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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你别过来。”阮阮听见祁慎的脚步声, 却并未抬头,只是低声说了一句。

    “你想起来了。”

    阮阮柔顺的长发披在肩上,她抬起脸来, 脸上并无泪水, 只是双眼湿漉漉的,像是迷失在雪地里的小鹿,她看着祁慎, 却又像是看着虚空, 轻声道:“想起来了。”

    祁慎就站在原地看着她,想说什么,却觉得喉咙干涩, 想安慰她, 却觉得什么话都苍白无力。

    他多想跨过那三千六百多个日夜, 去抱住他独自在黑暗中煎熬的姑娘。

    她曾经那样相信他,忽然面对那样的情形,她当时是该有……多绝望。

    祁慎向前迈了一步。

    “你别过来。”

    “阮儿,一切都过去了,都已经过去了。”

    阮阮的眼珠动了动,终于将视线落在祁慎的脸上。

    “我不知那十年,你一直受着这样的煎熬折磨,若我……算了, 都过去了,真的永远过去了, 以后我再也不会让任何人碰阮儿一下,也不会让阮儿自己一个人了, 再相信我一次, 好不好?”祁慎站在离床两步之外, 目光柔和,声音缱绻,用尽了他一生的卑微和乞求。

    阮阮看着他,眼中的惊恐之色越发浓重,她浑身剧烈颤抖起来,呼吸也越来越急促,双眼涌出了无数的眼泪,猛然间,她扑向了祁慎,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

    祁慎紧紧抱着她,任由她将滚烫的热泪滴落在胸口,她哭得难过哽咽,细细的手臂却紧紧抱住祁慎的脖子,仿佛那是她救命唯一的浮木。

    “莫哭了,被欺负了就狠狠报复回去,这才是我的好阮儿。”祁慎轻轻拍着阮阮的背,柔声安抚,直到阮阮安静下来,才将阮阮放回床上。

    他单膝跪在阮阮面前,抬起阮阮的下颌,目光微沉,“莫要再哭了,我会忍不住现在就去把司马廷千刀万剐了。”

    他说得很轻松,可却是极力压制着愤怒的轻松,他恨不得现在就去把司马廷一刀刀剁碎,去把罗衡抽筋扒皮,可是阮阮现在的情况不好,他还不能离开她去杀人。

    阮阮的头脑渐渐清晰,她脑中的记忆渐渐被捋顺,心绪也稍稍平复了一些,她低头看着祁慎,伸出手指落在了祁慎的眉间,想要抚平他皱起的眉心,声音闷闷的的,“不要……总是皱眉。”

    于是祁慎便展眉,他握住阮阮冰凉的手,在她的手心轻轻亲了亲,哑声道:“我那时不应因为生气,就用司马廷吓你,即便我能保你平安,也不该让你陷入那样的惶恐中。”

    祁慎早先也因为这事满怀愧疚,可到了此时此刻,他的愧疚更添千倍万倍。

    “我……原谅你了。”阮阮神色还有些恍惚。

    祁慎没说话,伸手抬起阮阮的一只玉足,用手轻轻拂掉足上的灰尘,然后又抬起另一只,为她拂去足上尘土。

    他吹灭了灯,上床抱住阮阮,轻声道:“你如今受不得累,现在什么都不要想,睡吧。”

    阮阮“嗯”了一声,把脸贴在祁慎胸口,很快便沉沉睡去。

    阮阮睡着,祁慎却披衣起身,钊铭已在门外候着,祁慎有差事要交给他。

    “去给薛白和骆承传个消息。”

    薛白和骆承便是祁慎安插在司马廷身边的人,司马廷事败之后,身边大部分人都被处置了,但司马长平并不想让司马廷死,便准许他留了薛白和骆承在身边护卫。

    主子这是……要动太子了?

    月光之下,一只修长的手缓缓抬起,祁慎仰头对月打量着自己的手,发现他的手在微微颤抖,这颤抖越来越剧烈,越来越明显。

    那是他无法压抑的杀意。

    他现在、就想去把司马廷的脑袋拧下来!

    他在院中站了一会儿,才再次回到屋里去,床上的少女睡得极沉,她的脸放在枕头上,显得有些娇憨。

    祁慎上了床,抱着阮阮,思考怎样让司马廷死得更痛苦一些……——

    平康城外的行宫,本是皇家夏日避暑之地,如今却囚禁着废太子和废太子妃,既然是已废的储君,日子自然不好过,但行宫之中的人也不敢太过分,吃食物品自然也不敢少。

    冯清婉的母族已尽数被诛杀,司马廷在朝中的助力也被尽数拔除,如今二人被困在这小小行宫之中,已是穷途末路。

    子时,司马廷忽然听见细微的敲门声,然后便听见了自己护卫的声音。

    “殿下,请陛下随属下速速离开行宫。”

    司马廷先是一愣,随即却心中生出狂喜,到底是有人真心拥戴着他的!不管怎样,只要离开这囚笼,他就有东山再起的希望!

    他拉开房门,见门外是骆承,骆承身后不远处的薛白正在持剑望风。

    “我兄弟二人承蒙殿下赏识厚爱,如今见殿下龙困浅滩,势要结草衔环相报,故而我兄弟二人暗中筹谋,今夜终于寻到了机会,刚刚已经解决了宫门处的守卫,殿下快快随我们离开!”骆承压低声音,神色焦急。

    司马廷长得像沈皇后,只是眉眼阴鸷,带着些女气,他母亲是皇后,沈家又权势滔天,自小便被立为储君,他想要的只要开口就能得到,所有人在他的眼中都如蝼蚁,可如今却有蝼蚁来救他。

    司马廷的眼中第一次浮现出动容之色,只是这动容也只是浮光掠影。

    “离开这里可有地方能去?”

    “殿下放心,我们早已联系了泽州的起义军将领,他们愿意拥立殿下为帝。”骆承恭敬道。

    仿若一道天光闪过,司马廷心中骤然狂喜!泽州生乱之事他也有耳闻,若是泽州的那些乱民能够为他拼命,他必能重夺天下!一切即将重回他的手中!

    他一定要好好利用泽州那些乱民,即便不能重回平康,也能在泽州称帝,但若是能重夺熙陵,再想法子除去那些乱民便是,毕竟他们谋逆了一次,就会有第二次。

    司马廷不再犹豫,他甚至什么都没带,便跟着骆承薛白二人踏上了自己的不归路。

    骆白询问是否要带上冯清婉。

    “不必了。”

    冯家已经没了,冯清婉也毫无用处了,此时带上她只是累赘。

    三人顺利从行宫离开,出门便上了马车,车轮滚滚而行近一个时辰,骤然停下。

    “怎么了?”司马廷心中一慌。

    马车外静悄悄。

    几息之后,司马廷的再也无法忍受这样的死寂,掀开了车帘。

    入眼便是一片荒山,然后他看见了站在路边的人。

    他睁大了眼睛,竟然是……祁慎!祁慎身边还站着个女子,只不过头戴兜帽,看不清脸。

    司马廷指着祁慎,声音微颤,“你怎么能站起来?你的腿……你想干什么!”

    祁慎向司马廷走了一步,越发加重了他的恐慌,司马廷仿佛见了鬼,顿时跌坐在马车上,“你别过来!骆承护驾!护驾!”

    平日倨傲骄矜的司马廷,此时如同丧家之犬。

    然而不管是骆承还是薛白,都一动不动。

    “你们杀了他,快点杀了他!”

    两人依旧一动不动,祁慎眉眼微敛,道:“太子还记得那个夜闯东宫的刺客吗?”

    司马廷头脑迅速转动起来,他看着眼前的祁慎,渐渐将他的身形与那刺客重合在一起。

    那刺客进了东宫,却不急着取他的性命,而是将东宫之中他豢养的高手尽数斩杀。

    “殿下觉得,我之前杀光东宫里的高手是为了什么呢?”

    为了什么?为了……清空他的身侧,换上薛白和骆承!

    “你们都是他的人!”司马廷怒视着马车外薛白二人,目眦欲裂。

    他以为这是他走向帝位的路,没想到是他的黄泉路。

    骆承脸上尽是鄙夷之色,哪还见之前的恭敬,他一刀砍断马车上的绳缰,马车失去了平衡,猛地砸向地面,把司马廷甩了出来。

    司马廷的身体滚了几圈摔在祁慎脚下,然后又被祁慎一脚踢出了几米远。

    “你到底想要干什么!”司马廷捂着胸口咳出了一口血,眼中满是愤怒。

    “你想杀了我?”

    司马廷能感觉到祁慎身上的杀气,可是他与祁慎也并无什么血海深仇,他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这时他看清了祁慎身旁女子的模样,姣丽蛊媚,娇弱无骨,正是曾落在他手中的白阮阮,难道是因为她?

    司马廷觉得这样的想法不但可笑,而且荒唐!不过是个女人,祁慎何至于就要杀他?何至于啊!为一个女人?

    祁慎走向司马廷,声音里毫无温度,双目寒意摄人,“我知道你有很多疑惑,可我不会告诉你缘由,如果你一定要知道,就当我是为那些死在你手中的女子报仇吧。”

    这算是什么缘由?为了给毫不相干的女人报仇,所以费了这么大的力气?

    死在司马廷手上的女人确实不少,各个死法凄惨,但不过是一条条的贱命,即便是死在了东宫里又怎么样,从来没有人敢追究他的罪责,祁慎又为什么要多事!

    “我不过杀了几个女人,又不干你的事……”司马廷脑中灵光一闪,看向祁慎身后的阮阮,道,“当初也不过是掐了她,你为什么要揪着我不放?”

    第92章

    看着眼前的杀神, 司马廷努力冷静下来。祁慎能这样轻松地把他从行宫弄出来,说明势力已经不小。

    所有人都以为祁慎是一个傀儡,却不知他一直在暗中谋划, 至于谋划什么……只怕是为祁家正名。

    若祁慎想杀他, 为什么不早动手?

    只怕也不是真的想杀他,而是想要与他做交易,让他成为祁家平反的助力。

    想到此处, 司马廷冷静了许多, 他故作轻松地抚了抚衣袖,问道:“侯爷想要平反祁家的冤屈吧,若侯爷能让我登上帝位, 我定在登基之日为侯爷平反。”

    “不必了。”祁慎声音阴冷, 他走向司马廷, 缓缓蹲下身,轻声道,“你活在这个世上,让我无法忍受。”

    下一刻,司马廷的脚踝发出“咔嚓”一声,剧痛让司马廷哀嚎起来。

    司马廷喜欢折磨人,他也喜欢折断别人手,那时他只觉得刺激和享受, 如今轮到他自己,却无法忍受。

    “疼吗?还会更疼的。”

    妖魔一般的男人再次出手, 折断了司马廷的另一只脚踝,此时司马廷已经疼得无法出声, 他像是一条窒息的鱼, 无力枉然地挣扎着。

    一声声让人胆寒的“咔嚓”声在山谷响起, 漫长的折磨足足持续了半个时辰,若是平常人,只怕早已晕厥过去,可祁慎给司马廷吃了保命镇静的药,让他保持着清醒,感觉也更加灵敏,所以痛苦是双倍的。

    这一刻,司马廷感受到了绝望。

    他也应该感受绝望,感受那些女子们同样的绝望。

    他身上有二百零六块骨头,除了头骨尽数被折断捏碎,碎裂的骨头不断摩擦刺痛他的皮肉,让他连呼吸都在颤抖。

    祁慎欣赏着司马廷的凄惨模样,他的手依旧在抖,他觉得还不够,他还想要更多。

    他想让手上沾满鲜血,沾满仇敌的鲜血。

    他的眼中毫无情绪,只是疯狂渴望杀戮和折磨,他看着满眼绝望的司马廷,唇角微微挑起,“若你觉得冤屈,那就怪你上辈子造的孽吧。”

    司马廷瞳孔微张,他已经完全绝望了,浑身的骨头被捏碎,哪里还能活?身上的疼痛剧烈又清晰,让他恨不能就这样死了!

    “你杀、了、我、吧!”司马廷咬着牙,一字一顿道,他如今也不肖想帝位了,他只想痛痛快快地死!

    “想死?”祁慎冷笑一声,接过薛白递过来的匕首,仔细打量着雪亮的锋刃,他的手指修长,指尖轻轻捏着匕首的姿态极优雅,“手艺好的师父能割肉一千刀而犯人不死,我的手法差一些,但也会努力让殿下多活些时间,割了殿下的肉,还会给殿下上药养伤,殿下千万不要害怕。”

    司马廷怎么可能不害怕!他以为自己不怕死就够了,可他现在怕自己死不了!

    割了肉,养好伤口,然后再割肉……

    他是疯子吗……

    然后不等司马廷言语,祁慎手中的匕首便贴近了司马廷的眼眶——便从这双眼睛开始吧。

    匕首的尖端靠近司马廷的眼珠,尖端却在即将碰到眼珠的时候停住了。

    祁慎的衣袖被拉了拉,阻止了他的下一步动作,他低头看着紧攥着自己衣袖的小手,眼中的戾气稍稍收敛,他抬眼看向阮阮,柔声道:“先回车上,这里……很快便好了。”

    攥住衣袖的小手并未松开,手指反而收紧了些,阮阮水润的眸子看向已经惨不忍睹的司马廷,然后转眼看向祁慎,她摇了摇头,声音柔柔的,却很平静,“已经够了。”

    薛白和骆承少时家乡闹饥荒,逃命出来时被祁慎所救,又教授武艺,也是跟了祁慎七年有余,知道祁慎心中的恨意如渊,亦知祁慎的性子,并不觉得这个柔弱的姑娘能阻止得了主子。

    然而下一刻,他们便知自己错了。

    祁慎将匕首递给还给薛白,他站起身,从袖中取出洁白的帕子仔细擦净了手,然后才摸了摸阮阮的头,他在她的头顶轻轻亲了一下,尽数敛去了眼中的杀意,他深吸了一口气,道:“阮儿先回车上去,我会给他个痛快。”

    阮阮点点头,未看司马廷一眼。

    司马廷是她十年噩梦的起源,这个噩梦在今夜终于完全醒了。

    直到车帘放下,祁慎才收回了目光,他重新蹲在司马廷面前,看着他,眼中的戾气杀意再次凝聚,且比之前更盛。

    司马廷神色稍缓,他听到了阮阮和祁慎的话,觉得至少能得到个痛快,却听祁慎低声讥讽道:“殿下真觉得我会放过你么?”

    司马廷只觉浑身一凉,虽然如今身上的皮肉都在,却仿佛已经被一片片割了下来,此时此刻,在即将被杀的时候,司马廷依旧不知自己究竟做了什么,让祁慎非要杀他不可。

    他的确想过把白阮阮抓进东宫,他看见那样娇弱清纯的女人就想要狠狠蹂|躏,可后来唐满城说倾心于她,他便也压下了自己的想法,即便后来知道白阮阮就是江榕,他也不过是掐了她的脖子罢了,还没来得及做什么,白阮阮便被季悯行带走了。

    若再说与祁慎什么冤仇,也不过是讥讽挤兑过祁慎罢了,纵然祁慎心胸狭窄,何至于就要将他千刀万剐了!

    “这山上有狼,把他送到狼窝去,看着他,被吃干净。”

    司马廷听了这话,浑身忍不住颤抖起来,他的牙咬得咯咯作响,“你杀了我——”

    他的下巴被卸了下来,再也发不出声音,下一刻便被薛白和骆承架了起来,几息之间便消失在密林之后。

    祁慎看了一会儿司马廷消失的方向,才整理了自己的衣衫,然后往马车边走。

    车上,阮阮的头靠在车壁上,长长的睫毛微垂,听见祁慎的声音,她睁开了眼,双眸如水,声如夜莺,轻轻唤了一声,“侯爷。”

    “乏累了吧。”祁慎走过去,伸手去揽阮阮的身子,“这就回府了。”

    阮阮点点头,把脸安心贴在祁慎的下颌,并不问司马廷的情况。

    她阻止祁慎再对司马廷用酷刑,并不是不忍心,她那地狱一般的十年,让她清清楚楚、又一遍一遍地接受司马廷的凌|辱和折磨。

    或许那是罗衡所造的梦境,但那梦境里所有的事都是真是发生过的,都是司马廷曾经对她做过的。

    阮阮亦恨不得将司马廷抽筋扒皮,但她不希望祁慎真的做到那一步,她知道祁慎的手不干净,可她依旧希望他的手能尽量少沾污血。

    或许在别人眼中,祁慎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鬼魔头,但她知道祁慎是怎样走过了那阴暗绝望的十年……

    阮阮把自己微凉的手塞进了祁慎的掌中,小声道:“等平康的事了结,我想离开平康。”

    祁慎神色一动,低眼看着阮阮,笑意从眼底逐渐泛出,却不说话。

    他以为阮阮是想和他回凉州。

    他想起之前和阮阮说过的话:给我生个孩子吧,等孩子大一些,女孩儿就教她知书识礼,男孩儿就教他骑马射箭,凉州的马膘肥体壮……

    阮阮的手被祁慎抓住,她一愣抬头,见祁慎眼中的笑意已敛去,他的眼深不见底,像是寒夜里的深潭。

    “我很高兴。”

    他再次伸手去抱阮阮,将她紧紧禁锢在怀中,把玩着她的手指漫不经心,“下个月,阮儿陪我一起去吧。”

    阮阮反应了一会儿,猜想应该是祁慎做的局要收网了。

    “好。”

    第二日,行宫传来消息,说是废太子逃跑了,虽并不是什么大事,但如今泽州民乱不止,北面边境又有异动,放了这废太子出去,恐怕再出波折,所以宫中还是下命追捕。

    然而派出去寻找的人一波又一波,却没带回任何消息,司马廷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再也寻不到半分踪迹。

    冯清婉的面前是一条洁白如雪的白绫,她如今才十九岁,鬓角却已有了白发,面如死灰,眼无生气。

    其实从冯家被连根剪除那日开始,她便知道自己有这一天——于旁人而言,她一点价值都没有,于司马廷而言,她没了冯家的助力,便不如刍狗。

    可她为什么会走到今天呢,她明明并没有做错过什么,她听了父亲之命嫁给司马廷,父亲让她做什么,她便乖乖做什么了啊!

    即便司马廷从不像一个男人那样要她,即便司马廷不行,即便司马廷用鞭子抽她,她都没有抱怨过啊,为什么她乖顺听话,却走到了这一步。

    冯清婉想不明白,可是已经没有足够的时间让她想了,天快亮了。

    她颤抖的指尖摸了摸白绫,觉得那白绫像是冰一样冷,寒入骨髓——

    山盂郡,阳兴寺。

    佛堂内,素衣云鬓的女子跪在蒲团上,她双手合十,微闭双眼,诵完了一遍《无量寿经》才睁开眼。

    她的眼睛澄澈,由于常年礼佛,又总住在佛寺里,气质淡然悲悯。

    侍女见她做完了早课,忙上前搀扶,神色也有些焦急,“京城来的马车就在门外,老爷让人捎话来,说让姑娘赶紧从后门离开,姑娘却还在这礼佛,真是急死人了!”

    李惜慈站起身,拍了拍侍女的手,笑道:“我都不急,你急什么?”

    俞月已经急得直跺脚,“老爷说京城来的是皇城司的人,让小姐进京准没好事,小姐快跟我从后面小门走吧,家里的马车已经等着了!”

    李惜慈双目如水,她的手指轻轻摸了摸手腕上的碧玉手镯,反过来安抚俞月,“皇城司要我去平康,李家又是平头百姓,想逃谈何容易,但实在也不用逃,他们不过是让我……去认人的,认完了人我自然也就没了用处,更没有为难我的必要,你现在就回府去,告诉父亲,我一走,立刻乘船北上,去阳蜀等我,平康事了,我就去阳蜀找你们。”

    俞月拧着眉,不知自家的小姐脑袋里到底在想什么,正要开口,却见李惜慈眼中神色一肃,竟是不容反驳的模样。

    李惜慈如今不过双十的年纪,却有着这个年纪不应有的沉稳,她本定了一门好亲事,可是中间却生了变故,结亲的霍家犯了事,与她定亲的霍鲸也在押解回京的途中落水身亡,李惜慈的婚事便耽误了。

    李家本是书香门第,先祖曾为太傅,但到了李惜慈父亲这一辈,却不曾入仕,只生了李惜慈这一个女儿。

    李惜慈的身上虽曾有婚事,但到底也不曾真的成婚,加上李家在山盂郡开设书塾,广结善缘,李惜慈也才名在外,这些年来求亲的人倒是不曾断绝,只是李惜慈不曾应承,人们都叹李家小姐是动了出家的心思。

    俞月虽是自小跟在李惜慈身边的,却也知道自家小姐的性子坚毅,并不是自己三言两语能劝得动的,不禁红了眼睛。

    李惜慈缓了神色,又细声细语安抚了俞月一阵,才勉强把俞月哄走了。

    殿内只剩下李惜慈,女子面似芙蓉,肩若削成,腰若约素,端庄却也清冷,她牵裙朝着城中的方向缓缓跪下,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然后毫不迟疑地走出了大殿。

    一辆马车正停在山门口,马车旁站着个灰衣女子,她模样普通,却眼神肃杀,见李惜慈从寺内走了出来,只微微点了点头。

    李惜慈做了个福,她纤细的肩膀上只系了个小包袱,怀中却抱着个大大的木盒,神色坦然。

    这倒让来接人的柳凌稍稍意外,她第一次仔细打量起了李惜慈来,模样是好模样,气质也是温婉清淡,比京城的大家闺秀还端庄,却又沉稳非常。

    “李小姐不带丫鬟?”

    “我那丫鬟胆小,恐怕见不得京城的场面,便免了她随我去担惊受怕。”李惜慈淡淡一笑,便主动上了马车,还自己放下了车帘,丝毫没有恐惧或局促之感。

    柳凌愣住——被皇城司找上,就是被麻烦找上,所有人都厌恶皇城司,更惧怕皇城司。

    可眼前这个女子,明知自己将面对的境地,却还能这样平静,实属难得。

    柳凌其实已经做好了绑她回去的准备,李惜慈却这样配合,不禁对她生出一丝好感来,她对远处藏匿的手下做了个手势,便驾车往官道方向走。

    平康城,皇城司密室内。

    一封密信才送到了崔息的手上,在密室幽暗的灯光中,崔息拆开了那封能揭开一切隐秘的信。

    信只有两页,写的是唐满城的父母情况、他的年纪、身高、模样和一些身体特征。

    唐满城父母早丧,在故乡虽没什么特别近的亲人,却有邻居,这些信息自然就是从邻居那里得来的。

    从这份密信上的描述,崔息可以断定如今招摇过市的唐满城是假的。

    自从江家的宝藏不翼而飞,昭明帝就开始怀疑唐满城了,因为不管是滕州魏双的死,还是白阮阮身份的暴露,都和唐满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唐满城自入仕起,便审时度势,先是投靠了皇上,又在皇上的授意之下在太子和瑞安王之间周旋,不管是眼界还是手段,都绝非一个乡野书生应有的。

    崔息得到昭明帝授意后,便一直在查唐满城,只是毫无头绪,直到有一日,崔息禀事后从殿内出来,见唐满城站在廊下看天,那侧脸让他想起了一个故人——霍文澄。

    霍文澄是受先帝依仗的重臣,时任殿阁大学士,兼户部尚书,熙陵银钱之危并非一日,但因霍文澄颁布的新税法,竟给了熙陵十年的喘息之机,若是霍文澄的税法能够施行下去,如今熙陵的处境应是不同的。

    后来昭明帝杀兄继位,起初也对霍文澄礼待有加,后来却因霍文澄极力反对新帝重建皇宫,推行重税酷吏,使得昭明帝对他心生嫌隙。

    再后来,随着新税法的推行,触动了朝中大多数高位者的利益,昭明帝又需要这些高位者的支持,所以很快,霍文澄被当时的户部侍郎薛杰毁谤,罗织罪名近百项。

    霍文澄被连夜带进宫中,他看着桌案上的厚厚的毁谤自己的文书,又看着站在玉阶之下的爱徒薛杰,终是未发一言。

    接下来便是昭明帝的雷霆手段,一夕之间,霍家老小尽数下狱,风雨来得又快又急。

    平康之中的权贵者终于能安睡了。

    几日之后,关押霍家老小的监牢忽然失火,霍家老小几十口尽数被烧死在牢里。

    自此霍家就只剩一个十六岁的儿子霍鲸,这个儿子自小身体不好,所以放在了气候温暖的山盂郡。

    霍文澄曾在李家的书塾启蒙,又拜李洵为师,所以和李家关系很近,便将霍鲸放在李家教养。

    后来李洵老来得女,起名惜慈,少年少女相处融洽,李洵和霍文澄商量后,便给两人定了亲事。

    如今李家出了事,霍鲸自然也无法逃脱,朝廷的人带霍鲸回京的路上遇到洪水,霍鲸和押解的人落入洪水中,三天后洪水退去,才在下游岸边找到一具面目全非的尸首。

    崔息却在层层迷雾之后,在那夜唐满城的侧脸上,窥探了一丝真相,只要等李惜慈到了平康,认出唐满城就是霍鲸,便能打开一个缺口,说不定还能找出魏双刺杀案、江家宝藏失窃的线索。

    如今泽州的形势危急,平康危若累卵,朝廷要将无将,要钱无钱,若能让江家宝藏失而复得,便能扭转局势。

    而此时,能解开崔息疑惑的女子正站在河边,这条河没有名字。

    霍鲸就是从这里落水的。

    李惜慈并没有带祭奠用的器物贡品,所以只是在河边站了站,此时天气已经凉了,却比北方要暖,霍鲸在山盂郡生活了十年的时间,最喜欢的就是这里不冷不热的冬天。

    女子站了一会儿,转身想走,却又停住脚步,她想了想,从袖中抽出一块半旧的帕子,那帕子被风吹到了水中,水中央荡出几个波纹,将那块半旧的帕子拖拽进了河底。

    李惜慈不再耽搁,转身上了马车——

    阮阮这几日依旧睡得不好,她的身体里像是有一只吞噬怨气的凶兽,饥渴又焦躁,不停搅扰着阮阮。

    府中的花草枯萎了,便再换一批花草,这院子里本有一棵近百年的老树,虽无人侍弄,却也葱葱茏茏,但即便是这棵老树,也因阮阮的缘故而枯死了。

    阮阮住的院子里不再养鸟,阮阮不唤人,绿岫也不再进院里,只祁慎回来后,院子里的人才多一些,阮阮不想让祁慎睡在身边,赶了祁慎,他也不走,又加上她还是时常见鬼,有些害怕,便也不再往外赶祁慎了。

    辛鸾有时会和威猛大人一起过来,这一人一猫最近相处得竟格外和谐,比如此时。

    辛鸾在院子里用黄泥垒了一个火炉,火炉下的柴火烧得红彤彤的,红彤彤的柴火堆里还埋着几个白薯,火炉顶上的砂锅正冒着腾腾的白气,飘出浓郁的肉香。

    一身绛色的少年蹲在炉火旁,黑发被一条发带束起,显得身姿挺拔英气,他一面用手中的蒲扇不停扇着炉火,一面伸手扒拉开想靠近炉火取暖的威猛大人,嘟囔道:“你躲远些,别烧了毛。”

    威猛大人瞪了他一眼,然后慢吞吞地走到阮阮身边,肥硕的身体一跃上了石桌,靠着暖水壶趴了下去,屁股对着阮阮,一副不乐意搭理她的样子。

    阮阮此时也是一肚子的气,她先前那样相信威猛大人,谁知威猛大人竟一直在骗她,如今她的身子就像是无底洞,每天都需要吸纳无数的怨气进去,睡也睡不好,吃也吃不下,一天都要愁死啦!

