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伊始,乍暖还寒时候,草长莺飞。
年年此时,当今膝下最宠爱的濮阳公主历来要办场牡丹花宴。去年因有了身孕未能办成,眼下刚出月子,正是贪欢时候,濮阳公主振臂一呼,洛阳各家贵妇千金莫不相应,连谢丞相夫人皆前来捧场。花会素来办得颇大,眼下这场算得近年来之最,管事的把请帖写得手麻,点一点人头,算来往年置办花会之地竟小了些。末了还是濮阳公主拍板,她同驸马鹣鲽情深,平日住在驸马府中,出嫁前皇帝兴师动众为濮阳公主建的偌大公主府空置多时,着实可惜,此番刚好拿来办花会。
有道是:牡丹奇擅洛都春,百卉千花浪纠纷。清清冷冷的公主府难得热闹,花红柳绿,宾客纷至沓来,亭台楼阁间翠袖红裙如同烟云般掠过。
“当心。”
方才洗净的碗尚沾着未擦干的水珠,瓶儿一时手滑,没能捉住。眼瞧卖了她也换不来的蓝瓷碗连同碗中满当当的燕菜向下坠去,一双指甲盖圆润的手忽然伸过来,稳稳托住盘底。
瓶儿接过蓝瓷碗,细声细气道谢。
对方亦是公主府婢子打扮,圆脸盘子,梳着双鬟,上下打量她一番:“新来的?”
瓶儿点头,奋力回想嬷嬷的教导,别扭古怪地行礼:“瓶儿见过姐姐。”
“指甲剪了,洗干净。”对方瞥了眼她蓄得长而尖、凤仙花汁染得嫣红欲滴的指甲,“公主不喜欢。”
瓶儿此女别无所长,五官平平,亦算不上聪慧,唯一值得称道的便是乖巧听话。凭借这点,牙行中诸多姐妹陆续香消玉损,她却能稳当当度日,甚至得来牙婆赏识,破例把这位罪民出身的姑娘带到来牙行挑奴才的公主府嬷嬷跟前过目。要知道,这原本是牙行那些身家清白、相貌标致的姑娘亦求不来的机会。
不过,今日的瓶儿稍显啰嗦了些,显得不那么谨慎、不那么本分。
“瓶儿省得。”她蜷缩了下五指,又立马小心翼翼舒展开来,没有让那尖尖的、嫣红的指甲刮蹭到自个儿半点油皮,“虽说到公主府已两月有余,瓶儿却是头回亲眼要见公主,心中惶恐不安。姐姐,不知公主是个怎样的人?”
未闻回音,却见对方正盯着她的指甲盖挪不开眼。
“姐姐宽心,”瓶儿露出她最擅长的、用惯了的乖巧笑容,“等送完这道菜,瓶儿便去借剪子剪了。”
“哦——”对方似乎才回过神,挪开视线,“你问公主是怎样的人?公主很好伺候,只要咱们做下人的守分安命。”
没能听到想要的答案,瓶儿顾左右言他:“公主当真钟爱牡丹,年年办花会,竟也不腻味。听闻公主跟前四位女官亦受赐牡丹四大名品之名,不知今儿来的是哪几位?”
“豆绿,这趟公主只带了豆绿。”对方道,忽然转头看了她一眼,“瞧瞧,这不是已做足了功课?”
瓶儿惊觉失言,正欲补救,却听对方话锋一转,抬了抬下颌示意她手中捧着的盛了热腾腾燕菜的蓝瓷碗:“走罢,燕菜可是水席的头菜,莫耽误了花会。刚巧我也要去席上,同你一道走。”
瓶儿诺诺应是。
她晓得自己有些失了分寸,平日的她绝非如此不冷静,否则她一定活不到今日。可是没法儿,她太兴奋了,毕竟——
这一日的到来,她已经等太久了。
自从争得花会上端菜入席的差事,瓶儿已把后厨到筵席的这条路走了上百遍,一花一草一木皆烂熟于心。最后一趟走这条路,她并未如以往一般留意四下动静,而是回想起探听来的濮阳公主其人。
濮阳公主活得有多顺遂呢?世间女子,恐怕凤毛麟角。
论出身,濮阳公主生母赵贵妃出身下九流,早三十年不过一介戏子,传闻当今夺嫡时赵贵妃立下大功,自此荣宠不衰,皇后亦退让三分;论帝宠,不算夭折的子嗣,皇帝共得五子七女,七位公主里独独濮阳公主受赐封地,食邑万户,足见圣宠;论婚姻,濮阳公主十六岁嫁给荣恩公嫡三子,同驸马举案齐眉、相敬如宾,成亲九年,梁驸马仅纳了一房妾室,膝下未有庶子女,算得情深意重;论子女,濮阳公主成亲后第二年得一女,而后肚皮多年没有动静,奈何洪福齐天,去年有孕得一子,如此儿女双全、再无憾事。
