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头发很长,蜿蜒披散下来,一直散落到小腿下方,有微卷的弧度。
他的面颊圆润丰盈,五官秀气,苏意看他便如同揽镜自照,哪哪儿都像,但看久了便觉得处处都有区别,又不那么像了。
真是奇怪。
苏意不自觉地想着,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蹲在他身前,伸出的手刚碰上他的脸,手指便穿了过去。
不是实体?
苏意愣愣地瞪大眼,恍然惊觉自己居然无知无觉地走到了树下,连忙倒跳三步,退到树荫笼罩的范围外。
他捂着脑袋用力甩了甩,想要甩掉那种被蛊惑的错觉。
放下手时,苏意闻到一股花香,才看到掌心沾上了红色的汁液。
这股香气……是红花汁液?
苏意凑近掌心嗅了嗅,确认是外面那种红花的味道后忽然想到什么,脸色微变,立刻运使净水术冲洗掉手上的汁水,然后举起青萍剑刺破食指。
钻心的疼痛刺入心口,并随之冲破蒙蔽灵眼的迷雾,他猛然抬头,就见身前一切景色尽数化为飞灰,取而代之的是无边无际的红色花海,和花海中心玉台上,一名相貌与自己截然不同的俊秀少年。
果然是幻境!
苏意刚要松一口气,便察觉脚踝处传来收紧的力度,有什么锋利的东西用力绞紧,扎进皮肉,痛的他忍不住皱眉。
他低头一看,映入眼帘的是满地荆棘一样的骨刺,以及……铺在花海下的、漫山遍野的、死状可怖的……枯骨。
鲜红的花海与惨白的枯骨,交织出一种奇诡的艳丽与恐怖。
尖锐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苏意整个人僵在当场。
他头皮发麻,浑身都在一股无形的恐惧中微微颤抖,从鼻腔里呼出的气体似乎也浸着冷霜,五脏俱寒。
苏意直面过很多次死亡,在妖兽山谷,在刚才的幻境。
但他从未如此刻这般,真正直面枯朽腐烂与繁荣盛大并存的……炼狱!
别慌,别慌。
苏意,冷静下来!
苏意不断地深呼吸压下心头的惊怖,用颤抖的手攥紧了青萍剑,砍掉缠绕在脚踝上的骨藤。
剑刃上亮起月白流光,丝丝缕缕汇成暖意后传递到他掌心,仿佛是在安慰他,让他恍然有种被苏凭易和苏衷攥住手掌的温暖错觉。
他眼眶一热,吸了吸鼻子,情不自禁地思念起才刚分别的父亲和兄长来。
这就是拥有时不曾注意,失去后才懂得珍惜的苦逼吗?
苏意抱住青萍剑,竭力克制着不断滋生壮大的负面情绪,迫使自己镇定地朝不远处那座玉台走去。
先从最显眼的地方开始查探。
苏意这样想着,却不料忽略了身边的危机,以至于第一步刚踏出,就在骤不及防之际遭遇袭击!
袭击他的正是地上的骨藤!
骨藤生有倒刺,身长不明,分支繁盛而密,乍一掀起犹如铺天盖地的巨网,划过半空时破风声刺耳,让人耳膜隐隐作痛。
苏意骇了一跳,所幸反应机敏,青萍剑横劈而出,直接削断扑面而来的骨藤……上面的倒刺。
剑锋所过之处,灵力吞吐,剑气纵横,却只削去骨刺,对于骨藤本身毫无损伤。
这也就表示骨藤的坚韧程度远非以他当下的实力御使的青萍剑所能砍断,青萍剑虽然不弱,可他太菜了。
玛德!这个时候还要让我发现如此令人悲伤的事情!
苏意几乎是苦中作乐一般想。
想归想,他的反应却分毫不慢,既然青萍剑暂时对骨藤无用,那他换一种有用的武器不就好了?
思及至此,苏意迅速将青萍剑收进袖里乾坤,并从中取出百宝囊,将聚财送给自己的九星连弩抓了出来。
骨藤速度极快,他不过是取个东西的功夫,平静的花海上已经被肆意翻飞的藤蔓掀出滔天骇浪,漫天都是交织飞舞的骨藤与破碎的花瓣。
空气中花香浓郁,苏意只吸了一口,灵眼又有被蒙蔽的迹象。为了保持清醒,他不得不又用剑刺了自己一下,这次他选择刺在掌心,并且刺得更深了些,痛楚也更甚。
一眨眼,骨藤已成遮天蔽日之势,它们狂乱地挥舞、翻腾,带来吞噬万物的阴影。
藤蔓收拢,聚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从下往上猛然包住,势要将苏意困在其中,然后慢慢吞吃。
眼前的能见度骤然降至最低,急剧收紧的骨藤携带着尖锐的骨刺裹向苏意,如果再不采取行动,那下一秒要么他被无数骨刺洞穿,要么就被骨藤绞碎。
在这伸手不见五指、命悬一线的危急之际,苏意把体内灵力疯狂灌入眉心灵眼,让其“洞明万物”的作用发挥至最大——
头痛欲裂的痛苦开始疯狂蔓延,他拼着灵眼榨干灵台的后果,一息之内锁定了骨藤的要害命门处,然后举起九星连弩,按下发射按钮!
