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正当午,知了在树梢聒噪不停。
“你知道,咱们村里人的特质是什么吗?”
宋初夏蹲在树荫下,嘴里歪歪地叼着根狗尾巴草,眯眼望着前头被日头晒得烟气蒸腾的田垄。
“是什么?”石头呆呆地看她。
“贫穷。”宋初夏一本正经。
石头静默一瞬,似是赞同,又似是不解,跟小牛犊似的炯炯发亮的黑眸难得出现了些许茫然。
肚子“咕咕”响起,石头看着手上的小半个馒头,继续啃了起来。
有什么事儿,吃饱了再说。
时值炎夏,田里秧苗青青,两人这段日子的活儿不多,只需牵家里的牛出来饱餐一顿,再顺便除下田里的草就算完事儿。
可石头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吃得多,饿得又快,肚子总不按时按点,随性抗议。
好在,上午出门时他娘还不忘往他的破布囊里装上五个大馒头。
眼见囊中馒头就要被一扫而空。
石头忽然感觉有道视线在盯着自己,或者说,在盯着自己手中的馒头……
他踟蹰了一下,有点舍不得剩下的那个大胖馒头,但还是把囊递到了宋初夏面前:“喏,给你吃吧。”
石头打量了眼前的女孩儿一番,太瘦,是该多吃点儿;偏个头还不矮,更显得瘦骨零丁。
按他娘的话来说就是:野猴精儿似的,浑身掐不出三两肉。
宋初夏摆摆手,把馒头推了回去。石头只当她还不饿,便也不再客气,笑呵呵地抓起囊中馒头就往嘴里塞。
石头吃得正欢时,宋初夏的话在他耳边悠悠传来:“石头,你知道你的特质是什么吗?”
石头再次呆住:“是什么?”
“能吃。”
石头吞完最后一口馒头,觉得自己吃不下去了。
宋初夏浑不在意地拍了拍他黝黑壮实的胳臂,嘴里那根狗尾巴草一晃一晃的:“哥们儿,能吃是福。”
随后她又望向前方稻苗,姿态三分潇洒,七分深沉,默默把还没说完的话放回了肚子里——
但贫穷,就是不幸。
*
一转眼来到小枣村已近一年。
宋初夏还记得当初刚一睁眼,入目竟全然陌生的一切,着实怔愣了好一会儿,疑心自己是不是还在梦中。
但额头筋脉突突传来的清晰痛感提醒着她,这并不是在做梦。
宋初夏打量自己那只孩童大小的手,肤色近麦色,手背上还有两道新痂。
竟然穿越了。
……
接下来几天,宋初夏本着以静制动的方针,慢慢摸清楚了现状。
她这身体如今方才六岁,家中还有父母和大姐,但很显然这个家和自己从前的家差别甚大。
懒懒散散不靠谱的爹,总在抹泪的娘和常年病弱的大姐,以及原身竟从小还是个痴傻儿,这次不知是何缘故从小山坡上滚了下来,脑袋直直磕大石块上了,才有了她的到来。
家徒四壁、贫病交加,目前还在温饱线上挣扎着……
宋初夏想哭,别人穿越都是锦衣玉食千金小姐,怎么她一来就是食不果腹贫农之女?
对着屋顶漏风的破洞,她忍不住问天:“可以让我回去吗?”
但洞外晴空万里,连朵云儿都寻不到。
像极了老天爷不屑回应的嘴脸。
呵,冷酷无情。
*
石头吃饱了就犯困,挪了挪身子,给自己找了块软草皮就躺了下来,摸着自个鼓鼓的肚皮儿,眼见就要打起盹儿来,嘴里却还不忘喃喃地嘀咕道:“夏妹妹,村里人从前都说你是痴傻儿,我娘都不知道陪着你娘一块掉了多少泪了,可自从你磕破头后竟就好起来了,如今我看你分明是个顶聪明的。”
这话,宋初夏没法反驳。
但她仍眼皮子一跳,疑心自己是不是和这小子走得太近了?莫非他发觉什么了?
