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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5章

    男人伸手折断窗前的枯枝, 半晌才道:“明日,多扎她一会儿。”

    易琼:“……”

    这是侯爷特别的癖好吗?今日才扎了半个时辰,那娇弱的小姑娘就已哭得梨花带雨, 明日多扎她一会儿, 不知她挨不挨得住啊。

    但易琼执行命令向来一丝不苟,又想到肯定是阮阮姑娘先惹了侯爷不快,倒也没有心软。

    翌日, 阮阮见到易琼时, 身体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易琼忽然觉得自己像个恶人,但她忠心祁慎,所以虽见阮阮十分可怜, 却依旧按照祁慎的吩咐, 好好给阮阮来了一顿“针疗”。

    半个时辰之后, 见易琼还没有收针的意思,阮阮小声问道:“易姑娘,时间到了吧……”

    易琼再下两针,头也未抬:“侯爷说为了让姑娘的腿好得快些,今日多灸一会儿,明日再多灸一会儿。”

    阮阮当下便觉天昏地暗,本来靠着一口气,想着忍了这半个时辰就好, 现下听说还要再灸,顿时真个人都萎蔫下去。

    两滴晶莹的泪珠子落在锦被上, 阮阮小手紧紧握着被角,声音闷闷的:“侯爷就是在捉弄阮阮。”

    易琼只专心施针, 平静道:“姑娘的脚伤若想好得快些, 针灸确实有用, 侯爷都是为了姑娘好。”

    阮阮心道:他这是蓄意报复,哪里是为了我好!

    威猛大人趴在窗前软榻上,懒洋洋道:【你忍一忍就过去了,谁让之前惹了他满腹怨气。】

    【那还不是你让我气他的!】

    威猛大人把脑袋转向窗外,叹息道:【我不和女人争短长。】

    阮阮小拳头攥得死紧,哭着又挨了一炷香的时间。

    晚些时候,男人依旧在窗前听了易琼的回报,他嘴角微微勾起,似是十分愉悦。

    阮阮被连着扎了三天,一日比一日扎的时间长,夜晚也就成了阮阮最害怕的时候。

    但也不知是针灸的缘故,还是那只血玉脚环起了作用,阮阮的脚伤确实好得快了些,创面愈合,已经可以下床了。

    这日又到了易琼来施针的时间,阮阮缩在床上等,她把小脑袋埋在枕头里,肩膀因紧张而有些紧绷。

    听见有人开门进来,阮阮以为是易琼来了,忙坐直了身子,甜甜唤道:“易琼姐姐……”

    来人并不是易琼,而是阮阮天天都要在心里骂上百八十遍的祁慎。

    他穿着玄色劲装,神色冷冷。

    阮阮急忙起身,瘸着腿快步走向男人,一把扑进他的怀里,软声道:“侯爷怎么好几天都没来看阮阮?”

    任是谁被这样娇软的美人儿投怀送抱,骨头也要酥了,偏偏祁慎就这样任由阮阮撒娇,却毫无反应。

    阮阮把脑袋往祁慎胸口蹭了蹭,软软的小手握住祁慎的手指,声音闷闷的:“侯爷一点都不关心阮阮。”

    看着怀里的小人儿委委屈屈,祁慎眸色微沉,声音有些哑:“小阮儿是不想针灸了吧。”

    心思被祁慎戳破,少女便把脸埋在祁慎怀里,小声嘟囔:“扎针好疼的,侯爷就是故意作弄阮阮。”

    见祁慎半天没说话,阮阮抬头去瞧,就望进男人晦暗不明的眸子里,下一刻,阮阮被腾空抱起。

    “呀!”

    阮阮身材纤长,但被祁慎抱在怀中却显得极为娇小。

    莹白的小腿搭在精壮的手臂上,小腿微凉,手臂滚烫,阮阮有些不舒服地扭了扭身子,娇声道:“阮阮的伤好多了,侯爷别让易琼再来扎我了。”

    男人将她放在床褥上,附身捉起一只小脚,用手轻轻擦了擦,又捉起另一只伤了的脚,他灼热的手掌烫得阮阮瑟缩了一下。

    “阮阮不想扎针了……”她的声音小小的,透着一股子委屈劲儿。

    祁慎依旧不说话。

    阮阮咬了咬牙去,可怜巴巴道:“阮阮不应该那么想侯爷,不该惹侯爷生气,阮阮再也不惹侯爷生气了。”

    床榻上的小人儿委屈又可怜,无辜又娇弱,祁慎灼热的手掌握住她纤细的脚踝,终于开口:“不扎针怎么能好呢。”

    阮阮的皮肤被他的掌心烫得难受,又听了祁慎这样不阴不阳的话,小脸吓得发白,她伸手抓住祁慎的手腕:“扎针好疼啊!阮阮不要扎针了!”

    祁慎终于抬头看着阮阮的眼睛,窗外透进的灯光照在他的侧脸上,棱角分明的一张脸过分俊美,此时的男人不像浮玉山下杀人时的狠厉,也不像占有阮阮时的疯狂,像是一个普通的翩翩浊世佳公子,正含情脉脉看着他的佳人。

    阮阮把头扭到一边,声音小了些:“阮阮不想扎针了……以后都会乖乖听话的。”

    她说得极不情愿。

    “小阮儿从来不是用来赚钱的工具。”祁慎的声音很轻,但因为夜太静,所以阮阮听得很清楚。

    她敷衍地点了点头:“嗯。”

    看出床上少女的敷衍,祁慎的眸子暗了暗:“有些事情,不让你知道是为了你好。”

    “嗯嗯。”阮阮乖巧点头,心中却想:我信你个鬼嘞!

    祁慎叹了口气,从腰间取出一个瓷瓶,倒出一粒碧色药丸,淡声道:“‘忘忧’的解药。”

    不管嘴上说的多么好听,但事实就是他用“忘忧”控制着阮阮,用手段逼迫着阮阮,用她赚钱,又肆意占有她的身子。

    真是个混账……王八蛋——

    府衙户籍库。

    户籍库掌库杨文朗一头雾水。

    今天一早季大人的公子就拿着刑部的文书来了,说是要查户籍记录,还不用杨文朗陪着。

    这指不定又是显贵高官们在密谋什么,像他这样底层的小吏,自然不能知道这样的隐秘。

    往里送了一回茶水点心,杨文朗便乖乖站在门外等着。他心里盘算,这小季少爷问了贱籍所在的位置,想来要查的人应该是贱籍,这平康城里哪个贱籍的人值得刑部尚书的公子来查?

    户籍库内,年轻的公子站在一排木架前,他修长的手指划过一本本户籍册子,最后停在一本很旧的册子上,翻开册子,上面写着:贱籍——玉带巷。

    往后翻了几页,是白阮阮的籍契,上面简单记录了白阮阮的父母生平等信息:

    白阮阮,洧川人氏,父白元洲,母许氏,白家世代商贾,白阮阮六岁时,因白元洲贩卖私盐给正在与熙陵交战的阳蜀,被人揭发,白家成年人流徙三千里,白阮阮没入贱籍。

    短短几十个字,季悯行看了许久,半晌他终于将户籍册子放回原本的位置,又翻动了另一层的几本户籍册,才离开了府衙。

    第二日,才回京不久的季悯行再次离京,郑承彦前去送行,颇有些不舍自己的好友。

    季悯行拍了拍他的肩:“我此去不会太久,若是顺利两月便回,有……有什么事都等我回来。”

    郑承彦不知季悯行为何这样说,正要开口问,季悯行却已上了马车,快鞭打马,转眼消失在城外蜿蜒的小路上。

    自从阮阮姑娘的脚受了伤,便再也没有露过面,他虽然带着搜罗来的珍贵药材前去探望,但都被以阮阮姑娘静心养伤为由拒在门外。

    好在清阴阁的陶妈妈说阮阮姑娘的脚伤已经好多了,他的心也算是稍稍放心,他心里生了许多绮念,所以难免心思便不纯,绮念里又生痴念,夜夜难以入眠,他准备等见到阮阮姑娘就和她说,自己要给她赎身,自己会好好照顾她。

    不知道阮阮姑娘会不会答应自己呢……

    清阴阁内的阮阮并不知郑承彦这样旖旎的心思,她皱着两弯秀气的秋娘眉,满心委屈地看着面前的两个人。

    一个人是绿岫,她显然吃了些苦头,比前些日子消瘦了一些,正站在阮阮面前,不停散发着怨气。

    另个一个则是身穿丫鬟服装,梳着双髻的……卫宵。

    卫宵是男子,但为了不太惹人注目,所以扮了女装,但他的女装实在是……太丑。

    丑到阮阮的眼睛都有些疼。

    阮阮张了张有些干涩的唇瓣,声音轻轻柔柔的:“你穿这身裙子真好看。”

    卫宵的身材在男人中算是高挑的,但穿女装明显有些太粗壮了,绝对不会有人觉得好看。

    卫宵面色冷峻,垂着眼并不言语,仿若没有一点情绪。

    然后。

    【来自卫宵的怨气  五百斛】

    阮阮心想:侯爷身边的人怨气都好重啊……

    威猛大人不禁在旁提醒:【你这个月都没见到其他人,赶快从他们身上多找补些才是正经。】

    阮阮觉得威猛大人说的很对,于是略靠在软垫上,声音娇娇的:“你穿裙子比绿岫好看。”

    面前两人依旧毫无表情,但是……

    【来自绿岫的怨气  五百斛】

    【来自卫宵的怨气  六百斛】

    【来自绿岫的杀气  五百斛】

    【来自卫宵的杀气  六百斛】

    ……

    源源不断的怨气和杀气冒出来,阮阮小心往床榻里面挪了挪,防止两人一时把持不住,联手把她的小脑袋拧下来。

    这两个人也真是的……明明祁慎是让他们来保护自己,怎么自己只说了两句话,就对自己有这么多的杀意呢……唉!

    窗前的高脚小木几上摆着一个瓷花盆,那里面种着孙妙山上元节那日送的连月碧,那盆可怜的兰花名贵,本应备受呵护,却被祁慎几次辣手摧花,折得只剩下一个小小的叶芽。

    阮阮这几日不能出门,便时常给这盆连月碧浇些水,又加上这些日子天气暖,那小小的娇芽竟又抽出了两片叶子来,想来再过些日子,还是能开花的。

    谁知阮阮躺在榻上午睡醒来,就看见祁慎站在那盆连月碧前面,他神色宁静极了,缓缓将手中滚烫的茶水浇在那两片新抽出的嫩叶上。

    阮阮:“……”

    祁慎没看阮阮,用一块帕子仔细擦拭掉手上的茶水,眉眼微垂,仔细观察那连月碧的嫩芽,声音淡淡:“好了,这下死透了。”

    阮阮:“……”

    将手中的茶杯随手放在花盆边,祁慎缓步走向软榻,他伸手握住阮阮的手腕,将人拉着抱起来。

    “阮儿如今气人的功夫见长,昨个卫宵去找我,说宁愿去杀人,也不愿在这里,他脾气那样好的一个人都被气得不轻,小阮儿真是厉害。”

    将阮阮放在桌上,祁慎将桌上温热的茶盏递到阮阮唇边。

    阮阮却将茶盏推开一些,弱弱辩解:“我没有……我只是说他穿裙子好看。”

    祁慎没说话,只是再次将茶盏递到阮阮唇边,阮阮就着他的手喝了两口温茶,才又道:“再说他穿裙子确实是比绿岫好看的……”

    祁慎在旁边的圆凳上坐下,轻轻握住阮阮那只受伤的脚,仔细看了看伤口处,见结痂已经脱落了,便拿了祛除疤痕的药膏来,用手指挑了一点晕在疤痕上。

    “卫宵的脾气已经算数一数二的好,他都被你气成那样,可见是你的过错。”

    冰凉的药膏敷在皮肤上,有些凉,还有些痒,阮阮忍不住缩了缩脚,脚踝却被牢牢抓住。

    “这药需要揉开才好,忍一忍。”

    阮阮低头看着一身黑衣的祁慎,他其实很好看,比她见过的所有人都好看,他不凶的时候很像话本里的翩翩公子,但是阮阮见过他凶起来的样子,那是从骨子里散发出的寒意和邪气,让人害怕。

    轻轻弹了弹阮阮软嫩的脚心,惩罚她的走神,阮阮“唔”了一声,可怜巴巴:“侯爷别这样作弄我。”

    祁慎没说话,只将阮阮抱回床上。

    “以后尽量不要再见郑承彦,他正想法子要给你赎身呢。”祁慎背对着阮阮褪去外衫,声音里并没有什么情绪。

    郑承彦要给她赎身?