    阮阮越想越气,又看见威猛大人屁股上那撮毛随着呼吸上下起伏,像是在故意挑衅她一般,一时间恶向胆边生,伸手快速把那撮毛揪了下来……

    时间仿佛静止了。

    威猛大人缓缓转头看向阮阮,它棕黄色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胡子微微抖动,从嗓子眼里发出低低的吼声,显然已经气急。

    阮阮捏着手里这撮毛,一时间也有些后悔,她看见威猛大人的爪子已经伸了出来,竟将手中的毛重新塞了回去。

    威猛大人只愣了一瞬,便比之前更加愤怒起来,它弓起身子,呲出了獠牙,眼看就要冲向阮阮的时候,却凭空出现一只手捏住了它的后颈,将它提了起来。

    威猛大人越发愤怒,瞪着捏住自己脖颈的辛鸾疯狂挣扎,锋利的猫爪乱抓,辛鸾却没撒手,威猛大人挣脱不开,便只能对着阮阮大骂:【你这个疯女人!你揪我毛干什么!你为什么要揪我毛!】

    想起灵魂被囚禁的十年,阮阮也有些气急,张口便道:“你骗我!还不是因为你骗我!你知不知道我这十年是怎么过来的!我一遍一遍……一遍又一遍的被……”

    少女眼睛通红,声音有些颤抖,却说不下去了。

    阮阮咬了咬唇,缓缓摇了摇头,渐渐平静下来,小声道:“算了,又不是因为你。”

    她觉得即便自己被折磨了十年,也和一只猫没有干系,它只是骗了自己,所以不该把气撒在一只猫身上,于是转头便往屋里走。

    “哎哎哎!白薯马上就熟了,你别进屋啊!”辛鸾叫了两声,丢下威猛大人,追着阮阮进了屋里。

    阮阮趴在窗前的小几上,也不知哭是没哭,辛鸾推了推她的肩膀,“你平白无故和一直猫闹什么脾气,你看把我挠的。”

    阮阮本想自己安静一会儿,谁知辛鸾竟跟了进来,闻声看去,就见辛鸾的手背上两道血痕,几滴血珠子正从他的指尖滴落。

    第93章

    阮阮给辛鸾包好了伤口, 便恹恹的靠在小几上,也不说话。

    辛鸾见她心情平复下来,便又推了推她的肩膀, “你到底是怎么了, 明明之前好好的,怎么那猫忽然就发了疯?”

    阮阮找回了那十年的空白记忆,但这其中涉及的事情太过诡异隐秘, 阮阮也不想同辛鸾说, 于是只道:“你也别相信它,它心眼坏着呢。”

    “你能听见它说话,我可听不见, 它自然骗不着我。”辛鸾再次推了推阮阮, 劝道, “行啦,先出去吃烤白薯了。”

    两人出了门,见威猛大人站在廊下望天,那背影竟有些……孤寂?

    辛鸾推了推阮阮,扭身走到火炉边,用棍子把埋在里面的白薯扒拉出来,拍了拍白薯上的灰,掰下一半塞到阮阮手里, 然后阮阮就感受到了白薯的灼热。

    就在阮阮被烫得要松手时,辛鸾却又伸手接了过去, 少年仔细剥掉白薯的疲,露出里面白软糯香的薯肉来, 然后再次递给阮阮, “吃吧吃吧。”

    晚间下起了雪, 鹅毛一样的雪片落在地上发出“簌簌”声响,已过了晚膳时间,祁慎却还未回来,只让人告诉阮阮不用等他。

    阮阮的身体不舒服,草草用过晚膳便在软榻上养神。

    她的躯壳看起来完好精致,可里面已经在渐渐腐烂,阮阮知道她的时间可能不多了,但如今已经是十一月末,再有几日就是十一皇子的满月宴。

    祁慎筹谋多年,为的便是那一日吧。

    阮阮不想在这个关口让祁慎分心,她希望他多年的筹谋能得偿所愿,希望司马长平得到应有的报应。

    羊角灯内的蜡烛爆出一声响,屋内烛光一闪,一缕红烟凭空凝聚成一个女子身形。

    女子长发垂地,一身血色红衣,眉眼含怨带恨,正是那从甜井村开始便一直纠缠阮阮的十世怨女。

    自从离开甜水村,怨女便总来折腾阮阮,先前十多天出现一次,近些日子却每日都来,阮阮起先被怨女恐怖的模样吓得哭了好几次,后来看得多了,阮阮便也习惯了些,只是心里依旧害怕。

    阮阮小心咽了咽口水,低眼抱怨道:“你能不能别总来缠着我啊……”

    少女的声音里带着颤音,白细的手指紧紧攥着衣袖,由于太过用力,指尖已经没了血色,她既怕且惧,又无法向别人求救,只能小声求着面前的怨女。

    一只毫无血色的手覆盖在阮阮的手背上,怨女声音阴冷中掺杂着怨毒,“你这具身体都快烂了,不如趁它还能用给了我吧,我一定好好的珍惜这身子,有了我的怨气,你这身子也不至于从里到外烂透。”

    寒气自怨女的掌心渗透过来,激得阮阮的背脊寒毛倒树,她别过脸,把手从怨女掌下一点点抽了出来,声音虽小却很坚定,“就是烂了也不给你。”

    怨女的笑声刺耳难听,她满眼坏笑地看着阮阮,“小姑娘,何必呢,你知道自己快烂了,不仅不告诉那心疼你在意你的男人,却还要藏着掖着,不过就是害怕他嫌弃你,但天下哪个男人不是如此呢?不若就把身体给了我,你我结合便能使这具身体成为真正的怨气炉鼎,天下怨气皆聚在这具肉|体之内,是无穷的力量,世上生人邪魔皆为你我所驱遣,区区一个男人又有什么重要。”

    怨女说到兴起,竟在软塌上坐了下来,她湿漉漉的黑色长发像是腐烂的海草一般堆阮阮脚边,浑身散发着刺鼻的腥气,也不知是因为在井中待久了,还是怨气缠身的缘故。

    怨女的魂魄经历了十世的绝望,积累了无数的怨气,她虽然与阮阮隔了一臂的距离,身上的怨气却似小蛇闻到了血腥一般探出头来,寻着阮阮的方向游移过来。

    怨女也注意到了,但却毫不在意,她微微抬起漆黑的眼珠,笑得阴恻恻的,“这些怨气先给了你也没什么,反正早晚你的就也是我的了。”

    阮阮胆子本就小,和怨女挨得这样近更是不敢看她,只紧攥着衣袖,拿眼瞟着地面,还想说服怨女,“我就是烂了,也不会同意你进入我的身体里,我更不想驱遣别人,你还是找别人去吧。”

    怨女听了这话,青白色的脸上似笑非笑,似怒非怒,缓缓朝阮阮俯过身来,寒气也侵了过来,像是冬天深夜里的寒潭,把阮阮的寒毛都激得立了起来。

    “你摆脱不了我了,我知道的。”

    此时夜已经深了,屋内外安静异常,怨女阴恻恻的声音像是诅咒,有那么一瞬间,阮阮竟忽然迟疑了。

    两人僵持许久,院内兀地响起了脚步声,是祁慎的脚步声。

    怨女神色僵硬了片刻,随即再次露出讥讽的笑意,“你说……如果日后他知道你里面都烂了,会不会把你当怪物?他知道你成为怨气炉鼎后,是会与天下为敌保护你?还是放弃你?”

    脚步声逐渐靠近,怨女耸了耸肩,下一刻房门被打开,怨女消失了。

    压迫感瞬间消失了,犹豫恐惧的东西消失,阮阮才剧烈喘息起来,她又努力平复自己,抬眼时祁慎已经到了面前。

    “不是告诉你别等我,怎么不听话。”祁慎将肩上的大氅解下来搭在屏风上,又在铜盆内净了手,才伸手去拉阮阮,随即皱了皱眉,“手怎么这样凉?”

    阮阮恹恹的没精神,她把小脑袋靠在祁慎腰上,只回答了第一个问题,“白天睡得久了些,夜里便睡不着。”

    阮阮才沐浴过,柔顺的头发带着淡淡的香气,娇极媚极的小脸上带着轻愁,越发的惹人怜爱。

    祁慎轻轻抚弄着阮阮的长发,眸色微沉,“师傅传来消息,说已经有了罗衡的消息,侯府派出的探子也查到了一处秘密道坛,等我找到了罗衡,就能找到他从你魂魄中抽出的‘恕’,不会让你变成怨气炉鼎,所以不要发愁了。”

    阮阮“嗯”了一声,依旧心不在焉,祁慎抬起她的脸,双眼幽深,“今天外面换了三次花草,阮儿的身体还好吗?”

    他察觉到了吗?

    阮阮心中犹疑,随即却还是决定隐瞒。

    少女眨了眨眼,小小叹了一口气,声音也有些委屈,“身体需要的怨气越来越多,我有些担心,而且总是觉得累。”

    祁慎沉默片刻,伸手将阮阮抱了起来,低声安抚道:“很快便能找到罗衡了,不要想太多。”

    罗衡从阮阮的魂魄之中抽出了“恕”,人之魂魄有强有弱,但魂魄若想长久依附在肉|体上凝聚不散,就要平衡,不管是喜怒忧思悲恐惊的七情,还是三魂中的胎光、爽灵、幽精,都使得魂魄平衡。

    在罗衡之前,没有人试图打破这个平衡,也不知罗衡是用了什么样的方法,竟将阮阮魂魄中的那一缕“恕”魂抽了出来,打破了她魂魄的平衡,随着时间的推移,阮阮的身体开始不停吸纳怨气,但也不知差了什么,所以一直也不算是真的怨气炉鼎。

    只是继续这样下去呢……

    还是要尽快找到罗衡。

    阮阮觉得胸腹之间有些疼,却不能表现出来让祁慎生疑,于是把脸贴在他的胸前隐去了表情。

    将少女放置在床上,祁慎俯身去脱阮阮的鞋子,他的动作很慢,似在想什么事,就这样蹲在地上沉思起来。

    他想起紫玄真人之前说起的法器斩魂刺,据说可以斩断六欲之根,若用法器斩断阮阮的怨根……

    但这样会冒很大的风险,或许还会对阮阮造成一定的损伤,不到最后关头,祁慎绝不会这样做。

    他正想着,却有什么凉凉软软的东西贴在了他的脸上,抬眼便看见阮阮水波一样流转的清澈眼眸。

    “阮阮很好,不要担心。”

    阮阮看起来无比娇弱,像是娇嫩又名贵的白荷,只要被冷风一吹便要折断,可是她却又很坚韧。

    祁慎熄了灯放下床帏,阮阮眼前便是一片黑暗,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她很怕死,可是她知道,祁慎已经在尽力寻找罗衡了。

    她还没活够,还没自由自在地活过,她不甘心,可是不甘心也没有办法,谁让她……命不好呢?

    她死后祁慎会把她埋在哪里呢?应该不会埋在平康,祁慎不喜欢平康,她也不喜欢。

    埋在凉州吗?可是凉州好冷的,她也不喜欢,但那时她都死了,应该也感觉不到冷了吧。

    祁慎揽住阮阮的肩,声音有些暗哑,“想什么呢,竟这样出神?”

    阮阮把脸贴过去,小声道:“我还是喜欢云梦州。”

    把她埋在云梦州吧,和爹爹阿娘埋在一起,这样就不会觉得冷,也不会觉得害怕了。

    “等平康的事了结,我稳定了熙陵的局势,不管是云梦还是哪里,都陪阮儿去。”

    “嗯。”少女声音柔柔的,像是一滴水落入池中,荡出了一圈圈的涟漪。

    司马廷已死,但祁慎心中的恨却丝毫未减,自从那日进入阮阮的魂魄之中,看见了阮阮所经历的,那些画面便一遍一遍在他的脑中重复,以至于让他夜不能寐。

    之前的十年,祁慎不知阮阮在被折磨,如今他觉得都是自己的过错,若是他没有轻信罗衡,阮阮便不会遭受那么多磨难。

    “阮儿……其实都是我的错。”祁慎终于还是说出了口。

    黑暗中,阮阮愣了一会儿,然后她把手塞进了祁慎的掌心,真诚又乖巧,“我原谅你了。”

    两人又沉默了一会儿,阮阮忽然坐了起来,此时她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能看见祁慎的轮廓。

    她想祁慎现在疯起来很吓人的,上次自己死后,他能和尸体一起睡,这次自己再死,他还会发疯的吧……

    “以后不许再发疯了,人都是会死的,哪能抓着尸体不放手,多吓人呀。”

    祁慎自小长在凉州,在父兄的庇护下,母亲的关怀中长到十二岁,祁淮贞教他的是为君止于仁,为臣止于敬,为子止于孝,为父止于慈,与人交止于信,教他的是仁是义,而兄长祁敏则是最完美的榜样。

    可司马长平毁了这一切。

    祁淮贞给他起名“慎”,希望他能谦恭谨慎,可是到如今他哪里谦恭?有哪里谨慎?他像是来自地狱的阎罗,君臣仁义没有,礼义廉耻更没有,他所思所想就只有报仇一事。

    若是祁淮贞还在世上,看见他如今的模样,只怕会很失望。

    好在祁淮贞死了,祁敏也死了,所以他疯就疯了,他崇敬的父亲和兄长都不会知道了。

    祁慎的指尖摩挲着阮阮的一缕发丝,没有回答阮阮的话,只轻声道:“睡吧。”

    不多时,祁慎的呼吸沉了下去。

    柔和的月光映在窗子上,又落在少女如玉般光洁的面容上,她神情有些木讷呆滞,就这样愣了会儿神,然后墨玉一般的眼珠忽然颤了颤,无助和惊恐便漫延开来。

    在此时这样安静的环境中,她仿佛能听见自己逐渐腐烂的声音,从内脏开始,一点一点被怨气腐蚀。

    她死的时候会变得很难看吧。

    第94章

    泽州民乱尚未止息, 前太子下落不明,凉州边境敌军犯境,这样危如累卵的局势中, 熙陵需要一点喜庆事。

    所以司马长平要给十一皇子办个百日宴。

    百日宴设在游船之上, 只不过时间仓促,来不及重新造船,只能将原本的一艘游船重新修葺。

    至于修葺游船的差事, 自然落在了礼部头上, 若是平时,这差事自然是个香饽饽,可如今不仅时间紧, 银子也紧, 不仅捞不到好处, 还极易招祸,所以礼部几个年资老的侍郎一起“害了风寒”,争先恐后地告了假。

    郑承彦本在孝期,偶尔来礼部也是点个卯,但这十万紧急的差事没人应,急得礼部尚书热锅蚂蚁一般,正在这时看见了郑承彦,便也管不了是否符合礼制, 只把郑承彦拉来堵住了这个窟窿。

    于是这个冬天,郑承彦都不得不离开温暖的王府, 站在河边监工。

    好在除了银子不够花、船匠糊弄活儿,在郑承彦日夜不停的督促之下, 船终于快修好了, 今日再刷上最后一遍桐油, 总算赶得及。

    一身白裘的青年站在岸上,他眉眼疏淡,像是城中的清贵公子,却又比那些公子哥儿们多了些沉稳,正是成日站在岸上监工的郑承彦。

    “主子回车上暖和暖和吧,今儿的风尤其冷硬,别吹病了。”跟来的小厮年纪不大,这些日子一直是他跟着伺候的。

    郑承彦又站了一会儿,见只剩下一小块没刷漆的地方,这才回到车上。

    小厮忙倒了一杯热茶递过去,小声抱怨道:“这还没到三九天就这样冷,也不知过几日这河水会不会结冰,若是结了冰,那皇子的百日宴可就办不成了。”

    郑承彦垂眼喝着茶,没有什么情绪,只轻轻吹着笼在茶杯上的热气,淡淡道:“护城河多半是冻不上的,即便冻上无法行船,也得想法子把皇子的百日宴办了。”

    小厮“哎”了一声,也不知是叹息皇子命好,还是哀叹自己的命运不济,却是转了话头,“这几日城里的传言,少爷听见没?”

    郑承彦抬眼,双眸澄澈非常,“什么传言?”

    小厮转头打量了一圈,才压低声音道:“少爷知道白阮阮吧?”

    郑承彦皱了皱眉却未接话,便听小厮神秘兮兮道:“如今城里都传遍了,说阮阮姑娘就是早先云梦州首富江家的小姐,阮阮姑娘在平康城是很有名的,所以如今全城都在议论这件事,都觉得阮阮姑娘可惜了,明明是娇小姐,却最后沦落成了青楼妓馆里的舞妓,实在让人唏嘘。”

    “那的确是可惜了。”

    永寿王离世之后,原本王府的管家便回乡养老去了,王府中人口本就不多,郑承彦便又放了一批下人出府,这小厮便是为数不多剩下的人了,他父母原在庄子上,是托了人说情,才调到了府里,谁知一进王府便开始伺候郑承彦,实在是运气极好。

    这小厮也是十分机警,见郑承彦似乎对这事儿有些兴趣,便一面观察着周围有无行人,一面道:“城里的百姓还传……”

    郑承彦放下手中的茶杯,挑眉鼓励道:“还传什么?”

    小厮一口气提在胸口,他知这话实在有些大逆不道,却想讨好自己的主子,便微微有些忐忑,“说当年江家被灭门并不是山匪所为,凶手是……是云梦州太守,孙太长。”

    当年江家灭门惨案的真相,季悯行和郑承彦说过,只是城中忽然流传起十几年前的案子,且还能说出孙太长的名字……

    “我六婶儿还从一个马贩子那听说……”小厮悄悄打量郑承彦的神色,见他没有阻止自己的意思,才悄悄道,“说那孙太长背后还有人指使,指使的人正是……”

    小厮指了指天,一副噤若寒蝉的模样。

    郑承彦终于在迷雾中找到了一丝光亮——江家灭门案能在十几年后掀起波澜,只怕离不开有心之人的推波助澜。

    有心之人是谁呢?谁能知晓当年江家惨案的真相,还想让平康乱起来?

    祁慎。

    永寿王去世后,祁慎派人告知他永寿王的死因,之后他查明了王府管家的去处——皇城司。

    郑承彦知晓真相的瞬间,几乎是天塌地陷。

    在他顺遂恬静的二十年人生之中,父亲正直,母亲慈爱,皇恩浩荡,他虽无官职在身,却也春风得意,觉得这世间的一切都是美好安然的模样。

    但知道真相后,一切都变了模样,所有美好的假象都被彻底打碎了。

    他任由心中的怀疑肆意生长而不压制,沿着王管家这条线,又知道了毒杀自己父亲的是如今的天下之主。

    恐惧像是崩塌的山体一般涌向他,对,不是愤怒,而是……恐惧。

    天下最有权势的人杀了他的父亲,就连他自己也是俎上鱼肉,只要上位者动动手指,隔天他也会变成一具尸体。

    想要报仇吗?想的,无时无刻不在想。

    但他有能力报仇吗?不过是一个养尊处优长大的傻子,手不能提刀,又不掌握重兵,报仇谈何容易!

    默默蛰伏以待时机呢?恐怕他等一辈子也等不来这个时机,司马长平已经杀了他的父王,那么永远都不会真正信任他,更不会对他委以重任。

    所以郑承彦接受了祁慎的建议,准备帮祁慎做一件事。

    他和祁慎本不是同路人,甚至郑承彦极看不惯祁慎所为,但当他们有了共同的敌人,合作就变得容易了。

    他不问祁慎的计划,只是帮祁慎做一件事,做了这件事,司马长平就会死,他知道这些就够了。

    司马长平听见这样的流言,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呢?是恼羞成怒?还是悔不当初?

    皇上大概是不会后悔的。

    郑承彦神色异常平静,他抬眼看向不远处那艘游船,正有两个船匠将一大桶桐油搬上船。

    还有两日就是百日宴了,他还……真是异常期待。

    此时的皇宫中,崔息将调查唐满城的结果禀告了司马长平。

    皇位上阴沉的帝王一言不发,唐满城自入官场,便是左右逢源,为了掌握自己儿子们的动向,司马长平便把唐满城放在了太子身边,他以为唐满城是他的棋子,却不知唐满城背后还有执棋人。

    “他是霍文澄的小儿子?”

    崔息垂眼不敢直视天颜,“当年霍家的人都死绝了,京城之中无人认得霍鲸面目,派往山盂郡的人传书回来,说后日就能带李惜慈抵达平康,李惜慈自小与霍鲸一起长大,即便过了几年,但霍鲸的面貌应无太大变化,只要确认唐满城就是霍鲸,皇城司一定能把他的嘴撬开,找到江家的宝藏。”

    一说到江家的宝藏,司马长平就觉得后脑突突直蹦,当年他才登帝位,内忧外患不息,国库空虚,所以打起了江家的主意,明明是唾手可得的宝藏,偏偏中间被祁淮贞插了一脚,导致江家的东西失去了下落,如今隔了十余年,终于再次寻到江家失落的宝藏,又在运回平康的路上不翼而飞了!

    司马长平指尖泛白,细长的眼睛眯了起来,“这一年京城都不太平,一个霍鲸还没有这么大的能耐,把他背后的人揪出来。”

    “圣上认为是谁……”崔息小心试探。

    司马长平不知道是谁,是司马阙?还是别的什么人?事情已经发展到了如今的地步,平康甚至熙陵都被搅得天翻地覆了,幕后的人却丝毫没有露出马脚来。

    司马长平是有些挫败的,似乎平康之内都是他的敌人,似乎所有人都想要把他拉下来,把他从皇帝的宝座上拉下来,但他却不知敌人是谁。

    “不管唐满城背后的人是谁,阙儿似乎已经按捺不住了,后日皇子百日宴,你安排好人手,让李惜慈当众去指认唐满城,我倒要看看到时谁想保他。”

    崔息领命退出了大殿,他心中隐隐有些不安,但又觉得明明自己胜券在握,唐满城在明处,他在暗处,他慌什么呢?

    皇上已经秘密从北方调回了驻守永州的沈平,沈平是皇后的胞兄,亦是沈家长子,对皇上忠心不二,随沈平回京的还有三万永州守军,以现在的平康、泽州的形势来说,调永州的守军回京是一步险棋,一旦永州空城的消息被泽州乱民所知,永州必会失守。

    但现在皇上能信任、能使用的人,似乎也只有沈平了。

    若是平康的事情顺利解决,下一步便是解决泽州的民乱,皇城司甚至已经准备好了一种足够量的毒药,只要把这毒药下入井水中,喝过水的人便如患了疫病一般上吐下泻,三日之内便死得透透的……

    泽州之内,不管是乱民还是百姓,到时候都肃清干净,之后沈平趁机领兵攻入泽州,熙陵的危局便解了。

    至于如今城中的各种流言,只等皇城司抽出手来,便能把传播流言的人一一解决,必不会让这些流言影响皇上的盛名。

    ——————————

    深色木门被推开,门轴因为老旧而发出“吱呀”的哀鸣,一个身着齐整官服的年轻男子迈出门来。

    他很年轻,眉眼都带着疏朗的笑意,像是街巷里会热情与邻居打招呼的青年,平易近人。

    一辆半旧的马车停在门口,车夫是常接送唐满城的,忙跳下车掀开帘子,殷勤道:“大人慢些。”

    唐满城笑道:“天冷路滑,辛苦您这一趟。”

    “您说的这是什么话,我本就是赶车讨生活,大人照顾我的生意,我感激还来不及,哪里会觉辛苦。”赶车的老秦觉得有些受宠若惊。

    唐满城扶着老秦的手上了马车,放下车帘道:“走吧,去城外。”

    今日是十一皇子的百日宴,老秦一个车夫也是知道的,城中的树都包裹上了鲜亮的绸缎,便是万人踩踏的长石街也刷洗了好几遍,只是偏偏昨夜下了一整夜的鹅毛大雪,今晨积雪足有一尺多厚,已经看不见青石了。

    天色还早,街上的雪还没有人清扫,好在老秦驾了十几年的马车,路熟,车技也好,所以一路倒也顺利。

    老秦一面赶着车,一面想着自己那刚成年的儿子,考虑着过完年后再买一辆车,父子一起赶车多存些钱,再过上两年儿子也该娶媳妇了。

    “大人,您说泽州的乱子什么时候才能完呀,泽州一乱,来往的客商都少了许多,一年时间半年闲。”老秦接送唐满城也有一年的时间了,知道这位大人十分和善,见这路还远着,便闲唠起来。

    厚厚的车帘掀开,青年公子白净的脸庞露了出来,他转脸看着路旁被积雪覆盖的商铺民居,半晌才道:“年初吧……年初所有的事就应该了结了。”

    老秦听了不禁心中一喜,声调也高了些,“那可好了,新年新气象,明年的生意应该就多了!”

    年轻的公子微微点头,他黑色的眸子看向远处,到处都是雪白的,雪白的路,雪白的房子,只有天是灰蒙蒙的。

    半个时辰后,马车来到了城外,远处可以看见点点火光,是隐藏在晨雾之中的游船。

    “老秦,我在这里下车。”

    老秦一愣,却是勒停了马,他回身劝阻道:“大人,这还有好一段距离呢,现在就下车,小心湿了鞋。”

    “没事的,我在这里下车。”唐满城说着话便撩开了车帘,冷风吹得他一阵瑟缩。

    “哎哎!”老秦拗不过,忙跳下车去放脚凳,他看了一眼远处灯光若隐若现的游船,问道,“我几时来接大人回城里?”

    “不必来接了。”

    年轻公子未穿裘衣,半旧的官服勾勒出瘦削的身材,迎着冬日的朔风缓步往前走。

    老秦以为唐满城是有别的安排,便也没多问,驾车回城了。

    十一皇子的满月宴定在巳时,如今卯时才过,永定河边除了防卫官兵和礼部的人,再无他人。

    唐满城下了车也不往船那边去,而是折回了城门外的一家早点铺吃早食。

    只是早食还没端上来,桌对面便坐下个人,唐满城抬头打量,见来人头戴帷帽,身姿挺拔,有些熟悉。

    “快走,离开平康。”这人语速很快,声音里又偷着焦急,是……季悯行。

    唐满城眸子一动,莫名的情绪在眼底逐渐升腾,此时摊主也端来了他热气腾腾的阳春面,他没看季悯行,一面低头去吃面,一面问:“往哪里逃呢?”

