盛夏,烈阳蝉鸣。


    南城医院正门拥挤熙攘。


    唯独西南角几棵广玉兰下与这喧闹格格不入。


    几个人道袍僧衣黑马褂,自以为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味道。


    他们各自带着自备的小板凳和“装备”,聚在被树荫笼罩的凉地。


    摆在他们面前五花八门的“招牌”让人一眼就看出这群人是些什么三教九流。


    【八字命理详批】


    【看相,算命,取名】


    【八卦测算,惊天地】


    偶尔会有路人嘀咕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有人搞封建迷信这一套,也不见有人来管管。


    因医院这地方的特殊性,会来找他们的人只不过想图个心安,只要不闹出什么事,城管和巡逻警察便也睁只眼闭只眼。


    可今日却出现奇景。


    几个算命先生胆大包天,两三成群把个警察围住了。


    “警察同志您可帮帮忙吧!”


    “好歹让咱们把今天的路费赚回来啊,出门讨生活连本都回不了,这不是要人命吗?”


    蒋诏拎着盒饭,被围得满头大汗,也不知是热的还是急的:“等、等等!我现在有事,我叫其他人过来处理!他们就在这附近!”


    这模样一看就知道是新入行的嫩崽,换个老油条过来搞不好会直接把这些人都轰走。


    算命的互相使了个眼色,不等蒋诏拿出手机,就七嘴八舌拥簇着把这嫩崽往广玉兰下带,蒋诏只得护住手里的盒饭,免得饭菜倾倒。


    蒋诏心里叫苦不迭,要不是走得匆忙他也不至于连制服都来不及换下,那张被师父吐槽笨到让人都懒得搭理的嘴,直到算命先生们得逞,都没能蹦出几个有用的字来。


    只见广玉兰下石凳坐着个低头玩手机的女孩,都不知道有没有成年。


    随风晃动的细碎光斑在她肩头跳动,身上还挺讲究地穿了件玫粉色防晒衣,显得朝气蓬勃,与周围神棍格格不入。


    怪不得那群人叽歪,一众仙风道骨里混进来个嘻哈,愣是让心存侥幸的客人们直接清醒,比科普宣传都有用。


    更别说女孩面前摆的简陋纸板——


    【相信自然科学,不占生老病——两百一次】。


    蒋诏满心的焦急不小心劈了个叉:“……”


    一旁的和尚抓住他愣神的空档,唉声叹气:“大家出来混口饭吃,都不容易,今天被这孩子耽误的一天都没开张。”


    身旁同行感同身受附和。


    面对神棍们期盼的目光,蒋诏估摸着这事要解决不了,这些人不会放他离开,只得稍稍整理了下警服,带着菜香走上前去。


    女孩及肩发丝下戴着荧光绿耳机,脚上踩着双明黄色的板鞋,就连手机壳都是大红色,一看就知道她十分喜爱这类鲜艳色彩。


    她玩了混搭,在左手食指戴了枚玉戒指,应该是真的,毕竟水头差到连造假商都不屑仿制。


    ……居然玩的王者荣耀,还是0-6-1的中路。


    蒋诏把无数吐槽咽回肚子,娃娃脸摆出严肃的神情:“你哪个学校的?在这里瞎掺和什么?今天可是周四,居然敢旷课?小心我把你老师给叫来。”


    身为警察,蒋诏虽然是菜鸟,但也见过不少青春叛逆期的孩子,离家出走或旷课的数不胜数,但是居然跑出来当神棍的还是头次见。


    为了照顾“生意”,冉啾啾游戏音没有开很大,蒋诏每个字她都听得清楚。


    她抬起头,露出五官精致漂亮的脸蛋,即便神色淡淡,也难掩昳丽。


    虽是初出茅庐,但在警校学习多年且成绩优异的蒋诏对人的言行极为敏锐。


    女孩在抬头的一瞬间,向他左侧瞟了眼,仿佛那里有什么引人注目的东西,让她条件反射般给与目光。


    蒋诏下意识顺着她目光偏过头,只看见和尚那堪比电灯泡的光头。


    确实引人注目。


    颜值暴击还是挺有用的,蒋诏忍不住将严肃收敛几分:“学生还是以学业为重,听哥哥话,赶紧回去上课。”