    阮阮只觉得奇怪,她和郑承彦明明只见过几次呀。

    想了想,阮阮小声道:“郑公子好像性子很温和,每次见他都笑眯眯的。”

    正在脱衣服的祁慎动作一滞。

    【来自祁慎的怨气  两千斛】

    他却依旧背对着阮阮,声音中却有了一丝笑意:“小阮儿,性子温和的人死得才更容易。”

    阮阮瑟缩了一下,不想摸祁慎的老虎屁股,于是小嘴闭得死紧,不再说话。

    将外衫随手抛在屏风上,祁慎转身走向阮阮,他侧卧在床边,手指挑起阮阮的一缕青丝,琥珀色的眸子里是轻蔑的笑意:“小阮儿最好别想有的没的,郑承彦不过是靠着永寿王的小小世子,他动了这样的心思,是他的不幸,阮儿最好干干脆脆拒绝了他,否则说不定哪日他就出了意外,死在井里了。”

    阮阮脊背发凉,愣愣点了点头。

    祁慎将头埋进阮阮的颈项之间,贪婪地攫取着少女身上的气息。

    灼热的气息喷在脖子上,阮阮一阵战栗,她不舒服地扭动身子,双手却被禁锢在头顶,男人的气息也越发灼热起来。

    “侯爷……”

    祁慎抬起头,原本冷寂的眸子被猩红的欲|望占领。

    鸾帐春暖,锦被叠重。

    阮阮心里苦……

    再醒来时,天已经黑了,屋内点了一盏昏黄的灯。

    那个疯狂索取,被欲望吞噬的男人也已离开。

    阮阮瘸着腿轻轻走到衣柜前,在里面翻找了许久,终于找到了藏在柜底的避子药,苦涩的药丸滑入喉咙,阮阮终于舒了一口气。

    第二日,绿岫让人搬了六七盆花进来,说是祁慎吩咐的,都是极名贵的兰花。

    有连月碧,还有连月红、连月紫、连月黛。

    阮阮看了脸色发青,接着便浑身起了红疹子,折腾了半日,又喝了一大碗苦药下去,这疹子才算是消了。

    可怜的阮阮双眼发红、眼角含泪地抱着威猛大人,声音哽咽又委屈:【他就是故意的!他就是故意要折磨我!他肯定是怪我养伤的时间太长了,没给他挣银子!】

    她的鼻涕眼泪擦在威猛大人的皮毛上,威猛大人拼命挣扎,却没能成功。

    【你说男人是不是都这样虚伪?明明想让我早些去挣银子,嘴上却不肯说,我说了他还要生气,我不过多养了一段日子,他便气不过了,就要来折磨我……】

    说到伤心处,阮阮纤细的肩膀微微颤抖。

    【你不要往我身上抹了啊!啊啊啊啊!】——

    潮湿阴冷的刑部大牢内,来来往往的人影映在长满霉斑的墙上,像是一个个变了形的妖怪。

    一个人被吊在屋子中央,他赤着的脚被血污所染,浑身上下皮开肉绽,蓬乱的头发盖住他的脸,没有一丝生气。

    负责刑讯的冯义已经用了一天一夜的刑,这魏双却硬是一言不发,即便是呻|吟也没有。

    这烫手的山芋从大理寺传到了刑部手上,真是晦气。

    阴暗处的门被推开,进来一位穿着紫色官袍的青年,牢内霉味有些重,紫袍青年不禁用手掩住了鼻子。

    冯义眼中闪过一丝不快。

    唐满城拱手:“冯大人已经审了一天一夜,上面又催得紧,尚书大人让我来替冯大人一天。”

    眼前这看似无害的青年,在冯义眼中却极是不简单,他入官场时间不长,身后又没有家族的势力扶持,却傍上太子这棵大树,一路青云直上,只用两年就做到了如今的位置。

    冯义同样是侍郎,但爬到如今的位置,他用了十几年的时间。

    冯义也确实有些吃不消,方才尚书大人又派人提前知会了他,所以便也没有别的话,稍稍交代了几句,便回府休息去了。

    唐满城小心避开地上黑红色的水渍,来到魏双面前。

    从魏双当街刺杀丁晁至今,已经两月有余,大理寺刑具用遍了,却愣是没能让他开口。这几天冯义自然也没留手,可魏双依旧没有开口,难不成真是个哑巴?

    不能吧?刺杀那夜他可是说了很多话的。

    “用水泼醒他。”

    狱卒从角落里拎了桶冷水,几瓢冷水泼下去,魏双微微睁开了眼睛。

    他的身体微微颤抖,抬起死气沉沉的眼睛看向唐满城。

    “说吧,早点说也少遭些罪。”唐满城试着开导劝说。

    魏双却油盐不进,依旧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样。

    唐满城仰头看向高处的小小天窗,蛊惑道:“你刺杀丁晁自然有你的原因,但这原因你不说,没人知道你的苦衷,说了吧,说了你就能解脱了,否则即便圣上不信,最终他也只能接受你是滕州的流寇罢了。”

    魏双的眼珠动了动,最终却依旧没有开口。

    “给他用刑吧。”

    唐满城回到桌案后面坐下,屋内的狱卒立刻领命上前,从墙上选了寸长的钢针下来,然后一根一根刺入魏双的手指内。

    阴湿的大牢里,压抑着痛苦的闷哼声,像是地狱。

    唐满城打开桌上的卷宗,声音温和:“你来自滕州,你说你是滕州魏家的魏双,但我们派人去过滕州了,滕州的魏家早已全家流放,而魏双也死在了流放的途中,你根本不是魏双。”

    魏双发出沉重的喘|息声。

    “世人皆可以是……魏双。”

    这是被抓后魏双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唐满城眼睛微微眯起,他笑了笑:“哦?可为什么世人要成为魏双呢?”

    “呵。”魏双冷笑一声,却不再回答唐满城。

    此后整整一日,魏双再不开口。

    半日之后,魏双忽然吐了血,想来是两个月的折磨让这个男人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

    唐满城怕他死在自己手里,只得一面让人去禀报季修远,一面把他放了下来让人医治。

    本已昏迷的男人忽然用力握住唐满城的手腕,声音很小:“想让我开口,叫温秉直来。”

    唐满城浑身一颤,勉强平复心绪——温秉直是当今丞相,也是唐满城的恩师。

    恩师他……和魏双又有什么关系?

    但这案子圣上极重视,即便自己想隐瞒,只怕也瞒不住。

    从刑部大牢出来,唐满城雇了一辆马车去了金井巷。

    相府就在金井巷里。

    金井巷离宫门不过两炷香的车程,虽身处闹市,却能闹中取静,门廊上挂着“精贯白日”的匾额,若是不知里面所住何人,便会认为这是不过是个耕读之家罢了。

    门房认得唐满城,径直引着他进了庭院内等候,又自己进去通知温相。

    过了一会儿,温府的管家笑着出来,躬身道:“相爷请小唐相公去书房。”

    唐满城不敢造次,恭恭敬敬行了个礼,笑道:“后辈哪里当得起温叔来迎。”

    温管家原不姓温,年少时就跟着温秉直出生入死,后来温秉直成了温相,温管家也改了姓,成了温相的家奴。

    温管家忙摇摇手,虚扶了唐满城一把,笑道:“小唐相公请随我来。”

    唐满城垂着眼跟上,穿过雅致至极的庭院,来到一处极朴素的小楼面前。温管家侧身做了个“请”的姿势,道:“小唐相公自己进去吧。”

    唐满城对温管家一礼,转身进了小楼内。

    一楼是小桥流水假山的造景,上了二楼,则是一排排沉香木打造的书架,书架上的书都是温相亲自挑选的。

    唐满城不敢多看,低头上了三楼,三楼的四面墙壁也摆满了书,房屋正中摆着一张书案,一位中年男子正坐在书案前,男子看起来五十多岁,轻袍缓带,此时手中执笔正在信笺上写着什么。

    唐满城恭恭敬敬一礼:“恩师。”

    温秉直没抬头,“嗯”了一声,低头写完了信递给旁边侍立的小童,才抬头对唐满城道:“坐吧。”

    唐满城却并不敢造次,依旧躬着身子:“学生不敢。”

    “坐吧。”温秉直拿起自用的小茶壶给唐满城倒了一杯茶,唐满城忙双手接过,端端正正跪坐在温秉直对面。

    “学生夜里来恩师府上拜访,是因为丁晁遇刺一案。”

    “丁晁遇刺,圣上震怒,案子从大理寺移交到你们刑部,你也该多上心,虽然这案子办好不会有好处,但办的不好,可没你们刑部的好果子吃。”温秉直手指轻轻敲击着桌案,声音微微沙哑。

    唐满城压低了声音,躬身道:“学生是才从刑部大牢过来,那刺客魏双终于开口了,他说……要见您才肯开口。”

    温秉直似乎并不惊讶,似是已知道了,唐满城便又道:“学生担心明日上朝,圣上提起此事,恩师没有准备。”

    隔着一张书案,温秉直拍了拍唐满城的肩膀:“此事我已知晓,你在刑部势单力薄,不必做什么,静观其变吧。”

    唐满城似极为感动,俯首于地:“学生能有今日,都是恩师提拔,学生不敢忘,若有事,学生听凭恩师吩咐。”

    “我身在此位,不便与太子过从太密,但他是储君,你平日在他身边,切记要好好的辅佐,别让瑞安王的人钻了空子。”

    放下手中的茶杯,温秉直抬眼看向窗外暗沉沉的夜色:“我总觉得丁晁遇刺的事,与瑞安王脱不了干系,年前圣上本已想让太子监国,锤炼太子,结果出了这事,还牵扯出滕州来,圣上年后再未提太子监国一事,你认为谁从中获利最多?”

    “自然是瑞安王。”圣上子嗣不多,早年大皇子因染了恶疾夭折,如今年龄合适继承大统的也就是太子和瑞安王,再往下都是公主,虽平日瑞安王从不显露锋芒,但看他做的事也知,他并非没有野心。

    若让圣上和太子生了嫌隙,或是将太子从储位上拉扯下来,瑞安王自然是最大的受益者。

    从相府出来时,夜市的小贩们已经出了摊,唐满城闻到满街的香气,肚子忽然“咕噜噜”叫了起来,他租住得有些远,家里又没有什么人等他吃饭,索性就在街边一个馄饨摊前坐下,准备吃一碗馄饨。

    他才坐下,就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回头一看,却是府衙户籍库的掌库文书杨文朗。因刑部平日也总是要去府衙查籍契卷宗,所以两人倒是也十分熟悉。

    “唐大人怎么也在这里寻吃食?”杨文朗转头也要了碗馄饨。

    唐满城笑了笑,似有些局促:“办案子晚了,走到此处觉得饥肠辘辘,便忍不住坐下来吃一碗。”

    “季尚书家的公子前几日来府衙查籍契,是又有什么大案子?”

    唐满城拿着瓷勺的手顿了顿,随即点了点头,并未说什么。

    唐满城所料不错,魏双案子实在重大,他想见温秉直,唐满城是无法隐瞒住的。

    虽然魏双要见温秉直透露着诡异,但以他现在的状况,恐怕再也受不住什么刑,此事又牵连重大,季修远做不了主,只得进宫禀报了昭明帝。

    第二日朝会结束,圣上独留下了温秉直一人。

    暖阁内,昭明帝将刑部传上来的卷宗递给温秉直,道:“上元夜里刺杀丁晁一案至今没有个结果,前段日子大理寺审了许久,竟只给出了个流寇杀人的由头来,也不知他们的脑子里装的是什么东西。”

    宽大的袖子滑过桌案,温秉直双手接过卷宗,道:“臣也有所耳闻,据说是那刺客不肯招认,大理寺也是怕人死了线索断了,才投鼠忌器。”

    “这是刑部送过来的卷宗,这回那刺客倒是开口了,不过指明要温卿你去见才肯说。”昭明帝眼底晦暗难明,他一瞬不瞬盯着眼前这位一手将自己扶到宝座上的当朝权臣,似是想从他的脸上找出什么蛛丝马迹来。

    温秉直却是一愣,随即展开卷宗仔细看了半晌,才奇怪道:“圣上明察,臣与这嫌犯确实没什么关系,不知他为何要见臣。”

    睿智的帝王摇了摇手,忽然笑道:“朕不过将这古怪与你一说,哪里真会让熙陵的当朝丞相去见一个犯人?他说想见便让你去见,日后街上的乞丐要见朕,朕还要见不成?”