    他没问为什么要逃,只问往哪里逃?

    季悯行来见他本是冒了很大的风险,若是被皇城司的人知道,整个季家都有可能被牵连,可唐满城竟然毫不在意,竟是一点都不急!

    “我知道你是霍文澄的儿子,皇城司也知道了,崔息让人去山盂郡找到了李家小姐,今日便能抵达京城,看样子是要和你当面对质。”

    听到山盂郡李家,唐满城吃面的手顿了顿,他抬眼看向季悯行,似是想要问什么,却最终什么也没问,只道:“我知道了。”

    “你既然知晓了,便知今天若上了船就是死路,还不想法子脱身?”来往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季悯行越发的焦急,“皇城司的人就跟在不远处,你一会儿从东面的林子穿过去,想办法摆脱跟着的人,穿过林子往北走,我给你准备了车马。”

    唐满城慢吞吞的吃完了面,就连面汤都喝干净了,才终于再次抬头,问:“往哪里逃?逃了之后去哪呢?山水浩瀚,宇宙无穷,却没有霍鲸的立锥之地。”

    季悯行心中生出不祥之感,他自帷帽之中看向对面清俊的男子,试探着问道:“你……你是想……是想鱼死网破!”

    季悯行被自己的猜测吓出一身冷汗,他看向远处游船上的灯火,只觉得头痛欲裂。

    唐满城唇角微微勾起,他端起食摊老板送的面汤喝了一大口,滚烫的面汤滑入肠胃,驱散了清晨的寒冷。

    “多谢你来救我,只是我等这一日等了许多年,若你把我的事告诉司马长平,我也完全可以理解。”唐满城浑身放松,仿佛即将要面对的并不是生死。

    “我怎么会!”话一出口季悯行便怔住,他吃着朝廷的俸禄,如今知道皇帝有危险,他竟袖手旁观……

    唐满城数了几个铜板放在桌上,忽然起身对季悯行行了个大礼,神色郑重却不卑不亢,“多谢你提醒,只是辜负了你的好意,唐……我在此别过了。”

    说罢,青年转身离开了食摊,他脚步轻盈慵懒,像是去闲游一般。

    季悯行坐了许久,直到面前那碗面汤凉透了,才转头看向远处的那艘游船,此时天色大亮,即便离得这样远,也能看见游船上挂满了彩绸。

    终于,季悯行也站了起来,只是他不回城,反而朝着游船的方向走了过去。

    不管今日他将面对什么,他都希望最后能够保全唐满城,或者……霍鲸。

    密林之中,两个人站在斑驳阴影里。

    “准备好了吗?”

    “你呢子离?”

    “走吧。”——

    巳时未到,文武百官、皇亲国戚们便都已列队在岸上等候。

    接近巳时的时候,一亮玄色马车才自官道上缓缓行来,引得众人侧目。

    马车是忠顺侯府的马车,车里坐着的自然就是祁慎。

    众人各怀心思,有的人心生怜悯,有的人觉得太过招摇,但对大多数人来说,祁慎的存在让他们不适,因为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提醒,提醒当年司马长平对祁家所做的一切,提醒众人当初是如何袖手旁观,是如何为虎作伥的。

    祁慎像是一根钉入所有人脊梁骨的钉子,阴寒无比,日夜提醒着他们的不堪。

    马车在众人的注目下停住,立刻有侍卫将祁慎的轮椅抬了下来,接着从车上下来一个少女,少女容姿绝美,站在凶神恶煞的祁慎身边,像是被邪魔掳来的仙子一般。

    看到阮阮,众人的神色更加古怪。

    这个少女便是近来京城流言的主角,也是云梦州江家唯一活着的人了,圣上虽然没说什么,但在今天这样的日子,祁慎将人人带到这里实在不妥,这是存心找圣上的不痛快嘛。

    如今熙陵内忧外患,圣上心绪不佳,看到这江家姑娘只怕更是添堵,若是一个不慎,还会惹祸上身。

    思虑到此,众人都别开了眼,甚至有人还悄悄退了两步。

    郑承彦站在人群中,远远的看了阮阮一眼,便又垂下了眼。

    众人又在寒风中站了一会儿,帝后仪仗便出现在远处的官道上,百官跪拜相应,司马长平未下帝撵,声音威严,“众爱卿平身。”

    他阴冷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司马阙的身上,“阙儿伴驾。”

    司马阙锦袍玉冠,面容透着些文气,听了这话,便顺从起身走到了帝撵旁。

    上了游船后,司马长平便让司马阙随他进了暖阁。

    “你可怨朕?”司马长平直视自己的儿子,问出他已然明了答案的问题。

    司马阙似是有些困惑,随后忙跪了下去,“儿臣若是有错处,还请父皇教诲惩罚!”

    一双赤金满绣云靴停在司马阙的手边,司马长平的声音微冷,“你从来不比你兄长差,甚至很多方面比他要优秀,他谋反被废之后,所有人都以为朕会册封你为太子。”

    “儿臣只想替父皇分忧,并没什么别的心思。”

    这话说出来,司马阙自己都是不信的。

    果然,司马长平哂笑一声,他重重拍了拍司马阙的肩膀,“起来吧,虽然你嘴上不承认,但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怕你的十一弟抢了太子之位,放心吧。”

    “如今泽州民乱未止,凉州以北的蛮族又蠢蠢欲动,我需要沈家的助力,等今日的事情办完,镇压了泽州的叛乱,朕便明旨册封你为太子。”

    司马阙的脸色微变,却依旧低着头,惶恐道:“儿臣惶恐。”

    “你不必惶恐,你十一弟如今才百日,朕本也没想过把皇位传给他,你就把心放进肚子里吧。”

    自己的心思被赤|裸裸揭穿,司马阙额上沁出一层薄汗,声音也有些发紧,“儿臣……惶恐,儿臣不敢。”

    “去吧。”

    司马阙出了暖阁,脸上的惶恐尽数散去,眼中透出一丝阴狠来——要册立他为太子?只怕父皇是要把他手中的兵权都收走,让他变成像司马廷那样的废物,任人践踏,任人揉搓。

    毕竟他的父皇,可是谁都不相信啊……

    若他真信了这话,那他的下场会比司马廷更惨。

    暖阁之内,崔息自暗处现身,“皇城司的探子昨夜传来消息,说是瑞安王府中近几日有异动,不仅暗中调遣府兵,似乎还和一股神秘力量暗中勾结。”

    “朕倒要看看是和谁勾结。”

    ————————————

    大堂之内,内侍尖细的嗓音响起,宣读着各州发来的贺表,贺表的内容都是歌颂海晏河清的熙陵盛世,祝十一皇子健康聪慧之辞。

    但如今的熙陵战乱不息,百姓颠沛流离,这样一篇篇歌功颂德的贺表,听起来无比讽刺。

    足足两柱香的时间,众人听着各州的贺表,即便努力控制着脸上的神情,却依旧控制不住坐僵了的屁股。

    终于,内侍尖锐的声音停下,堂内瞬间静寂下来。

    司马长平微冷的目光从众人的脸上一一扫过,威压之势让人如坐针毡,最后他的目光落在户部尚书旁边的季悯行身上,“季尚书怎么没来?”

    季悯行忙跪下回禀道:“父亲这几日害了风寒,喝了汤药反而咳得更厉害,今晨更是无法起床,又恐身上带了病气,所以一早便向吏部告了病假。”

    “你父亲近日操劳得很,好在你回来了能替他分忧,等过了年你便去刑部吧。”

    季悯行跪拜谢恩。

    他本是科考出来的,之后一直秘密替皇帝查探江家宝藏的消息,如今回了京,自然是要安排官职的,去刑部便是在他亲爹手下做事,这样的安排也很是合理。

    司马长平的目光落在旁边唐满城的脸上,见他神色恭敬,不仅目光越发森然。

    教坊司精心排练的舞蹈自然曼妙,只是屋内的人却没有什么欣赏的心思,无论是戍卫游船的侍卫数量,还是崔息的出现,都透露出今日宴会的不同寻常。

    每个人都在猜测,每个人都不安。

    终于,在舞妓跳完第三支舞的时候,门口出现了两个人。

    两个女子。

    堂内乐声停止,所有人都看向门口的两个女子。

    其中一个是崔息的徒弟柳凌,还有一个则没人认识,这姑娘穿了一身素衣,芙蓉面,生得很端庄,不卑不亢。

    众人有些摸不着头脑,无人注意到唐侍郎,唐侍郎只是低着头,桌下的手却握紧了。

    “柳凌拜见圣上,数月之前柳凌查案中,发现朝中官员有假借身份者,此事事关重大,臣一路寻找,终于找到了重要人证,还请圣上允许证人上前辨认。”柳凌声音平静,说的话却像一颗响雷在众人面前炸开。

    “假借身份?谁啊?”

    “今天这样的日子……竟来抓人。”

    “她今天来抓人,自然是皇上的意思……你没看外面的侍卫多了一倍不止,只怕今天要出事了……”

    司马长平咳嗽了一声,堂内立刻安静下来,“冒借身份考取功名是重罪,事关熙陵国体,你既寻到了人证,便让她来认一认……免得那人听到消息逃了。”

    所有人心里都在犯嘀咕,不知道是哪个倒霉鬼。

    “进城前我与姑娘说的话,姑娘可还记得?”柳凌低声问身旁的李惜慈。

    李惜慈声音很轻回道:“记得,只要认出霍鲸,我就能活着离开平康。”

    “姑娘记得便好。”

    李惜慈怀中抱着个大大的木盒,她进了门便小心将木盒放置在了地上,随即目不斜视俯身下拜,“民女山盂郡李氏,拜见圣上,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她的声音很好听,也很稳,没有一丝畏缩恐惧。

    “起来吧,去看看这里的人,有没有你认识的。”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李惜慈身上,若是平常人家的姑娘,此时只怕要吓得头也不敢抬,气儿也不敢喘,她却异常从容。

    山盂郡偏僻贫穷,这姑娘应该也没见过什么世面,偏偏进退有度。

    李惜慈站起身,对司马长平一福,随即对着左右再次行了福礼,然后才抬起头来。

    这屋内此时容纳了近百人,文官武官分坐两侧,李惜慈先是走向了文官一侧,在为首的户部尚书面前站住,仔细看了看,然后行礼走到下一位尚书。

    她走的不快,却也不慢,但每一步仿佛都踩在众人脆弱的心尖上,都在等她找出那人来。

    她一步步从各位尚书大人面前走过,然后站在了季悯行面前。

    季悯行有些紧张,不是替自己紧张,是替唐满城紧张,他下意识往前探身想挡住唐满城,同时开口笑道:“姑娘尽管看,千万看仔细。”

    这话说的其实很不合适,一来此时气氛严肃,如利刃悬颈,没有人会觉得季悯行的话好笑,二来李惜慈毕竟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对她说这样的话不免轻佻。

    可这已经是季悯行唯一能想到的方法,他希望自己的轻佻,能让这位李姑娘慌乱片刻,让唐满城能够糊弄过去。

    但李惜慈的反应并不如他预料,这位姑娘的目光丝毫没有回避,竟真的开始认认真真打量他,她目光如水,清淡却又无畏,随即福身道:“冒犯公子了。”

    说完,李惜慈便走到了唐满城面前,季悯行双拳紧握,开始思考如何替唐满城求情。

    一直低头沉默的唐满城抬起了头,此时他的脸上已不见了平日的和善笑意,只是平静的看向李惜慈。

    李惜慈也看着唐满城,如同之前打量别人一样,她认真打量起唐满城来。

    所有人都看向两人,包括司马长平。

    唐满城身后的侍卫蓄势待发,只等李惜慈指证出来,便要把人抓去皇城司。

    唐满城将空了的酒杯放回桌上,忽然对李惜慈笑了一下,“姑娘好好认,若认出我是假借身份的人,便说出来,姑娘也好早日归家。”

    季悯行被气得肝疼——唐满城是这活腻了?这是要自己招了?他在这提心吊胆,正主儿却要自投罗网?

    听了这话,李惜慈却没什么反应,她只是深深看了唐满城一眼,随后面色平静的福身,“冒犯公子了。”

    季悯行:“?”

    这……就蒙混过关了?

    “李姑娘可要看得仔细些。”一直沉默的崔息忽然开口,是提醒,更是威胁。

    李惜慈垂眼转身对崔息一礼,“民女看得很仔细。”

    霍鲸在李家长到十六岁,十六岁的人,模样基本已经长成,即便过了七年,模样也不会有什么大变化。

    柳凌眉头紧锁,这一路她和李惜慈也熟了些,若是李惜慈能够当众指认唐满城,或许自己还能求师傅放她回去,可她如今不是认不出,而是不想认,一死是必然了。

    可她既然不想指认霍鲸,为什么还顺从地来到京城?她是想死在平康吗?

    “既然李姑娘辨认不出,便下船吧。”司马长平淡淡。

    下了船,便是死。

    唐满城垂着眼,手指轻轻摩挲着衣袖,不再看向李惜慈的方向。

    李惜慈走到她带来的木箱旁,打开木箱,从里面取出了一封信,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双膝跪地,将那封信举至头顶,声音平静坚定,“民女李氏有冤情,请陛下为民女做主!”

    “你若有冤,自有刑部和大理寺受理,怎敢在圣上面前放肆!还不退下!”大理寺卿屈舒站了出来,他察觉到今日的古怪,下意识想拦住李惜慈。

    李惜慈背脊挺直,双手依旧高举着那封薄薄的信,“圣上才说,假借身份考取功名于熙陵国体有损,那么民女所陈冤情不止于国体有损,更是千古奇冤,忠臣死不瞑目,民女有冤,还请圣上听民女陈冤!”

    若是李惜慈当众指认了唐满城,司马长平就能借机发难,能当场揪出唐满城背后的人自然好,若不能揪出背后的人,只要唐满城人进了皇城司,还怕撬不开他的嘴?

    可如今李惜慈不但没有指认唐满城,还牵扯出别的事来。

    崔息看了一眼柳凌,柳凌立刻上前要拉李惜慈,谁知李惜慈一侧身躲过了柳凌,然后迅速在众人面前展开那封已经很旧的信,朗声质问:“世人皆知陛下‘仁孝’治国,怎么对民女的冤情竟不闻不问?难道陛下的‘仁孝’是假的?”

    此言一出,周遭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她竟然敢质问当今圣上!这是大不敬,是要掉脑袋的!

    一直未曾开口的司马长平眯着眼,那眼中尽是寒意和杀意,终于开口,“你说朕的‘仁孝’是假的?”

    不管今日这女子伸冤的结果是什么,只怕她都活不成了,皇城司不会让她活,皇上更不会给她留活路。

    司马长平杀兄而登帝位,世人皆知他的所作所为,可谁有胆子提?

    她是真的不想活了吧。

    一直垂着眼的唐满城终于抬起头来,他看向李惜慈,眼里像是萦绕着一团黑雾。

    季悯行暗中扯了扯他的衣袖,低声提醒,“你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你俩相识么?”

    唐满城下意识看向季悯行,随即将眼中的情绪压了下去,几不可见地对季悯行点了下头。

    此时李惜慈又跪了下去,她将那封信高举到头顶,声音平静坚定,“若陛下果真仁孝,就请陛下替民女平反冤情。”

    司马长平的眼中俱是怒意,却隐而不发,声音威严,“你有何冤?”

    李惜慈抬眼直视司马长平,朗声道:“民女之冤,皆陈此信。”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那几张发黄的信纸上。

    “小阮儿,你说这姑娘是不是要死了?”一直跟在阮阮身边的怨女笑着问。

    阮阮本就担心,见怨女说风凉话,不禁心中不快,但碍于祁慎就在旁边,只得瞪了怨女一眼。

    祁慎转头看她,以为她是害怕,就暗中握了握阮阮的手安抚。

    第95章

    “大胆李氏!竟敢以下犯上, 把她拉下去!”若不是此时众人在旁,只怕崔息就不止是呵斥,而是要直接灭口了。

    李惜慈仰脸看向崔息, 轻声问:“大人, 民女不过是如实陈述冤情,不敢以下犯上。”

    “你……”崔息正要再度开口,司马长平却开了口。

    “你既有冤情, 便说吧。”司马长平有意无意看了一眼唐满城, 眼中的怒气已经平息下来。

    众人都觉得皇上态度转变得太快,只是没人敢表现出来,只各个眼观鼻鼻观心, 生怕这火烧到自己的身上来。

    李惜慈再次把那封十分旧的信高举起来, 朗声道:“民女之冤皆陈此信!”

    司马长平既发了话, 立刻便有内侍上前取信,验看无毒之后,便把信呈递到了司马长平面前。

    司马长平却不接那信,一双阴沉的眼睛直直盯着李惜慈,话却是对内侍说的,“读。”

    内侍展开信,粗略扫了两眼,脸色却“唰”的白了, 嘴微微张开,却一个字都读不出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内侍的身上, 好奇那封信上到底写了什么。

    李惜慈跪在地上,不但没有卑微之感, 反倒生出几分无畏无惧来, 她见那内侍不敢读信, 便忽然开了口,“罪人薛杰,万死难赎,愿死后永堕地狱,受热油烹炸,烈火焚烧,以赎己恶……”

    女子的声音很温和,却莫名带着隐隐的决绝,在场众人有些恍惚,一时间没意识到李惜慈在说什么,只有一个人听懂了——唐满城。

    薛杰曾是霍文澄的爱徒,也是霍文澄的下属,更是害霍家满门的人,当初薛杰罗织霍文澄的罪名,给了司马长平一把诛灭霍家的刀。

    薛杰为什么要罗织自己恩师的罪名,自然是受人指使,受谁指使呢?

    当年随着霍文澄新税法的施行,熙陵的财政情况已有好转,只不过随着新税法的施行,也触碰到了朝中权贵的利益,这些权贵们联合起来对司马长平施压,要求废除正在推行的新税法,并且处置霍文澄。

    司马长平要依靠这些权贵,更需要他们的支持,所以他不但要处置霍文澄,还要让这些权贵们异常满意。

    不然谁替他去南面打仗呢?谁又来维护他的皇权?

    “罪人薛杰受人指使,忘恩负义,辞官离京之后日夜煎熬,中年丧子,如今病重潦倒,特留此信,以洗恩师冤情……”李惜慈的声音平静却清晰,那信在内侍手中,她却能背诵如流,可见那封信已经被她看了无数次。

    “她何必呢……”唐满城的眼神柔和了下来,声音虽低,却被季悯行听了个清楚。

    “你好歹掩饰些,她不指认你,你还要自己暴露不成么!”季悯行咬着牙低声提醒,他的脑袋都要炸了,今天人都疯了不成!

    阮阮坐的地方正好能看清李惜慈的脸,她其实很年轻,面上不见丝毫惧色。

    “她想做什么?”阮阮小声问祁慎。

    “且看着吧,不要担心。”祁慎温热的手抚在阮阮的腰上,将她和其他的人分隔开。

    怨女白惨惨的脸转向阮阮,湿漉漉的黑发堆叠在地上,她对李惜慈没有什么兴趣,血红的眼睛盯着阮阮,幽怨道:“小阮儿,你就要烂了,烂了也是可惜,就给了我吧,我本是怨气所化,你这身子又是怨气炉鼎,只要让我进去,保准你的身子就好了。”

    怨女吓人,阮阮可怜巴巴地低下头不敢看她。

    众人此时也意识到李惜慈在说什么,更猜到了李惜慈有什么冤,要给谁伸冤,有的人面色复杂,有的人噤若寒蝉,而皇座之上的司马长平脸色也越发阴沉下来。

    “薛杰已死,你还要告谁?”

    所有人都不知李惜慈的心思,不知这小小女子今日到底想要干什么,人人都悬着一颗心。

    李惜慈从木匣中再次拿出一封信举到头顶,“民女是霍家四郎霍鲸未婚妻,民女恳请陛下惩治当年幕后主使。”

    当年的事是在司马长平指使下,由皇城司去办的,李惜慈说的主使是谁呢?信上又写的谁的名字?

    是司马长平,还是崔息?

    崔息与司马长平对视一眼,随后走到了李惜慈面前。

    那封信也很旧了,信封都被磨得起了毛边,崔息伸手接过那封信,阴沉的鹰眼瞟了李惜慈一眼。

    李惜慈的眼中闪过一丝异色,又很快隐藏下去,她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那封信,最终那封信被司马长平接过。

    李惜慈的紧绷的肩膀松弛了下来。

    司马长平展开那封信,内容却和预想的并不一样,上面并没有写明谁是幕后主使,只是薛杰口述,李惜慈代笔的一封陈情书信,内容也不过是一些含糊不清的猜想,并没有什么实质的证据。

    司马长平暗暗松了一口气,虽然阶下的李惜慈无权无兵,但若当众指认皇帝就是主使,面上毕竟难看。

    司马长平放下信,李惜慈的目光也终于从信上移开。

    “霍家的案子年代久远,如今你却只有一封薛杰的手书,再无其他证据,那便先交给大理寺去查。”司马长平说完,看了李惜慈身后的柳凌一眼,柳凌会意,上前要将李惜慈带走。

    季悯行害怕唐满城沉不住气,忙低声安抚道:“晚些再想办法,别冲动。”

    唐满城的目光始终落在李惜慈身上,他有些困惑,却一时想不明白。

    这时又有一个粗布衣衫的中年妇人被带了上来,众人都觉得一个头两个大——今天不是皇子百日宴吗,怎么……怎么审起案抓起人了?这妇人明显又是一个证人!这到底是要干什么啊!

    马上就要过年了,何必呢!何必呢!他们只想安安稳稳过个年啊!

    “朝中有官员冒用身份,皇城司暗中查访终于找到了蛛丝马迹,”司马长平停住话,转脸看向不远处的唐满城,随即语出惊人,“那冒用身份的人就是唐侍郎。”

    “什么……竟然是唐满城?”

    “小唐侍郎?”

    “唐满城不是唐满城,那他是谁?”

    一时间,满堂哗然,李惜慈也停住了脚步。

    前程似锦的小唐侍郎,转眼间就变成了冒用身份的嫌犯,只怕还要问罪下牢,这谁能不惊讶。

    季悯行手里的酒杯都要捏碎了,那妇人只怕没有李惜慈的胆量,更不会为唐满城隐瞒,唐满城今日只怕是在劫难逃了。

    在嘈杂的议论声中,唐满城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他理了理衣衫和头冠,在众人的注视下走到大堂中央,他背脊挺直,微微仰起脸,微笑着轻声道:“臣确实冒用了唐满城的身份,臣不是唐满城。”

    像是滚烫的油锅里泼了一瓢水,殿内炸开了锅。

    唐满城和司马长平对视,面带笑容,不慌亦不怕。

    直到众人安静下来,司马长平才开口问:“你是谁?”

    唐满城看向李惜慈,眼底都是笑意,朗声道:“我是霍鲸,平康霍家的霍鲸。”

    李惜慈皱起了眉头。

    今日之告她筹谋了许多年,自霍家出事,她便到处寻访薛杰,终于在两年前找到了重病将死的薛杰,将死的薛杰满心愧疚悔恨,于是留下了这封书信。

    在找到薛杰之前,李惜慈不知霍家案子的详情,所以一心只想找到薛杰,让薛杰作证,给霍家伸冤平反,可见了薛杰后,李惜慈彻底绝望了。

    霍家冤案是司马长平一手策划的,不管她找到什么样的证据,都没有用。

    所以李惜慈改变了她的计划——她要杀了司马长平。

    两年的时间里,她多方筹谋,先是在阳蜀辗转安排好了家人将来的住处,然后就是想办法完成计划。

    她的计划从不复杂,只是需要一个机会,一个……面见司马长平的机会。

    可能她一辈子都见不到司马长平,但是她会一直等。

    柳凌去山盂郡找她的时候,她便安排好了家人的后路,如今他们应该已经在阳蜀了。

    至于她……她本也没想活着离开平康城,因为第二封递给司马长平的信上……

    “你为什么要冒用身份为官?身后可有什么人指使?你到底想要干什么?”司马长平阴沉着脸,视线在众人面前一一掠过,最后在司马阙的脸上停留了片刻。

    青年穿着绯色官袍,身姿清瘦挺拔,他抱拳做礼,不卑不亢,“霍鲸并无什么阴谋,只想查明霍家当年冤案,为父兄平反昭雪,背后更没有什么人指使,草民来京几年,已查到了薛杰幕后主使之人,还请陛下下令捉拿审问。”

    “我还没将你下狱,你却还要来伸冤,是当朝廷没有法度?”司马长平摩挲着扶手,思忖片刻才又道,“冒借身份考取功名是欺君,爱卿可知道欺君是什么罪?”

    “自然是死罪。”霍鲸不卑不亢,直视天颜。

    崔息持剑立在阶前,看着霍鲸,道:“霍公子,你若此时交代背后主使,圣上便答应饶你一命,在场的大人们都可以给你作证。”

    “没有人指使我。”霍鲸平静回道。

    这样的反应在崔息意料之中,既然霍鲸不肯招认,那便让他看看皇城司的手段,只要进了皇城司,就是一块钢,也要炼化了,锤扁了。

    崔息摩挲着剑柄,神色阴鸷,“请霍公子去皇城司坐一坐吧。”

    此话一出,立刻有侍卫上前欲抓霍鲸。

    远处忽然有人从座位上站起,他快步走到霍鲸身旁,恭敬跪下,扬声道:“臣,有事启奏!”

    第96章

    来人虽跪在地上, 却背脊挺直,他眉眼疏淡,清贵沉稳, 抬头直视司马长平, 再次开口,“臣,有事启奏。”

    季悯行此时已经疯了, 他今天受到的惊吓, 比之前二十年都多!霍鲸疯了,郑承彦也疯了不成!

    疯了!都疯了!一起死了算了!黄泉路上还能做伴儿!

    现在这情况去给霍鲸求情?是脑子坏了吗?啊?想救霍鲸,好歹也要暗暗谋划啊, 现在求情惹了注意, 之后若是霍鲸被救, 皇城司定会怀疑你的!

    季悯行已经在崩溃的边缘了,他有些自暴自弃,却异常平静了……大不了一起死吧。

    这边季悯行才平静下来,就听见郑承彦再次开了口。

    “微臣父王死得蹊跷,微臣暗中查访多时,前些日子终于找出了父王死因,还请陛下下令抓捕嫌犯!”郑承彦声音铿锵有力,震得在场众人神魂聚散。

    这又是什么情况?怎么又牵扯出了永寿王?谁敢谋害永寿王?

    郑小王爷也实在不知变通, 即便是为了老王爷,也不应现在说呀!

