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门敞开,屋内光线明朗。
几卷发黄老旧的书搁在桌上,看起来颇有些年岁,正随着门外呼进来的秋风哗啦翻页。
本是一片静好的画面,却被一声声如雷鼾声震碎。
宋初夏瞅了眼睡得跟小猪崽儿似的的石头,无语扶额。
她从放在他前头那几张纸里抽了一张出来,只见上边密密麻麻地重复着两个字——“程磊”,这是石头的大名。
宋初夏突然就有点心疼这纸。
芝林堂是夏江县的大药堂,来往的顾客里多贵人富豪,自然是不缺银子进账的,堂里用的纸也是品质优良的洁白麻纸。这两大捆粗糙的黄麻纸还是有一回杨掌柜订错了货,结果送到来才发现,压根用不上,便堆在库房里落灰。
这等有钱人的挥霍姿态实在让她看不惯了,她们农民家里还从未用过麻纸呢!那两个月宋初夏不知偷偷在库房里摸了这纸多少回,都快交流出感情了,终于在临走前跟杨掌柜商量,要不她把这纸给买下吧。
杨掌柜哪能赚小姑娘这点钱?大手一挥,潇洒地告诉她拿去便是。
这等有钱人的阔气姿态实在是让她……佩服!
宋初夏便吭哧吭哧地把两大捆纸扛上马车,一路带回了家。
虽然是免费的,但也是限量的呐。
这满纸歪歪扭扭,不比爬虫好看多少的字,多少有些配不上她的麻纸了。
宋初夏恨恨地想,下次就让这小子拿根树杈子在沙子上写吧,至少环保。
石头睡得正酣,口水从嘴角流出来,滴到了被他拿来做枕垫的《千家诗》上,书角被糊了一片……
宋初夏再次扶额。
这家里边的书都是宋怀远当年用的,他早就不是尚在开蒙的幼童,故此这些书里并没有适合幼童启蒙用的,这本《千家诗》,还是宋初夏找了一圈儿,好容易才翻出来的。
想着好歹能有一两首简单易学的,试着教石头学一下倒也合适。
哪想到宋初夏才把一首五言绝句讲了几遍,那原本刚学完自个儿名字,学习热情还无比高涨的石头,就肉眼可见地萎了,眼皮子一张一合的,专注打架。
石头只觉得听那绝句就像听和尚念经,催眠效果杠杠的。不行了,石头迷迷糊糊嚷了句他已经学会了,让他自己看书巩固一下可好?
宋初夏半信半疑地把书递过去,紧紧注视着石头,果不其然,这娃儿坚持不过半刻钟,脑袋就歪歪地栽在书上,梦周公去了。
*
这时,宋初夏见门外吴氏的身影正朝这边过来,手里还抱着个坛子。
她拍了拍石头的胳臂道:“石头,你娘来喊你回家吃饭啦。”
“要吃饭了?”石头一个激灵醒了过来,擦着嘴角摇头晃脑地问道。
宋初夏指了指外边的吴氏。
却人未至,先声到。
“石头!你这臭小子又睡着了是不是?等下老娘就揭了你的皮!”吴氏的狮吼功自有功底在。
石头立刻打了个哆嗦,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好让他娘瞧不见他。但显然这是不切实际的,他只好装作委屈道:“娘,我哪有……”
吴氏进了门,板着脸看着自己儿子:“没有就好,不诈一下,如何晓得你这小子有没有偷懒。”
转头就川剧变脸似的,对着宋初夏和江澈两人笑成了一朵花儿。
石头这下是真委屈了,差点没喷出泪来。
“娘,你怎么来了?要吃午饭了吗?”石头撅着嘴,强忍着泪意问道。
“给夏姐儿家焖了只鸡,送过来一块吃罢。”吴氏笑呵呵地答道。
咦,有鸡吃?最近过得是什么好日子,上回才提前吃了顿年夜饭,这回他娘竟还舍得杀鸡了?石头眼睛瞬间亮了起来,搓着小手等待吃鸡。
宋初夏却知道,吴氏这鸡是为她而杀的。
程家不似宋家发迹过,家里边供出了个秀才,他们都是土生土长的农民,除了木头外,一家子都是大字不识一个。但夫妻俩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他们有手有脚、自食其力,日子照样能经营得有声有色。
只是谁会嫌技多压身,读书识字可不是什么坏事。石头嚎那一嗓子,让躺屋里头的程大郎听见,直以为这小子的疙瘩脑袋终于开窍,知道上进了!