    所谓帝王心术,没有人比温秉直更懂。

    昭明帝的心思,也没有人比温秉直更懂。

    若是昭明帝不想让他去,这事自然不需在他面前提起,如今已经在他面前提了,他若不去,便是他的心里有鬼——

    【三百斛买鱼吃。】

    【三百斛买鱼吃。】

    脑中都是嗡嗡声,阮阮拿被子盖住小脑袋,有些不耐烦。

    【三百斛买鱼吃!本大人要三百斛买鱼吃!】

    奈何这声音是源自阮阮的脑袋里,被子根本遮不住这念经一般的声音。

    【只要三百斛就能买一条新鲜的鱼……】威猛大人依旧坚持不懈。

    阮阮被搅了清梦,气呼呼地坐了起来,恼道:【你不是说你不是猫吗?不是猫怎么要吃鱼?】

    威猛大人自然不会承认自己是猫,但却锲而不舍地嘟囔:【人也能吃鱼的,我要吃鱼。】

    【一条鱼就要三百斛,我每天才向‘神宗’上缴一百斛的怨气,怨气好难得来的呢!】阮阮有些委屈。

    威猛大人仰头躺在小榻上,圆滚的肚皮对着天上,神情落寞:【以前我跟在其寄主身边,鱼都吃不完,他们都好慷慨的,现在却连一条鲜鱼都吃不上……唉!】

    听着一只猫在面前唉声叹气,阮阮很无奈,她咬了咬牙:【这个月只能换这一次。】

    此话一出,威猛大人就像被针扎了脚,眼睛瞪得溜圆,一下子跃身起来,转头向自己的背后望,又用前爪不知在背后巴拉什么,好半晌才从屁股后面拖出了一条鱼来。

    但在阮阮的角度看,那条鱼分明就是从它屁沟里拖出来的。

    阮阮:【……】

    威猛大人哪里还顾得上阮阮,将那条活蹦乱跳的鱼一口叼在嘴里,用力撕扯下来一块鲜嫩的鱼肉下来,吃得极香:【神宗的鱼新鲜又好吃。】

    阮阮有些抑郁,以前她只是努力挣银子给祁慎花,现在可好,还要收集怨气给猫买鱼吃,逃出平康城却依旧遥遥无期,她是造了什么孽。

    用过午膳,阮阮准备去榻上小憩片刻。

    趴在窗外栏杆上的威猛大人掀开一只眼皮,小声嘟囔:【白阮阮你瘸了。】

    阮阮一度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但威猛大人又小声嘟囔:【不用怀疑,你确实瘸了。】

    阮阮如遭雷击,她在原地站了半盏茶的时间,才迈开腿,走了几步后,她发现威猛大人说的没错:她成了小瘸子!

    心凉透的阮阮在屋里躺了一整个下午,她自小练舞,知道再好的舞者,舞技巅峰维持的时间都极有限,有的短一些两三年就不能跳了,长一些的也过不了十年,尤其是一些难度大的动作,过了巅峰时期之后,就一辈子也跳不出了。

    但她没想过自己的时间会这么短。

    瘸了对于舞者来说,就是死了。

    在床上躺了一下午,阮阮觉得胃里翻绞得难受,晚间也没什么胃口,也没让绿岫掌灯。

    屋里黑漆漆的。

    原来祁慎说可能会变成小瘸子,并不是骗她的。

    伤口早已不疼了,伤口也只剩下一道浅浅的痕迹,但是她瘸了。

    不知不觉枕头湿了,阮阮蜷缩成一小团,用被子将自己紧紧包裹住,抽泣声断断续续,压抑又委屈。

    【瘸了也没什么嘛……说不定祁慎觉得你不能赚银子,就把你放走了呢。】威猛大人试着开解。

    阮阮并没有被安慰到,她的鼻音有些重:【瘸了好难看的……】

    威猛大人挠了挠头:【难看有什么,我还是只猫呢,我因为自己难看哭过吗?】

    【因为你本来就是一只猫……】阮阮哭得有些厉害。

    沉默许久,威猛大人才淡淡道:【我说过我不是猫。】

    肥硕的狸花猫从栏杆上一跃而起,沿着光滑的琉璃瓦到了屋脊处,它抬头看着月亮,声音平静:【我真的不是猫。】

    阮阮也不知自己哭了多久,脑袋昏昏沉沉的,迷迷糊糊之间感觉有人上了床,阮阮不想说话,便把自己缩进床里面。

    “怎么了?”祁慎微冷的气息喷在阮阮的后颈,她却把头缩得更紧了一些。

    眼看着阮阮要把自己闷死的样子,祁慎只得把她从厚厚的锦被中挖了出来。

    阮阮的小脸被捂得通红,眼角脸上都是泪痕,一看就知哭了很久,样子极伤心。

    “阮儿,说话。”

    阮阮睁开肿得桃子一般的眼睛,闷闷道:“阮阮变成小瘸子了……”

    祁慎一愣,随即竟然扭头笑了出来。

    阮阮本已伤心的不得了,又见祁慎嘲笑自己,当下哭得越发伤心,她把小脸埋在枕头上,伤心又绝望。

    祁慎拍了拍她的后背,强压下想要弯起的嘴角,安抚道:“不碍事的……”

    阮阮却不等他说完,气鼓鼓地往床榻里面挪了挪,声音里透着一股子可怜的倔强:“侯爷把阮阮送走吧,阮阮的腿瘸了,以后跳不了舞,留在清阴阁也是吃白饭。”

    等了许久,阮阮也没听见祁慎说话。

    她转头偷偷去瞧,却见男人以手支额,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不过是腿瘸了而已,阮阮不是还能弹曲儿,还会唱歌儿吗。”

    阮阮心中骂了句“王八蛋”,声音委屈:“阮阮瘸了,唱曲儿也没人听了,侯爷还是早些把我送走,免得耽误了楼里的生意。”

    见眼前的少女这副伤心模样,祁慎便也不再逗弄她,他轻轻摸了摸阮阮的脸,淡淡道:“你只不过是受伤导致筋脉受阻,又加上养伤这段时间血瘀阻滞,所以才有些跛脚,让易琼给你用银针通穴,再辅以药浴,用不了多久便能好的。”

    听了这话,阮阮不禁心中一松,但想到又要被易琼扎,还是有些害怕。

    看出阮阮的心思,祁慎摸了摸她的头发,极认真道:“你若怕疼,不让易琼施针也可以,只不过恢复的时间便要久一些,许是半年,许是两三年,再有不好,可能也就是瘸一辈子罢了,小阮儿若真是怕疼,便不扎了。”

    阮阮咬了咬牙,手指死死拽着被角,嘴张了张,似想说什么,却半晌没说出来。

    祁慎又道:“瘸了便瘸了,养在楼里也不差你这一口饭吃。”

    “阮阮要快点治好腿……”阮阮声音坚定,“好多为侯爷赚银子。”

    祁慎眼睛眯了眯。

    许久。

    【来自祁慎的怨气  一千斛】

    阮阮有些委屈,她无辜地看着祁慎,不知道自己又哪里惹了他不高兴。

    祁慎的眼底没有笑意,他轻轻挑起阮阮的下巴,仔细看着阮阮那张极娇极媚的脸。

    “小阮儿越来越会气人了。”

    “阮阮没气侯爷……”阮阮委屈可怜。

    “明日便让易琼来,”祁慎俯身贴在阮阮耳边,声音极温柔,“多给小阮儿扎几针,也能好得快些。”

    想起被扎时的疼,阮阮不禁瑟缩了一下,祁慎不再逗弄她:“每日只针一盏茶的时间,不用怕的。”

    阮阮把脸从被子里露出来,纤长的睫毛上还挂着眼泪,本来极美的双眼也红肿不堪。

    “起来吃点东西,我让人给你准备了花酿甜汤。”

    晚膳本就没吃,如今又知道自己不会变成小瘸子,阮阮心中忽然开阔起来,又听说有花酿甜汤吃,当下肚子竟“咕咕”响了起来。

    阮阮吃了一整碗甜汤,甜滋滋的味道在口中散开,心里也美滋滋的。

    趁着祁慎不注意,阮阮悄悄拿起汤勺来,准备再给自己盛一碗甜汤。

    手却被人捉住,阮阮抬头,声音小小的:“再吃一碗。”

    把汤勺从阮阮手中拿出来,将一碗鸡汤放在阮阮面前,祁慎淡淡道:“夜里不要吃太多甜腻的东西,把鸡汤喝了。”

    阮阮不太情愿地拿起勺子,低头却看见黄亮的油花浮在汤上,瞬间就没了食欲,强忍着不适感吞了一口鸡汤进肚,阮阮的眉头都皱成了一团。

    “别喝了。”

    手中的碗被祁慎夺走,阮阮有点委屈——甜汤不让吃就算了,鸡汤也不让喝……

    祁慎叹了口气,拿帕子给阮阮擦了擦嘴角,道:“之前不是说喜欢喝鸡汤,今天让给你熬了鸡汤,却又像喝毒药一般。”

    鸡汤是特意给她熬的。

    阮阮知道祁慎是很讨厌鸡的,听到“鸡”这个字都心生厌恶,竟然特意让人给熬了鸡汤。

    阮阮有点感动。

    但只有一点,而且很快这点感动就没了。

    毕竟祁慎一直在利用自己,一只把自己当成了工具,上一世还害死了自己。

    花酿甜汤再次放在了阮阮的面前。

    “吃吧。”

    吃罢了饭,祁慎抱着阮阮在小榻上消食,祁慎的手放在阮阮的小腹上,他的额头紧紧贴在阮阮的后颈上,声音少见的慵懒:“阮儿想要个孩子吗?”

    阮阮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好在背对着祁慎,她不知祁慎为什么会这样问,想了想,小声道:“侯爷身份高贵,阮阮……不配。”

    修长有力的手将阮阮紧紧紧固住,男人微凉的唇落在阮阮的耳后。

    “可我想。”

    在衣柜的角落里藏着一瓶小小的药丸,只要吃了那个小小的药丸,阮阮就不会有祁慎的孩子。

    那是阮阮永远不会让祁慎知道的秘密。

    第26章

    “恩师千万小心。”刑部大牢门口, 唐满城满脸担心低声提醒。

    温秉直微微点头,被护卫前后簇拥着进了牢内。

    审问本应设在刑部大堂,但温秉直见嫌犯并不是皇上的旨意, 若放在大堂就有些过于张扬, 只能委屈温秉直来了大牢。

    季修远跟随温秉直进了阴湿的大牢内,提醒道:“相爷小心脚下。”

    温秉直走在季修远前面,声音低沉:“这刺客倒也嘴严, 前后被拷问了两个多月, 竟然就是不开口,此次既然开口说要见老夫才招认,老夫自然要来一趟。”

    两个人寒暄间, 便到了刑讯的牢房内。

    牢房正中, 魏双被绑在椅子上, 他微垂着头,湿漉漉的头发垂在脸上。听见有人进来,他微微抬起头,死气沉沉的目光看向众人。

    温秉直和季修远坐在魏双对面,季修远先开了口:“你说要见相爷才肯说,相爷来了,魏双你还不招供?”

    魏双扯了扯嘴角,无神的双眼渐渐生出些病态的兴奋来, 他干裂的嘴唇动了动:“给我水。”

    狱卒在得了季修远的允准后,端了一碗水喂魏双喝了。魏双双眼直直看向温秉直, 让温秉直自己都有些怀疑了——他真的没见过魏双吗?

    “我就是魏双,滕州魏双。我杀丁晁那个狗官是为了……”魏双剧烈咳嗽起来, 瘦削的胸膛剧烈起伏。

    牢内极安静, 没有人说话。

    “为了魏家的私仇。”

    季修远稍稍松了一口气, 开口问道:“你和丁晁有什么私仇?”

    “呵呵呵……”魏双嗤笑起来,他双目赤红,嘶声喊道,“什么私仇?杀亲灭门的仇!”

    “我魏家世世代代安分守己,在滕州虽不是名门望族,却也阖家安乐,与丁晁更是无冤无仇!”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我魏家的矿山开出了品质极好的铁矿,滕州太守便将此消息传给了平康城中的贵人,不过几日的时间,京城贵人的吩咐便到了滕州,再不几日,我父亲就杀了一个从不认识的人,魏家全族被污为窝藏!”魏双浑身颤抖,声音里满是仇恨。

    “魏家因为铁矿而全家遭冤,十三岁以下的孩子全部没入贱籍,十三岁以上全部流放……”浑身是血的男人声音微微颤抖。

    “所以是丁晁指使滕州太守诬陷了魏家?”一直没开口的温秉直忽然发问。

    双目赤红的魏双渐渐冷静下来,他眯着有些肿的眼睛看向温秉直,缓缓摇了摇头:“在京城指使的‘贵人’不是丁晁,丁晁只是‘贵人’手下的一条狗。”

    季修远皱了皱眉头,若魏双说的是实情,丁晁这个户部尚书都只是那“贵人”的手下,那这“贵人”该是什么身份?

    温秉直自然也想到了这个问题,一时间也没有开口。

    魏双却“呵呵”又笑了起来,他二十出头,本应是极好的年纪,但在牢狱里被折磨得太久,整个人都有一种病态的疯狂之感。

    “你们想知道‘贵人’是谁吗?”

    许久,季修远开口:“是谁?”

    魏双又“呵呵”笑了起来,他嘴角勾起:“我只能告诉温丞相一个人。”

    “放肆!”季修远愠怒。

    温秉直却站起身来,他拂去衣袖上并不存在的尘土,淡淡道:“既然你不愿说,老夫便走了。”

    “哈哈哈哈哈!”