    只这片刻的功夫, 季悯行脸上的表情由惊慌到疑惑,又由疑惑到焦躁, 再由焦躁到怀疑, 最后神色再次木然。

    好的, 一起死罢。

    司马长平的眼中闪过一丝戾气,对待郑承彦也没了往日的耐心,声音里带着威压,“若有证据,交给刑部,朕今日不是给你断官司的。”

    郑承彦直视君颜,“毒害臣父王的人位高权重,只怕刑部不敢抓人查案。”

    “永寿王病逝让你悲恸失常,这朕能理解,但你为何非要今日闹个不休?退下!”

    郑承彦从袖中取出一叠纸,完全无视司马长平的威胁,声音反而更大了些,“父王死得蹊跷,臣后来暗中查验尸身,发现父王身中奇毒,后秘密查访,终于查到了下毒之人就是王府管家,这王府管家正是皇城司的人,还请皇上下令,将皇城司掌司崔息捉拿审问!”

    “崔息?”

    “永寿王是中毒死的?还皇城司下的毒!”

    殿内众臣议论纷纷,然后又骤然冷肃下来,因为他们忽然意识到皇城司只听皇命,皇城司若毒害永寿王,应该就是……皇上要杀永寿王。

    圣上对永寿王不是一直很亲厚吗?竟会毒害永寿王!

    司马长平自登基以来,除了最初三年韬光养晦,之后他一手建立了皇城司,把皇城司当成了自己手中的利刃,剪除异党,暗杀逆臣。

    这十多年他过得顺心顺意,无人敢忤逆他分毫,他身处权利之巅,早忘了被人冲撞的滋味。

    永寿王死后,郑承彦的行事低调稳妥,也从未引起皇城司的注意,为何偏偏在今日,在被再三阻拦之后,依旧当众说出皇城司毒害了永寿王?

    司马长平的目光落在霍鲸身上,不禁怀疑这两个人之间是不是串通过了?除了这两个人,这屋内还有谁也是同党?

    司马长平感觉形势有些失控了。

    “若再不退下,以谋逆论处!”司马长平起身,想要下船。

    有了司马长平的话,只要郑承彦再次开口,崔息便会动手。

    但郑承彦这次很识趣,并未再开口。

    真就不开口了?不告崔息了?

    司马长平虽不知其中的缘故,却暂时松了一口气,正要离席,却看见司马阙旁边一个端酒的少年快步走了过来,少年“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这又是怎么了?又要干什么!

    那少年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方才也一直没有任何异常,怎么一眨眼就“噗通”跪下了!他也有冤?

    司马长平面如寒冰,冷眼看着阶下跪成一排的三个人,想听听那少年还要说什么。

    “草民是平康城外丹阳村的村民,七年前有人将我们全村三百余人抓到了覃山,说是修建漳渊宫需要生祭活人,接着就将全村三百余人尽数屠尽,草民当时年少躲在众人身后,侥幸得以活命,还请圣上为草民做主,抓捕凶犯!”少年相貌平平,但说话却不卑不亢很有条理。

    这少年自然不是什么丹阳村的幸存者,丹阳村唯一的幸存者实际上是辛鸾,辛鸾用这个秘密交换,让祁慎留他一命。

    当年司马长平为了让公玉真炼丹延寿,听了公玉真的鬼话,将丹阳村三百余人生祭了,在众人尸骨之上修建了漳渊宫,所以漳渊宫内怨气才会终年不散。

    但这事已过去了七八年,为什么又忽然冒出个丹阳村的人来告状,司马长平心绪十分烦躁,草草应付道:“此事就交给皇城司去查。”

    那少年却伸手指向崔息,大声喊道:“就是他带头抓人杀人的!”

    堂内众人也算是见过大风浪的,可今日所见所闻实在太让人吃惊,他们人都麻木了。

    祁慎缓缓摩挲着手中玉杯,他的眼中有戏谑,更有炽热的难言的疯狂。

    怨女悬在阮阮面前,凄厉可怖,她幽幽道:“小阮儿,你是不是撑不住了,我感觉你撑不住了,你让我进去吧,只要我进入你的身体,你就好了。”

    阮阮确实很疼,她的五脏六腑像被绞碎了一般,却只能咬着牙忍耐。

    为了今天,祁慎等了好多年,她也等了好多年,这么多的怨恨,这么多的痛苦,都是因为司马长平!

    阮阮也恨,她总是整夜整夜的做梦,梦见年幼的自己无忧无虑,梦见慈父慈母的爱怜骄纵,她也常做噩梦,梦见司马廷无尽无穷地折磨她,梦见父母赴死的时候。

    这一切都是拜司马长平所赐。

    今天,她就要亲眼看见父母大仇得报,她必须亲眼看见。

    祁慎握住了阮阮微凉的小手,声音有些沙哑,“阮儿要好好看着。”

    阮阮实在是太疼了,她借势依靠在了祁慎的肩膀上,低低应了一声。

    “大胆刁民!竟敢在殿下面前胡言乱语!将人拿下审问!”眼见事态失控,崔息忙让拿人。

    可这时又有一个人冲到少年面前跪下,急声道:“他说的都是真的!我是当年修建漳渊宫的工匠,修建宫殿时见地上满是死人,那些人都是被杀的,漳渊宫修建完,也是这位崔大人要杀我们,还说是皇上下的命令,草民当时趴在死人堆里才躲过一劫,请圣上为我们做主!”

    这人自然不是真的工匠,他也是祁慎找人假扮的,但他的话却是真的,当年修建漳渊宫的工匠,尸骨也都埋在了宫殿之后。

    这一波又一波的状告,让司马长平的耐心耗尽了,这些人让他主持公道,高发的却是他自己,太荒谬了!

    他不想再浪费时间,愤然将杯子摔在地上,“我说过让刑部去查!再有胡言乱语者,皆为忤逆重罪!”

    司马长平话音未落,却又有一个穿着太医院官服的年轻人走了出来,他并未跪下,而是伸手指着司马长平,大声道:

    “皇上受万民之养,却不能保万民,泽州闹了灾荒,朝廷对泽州的灾荒放任不管,这才导致泽州反了,皇上!你是皇上啊!你怎么能眼看着泽州饿死那么多人!”

    这年轻人十分激动,根本不管上来抓他的侍卫,也不在意自己即将面对的是什么,继续高声大喊:“你们知道吗,我们的皇上已经准备毒死泽州所有的人了,他准备在泽州的水里下毒,不管是反贼还是百姓,他都要一起毒死啊!”

    “嗖!嗖!”

    利刃破空之声骤然响起,阮阮的眼睛被祁慎盖住,再睁眼时,看见那两个抓人的侍卫已经被射杀。

    “来人!有刺客!”崔息一惊,这船上层层防卫,还有皇城司里的高手,却有人能当众射杀侍卫。

    箭是从外面射进来的,外面……现在是什么情况?

    那两箭射来,不止崔息,所有人均是一惊!

    在场之人或养尊处优多年,或手无缚鸡之力,见侍卫血溅当场,有人吓得浑身颤抖,有人惊叫出声,一时间屋内乱糟糟的。

    然而那两箭之后,外面再无任何响动。

    外面本来有数百侍卫,难道数百人竟被悄无声息的被控制了?

    那告状的青年再次恢复自由,他双目圆瞪,指着司马长平厉声大喝:“你凶狠残暴,视百姓为蝼蚁,肆意践踏!昏君!昏君!昏君!”

    “来人!来人!把他拉下去!”被人指着鼻子骂昏君,司马长平再也无法冷静,他的自矜,他的倨傲,此刻被人践踏,他是皇帝,是万人之上,他是皇帝!

    屋内侍卫听见命令,却一时不敢动作——方才那两个侍卫的尸体尚未凉透,谁是真的不怕死呢?

    季悯行微微心惊,他本是在担心霍鲸,此刻却惊于眼前变故,既然能当中射杀宫中侍卫,只怕今日的事必要闹大,弑君?还是谋反?

    到底谁是幕后之人呢?

    季悯行环顾一周,电光火石之间,他的视线落在祁慎的身上,是他吗?

    从他追查到白阮阮就是江榕开始,不管是去云梦州,还是查到江家灭门案的真相,他都被一条条线索拉着走,走到了如今这样的境地。

    上元节刺杀案,让皇上发现了前太子在滕州私造兵器,暗养军队,使皇上对前太子心生戒备。

    魏双在刑部大牢自杀,又将支持前太子的温秉直牵连进来,后来前太子造反被软禁,温秉直也在狱中自尽,朝中局势大变,司马阙成为太子的最佳人选。

    云梦州之后,因江家宝藏无故失踪,皇上更加多疑猜忌,之后泽州又闹起了灾荒,乱民反了,形势越来越乱。

    若这一切都是祁慎的计划筹谋,那他下的这盘棋实在是大了些,这需要计划多久,筹谋多久,才能这样的环环相扣,这样的毫无错漏?

    季悯行被自己的想法惊出了一身冷汗。

    还有霍鲸,他以唐满城的身份潜伏在朝中,如鱼得水,应对有余,他和祁慎又是什么样的关系?霍鲸的目的真的只是为霍家伸冤?

    郑承彦又是怎么牵扯进来的?

    这边季悯行尚未理出头绪,就见阮阮起身走向殿中。

    少女微微颦眉,娇媚而柔弱,像是湖边柳树新出的嫩芽,与这殿中诡谲的气氛格格不入。她走到玉阶前,看着司马长平,开口道:“江家灭门案,也请皇上重查。”

    第97章

    “江家灭门案, 也请皇上重查。”

    阮阮感觉五脏六腑都像是被绞碎了一样,却依旧坚持着站在司马长平面前,她需要一个结果, 江家上百口人也需要一个结果。

    她一站出来, 殿内众人的脸色都变得微妙起来,这一个月,平康城到处都在穿江家灭门案的凶手是前云梦州太守孙太长, 还有传言说孙太长当年是受皇上指使。

    这姑娘既然是江家最后的血脉, 如今又站出来……

    当年江家一夜灭门,当真是皇上所为?

    若真是皇上所为,这也实在……太过骇人听闻了。

    司马长平虽不想再与面前的几人耗费时间, 却也不敢轻举妄动, 事到如今倒也冷静下来, 且看看这些人到底要干什么。

    “江家的案子已有定论,你又要查什么?”司马长平冷然看着阮阮。

    她不过十七八岁的样子,穿着素白的裙子越显娇媚无双,可是她皱着眉,双眼明亮又坦荡,直面天威却无所畏惧。

    “民女当年亲眼见到了凶手,凶手就是云梦州太守孙太长,”阮阮忍着疼, 声音虽不大,却让所有人都听进了耳中, “孙太长死前亲口承认,当年是受皇上指使。”

    阮阮的话实在太过骇人听闻, 孙太长被刺身亡人人皆知, 这小姑娘既然知道他死前说了什么, 必定与孙太长的死脱不了干系。

    但这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说出这样的话,想要干什么?

    “你的胆子很大。”司马长平眼中已满是杀意。

    阮阮身体上的疼痛渐渐被心中的恨意压制住,她直直看着司马长平,轻声开口:“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请皇上自戕谢罪。”

    这江家姑娘好大的胆子!竟然想让皇上自戕!

    真是开了眼了……

    文武百官开了眼了……

    季悯行也开了眼了……他在云梦州确实查到了孙太长,也推测出指使孙太长的就是皇上,所以回京后季悯行才会心灰意冷,抱病在家休了长假。

    他以为江家灭门案的真相永远都不会大白于天下,谁知就在今日,就在这众目睽睽之下,真相被阮阮自己说了出来。

    除了惊讶,还有……畅快!

    所有人都看着殿中娇娇弱弱的少女,有的惊讶,有的惶恐,他们今天重新认识了所侍奉的皇帝是什么人,眼下只想完完整整的出去。

    即便这船被别人控制了,但司马昌平早有准备,沈平已经被他从永州调回,如今三万兵马就在岸上,只要沈平得到讯号,就会立刻登船,司马长平冷静下来,今日他就要看看到底是谁在幕后装神弄鬼!

    他有些浑浊的目光一一扫过殿中几人,轻声道:“你们说的我都认,霍家是我让皇城司构陷的,屠村也是我指使的,江家灭门也是我让孙太长做的,朕如今承认了,你们想要如何?弑君?谋反?”

    一直静默不言的瑞安王此时终于站起身来,他长得很文气,在这样剑拔弩张的情况下却还能面带笑容。

    司马长平看着自己的儿子,并不惊讶:“阙儿费心搜罗了这些人来。”

    司马阙毫无惶恐之色,他甚至理了理衣袖上的褶皱,给司马长平行了一礼,才笑着开口:“我虽是父皇的儿子,却也知何为正道,父皇罪恶已极,实在于江山社稷无益,父皇不如退位苦修赎罪?”

    “呵,真是朕的好儿子,若朕退位,你当真能让朕安度晚年?能让这船上众人都活着下船?”

    妥,这殿内的大臣只觉得自己半截身子已入了土——这样当中宣布的篡位,事成之后司马阙怎么可能会留下活口?

    只怕最后这船一沉,这永定河底就是所有人的棺椁了。

    “若是皇上当真诚心悔罪,相信皇上是可以平安终老的。”说话的并不是司马阙,而是……

    祁慎。

    “只是……皇上真的会诚心悔罪吗?”

    殿内陷入死寂。

    祁慎作为广襄王在世的唯一血脉,这些年一直被死死看守在平康城内,孤僻阴鸷,却并未听说和瑞安王有什么关系,难道这么多年祁慎一直暗中与瑞安王勾结,想要颠覆皇权?

    这可是整整十一年的时间,十一年的卧薪尝胆,是什么样的心智才能让一个人筹谋隐忍了十一年?

    司马长平一直以为是司马阙在暗中筹谋,今日的这场满月宴也意在试探司马阙,可他忽略了祁慎,他以为祁慎已经是废人,又被困在方寸侯府之中,凉州远在千里之外,是折腾不起风浪的,没想到却是他大意了。

    一个双腿残废的人,不能习武,又被层层监视,他是怎样成为了司马阙的人?

    所有人都看着祁慎,看着这个少年时双腿就被生生折断的忠顺侯,心中不禁胆寒,十一年里他应是身处鬼司地狱,玩弄人心,以身为筏,期盼着这一天吧。

    可是有人却想起了当年的广襄王,广襄王光明磊落,爱民恤物,德厚流光,是真真正正的君子,可这些宝贵的品质在祁慎身上却一点没能留下。

    他阴狠、残忍,视人命为草芥。

    “原来是忠顺侯,”司马长平声音粗粝难听,他斜着眼看坐在轮椅上的祁慎,“怎么?忠顺侯也有冤要伸?”

    “我以为皇上知道的。”祁慎坐在轮椅上,唇角微微扯起,直直看着司马长平。

    司马长平冷哼一声:“我只是有些后悔还留了祁家的血脉在世上,当时若斩草除根,便不会有今日你在这里说话的机会。”

    “可惜皇上还想要江家的宝藏,若皇上不想要,当年也不会留臣的命,所以臣并不感激皇上。”

    祁慎其实长得很像祁淮贞,但却浑身上下都带着浓重的邪气,让人看了不敢靠近,他修长的指尖把玩着一枚玉杯,再次淡淡开口,“臣只是日夜盼着皇上早些驾崩,希望皇上死无全尸罢了。”

    这样大不敬的话从他口中说出,竟十分自然,仿佛在说今天的天气真不错。

    “想让朕死,也要看忠顺侯有没有这个能耐。”岸上就是沈平带领三万兵马,这殿内祁慎双腿已废,司马阙虽然自幼习武,但也绝不是崔息的对手,所以司马长平并不急,他想知道这一年里平康的变故,哪些是出自司马阙和祁慎之手。

    “想让陛下死,自然是要有些能耐,只是……”祁慎还在玩弄着手中的玉杯,双目微沉,“臣不想让陛下死得太过轻松了。”

    司马长平心中冷笑,却依旧开口询问:“为了今天,忠顺侯应是筹谋许久了。”

    “还好。”

    “丁晁被杀……”

    “是我主使。”祁慎干脆应下。

    “太子遇刺也是你策划?”

    “东宫中豢养的高手实在有些差劲。”

    司马长平试着将这一年来的事情理清,但他实在没了耐心,于是问出了最想知道的问题:“云梦州之行,明明已经找到了江家的宝藏,你又是如何在众人面前调换了那些箱子?”

    祁慎摆弄玉杯的手停住,转而用指尖摩挲起杯子的边缘,他没说话,而是对着阮阮伸出手,轻轻唤了一声:“阮儿过来。”

    阮阮已经是咬牙在忍疼,她不想今天因她而生出什么变故来,听了祁慎唤她,便努力稳住身子走了过去。

    她一靠近,祁慎便将她环住,这才再次看向司马长平:“那些箱子里装的本来就是铁石,装金子的就只有打开的那箱而已,所以只要把装金子的那箱换走就可以了。”

    在祁慎的提醒下,季悯行也想清楚了这其中的关窍,当时选择开启的那个箱子是霍鲸选的,所以打开之后里面是货真价实的金子,之后在平磐镇客栈遇上刺客,只要趁乱将那箱真的金子换掉,便能产生所有金子都被掉包的错觉。

    所以自那时起,司马长平越发的忌惮太子,疑心病也越发的严重起来。

    这不仅是有计谋,更是算准了人心。

    “怪不得!怪不得呢!”司马长平咬牙冷笑,接着又狂笑起来,“你们真是下了一盘好棋啊!”

    祁慎静静看着他,复仇本应该是极畅快的,可压在祁慎胸腔里二十一年的怨恨并没有一点缓解。

    这个被父兄一直效忠的君王,亲口下令将父兄斩杀于乱刀之下,将他们的尸首仍在荒山野岭喂了禽兽,接着又下令诛杀永寿王府上下几百口。

    得知父兄死讯,母亲告诉他要如何保命,还告诉他江家那个活着的小女儿被藏在哪里,然后母亲和嫂子便自焚而死。

    嫂子那时已有身孕。

    不管是母亲还是嫂子,都是极温柔的女子,她们被烧得缩成一团,那味道让祁慎做了二十一年的噩梦。

    每一次梦见,都让祁慎的怨恨深重一些,所有人都知道他丝毫不像祁淮贞,但他却觉得很好,父亲若知道他变成如今这样阴狠毒辣,只怕会很失望。

    司马阙却没有祁慎这样的好耐心,他只怕夜长梦多,于是打断了还要再次发问得司马长平:“父皇不必担心,只要父皇肯写一道传位圣旨,儿臣必会保父皇晚年无虞。”

    显然,司马阙想要的和祁慎想要的东西是不同的,而且他决定以自己的想法为先。

    听了这话,祁慎却并不恼怒,他穿着一身黑色暗纹的吉服,满身邪气,像是邪魔鬼王,他轻呵了一声,转头看向阮阮,低声哄道:“阮儿乖,不急的。”

    所有人的注意再次被司马阙吸引过去,他们不止担心今日谁能成为赢家,更担心自己的身家性命。

    “朕如今就只有你这一个成年的儿子,帝位早晚是要传给你的,何必铤而走险。”

    “帝位迟早要传给我?”司马阙清俊的脸上满是嘲讽的笑意,“司马廷那样胡作非为,东宫那样靡费享乐,也未见父皇喝止过,若不是最后他起兵谋反,父皇也永远不会想废了他,即便他最后谋反,父皇也只是将他软禁了。”

    司马长平静默审视着自己的儿子,并未开口否认。

    话既已说出口,司马阙索性便把话说个明白清楚:“父皇一直没动过废太子的心思,不过是因为沈家对父皇有用,如今瑶妃又生下了皇子,父皇又春秋鼎盛,恐怕等十一弟再长大些,父皇为了沈家的支持,还会立他为太子,至于我……”

    司马阙面上都是讥讽的笑意:“至于我,不过是父皇的废棋子,永远不会被父皇启用的废棋子。”

    早在司马廷被废之后,朝中许多大臣便以为司马阙将入主东宫,只是圣旨迟迟未下,皇上还时常打压司马阙,众人心中也有些明朗——瑞安王的母亲是淑贵妃,虽位份仅次于皇后,母家却远在千里之外,很不得力。

    司马长平倚仗沈家,更是将永州的兵权交给了沈皇后的胞兄沈平,如今出自沈家的瑶妃又生下了十一皇子,储位空悬,未来谁能做太子?即便是才百日的孩子,只怕胜算也比司马阙要大一些。

    见司马长平沉默了,司马阙反而释然笑道:“父皇和儿臣父子一场,只望父皇体念儿臣,不要逼儿臣做那弑君弑父的罪人。”

    司马家的父子对峙间,忽然听见婴儿啼哭之声。

    司马长平面色一变——为防意外,他已经让沈皇后带着十一皇子先行下船了,这婴儿的啼哭声又是谁的?

    很快,他的困惑便消失了。

    沈皇后和十一皇子出现在众人面前,沈皇后形容狼狈,十一皇子则在一个侍卫手中。

    那才百日的婴儿受了惊吓,在侍卫手中哭个不停,很快便上气不接下气了。

    司马阙看见自己父亲变了脸色,便觉胜券在握,面上略有得色,“父皇,你看十一弟哭得这样可怜,父皇怎么忍心?”

    “他也是你亲弟弟。”司马长平一双眼冷冷个盯着司马阙,只能勉强维持面上的冷静。

    明明已经让沈皇后下船了,如今却被抓住,是殿外已经失守?还是岸上沈平的军队也被控制住了?

    “父皇,事到如今你就别再拖延时间了,”司马阙拍拍手,立刻有人端着托盘上来,托盘上是一封写好的传位诏书,只差一个红印,“只要父皇把皇位传给我,我便保父皇平安,保十一弟健健康康地长大。”

    司马长平素来多疑,国玺从来由随身内侍携带,这习惯自然也被司马阙知晓了。

    祁慎靠在椅子上,手支着额头,仔细欣赏着着父子反目、兄弟阋墙的一幕,他觉得精彩,更觉得痛快!

    他多想让父兄也能看到这一幕,他终于将司马长平逼到了这一步。

    他要让司马长平为世人所唾弃,他要这天地都没有他的容身之地,他要所有人都唾弃他!

    阮阮觉得脑中混沌极了,眼前的人都模糊起来,声音也渐渐远离,但身体的疼痛却减轻了许多。

    怨女又来了,但阮阮听不清她说了什么。

    在模糊的光影里,阮阮看见殿内乱了起来,然后隐约有刀剑铿锵之声传进耳中,桌子掀翻的声音,酒杯碎裂的声音,惊恐的尖叫声。

    许久这些声音才再次平静下来。

    司马阙虽被护卫拦在身后,脖子却依旧被崔息的剑气伤到,若剑气再近一些,只怕就要伤及性命了。

    司马阙没料到崔息会忽然偷袭自己,还将沈皇后和十一皇子救了回去,手中没了两个筹码,心中立刻慌乱起来,他朝着外面大喊:“来人!来人!快来人!”

    司马阙手中的兵大多留在了岸上,这船上只有几十人,是郑承彦暗中安排上来的。

    只是他喊完,殿外却静悄悄的,没有人进来。

    司马阙满脸惊异,他看着祁慎,急道:“子离,快让你的人进来!让他们进来啊!”

    他们二人本来商量好,由祁慎的玄甲卫将殿外的人解决掉,等拿到传位诏书,便将这船凿沉,他们乘小船上岸,再由司马阙的人负责善后,将没淹死的人解决掉。

    男人依旧慵懒靠坐在椅子上,他毫不惊慌,忽然轻声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你的人呢?”

    祁慎忍不住捂住了自己的眼睛,笑得越发高兴,半晌才止住了笑,睁开眼,里面都是戏谑,“我笑……殿下竟这样天真可爱,我说什么你便信什么,你们父子间的事,我怎么好插手呢?”

    司马阙睁大了眼睛,明明之前两人商量好了的!祁慎不是一直想回凉州去吗?

    “只要我做了皇帝,我马上放你回凉州去!祁慎!祁子离!你想清楚!”司马阙状若癫狂,全无之前的彬彬文气,用他最后的筹码威胁祁慎。

    “我若想回凉州……又何必费这么大的力气。”祁慎面上再无笑意,眼中只剩冷然。

    祁慎本就是司马阙为数不多的助力,他本以为有了祁慎的支持,还得了郑承彦的扶助,是老天垂怜,让他能拼杀出一条路来,可谁知,这路是绝路。

    司马阙绝望极了。

    “我的儿,你到底是天真了些。”沈皇后和十一皇子既已救出,司马长平便不会再投鼠忌器,不管祁慎还有什么计划,都要先处置了司马阙。

    司马阙赤红着双眼,他用剑指着司马长平,一字一句质问道:“父皇……我难道不是你的儿子?我难道不够好?父皇为什么要这样对儿臣!”

    司马长平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里面已沉寂如海,他看了司马阙很久,才终于开口道:“阙儿,为君有诸多不得已,成王败寇,降了吧,朕会留你一命。”

    司马阙持剑的手剧烈颤抖,面上却苦笑出来,“父皇……会把我囚禁在哪里呢?”

    崔息瞅准时机,闪身便要去擒司马阙,然而司马阙没给他这个机会。

    一剑封喉,血溅五步。

    司马阙自刎了。

    司马长平倏地站了起来!

    司马阙满脸鲜血,他匍匐在地上,将手伸向了司马长平,“父皇……父皇。”

    纵然司马长平向来薄情阴狠,但此时也不免震惊动容。

    但很快,他便冷静了下来。

    司马长平转头看向祁慎,眯着眼,“忠顺侯满意了?”

    祁慎放下蒙住阮阮眼睛的手,慢条斯理地鼓起掌来,脸上终于又有了笑容:“满意,简直太满意了,只是不知……皇上是否觉得精彩?”

    司马长平只阴狠地盯着祁慎,崔息却冲了上来,他的动作很快,一息之间便移到祁慎面前。

    他自是高手,平康城内没有敌手。

    这样近的距离,祁慎躲不开的。

    擒贼先擒王,不管祁慎有什么阴谋,只要他的命在自己手里,便翻不了天。

    然而他很快便发现了不对——祁慎竟不躲不避,眼中也无半点惊慌。

    不对劲!

    然而一切都已来不及了,一股罡风迎面袭来,崔息只觉五脏六腑都被这一掌震碎,真气翻涌,喷出了一口血来。

    这变化实在来得太突然,所有人都愣住了。

    忠顺侯竟会武功!?

    接着他们看见了更惊人的一幕——忠顺侯站起来了!

    那一掌彻底伤到了崔息的心脉。

    祁慎拿起崔息掉落的剑,将剑放在崔息的颈边,没有多余的话,挥剑,血溅当场。

    今日的惊吓实在太多了,在场众人已经麻木了。

    祁慎持剑缓慢走到司马长平面前,他用帕子缓缓擦着手上的污血,等将手上的血迹都擦干净了,才抬头看向司马长平。

    男子穿着黑色暗纹吉服,头戴玉冠,玉面如仙,双目似鬼,他笑看着司马长平,声音异常平静,“陛下的儿子死了,崔息也死了,现在我们总能好好说说话了吧?”