用二十八颗上品灵晶作为驱动力,推动三十支以太阳精金打造而成、箭头涂有剧.毒.的箭矢划破阴影,于黑暗间擦出三十点金色火光,它们犹如相衔的星辰光辉,汇成一束流星般的光亮,一刹那刺穿骨藤命门,撕裂巨网。
“唳!!!——”
耳边似响起了冲破云霄的凄厉叫声,苏意捂着耳朵,却努力瞪大双眼,看着骨藤编织而成的网破裂、炸开、化为齑粉。
粉末如萤火飘散落入花海,那些蕴养它们的枯骨也随之散成粉末。蔚蓝的天空下终于只剩一片一望无垠的鲜红,以及红色花海中沉睡的少年。
苏意愣了许久,才脱力似的摔倒在地。他的身体不住地发着颤,冷汗从额前渗出、滑落,头也一阵阵发疼,眉心的灵眼更是传来了不堪重负的痛楚。
相比之下,随之而来的眩晕感反倒显得友好了很多。
“嘶……”
稍微缓过神来之后,苏意发现脚踝上多了一圈密密的小血洞,估计是刚才被骨藤缠到脚时上面的骨刺扎的。
好在他浑身上下哪哪儿都疼,这一点疼痛也就不足为道了。
咦?为什么这话听起来好凄凉?
苏意叹了口气,带着气也不知道找谁生的苦闷感,从地上摸索到自己方才掉落的百宝囊,从里面倒出十几瓶药,都是聚财说有备无患给他装进去的,治疗外伤内伤的都有。
他根据瓶子外贴着的字条指示找出一瓶外敷的药粉,给手上、脚上的伤洒上,用绷带包扎裹紧,过程中不断倒抽冷气,疼得眼泪汪汪。
正在这时,混在药瓶的一面巴掌大的铜镜突然亮了起来,吸引了苏意的注意。
他抓过镜子,发现这是聚财送给他的传讯仪,据说在任何地方都能使用——前提是要有传讯对象特有的传讯仪编号。
差不多等同于手机。
苏意眼睛一亮,手忙脚乱地把传讯仪翻到正面,戳了戳镜面上不断闪烁的金光。
光芒一闪,聚财笑眯眯的脸便出现于他眼前。
“二公子,别来无恙啊……嗯?怎么回事?你怎么受伤了?”
意识到环境不对,又看见苏意身上刚包扎好的伤,聚财神色剧变,怒上眉梢:“谁干的?!”
苏意眼里本就含着痛出来的生理性泪水,听到他的声音,眼睛一眨,便顿时潸然泪下。
聚财:“……”
二公子哭了。
他要炸了。
……
不只是聚财,苏凭易也快炸了。
“这位道友,你这是什么意思?”
看着被数千身着统一服饰的修行者——准确的说是太玄王朝专门培养的的修士——围得密不透风的天仙山,苏凭易满脸“劳资现在很生气,而且马上就要给你一发五雷轰顶”的表情,语气阴沉地询问挡在身前的人。
而这位一身制式铠甲,相貌英俊的青年冲他拱拱手,非常冷硬地回道:“属下奉王爷之命镇守天仙山秘境,在秘境开启之前不容许任何无关人士靠近,请苏先生见谅。”
太玄王朝皇族姬姓,共分一系主脉,十二旁支。主脉嫡系即皇室的皇子公主,而十二旁支在各自的封地称王,拱卫天子。
太玄修士乃是皇族亲卫,绝大多数成员都是从云下学宫的学员里择出,虽然年轻,却天赋惊人,实力不俗,自然人人心里都有股傲气,面对苏凭易这样的前辈也能不卑不亢。
放在平时,苏凭易不会跟他们这些小辈计较,但今天不同。他的小儿子还在天仙山秘境里生死未卜,他没心情与任何人过多废话。
于是他沉了脸,冷冷道:“我从来不知道天仙山成了哪位王爷圈的地,也不知道天仙山秘境已经从云下学宫转至哪一位王爷手里。”
闻言,青年的脸色更加冷冽,继续强硬地道:“抱歉,我等只是听命行事,请苏先生不要为难。”
“让开。我不想再说第二遍。”
苏凭易一句话都不想再多说,天上乌云压顶,犹如天幕低垂,乍起的雷电中剑意如火,致使整片天地都随之沸腾。
“苏先生难道想忤逆……”
青年抬头凶悍地瞪向苏凭易,正要报出自家主子名号,就见铺天盖地的无形剑光仿佛骤雨突至,轰然坠落。
死亡的煞气在逼近,锋锐无匹的剑意切开了他,以及在场每一位修士头上佩戴的护身法器玉冠,眨眼就要刺穿他们的灵台,斩灭他们的生命与魂魄。
青年霎时被扼住喉咙,惊骇欲绝,目眦欲裂,终于想起自己是在跟什么人对话——
那是苏凭易,是十五年前的人族大军领袖,是进入生死道硬撼天道还能全身而退的狠人,是当今九鼎大陆的第一剑修!
悔之晚矣!
“苏先生,请手下留情。”
千钧一发之际,天仙山半腰处传来不疾不徐的温润声线,话音未落,一袭红衣的姬且道翩然转身,以他为中心,身前的空间泛起水波般的纹路,温吞而坚韧地挡住了苏凭易的剑意。
只是挡住,而非挡下。
他的红蓝异色眼瞳古井无波,虽然挡得艰难,汗水滑过眉眼,淡然的神情却丝毫未变。
苏凭易冷冰冰地注视他:“任何人欲阻我在此等待救援我儿的时机,都等同于与我为敌。”
“我非是要阻止苏先生,恰恰相反,我亦为救小师弟而来。”
姬且道翻起右掌,掌心托起一团包裹着一对青铜钥匙的金光:“我有开启天仙山秘境之法,但个中缘由不便详谈。另外,今日时机未至,请苏先生耐心等待。”
苏凭易长眉一凛,正要再开口,却见苏衷架着云急急奔向自己,脸上既有欣喜也有担忧:
“父亲!聚财说他联系上小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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