    魏双疯狂大笑起来,温秉直的脚步便滞住了。

    魏双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半晌才终于止住了,他笑着看向温秉直:“温相爷是不敢听吗?”

    此时,温秉直才觉得自己落入了一个困难的境地里。其实他早已隐隐知道,魏双指明要见他是有图谋的,但他不得不来,不过他始终认为即便魏双指认他是幕后凶手,圣上也不会信,所以并不担忧。

    毕竟他没有理由去刺杀丁晁。

    但现在的情形有些复杂,魏双所说的“贵人”是指谁?是太子?太子要那么多铁矿做什么?

    温秉直一直是支持太子的,但他也深知当今圣上最忌讳的是什么,所以他一直通过唐满城传递消息,并未真正与太子谋划过什么。

    太子当真会这样糊涂?

    千万种想法一瞬间从脑海闪过。

    但眼下的形势,他若直接离开,季修远自然会将今日之事详细回禀圣上,日后若真查出太子确实将手伸到了滕州去,圣上会怎么想?

    只怕会将他与太子归为一党,太子所做所为,便是他所作所为。

    看出温秉直的迟疑,季修远也不敢擅作主张,他拱手道:“虽不知他到底想说什么,但还请相爷不要答应与他独处,恐对相爷不利。”

    恐怕对他不利?若真的怕对他不利,就不应将魏双要见自己的要求禀告圣上……

    “罢了。”温秉直挥挥手,“你们都出去。”

    “相爷……”

    “出去吧,圣上为这件案子日夜烦心,早日结了案,这平康城也就平安了。”

    牢内的狱卒侍卫鱼贯而出,只剩下魏双和温秉直二人。

    “说吧,那人是谁?”

    “相爷,其实魏双已经死了。”青年靠在木椅上,气息奄奄。

    温秉直皱起眉头:“你在说什么?”

    “魏双在流放的路上就病恨交加,死了。”

    “那你是谁?”

    “我就是魏双。”

    强烈的不安袭来,纵然温秉直已为相十余年,明枪暗箭也遇到不少,却从未像现在这般……不安。

    一把匕首从魏双的袖口滑到手中,手腕上的绳子被缓缓割开,他满是血污的脸抬起,忽然微微一笑:“相爷知道什么是蚍蜉撼树吗?”

    温秉直微怔之时,本已半死的魏双忽然暴起,他手持匕首猛地冲向温秉直。

    “噗!”

    是利刃穿破衣衫刺入皮肉的声音——

    阮阮觉得祁慎今日有些奇怪。

    他来了之后也不说话,只是斜靠在窗边软榻上自斟自饮。

    祁慎其实很少喝酒的。

    喝了一壶酒后,祁慎忽然起身推开窗子,望向皇城的方向,他背对着阮阮,声音淡淡:“阮儿知道吗,世上有一种叫‘回光’的毒药,濒死的人吃了都能活过来。”

    阮阮自然不知什么“回光”,她知道“忘忧”还不够吗?祁慎这是又害人了?

    似他也未等阮阮的回答,便继续道:“那药吃了,回光返照八十一天,如同常人。”

    阮阮觉得这药有些奇怪,纳闷问道:“那毒药没有解药吗?”

    “若是濒死,吃了‘回光’能救命,但是‘回光’没有解药,吃了就只剩八十一日的寿命。”

    “只能活八十一天,这‘回光’吃与不吃又有什么区别。”

    祁慎嗤笑一声:“自然有很大的不同,这世上的不甘心实在太多了,一个心中满是恨意的人,会吃的。”

    阮阮脑中忽然闪过上元夜那日的刺客,好像叫……魏双?是滕州的吧?

    终于压不住心中的好奇,阮阮试探着小声问:“魏双是吃了‘回光’吗?”

    祁慎斟了一杯酒,却未送入口中,他将酒祭洒在地上。

    半晌男人终于回头看向阮阮,眼中是极复杂的情绪,让阮阮有些失神。

    “魏双是一颗棋子,是他主动成为我的一枚棋子。”

    阮阮垂着眼,她站在昏黄的牛角灯边,容色倾城,没有说话。

    但她想:我从不想成为你的棋子,可你依旧把我当成你的棋子。

    你只不过是冷情冷性。

    没有心——

    众人冲进来的时候,魏双和温秉直依旧紧紧缠在一起。

    殷红的血从魏双口中喷出,他声嘶力竭:“就是他,你为什么不信!你为什么要杀我!”

    虽然死在温秉直算计中的人不计其数,但温秉直是个文官,从未亲手杀过人。他推开魏双,惊诧于这已经垂死的人为何有这么大的力气。

    三四个人一起使劲,才终于将两人分开,魏双的胸口插着一把匕首,鲜血潺潺从匕首刺入的地方涌出。

    而温秉直的手上也都是血。

    魏双死了,连大夫都没来得及叫。

    送走了温秉直,季修远只觉头痛欲裂,他知道刑部里有叛徒。

    无论温秉直听到了什么,他都不可能在刑部,亲自动手杀人,那么匕首就是魏双的。

    而魏双进入刑部大牢之时,已经搜过身,他不可能藏了一把匕首在身上。

    匕首是魏双进刑部后得到的。

    但不管他有什么样的说辞,魏双都死在了刑部,他这个刑部尚书怕是做到头了。

    唐满城扶着季修远坐下,隔着帕子捧起匕首送至他眼前,面色沉重:“大人,这凶器应……不是魏双身上的。”

    普普通通的匕首,即便拿去查,平康城能找出几万把来,根本查不出什么来。

    “罢了,我进宫一趟,总归是躲不过去。”

    沐浴后,温秉直才真正冷静下来。

    他静坐在书房内,想要厘清魏双刺杀案的始末。

    他确实不知道滕州铁矿的事,也从未与滕州太守有过任何往来,魏家的事更非他所为。

    铁矿、滕州、平康城,当今朝中,有这样的胆量,又有权利指使滕州太守的人没有几个,难道真是太子不成?

    若太子是幕后主使,魏双又为何偏偏要见自己?

    见了自己只为了栽赃自己杀了他?

    即便是用命栽赃,又有谁会信呢?

    圣上虽然急于查清案子,却也不会因为这样的栽赃而怀疑自己。从上元夜就开始的谋划,究竟是为了什么?

    蜡烛爆了个烛花,一个念头忽然在温秉直脑中闪过——是为了将他和太子绑在一起!

    若滕州之事确实是太子所为,圣上早晚会知晓。即便圣上不相信自己杀了魏双,但若涉及太子,涉及皇权,只怕自己必会遭到忌惮,圣上也必会将他归入太子一党。

    一滴冷汗从温秉直额角滑下,他攥紧了拳头:

    魏双的案子,最终的主使只能是丁晁。

    绝不可以是太子。

    后半夜,皇帝的内侍官来了相府,除带了些名贵赏赐外,那内侍官还给温秉直带了话:

    “相爷受委屈了,圣上让相爷好好休息,丁晁的案子千万不要挂怀,圣上知道这事必是有人存心嫁祸。”

    送走了内侍官,温秉直却依旧不能安眠。

    圣上相信他自然是在意料之中,但魏双背后谋划主使之人到底是谁?会是瑞安王吗?

    无论是谁,既然将他拉进了局里,便别怪他手下不留情了——

    阮阮眯了一觉醒来,祁慎却还没走,他依旧靠在软榻上看着窗外。

    真把这当家了?倒是早些回侯府去才是正经,在这很耽误她睡觉的。

    阮阮起身给祁慎倒了一杯凉茶,声音软糯:“侯爷怎么还不休息,夜深了别着了风。”

    祁慎握住阮阮微微发凉的小手,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冷茶,复又慵懒地躺回了小榻上,缓缓抚摸着威猛大人。

    “你这只猫叫什么名儿,虽然样子丑了些,却有几分灵性。”

    威猛大人眯着眼睛,锋利的爪子已经准备挠人,阮阮怕威猛大人打不过祁慎吃亏,只得忙把猫抱进自己怀里,讪笑道:“随便养的,没起名字。”

    娇媚的少女抱着肥硕的狸花猫,赏心悦目自不必说,还别有一番风情。

    他看了一会儿,忽然伸手将阮阮拽进怀里,把手覆在阮阮的纤细腰肢上,声音有些沙哑:“阮儿想要孩子吗,有你我血脉的孩子。”

    阮阮身子一僵,这是祁慎第二次问她这个问题,是他发现了衣柜里的避子药?小心调整着心跳和呼吸,阮阮反攀上了祁慎的肩,声音小小的,娇娇的:“阮阮只想好好陪着侯爷。”

    似乎对阮阮的回答很满意,祁慎的眼角微微上挑,像是画本里极痴缠的翩翩公子。

    但阮阮想这样的人其实更可怕,因为即使他想把你利用得骨头渣子都不剩,你却还会认为他痴情。

    阮阮把头靠在祁慎胸口,试探问道:“上元节当夜那个刺客,是侯爷从哪里找来的?”

    少女双眼澄澈,墨发如瀑,像是山间的精魅,是独属于他的纯稚可爱。

    “我找到魏双时,他已经被押解的官差丢在山里喂狼了,他染了病,身上还有许多伤,已经活不久了。”

    “所以侯爷给他吃了‘回光’。”

    祁慎摸了摸阮阮的小脸,手腕一翻,他的掌心便躺着一枚黑亮的药丸,阮阮想要拿起,他却又合起了手掌:“‘回光’本是我留给自己的,一直带在身上,他的怨恨让他选择了这条路。”

    阮阮不想再问,也不想知道为什么魏双杀人那样干脆利落,只觉得有些难过,因为她同样也是一枚小小的棋子,物伤其类罢了。

    但祁慎却继续道:“我答应帮他报仇,也将他的父母妻子暗中安置好,他做搅动平康城风云的第一枚棋。”

    阮阮打了个哈欠,有些困了。

    第二日一早,平康城内再度沸腾了。

    有人说刺杀户部丁尚书的刺客,昨天又把温相爷给捅了,据说温相爷现在已经进气多出气少了。

    还有人说是温秉直爷把刺客个捅了,那刺客现在已经死了。

    还有更离谱的,说是丁尚书和温相爷强占了刺客他老婆,这才千里来寻仇。

    总之,平康城百姓的嘴,就像那沧江水,既滔滔不绝,还看不到源头。

    这些闲话传进温秉直的耳中,愣是被气得三顿饭没吃。

    皇城司的掌司崔息,平日就是察办民俗异事、谤议朝政者,这些不着边际的传言,自然也传进了他的耳朵里。

    崔大人虽然知道这些传言是假,却是一条一条认真看完了,心中还暗叹道:温老儿你也有今日。

    魏双死在了刑部的大牢里,圣上也安抚了温秉直,但是总归是动了大气,这气自然就要有人受着,于是第二日季修远便因病告了假,刑部诸事暂由冯义和唐满城代管。

    得知这消息时,季悯行正在回京的路上,风餐露宿多日的青年浑身尘土,他的相貌本极舒朗,此时却蒙上了一层阴霾。

    白阮阮来自洧川,但因白家十二年前全家都被流放,如今洧川已经没有人认得白阮阮了。

    至于白阮阮的父母,据说在流放途中染了疫病,早不知埋在了哪里。

    但这一趟季悯行也不算是白跑,在洧川县衙的户籍库里,他找到了一份更早的籍契,在籍契上录了一笔白阮阮身上的隐秘。

    白阮阮的后肩上应该是有一个鱼形胎记的。

    回平康城后,只要查实了这一点,再从白阮阮这里下手,定能把藏在幕后的人揪出来!