    “是朕,小看了祁侯。”

    “皇上怎么不叫臣‘忠顺’侯了呢?皇上每叫臣一声,臣都想要在皇上身上捅上一刀。”

    “忠顺”两个字是司马长平对祁慎的羞辱,更是对祁家的羞辱。

    司马长平看了看祁慎的腿,又看了看郑承彦,仿佛想明白了其中的关节,冷笑道:“原来你们之间早有勾连。”

    “臣与祁侯之前并无勾连,只是父王死后,臣知道了皇上的阴狠无情,为报父仇才走到了今天。”郑承彦冷漠答道。

    司马长平被逼到如今境地,也再无他法,看着祁慎冷冷道:“成王败寇,祁侯想如何?”

    “臣只是想皇上,”祁慎笑着看向司马长平,“给当年祁家枉死的冤魂磕一个头。”

    这是羞辱!如果司马长平磕了这个头,便是威严尽失!

    即便司马长平磕了这个头,还有永寿王府的头要磕,还有江家的头要磕,还有霍家的头要磕,还有丹阳村三百余人的头要磕!

    祁慎他就是要将司马长平的尊严死死踩在脚下,让他为天下人所耻笑!

    “若朕磕了头,祁侯便能放过朕?”

    “自然……不能。”祁慎摆弄着手中的剑,肆意凌|辱着熙陵的皇帝,“但臣可以放过陛下的儿子。”

    司马长平忽然大笑起来,他指着祁慎,道:“祁侯是要做那乱臣贼子!是要谋权篡位吗!”

    祁慎摇摇头,道:“臣只是想让陛下认错,只是想让陛下给祁家冤死的三百多人磕头谢罪,若陛下不能允准臣的愿望,臣便也只能退而求其次,让陛下此时此地偿命了。”

    变故太大,司马长平不知岸上的神平是什么情况,不知何时才能来营救。

    他此时非常后悔,后悔当年留下祁慎的命,若当初杀了他,也不会有如今的情况。

    “皇上……如今知错吗?”祁慎再次开口问道,他的剑指向司马长平,显然已经没什么耐心了。

    司马长平不觉得自己有错,他是皇帝,他怎么会有错?若说错,便是他不够心狠。

    “陛下,臣等了很多多年,此时真的没什么耐心了。”祁慎提剑向前一步。

    这时一直沉默的李惜慈站了出来,她声音依旧非常平静,“皇上不妨看一看自己的手。”

    司马长平下意识低头,发现自己的指尖竟变成了青黑色!

    他不可置信地看向李惜慈,“你做了什么?”

    女子神色平静,“方才地给皇上的信上涂了毒药,若皇上再耽搁,只怕回天无术。”

    所有人俱是一惊,谁也没料到李惜慈竟有这样大的胆子。

    霍鲸面色难看,他记得那信李惜慈也碰过,若是信上有毒,李惜慈自然也……

    他上前握住李惜慈的手腕,低头便见女子指尖也泛着青黑,不禁急道:“解药在哪!”

    原来她来平康不是为了平冤,而是要让和司马长平同归于尽。

    司马长平自然也怕死!不管是他身上的毒,还是眼前提剑的祁慎,都再不允许他再犹豫了。

    柳凌不知事情为什么失控了,师傅死了,陛下被逼迫下跪。

    但她既是皇城司的人,不管能否成功,都要尽力保住皇上。

    柳凌的手握住了剑,正准备拼死一搏,却有一侍卫猛地斜冲出来,猛地将她按在了地上。

    这屋里,只怕都是祁侯的人了。

    司马长平此刻也冷静下来,他环顾殿内,倏然,目光落在季悯行身上。

    还有他!他又看向阶下众人,只见众人个个眼观鼻,鼻观口,目光都不敢与他相交。

    “谁能救朕出去,必定加官进爵,世代富贵!”司马长平在做最后的挣扎。

    然所有人依旧垂着眼,仿佛没听见他说的话,司马长平从未感到如此绝望,他最终又看向了季悯行,“季卿,快去岸上通报消息!”

    季悯行是有功夫在身的,若是想逃出殿内,只怕也不难。

    青年站起身,他眉眼舒淡,走到了大殿中间。

    郑承彦终于抬眼看向他,这是他一直担忧的情况——季悯行阻止他们。

    他不希望季悯行受伤,但终究立场不同。

    季悯行站在那里,所有人都好奇他要干什么。

    “皇上既然错了,便磕个头吧。”

    所有人都以为自己听错了,但是那青年端端正正立在大殿中央,再次重复了一遍。

    “陛下既然错了,便给那些枉死的人,磕个头吧。”

    司马长平瞪着季悯行,不知为何季悯行也背叛了他,也来逼他。

    他整只手都变得青黑,这毒怎么这样厉害?司马长平忽然很绝望,他是皇帝!怎么会落到如此地步?!

    但他不想认输,只要能下这船,岸上有沈平三万兵马,还有南营和北营的军队,只要他能出去,不管船上发生了什么他都不怕!

    只要将船上的人通通杀掉,他还是高高在上的皇帝,没有人知道他曾经的狼狈。

    司马长平再次看向祁慎,问道:“只要朕跪下磕头,便放朕下船?”

    祁慎看着司马长平,看着这个害祁家满门的罪人,忽然有些恍惚。

    他点了点头,冷然道:“只要陛下诚心悔罪,臣一定让陛下下船。”

    司马长平终于站了起来,他咬着牙跪了下去,然后磕了三个头。

    逼得帝王磕头,亘古未有 。

    “砰!砰!砰!”

    十几扇殿门忽被推开,众人便看见殿外黑压压的人头。

    沈平被绑得严严实实,嘴被塞住,他的身后站着军中副将、千夫长、百夫长,他们都被绑着,他们都在看着。

    看着他们的皇上跪地磕头。

    沈平为什么不在岸上!三万军队怎么会被人军中擒将!司马长平浑身发冷,他终于失去了最后的支柱。

    所有人都看见了下跪的君王。

    之前的对峙……只怕他们也听到了。

    他们知道了祁家是冤死的,知道了江家惨案也是他指使的,更知道他要毒死则泽州的百姓。

    这是他们的君主,心如蛇蝎,手段狠辣。

    司马长平跌坐在地上,他嗤笑着,指着祁慎笑道:“好你个祁慎,不愧是祁淮贞的儿子,他当年都不曾有这样的筹谋,朕如今却被你逼到了如此地步。”

    听司马长平提起祁淮贞,祁慎眼底闪过一抹悲凉。

    父王……他应该不会高兴。

    他为了熙陵境内不起战事,为了不让无辜百姓牵扯进动乱,是可以从容赴死的。

    可祁慎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什么忠孝仁义,什么无辜百姓,只要能达到他想要的目的,他都可以牺牲。

    但他总算等到了今天——

    第二天一早,城内所有有人的地方都贴满了司马长平的罪己诏,此外还有一封五公主的手书,五公主年前嫁到了南晋去,这信却是才送到平康的。

    信中说,五公主小时候撞破了皇上的隐秘事,受了惊吓,所以才说不了话,至于是什么事,信上也写得很清楚——当年皇上忌惮广襄王,所以趁着凉州军才打退安弥的机会,与皇城司密谋,罗织广襄王谋反的证据。

    罪己诏上,司马长平承认了当年谋害广襄王,承认了罗织罪名污蔑霍家,承认是他让人放火烧了关押霍家人的监牢,承认了云梦州江家的事确是他指使孙太长所为,承认了毒害永寿王,承认了诸多恶行恶事,并说德行有亏,即日退位。

    城中百姓聚集在告示牌前,先是嘈杂,然后又沉默,接着不知谁带头大骂起来,然后便是铺天盖地的谩骂。

    承明殿内,司马长平依旧坐在皇座之上,只是面色颓然,他不是没面对过绝望的境地,还是皇子时他腹背受敌,可他从来没有服输,可今时今日,他只觉的疲累和无力。

    “祁淮贞生了你这样一个儿子,也是他的运气,都这么多年了,你竟然真的为他报了仇。”

    站在台阶之下的男人,一身素服,面色并无悲喜,只是淡淡开口,“当年父王离开凉州时,曾告诉臣不要报仇,只是臣恨意难消……臣实在是恨意难消。”

    “你怎知陈平就在岸上?又怎能这样轻易擒住他?”

    “司马廷谋反时,南营和北营的统领死于乱箭之下,是我派人杀的。”

    “所以后来南营和北营的统领是……你的人?”

    祁慎不否认,司马长平却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可你怎知新上任的统领就会是你的人?”

    祁慎微微抬头,轻声道:“臣会杀到是为止。”

    眼前这个年轻人面带邪气,但他的样貌其实很像祁淮贞,司马长平忽然笑了起来,半晌才止住笑,道:“你和祁淮贞真是不像。”

    祁淮贞若是圣人,祁慎就是完全相反的魔神。

    祁慎不开口,司马长平又问:“即便南营和北营的统领都是你的人,沈平有三万兵马,为何竟毫无还手之力?”

    “因为沈平三万兵马面对的不止是南营北营,还有臣从凉州调来的三万人。”

    “凉州?皇城司一直留意凉州,若是三万兵马从凉州来了平康,崔息不会一点消息都不知道!”

    “这三万人来自凉州,却不是凉州军,”祁慎顿了顿,环顾承明殿,忽然想起父兄就是在这里被乱刀砍死的,他摩挲着衣袖,“是用江家的钱养起的兵,三万人,化整为零,趁着年前南晋议亲时混进城的。”

    暗中在凉州养兵三万,又能将这些人带进平康,这是怎样的算计筹谋!

    “是朕小看祁侯了。”

    “还有泽州的民乱,也是臣筹谋的。”

    “哈哈哈!世人都道朕凶暴残忍,却不知你才是真的狠,为了一己之私,竟能将一州百姓推入水火之中,真是祁淮贞的好儿子!”司马长平状若癫狂。

    祁慎抬眼看司马长平,语气平静无波,“与皇上斗,硬不下心肠,是要输的。”

    “还有什么事是朕应该知道的?”

    “温秉直并未参与滕州的事,司马廷不是逃了,是被臣杀了,尸体喂了山上的禽兽。”

    如果人能被气死,司马长平已经死了。

    祁慎他杀人,还要诛心。

    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霍鲸进了殿里,他还穿着之前的衣裳。

    “李姑娘怎么样?”祁慎低声问他。

    “吃了药,无碍了。”

    “你不来,朕都忘了还有你。”司马长平看着霍鲸,“唐……哦不,霍爱卿又是怎样参与了进来?”

    上一世祁慎不知霍家事情的始末,所以没来得及救下牢中的霍家人,但好在霍鲸远在山盂郡,这才给了祁慎救他的时间。

    但霍鲸心中担心李惜慈,没有功夫陪司马长平说这些前因后果,他转头对祁慎道:“泽州起义军已经攻占永州,安弥的进攻也被挡在了凉州外,诸事放心。”

    永州就是沈平军队驻守的地方,如今主帅不在,州内又兵力空虚,起义军攻进去几乎没费力气。

    霍鲸说完转身欲走,却听司马长平朗声道:“霍爱卿当真没有什么想和朕说的?”

    霍鲸背对着王座,他面前那扇半开的门透进一线天光,他背脊挺直,看着那耀目当空的太阳,声音平和又安宁:“陛下享万民之供,却以屠刀治万民,可能祁家、霍家、江家、郑家……都不过是陛下御道上的一粒微尘,但微尘亦可让天翻让地覆,世间诸道,陛下没选正道,陛下可悲矣。”

    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不过成王败寇。

    司马长平看着面前那壶毒酒,忽然笑了起来,“看来祁侯还能给朕留个全尸。”

    “不管怎样,皇上都是君。”

    司马长平却不去碰那杯酒。

    “皇上死后,臣会让十一皇子平安长大。”

    “祁侯是要自己登基为帝吗?”司马长平浑浊的眼睛盯着祁慎。

    “臣不会登基,但十一皇子也不会在平康长大,臣会将他送到熙陵之外,他不会知道自己的身份,至于皇位谁来坐,已经不是皇上能够左右的了。”

    司马长平闭了闭眼,终于端起了毒酒,他的手有些抖,原来他也会害怕。

    辛辣的毒酒滑入咽喉,司马长平呼吸急促起来,然而预想的剧痛并未袭来。

    他想张口问祁慎,却发现已经无法发声了。

    祁慎眼角带着笑,“只是哑药,皇上别着急死啊,臣还想让皇上长命百岁呢。”

    司马长平张着嘴,发出“啊啊”的声音,他已经准备赴死了,为什么连死都不让?祁慎让他活着,只怕就是为了折磨他吧!

    “皇上施诸于臣的,臣会一点一点还给您,今日就让您也尝一尝腿骨俱碎的滋味罢。”祁慎转身出了门,很快便有施刑的人进了承明殿。

    铁锤一寸一寸敲断司马长平的腿骨,他却无法发出任何声音,只是“啊啊”惨叫,仿佛是个疯子。

    第98章

    霍鲸将李惜慈安置在了一座隐秘的院子里, 他从宫中回去时,李惜慈已经醒了。

    女子靠在软榻上,眉眼舒展, 只是面上有些疲色。

    她听见开门声转过头去, 见进门的人是霍鲸,眼底是掩饰不住的欣喜。

    外面下了雪,霍鲸虽穿着蓑衣, 衣角却也湿了, 他关门挡住外面的风雪,一面往屏风后面去换衣服,一面问李惜慈, “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从山盂郡到平康城, 日夜不停, 别说是个弱女子,便是个男子,只怕也要被折腾得疲乏不堪,且这一路她心里有事,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来的,只怕更是心力交瘁。

    “我睡不着。”李惜慈声音很温和,却让霍鲸安心。

    不多时霍鲸换了常服出来,他坐在榻前的圆凳上, 搓了搓手,缓缓握住李惜慈的手, 双目灼灼看着她,“你怎么这样莽撞, 在船上时险些把我吓得丢了魂。”

    李惜慈却一时没有说话, 她抬眼看着霍鲸, 眼底渐渐蓄出一汪泪来,她张了张嘴,却又咬住了唇,她就这样看着霍鲸,看着看着又笑了。

    “我以为当年你落水真的死了,但霍家还背负着冤屈,我能做的便只有这些了。”

    两人相处数年,青梅竹马,更是情投意合,两情缱绻,纵是个石头此时也要化了,霍鲸将李惜慈揽进怀里,声音有些沙哑,“你做的已经够多了,你找到了薛杰,拿到了他的信,你还给司马长平下了毒,这还不算多?”

    霍鲸从不熏香,身上的味道很干净,像是阳光晒着青草的味道,是李惜慈熟悉的味道。

    她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做一个美梦,她的霍鲸死而复生,又回到了她的身边。

    这是她好多年想都不敢想的美梦——

    永州被起义军攻占后,熙陵境内已无可与祁慎一战之力。

    处理完宫中的事,夜已经深了,祁慎回到院子时,见屋内灯亮着,眼角不禁带了笑意。

    他的阮儿在等他,经过了两世,他终于替父兄洗雪冤屈,也守住了阮阮。

    推开门,少女便迎了上来,她垂着眼,像是等待夫君归家的多情人,她接过祁慎的貂裘,便拉着祁慎的手坐在了桌子前。

    “侯爷用饭吧。”

    祁慎觉得阮阮今日有些奇怪,比往日格外的温柔,但总觉得有点奇怪。

    吃完了饭,阮阮忽然从后面抱住了祁慎,她的小脸贴在祁慎的背上,声音娇娇俏俏,“侯爷,我们什么时候回凉州?”

    祁慎一愣,随即却觉得欣喜,正要回身,忽觉腰间一痛!

    他躲开一步回头看向阮阮,便见她手中握着一柄匕首,此时匕首和她的手都被染红了。

    “阮……阮儿醒醒!”电光火石间,祁慎忽然想明白了一些事。

    傀儡术。

    少女双眼空洞,手中依旧握着那把匕首,一步一步朝着祁慎走来。

    “是谁!出来!”

    “陛下,好久不见。”房门被推开,一个三角眼的老道进了门来。

    祁慎的眼睛有些模糊,腰间伤口血流如注,他盯着来人,“我正找你,你却自己送上了门来,罗衡。”

    “陛下盛怒之下,老道我自然要避避锋芒,如今陛下正是松懈的时候,老道我才敢上门呐。”

    罗衡身后还跟进来一个人——辛鸾。

    祁慎眯起了眼睛,“原来是你。”

    辛鸾倒是并不在意祁慎杀人的眼神,他抱着威猛大人,呲牙笑道:“侯爷知道我的,自小过得艰难,我实在怕侯爷会灭我的口,好在师傅不嫌弃我粗苯,如今收了我做徒弟,做徒弟自然就得为师傅做事。”

    “陛下,府里的人都被老道控制了,陛下也别挣扎了,束手就擒吧。”

    祁慎不知刚才的饭菜里放了什么,他只觉得脑袋昏昏沉沉,却是强提起一口气,伸手要去抓阮阮。

    下一刻,少女手中的匕首对准了自己的脖子。

    “陛下最好别轻举妄动,若这次小姑娘再死了,老道我也没法子了。”罗衡笑眯眯的,眼里却是恶毒的威胁。

    祁慎投鼠忌器,哪里还敢做什么,胸腹间气血翻涌,眼前一黑摔在地上。

    祁慎再醒来时,是在漆黑的牢房里,周遭只有水滴落在石头上的声音,牢房外面燃着一个火把。

    他的手脚都被绑在木架上,他试着运气,却觉得有什么东西阻滞住了经脉,竟是一口气也提不起。

    有脚步声逐渐靠近,牢房外面渐渐亮了起来,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祁慎面前——公玉真。

    只是他已不是活人了,脖子上的伤口用针线缝住,浑身散发着死气,他被罗衡做成了真正的傀儡。

    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个人,那人身材娇小纤细,进了牢内祁慎才看见是阮阮!

    “阮儿醒一醒!”祁慎有些急。

    公玉真漆黑的眼珠转了转,脸色木然,“别叫了,没用的,师傅对她用了傀儡术,你叫不醒她。”

    公玉真将手中的包袱放在地上,然后从里面拿出了一枚六棱钉和一把锤子。

    “师傅说要把你钉起来。”公玉真声音毫无情绪,他将钉子递给阮阮,自己则拿起了锤子。

    少女神色木然,她将钉子放在祁慎手腕上,公玉真的锤子便敲了下去。

    血顺着钉子流到了少女的手上,她的瞳孔剧烈收缩,身体也开始微微颤抖。

    但她依旧拿着那个钉子,维持着原来的动作。

    公玉真再次敲下一锤,少女颤抖得更加厉害,忽然,一滴泪滑了下来。

    “阮儿别哭,不疼的。”祁慎见不得阮阮哭,即便知道阮阮听不见,还是忍不住安慰。

    公玉真看了看阮阮,似乎觉得有些奇怪,却还是又拿了一颗六棱钉递给她,少女拿着钉子的手微微颤抖,她艰难地将钉子放到祁慎另一个手腕上,空中却像还有一只手在拉她,她又艰难地将钉子拿远了。

    “放上去。”公玉真命令。

    少女听了这句话,眼神再次变得空洞起来,听话地将钉子放在了祁慎手腕上。

    一锤,两锤。

    钉子彻底没入祁慎的骨肉中。

    两行清泪自阮阮眼中滑落。

    “阮儿,不疼的,别哭了。”

    少女葱白的指尖沾着血,她看着那血,呼吸忽然急促起来,整个人也剧烈颤抖着,忽然,她像是挣脱了什么束缚,木然的双眼再次出现神采。

    “祁慎……”她嘴里像是塞了一团棉花,声音都藏在嗓子里,“我……我刺伤你了。”

    阮阮低头看向祁慎的手腕,惊得连退数步,她捂着嘴,双肩簌簌颤抖。

    若是祁慎还能动,他肯定会抱住阮阮,低声小意安抚,可此时他的手腕被钉在架子上,他挣扎着想去抱阮阮,那六棱钉却死死将他固定住。

    阮阮努力压制住自己已经崩溃的情绪,她慌忙上前按住祁慎的肩膀,颤声道:“祁慎你别动,又……又流血了。”

    他现在很狼狈,腰间的伤流着血,手腕也流着血,面色比平日更加惨白,却双唇如血,他将头抵在阮阮的额上,声音沙哑又压抑,“莫哭了……”

    此刻我抱不了你,也安抚不了你。

    阮阮勉强镇定下来,她体内的怨气还在,那么祁慎就还有希望。

    红色的怨气从地下钻出,缓缓缠住了公玉真的双脚双腿,等公玉真反应过来时,他已无法动弹。

    阮阮想将祁慎手腕上的钉子□□,使出了吃奶的力气,钉子却一动不动。

    “师傅很快就会过来了。”公玉真面无表情,声音冷漠。

    “阮儿,你先离开,去找我师父和霍鲸。”

    “可是……可是你……”

    “快去,找他们来救我,阮儿乖。”祁慎再次催促。

    阮阮此时也冷静下来,此时若是罗衡过来,她肯定也走不了,那祁慎就还要在这受折磨。

    想到此处,阮阮擦了眼泪便往外走,走到门口却猛地又折返回来,猛地抱住了祁慎的脖子,她的鼻音很重,却也很坚定:“你一定要等我啊!”

    阮阮走出了牢房,却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这里并不是荒郊野岭,而是城内……

    她转头,看见门上清清楚楚写着三个字:大理寺。

    怎么会是大理寺?既然是大理寺,里面为什么一个人也没有?

    但她已经没有犹豫的时间了,她快步往街上走,此时天色刚刚擦黑,路上本应有不少人,今夜却死一般的寂静。

    街两边的铺子大门紧闭,只有门缝透出来一丝微光,才知道里面是有人的。

    阮阮更加不安起来,她快步走过几条街,却也不知去哪里找陆元青和霍鲸,正犹豫间,便听身后有脚步声靠近。

    “你竟然摆脱了傀儡术?”

    阮阮回身,就看见辛鸾和威猛大人站在那里。

    她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感觉受到了背叛,怨气也在她身前集结,“你们别拦我。”

    “跟我回去,你若跑了,师傅会生气的。”辛鸾倒是没有动作,只是也不准备放阮阮离开。

    阮阮试图和他讲道理:“辛鸾,之前公玉真是你的师傅,你抓了我,但后来我们一起逃了出来,我也不怨你了,可你现在又成了罗衡的徒弟,依旧来抓我,我以为我们是朋友,你……就让我走吧。”

    辛鸾长叹了一口气,似是也有些为难,“可师傅会气我没有用,我还想和师傅学习修道呢……”

    “辛鸾,罗衡把我的魂魄囚禁折磨了十年,今日你若阻拦,你就不再是我的朋友了。”阮阮能说的话已说尽了,也知道此时不能再耽搁,便不再废话了。

    【你走吧。】威猛大人看着阮阮,一双眼睛圆亮亮的。

    阮阮也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咬着唇看向辛鸾,准备动手。

    辛鸾挠了挠头,似是十分为难,纠结片刻突然对阮阮挥了挥手,斥道:“那你快走快走!等师傅来了你就真走不了了!”

    阮阮不再犹豫,最后看了辛鸾一眼,便继续往主路上跑。

    然而只半炷香后,她发现罗衡出现在不远处——

    “当初炼你的魂魄时,你便不争气,最后不得不抽走了你的‘恕’念,才勉强让你成了个怨气炉鼎,只是你终究不是个炼鼎的好材料,白白废了我许多心思。”

    阮阮很怕罗衡,但此时退无可退,祁慎又还在牢里,便也只能咬着牙坚持。

    罗衡见她不说话,一双三角眼透着阴毒,他迈步向前,“不过没关系,你不是在甜井村遇见了十世怨女吗,只要让她进了你的身,我这怨气炉鼎就能炼成了。”

    “我不会让她进来,你也别想让她进来。”阮阮退后两步,思忖着往哪里逃。

    罗衡浮尘一挥,并不觉得阮阮能逃得出自己的手掌心,“也是,你连傀儡术都能摆脱,自然魂魄并不软弱,但只要你在我手里,总有法子让你同意。”

    知道自己不是罗衡的对手,阮阮也并不准备正面对抗,她一边用怨气缠住罗衡,一面折身往巷子里跑。

    但那些怨气在罗衡眼中简直像是笑话,他不紧不慢跟在阮阮身后,手中的拂尘一甩,竟凭空长出了几丈长,那拂尘像是长了眼睛,直直奔着阮阮的后背而去。

    眼见拂尘就要缠住阮阮,却有一道雷乍然劈出,将那诡异的拂尘生生斩断。

    罗衡被震得后退数步,他稳住身子,抬起阴毒的眼睛看向上方,便见一紫衣青年站在墙上。

    下一刻,罗衡却笑了起来,大声道:“师兄,好久不见啊。”

    来人正是紫玄真人。

    “你是真难找啊。”紫玄真人掐指成诀,准备再劈一道雷下去。

    当年平芜、紫玄和罗衡本是同门师兄弟,只是罗衡一直修炼邪道,更是在平芜飞升的关口用邪术害他,导致平芜飞升不成,身死魂消。

    这些年紫玄一直在找罗衡,誓要替师兄报仇。

    “师弟我修行不到家,自然得躲避着些。”罗衡亦是手指结印。

    紫玄不再和他多说,手指掐诀,口中念咒,又有一道雷劈了下来。

    电光之后,罗衡之前站着的地方一片焦土,却不见罗衡的影子。

    “鼠辈。”

    紫玄扶起阮阮,皱着眉问:“祁慎呢?”

    阮阮仿佛见到了亲人一般,心中大定,她很快带着紫玄找到了大理寺的牢房里,然而里面已经空空如野,只有地面的两颗染血六棱钉能证明祁慎曾在这里。

    她有些着急,声音里都带着哭腔,“他刚刚就在这里的!”