怎会有活得这般如意的女子呢?瓶儿想。
过了转角豁然开朗,偌大筵席一览无遗、尽收眼底。濮阳公主爱听戏,台下请来的戏班子正咿咿呀呀唱着,唱声缠绵不绝。
瓶儿一眼便辨认出高台上坐的濮阳公主,她正同谢丞相夫人谈笑,末了调过头来,露出正脸,颊边的耳坠子一晃一晃,顾盼生辉。和瓶儿在脑中勾勒过数遍的模样一般,濮阳公主毫无意外是个美人胚子,生了张肖似其母的鹅蛋脸,相较赵贵妃的容色秾艳,相貌稍显锋锐了些。
惹人注目的是,濮阳公主左耳空空,只有右耳缀了粒蓝瓷耳坠。倒不是附庸风雅抑或显摆做作,她左耳耳垂上生了粒小痣,倘若打上耳洞便坏了面相,是故濮阳公主素来只戴一只耳坠子。
濮阳公主身后侍立着一位身形挺拔、穿玄黑蟠鱼箭衣的青年男子,腰带上别着把三尺长的朴刀。瓶儿晓得此人是谁,羽林卫正九品执戟,并手下十名从九品长上,皆是圣上赐予濮阳公主的从邑。名甚倒是不清楚,瓶儿只打听到这位从邑姓沈,公主府下人皆唤他“沈大人”。
四下张望,瓶儿却并未瞧见濮阳公主跟前的女官豆绿。张口欲言,却见同她一道走来的那婢子抛下她兀自穿过筵席,径直上了高台到濮阳公主身边,弯腰凑到公主耳侧说了什么。
瓶儿再次意识到今儿的自己着实有些失态,竟半点儿未能觉察到对方便是女官豆绿。她正着急忙慌回想一路上可有何举动会露出马脚,却见高台上的濮阳公主忽然朝自己望了一眼。
——这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呐?
清澈、明锐,教瓶儿想起深冬的清晨,想起天上那一弯皎白银月,又想起幼时家中庭院里那一汪池塘,鱼儿一摆尾巴,池水盈盈波动。
在她近乎要溺进这一双眼的时候,濮阳公主忽然挪开了视线。
紧接着,瓶儿瞧见濮阳公主侧头对身后的沈从邑说了什么,沈从邑亦向瓶儿看过来。这一双眼睛跟上一双眼睛很不一样,温润、柔和,像两块点了水的墨玉,瓶儿甚至有一霎那以为如沐春风。
女官豆绿退至濮阳公主身后站定,沈从邑扶了扶腰上朴刀,朝瓶儿走来。
他走得很快,一眨眼便到了跟前。
“瓶儿姑娘,”沈从邑开口,嗓音同他的眼睛一般温和,“冒昧了,请跟我来。”
勉力勾了勾唇角,瓶儿抬高手里捧的蓝瓷碗:“这道燕菜是水席的头菜,耽误了花会是大事。沈大人,不如等奴婢上了菜再跟您走?”
“姑娘且安心,”沈从邑道,“自有下人再送一道来。”
有道是:绿艳闲且静,红衣浅复深。瓶儿跟着沈从邑穿过争奇斗艳、花团锦簇的各色牡丹,往公主府深处走去,周遭下人逐渐稀少。瓶儿手上还端着蓝瓷碗,她从未觉得一碗菜竟能如此之沉,沉得近乎要把她的手腕压断。
瓶儿耐不住要开口之际,前方带路的沈从邑忽然站住,回过头:“姑娘是哪位大人的后人?”
掌心被冷汗打湿,滑得几乎捧不住瓷碗。瓶儿适当露出迷惑的神色:“沈大人讲的什么?瓶儿不明白。”
沈从邑盯着她瞧了一会儿,忽然问:“你可是觉得这世道很不公平?当今世人,瞧见弱小不晓得同情,瞧见邪恶不晓得愤怒,弱者任人鱼肉,上位者翻手为云覆手雨。”
不等瓶儿回答,沈从邑自顾自接下去:“不如我给你讲个故事罢。”
“从前有位王爷——姑且就叫他王爷吧,这位王爷在夺嫡中落败给皇兄,因为皇兄在他身边安插了个女人做钉子,而王爷并未发现。王爷运气很好,他活了下来,隐姓埋名,此时那个女人已成了皇兄身边的妃子,女人生的女儿成了公主。王爷算了算小公主的生辰,疑心这是自己的女儿,原本即便怀疑也别无他法,然而人算不如天算,王爷偶然在一个戏班子里发现了一位跟小公主生得几乎一模一样的小姑娘。一来王爷不愿让女儿给仇人养,二来王爷还想着东山再起,是故心生一念,他想造一场意外,把小姑娘换成小公主。”
瓶儿听入了迷:“这岂不是李代桃僵?”