她睨了石头一眼,却发现这娃儿已然秒睡,不禁失笑。
石头人如其名,长得壮实脑袋瓜子也实在,且还只是个八九岁的小孩子,没那么多心思。
宋初夏虽是个文科生,可骨子里却是个务实主义者。从前的二十几年她过得相当平顺,除了本身家庭条件不错之外,心态好也是一个重要因素。困难来了怕什么?解决就是。
如今既然已经来到这里,便也只能面对现实,尽快振作起来,能出一分力是一分。
她可不想出师未捷就先饿死。
于是宋初夏瞧准了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见她娘正在门口喂鸡,就开口喊了句:“娘,我渴了,想喝水。”
起初她娘林氏还没听清,故而没有理会,如此她又拔高音量喊了一句:“娘!我渴了,家里没水了!”
林氏这回听真切了宋初夏的话,回过头来瞪大眼睛,满脸的不敢置信——这还是她的二女儿,长这么大以来头回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自那日起,宋家初夏,村里人尽皆知的痴傻儿一天比一天好了起来。这可是件大喜事儿,不仅让她娘和大姐眼眶红了好多天,连她那整日里不知道在哪儿窝着的爹都红光满面的,硬是请了村长过来喝了一宿的酒。
当然,酒是村长从自家带过来的。
小菜也是村长媳妇儿炒好了一起捎来的。
但渐渐地,宋初夏发现,哪怕她让自己“好”了起来,也还是做不了多少事。
小枣村地处江陵下属的夏江县,虽也算鱼米之乡,但村里基本上都是以地为生,靠天吃饭的农民,再地肥高产,也仅能满足温饱而已。而她们家就更穷了,租着石头家的十亩地,一年忙活到头,除去租和税,就不剩多少了,还得勒紧裤腰带抠下点铜板偶尔给大姐抓点药吃,自然是买不到什么好药。
一家子女眷多,唯一的男丁比她还十指不沾阳春水,宋初夏整日里就忙着帮她娘做活儿,过着两点一线的单调生活。好在她那不沾阳春水的爹有半面墙的藏书,那可是他的命根子,也是还能证明他曾是个读书人的唯一物证,宁愿饿死也不会舍了这书去的,故此宋初夏有机会能了解到小枣村外究竟是怎样一片天地。
当然,她也是偷摸着翻来看的。家里还没人知道她识字,她可不想被人当做怪物。
*
此时已经过了日头最辣的时段,宋初夏也觉得有点饿了。
她拍拍睡得正酣的石头道:“时候不早了,咱回家去吧。”
石头揉了揉惺忪睡眼,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跃起,牵着自家水牛跟上宋初夏。
石头家的大水牛长得很是健壮,一对牛角又长又粗,浑身是黑得发亮的毛。
相比起来,宋初夏身旁这头岁数不比她爹小多少的老黄牛就不大中看了。
但这老黄牛却是她的宝贝,每天她都会带它来水草最丰美的田边,好吃好喝伺候着,毕竟她们一家人种地吃饭都得指着它出力。
宋初夏轻轻拍掉老黄牛背上的碎叶子,又顺了顺它那无甚光泽的毛,牵着它慢慢往家里去。
石头家离她家隔着一小段距离。
村里人家大都会在房前屋后圈出一片空地儿,用篱笆围起来作院子,还会在空地上养点鸡鸭,栽点桑种点菜什么的,因此房子都没挨得太近。
石头先往自个家去了,宋初夏牵着牛,还没进到院子里,就已经听到一阵吵闹声。
从屋里传出来的。
她急忙进屋,只见几个不算面生的男人站在屋里,其中一个膘肥体壮的汉子还用手扯着她大姐的胳臂,极其粗鲁。
那人粗眉小眼,身子结实得跟老树桩子似的,宋初夏认得他——宋二虎,村头那户人家养出的恶霸。
小枣村整体尚算民风淳朴,但一茬秧苗都免不了长得良莠不齐,人自然也一样。
宋二虎和他带来的那三个混不吝就是村里最坏的一撮苗,整日里聚在一起游手好闲,欺男霸女的事儿没少干,是村里人人都不待见的地痞。
这些人为何会在她家?
宋初夏把目光投向她那缩在墙角的爹,见他眼神闪躲、一脸心虚,心里顿时就明白了三分。
林氏气得手抖,指着宋怀远就骂道:“娘过世前,你分明答应过我们,再也不赌了,如今你瞧你干得什么事儿呐!你可对得住我?对得住过世的娘?”
