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诛邪大会还有几日,除了面熟的帮派和令人生厌的栾苍水时不时来滋扰外,李舒在四郎峰上还见到了不少从未见过也从未听过的新帮派。
这些新帮派的人大多面生,和老牌帮派相比,不气定神闲,也不怡然自得,总是有些惴惴似的,连说话都很少。他们中大部分人没有统一的装束,更没有统一的佩剑或者武器,口音芜杂,吃力地说着雅言官话。李舒听得自然也吃力,但他闲得很,又说又比划,才明白这些人都是来浩意山庄见栾秋的。
如今江湖上最大的事情,就是诛邪盟的重组。
过去的传说、曲天阳与浩意山庄、传说的陨落,以及明夜堂的财大气粗、明夜堂的气势恢宏……不同的传言被风挟带着,流遍大瑀的角角落落。这些最少仅有一个人的新生帮派也想凑凑热闹,或是徒步或是骑驴骑牛,从五湖四海来到江州城。
有的去江州城找明夜堂,而那些仰慕曲天阳和浩意山庄的,便纷纷涌上了四郎峰。
“你是什么门派?”李舒逮住一个骑牛的少年问。那孩子只有曲渺渺和卓不烦年纪,脸庞稚气,那牛居然还是耕牛,两把斧子挂在牛身上。
“不知道。”少年抠抠鼻子,“名字还没起。”
李舒:“门派几人?”
少年:“就我一个。”
李舒左右瞧瞧,围着他的都是洗脚老农、年幼稚子,勉强有几个青壮年男女,他伸手去摸他们脉门,武功稀疏平常。
“就凭你们也想混进诛邪盟,求名声?”李舒忍不住大笑。
“俺们不求名声。”农人打扮的江湖客说,“俺们就想会会苦炼门那些恶鬼!”
李舒心中暗翻白眼,翻墙回了浩意山庄。片刻后,他又翻出来,站在墙头,很倜傥风流地说:“有些话,我得先跟你们说说。”
栾苍水家大业大,大瑀几乎每个大城都有栾家产业,四郎峰下那庄子他偶尔才来,虽然住得舒服,但无聊得很。
于是他隔三差五地跑上浩意山庄,想见于笙——不,是指点指点浩意山庄。
这一日他抄了条小路往浩意山庄后门走,还没走近,便听见如雷般掌声和喝彩。
原来是李舒正在后面跟许多农人牧人打扮的百姓说话。
李舒手里是一根烧焦的炭条,浩意山庄院墙被他写得一片漆黑,仔细辨认,是“做大事”“出名”“行侠仗义”之类的字眼。
围坐听讲的大多是目不识丁的人,李舒跳上一块石头盘腿坐下,用树枝指着那些碳字:“……总而言之,没有名气的江湖人,就是无名之辈。什么建功立业,什么扬名千里,想都别想!人生在世,草木一秋,不求闻达诸侯,但总得做些惊天动地的事情,才不算白来一趟!”
众人又山呼雷动:有道理!有道理!
骑牛的少年问:“像我这样,连帮派名称都没有的,该怎么办?”
李舒:“见你少年心诚,我给你起一个吧。不多,十五文钱就行。”他说完摊开笔墨,“在下虽然仍是籍籍无名的小辈,但好歹也是浩意山庄养的闲人……”
有人插嘴:“你叫浩意闲人?”
李舒心说这名号实在难听,但又想到这是栾秋给他的定义,面上很快浮起老僧般慈悲宁定的笑容:“正是、正是。”
他给骑牛少年的帮派起名为“一牛派”,并把这三个字写得龙飞凤舞,肆意酣畅,如一张墨笔挥洒的山水写意。李舒写完,十分自得,欣赏半日:“真好。”
少年不识字,把纸倒过来举着,有滋有味地欣赏。
栾苍水见不得这种骗人的伎俩,冲上去正要仗义直言,却听李舒说:“十五文。”
少年收好那纸,小心放入怀中:“没钱。你们山庄有地吗?我帮忙犁一犁。”
李舒大吃一惊,没想到自己一生精明,却栽在这样一个小孩子手里。他立刻调整表情:“罢了,我今日难得开笔,就不收你的了。”
栾苍水疯狂摇扇,嘀咕:“骗子!”
但李舒生意极好,接连不断有人请他为帮派命名、题字。李舒在人群里见到栾苍水,自然又想起自己那把不知流落何地的“星流”,心中大恸。
骑牛少年一直蹲在李舒身后看他写字,忽然问:“闲人大侠,你用什么武器?”
李舒这才发现,周围人人身上都有武器,最不济的骑牛少年也有两把缺了口的斧子。
“……我用扇子。”李舒心中愈发郁闷,尤其见到栾苍水手里那把明显沉重的、可作为武器使用的折扇。
刚想完,眼前忽然出现一把蒲扇。
李舒:“?!”
骑牛少年:“我有,虽然不值十五文,先送你吧。”
蒲扇不知用了多久,扇柄光滑,扇身还有斑驳的刻痕。李舒实在不想接,又怕不接过来,会影响眼前这些初入正道的江湖人对自己的印象。犹豫时少年已经自顾自帮他扇了起来:“闲人大侠,舒服吗?”