    第27章

    阮阮的腿经过易琼的医治, 比原先好了许多,瘸得并不十分厉害了。

    但这还远远不够。

    小时候阮阮练功极刻苦的,有时候实在太累太疼, 阮阮也想偷会儿懒, 但被萧白石发现,便是一顿藤条。

    如今脚伤导致的跛脚,除了要用针灸辅助, 自然还是要练功才能好。

    她每日天不亮便去练功, 长时间的压腿、伸腰、跳跃,一口气练到中午,午间吃些简单的粥食, 只小憩两炷香的时间, 便又去练, 似是比小时候还要用功些。

    陶妈妈见她这样用功,倒也有几分心疼,劝道:“别太辛苦,身子吃不消的。”

    阮阮却依旧日日苦练,初春的时节尚冷,阮阮的衣衫却总是汗湿的,便是小头绫鞋也练坏了两双。

    阮阮是心里面发急。

    上次那样好的机会没能跑掉,祁慎又让卫宵来看着自己, 这左手绿岫,右手卫宵, 阮阮怎么能跑得掉,不禁悲从中来, 夜不能寐。

    脚好了, 她才能有机会离开清阴阁, 那就多了几分走脱的机会,也早些离了祁慎这个阎王。

    她原本计划要拿着籍契离开平康城,直接北上,去熙陵与阳蜀通商的边境小城,那里人多繁杂,商贾众多,最适合她藏身的,等过了风头,她就盘下一个小小的店面,卖些胭脂水粉、珠钗簪串,安安稳稳过她的小日子,自此便于祁慎再不相见了。

    这是她想了好多个日夜的美梦,如今却因薛红柳的暗害,不得不暂时搁置了,但心中一旦有了这样的想法,阮阮便觉得待在这平康城的每一刻都是煎熬。

    楼里因阮阮这一月多的时间没有登台,来往的客人少了许多,又有一个商队带着胡姬来了平康城,也开了一处名为“极乐堂”的舞乐馆,也抢了清阴阁的生意。

    胡姬性感大胆,胡酒醇美甘甜,一时间倒也让许多人趋之若鹜,日夜客似云集。

    但郑承彦却日日都来,把陶妈妈都给感动到了,不住叹道:“这小郑世子倒很是长情,日日来楼里看歌舞,不曾听说他去极乐堂。”

    阮阮听了忍不住皱眉,又想起祁慎与自己说起郑承彦为她赎身一事,便觉这事不能拖了,于是让陶妈妈约了郑承彦饮茶。

    想是陶妈妈也听了祁慎的吩咐,竟没阻拦,直接应下了。

    第二日夜里,阮阮将如瀑青丝挽起,挑了两只极素净的绢花戴着,又穿了白色牡丹烟罗软纱裙,清清淡淡,极是素净。

    进包厢时,年轻的公子已静候多时。

    郑承彦穿着极正式,风流倜傥,俊俏非凡,是平康城许多怀春少女的春闺梦里人,又加上家世显赫,未来继承了永寿王的爵位,一生荣华富贵无忧。

    他见了阮阮便站起身,对她一揖,十分敬重有礼。

    阮阮行了福礼,声音软软娇娇的:“郑世子安好。”

    两人坐下,郑承彦忍不住看向对面的阮阮,这是自她花朝节受伤之后,他头次见她,算了算,已有四十三天。

    她穿着一身素白软纱裙,身姿窈窕,头上只戴了两朵绢花,本是极素净的装扮,但却风娇水媚,入艳三分。

    “阮阮姑娘的伤如何了?”

    阮阮一一应答,将如何养病,如何治疗等事一一说了。

    说了片刻话,郑承彦垂眼饮了一口茶,润了润干涸的嗓子,再抬头时已满眼热切:“我想为阮阮姑娘赎身,照顾姑娘终身,望姑娘允准。”

    说了这话,郑承彦便紧张地看着阮阮,急切想得到她的回复。

    阮阮缓缓起身,对着郑承彦再是一礼,垂眼道:“阮阮一介浮萍之身,一入贱籍便没有回还之日,更不敢污了公子清名,只愿公子早日得觅佳人成良缘。”

    郑承彦脸色发白,嘴唇动了动,良久才再度开口:“阮阮姑娘可否告诉我原因。”

    想了想,娇媚的少女轻声道:“我不喜欢你。”

    她的声音那样好听,像是潺潺溪水,又似徐徐清风,但偏偏是把刀子,血淋淋刺进了郑承彦那一颗春心里。

    立时血流如注,分崩离析。

    看着郑承彦失魂落魄走了,阮阮脸上也现出几分沮丧来——她也不想说话那样难听的,但若不狠狠拒绝他,只会让他陷入麻烦里。

    楼下轻歌曼舞,阮阮也没心思看,缓步上了楼。

    推开屋门,阮阮看见一身黑衣的祁慎坐在榻上,眼睛闭着。

    上一世,他来得并没有这样勤,这一世可好,把这当成了祁侯府不成。

    “郑承彦走了?”男人闭着眼,声音温柔。

    “嗯。”阮阮轻轻应了一声。

    “小阮儿做的好,不然杀他确实需要费许多力气。”

    王八蛋,杀人杀红眼了。

    阮阮心里暗骂。

    祁慎猛然睁开眼,阮阮吓了一跳,以为自己骂出了声。

    却见他对阮阮伸出了手:“过来。”

    不情愿走了过去,被祁慎揽在怀里,就听威猛大人的声音在脑中响起:【今日是神宗一年一度的‘恩恕’日,千万别招怨,招了多少怨,就要白白上缴多少怨气的。】

    阮阮自然记得,这事儿威猛大人一早就告诉她了,她也不知那个什么神宗是有什么病,好端端的非要弄什么“戒咒”日、“恩恕”日,这是过不上阳间的节了?

    埋怨归埋怨,阮阮却舍不得那些准备换“忘忧”解药的宝贵怨气,今天对绿岫和卫宵都是小心翼翼的,说话都少,生怕惹了他们的怨。

    谁知眼看这“恩恕”日就要过完,祁慎这个活祖宗又来了。

    祁慎抱着阮阮,微凉的手轻轻握住阮阮的小手,手掌上的茧子摩挲得阮阮手背疼。

    “易琼说你最近练功很刻苦,扎针也不喊疼,真是乖阮儿。”

    阮阮垂着头,心想:我这样辛苦,就是为了早点离开侯爷您呀……到时您千万别气坏了才是。

    祁慎似是心情极好,抱着阮阮闲话了许久,末了阮阮摸到他的手臂,觉得手里滑腻腻的,抬手一看,竟然一手血。

    “侯爷受伤了?”

    他穿着黑衣,极慵懒地靠在软榻上,看见阮阮微微颦起的眉头,心情越发的好了,声音低沉沙哑:“去了趟漳渊宫。”

    这话说的很平常,但阮阮记得花朝节出现的那位国师,好像就住在漳渊宫吧?想了想,阮阮问道:“侯爷去杀国师了?”

    “想杀,他布了血阵,没杀成。”他声音平淡,仿佛说的是我去吃馄饨,没馄饨,就回来了。

    那可是熙陵国术法第一的国师啊。

    想起今日是“恩恕”日,若是能得到祁慎的感激……

    阮阮忙起身去取了伤药,小心翼翼扶着祁慎坐起,褪去他的衣衫,见小臂上有一处极深的伤口,不似以往的剑伤刀伤。

    她先用干净的帕子擦净伤口,又拿了伤药小心敷在伤口上,却因太过小心,反没控制住力气,按得有些狠了。

    阮阮小心抬头,眨了眨眼,讪讪的:“我不是故意的……”

    话音未落。

    【来自祁慎的怨气 一千斛】

    威猛大人震怒:【你小心些!白白上缴给神宗一千斛的怨气,这可是三条半的鲜嫩小鱼啊!】

    阮阮也是一急,急忙解释:“我真不是故意的。”

    祁慎点点头,狭长的凤目之中隐隐可见隐忍郁气。

    【来自祁慎的怨气 两千斛】

    阮阮心疼得想哭,赶紧闭了嘴,小心包裹好伤口,再不敢开言。

    心不在焉吃了晚膳,阮阮依旧闷闷不乐。

    威猛大人道:【你关心问候一下,说不定有用。】

    阮阮便又生出许多希望来,想把那白白丢失的三千斛怨气找补回来,于是轻轻抓住祁慎的手,声音又软又娇:“侯爷的伤口还疼吗?”

    祁慎眸中不辨喜悲。

    半晌。

    【来自祁慎的怨气 一千斛】

    阮阮快哭了,她上辈子是刨了祁慎的坟吗,只是简单的关怀问候,就这么多的怨气。

    却听祁慎道:“小阮儿是觉得方才按得不够用力?”

    男人眉眼疏淡,却生得如仙似魔,天生带着一股子邪气,嘴角微微勾起,山雨欲来风满楼。

    【你快闭嘴吧!】

    阮阮回嘴:【分明是你让我说的。】

    威猛大人气她朽木不可雕,一转头跃上了房顶,免得眼见心烦。

    少女垂着头,身穿素白的软纱裙,娇娇俏俏,蝉露秋枝,一副欲哭不哭的模样,让人心疼。

    祁慎叹了口气,将阮阮抱上小榻,自己也在外面躺下,伸手摸了摸阮阮的小脑瓜,声音略有沙哑:“手臂是被血阵中的怨气所伤,那一缕怨气萦绕在伤口上,疼得厉害,好起来也需些时日,不怨你手重。”

    阮阮不禁腹诽:不怨我才怪,那可是三千斛的怨气,好多好多呢!

    祁慎自然不知阮阮心中所想,一时觉得身子沉重,浑身燥热,意识也有些昏沉,想是那伤口又在作祟,便没有精神哄阮阮,闭着眼勉力支撑。

    “侯爷为什么要杀国师?”

    祁慎闭着眼,面颊微微泛红,比平日多了几分邪魅,听了阮阮的话却不应声,就在阮阮以为他睡着之时,才缓缓开口:“公玉真练的不是正道术法,他以童子的生命元气为食,助纣为虐,他死的早些,也少做些孽。”

    说完,祁慎便不再说话。

    阮阮取了被子给祁慎盖好,又吹熄了灯,自己个回床上躺着,半夜听见软榻那边有声音,阮阮乏极也没有起身。

    又过了半晌,祁慎竟摸上床来,他浑身滚烫,将阮阮紧紧箍在怀里,疯狂汲取阮阮身上的清凉之意。

    第28章

    阮阮被他滚烫的体温折磨得再睡不着, 心里骂骂唧唧了半宿,直到天快亮时,才困得挨不住, 沉沉睡去。

    再醒来时, 天已大亮,祁慎也没了影子。

    绿岫进来服侍她梳洗,又说侯爷吩咐, 若姑娘觉得闷, 这月十五,可以去城外的寺庙烧香祈福。

    虽然趁烧香逃走的可能极小,但能出去一趟也总归是好的。

    所以十五这日, 阮阮就在绿岫和卫宵的陪同下出了城。卫宵依旧是女装, 初看只会觉得这丫鬟太高瘦了些, 模样不好看,倒也不太招人眼。

    平康城外有两座较大的寺庙,普恩寺香火鼎盛,信众极多,又逢十五,绿岫便替阮阮做了主,往人少些的常明庵去了。

    常明庵内都是些姑子,因每日进的香油钱不多, 庵内陈设老旧,来上香的也不多, 偶尔有几个香客,也都行色匆匆。

    阮阮一行人进了庵内, 穿过门廊, 来了正厅, 学着旁人的样子,阮阮诚心诚意点了炷香,双手举过头顶,心中虔诚祷告:请佛祖保佑祁慎早些死。

    许了这样愿,阮阮似也觉得不妥当,偷偷睁开一只眼睛看向佛祖金身,那佛像的眼睛却似也在看她,庄重威严,阮阮心下一凛,顿觉自己在亵渎神佛,马上改了口:方才的愿不算,请佛祖保佑我早日顺利脱身。

    阮阮再偷偷抬头看,便觉得佛像慈眉善目,心下大安。

    这常明庵并不大,也没什么可逛的,祷告一番,又上了香,阮阮便起身准备走了,偏走到门口撞到一个小尼姑,那小尼姑手中的整盆水便都浇在了阮阮身上。

    四月的天气冷得很,阮阮顿时打了个寒噤。

    小尼姑十五六岁的样子,一看惹了祸,忙满口赔罪,又道:“天气寒凉,施主且随小尼去换身衣裳,免得再着了风寒。”

    阮阮本不想换,奈何天气确实冷,从这里到玉带巷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见绿岫没有阻止,便随那小尼姑来了后院厢房。

    卫宵守在门外,阮阮和绿岫跟着小尼姑进了一处厢房,厢房陈设简单质朴,炕上有一铺干净的粗布铺盖,想是这小尼姑的住所。

    小尼姑从柜子里翻找了半天,终于寻了一套粗布衣裳出来,她十分歉意,道:“这套衣服是我出家前穿过的,还请施主不要嫌弃。”

    阮阮身材纤瘦,虽比这小尼姑高一些,衣服穿上却也还算合身。衣服布料粗糙,但穿在阮阮身上,却别有一番味道,像是个绝色的小村姑。

    阮阮戴上帷帽,与那小尼姑道了别,又约好过后会将衣服送还,这才出了常明庵。

    小尼姑送走了阮阮一行人,便又折返回后院,见院中树下站了一人,便快步走过去,低声道:“此事已违了师傅的教诲,但公子救命之恩实不敢不报,但绝无下次了。”

    季悯行点点头,轻声道:“有没有?”

    “她的后背并没有鱼形的胎记。”

    季悯行舒了一口气,给小尼姑行了个礼,便也离开了常明庵。

    白阮阮的后背并没有鱼形的胎记,那她便不是真的白阮阮,她的脚踝上有红色的痣,会是江家的小姑娘江榕吗?

