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长春给李舒的第一印象,是“此人与栾秋好像”。
李舒一直不懂,曲天阳去世很早,浩意山庄跟江湖人来往又不多,栾秋身上那种板板正正、令人烦躁的正直气氛从何而来——看到谢长春的时候,李舒便明白了。
“你学他?”李舒问。
栾秋只顾盯着台上激斗的两人,根本没听见李舒问什么。李舒现在只想知道于笙和谢长春、谢长春和浩意山庄各有什么恩怨,耳朵竖成兔子般四面打转,终于捕捉到一个声音。
“……对嘛,两人从小就定亲,是有婚约在身的。”
正是刚刚下台的欧阳大歌!李舒立刻飞奔到他身边静静听讲。
浩意山庄传到曲天阳手里的时候,山庄里有数百弟子,男女几乎各占一半,但唯一被曲天阳收作徒弟的,只有谢长春、栾秋和于笙。
如今于笙使出的“浩然枪”,是女弟子必学的一种武功。大多数女子体能不及男子,近身搏斗优势不大,浩然枪法完美地利用了枪的优势,攻击与防守范围极大,角度灵巧刁钻,易学难精。
要想精通浩然枪,必须要有伙伴。伙伴最好是用浩海剑法,与浩然枪相互配合,练习起来事半功倍。
“于笙的搭档正是谢长春。”欧阳大歌挠挠络腮胡子,“当年曲天阳还在的时候,我在浩意山庄见过这两个孩子练武,配合得天衣无缝,仿佛是一个人左手持枪右手持剑,你攻我防,进退间极为默契。”
李舒不禁抬头看向高台。
于笙枪法凛冽,招招直指谢长春要害。谢长春并不留手,一把剑兼攻、兼挡,几个呼吸间,已经跟于笙斗了百十个来回,竟是谁都没占便宜。
李舒心中一震:谢长春用的,果然是浩意山庄的看家本领——浩海剑!
“当然,一切都是曲天阳还在的时候。”欧阳大歌说,“后来曲青君带着众人离开,跟浩意山庄彻底分裂,谢长春是她儿子,自然跟着走了。这一对小儿女,也就这样分开了。”
李舒以为自己听错了:“分裂?”
他不禁和凑过来的白欢喜对视。
白欢喜与他一样茫然,以眼神回答:我也没听过。
这回周围的江湖人都讶异了:“浩意闲人,你竟不知道这些往事?”
“浩意山庄传到曲天阳这一代,实则有两个庄主,一是曲天阳,二是曲天阳的亲妹妹,曲青君。庄子里的人都喊:大师父,二师父。两人无论年纪、武功、见识、名声,全都相差无几。”欧阳大歌说,“诛邪盟成立时,曲青君没有跟曲天阳争抢过盟主之位,但曲天阳死后,她要从任蔷手里夺走浩意山庄。”
对勾心斗角之事,李舒向来最能理解,他连连点头:“师娘不肯给,所以曲青君离开了浩意山庄。”
“不仅如此,曲青君带走了浩意山庄大半的人才和弟子,重新成立了‘云门馆’。”欧阳大歌指着台上的谢长春,“山庄诸多弟子,谢长春是最出色的一个。连浩意山庄大弟子都和曲青君一同离开,浩意山庄的主心骨等于直接被拧断了。”
周围人一片惋惜之声。
高台上,谢长春终于用剑缠上于笙的枪。枪拖剑走,谢长春扭动手腕,剑尖掠向于笙握枪的手。
就在此时,一向温柔说话的曲洱爆出怒吼:“谢长春!!!”
他这一吼攒足十分内力,如气流狂暴,瞬间将身边的卓不烦和曲渺渺吓得站立不稳。连带李舒也吃了一惊:他从未听见曲洱这样说过话!
全场静寂中,只听得一声金属相碰的脆响。于笙挑走了谢长春手中的蟒心剑。那剑在日色里打着转,从台上落下,被几步掠过的栾苍水稳稳抓在手里。
“好枪法。”谢长春朗声道,“论枪,我向来不及你。我输了,输得心服口服。”
于笙没应他,扭头下台。她走回浩意山庄众人身边,看见曲洱和曲渺渺正在地上捡书。曲洱方才太过激动,竟然把书也给撕坏了。于笙和俩人一起捡,小声说:“别怕,他不会伤我的。”
曲渺渺:“大师兄……”
曲洱厉声阻止:“别叫他大师兄!”
难得见曲洱这样失态,李舒连八卦也不听了,溜回栾秋身边,也学于笙那样摸了摸曲洱的头。曲洱也不知想起了什么往事,眼圈都红了,埋头整理地上散落的纸页。
身边有衣袂轻动之声,是商歌回来了。
“找到了。”商歌与李舒耳语,“但情况有些古怪。”
李舒正要询问,不远处一个声音很突兀地冒了出来:“你是不是让着她?”
场中众人纷纷看去:是正把蟒心剑交还谢长春的栾苍水。
谢长春不答,栾苍水又说:“女子力弱,她怎么可能比得过你!”