“舒服、舒服……”李舒眯起眼睛,指着一对身背铁剑的姐妹,手中大笔一挥,“好!你们就叫铁剑双姝!”
栾苍水啪地收起扇子:“浩意山庄好黑心!”
无人理他。获得了李舒墨宝的人举着纸,兴高采烈跟旁人展示:“万水集,好呀!好呀!真是好名字,我们船帮虽然人少,可就是穿梭千江万水之中,好名字!”“我们叫黑背寨,真是不错。原本是俺爹起的名,李家湾,气势就是不足,出门跟人一比,总落了下风。”……
“你拿反了!”栾苍水帮万水集的老大把纸放正。
老大:“哎哟,这字,更像一幅画了!”
“荒谬!荒谬!”栾苍水大喊,“栾秋教出来的,就是这么个黑心肠的浩意闲人!”
于笙跳上墙头,静静站在栾秋身边。不远处是正偷偷做生意的李舒,和正奋力拆台的栾苍水。
“看多久了?”于笙问栾秋,“饭都不吃了,有这么好看?”
栾秋:“……我在监督,以免他做些损伤浩意山庄名声的事情。”
于笙:“把他逮回来就行,何苦在这里看?”
栾秋:“我不懂。这人怎么会有这么多古怪离奇的主意,这么多匪夷所思的说法?偏又说得让人信服,他生来就是要骗人的。”
于笙暗笑,正色道:“那他也骗了你?”
栾秋:“可能吧,我不知道。”
于笙:“他即便骗了你,你也乐意。师父走后十几年,很少见你笑,李舒在山庄里东窜西跳,我觉得很好,至少对你来说,他是难得的……”
栾秋等于笙说完,于笙却偏偏截住了话头,只是看着他笑。
“那天什么都没发生。”栾秋说,“你们都误会了。”
于笙笑得可疑:“我什么都没说,是你误会了。”
她拍拍栾秋肩膀,扭头大喊:“李舒!玩够了便回家吃饭!”
李舒回头,先看到的是面沉如水的栾秋,顿时吓得墨笔狂斜,在纸上画出一条黑线。
栾苍水又开始疯狂摇扇,不料于笙已经扭头离开。他头发甩到一半,无人观看,只好悻悻低头。
“这、这是写砸了?”有人问。
“你……你们就叫斜阳帮!”李舒迅速在线上画半个圆圈、几根短线,“金边斜阳,灿烂辉煌!”
他手忙脚乱收起满怀铜板,急急忙忙跑回浩意山庄,抬头时墙头空无一人,只有梨花纷纷在暮春的风里,碎雪一般散落。
栾秋的身影还残留在李舒的眼帘里,他停了片刻,往山庄里飞奔:“吃饭吃饭。渺渺!我挣了许多钱!”
出乎李舒预料,栾秋竟然没拦着他做生意。于笙偷偷告诉李舒,栾秋一旦下定决定便不会犹豫,浩意山庄在江湖上名气远远比不过明夜堂,如今正是需要结交朋友的机会。李舒恍然大悟,把自己胸膛拍得砰砰响:交给我吧。
于是一日、两日,“浩意闲人”名气如浇了油的火苗,飞速高窜。求李舒给帮派赐名、武器赐名、村寨山头赐名的人越来越多,从浩意山庄后门,一直排到四郎峰脚下。
这一日,一对兄妹来到后门,排在人群里。
栾苍水天天来奚落李舒和浩意山庄,他左右张望,忽见那带着白色纱帽的女子掀起薄纱一角,露出一张眉目利落、浑似男子的脸。才多看两眼,那女子冰冷目光扫来,把他从上到下刮了一遍。
栾苍水别开目光,片刻后又不由自主看向那姑娘,和她身边光头的青年。
“忍着,商歌。”白欢喜暗暗传声,“等事成之后,那人任你处置。”
他面颊上被于笙打的地方已经消肿,如今伪装成一个寻常的光脑袋江湖人,面色和缓,见人就笑。
好不容易排到李舒面前,白欢喜笑吟吟地:“浩意闲人,久仰、久仰。”
李舒也笑吟吟地:“好俊一双兄妹,怎么,今日是来求赐名,还是……”
两人装模作样说了些闲话,李舒作势震惊:“原来如此!好,我这就带你们去见我们二师兄。”说着收起笔墨,领着白欢喜和商歌往山庄里走。
李舒在浩意山庄吃住都随意,就是跟白欢喜、商歌的联络不太方便。自从那日合被同寝,栾秋再也没来过他的小院喝酒,平时见面了也不怎么说话,李舒见他不大搭理自己,便打算让白欢喜和商歌混进浩意山庄里。
才刚入后门,栾苍水紧紧地跟来了,摇着扇问:“这位姑娘来自何处?”
商歌没理他。
栾苍水合起扇子,要挑开商歌的帽上的白纱:“我见你很是面善,莫非你我曾在什么地方见过?”
白欢喜笑道:“这位公子,舍妹性格羞涩,不习惯和陌生人打交道……”说着按住栾苍水的手。
两人正在暗运内力僵持,一个清脆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栾苍水,收好你的手。”
白欢喜如被火烧到般缩手,吓得连退两步——来的正是卸了他手腕关节、又扇了他一耳光的于笙!
他动作实在太大,于笙刀一般的目光转到了他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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