“不错。”沈从邑点头,接着道,“前头讲,王爷是在戏班子里发现的小姑娘,她是戏班班主的幺女,亦是戏班子里的小师妹,里头同她最要好的当属一位姓林的师兄,他是班主捡来的孤儿。王爷迷晕小姑娘之时,不凑巧,林师兄正好找来,瞧见了王爷的脸。王爷原本想杀了他,转念一想,小姑娘太小,心无定性,倘若往后背叛他该如何?他想出了个绝妙的法子,以身家性命拿捏林师兄,再用林师兄拿捏小姑娘。”
瓶儿瞪圆了眼:“这王爷恁的坏!”
“是啊,恁的坏。”沈从邑跟着附和,“林师兄名叫林春生,他于早春出生,是以爹娘给他取了这么个名字。王爷听闻他名字时却不是这么想的,他以为这名字的意思是‘春风吹又生’,觉得寓意甚好。王爷思来想去,唱戏小子改头换面为自个儿办事,那是赏赐给他的一场涅槃重生,便把林师兄的名字倒过来成了新的名字。姓名颠了个个儿,人生亦翻天覆地。”
故事戛然而止,瓶儿等了又等不见下文:“没了?”
沈从邑摇头:“没了。”
瓶儿问:“小姑娘和林师兄呢?”
“小姑娘进宫代替了小公主,”沈从邑道,“林师兄成了小姑娘身边的侍卫。”
“那小公主呢?”
“小公主养在王爷身边。”
“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
“这故事有头没尾的,怕不是尚未写完?若是就这般结束,岂不是小公主、小姑娘和林师兄皆倒了大霉,唯有王爷满盘皆赢?没劲儿。”瓶儿撇了撇嘴,“‘林春生’倒过来是‘生春林’,生春林,沈春霖,倒也是个好名字。”
沈从邑一笑,眼睛亦跟着笑:“不错,确然是个好名字。”
瓶儿张口欲言,忽而记起沈从邑也姓沈,面色一变。她仔细回想一遍方才听到的故事,忽然浑身发起抖来,上下牙齿碰一块儿咯咯作响:“沈大人,您这故事讲的是……”
沈从邑朝她柔和一笑,眼睛依旧是温润如玉的:“瓶儿姑娘,这世上原本便无甚公平可言,你说是么?”
……
洛阳水席名满天下,全席二十四道菜,八道冷下酒菜、四道大菜、八道中菜、四道压桌菜。头菜燕菜状似一朵浮于汤面上、娇黄如玉的牡丹花,菜香花鲜,戏称“菜中牡丹”,做牡丹花宴的头菜再适当不过。
新的燕菜早端了上来,水席上完四镇桌,开始上八大件时,沈从邑终于回到席上。
豆绿问:“她指甲里可是藏了毒?”
沈从邑点头。
“对付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怎的去了这般久?本宫晓得你今儿心情不好,”濮阳公主问,“又跟人讲故事了?”
沈从邑——沈春霖低下头:“公主明见。”
豆绿立于一旁,静默不语。她不晓得他们在讲什么,不过无妨,她最让濮阳公主中意的便是安分守己,什么事该左耳进右耳出,她门儿清。
“少讲几回故事,当心东窗事发。”执起筷箸,濮阳公主夹起一块糖醋里脊,“哪家后人?”
“唐大人的小女儿。”沈春霖顿了顿,见濮阳公主面露迷茫之色,晓得她无甚印象,提了句醒,“唐大人劝诫圣上莫要穷兵黩武,是您向圣上进言撤去他的官职,抄了唐家。”
“哦——”濮阳公主想起来了,失笑,“姓唐的真当做了言官便可口无遮拦,若非本宫抢在父皇前头开口,等着唐家的恐怕不只是抄家,这唐家的小女儿竟还记恨到本宫头上来了?”
不急不徐咀嚼肉块,吞咽下肚,濮阳公主问:“拾掇干净了?”
沈春霖颔首:“您放心。”
台下,三庆班正唱的是一出《狸猫换太子》,秦腔时而深沉哀婉,时而慷慨激昂。迎风摇颤的娇艳牡丹间,老生一悲一喜一抖袖,一跪一拜一叩首:
“吾的主治天下全凭孝道,哪有个儿为君娘住寒窑。
恨奸妃和阉狗心毒计狡,用狸猫换太子李代僵桃。
俺包拯在朝中官职非小,岂能袖手旁观怕把祸招。
我若不冒死禀圣上知晓,枉落个刚直名愧对群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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