于笙冷冰冰应话:“你若不信,我和你较量较量。”
栾苍水扇子乱摇:“我从来不跟女人打架,没意思。”
这话一出,登时惹恼场中人数颇多的女子。大瑀民风开放,女子夜游、骑乘、学武,全都无所顾忌,边境有女将军,江湖中更有许多名声赫赫的女侠客。
“栾苍水,闭上你的狗嘴!”有女子近身怒道,“姑奶奶我在江湖上行走的时候,你还是个吃鼻涕的小娃娃!早知今日会长成这么个人模狗样的东西,我早就该劝你爹娘,不如不要!”
栾苍水抬眼一看,是个与母亲年纪相仿的女子,气势汹汹。他左右躲不过,干脆狼狈跳上高台:“好男不跟女斗!”
栾秋扭头对于笙说:“这次我来。”
不料又被人挡下。白欢喜笑道:“我来吧,我和这位栾少侠有几句话要说。”
他冲李舒略略颔首,李舒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得笑笑应了。
白欢喜跃上高台,如一尾舒展的春燕,身形极为漂亮,瞬间便赢得一片喝彩。
“在下白欢喜,如意派弟子。”白欢喜向沈灯、台下众人及栾苍水行礼,“浩意山庄小弟子卓不烦曾在七霞码头附近救我妹子一命,我今日哪怕舍了这条命,也要帮一帮浩意山庄。”
他做戏做得十足,亮出自己的武器,遥遥指向卓不烦。
众人一看,卓不烦竟然只是个局促稚子,愈发钦佩起来:“侠义少年!”“不愧是浩意山庄的人!”
白欢喜的武器是一柄光滑漂亮的玉笛,与栾苍水手中的扇子相衬,这以武论道的擂台上多出几分儒者气息。
“况且我与这位栾苍水栾少侠,有一件事情要探讨。”白欢喜声音一变,严厉道,“我妹子向来羞涩,不喜和男子见面交谈。那日与你不过在浩意山庄外头一次见面,你竟要掀去我妹子面纱,还对她动手动脚!”
一片哗然!
栾苍水愣在当场,艰难回忆:“我……我没有动手动脚。”
“浩意闲人看见,立刻阻止。你却欺负他重伤初愈、不够灵活,不顾他的阻拦,硬是要跟着我妹子,还要去拖她的手!妹子慌了许多日,白天夜里都不得安宁,天天抱着我哭,连声音都哭哑了!”
“……”商歌蠕动嘴唇,对李舒说,“这两个人我都想一刀捅死。”
“冷静、冷静。”李舒忙安慰。
栾秋侧头问:“有这事?”
“有……有!!!”李舒醒觉过来,大声道,“当时是这样的,我看见他对姑娘动手,心中实在愤怒,便出手去拉,不料栾少侠竟讽刺我,说我是个无用之人,用什么本事拦他。我当时是这样抓住他的手……”说着竟表演起来。
幸好有面纱阻挡,商歌暗翻白眼,不由得压低帽檐,她如今实在无法面对李舒和白欢喜。不料白欢喜并不放过她:“舍妹就在那里,可以让她说说,你当时都做了些什么!”
场中一片怒骂之声。女子愤怒,男子也愤怒。李舒火上添油:“栾家能靠得住的,只有栾秋呀!”
说完被栾秋暗踩了一脚。
这句话把栾苍水气得七窍生烟:“胡说八道!血口喷人!”目光落在商歌身上,忽然大声说,“我盯着她,是因为她很奇怪!如今天气炎热,却还穿这么长的衣裳,戴这样闷热的帽子!实在可疑!”
众人扭头看去,议论声又起。
“我刚才还看见,谢长春于笙比试的时候,她消失了。”栾苍水冷笑着摇扇,“你去了哪里?去干了什么?”
商歌摘下了笠帽。
她脸上有纵横数道伤疤,左脸如被火烧,皮肉皲皱。
场中人纷纷倒吸一口凉气。
商歌低头撕开衣袖,手臂皮肤才刚露出,便见到一片狰狞的伤痕。一件外套落在她身上,是曲洱扔过来的,正好盖住她手臂。
于笙为她掖好外套,轻轻摇头,示意她不必理会栾苍水的话。
栾苍水也愣住了。他记得清楚:那日在浩意山庄后门,他在面纱缝隙看到的那张面庞,光滑俊秀,完全没有一丝伤痕。
“她……”
话未说完,商歌抬头看他。栾苍水被她的模样吓了一跳,想了想,大声问:“那你刚才突然消失,是去了哪里?”
他步步紧逼,已让在场江湖人十分不满。喧嚷声中,商歌清脆干净地回答:“解手。”
栾苍水退了一步,这回是整张脸都通红。
“不要脸的狗东西!”女侠们大骂起来,纷纷往台上扔各色暗器。栾苍水忙跳着躲避,不料斜刺里一根玉笛敲来,正正打在他的指骨上,咔哒一声脆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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