这不,吴氏麻溜地宰了肥鸡,给她送“束脩”来了。
本想说客气了,但吴氏的焖鸡把她肚里的馋虫都给勾出来了。她吴大娘的手艺还用得着怀疑?就没有她做得不好吃的,野菜根子过她手里一炒一拌,都能化腐朽为神奇,变得香脆可口。
宋初夏咽了咽口水,把原本的推辞给吞回了肚子里。
作为美食,这鸡还是祭了五脏庙比较实在。
*
此时还没到饭点,吴氏把坛子搁在灶台上后,出来笑着跟宋初夏说:“我先去你娘屋里头坐坐。”
林氏正和宋忆柳在屋里纺线,见吴氏来了,便乖巧地退了出去。
她刚合上房门,就见宋初夏一脸鬼鬼祟祟地站在身后。
“大姐,又要聊那件事儿了么?”她指了指门内,压低嗓音问道。
宋忆柳闻言,登时脸烧得通红,点了点妹妹的额头道:“小妮子忒不知羞!”
宋初夏瞪圆了眼睛哼道:“我还不都是为了大姐!”
看着一脸理直气壮地打算偷听人壁角的妹妹,宋忆柳好气又好笑,把妹妹拉开后才说道,她已经和娘说过这事儿了。
宋初夏哦了一声,看来这事儿,到底还是不成了啊。
前两日宋初夏寻了个时机,把她大姐拉到屋里,打算来场姊妹之间的推心置腹。
把吴氏的打算跟宋忆柳说了后,在宋忆柳惊诧的目光下,她单刀直入地问道:“大姐,你可愿意和水子哥结亲?”
宋忆柳臊得连耳根子都发烫了,古代女子多矜持,农家女儿也不会豪放到哪儿去,她才是个半大姑娘,何曾有人当面跟她说过这些?
偏这丫头半点羞意都没有,神情还格外认真。
宋忆柳只好也敛起羞容,细细思考起这个问题来。
宋初夏见她姐姐闷葫芦似的半天没个声响,刚要急了,却听宋忆柳悠悠地道:“其实,我不想嫁人,我想一直和娘,还有妹妹们在一块。”
闻言宋初夏没有惊讶,只心下感叹道真不愧是亲姊妹,竟和她想到一处去了。
宋忆柳见妹妹并没有多大反应,便神色柔和地看着她道:“我们夏姐儿真的大不一样了。”
宋初夏只嘻嘻笑,哪还能一样?如今这个七岁女孩儿的身体里装着的可是二十多岁人的灵魂,还是来自现代。莫说谈论这些儿女婚嫁的闺房私话不会害羞,更大胆的事儿也不是做不出来。
至于不嫁人什么的,在现代更不算稀罕事儿,如果这是宋忆柳心里头的真实想法,她自然会支持。
“没关系,不嫁就不嫁了。”宋初夏拍了拍胸脯道,“日后我可以养大姐呐,我们永远生活在一起。”
宋忆柳咯咯直笑,但她只当妹妹在逗她开心罢了。女子哪有不出嫁的,她们姊妹没有兄弟扶持,即便如今养了澈哥儿,日后他成了家,也就有了自己的小家庭,到时候她这个做姐姐的焉有容身之地。
更何况,她是家里的大女儿,更应该成为她娘的依靠,也要给妹妹们做好表率。
不嫁人,终究只是一念空想罢。
宋初夏见她大姐神色郁郁,猜到她必定是不信她的了,但这事儿倒也不用这么悲观。
“大姐以后要是嫁人,也当嫁给自己喜欢的男子,和喜欢的人共度一生才有意思。”
喜欢的人?宋忆柳两颊又飞过一片红霞。看来,这小妮子今日是铁了心要磋磨她。
她愣愣地问道:“什么才是喜欢?”
这……宋初夏自然知道什么是喜欢,但是如何跟一个十岁女孩儿解释这个既人性又哲学的问题?
嗯,不止读书要开蒙,情感也要。
“大概就是见到那个人就会欢喜,见不到,光是想着也欢喜,你们会有说不完的话,过不腻的日子,可以同甘亦能共苦。”情感导师宋初夏煞有其事,还用手比了个心,“心心相印,相濡以沫。”
宋忆柳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那我不喜欢水子哥。”她忽然开口,语气坚定。
宋初夏一脸惊讶,她这个姐姐……还真是进步神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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