    末了,还哄小孩般啊了声。


    冉啾啾挑了挑眉梢。


    眼底流露出的神色让蒋诏一时想到了,以前带表妹去动物园,她隔着护栏看猴子的模样。


    冉啾啾睁眼说瞎话给游戏队友留了句话,便毫不犹豫地退出游戏。


    【兄弟们抱歉,老婆要生了,我得赶紧带她去医院。】


    看得一清二楚的蒋诏:“……”


    随即,冉啾啾白皙指尖在屏幕上飞快点弄,可黑黝黝的眼珠始终对着蒋诏那张娃娃。


    蒋诏还没来得及对她盲打的本事与速度惊叹,就见冉啾啾手腕一转,将打开微信界面的廉价手机对准他。


    顶上名字显示的是“顶级天师委托费特价活动中”。


    【我前几天刚毕业。】


    这样的表达方式让蒋诏错愕到忽略了名字,目光下意识朝冉啾啾喉咙处划过。


    和尚在他身后小声嘀咕:“不管怎么说她都不挪,可这娃娃崽怪漂亮的,又不能讲话,我们哪里忍心凶巴巴赶人。”


    蒋诏暗暗点头,因着怜悯与惋惜,再开口时他的语气软了好几个度。


    “啊这……你看太阳这么大,晒黑晒伤就不好看了,赶紧回家冲个凉吃个西瓜,舒舒服服吹空调不比在这强?”


    【家里穷,出来打工赚点饭钱。】


    这句话与之前给神棍们看的一模一样,连后面猫猫叹气的表情包都没变。


    冉啾啾又指了指面前寒酸的纸板。


    【接完一单我就走。】


    “你这样子哪怕等到天黑也做不了一单。”蒋诏不忍心说重话。


    和尚急了:“你要是急用钱,对面伊甸园今天新开业,这商城老大了!可以去里面看看有什么活,比如发传单扫地?”


    冉啾啾淡定地将聊天记录往上翻了翻,停在一条发送时间是半个小时前的短信,显然这段对话已经重复过。


    【身为天师,临街摆摊是最后的尊严了。】


    【猫猫叹气.jpg。】


    瞎扯!都出来当神棍了还要什么尊严!


    “穿得这么花里胡哨的还天师?”和尚又指向招牌,忍不住提高音量,“还有这个,‘相信自然科学’?我看你就是存心捣乱!”


    冉啾啾当然不背这个锅,上辈子懂事后她就再没捣乱过。


    【算卦占卜本来就是封建迷信,没有任何手段可以预知未来,我是在筛选客户。】


    和尚被她矛盾的说辞气得不行。


    蒋诏心想,所以你自称天师就不是封建迷信了吗?


    手机铃声忽然响起。


    看到来电显示,蒋诏下意识掂了下手中的盒饭。


    “郭姨?是还要捎什么东西吗?”


    “不是这事,”电话那头的人带着疲惫:“刚刚你姨夫打电话来,又闹事了,我得去趟。可你外婆这又离不开人,到哪了?赶紧过来吧。”


    “我就在门口,遇到点事正处理呢,马上就来。”


    蒋诏挂了电话,目光在冉啾啾和神棍们之间转了圈,决定用最简单的方式速战速决。


    算了,为人民服务。


    不过工薪阶层还是能省则省。


    蒋诏看着那句【两百一次】:“那就给我占一卦吧,不过这儿的行情都是三十,你怎么不按规矩来?”


    周围神棍惊奇不已。


    这到底哪里来的愣头青,居然贴钱办事?


    ***


    冉啾啾瞥了眼他聚集在他身后的一众仙风道骨,一时不知该因被冒犯而不悦,还是因三文钱难倒好汉而悲凉。


    冉啾啾上辈子出身玄门,天赋异禀,同门费尽心思才能处理的麻烦,她轻而易举就能解决。十三岁时父亲因病去世,她直接接任冉家掌权人,祖母为她保驾护航,一年就扫清障碍,从此一路无阻,青云直上。


    重新洗牌玄门世家后,冉家被她从平庸无奇推上玄门巅峰,众人趋之若鹜,更有委托人三跪九叩奉上两千万请冉啾啾亲临,她都看不上。


    身为集万千宠爱、嫉妒、敬畏于一身的天之骄子,冉啾啾什么场面都见过,可现在也不禁涌上一丝感慨。


    虎落平阳被犬欺,居然有人把她和一群骗子混为一谈,还为着两百块跟她讨价还价。


    【……物超所值。】冉啾啾回复蒋诏。


    不知为什么,蒋诏居然从那省略号中察觉到一丝指责,仿佛他的行为十分暴殄天物。


    蒋诏只当自己想多了,忍痛退让一步:“那就一百吧,我这个月钱包紧得很,不能再多了。”