宋忆柳本就身子弱,纤细的胳臂在宋二虎的钳制下只觉得要折了,脸色只剩煞白。
林氏见不得女儿受苦,直接给宋二虎跪下了,母女俩都又是哭又是求,可那宋二虎却不是什么心慈手软之辈,拽着人就是不放。
场面要多乱有多乱。
宋怀远听了骂,反而像鹌鹑似的把脸埋林臂弯里,闷不做声。
“你们在干什么!放开我大姐!”宋初夏跑过去,想一把扯开宋二虎那猪蹄似的肥手,无奈她人小力气不大,硬是扯不动。
宋二虎见这小萝卜头气势汹汹的,却挠痒痒一样半点劲儿抖没有,不由得嗤笑出声。
“你爹欠了我的钱,如今却还不上,我准备卖了这丫头来抵债,有何不对?”他一脸玩味儿地笑道。
说罢,宋二虎又瞧了眼宋初夏的脸,顿觉宋怀远这小子不知是走了什么狗屎运,生的女儿竟一个比一个好看,这小萝卜头虽是晒得黑了些,但这张小脸倒比这大姐儿还秀气几分。
就是年纪还小了点。
但小点也有小点的好处,便道:“你这小丫头倒长得不赖,这次是拿你大姐抵债,下次说不准可就轮到你喽。”
一脸横肉在宋初夏眼前颤啊颤的,令她几欲呕吐。
宋初夏发了狠,张牙朝他手臂就是一口,死死咬住不放。
宋二虎没想到她竟像疯狗似的咬了上来,一时还抽不开,剧痛之下只好使出蛮劲把母女三人齐齐甩开。
眼见牙口处渗出了血,宋二虎疼得呲牙咧嘴的就要发作。
宋初夏却飞速从地上站起来,脸上已不见方才的怒色,反而一脸肃容,跟个小大人似的问道:“我爹欠了你多少钱?”
宋二虎被她这架势唬了一下,莫名觉着像他小时候在村里待过一段时间的教书先生,从前每每见着那老先生,老先生都要揪着他训上好大一通,满嘴之乎者也,搞得宋二虎有了阴影,见着这副模样的人都有些犯怵。
他缓过劲儿来后,先是伸出五根手指,紧接着又伸出了五根,恶狠狠道:“不多不少,十两银子。”
十两银子!就是她们一家五口一年不吃不喝也还不上呐。
宋怀远这时才怒道:“我明明只欠了你五两银,何时竟变成十两了?”
宋二虎也不慌:“我说好给你三日之期还钱,如今三日又过了三日,我自然要收点息钱。”全然一副你能奈他何的地痞无赖样。
宋怀远闻言只觉嘴角抽搐,但到底迫于对方人多势大,又只能缩回去作鹌鹑状。
“这十两银子,我来还你。”宋初夏声音亮亮的。
“夏姐儿不要胡说!你哪里来的钱还?”林氏只当女儿急了在说胡话。
“娘,没事儿,我有法子。”当然这话只是安慰她娘的,事发突然她也没别的招儿。
宋二虎听罢,更是笑得止不住,小丫头片子口气还不小!但他那小眼珠子轱辘一转,忽就改口道:“可以。”
宋二虎眼里冒着贪婪的精光:“那我就再给你三天,到时要还不上这笔钱,你和那丫头就都归我了。也不知你们两个黄毛丫头能卖几个钱?没得到时候我还贴钱做善事呐。”
闻言几个地痞都挤眉弄眼地笑。
真真流氓!林氏和柳姐儿母女二人无不是气极。
“好,那就这样说定了。”这种时候输什么都不能输了气势,气势弱,她大姐没准就立刻被这些恶狼给带走发卖了。
“但是嘛,口说无凭,你得给我点表示,也好让我能放放心。”
没想到宋二虎竟还不依不饶,她咬着牙环视一圈,简陋发灰的墙舍内,只几张半烂不烂的破木桌椅,以及林氏作为嫁妆带过来的一架旧纺车,再无其他。
这些物件都年时已久,想必宋二虎也瞧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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