    紫玄拍拍阮阮的肩膀,安抚道:“慎儿他已经换上了我师兄的仙骨,即便罗衡想杀他,也并非那样容易,只是……”

    他顿了顿,又叹了口气,还是开口道:“自上次你和他一同坠崖之后,我便发现仙骨被邪气侵染,他入了你的灵识后,仙骨更有了堕落的倾向,我收了慎儿当徒弟,自然是因为和他有缘分,但也是想阻止他堕魔,若不是这些年仙骨约束着他,只怕他早已屠人如山。”

    如今他落入罗衡手中,只望罗衡没发现仙骨的秘密,否则……

    若祁慎堕入魔道,为了天下百姓,他这个师傅就只能亲手处置了他。

    此时,阴暗的房间里,祁慎靠坐在墙壁上。

    辛鸾将他的双手用铁链锁住,眼角余光看了一眼门口的公玉真,低声道:“她已经逃走了。”

    祁慎有些狼狈,满身血污,他琥珀色的眼珠动了动,抬眸看向辛鸾。

    “你喜欢她。”

    被拆穿了心思,辛鸾却并没有丝毫慌乱,他注意着门口的公玉真,“侯爷还是关心关心自己的处境,师傅要把你也做成傀儡呢。”

    此时的祁慎却只觉得轻松,只要她脱离了危险,不管面对的是什么,他都不怕了。

    很快,罗衡来到祁慎面前,他阴恻恻地笑道:“陛下身体里有好东西,紫玄倒也是真舍得。”

    双手被锁住的男子抬头看着罗衡,唇角轻轻勾起,轻声道:“仙骨确实是好东西,只是这仙骨克你的邪术,到你手里也没什么用。”

    “倒也未必,只要我把师兄的仙骨挖出来……唉,可惜这仙骨在你身体里太久,此时挖出来,只怕会毁了仙骨,这倒有些棘手了。”罗衡蹙着眉,十分为难。

    他仔细看着祁慎,半晌,罗衡忽然抚掌大笑道:“陛下杀气也实在是太重了些,我师兄的仙骨都被染了邪气,真是暴殄天物,不过沾了邪气的仙骨威力更大,老道我便助陛下一臂之力。”

    祁慎微微抬头,琥珀色的眸子里是淡淡讥讽,“好啊。”

    很快,罗衡叫来了公玉真,之后公玉真便开始折磨祁慎,两人本来就有仇,公玉真又得了老道的命令,自然不会手下留情。

    公玉真已成了行尸,他不会感觉到累,从天黑到天亮便没有一刻停过。

    鞭子、钢针、刀、刺。

    伤口流血,结痂,然后再流血,再结痂。

    祁慎始终没发出任何声音。

    他早已习惯了忍耐,这些身体的疼痛于他而言,并非无法忍受。

    晚上换了辛鸾过来,他看见祁慎浑身没有一处完好,只剩一张脸还能看,不知还能从哪里下手折磨他。

    “公玉真是真的恨透了你,否则也不会这样折腾你。”辛鸾从怀里掏出个馒头递过去。

    祁慎却偏开了头,他眸中竟异常冷静,并未因这些折磨而丧失心智。

    “为什么要认罗衡做师傅?”

    辛鸾靠在墙上,歪头打量着祁慎,心中暗叹祁侯果然长了一张好皮囊,即便此时这样落魄,也不觉得狼狈,甚至比平日更加贵气摄人。

    他看了一会儿,又觉得心里不痛快,不耐烦道:“跟着他修道,谁不想成仙长生呢?”

    “他修的是怨气道,是邪道。”

    “那又怎样,只要最后成仙长生就好。”辛鸾打了个哈欠,“小的不像侯爷有贵人相助,我从小被送进漳渊宫里,全靠着手段卑鄙才活了下来,像罗衡这样的人,已是我毕生难遇。”

    月光从高处的小窗透进来,落在祁慎的脸上,他淡淡道:“开始吧。”

    辛鸾自然也是来折磨祁慎的,但他此时也确实没有什么兴致,于是只拿了一把小刀蹲在祁慎面前,“你不疼吗?”

    祁慎如实回答道:“还行。”

    “师傅这么折磨你有用吗?”

    祁慎从高处那扇小窗看出去,见月亮升了起来,他心情便有些好,“我身体里的仙骨已经在堕落,他折磨我,便是想让我生出满腔恨意,加快仙骨的堕落。”

    “所以……有用吗?”

    祁慎没再说话。

    第二日罗衡再来,发现对祁慎身体的折磨没什么用。

    “陛下意志坚定,那不如陛下和老道我再做一场交易?”

    祁慎没说话,只是淡淡看着罗衡。

    “老道再一次扭转时空,这次让陛下救下父母兄嫂如何?”

    祁慎呼吸暂停了片刻,正当罗衡以为找到突破口时,他的眼神却再次冷静清明起来。

    “上次你能扭转时空,除了我的帝王命数和心头血,还有你偷来的平芜仙格,你现在还能用谁的仙格?”

    罗衡被戳穿,脸色有些难看,“你竟连这都知道了。”

    祁慎不说话,罗衡知道骗不了他,便让公玉真带了个人进来。

    是个年轻男人,脸色苍白,双目赤红。

    罗衡对他道:“就是他一手造成了泽州的饥荒,你的妻子不是死在了饥荒里吗?他就是你的仇人。”

    一直面色平静的祁慎终于神色微变。

    那青年听了罗衡的话,不管不顾冲了上来,他抓住祁慎的衣襟,大喊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们!我们只是平头百姓,只想好好生活,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们!啊?”

    垂落的发丝遮住了祁慎的脸,他依旧不发一言。

    泽州饥荒是他一手造成,为了让司马长平腹背受敌,他必须让泽州乱起来,虽然他也暗中施粥救济,但免不了有人被饿死。

    青年疯疯癫癫,摇晃着祁慎的身体,祁慎手腕上的锁链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

    “我和我的妻子虽不富裕,但也衣食无忧,可是泽州闹起了饥荒来,她被生生饿死了啊!都是你的过错!都是你!是你杀了她!”

    若身体上的伤痛无法让祁慎痛苦,便让内疚、悔恨深深扎在祁慎心底,这些都会让他痛苦,只要他摆脱不了这些痛苦的折磨,仙骨迟早都会堕落。

    “呵。”

    罗衡眯了眯眼,见祁慎抬头看向自己,心中觉得差异,“陛下竟还笑得出来,陛下难道不觉得自己的罪孽万死难赎?”

    “罗衡,”祁慎目光坦然地看着他,“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一直都知道,所以你找了这样一个人来,希望我有什么样的反应呢?幡然悔悟,悔不当初?还是内疚后悔痛哭流涕?”

    罗衡一哽。

    “我知道自己的手段阴狠决绝,不必谁提醒,我一直知道,你可以让他杀了我,但想让我后悔就不必了,重来一次,我依旧……会做同样的选择。”

    为了报仇,他早已泯灭了人性,虽然偶尔夜深人静时,残留的人性会让他夜不能寐,但却不能让他后悔——

    卫宵他们被关在刑部大牢,看守却很松懈。

    紫玄几乎没费力气,便将侯府的人救了出来。

    原来那日祁慎和阮阮被罗衡抓走后,侯府便被围住,那些人功夫极高,对卫宵他们又十分了解,鏖战了半日的时间,最终还是不敌。

    紫玄在吵闹的街上找了一处无人民居,暂时将他们安置好,从屋里出来时见阮阮坐在院内台阶上,便走了过去。

    “你也别愁眉苦脸的了,祁慎他命格硬得很。”

    阮阮抬起头,嘴角带着血迹,她的脚边也是一滩血。

    她的身子早已破败不堪,早先因为身处危险,她提着一口气撑住了,如今稍稍放松一些,便开始吐血。

    紫玄皱眉,将手掌放在阮阮背心上,略探一探,便心下一惊。

    这小姑娘的身体已经被侵蚀得不成样子,是怨气吸纳得太多身体受不了了?还是她还没有变成真正的怨气炉鼎,所以无法炼化这些怨气?

    他那徒弟若是知道这小姑娘要烂了,只怕又要发起疯来。

    “真人,我是不是要死了?”阮阮疼得难受,觉得身体里的怨气在相互撕扯。

    “我在,还死不了。”紫玄用真气修复了阮阮的内脏,但却不能完全治好她。

    要快点找到罗衡,将她魂魄中的“恕”念拿回来——

    宫中,司马长平坐在地上,他面前站着一个人。

    陆元青。

    司马长平先是有些疑惑,接着却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似的,连滚带爬地往后退。

    他喝了哑药,此时已经说不出话来,只能指着陆元青发出“啊啊”的声音。

    “四弟,见我活着就这样惊讶吗?”陆元青在司马长平面前蹲下,他满眼的得意之色。

    他是司马长楹,也是原本熙陵的太子。

    司马长平依旧满眼惊慌,他指着陆元青的脸“啊”个不停。

    “你说我怎么变了模样?”陆元青摸着自己的脸,他摸了摸脖子附近,然后撕下一张薄薄的面具,“现在四弟可认得我了?”

    这是一张被严重烧毁的脸,有些变形,肌肤虬结。

    司马长平以为他被那场大火烧死了,万万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他。

    那场火自然是司马长平让人放的。

    “我潜伏在祁家多年,就为了今天,总算没有白费心血,如今弟弟你落在我手里,可没有好日子过了。”陆元青眼中都是得色,他正要伸手去抓司马长平,便听殿外有人敲门。

    “何事?”

    “那个老道来了。”

    第99章

    承明殿内, 陆元青坐在皇座之上。

    罗衡拱手,恭贺道:“陛下多年筹谋,如今终于如愿得偿, 老道恭喜贺喜。”

    陆元青重新戴上了人|皮|面|具, 他靠在皇位之上,语气中有掩饰不住的得意,“朕确实筹谋多年, 也多亏真人你在旁协助, 朕不知如何谢真人?”

    “老道我不求荣华富贵,只是想请陛下发一道圣旨,再次将祁家父子判为成乱臣贼子, 往后老道便不来叨扰陛下了。”

    罗衡还是惦记这让祁慎的仙骨沾染邪气, 仙骨沾了邪气, 便是难得的法器,他便离自己追求的道更近一步。

    而祁慎最大的执念便是他父兄的冤屈声名,如果他多年的筹谋努力化为泡影,他不信祁慎还能不怒不怨。

    陆元青却一时没有说话,罗衡再次开口道:“老道我这些年也没少帮陛下,如今只这一个要求,陛下不能允准吗?”

    “如今朕虽然暂时控制着京城的局势,但城中那三万兵是祁慎一手养起来的, 南营和北营的统领也只是暂时支到了城外去,若是此时发出这样一道明旨, 只怕他们都要闹起来,祁慎消失的消息便隐藏不住了。”

    如今平康内的贵族、官员均被幽禁, 陆元青需要时间肃清支持祁慎的人, 再缓缓图谋登基。

    “既然陛下如此为难, 老道我便求陛下另一件事。”

    “真人请讲。”

    “帮老道我抓个人。”

    “这个不难。”

    罗衡从宫中出来时,天已放亮,他回到关押祁慎的院子时,却见院门敞开着。

    “公玉真!辛鸾!”他心中暗道不好,快步走到关押祁慎的房间,见原本锁着祁慎的地方已经没了人!

    “辛鸾!辛鸾!”

    罗衡出了屋子,见门口有滴落的血迹,于是寻着血迹往屋后走去。

    很快,他看见公玉真倒在墙边。

    “祁慎呢?”

    公玉真本已死了,只是被罗衡用怨气吊着魂,此时魂魄外散,十分迟钝,“他挣脱了锁链……跑了。”

    “辛鸾呢?”

    “他也……也。”

    罗衡拧眉,见公玉真已没了救,便只能放下他不管。

    血迹一直延伸到后面树林。

    罗衡快速在林中穿梭,耳边却忽然听见一声极轻的呼吸声,他站住脚步仔细辨认,一滴血滴在他的脚下。

    他后退抬头,便见祁慎站在头顶树上,他眯了眯眼,“陛下好手段,受了重伤,手脚被锁竟还能逃出来。”

    祁慎冷冷看着他,声音异常平静,“还好。”

    “老道还没和陛下叙完旧,陛下怎么就着急要走,是老道招待不周?”罗衡说着话,却掐指成诀,拂尘一挥凭空长出三丈,直奔着祁慎去了。

    拂尘带着劲风而去,祁慎不闪不避,竟徒手接下。

    他手上都是血,拂尘沾了血立刻缩回原来大小。

    罗衡脸色不好看,“师兄的仙骨养在你身体里这么久,也不知你哪里来的好福气。”

    祁慎却一跃冲了下来,他浑身带着煞气,双手如电,直取罗衡颈项。

    罗衡疾步后退,背后却突然撞在了什么上,他一惊,“你做了什么?”

    男人站在那里,一身黑衣浴血,面白如纸,似神似鬼。

    “用血下了个禁制,今日在这里和真人,不死不休。”

    罗衡强定心神,祁慎已经被折磨了几日,即便有仙骨在身,也已经是强弩之末了,而自己却耗得起。

    两人在树林小小的空间内战了许久,却依旧没有分出胜负来,祁慎完全是不要命的打法,让罗衡丝毫占不到便宜。

    “陛下何必这样拼命,怎么说老道我也帮过陛下,何至于就要拼个你死我活?”

    祁慎神色冷然,“交易是你我之间的交易,你却把阮儿的魂魄困在幻境中十年,折磨了她十年。”

    “啧啧啧,陛下可真是长情,上辈子就因为那小姑娘连帝位都不要了,这辈子依旧这样痴情,老道我都要感动了呢!”罗衡吐了一口血,面色更加狰狞。

    “你抽走了她魂魄中的‘恕’念,才导致她如今不得不吸纳怨气,把她的‘恕’念给我。”祁慎手握剑刃,将自己的血涂满剑身,挥剑指向罗衡,“你可以修怨气道,也可以修邪道,我都可以不管,只是不能把她当成怨气炉鼎。”

    “只怕要让陛下失望了,那小姑娘可是我费了好大劲儿才炼成的,现在只要让她和十世怨女结合在一起,老道我的修行就要成了。”

    “我看你是要死。”祁慎咬着牙,再次冲了上来。

    今天他必须从罗衡手中夺回阮阮灵魂中的“恕”念,否则罗衡再次消失,不知何时才能再找到。

    两人正斗在一处,晴天却忽然爆出一声响雷,罗衡狼狈后退,方才站着的地方已经一片焦土。

    他悚然一惊,抬头看去,竟是紫玄!

    “师兄怎么也找来了?”罗衡阴恻恻道。

    紫玄却不和他废话,掐诀便又劈下一道雷!

    罗衡连退数步,能躲避的空间却不大了,接着又是数道雷劈下,罗衡眼见不是对手,再不肯恋战,使出全力击破了祁慎下的禁止,几个闪身没入林中。

    祁慎还要追,却被紫玄按住,“我师兄的仙骨都要被你用废了,别追了!”

    眼看罗衡又要失去踪迹,祁慎还想去追,然而确实已是强弩之末,眼前一黑摔在地上。

    再醒来时,入眼是陌生的床帐。

    他转头,看见阮阮趴在床边,她睡得很沉,只是小眉头皱着,看起来可怜又可爱。

    祁慎心底一片柔软,把手轻轻放在阮阮的头上摸了摸。

    少女睁开迷茫的双眼,见他醒了,眼中都是欣喜,下一刻却又哭了起来,“你疼不疼啊……”

    祁慎揉了揉阮阮的头,伸手去擦她脸上的泪珠,哄道:“一点都不疼。”

    怎么可能不疼,浑身上下都是伤,没有一处好地方。

    阮阮看见他腰上的伤口,是她伤的之前……

    眼看她又要哭,祁慎忙把她搂进怀里,他深吸了一口气,贴着她耳边道:“阮儿别哭了,阮儿又不是故意的。”

    阮阮的一颗心终于放进肚子里,她之前真的好害怕,害怕祁慎死。

    紫玄听见声音进了屋,“啧啧”两声,又道:“一堆事呢,先办正事行不行?”

    祁慎挣扎着坐起身来,问:“罗衡找到了?”

    “罗衡没找到,但为师知道斩魂刺在哪里了。”

    “哪里?”

    “阳蜀。”

    去阳蜀不眠不休也至少还要半个月……

    紫玄叹了口气,道:“她现在的情况不好,坚持不了半个月了。”

    祁慎面色一变,随即下床就要出门去找罗衡。

    “你先别急,”紫玄拦住祁慎,阮阮也去拉他的手,紫玄道,“罗衡费力把她炼成怨气炉鼎,自然不会让她这样死了。”

    阮阮也道:“之前罗衡还说,要我允许怨女进入我的身体,说炉鼎就可以炼成了。”

    “怨女?”祁慎想了片刻,“之前在甜井村遇到的怨女?她现在还时常来找你?”

    阮阮咬唇点了点头,她其实不想告诉祁慎,害怕他担心,随即又补充道:“她也并不总来,而且也伤不到我。”

    祁慎将阮阮拉进怀里,希望能安抚她,没想到阮阮却拍了拍他的背,“我没事的,你别担心。”

    “司马长楹没死,他就是陆元青。”门外传来霍鲸的声音——

    这些日子祁慎很忙,这院子也被凉州的兵马守住,祁慎也不太回来,阮阮身边没有熟悉的人,心里也没个底。

    她正坐在院里胡思乱想,怨女却又来缠她。

    “怎么,侯爷最近不来看你了?”

    阮阮不搭理她。

    怨女凑近她坐下,“是不是他看你没什么用了,所以冷淡你了?”

    阮阮依旧不搭理她。

    “啧啧啧,”怨女梳理自己湿哒哒的长发,“你知道吗,罗衡抓了你的师傅萧白石。”

    这下阮阮无法忽视怨女了,她皱眉看着怨女,“你骗人。”

    “我可从来不骗人,不像那些臭男人。”

    因为白天怨女的话,阮阮睡不着了,她等到后半夜才听见院内传来脚步声。

    开门声响起,祁慎进了门,他没开灯,脱了外衣爬上床,伸手去抱阮阮。

    “很……很忙吗?”

    祁慎没想到她醒着,将她拉进怀里,带着胡茬的下巴蹭了蹭她的脸,声音里也透着疲惫,“平康城被陆元青控制了,他手中还有人质,不能硬攻,所以这几日事多一些。”

    他摸了摸阮阮的头发,又安抚她道:“罗衡他跑不了,这几日就能抓住他,阮儿再忍耐两日。”

    “你……有没有话要同我说?”

    祁慎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回道:“有些事不必让你知道烦心,我会处理好的。”

    阮阮觉得胸口堵得慌,许久她才找到了自己的声音,“萧白石是我师父,是除了你之外,与我关系最近的人了。”

    祁慎完全清醒过来,他低声问:“是谁和你说了萧白石的事?”

    “所以我师父真的被罗衡抓住了?你却不准备告诉我?”阮阮的声音有些颤抖。

    萧白石那里,还有辛鸾。

    上次也是辛鸾趁罗衡离开放开了祁慎,他与辛鸾做了交易,辛鸾帮他抓住罗衡,他许辛鸾自由,紫玄会带他修炼长生道。

    辛鸾本也不是真心认罗衡为师傅,自从知道罗衡对阮阮的所作所为后,更是生了叛心。

    只是这些事还不能让阮阮知道,怨女就在她身边,极易坏事。

    祁慎只能安抚阮阮道:“阮儿不用担心,我会救萧白石的。”

    “主子,急事来报!”

    祁慎披了衣服开门,钊铭对他耳语几句,他却忽然面色大变。

    接着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门外一片漆黑,阮阮的心也一片沉重。

    “你看,男人不都是这副模样,用你的时候你是他的小心肝,你没有用的时候,就只是个摆件,你心里想什么根本不重要,男人啊都是负心薄幸。”怨女再次出现在阮阮面前。

    自从开始吸纳怨气,阮阮的情绪其实一直不好,怨恨的根芽深植于心底,只是她在努力控制,可是在这漆黑如墨的夜里,她终于要……控制不住了——

    城墙之上,陆元青已换上了龙袍,这是他一生所求。

    “别以为你抓到了陆战,便有了胜算!”陆元青怒视着城墙之下的祁慎。

    陆战是陆元青的儿子,一直被藏在边远小城中,祁慎动用了凉州军,才终于找到了陆战。

    陆战还有一日才会被送到平康,陆元青却现在就着急了,想来还是怕陆战会坏了他的事,想早日了结了平康的乱事。

    还是急了。

    “陆先生想怎样呢?”

    陆元青皱了皱眉,他已龙袍加身,不是什么陆先生,他是真龙、天子!

    一个少年压着个形容狼狈的男人出现,少年是辛鸾,那男人是萧白石。

    祁慎微微勾唇,淡淡道:“不过是个没有用的萧白石,陆先生用他来威胁我?”

    站在树后的少女嘴唇紧紧抿着,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看看,男人就是这样,嘴里说的再好听,其实都是会骗人的。”怨女笑得有些得意。

    阮阮听不见怨女在说什么,她陷入了巨大的困惑里。

    所以哪个才是真的祁慎呢……

    这就是他说的“会救萧白石”?

    她再也不要相信祁慎了,她要自己救萧白石。

    阮阮转身往城门处跑,有个拂尘忽然从上方出现,将她牢牢捆住。

    怨女趴在罗衡身后,阴恻恻地笑道:“你看,我把她给引出来了,你答应我的事可要算数啊。”

    “自然算数。”

    阮阮的魂魄并不是炼制怨气炉鼎的好材料,即便此时也依旧没有真正成功,但若怨女和她成为一体,怨气炉鼎可成,怨女也能得到肉身。

    阮阮在挣扎,却挣脱不开。

    她被罗衡带着上了城墙,祁慎看清时她时只觉浑身的血都凉了。

    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陆元青笑得越发得意,对祁慎喊道:“现在我手里还有了白阮阮,哦不,是江榕,你不是很喜欢她吗?你若真的喜欢她,便乖乖把陆战送回来,将城外军队撤回凉州去,自此你割凉州土地为王,我占平康为帝,如何?”

    祁慎眼神闪了闪,他看向阮阮,却发现她低着头,看不清神色。

    他需要拖延时间,他硬了硬心肠,“陆先生想用一个女人换天下?”

    “怎么?你不肯换?”

    阮阮的脑中很乱,她仿佛又回到了上一世,她觉得自己好像又被祁慎骗了。

    她心底一片荒凉,忽然丧失了浑身的勇气。

    她又会被舍弃了对吗?

    再一次被舍弃……

    她的眼睛很干,已经流不出眼泪了。

    祁慎心急如焚,他希望能看清阮阮的表情,希望她能懂他的意思。

    可她一直低着头。

    “既然你不肯推,那便先给萧白石收尸吧。”陆元青看了辛鸾一眼,辛鸾立刻将匕首刺入萧白石胸口,萧白石倒了下去。

    “师傅……”阮阮的声音藏在喉咙里,她无法动弹,就看着萧白石这样倒了下去。

    对于祁慎来讲,谁都没有他的野心重要吧。

    是这样的。

    陆元青大笑起来,“你的心真是够狠啊,把人带上来!”

    立刻有人押着个十岁左右的男童走上城楼,男童不停挣扎,身上被捆得结结实实,他的眉眼和祁慎有些像,陆元青拍拍男童的脸,笑道:“我养了你这十多年,今天总算派上了用场。”

    他转头看向城下祁慎,再次得意起来,“他是谁你已经知道了吧,如今我手里这两个人,你都不准备要了吗?”

    见祁慎不回答,陆元青将那男童拎到城墙上,大喊道:“你若不退兵,今日他们两个就要血溅当场。”

    祁慎终于开口,他沉着脸,“撤军可以,陆先生总要有些诚意。”

    “什么诚意?”

    “先生先放一人,我退兵十里,明日我再来用陆战换剩下一人。”

    陆元青自然不会同意,罗衡却眸色一动,他和陆元青耳语几声,陆元青皱眉思索片刻,才朗声道:“两个人,你带走谁?”

    祁慎走到城门前,城墙高三丈。

    陆元青不会放任何一个人,而他也只是想拖延时间。

    他眼角瞥到了一抹紫色人影,心中大安。

    阮阮也被罗衡推到了城墙上,他阴恻恻的,“你猜猜他会选谁?”

    她心里忽然一片平静,从这里跳下去,是不是……就解脱了。

    是不是就不用看见险恶人心,就可以不再纠结祁慎的无情……

    萧白石是教了她八年的师傅,祁慎却毫不在乎。

    他的心真的好冷啊,她捂不热,她身体好痛,也好累。

    怨女贴着她的耳边道:“你看,男人都是靠不住的,让我进去吧,我进去你就不疼了,这一切就都结束了。”

    少女的眸中渐渐失去了光彩,她忽然抓住了罗衡的手腕,以从未有过的决绝跳了下去。

    “阮阮!”辛鸾惊叫出声。

    祁慎抬头时,便见阮阮和罗衡一起飞速坠了下来!

    他的心跳停止了,全靠本能踩墙而上!

    无论如何一定要救下她!

    裂风之声划过耳边,利刃斩断罗衡的臂膀,还差两寸!

    还差一寸!

    他终于抓住了少女急速下坠的身体。

    他半跪在地上,心重新跳动起来,城楼之上,紫玄真人也救下了那男童。

    罗衡没了一条手臂,狼狈靠在城墙之上,他实在没料到那柔弱的小姑娘竟会拉着他一起跳下来,祁慎又在半空中斩断他的一条手臂!

    形势急转直下,有箭矢破空而来,射中陆元青,他的身体晃了晃从城墙上栽了下来,摔在地上支离破碎。

    城下万军齐发。

    祁慎拍了拍阮阮的脸,声音都在颤抖,“萧白石没事,他没死。”

    怀中的少女幽幽睁开眼,唇角勾起,眼里都是血色。

    “侯爷,你来晚了。”

    第100章

    侯府里, 少女赤着脚侧卧榻上,眼中都是春色。

    “侯爷怎么不上来陪陪阮儿。”少女嗓音甜腻,还带着故意而为的撩拨意味。

    祁慎站在床边, 浑身都是煞气, “出来。”

    “侯爷,是她放我进来的,你的小阮儿放我进来的, 她那时好绝望啊, 绝望到不想活了,就放我进来了哦。”明明是和阮阮一样的眉眼面目,偏偏却眼角眉梢都是怨气, 都是幽怨。

    祁慎的心像是被绞碎了又拼起来, 他抓住怨女的手腕, 却又不敢用力伤她,咬着牙一字一句道:“你快出来,否则我便毁了你的魂魄,让你生生世世不得超生!”

    “你轻一点嘛,”怨女丝毫不绝害怕,反而“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她微凉的手攀上祁慎的手臂,期期艾艾道, “侯爷你知道吗,你的小阮儿身子里早就开始烂了, 可是她不肯告诉你,她怕你担心, 怕你着急, 她都想好以后要埋在云梦州了, 可你竟一点也没察觉。”

    每一句话,都像是一轮重锤砸在祁慎心上,将他那颗心砸得千疮百孔,砸成烂泥!

    怨女伸手摸上祁慎的脸,声音娇媚勾人,“你的小阮儿虽然想好了要埋在哪里,却还是很害怕疼,很害怕死,在你看不见的时候,她偷偷掉眼泪,她怕死了。”

    “侯爷你知道吗,”怨女仿佛看不见祁慎的满眼杀气,她贴身上去,双臂缠上祁慎的脖子,声音怨毒,“其实她不想和你回凉州的,她想着等平康的事情了结,她要离开你回云梦州去的,可是后来你被她伤了濒死,她心肠就软了,她真心实意地想留在你的身边,陪着你过一辈子的。”

    祁慎像是被一条毒蛇缠上了,可是这明明是她的阮儿!他要他的阮儿回来!

    他垂着眼,神色漠然,声音压抑,“然后呢?”