    一路想着年后平康城的诸多怪事,不知不觉便回到了季府,待入了门,季悯行便直奔书房而去。

    魏双死在刑部大牢内,圣上震怒,这怒火无从发起,便只能委屈了季修远,责令他“病休”,让冯义和唐满城暂管刑部诸事。

    但这两位侍郎似乎都极谨慎,大小事情均要来请示季修远,这季府倒像是成了刑部的办事场所。

    季悯行才到书房门口,正碰见唐满城和冯义从书房出来,互相问了声好,两位刑部侍郎便离开了。

    季悯行推门进去,见自己健康矍铄却被逼病休的老爹正皱眉沉思,不禁笑了笑,道:“爹你这又是操的什么心,圣上既要你休息,你便好好休息,怎么还得处置刑部的事,让冯侍郎和唐侍郎自定夺去吧。”

    季修远对他招了招手,让在坐下,叹了口气,道:“我倒也想,但若真什么都不管,日后刑部出了事,总归还是要算在我的头上,你前几日才回来,这又是去哪了?”

    “去找圣上的宝藏。”

    季修远一愣,随即明白了儿子所言为何,低声问道:“可是有确切的消息了?”

    “也不十分确定,只是丁晁遇刺的地方就在清阴阁门口,清阴阁的白阮阮脚踝上确有与画像同样的痣,儿子去白阮阮的家乡查过,白阮阮的肩后应该有一块胎记,今日查实她却没有,她是不是江榕虽不能确定,却能知她不是真正的白阮阮。”

    季修远捋了捋胡须,沉吟良久,道:“此事还要快些查明,一来千万保密,若放了风出去,只怕更要起乱子,二来看紧了清阴阁,别让人跑了。”

    “儿子也是这个意思,此事除了爹和我,千万不能让第三人知晓,免得打草惊蛇,至于派人看紧清阴阁则有些费力,儿子发现那四层的小楼内暗藏不少高手,若离得太近,只怕坏事,只能远些监视。”

    “你办事爹向来放心。”

    许是云梦州江家的宝藏终于有了些眉目,季修远心中郁气稍解,心情好了不少,笑道:“这次若真能寻得江家的宝藏,不仅刑部困境可解,南方战事也多了许多胜算。”

    季悯行却沉了沉脸色,忽然开口道:“爹,刑部里面有暗鬼吧。”

    季修远神色一暗,道:“我自然知道。魏双自戕的那把匕首绝不是他从外带进来的,是在刑部里获得的,只是接触魏双的人不少,若是真查起来,形势更要不受控制,所以才未发作,只能暗暗先查访着。”

    季悯行点点头:“爹你心里有数就行。”——

    承明殿。

    崔息垂手立在玉阶之下,声音低沉:“圣上,皇城司的探子终于传回了滕州的消息。”

    他将手中的密信递给旁边的小内侍,小内侍快步到了御前,双手将密信呈递了上去。

    昭明帝展开密信,面容稍稍冷峻,看过之后将信重重放在了桌上,声音微冷:“滕州太守强夺了魏家的铁矿,又将魏家之人尽数流放,魏双有仇怨也是要找滕州太守去报的,为何要千里迢迢来到京城,先是刺杀了丁晁,又诬陷了温秉直?”

    崔息敛目,如实道:“这确实不知,也不敢妄加揣测,只是臣查了户部滕州这五年来的铁课账目,熹平十二年至今,滕州铁课税收从四十九万斤逐年减少,去岁只有三十八万斤,按常理来讲,滕州物阜民丰,多港口,这些年也未受战乱影响,铁课税收是不应年年减少的。”

    昭明帝自然知道崔息话中的意思,更知道铁矿对于一个国家来说意味着什么——私铸钱币,打造兵器,滕州又是出产铁矿的主要州府,一个小小的滕州太守要铁矿又能做什么呢?

    他的背后自然有人。

    是太子?只是他已是太子,这样铤而走险,又是何必?

    看着陷入沉思的昭明帝,崔息只得低头不语。

    “继续查滕州。”昭明帝声音异常冷静,继而又道,“查清温秉直与滕州有无关系。”

    崔息一愣,他也知道了温秉直在刑部大牢的遭遇,但明显这是一场嫁祸。

    但今夜昭明帝竟开了口,到底……魏双的死引了圣上的怀疑——

    经过易琼的治疗,阮阮自己又勤勉,她的脚伤彻底好了。

    许是春季的缘故,威猛大人比往日更没了精神,此时它正百无聊赖地瘫在软榻上,声音也懒散:【我感觉卫宵不太好对付的,你如今想要逃走恐怕要费力了。】

    阮阮才练完功回来,听了这话放下茶杯,也在软榻上坐下,声音轻软可怜:【我自然也知道,可是如今也摆脱不了,只能再寻机会……】

    阮阮话说到一半,忽然看见威猛大人背上油亮的毛发鼓起一块,她不禁伸手去摸了摸,这一摸不要紧,竟摸下来一手的毛。

    而方才被摸的那处,毛发稀疏了许多。

    阮阮咽了口口水,悄悄把手中的猫捋了捋,然后用两指捏着,小心翼翼又塞回了那略有些稀疏的地方。

    威猛大人不察,依旧眯着眼:【那你可抓紧些。】

    阮阮“唔”了一声,欠着屁股起了身,生怕再碰掉了威猛大人的毛,想了想,又回头满心善意道:【你今天吃不吃鱼?】

    威猛大人终于睁开了眼睛,它上下打量着阮阮:【你是有事求我?】

    阮阮慌忙摇头:【没没!只是看你精神不太好。】

    威猛大人又躺回去,尾巴动了动,懒得再说话。

    这时绿岫进屋,双手捧着一件雪青色金折枝桃花纱裙,说是明日雅集要穿的。

    月初殿试才举行完毕,为表对天下学子的关爱,皇上亲自下旨,命永寿王在皇家的明池苑办一场雅集,广邀京城名士、学子,同沐皇恩。

    既是皇上下的命,永寿王自不敢怠慢,诸多事宜皆按照礼部规程来办,饮食及场所布置也十分上心,更邀了教坊司的几个舞妓歌妓前去助兴。

    阮阮虽不在教坊司,但因上元节那日的酬神舞,以及花朝节的花神舞,在平康城也颇有些名气,所以也给她单独下了帖子,邀她同去。

    自受伤后阮阮再未登台,又有胡姬的极乐堂相争,清阴阁的来客便不如往日多,少赚了许多银子。

    偶尔夜间惊醒,见祁慎站在窗边眺望,阮阮便心想他肯定因为清阴阁生意不好,暗上了许多火。

    阮阮倒不急着给祁慎挣银子,但为寻逃走的机会,欣然应了这雅集。

    雅集当日一早,阮阮梳妆完毕,穿着那身雪青色金折枝桃花纱裙,外面罩了一件玉色缕金绣葡萄缠枝纹披风,妩媚纤弱。

    她头发半挽,只缀了几朵珠花为饰,却琼姿花貌,柔美动人。

    如今正是春游的好时节,明池苑对士庶开放,出城的路上游人车马无数,有青春少年郎,也有娇娇少女,十分热闹。

    及到了明池苑,便有引路丫鬟在等候,马车从北门进去,便见湖水碧澈,草木繁盛。沿着北岸向西行,远远便看见一座三层彩楼,彩楼之前有一座飞虹桥,直通湖中央的临水亭。

    湖中更有大小彩船无数,偶有歌女轻歌自水上飘来,飘渺如仙。

    如今时间尚早,临水亭中只有几个青年人高谈阔论,阮阮便回了房内等候。

    陆续又有人来,过了一会儿,便听见外面热闹起来,阮阮从窗缝看去,见人群中有一中年人,身着锦服,头戴紫金冠,神情威严肃穆,想来应该就是永寿王了。

    永寿王身后跟着郑承彦和唐满城,一行人被簇拥着去了临水亭。

    临水亭中已有歌妓献唱,声音婉转缥缈,和这春风融为一体。

    阮阮出来时却碰上一人,正是花朝节与郑承彦同行的青年,好像叫……季悯行?

    微怔之时,季悯行却一笑化解了尴尬,他露出一口白牙:“那日姑娘好心舍了几两银子给我,可还记得?”

    花朝节那日,阮阮看他便有几分眼熟,只不过那时心里想着逃跑,也未及深想,这才没认出来,如今经他一提醒,阮阮瞬间就将他与那日街上的乞丐对上了。

    她有些惊喜:“原来是你呀,多谢公子那日的救命之恩。”

    她说着福了福,心中虽奇怪那时是乞丐打扮,此时却十分体面,却又怕问起来揭了人家的伤心处,便没有问。

    季悯行笑了笑:“投桃报李,是我多谢姑娘的一饭之恩,阮阮姑娘请先行。”

    说着,年轻男子做了个“请”的手势,阮阮因要去献舞,不再推脱,缓步上了飞虹桥。

    临水亭内此时已坐满了人,大多都是今年中了榜的,另一些则是平康城中有些诗名的雅士。

    阮阮一进亭,便有个年轻人认出了她,低声对同伴道:“你今日可有福气了,这雅集竟请来了清阴阁的白阮阮,她跳舞可是好呢,平康城近十年都没见到这样的舞者了。”

    伙伴听闻此话,眼睛一亮,抬头仔细端详,更是一痴。

    十七八岁的少女娉婷妩媚,腕白肌红,虽是舞妓,却不染风尘,眼底反而极是纯稚,让人看了便心生怜惜。

    阮阮福身一礼,随即琴声响起,阮阮缓步上前,随着琴声拧腰回身背对众人。修长玉臂抬起,缓缓回头看。

    美人墨发如瀑,身姿雅极,回眸一笑,只觉心旌摇动,天地失色。

    这样的美人,所有人都看得痴迷,坐在一角的郑承彦却转头看向亭外,许是饮了酒的缘故,他面色微微有些红,心不在焉的样子。

    忽然乐声急迫起来,阮阮轻舒长袖,娇躯以足尖触地快速旋转,愈转愈快,琴声终止,娇艳少女亦定住。

    郑承彦终于没忍住看了过去。

    舞妓抬起一双水眸,粉面桃腮娇媚无双。

    这一舞只一首琴曲的时间,临水亭中众人却觉得过了数个时辰的时间,良久才反应过来,不知是谁先鼓掌,接着纷纷鼓起掌来。

    这舞于阮阮来说并不是最难的,只不过在雅集这样高雅的场合,是最合适的。

    阮阮退出了临水亭,才走到彩楼,便听身后有人唤自己,回头一看不是别人,正是季悯行。

    “阮阮姑娘可是要回城,不如同行?”

    “阮阮姑娘是哪里人?”如今是初春,景色极美,两人回城路上便也不坐马车,结伴缓缓而行。

    阮阮对他没有防备,又见绿岫和卫宵跟在身后较远的地方,便道:“应该在洧川的。”

    “那如何又来了京城呢?”

    “离家时很小,皆不记得了。”这实在不是阮阮不想说,而是七岁前的记忆她都想不起了,以至于爹娘是谁,也记不起来。

    季悯行虽问得漫不经心,眼睛却一直在暗中观察阮阮的神色,见她神态自然,不似在撒谎——

    再过两日是永寿王的寿辰,阮阮也收了帖子,这几日琵琶练得极用心。

    那日雅集后回城,马车路过极乐堂门口,见极乐堂门前的台子上正有一胡姬忘情舞蹈,阮阮看了一会儿,动作身段也记住了七八分,那舞蹈与阮阮平日跳的极为不同,充满热情和欲望。

    既然平康城中的人都很喜欢胡姬的舞,阮阮自然也要学一学,若有需要跳的时候,也不至于慌乱。

    夜已经深了,阮阮依旧在练,这时窗户却从外面打开,跃进一人来。

    阮阮差点吓得叫出来,嘴却被祁慎捂住。

    “别怕。”

    阮阮心里实在忍不住,骂了两声“王八蛋”,嗔怒道:“侯爷有门不走,好好的走什么窗户呀……”

    他目光微微下沉,却见阮阮穿着胡姬常穿的短小上衣,一双玉臂在外露着,下面还露出一小段玉白似的腰身,夺人心魄的美。

    祁慎的喉咙动了动,眼中却隐隐可见极压抑的怒火:“阮儿穿了胡姬的衣服,是准备给谁看?”