    冉啾啾瞅了他半晌,像是在看正妄图用五菱宏光的价钱从商家手中买下布加迪的家伙,脸皮厚到连原子弹都穿不过。


    随即花瓣般的双唇微启,蹦出了个让在场人都错愕无比的字。


    “好。”


    言语简单,效果惊人。


    蒋诏犹如目睹诈尸,脱口而出:“你不是哑巴?!”


    不,她曾经是。


    冉啾啾想到这辈子的身体状况与成长经历,感叹世事无常。


    【就一百吧,但是一分钱一分货。】


    曾有同门想从她口中得到破解之法,以百万一个字的价格求购,这愣头青可算捡着大便宜了。


    冉啾啾略微扯了扯嘴角,一副血本无归的模样,蒋诏刚被逗乐,就见她再次将目光轻轻落向他的左侧。


    而那除了和尚依然什么都没有。


    冉啾啾点开收款二维码朝蒋诏递去,并送给他一个标准却让人感到十分敷衍的欢迎惠顾式微笑。


    蒋诏:“……”


    怪不得师父说,混这行最拿手的就是诈骗就是卖惨,谁着道谁就是冤大头。


    怕中途反悔又会闹出什么变故,冤大头心累扫码付款,只想赶紧走人。


    冉啾啾赚到了晚饭钱,言而有信开始撤退,着手收拾身旁宝蓝帆布包和小水壶。


    见这小姑娘终于被送走,神棍们也有心思打趣了。


    “你以后可别再来了,像这种冤大……好心人可不是经常能碰见的。”


    “就这么走了?好歹收了人家钱,也不问问这警察同志有什么要算的,帮他答疑解惑。”


    “警察同志,多谢多谢,要不我送您一次卦?包您满意。”


    神棍也是有基本素养的,易经八卦不说倒背如流,至少能说出些名堂,毕竟谁家生意也不想只做一回。


    而冉啾啾一看就知道与这些不搭边,估计平日里就爱追追星或者打打游戏,总之啥流行就玩啥。


    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今天上这胡闹。


    冉啾啾拾掇好随身物件,正俯身拿脚边那张寒碜纸板。


    与她青春洋溢的穿着不同,纸板上的字迹透着沉稳肃穆,不像是她写的,但和尚可是亲眼见她从捡破烂的婆婆手上要来纸板,一笔一划写在上面。


    不愧是大学生,招牌都比他们这些刚完成九年义务教育的上档次。


    “你这不占生老病,难不成只占死?”和尚随口戏言。


    话音刚落,冉啾啾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就这么直勾勾地捕捉到和尚,仿佛他刚才提到了极为敏感的关键词。


    但她很快就移开了。


    不知为什么,和尚背脊一阵发寒。


    麻烦终于了结,蒋诏也准备离开,因着职业关系,嘴上习惯性地叮嘱几句。


    “家里供你读完大学可不是让你来搞这玩意的,坑蒙拐骗好女孩可沾不得,要是碰上脾气不好的你这小胳膊小腿怎么办?去找个正经工作……”


    冉啾啾一手捏着招牌,一手灵活盲打,两秒就将手机递到蒋诏眼前,打断他苦口婆心的叨叨。


    信息简短,只有两个字。


    【节哀。】


    蒋诏愣住,莫名其妙的同时,身为警察的第六感似乎捕捉到什么蛛丝马迹,让他心底涌上一丝不安。


    冉啾啾平静而清澈的目光缓缓落向蒋诏身侧,最后停留在月匈平行的位置。


    这是她第三次注视这里。


    在场只有身为天师的冉啾啾能看见,那里有一个骨瘦嶙峋的白发老太太,乍一看是站在蒋诏身旁,实际双脚悬空,与地面约有两三厘米的距离。


    魂体朦胧,显出被她遮挡在身后的和尚。


    她身着病服,胸口印着“南城医院”的字样,紧闭的双眼布满皱纹,虽然毫无意识,但像是被牵引一般,一直跟着蒋诏。


    那是正陷入昏迷的,将死之人的魂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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