    怨女再次“咯咯”笑了起来,怨毒又疯狂,她贴着祁慎的耳边道:“萧白石被罗衡抓住的事,不告诉她,她知道了想去救萧白石,却看见你不管萧白石的死活,萧白石是她的师傅呀,你的小阮儿那时很绝望很绝望。”

    祁慎的喉咙腥咸,当时辛鸾已经传了消息给他,说能保萧白石性命,他又要对付陆元青,更不能让别人知晓辛鸾的事,便只能让人先拦着阮阮,他以为事后在和她说也可以的……

    怨女松开祁慎,仰面躺在层层被褥之间,她欣赏着自己好看白嫩的手指,继续在祁慎身上插刀子,“城门上,你舍弃了她……哦不,是她以为你舍弃了她,但这怨谁呢?还不是你之前的所作所为寒了她的心。”

    “你怎样才肯出来?”

    “你知道吗,那天在城墙上,你的小阮儿彻底放弃自己了,所以才肯让我进来,她彻底厌弃了你,彻底绝望了,”怨女坐起身来,再次缠上了祁慎,“她生了一副好模样,如今我和她结合在一起,成了真正的怨气炉鼎,我怎么肯出去,我出去了上哪里寻这样的好容器?”

    “我让你出去。”

    “让我出去也不是不可以,你贴我近些。”怨女拽着祁慎的衣襟,忽然翻身压住了他,她伸手抬起他紧绷着的下颚,痴痴缠缠地送了上去,“你和我销魂一夜,我就出去好不好?”

    祁慎别开脸,没让怨女亲到。

    怨女的衣服半褪,细腰长腿,肤如凝脂,媚眼如丝,笑得更加恣意,嗔怪道:“你看看你,怎么这样厌烦我?明明我和她用的是同一具身体,他对着她总是腻歪不够,我亲一下又能怎样?”

    祁慎掐住怨女的腰,一翻身将她掼在床上。

    “你不是她。”

    怨女在被褥之间哼唧两声,再坐起来时满眼是泪,眼中都是脆弱无辜之色,她看着祁慎,咬着唇道:“你为什么摔我,好……好疼啊!”

    祁慎的身体僵住了。

    “侯爷不喜欢阮阮了吗……”少女的泪珠子滚落下来,娇娇弱弱,可怜极了。

    “你……”

    少女眼中却忽然满是惊恐委屈,她后退两步缩在床脚,声音也发着颤,“侯爷你为什么不救我,为什么不救阮阮……”

    身体已经先一步作出了反应,祁慎将颤抖的少女抱进怀里,柔声安抚道:“我没……”

    怀中的少女忽然笑得花枝乱颤,祁慎握住她的肩膀将她推开,就看见少女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哈哈哈哈!侯爷你真的太好笑了!哈哈哈!”

    怨女笑得脱力,趴在床上捶着被褥,根本不在意祁慎越来越阴沉的脸色,终于,她止住了笑,冰凉的手摸上祁慎的脸,风情万种,又阴毒无比,“你看,你说你喜欢她,我也可以装得很像,你都被骗了,只要你喜欢,我可以一直假装是她,怎么样?”

    祁慎握住怨女的脖子,眼神已完全冷了下去,他一字一顿道:“不许学她。”

    少女却眨眼又换上楚楚可怜的模样,含泪欲泣,声音可怜,“侯爷,阮阮好疼。”

    祁慎手上本就没用力,此时更是不敢用力,他像是一只被卸掉了利爪尖牙的豹子,无计可施。

    怨女推开他的手,挑眉看着他,笑眯眯的,“你的小阮儿魂魄此时就在这具身体里,被我困在一个黑漆漆的地方,她现在在哭,哭得我都要心疼了,她一直叫你的名字,希望你能救救她哦。”

    “别折磨她。”

    “你在求我吗?”怨女掩唇笑了起来,半晌她在止住笑,“别想把我驱逐出去,你的小阮儿永远回不来了。”

    祁慎想起阮阮被罗衡折磨的那十年,一颗心剧痛难忍,胸腔之内血气翻涌,吐出了一口血来。

    “呦!这是被我气吐血了?”怨女有些惊讶,随即脸色却冷了下来,“你们男人呐,真是不值得可怜,女人全心全意对你时,你们偏偏不懂得珍惜,把那一颗颗的真心放在地上踩碾,如今失去了,又悔不当初,真是……可笑!”

    “别吓她。”

    怨女冷哼一声,掐住祁慎的脖子,让他仰头看着自己,轻声道:“我喜欢你的血,给我你的血,我就不吓她。”

    仙骨滋养出来的血自是好东西,辟邪,所以怨女是鬼的时候不敢沾染,但她现在有了肉身,还有什么不敢呢?

    一碗血被喝得干净,怨女再次欺身上来,她冰冷的唇贴上祁慎的手腕,贪婪吮吸着祁慎的血。

    许久,怨女才抬起头来,她的唇上染着血色,睁着迷茫的眸子看向祁慎,声音软软的,“祁慎。”

    男子眼中的戾气骤起,猛地将怨女按在床上。

    “我说过了,别、学、她!”

    怨女再次狂笑起来,“侯爷轻一点嘛,这可是小阮儿的身体,我疼她也会疼的。”——

    少女坐在菱花镜前理云鬓,唇上涂着殷红的口脂,眼角眉梢都带着怨气。

    辛鸾抱着手臂靠在墙上,脸上略有些不耐烦。

    怨女穿着一身红衣,叹了一口气道:“她真是生了一副好皮囊,可这样好的皮囊活得还是这样苦,男人果真没有一个好东西。”

    身后的辛鸾不搭话,怨女站起身走了过去,她把手放在辛鸾的胸口,娇娇柔柔道:“但你很好,你长得很好,又为了她背叛了罗衡,你是真心的。”

    辛鸾挥开她的手,皱着眉,“别碰我。”

    “哎呦呦!你们一个两个的怎么都这样厌弃我?明明这具身体就是她的,真是不知好歹。”

    辛鸾不说话,怨女眼睛转了转,软绵绵的往辛鸾身上依了过去,谁知辛鸾敏捷躲开,让她撞在了墙上。

    怨女抱怨了一声,便又露出一张娇羞的笑脸来,“你这样喜欢这个小姑娘,可这小姑娘却不喜欢你,她若是回来,肯定也不会跟你走,何必呢?不如你帮我逃出去,你想对这具身体做什么,我就让你做什么,如何?”

    辛鸾瞪了她一眼,不耐烦道:“逃出去你就别想了,早点从她身体里滚出来,说不定还能继续去当你的鬼。”

    这侯府被紫玄下了禁制,怨女如今出不去,但她也并不急。

    “我又不急着出去,等我彻底和她融合在一起,所过之处草木不生,人畜皆死,到时我就是天道,谁也不可阻我。”

    怨女所说并不假。

    如今也有人知道阮阮变成了怨气炉鼎,若放任她,怨气灭世,生灵涂炭。

    所以已经有不少人找来,想要杀阮阮,好在祁慎如今重兵在手,又有紫玄在其中斡旋,才暂时稳住形势。

    可若再继续放任怨女,阮阮会成为天下之敌。

    天下也将没有她的容身之地。

    祁慎回来时,怨女正在榻上等他。

    “你回来啦,还是你有意思,那个小鬼真无趣。”

    她赤着白嫩嫩的脚,一晃一晃的,天真无邪。

    屋里开着门窗,外面的冷风灌进来,凉飕飕的。

    祁慎垂着眼蹲下身,寻了罗袜给她穿上,惹得怨女又“咯咯咯”笑了气来。

    祁慎今日很累。

    城墙对峙那日,陆元青死了,罗衡也死在他和师傅的手下,虽夺了城,但平康城如今乱着,储位空悬,一堆事等着他处理,为了处理好这些事,他已经两天两夜没合过眼。

    然而这些事只是需要时间,阮阮才是他的软肋。

    如果时间再长一些,阮阮就真的醒不过来了。

    他抬头看着少女,声音温柔又缱绻,“阮儿,我错了,以后什么都听你的,你醒一醒好不好?”

    少女神色渐渐迷茫起来,她伸手摸了摸祁慎的脸,眼泪“啪嗒啪嗒”砸在地上。

    下一刻,少女又“咯咯”笑了起来,她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笑了出来,“你怎么这样傻,你的小阮儿醒不过来了。”

    祁慎面色平静,他伸手擦去少女笑出的眼泪,“你想要一具身体,她的未必是最好的,我的怎么样?”

    怨女一愣,敛了神色,她直直看着祁慎,问:“你的身体?你的身体有什么好呢?”

    “你在她的身体里,会被天下人追杀,罗衡已死,你自己什么也做不了,你会变成一条无家可归的狗。”祁慎眸色淡漠,是威胁,也是利诱。

    “可你的身体……”

    “我的身体里有平芜的仙骨,还有一步便能修成长生道,不好吗?”

    “可是仙骨辟邪。”

    “辟邪,所以才能洗去你身上十世的怨气,才能让你成道,”祁慎坦诚地看着她,“脱离鬼道,长生不死,不好吗?”

    第101章

    阮阮睁开眼, 看见一片白色的纱帘,她身上很疼,但却比之前好了许多。

    辛鸾进了门, 惊喜道:“你醒啦?紫玄真人把你被抽走的‘恕’念还给你了, 你现在完全好了。”

    少女感觉似梦似醒,头脑中闪过之前的事,心中沉郁, 游魂一般下了地往外走。

    “哎哎!你才醒, 要去哪呀这是?”

    “找祁慎。”阮阮咬着唇,不管怎样,她都希望能亲耳听听祁慎的解释。

    祁慎的院门口, 钊铭守在那。

    “姑娘走吧, 侯爷说了不见姑娘。”

    看着拦在自己面前的钊铭, 阮阮气得眉头紧皱,“我要见他,你去告诉他,说我有话要问他!”

    钊铭面色略有动容,却依旧拦着她,“侯爷说已没有话要和姑娘说了,姑娘是自由的,侯府若是姑娘不想呆, 便自行来去吧。”

    阮阮心里难受,是想听听祁慎会怎么说的, 却听见钊铭说这样的话,忍不住大声喊:“祁慎你出来!我有话和你说!”

    院内静悄悄的, 没人出来。

    阮阮闭了闭眼, 心中不再有任何的希望, 转身离开了院子。

    离开侯府后,阮阮有些迷茫,辛鸾说想跟她一起走,被她拒绝了。

    她想离开,彻彻底底离开所有的人。

    她迷茫地走着,不知不觉来到了一条河边,一条小船系在岸边,她好累,就在小船上躺了下来。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月亮升了起来,满天星子,满船清梦。

    这一刻,她真的放下了。

    她一直想要的,希望的,不就是自由自在的生活吗,现在她自由了,多好啊。

    阮阮想通了,便爬起身,回了城——

    “阮阮,这是你叔早晨才打回的鱼,新鲜着呢,你拿回去吃。”王二婶说着,将用草吊着的一条鱼递过去。

    少女笑着接了过来,她样貌好,在这个小渔村里像是星星一样耀眼,“谢谢二婶,我做了糯米糕,一会儿给你送过去。”

    阮阮离开平康后,便跟着一个商队来了这个小渔村,小渔村民风淳朴,这王二婶更是对她很照顾,她很开心,也很满足。

    她租了一间小房子,白天就帮着村里的女人们做活,晚上就听外面的海浪声,是两辈子从未有过的平静安宁。

    她拎着鱼回了自己的房子,却见门口有个白花花的东西,她走过去才看清,竟是一块银子。

    捡起银子,阮阮却犯起了难——这村里的人都靠打鱼为生,生活都不富裕,也不知是谁掉了这样大的一块银子,只怕心里要急死了。

    躲在暗处的卫宵见她捡了银子,不禁松了一口气,可转眼却看见阮阮拿了银子往回走,去找村长了。

    果然,阮阮又把银子交给了村长,让村长去寻失主。

    卫宵头疼极了。

    这半个月,他想尽办法给阮阮送银子,偏偏是一次也没成功。

    那村长也觉得奇怪极了,他们这穷乡僻壤的,怎么天天有人掉银子?还每次的分量都不小,偏偏问遍了人,也没人丢啊,真是怪事……

    第二日一早,阮阮正要出门,却见王二婶过来寻她,身后还跟了一个年轻男子。

    “喏,你要找的是不是她?”王二婶问身后男人。

    阮阮皱着眉,也觉得奇怪。

    那男人却红了眼睛,“榕榕!”

    说着他就要上来拉阮阮。

    阮阮吓了一跳,连忙闪避,王二婶一见阮阮这副样子,忙拦住那男子,斥道:“你说要找妹妹,我才带你来的,明显她都不认识你,别是骗人,你快走,不然我可报官了!”

    “榕榕,我真的是你哥哥,”年轻男人急得爪儿挠腮,浑身上下摸索一遍,终于掏出一个草编的蚂蚱来,“这还是你给哥哥编的,你不记得了?”

    阮阮躲在王二婶身后看过去,见男子掌心的草编蚂蚱已经泛黄,编得也很粗糙,却依旧认不出来。她打量着男子的面貌,却莫名有些熟悉。

    “榕榕,我是哥哥啊,”青年急得满脸通红,他忽然撸起了袖子,露出一块被烫伤的疤痕来,指着道,“榕榕你记不记得小时候哥哥带你去厨房玩,险些把你烫到的事?”

    阮阮脑中忽然闪过了什么!

    一个模糊的小男孩身影在她脑中逐渐清晰。

    她再次抬头仔细打量起了青年,青年的眉眼莫名地熟悉,很像……爹爹。

    兄妹相认,阮阮自然掉了眼泪,但江枫却控制不住了。

    他几乎是嚎啕大哭,把阮阮的衣袖都哭得湿哒哒的。

    江枫比阮阮大五岁,先天不足,自小身体不好,好几次都病得不行了,后来阳蜀的一个老道路过江家,说他命格不好,若想平安养大,就得舍他十年,虽然江永璋不舍得,但眼看江枫就要养不活,不舍得也得舍得。

    那时阮阮还小,记忆也不清楚,后来又经历了江家灭门的变故,还吃了“忘忧”,就越发记不起江枫来。

    可如今江枫就站在她面前,眉眼很像父亲,她的记忆就又被勾了起来。

    江枫身材颀长,剑眉星目,只是此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随师傅在山上苦修,那里不通人烟,江家被灭门了半年之后我才知晓,等我回到屏城,家里什么人都不剩了……我到处找你,却也找不到。”

    提到伤心处,江枫的脸都憋红了,他一把抱住阮阮,拍着她的背哭道:“这些年我虽然一直住在阳蜀,但也时常回云梦州去,每次回去都去官府问问有没有你的消息,只是次次都失望。”

    阮阮的衣服都被他哭湿了,却觉得心里暖暖的,她反过来安抚江枫,“我这些年一直在平康的……”

    “哥知道啊!哥半个月前在阳蜀听见了你的消息,就马不停蹄去了平康,可到了平康才知道你走了,这一路边找边问,总算找到了你!”江枫抹了一把泪,抱着阮阮的头仔细看了看,“榕榕,你不知道哥这一路多担心,我生怕再把你弄丢了。”

    只有阮阮自己的时候,她的日子过得也很开心,但是如今有了亲生哥哥,她心里的委屈便都涌了出来,叫了一声“哥哥”,就委屈地哭了起来。

    她一哭,江枫就哭得更厉害,兄妹两个在小小的屋子里抱头痛哭起来。

    王二婶看着感动,也跟着掉了几个眼泪。

    江枫这些年一直在阳蜀,后来阮阮说她曾在阳蜀住过几日,才知道当时只和江枫隔了一条街。

    五年前江枫就离开了道观,在阳蜀做香料生意,也成了家,如今有了一个儿子。

    兄妹两个说了半夜的话,江枫才终于想到阮阮应该累了,这小屋里只有一张木板床,江枫把阮阮推上床,“榕榕你安心睡,哥在外面给你守着。”

    说完,也不管阮阮说什么,出了门坐在门口的小石墩上。

    跟他同来的伙计此时正在马车上打盹,见自己东家出来了,忙跳下车,让东家上车休息。

    江枫却来了倔劲儿,抱着手臂坐在门口,像是尊门神似的。

    阮阮觉得像做梦一样,她以为自己孑然一身,以为这辈子都会孤苦无依,没想到却忽然有了一个哥哥,她想着想着便又傻笑起来。

    第二日阮阮一开门,便发现门口堆了一座小山,都是江枫让伙计去城里买的。

    听见门响,江枫一下跳了起来,献宝似的拉着阮阮去挑东西,“你住的地方也太寒酸了,什么东西也没有,快挑些能用的,若还需要什么,便再让伙计去买。”

    阮阮嘴上虽然抱怨着,心里暖暖的,“明天就要离开这了,还买这些东西干什么?”

    “住一天也不能委屈了你。”江枫说着,便抱了一床棉被往屋里走。

    阮阮没办法,也只能跟着往屋里搬,很快搬完了东西,阮阮将床上的被褥换了新的,推着江枫道:“哥哥在外面守了一夜,现在去睡一会儿吧。”

    江枫却摇了摇头,他脸上并无疲态,反而兴奋得很,他将伙计买回来的早食放在桌上,转身往外走,“哥不累,明天咱们就要出发,我那马车太小,路上的时间又长,你坐着肯定要累,我去城里再买一辆大些的,你先吃着,哥一会儿就回来了。”

    江枫离开后,阮阮本想整理一下自己的东西,却发现她只有几件衣服,很快便收拾好了。

    屋里堆了一地的东西,根本用不完,阮阮想起这段时间村里人对她的照顾,便挑拣了一些东西先去了王二婶家。

    王二婶知道她要随亲哥回阳蜀去,很替她高兴,又说:“这村里虽然淳朴,但你一个姑娘家,独身住在这里时间久了,难免有人惦记你,如今可好了,你有亲哥哥护着,往后什么都不用怕了。”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王二婶送阮阮出门,想起昨日的情形,忍不住抿嘴笑道:“我看你哥昨天哭得那个样,以后肯定也得掏心掏肺对你好,即便以后再也见不到你,婶子我也放心了。”

    从王二婶家离开,阮阮又去了其他几个时常照顾她的伯伯家,到家时已是晌午。

    她才进门,就听见门外的马车声。

    江枫从马车上跳下李,招呼阮阮过来,“这两马车很大,等明天榕榕你坐在车里,哥在外面给你赶车!”

    晚上,江枫和伙计睡在外面马车上,好在有新买的被子,倒也不冷。

    阮阮却有些睡不着,她忽然想起祁慎那个王八蛋,越发气得牙根痒痒。

    真是个王八蛋。

    阮阮裹了件厚衣出了门,沿着沙土小路来到了海边。

    浓黑的海浪拍打着岸边,声音回响在天地之间,别的杂音都被隐匿了。

    这次离开,他们会先去云梦州一趟,然后坐船去阳蜀,离开之后,阮阮就再也不会回熙陵了,更加不会回平康了。

    所有的事就当成一场梦,只是她心里有些不甘心。

    但不甘心又怎么样,祁慎那个王八蛋从来就不干人事。

    身后有脚步声在靠近,却被海浪遮盖住了。

    等阮阮发现时,钊铭已经跪在了她的面前。

    少女皱着眉,不想见到和祁慎有关的人。

    “他让我走的,你来又要干什么?”

    卫宵一直暗中跟着阮阮,否则钊铭如何能寻到她,他垂着头,脸色颓然,又因赶了好几日的路,很是狼狈。

    “侯爷……他不行了,姑娘若稍念及往日的情分,请随属下回去,最后看他一眼。”

    阮阮抓住衣摆的手紧了紧,面上却平静无波,小脸冷淡淡的,“他死他的,和我有什么关系。”

    “姑娘,侯爷真的不行了,是属下偷偷跑出来寻姑娘,只求姑娘再回去看侯爷最后一眼。”

    当初明明是他要她走的,钊铭如今又来寻她回去,当她是什么,招之则来挥之则去!

    “我不回去,你还要绑我吗?”

    钊铭垂着头,“属下不敢。”

    “那你走吧,我明天就要启程去阳蜀了。”

    钊铭咬了咬牙,抬头看向阮阮,道:“姑娘的身体为什么好了?怨女又怎么肯离开姑娘?姑娘难道从来就没有怀疑过?”

    第102章

    面前是熟悉的庭院, 依旧荒废冷落。

    易琼看见阮阮,面色也有些复杂,垂着眼道:“侯爷……在里面, 姑娘进去吧。”

    少女的小拳头握得紧紧的, 终于向前迈出了一步。

    推开门,屋里黑漆漆的,还有浓重的酒味。

    阮阮适应了黑暗, 才关上门往里走, 一个人影坐在地上,是祁慎。

    阮阮走了过去,借着窗子透进来的月光看清了他。

    他只穿着一件玄色的寝衣, 寝衣的带子随意垂着没有系, 露出大片的胸膛, 头发也没有束,他垂着头,下颌都是胡茬,带着淡淡的疏离。

    醉玉颓山。

    听见有人靠近,祁慎以为是府中下人,头也未抬,声音冷淡,“出去。”

    “祁慎。”

    听见阮阮的声音, 男子浑身僵硬了起来,却依旧没有抬头。

    他其实已经修成长生道, 却隐瞒了怨女,所以怨女进来之后便被他压制住了, 只是也毁了仙骨, 也毁了他的道。

    他的五感在一点一点流失, 骨枯肉腐,他在等死。

    可他怎么会听见阮阮的声音呢?是他出现了幻觉?

    他缓缓抬头,看清了面前的这张脸——是他熟悉的那张脸,是他魂牵梦萦的那张脸。

    真好啊,她从不肯入他的梦,如今却肯了。

    祁慎贪婪地看着这张脸,觉得这应该是最后一次看了。

    他笑了笑,声音沙哑,“阮儿。”

    “你……你怎么变成了这样?”

    少女的声音惊醒了祁慎,柔情一点一点从他眼中沉寂下去,继而疏离之色盈满了眸子,他轻轻哼了一声,“你怎么回来了,不过一枚棋子,又回来自作多情什么呢?”

    阮阮咬着牙,盯着他的眼睛,问他:“那你为什么要让怨女进你的身体?”

    祁慎嗤笑一声,满含讥讽,“你以为是为了救你?我本想用怨女的魂魄修炼,只是没能成功罢了,阮儿……别自作多情了。”

    阮阮咬着唇,不知道祁慎说话为什么这样难听,若不是钊铭去求她,她才不回来!

    祁慎闭了闭眼,不再看阮阮,他怕看着她,话便说不出口了。

    “你知道我从来不是好人,也不把人命当人命,为何偏偏觉得自己特殊,觉得我对你就有真心了?”他胸前露出大片苍白的皮肤,脸也是惨白的,嘴里说着刻薄的话。

    少女的贝齿在唇上留下一个红痕,祁慎睁眼偏巧看见,衣袖下的手握成了拳头。

    他别开了眼。

    “滚吧。”

    阮阮被气哭了,泪珠子啪嗒啪嗒往下掉,落在祁慎的手背上,灼烧得手背生疼。

    “你……祁慎你就不会好好说话吗?”阮阮把脸埋在双臂之间,纤细的肩膀一颤一颤的,“你太气人了!”

    祁慎的手指缓缓抬起,想要触碰阮阮,却最终还是放下了手。

    他眼中满是柔色,最后再看一看他的小姑娘。

    阮阮哭得很伤心,她觉得祁慎简直就是混蛋,为什么就不能和她好好说话,他好好和她说,说不定她会原谅他的。

    她真的好委屈,却又不肯就这样离开,她伸手抓住祁慎的衣襟,皱着眉盯着他,好看的眼睛里都是泪水,却倔强得不肯哭出来,“我最后问你一遍,你好好说,不然我真的走了,再也不回来了!”

    他抬头看她,眼中没有一丝情绪,他只迟疑了片刻,便开口回答道:“现在你对我没有用了,所以走吧。”

    阮阮再也控制不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他多想抱住她,轻声哄他,可是却不能——他时日无多,她不能留在这里。

    她赶了三天的路,本已疲倦极了,哭了一会儿竟昏睡过去。

    祁慎的手指动了动,脸上的冷漠疏离终于消失不见,他俯身用手臂圈住了阮阮,可却一点也没碰到她。

    最后一次,最后……一次抱她。

    少女忽然吸了吸鼻子,爬了起来,她头脑昏昏沉沉,声音像是甜腻的饴糖,“祁慎……我好冷。”

    所以你抱抱我好不好……

    祁慎没有动,木然地看着阮阮,薄唇轻启,“走吧。”

    “唔。”少女点点头,缓缓爬起身来,一步一步走了出去。

    屋内陷入黑暗,祁慎琥珀色的眸子里再无一丝光亮。

    他缓缓躺回地上,身体已经渐渐感受不到疼痛,感官也渐渐丧失,他的阮儿不应该被他牵绊住,她应该过更好的生活,她配得上所有的好东西。

    他不是好东西。

    外面下起了雨,闪电之后是雷声,他恹恹睁开眼,觉得胸腔空荡荡的。

    忽然,他看见窗上被闪电勾了出一个人影,人影小小的,却很倔强。

    他抬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声音嘶哑,“怎么这么犟啊……”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雨水落在屋檐上,又顺着屋檐流下去,砸在青石地面上,淹没了所有的声音。

    阮阮坐在台阶上,浑身都被淋湿了,有些狼狈,也很冷。

    又一道闪电划过天空,阮阮吓得闭上了眼睛。

    再睁开眼时,面前站了一个人。

    这人一身黑衣站在雨中,像是地狱里爬出来的魔神。

    他居高临下看着阮阮,眼里没有一点温度,只是不耐烦,“怎么还没走。”

    阮阮冷得浑身瑟瑟发抖,她颤巍巍地站起身来,一步一步走到祁慎面前,在漫天冷雨中翘起了脚,亲了祁慎一下。

    他的视觉、听觉、触觉都在渐渐远离,可偏偏少女的吻那样炽热,几乎要把他烧成灰。

    他的身体颤抖了起来。

    “祁慎,你和我道歉好不好,”少女咬着唇,“只是跟我说一声对不起,我就原谅你,好不好?”