    “好多人喜欢看胡姬跳舞,那舞并不难,阮阮也可以跳,等练好了自然是在楼里跳了。”阮阮有些不解。

    “谁敢看就把谁的眼睛挖出来。”祁慎猛地把阮阮抱起上了楼,进屋便把人扔到了床上。

    阮阮没有防备,只觉天旋地转。

    “侯爷又发什么疯……”阮阮声音小小的,有点委屈。

    她的嘴被堵住了,人又挣脱不开,只能发出可怜的“呜呜”声,像是一只受困的小兽。

    “不许穿成那样。”半晌,祁慎终于抬头,呼吸微微沉重,他眸子幽深,仔细审视着身下的女子。

    阮阮被看得极难堪,忍不住将头转到一边,闭上了眼。

    “睁开。”

    男人压抑的声音在阮阮的耳边响起,她的下巴也被他捉住,只得睁开了眼。

    祁慎额头抵在阮阮肩上,似是十分疲累,声音沙哑低沉:“阮儿乖,阮儿的身体不能被别人看到。”

    ……

    祁慎离开许久,阮阮才稍稍恢复力气,她越想越委屈,把脸埋在锦被里无声的哭了。

    过了一会儿,她终于整理好心绪下了床,打开衣柜,在里面找到那个小瓷瓶,从瓷瓶里倒出一颗药丸,她正要把药丸放进嘴里。

    “原来阮儿一直在偷偷吃药。”

    第29章

    “原来阮儿一直在偷偷吃药。”

    背后传来的声音平静非常, 平静得让阮阮害怕。

    她没回头,身体也有些僵硬,手中小小的药丸仿佛重有千金, 但总归没有千金重。

    她快速把药丸扔进嘴里, 正要往肚子里咽,下颌却被祁慎抓住,那粒药丸就含在嘴里, 不得上也不得下。

    “药乱吃会伤身的。”祁慎的手在阮阮的背心拍了拍, 阮阮猛地咳嗽起来,那粒小小的药丸也被咳了出来。

    她的眼前有些模糊,耳中轰鸣, 祁慎的声音却清清楚楚传进了她的耳朵里:“阮儿生一个有我骨血的孩子好不好?”

    阮阮往后退了两步, 咬唇摇了摇头, 水眸中的惊恐尽数落入祁慎眼中。

    他手中握着那个小小的瓷瓶,面色冷峻,手掌收紧,瓷瓶发出刺耳的声音,松开手,碎瓷片深深扎进手心里。

    男人缓缓走向她,阮阮退无可退跌坐在床上。

    祁慎蹲下身,仰头看着哭成泪人的小可怜, 忽然自嘲一笑:“是我不够好,所以阮儿不想给我生孩子。”

    阮阮不说话, 豆大的泪珠却不停往下掉,祁慎抬手想给她擦眼泪, 她却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祁慎的身子僵住了。

    “你怕我。”

    阮阮不说话。

    他用满是鲜血的手擦掉了阮阮的眼泪, 但那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一般, 擦掉一颗,还有一颗,不但没把眼泪擦掉,反而弄得她脸上都是血污。

    祁慎有些烦躁,半是威胁半是哄骗:“不准哭了,再哭把你从窗户扔下去。”

    阮阮极委屈也极害怕,但到底是对祁慎的害怕更甚,强忍住了泪水,鼻子却一抽一抽的控制不住。

    祁慎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里已没有方才的愠怒,只剩落寞和疏离。

    他站起来俯身抱住浑身颤抖的少女,声音平静淡漠:“我知你不愿,但阮儿,我只要你给我生的孩子。”

    祁慎上床,将阮阮抱在怀里,阮阮背对着他蜷缩成一个小团,肩膀偶尔颤抖两下,极是可怜。

    盯着阮阮的后脑勺,祁慎眸中幽深,隐隐又有阴沉怒火升腾。

    他的手缓缓摸上阮阮的脖子,掌心便感受到了血液的流动,她的脖子细细的,仿佛一掐就能断掉。

    方才强压下去的怒火,终于是压抑不住,他一把将阮阮的身子转过来面对自己,正要开口,却发现阮阮双目紧闭,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可怜又可气,他神色越发阴沉起来,幽幽开口:“药是哪里来的?”

    阮阮紧闭着眼,轻轻摇了摇头不肯说。

    祁慎的手指轻轻摸上少女的脸蛋儿,声音极温柔:“以后出门,我会让绿岫紧紧跟着你,绝不让小阮儿再有机会买这些乱七八糟的药。”——

    永寿王寿诞这日,王府人来人往,朝中官员即便是没亲自来,也都让人送了贺礼。

    这永寿王与当今圣上虽非亲兄弟,但当年勤王护驾有功,多年来更是深得圣上的倚重,就连太子在他面前也收敛几分。

    寿宴定在酉时中,才到酉时初宾客便已到了。太子代圣上前来贺寿,还带了许多珍贵赏赐。

    不久,瑞安王亦前来送了贺礼,坐在太子下手位,兄弟二人言笑晏晏。

    这些日子王府里准备寿宴,忙得很,郑承彦清瘦了许多,此时他站在门口迎客,心中却把来客在心中过了一遍,估计时间差不多了便要会厅堂去应酬。

    “忠顺侯到!”

    郑承彦一愣,又惊讶于祁侯的到来,却不得不带着笑迎了上去。

    祁侯坐在轮椅上,身着荼白云纹锦袍,腰束织金玉带,脚上踩着一双黑色皂靴,甫一看,只觉这人芝兰玉树,光风霁月。

    但郑承彦每月要带着太医去给他“治腿”,所以常见这男人满身杀气的模样,便只能感叹他白瞎了这副好皮囊。

    祁慎的侍卫送上了礼单和礼物,郑承彦也来不及看,只转身交给随从,便引着二人入了王府。

    堂中灯火通明,有人看见祁慎来了,神色都有些古怪。

    太子眼中戾气渐重,瑞安王笑得轻松。

    永寿王亦是神色微微一变,转而笑道:“许久不见祁侯,快请入座。”

    当年,还是王爷的皇上起事,祁慎的父亲祁淮贞与永寿王共同辅佐,两人出生入死,共同辅佐圣上登基,交情颇深,祁慎于永寿王来说,算是子侄。

    但祁家因谋反而获罪,满门抄斩只余祁慎之时,永寿王似乎并未求情转圜,各中缘由也难以言明。

    祁慎落座,神色淡淡。

    不多时有男舞者前来献舞,舞姿娇如游龙。

    过后,又有平芜馆的孙妙山献唱,歌声清越,荡涤尘垢。

    然后是阮阮。

    她穿着海棠红束腰压金丝线裙,云鬓如墨,上戴百花攒珠金步摇,怀抱琵琶半遮面,腕白肌红。

    一曲《贺长生》的琵琶曲,美人如画声如银,纤纤素指捻琴丝,泛音悠长却极干净,虽是在众人面前弹的琵琶,声音却仿若来自天上。

    今夜闻君琵琶曲,如听仙乐耳暂明。

    扫弦轮指如飞,便是仔细看,也只能看见一道残影。

    舞妓歌妓今晚本是助兴,却未想这一曲琵琶,倒是夺人心魄。

    祁慎微微抬眸,见阮阮墨发如瀑垂下,将纤细的肩膀严严盖住,十分娇俏,眼中不禁现些许烦躁来。

    一曲毕,阮阮起身正欲退出去。

    “听闻花朝节那日阮阮姑娘弹了一曲《玉人引》,不知可否再弹一次?”

    阮阮惊惶抬头看向说话之人,果见是祁慎,他低眸饮酒,却不看自己。

    祁慎此言既出,永寿王也不好说什么,王府管事与阮阮耳语几句,她便只能再次坐下。

    《玉人引》本是古曲,因对指法要求极高,对腕力的要求也极大,所以最近几年已经很少有人能完整弹奏了。

    阮阮的手腕有些疼,却退无可退,弹到后面几乎是咬着牙在弹,终于曲毕,起身行礼退了出去。

    出了前堂,阮阮找到绿岫准备离开,转头却见郑承彦站在离开的路上。

    阮阮敛了神色,低头行礼便要过去。

    “阮阮姑娘留步!”

    阮阮转过身,见郑承彦神色郁郁,便低声道:“世子有何吩咐?”

    一个小小的瓷盒静静躺在郑承彦的掌心。

    “这药膏极好,若是手腕酸疼,擦上便好。”郑承彦声音淡淡,却目光灼灼。

    阮阮行了个万福礼,道了谢,却没接那药膏。

    直到人走远了,郑承彦依旧立在门廊之下,干涸的唇动了动:“为什么……”

    回到清阴阁,绿岫正给阮阮的手腕擦药膏,门却被推开,绿岫见了来人便退了出去。

    阮阮的双手在空中伸着,药膏上了一半,一时间就傻傻愣在那里。

    祁慎在水盆里净了手,来到榻前低头看着她,琥珀色的眸子里是疏离淡漠。

    他用手指挑了一点药膏出来,抓住阮阮小臂,将药膏均匀晕开,又用手心缓缓揉搓热了。

    阮阮把脸转到一边,声音闷闷的:“侯爷对阮阮真好……”

    祁慎自然听出了阮阮话里的埋怨,却并不多言,又给另一只手腕擦好了药,便让阮阮把手举起来等着。

    收起了药膏,祁慎去了浴房净身,出来时见阮阮还举着双手乖乖坐着,样子微微有些滑稽。

    祁慎眸中的郁色终于稍解,正待开口说话,却听阮阮道:“今日永寿王府那几个男舞者,腰力真好,那些动作阮阮都做不了的。”

    祁慎皱眉,接着一把推开窗子,微凉的夜风吹进来,阮阮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她转头去看,却只看到祁慎的下颌紧绷,想是怒极了。

    半晌。

    【来自祁慎的怨气 三千斛】

    阮阮心满意足,径自上床放下了床帐。

    自那日祁慎发现她偷吃避子药,接下来几日就再没来过,阮阮本有些忐忑,想着等见了他,即便心里再不愿意,也要装出懂事后悔的样子来。

    奈何今日在永寿王府,祁慎却故意为难,阮阮就是再有修好的心思,此时也是在没有好脸色。

    床帐内传出均匀的呼吸声,祁慎关了窗,缓步走到床前,一只手挑开床幔,便看见里面已经睡熟的小人儿。

    她两弯细长的眉毛紧锁,一张小脸也略略发苦,十分可怜的模样。

    祁慎看了越发生气,一手掀开床帐,重重躺到了床上去。

    阮阮被惊醒,迷迷糊糊哼了两声,往床里面挪了挪,复又沉沉睡去。

    祁慎自己睡不着,身旁的阮阮却睡得香甜,越发的生气,明明床外空着,他却硬要往床里面挤。

    自香甜的梦里醒来时,阮阮一时间有些懵懵的,身前是一面冷硬的墙,背后则是一面肉墙。

    她挣扎着想起身,却被祁慎的手按住,一时间就被困在这小小的空间里。

    “唔……侯爷,胳膊麻了。”阮阮揉着眼睛抱怨。

    身后之人退了些,阮阮终于翻了个身,黑漆漆的床帐里什么都看不见。

    阮阮想了想,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其实那些男舞者的腰也不是很好……”

    夜很静,静得阮阮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睡吧。”

    阮阮静静等着,静静等着,马上就要睡着时。

    【祁慎的怨气 一万斛】

    阮阮心满意足,终于再次陷入香甜的梦里。

    身旁的娇美少女睡得极香,清浅绵长的呼吸像是吹拂在人心上,祁慎转头看了看蜷缩成一团的娇躯,修长的手指轻轻蜷起,指尖对准阮阮光洁的额头,狠狠弹了下去。

    “呜!”阮阮猛然被疼醒,眼泪都出来了。

    她一下子坐了起来,她抱着被角,气得两腮鼓鼓的,一双美目瞪着祁慎,气得不肯睡了。

    虽抱了这样的心思,但阮阮到底是精力不济,只一会儿便睡意沉沉,小脑袋靠在墙上又睡着了。

    此时月亮已经升起,清辉洒了一地,透过这微光,祁慎静静看了阮阮半晌,却见她小脑袋一歪向后倒去。

    下一刻这小脑袋便被祁慎接在手里——

    永寿王府内,郑原白眉头紧锁,桌上礼盒中安放着一只辟寒犀。

    “他当真这样说?”

    郑承彦低声道:“今日引祁侯入府时,他确实是这样说的。”

    “他想要回到凉州封地去……虽我为永寿王,又能做什么呢?”

    郑承彦沉默半晌,道:“许是想爹替他在圣上面前陈情吧。”

    父子静默许久。

    郑原白似是陷入了回忆当中,神色晦暗难明。

    “爹……”

    郑原白悚然一惊回过神来,眼神复又坚定起来:“当年祁家的事我既置身事外,看着他的父兄被杀于乱刀之下,如今又何必再蹚这浑水,为父已经老了,日后永寿王府只能靠你撑起来,彦儿,如今朝中波诡云谲,爹只愿你未来做一个闲散王爷,一生无忧。”

    这话里有许多不吉的意味,郑承彦心中生出异样的感觉,又好奇当年的真相到底是什么,不禁开口问道:“儿听闻当年祁家自凉州起兵造反……”

    “别提了。”郑原白开口打断儿子的话。

    已经年老的永寿王看着满怀心事的儿子,心中无力感顿生。

    如今皇位上坐着的那个人,心思深重,嗜权好杀,永寿王府苟活在威压之下十几年,日后自己死了,局势可会允许永寿王府继续如此存在?

    郑原白剧烈咳嗽起来,郑承彦急忙为他抚背,半晌才住了咳嗽。

    “爹请大夫来看看吧,这咳嗽从年初便开始了,如今开春还未好。”

    “人老了,不中用了,吃那些苦药也没什么用。”郑原白拍了拍郑承彦的手,示意他坐下。

    “你每月都要带御医去祁侯府,名为探病,实为监视,你心中一定有诸多疑问。”

    “儿子只是不解……”

    郑原白轻轻摸了摸礼盒中的辟寒犀,只觉触手温热,便是这书房内,都因这只辟寒犀而温暖如春。

    “当年皇上留下祁慎的性命,是因为忽然查知祁家手中或有江家宝藏的消息,这些年无论是刑部还是皇城司,都没放弃过寻找宝藏,只不过祁侯一直不肯开口。”

    “既然祁侯一直不肯透露宝藏的所在,皇上就没再有动作?”

    郑原白眸色微沉:“如今南面战事不断,当年祁家变故之后,得力的武将越来越少了,武将们物伤其类,纷纷寻机会退隐了,如今熙陵的武将已然不能与当年比了,若此时皇上再动祁慎,熙陵境内还有哪个敢站出来为将御敌?”

    郑承彦虽然对朝廷之事不甚了解,但这些年熙陵武力衰弱,无领兵之帅,少御敌之将,他自然是知道的:“既是这样,爹为什么还要我去监视祁侯?”

    “当年我与他爹祁淮贞共同辅佐皇上,也算是生死之交,皇上登基后我看出皇上嗜权之心日重,便主动交出了五万兵权,也曾劝过祁淮贞早做打算,但他说凉州边境战乱未平,大丈夫应保家卫国,且多年辅佐之情,圣上必是信他的……”

    似是觉得自己说了不该说的,郑原白蓦然停住了,想了想道:“皇上多疑,永寿王府只有表明自己的立场,才能稍解皇上的疑心。”

    郑承彦沉默良久,才正色道:“当年祁家果真是起兵谋反?”

    郑原白没回答,只是看向那只辟寒犀,心思百转千回。

    而此时的承明殿内,崔息也向昭明帝禀报了从滕州查实的消息。

    “臣查知,年前滕州太守以充盈府库为名,广招铁匠,打造了一批甲兵,初步核查,那些甲兵应够五万人之用。”

    五万人用的甲兵,足以在某些时刻逆转大局。

    “可查到兵器运到了何处?”

    “年前来往货物繁多,虽然来往客商查得严,但总有漏掉的,有一商队上报运的是香料,结果在京城外一百里的驿站就没了踪影,若是这些兵器化整为零,臣恐……只怕这些兵器已入了城内。”

    昭明帝的手缓缓摩挲着御座的扶手,声音微哑:“温秉直如何。”

    “尚未查到温相与此事的干系。”

    崔息走后,昭明帝眸色阴沉,良久又让人秘召南营将领李锋入宫觐见。

    及李锋退出之后,又有小内侍手持密信入内,这密信来自永寿王府的探子。

    昭明帝展开密信,见上面提及“辟寒犀”,微微浑浊的眼珠忽然亮了起来——

    忠顺侯府内,漆黑一片。

    荒废的院子内,只有一间屋子的灯亮着。

    忠顺候坐在轮椅上,阴恻恻地看着面前的侍卫:“废物!多少年了,那些东西怎么还没办法运过来!这些年我过的是什么日子?早先运进来的东西早用尽了,我要你有什么用!”

    第30章

    侍卫低头跪地:“是属下无能。”

    “一句无能就算了?你快去想办法!再运不进来你们统统都去死!都去死!”

    说罢, 忠顺侯疯狂挥动手中的长剑,将屋内家具尽数毁了个干净。

    趴在房上的黑衣人得了想要的消息,悄声走了。

    那跪在地上的侍卫才拍了拍衣服上的灰, 低声赞叹一句:“侯爷好演技。”

    方才双目赤红疯狂可怕的忠顺侯已换了一副模样, 他的手指缓缓抚摸剑刃,如镜长剑映出他透着深潭古井一般的眸子,淡淡道:“这戏台既然是我搭起来的, 自然得好好唱。”

    手指轻弹剑刃, 剑身发出悠长的铮然之声。

    丁晁遇刺一案,因犯人魏双的死而成了悬案,只是案子虽然悬着, 这京城各方的势力却有自己的判断。

    太子认为魏双是瑞安王的人, 许是自己在滕州的作为被瑞安王探知了, 所以做了这个局。

    温秉直虽多方查访,却因人已死了,实在没什么收获。

    季修远因病告假,隐隐闻到了山雨欲来的味道。

    朝中官员更是一知半解,不了解丁晁与魏双到底有怎样的联系。

    而昭明帝,怀疑所有人,更疏远了太子。

    本来年前,昭明帝已经透露出让太子监国的意思来, 结果此事一出,再未提起了。

    丁晁遇刺之后, 户部换了主官,这主官查出了许多丁晁的纰漏, 当年丁晁又是太子举荐的, 一时间太子格外低调起来。

    只是屋漏又逢连夜雨, 太子的一个内侍因收了贿银涉嫌卖官,被御史台参了一本,那内侍畏惧罪名自尽了。

    昭明帝不但没有回护太子之意,反而当众申斥,一时间朝中的形势大变,本有几个犹豫不定的朝官便暗暗投在了瑞安王门下。

    亥时,城外小亭内,祁慎面朝水面等人。

    “让子离久候了。”亭外传来一个满是笑意的声音。

    从黑暗中走出一人,三十上下,玉带锦袍,风流倜傥,他的眉眼与太子有几分像,却少了几分狠厉,多了些许书生气。

    来人正是瑞安王,司马阙。

    祁慎恭敬一礼,道:“王爷言重了,不知王爷有何吩咐?”

    “你的腿好些了吗?”司马阙关心问道。

    祁慎微微颔首:“当年多谢王爷暗中请了神医来治,如今虽然偶尔疼痛,但总归还能行走。”

    司马阙点点头,仔细审视祁慎,见他长身玉立——

    积石有玉,列松如翠。

    只是眉宇间有驱散不去的郁气,像是谪仙入了魔。

    他拍了拍祁慎的肩膀,道:“我知你的心思,是想回凉州吧,只是如今南方战事吃紧,父皇心绪不宁,若这时候提出来,只怕是不能如愿的,你再耐心等些时候,等南方战事稍稍平息,我定替你陈情,亲自送你回凉州去。”

    祁慎神色微动,抱拳行礼:“多谢王爷。”

    静默片刻,司马阙再次开口:“我听闻最近皇城司动作频繁,满京城寻找十一年前从云梦州来的女子,只怕是父皇吩咐的,你……”

    他住了口,见祁慎神色并无抗拒,才继续道:“你果真知道江家宝藏在哪里?”

    “我……”祁慎张了张嘴,话却未能出口。

    司马阙摆了摆手,极体贴理解的样子:“你不愿意说可以不用说。”

    “我手里有江家的女儿,她知晓宝藏所在。”

    司马阙眼底杀意一闪而逝,却转瞬笑道:“子离倒是把人藏得极好,这十几年里,竟没人发现。”

    祁慎顿了顿,转头看向多年相交的“挚友”:“她就在这平康城里,我一介废人,若手中再没有她,只怕早被这吃人的平康城撕碎了。”

    司马阙拍拍他的肩膀,劝慰道:“你莫要如此悲观,都过去十一年了,父皇只怕也有放你回封地的心思,只是如今时机未到,你且放宽心,我定会为你斡旋。”

    祁慎缓缓闭上眼,半晌才睁开,道:“我虽想助你登临帝位,但一则我手中无权,二则手中无兵,有心无力,若有一日我回了凉州,江家的宝藏定送你一半,也算酬谢多年来王爷相助之恩。”

    “这是说的什么话,像是我觊觎江家宝藏了。”司马阙有些嗔怪,他抚了抚衣袖,丰神俊秀,有些担忧道,“今日问你,不过是听闻父皇那边好像知晓了什么,我怕你不知,这才特来提醒的。”

    “不知圣上知道了什么……”

    “辟寒犀。”

    亭中一瞬沉寂下来,黑色锦袍的男人眸色微动,半晌才幽幽开口:“我以为没人知晓的。”

    司马阙微微皱眉,颇有些责备的口气:“你那辟寒犀虽是送给了永寿王,但永寿王府里怎会没有父皇的人,且这几十年里,熙陵境内只有江家寻到了辟寒犀,你只要拿出它,怎么能不暴露呢?”

    祁慎微微皱眉,面色难看。

    见他如此,司马阙似心有不忍,反倒来安抚:“不过此事既已被父皇发现,日后子离行事便要更小心些,那江家的女孩莫让人知晓了。”

    马车缓缓驶回城内,司马阙端坐在马车内,心中似有一团火熊熊燃烧。

    这些年他有意与祁慎交好,本就是为了江家的宝藏,只不过这些年不管他如何旁敲侧击,祁慎从未透露半分。

    如今终于借着辟寒犀,捅破了这层窗户纸,但以他对祁慎的了解,那江家的女孩他是绝不会交出来的,那个女孩是祁慎最后的筹码,也是江家宝藏的钥匙。

    但若得到那个女孩,就得到了江家的宝藏,有钱有兵,何愁坐不到那个位置上?

    如今不止自己在找,父皇在找,只怕太子也蠢蠢欲动了,就看谁能先找到她。

    父皇如今不敢公然动祁慎,太子现在的处境更是腹背受敌,这对他都极有利……

    城外的夜格外安静,月到半空,照得这小小的陋亭也雅致起来,亭中一个男子面水而立。

    芝兰玉树,郎艳独绝。

    只不过他眉目之间隐有杀气,却让人不敢靠近。

    “侯爷,瑞安王既知道了这消息,只怕很快就要有行动了。”

    祁慎骨节分明的手缓缓展开,这只手其实很好看,但这只手杀人的时候,也很无情。

    “那就让他做掀翻京城平静的第一人吧。”

    手掌一寸寸收紧。

    到时不知别人还坐不坐得住——

    四月的天气虽春寒未去,却隐隐有了春意。

    阮阮不堪祁慎的折磨,连着几日都没睡好,本是细腻如脂的一张小脸上,因两个青黑的眼圈而显得恹恹没精神。

    上次明池苑雅集上,阮阮那一舞确实惊艳了不少书生学子,书生学子们又是最会附庸风雅,一时间倒是出了不少赞颂阮阮舞姿曼妙的诗篇,又暗中贬了极乐堂那些暴露的胡姬,清阴阁比之前更加热闹起来。

    阮阮本不想得罪那些胡姬,毕竟都是在讨生活,但又无力做什么,又想着自己日后未必就比她们好多少,不免有了物伤其类的忧愁之感。

    “姑娘快些收拾收拾,接你的马车来了。”陶妈妈一进屋,见阮阮懒懒散散靠在小榻上,不禁焦急催促。

    今日一早,陶妈妈便说有贵人邀请阮阮乘船游玩,让阮阮好生准备,阮阮问是谁,陶妈妈却又不说,只让她快些梳妆。

    阮阮无法,只以为又是什么雅集,上身穿一件荼白抹胸,下着雪青色石榴纹天香绢石榴裙,外罩了一件洒金秋香色的外衫,纤腰束素,香肌玉体,十分的……娇。

    出门时天色已经有些暗了,阮阮踩着脚凳上了马车,掀开帘子却是一愣。

    她以为马车里没有人,然而此时马车里端坐着一个人。

    这人闭着眼,一身靛青色暗纹长袍,腰间玉带紧束,面如冠玉,身如玉树,颇有些神仙玉骨之感。

    他很少穿黑白之外的颜色,如今这样穿,竟有几分温润如玉,像是贵气的书生。

    男人睁开眼,琥珀色的眸子看向愣住的少女,声音异常温柔:“阮儿发什么呆,过来。”

    “侯……侯爷。”

    祁慎微微一笑,朗朗如日月入怀 ,阮阮忍住想揉眼睛的冲动,仔细去打量眼前的祁慎,心中生出极怪异之感。

    今日的祁慎眉宇之间没有往日的戾气,若说往日是如仙似魔,那今日邪气俱散,真真的谪仙本仙。

    阮阮还是有些犹豫:“侯爷?”

    祁慎微微一笑,拉着阮阮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身侧,道:“如今春色甚好,带你去游湖。”

    阮阮:他不是想趁机杀人抛尸吧,她有点怕啊……

    她努力回想上辈子的事,忽然脑中灵光乍现——上辈子祁慎也带她游过一次湖,那次游湖遇上了刺客,祁慎还落了水……

    如果就是今天呢?会是今天吗?

    阮阮强压住心中的激动,她在祁慎身边坐下,又忍不住看了祁慎一眼。

    “看什么?”

    “侯爷今天很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你今天像个正常人,这实在太不正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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