    那天的孩子叫祁辰,是祁慎兄长唯一的骨血,她知道了。

    萧白石没死,她也知道了。

    祁慎后退了一步,褪去身上的衣服,露出赤|裸的身体来,这具身体很白很白,只是上是密密麻麻都是黑色的尸斑,血管也是黑的,他漠然看着阮阮。

    “我如今非人、非仙、非鬼、非魔,我要死了,告诉你也不是为了让你怜悯我,我需要你离我远远地,即便我上辈子欠你的,这辈子也欠你的,到如今也应一笔勾销了,从此以后你与我,半点关系也没有了。”

    离开这阴暗的平康城,离开他这个肮脏污秽的人,去过更好的生活,永远不要回来,也永远不要想起他,别在他身上浪费时间了。

    他将自己肮脏腐烂的身体展示给她,说最绝情的话,把他的小姑娘永远推开了。

    可她在哭啊……

    他终究是不忍心,用身体挡住了风雨,声音也柔和了几分,“走吧,别再回来了,就当这都是一场梦。”——

    阮阮坐在宽敞的马车上,怀中抱着一把紫檀琵琶。

    “哥虽然不会弹琵琶,但你这琵琶音色音调都不对劲啊,虽说紫檀金贵,可这弹出来也忒难听了,扔了得了,等回了阳蜀,哥找个好师傅给你重做一把。”

    江枫虽然只过了几年富贵日子,之后就上山跟着师傅吃糠咽菜,但如今他得了自由,依旧还是喜欢铺张,见阮阮抱着的那把琵琶做工粗糙,更是觉得无法忍受。

    她去见完祁慎,紫玄便回来了,还拿回了斩魂刺,斩魂刺能斩断怨念,怨女没了怨念的滋养,会渐渐虚弱下去。

    阮阮离开侯府时,祁慎还昏迷着,她憋了一肚子气,决定再不理他了。

    她拨弄了两下琴弦,确实难听,于是放下琵琶,和江枫并排坐在马车外面,兄妹俩便说起话来。

    半个月后,他们到了屏城,一进城,江枫便去找最大的酒楼,给阮阮要了一间上上房,便出门办事去了。

    当年江家出事后,尸体其实一直都存放在城外义庄,江枫回来后将他们一一入殓了,如今都埋在城外东山上。

    他买好了上坟的东西,下午就带着阮阮去了东山。

    一座座坟茔被笼罩在葱茏树木之下,他们兄妹二人在江永章夫妇坟前跪下,磕完头,烧完纸,江枫又给坟茔上添了土,然后再次跪下来。

    “爹,娘,枫儿终于找到了榕榕,爹娘泉下安心吧,枫儿会照顾好榕榕的,以后再也不让她受半点委屈。”

    兄妹在屏城呆了三日,第四日清晨坐船离开了屏城,当天下午到了阳蜀。

    船才靠岸,江家的人便迎了上来。

    最前面的是个温婉的妇人,妇人怀中还抱着个四五岁的男童。

    江枫抱过男孩,对妇人道:“她就是榕榕,榕榕,这是你嫂子。”

    妇人握住阮阮的手,抹掉眼角的泪,声音也很好听,“你哥一直在找你,每年都要回屏城好几次,如今总算找到你了。”

    宋氏性子柔顺,拉着阮阮上了马车,说家里早给她收拾了一个小院子出来,里面还有这些年江枫给她买的东西。

    阮阮的心终于安定下来。

    她终于也有家人了。

    宋氏性格温婉,每日都带着安哥儿来找阮阮,安哥儿如今四岁,身子圆圆,脑袋圆圆,很喜欢阮阮这个小姑姑。

    有时早上来过一次,午睡醒了还要来,来了就爬进阮阮怀里,要阮阮抱。

    四岁的胖小子,死沉死沉的,宋氏怕阮阮累到,想拉安哥儿下来,安哥儿就死死抱住阮阮的脖子,说什么都不肯。

    宋氏只能给他讲道理,说累坏了小姑姑,就没人抱安哥儿了,小家伙这才恋恋不舍地松开阮阮。

    有时宋氏有事脱不开身,便让奶娘抱着安哥儿过来玩,阮阮哄着安哥儿吃完饭,便抱着他午睡。

    江枫还是每天都要买一堆东西给她,像是要把这十多年的东西一起补上似的。

    阮阮的屋子、院子堆满了东西,她说够了,江枫就说不够,她和宋氏说真够了,宋氏却说让她别推拒,又说这些年江枫到处寻她,如今终于寻到,他心里高兴得不得了,就只能拼命给她买东西。

    说不过兄嫂,阮阮也只能由着江枫去,偏偏江枫买东西也没有个打算,看见什么买什么,能用上的用不上的全都没少买,阮阮空着的那几间厢房都堆满了,最后实在没有地方放置了,江枫才算稍稍收敛了些。

    眨眼到了仲夏,阳蜀天气却不炎热,安哥儿越发的粘她,阮阮又喜欢小孩儿,偏逢宋氏又怀了身孕,正害喜,阮阮便把安哥儿接到自己屋里带着。

    她听说城外菱湖风光正好,便想带安哥儿去划船,姑侄两人一早收拾出门,宋氏让两个丫鬟一个婆子跟着,临行前还叮嘱道:“今日天气好,榕榕你游湖不必急着回来,那附近有个酒楼,做的糖醋肉最好吃,吃完了再回来,只是别太贪黑就好。”

    阮阮应了声,怀中抱着软乎乎的安哥儿,心中雀跃又开心。

    菱湖周边景致确实极好,游船往来如织,丫鬟去雇了一艘小船,一行人便往湖心划去。

    风热腾腾的,但湖面却凉津津的,不冷不热很舒爽。

    安哥儿用手拨弄着水,嘴里还嘟嘟囔囔道:“糖醋肉……糖醋肉。”

    阮阮掐住他的小胖脸,笑道:“我看你像块糖醋肉。”

    “安儿不是糖醋肉,”男童摇了摇头,不再玩水,转头扎进她怀里撒起娇来,“姑姑亲亲安儿,亲亲!”

    一大一小正闹着,却见岸上一辆马车飞驰而过,风吹起车帘,有张苍白的脸一闪而过。

    阮阮呼吸滞了滞,待想仔细看时,那马车去已疾驰而走,扬起了一大片尘土。

    应该是她看错了,祁慎此时应该还在平康,不会出现在这个小城里的。

    打消了心里的疑虑,阮阮又陪着安哥儿玩了一会儿,便也有些饿,想起出发前宋氏说的糖醋肉,阮阮就更饿了。

    等到了那家酒楼,已过了午时,客人也不多,阮阮要了个厢房,等上菜的时候,却有人敲门。

    婆子打开门,却是个认识的人——左淙。

    他来家里找江枫的时候,阮阮见过两次,倒也说过几句话,只是后面他一来,江枫就把阮阮赶回院子去,便再没什么交集了,更说不上熟悉。

    左淙二十五六,两年前妻子患病没了,也无儿无女,他模样倒也清俊,只是一进来便把眼睛粘在阮阮身上,让人不舒服。

    虽不舒服,但他既然是哥哥的朋友,阮阮也只能福身道:“左公子。”

    左淙咳嗽一声,想上前扶她,却被旁边的老妈子拦了一下,这才觉得自己的行为不得体,又咳嗽一声掩饰尴尬,解释道:“方才在楼下看见江家的马车,以为是江兄在这,所以才冒昧来见。”

    他怎会不知这屋里是阮阮,他是得了阮阮来游湖的消息,火急火燎跑过来的。

    他也隐约知道阮阮的过去,但他是娶续弦,阮阮又生了这样的好模样,江家又是阳蜀的富贵人家,别的倒也没什么所谓了。

    他以为江枫会欢喜这门婚事,谁知他提过之后,江枫不但一口回绝了,更是把阮阮藏了起来,他怎么能甘心?

    “哥哥今日在家,左公子若有事可去家里寻他。”阮阮冷了脸色,低头逗弄怀里的安哥儿。

    “倒……倒也没什么急事,正好我也要在这里用饭,不如一起?”

    阮阮觉得厌烦,看了婆子一眼,那婆子会意下了逐客令,“这里不太方便,还请公子单独要一间房。”

    左淙本想今日就跟阮阮把事儿定了,只要阮阮愿意,江枫也不好阻拦,今日好不容易寻到的机会,哪里肯轻易放弃,他正要上前,却觉得肩膀一痛!

    他回头便要破口大骂,却见身后那人面若谪仙,一身杀气,看起来就十分不好惹的样子。

    话就卡在了喉咙里。

    下一刻肩膀上剧痛袭来,左淙眼前一黑,人事不知。

    第103章

    王婆子愣了愣, 她看了看倒在地上的左淙,又看了看门口站着的黑衣男子,一时不知如何反应, 只是这男子生得一张谪仙似的脸, 浑身的清贵,便是全阳蜀去找,也找不出这样的人物来。

    只是他盯着姑娘看, 这点不太好。

    她转头看向自家姑娘, 却见姑娘低着头,看也不看门口那人一眼。

    “阮儿。”

    少女没抬头,只是逗弄着怀里的安哥儿。

    祁慎的眼睛眯了眯, 他才到阳蜀, 还没见到卫宵, 这男童是怎么回事?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嫁人了?

    不可能!他每日都会收到卫宵的信,她若嫁人卫宵肯定会禀告。

    这小半年的时间,祁慎一边养病,一边处理朝廷的事,平康之乱后,百废待兴,他不能扔下不管,等能稍微抽身时, 便日夜不歇地找过来了。

    他本想找个地方洗个澡,换个衣服, 再去找阮阮,谁知竟在这里遇上了, 还偏偏遇见个不知死活的觊觎她, 他都要疯了。

    “阮儿?”

    这时伙计端了饭菜过来, 偏偏祁慎在门口挡住了路。

    娇娇少女终于抬起眼,她看向站在门口的男人,檀口轻启。

    “滚蛋。”

    坐在回家的马车上,王婆子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她掀开帘子往后看,见那辆马车还跟在后面,她又看向阮阮,见自家小姑奶奶正在逗弄安哥儿。

    方才在酒楼里,小姑奶娘就对那人说了“滚蛋”两个字,便不再理人,她个老太婆都吓傻了。

    那人一看便知身份尊贵,小姑奶奶让他滚蛋?

    关键那贵人竟毫不恼怒,眼底还满是宠溺的笑?真是古怪。

    关键小姑奶奶不理人,他也不走,就站在门口看着小姑奶奶吃饭。

    “姑姑,后面那个人是谁呀?”安哥儿眨巴着圆溜溜的眼睛,满脸的好奇。

    阮阮没说话,就在王婆子以为她不会回答的时候,却见她拧着眉头啐道:“王八蛋。”

    安哥儿依旧一脸好奇,缠着阮阮问:“姑姑,什么是王八蛋?”

    阮阮一哽,意识到不应该和安哥儿说这样的话,忙捂住安哥儿的嘴,憋了半天,才憋出了一句“不许说这话”。

    不一会儿,马车到了江宅,阮阮抱着安哥儿头也不回。

    那辆马车却停在门口没走,王婆子心中不免忐忑,想了想还是上前,恭敬问道:“公子可是有事?”

    祁慎收回视线,对王婆子笑了笑,道:“今日来得匆忙,没备礼,等明日再来。”

    听丫鬟说阮阮和安哥儿回来了,宋氏便带了裁缝过去,进门见阮阮正用帕子给安哥儿擦嘴,笑道:“你也太宠溺他了,小子不必这样费心。”

    阮阮唤了声嫂嫂,笑道:“嫂嫂只是怕我累吧?”

    “我们想让乳娘带他,你非接了他过来,才将你养胖了些,若再掉了斤两,我们可要心疼那些粮食了。”宋氏说着,又拉着阮阮的手往外间走,“我找了裁缝来给你量身,还有些料子,你挑一挑,做几件秋装。”

    “秋装?”阮阮睁大了眼睛,“还是仲夏呢,哪里就要做秋装了?”

    阮阮那四个双门衣柜都装满了衣服,她怎么穿得过来?

    宋氏摸了摸阮阮的头发,笑道:“你不知阳蜀的天气,别看现在还热着,说冷便冷了,现在开始做正好。”

    从阮阮那里出来,宋氏寻了王婆子过来。

    “我方才看榕榕像有心事,今天出去可发生了什么?”

    王婆子不敢隐瞒,将今日的事一一说了。

    宋氏皱着眉头,素来温婉柔顺的女子脸上也有了厉色,“当初左淙和老爷说要求娶榕榕,老爷就回绝了他,他性子急,又是鳏夫,怎么可能把榕榕嫁给他,真是痴人说梦,等晚上老爷回来,我同老爷说,让他想法子彻底绝了左淙的念头,免得又来缠榕榕!”

    王婆子极少见到宋氏这样疾言厉色,低着头噤声。

    宋氏稍稍平复心绪,又想起王婆子说的那个贵人,问道:“你说榕榕让那人滚蛋?”

    “哎……哎是。”

    宋氏想了想,忽然哼了一声,“那他肯定是混蛋,否则榕榕那样好的性子,怎么会让他滚蛋。”

    宋氏怀着孕,身子沉重,躺在床上等江枫回来。

    但偏偏今日江枫有事耽搁了,宋氏左等右等,终于没了耐心,让人去叫江枫回家。

    江枫以为家里出了什么事,火急火燎回到房里,就见宋氏在屋里焦躁地转圈,他忙去扶着她坐下,“这是怎么了,这样急匆匆的?”

    “还不是左淙?”

    江枫皱眉,“他又怎么了?”

    宋氏把今日的事说了,江枫立刻就要出门,却被宋氏拉住,“你干什么去?”

    “我去让他滚蛋!”

    “明日再去也成,有件事比较棘手。”

    这边江家夫妇在讨论如何应对祁慎,那边祁慎已经坐在了左淙家里,并且让左淙再也不敢出现在阮阮面前——

    第二日,祁慎到江宅的时候,发现江宅大门紧闭,门房说家里没人在,也不放祁慎进去。

    第三日,祁慎再来江宅,依旧没人在家。

    一身靛蓝长袍的男子皱着眉,他轻轻揉着额角,似是有些头疼。

    他不能闯进去,阮阮本来就在生气,闯进去岂不是气上加气。

    可他这半年,相思像是藤蔓疯长,那天看到阮阮,这些藤蔓就再也无法控制了。

    她明明就在这样近的距离,却偏偏见不到。

    痒啊……

    心痒难耐!

    于是当天傍晚,熙陵的摄政王、新帝帝师爬上了江家的墙头。

    小小的庭院里种满了琼花树,琼花树下放了一张躺椅,娇娇俏俏的少女躺在上面小憩。

    她穿着件藤色纱裙,头微微歪着,露出粉腻玉颈,应是才沐浴过,所以头发披散着,有一缕青丝垂了下来,被风吹起,像是青烟。

    祁慎俯身抓起那缕青丝,放在鼻下嗅了嗅,淡淡的香气,是让他魂牵梦萦的味道。

    睡梦中的少女嘤咛一声,在小小的躺椅上翻了个身,小脑袋枕在了躺椅扶手上。

    那扶手坚硬,少女皱了皱眉,便又抬头去寻个舒服的地方枕着,祁慎把手伸了过去。

    少女的小脑袋在他手上蹭了蹭,便再次睡踏实了。

    祁慎蹲在躺椅前,拿起了轻罗小扇,给阮阮轻轻扇着风。

    这半年的疲累煎熬,此时都消散了。

    一片白色的花瓣落在少女脸上,祁慎伸手去捡,却对上了她有些迷离的美目。

    祁慎的嗓子像是塞了一团棉花,“阮儿……”

    阮阮看清了面前的人,小脸一冷,将自己的扇子夺了回来,皱眉斥道:“出去。”

    祁慎觉得阮阮的声音很好听,虽然是让他出去。

    这时有脚步声往这边来,阮阮怕兄嫂担心,急着催促祁慎:“你快出去!”

    怕再惹了阮阮生气,祁慎只得翻墙出去了。

    下一刻,丫鬟便进了院,她端着一盅燕窝,放在躺椅边的小桌上,笑道:“夫人说今夜安哥儿就不过来了,让姑娘好好歇歇。”

    阮阮才被祁慎搅闹得烦心,于是躺了一会儿,便准备回屋早点歇下。

    她才回身要关门,门上却出现一只手,阮阮瞪着美目,再次斥道:“你怎么又来了?烦不烦?”

    外面的男人眼中含笑,“之前是我错了,阮儿有气就撒在我身上,想怎样都行。”

    阮阮冷着脸,“你之前说过了,我就是个棋子,一直都是利用我,如今又过来干什么?你松手。”

    好嘛,确实还气着呢,这话可是他当天亲口说的。

    祁慎扒着门,满脸诚恳后悔之色,“之前是骗你的,只是想让你离开我。”

    阮阮气得胸脯起伏,“你说过咱俩之间的事一笔勾销了,从此以后你我半点关系也没有了,如今又来干什么?有完没完?”

    祁慎的脚现在非常的疼,当初他说的话有多绝情,此时他就有多后悔,当时是把话往绝了说的,此时却不好办了。

    他想了想,垂下眼,声音也沉了下去,“阮儿就一点都不想我?这一路我一刻也不敢停,身体也养了半年才好的……”

    “不想,一点都不想,”阮阮打断他的话,又去掰他抓门的手,催促道,“我要睡了,你快点走。”

    祁慎一哽,阮阮已经“哐当”一声关上了门。

    祁慎碰了一鼻子灰,却抿唇笑了起来,他在门前的台阶上坐下,雪白的花瓣落在他靛蓝的长袍上,像是矜贵的仙人。

    他觉得现在很好,心从来没有这样平静过。

    他的小阮儿就在屋里,他能听见她清浅的呼吸,他能守在她的门口,这多好。

    平康的事基本已经处理好了,他选了一个宗亲之子做新帝,泽州乱军也已招安,泽州……也已经恢复农耕。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他知道自己罪孽深重,所以只能尽量还给天下一个太平之世。

    霍文澄没能推行下去的户部新政,如今由霍鲸继续改进和推行,相信不出五年,便能见到成效。

    熙陵和南晋也不会再开战,安弥也被凉州军重创,已经不足为惧了。

    他身上的仙骨虽然已经毁了,修不成长生道了。

    不过他也不想长生。

    他只想好好和阮阮过完这辈子。

    他手指捏起一片琼花花瓣,放在鼻下轻嗅了嗅,然后将花瓣收进了袖中。

    屋内的阮阮却没睡着,她心里还生着气,才不给祁慎好脸色。

    当初他不是很硬气吗?不是说两人之间再也没关系了吗?不是说让她滚蛋吗?现在又巴巴地过来干什么,哼!

    她在床上翻腾了一会儿,却越来越清醒,屋里闷热,她又以为祁慎已经走了,便开门准备出去透口气,谁知一开门就看见了坐在门口的祁慎。

    男子身材颀长,坐在小小台阶上,显得很奇怪,他回头看阮阮,唇角微微勾起,“睡不着吗?”

    阮阮瞪了他一眼,“哐当”一声又将门关上了。

    祁慎怕阮阮憋坏了,敲了敲门,低声道:“你出来吧,我走了。”

    第104章

    第二日一早, 祁慎又来了江宅,只是这次多了个同行的人,这人还和江枫有些渊源。

    正是江枫苦修时的师傅陈道人。

    自己师傅来了, 江枫哪里还能不开门, 忙和宋氏出门去迎。

    之前阮阮回平康见祁慎,江枫也陪在身边,虽不知阮阮和祁慎之间发生了什么, 但阮阮出来时眼睛都哭肿了, 所以祁慎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所以这几日江枫根本就不见他,如今虽找了陈道人来,江枫却依旧不准备理祁慎。

    陈道人却拉着江枫道:“这是你小师叔, 还不给你小师叔行礼。”

    江枫惊讶, “小师叔?”

    陈道人点点头, 认真道:“这其中的关系一时和你说不清楚,但他的确是你正经的小师叔。”

    江枫如今虽下了山,但心中依旧把陈道人当师傅,祁慎既是他的小师叔,自然也要跪拜行礼的。

    然而没等江枫有所动作,祁慎却和善笑道:“也不必叫师叔,我便和阮阮一起叫兄长吧。”

    江枫皱眉,他才不要当什么便宜兄长, 这一看就是奔着榕榕来的,他还是叫他小师叔吧!

    这王八蛋可别惦记他的宝贝妹妹!

    江枫想着就要跪下叫小师叔, 双臂却被祁慎握住,就是不让他跪, 还恭敬唤了一声“兄长”。

    江枫只觉浑身发麻, 瞪了祁慎一眼, 挣脱开了他的手,转向陈道人,道:“师傅下山怎么不和徒弟说一声,徒弟好派车去接师傅。”

    说着,便引着陈道人往院内走。

    陈道人哼了一声,道:“我苦日子过惯了,哪像你,现在日子过得这样奢侈,我可受不起。”

    江枫忙闭了嘴。

    几人落座,陈道人对江枫道:“你小师叔来阳蜀办事,又不方便住客栈,你这有没有空院子,收拾出来,让你小师叔住些日子。”

    江枫一哽,还给他收拾院子?还让他住下?这不是引狼入室吗!

    但又不能拒绝自己师傅,他想了想,道:“这宅子里人多眼杂,弟子在城东有一处宅院,清雅安静,我这就让人收拾出来给小师叔住。”

    陈道人点点头,江枫心中一喜,正要让人去收拾,却听祁慎道:“兄长不必如此麻烦,只要几间房便好,这里在城中,方便办事。”

    祁慎如愿在江家住下,只是住的地方离阮阮极远,但总归是进了门。

    饭食都是送到屋里来,更不给他见阮阮的机会。

    祁慎如今住在江家,还想给江枫留个好印象,所以规矩得很,没再半夜翻墙。

    但一连几日,却丝毫进展也没有,这日终于听闻阮阮要出城上香,于是早早就等在门外。

    不多时见阮阮出了门来。

    她老远就看见祁慎站在门口,于是垂眼不看他。

    祁慎也不上前,见阮阮的马车出发了,祁慎才缓步跟在后面。

    他长得本就极出众,玉面如仙,浑身带着贵气,引得来往路人都看来看他。

    “这公子是谁家的?长得真俊啊!”

    “怎么跟在马车后面?为什么不坐车呀?”

    “这是谁家的马车?”

    “看着好像是江家的马车。”

    “谁在马车里呀?怎么让人在车后面跟着。”

    马车忽然停了下来,祁慎快走几步,靠近马车。

    阮阮忽然掀开了车帘,气鼓鼓地瞪着祁慎。

    祁慎眉眼含笑。

    阮阮想骂他,可这周围都是人,憋了半天,只憋出一句,“上车。”

    祁慎上了车,倒还老实,阮阮垂着眼不看他,安哥儿却觉得有些好奇,他往祁慎那边蹭了蹭,扯了扯祁慎的衣角,小声问道:“你是不是喜欢我姑姑?”

    祁慎眼底含笑,正要回答,安哥儿却被阮阮抱进了怀里。

    这些日子多雨,路上有些积水,车轮掉进水坑,马车晃了晃,阮阮身子一歪,却被祁慎抱住。

    阮阮瞪了他一眼,没说话。

    等到了城外寺庙,祁慎又先下了马车,然后回身要扶阮阮,阮阮却自己扶着车壁下了车。

    阮阮抱着安哥儿走在前面,祁慎跟在后面,倒有点像是阮阮的护卫。

    上过了香,阮阮带着安哥儿往庙后走,祁慎却没立刻跟出来,她也不等,快步走了。

    与安哥儿在庙后的山坡上玩了半晌,阮阮出了些薄汗,安哥儿也有些累,便准备回家,转眼见祁慎就坐在不远处的花树下,眉眼含笑。

    他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落花,走到阮阮面前,低声哄道:“让我抱着安哥儿吧。”

    阮阮才不用他献殷勤,便要绕过他往外走,谁知安哥儿却抓住了祁慎的衣襟,十分懂事道:“姑姑你累了,让叔叔抱安儿。”

    阮阮抱着安哥儿,安哥儿又抓着祁慎的衣襟,阮阮和祁慎的距离便很近,他身上依旧是淡淡的沉香气。

    这让阮阮有些难受,她把安哥儿圆滚滚的身子往前一送,低声叮嘱,“抱紧。”

    “遵命。”祁慎依旧笑着,全无以前的阴郁邪意,倜傥又风流。

    瞪了他一眼,阮阮便率先迈步往外走。

    山门口有一棵老树,上面挂满了红色绸带,祈求永结同心,树下放着个小桌子,一个老头坐在那卖红绸。

    老头见阮阮和祁慎走过来,忙招手对阮阮道:“小娘子,来写个红绸祈福吧!”

    阮阮没理他,那老头又对祁慎招徕道:“相公来写个红绸吧,这树灵验得很,求姻缘长久,百试百灵。”

    祁慎看了看阮阮,竟笑着走了过去,一手抱着安哥儿,一手拿起笔在红绸上写了起来。

    写完又回头看了不远处的阮阮一眼,阮阮瞪他,他就笑着把红绸给了安哥儿,然后将安哥儿举高。

    安哥儿的小手很快系好红绸,下来时贴在祁慎耳边问:“你到底喜不喜欢我小姑姑?”

    祁慎看向阮阮,眸底都是缱绻情谊,轻轻“嗯”了一声。

    安哥儿皱起了小眉头,“可我看小姑姑很烦你呀。”

    祁慎苦笑。

    安哥儿又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声告诉他:“不过你也别伤心,我小姑姑心软,我一哭她就没办法了,你要不也哭一个试试?”

    不了不了。

    祁慎快步追上阮阮,与她并排走着,周围都是歆羡的目光,男子清贵逼人,神仙似的,少女更是生得香娇玉嫩,天上仙子一般。

    男子怀中抱着个可爱男童,真是神仙一家子。

    江枫回到江家的时候,听闻祁慎跟着阮阮出了门,害怕阮阮吃亏,正急急出门要来寻,偏就看见祁慎怀里抱着安哥儿,他两步上去把安哥儿夹在臂肘间,又拉着阮阮的手就往里走。

    一面走还一面叮嘱阮阮道:“以后出门跟哥哥说,哥陪你去,明儿哥就去寻两个武艺高强的护卫,让天天跟着你,免得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天天来缠!”

    江枫把“不三不四”说得极大声,生怕祁慎听不见一般。

    这天下,敢说熙陵摄政王不三不四的人,恐怕也没几个了。

    晚上江枫和宋氏说起此事来,还是一副愤愤不平。

    “以为死皮赖脸地在这住着,便能得到榕榕的心了?岂不知十分遭人烦。”

    看着生闷气的相公,宋氏却有些犹豫,她想了想,还是对江枫道:“我看他似乎也不是一时兴起,更没有用权势压人,虽找了师傅来,却也只为了能住在家里,并没有什么过分的要求。”

    “那又怎样,榕榕烦他,我更烦他!”江枫见宋氏替祁慎说话,脾气也有点压不住。

    宋氏拍了拍江枫的背,迟疑了片刻,道:“我看榕榕倒不是真的对他没一点意思。”

    江枫眉毛都要竖起来,“你说榕榕对他有意思?有个屁意思!榕榕都不正眼瞧他!”

    “你也别犟,虽然两人之前的事咱们不知道,但你上次从平康回来时,还说榕榕从侯府出来眼睛都哭肿了,若是不在意,榕榕哭什么?”

    江枫心里也打起鼓来,但一想到之前自己妹妹哭得那样伤心,心中更是怒火中烧,“那也不行,他让榕榕那样伤心,榕榕不能嫁给他!”

    宋氏摸着有些圆滚的肚皮,道:“别是其中有什么咱们不知道的缘故,你看他从平康到阳蜀,千里迢迢的,若不是真心,又何必费这些气力,我倒也不单是看他真心,才与你说这些,你记不记得榕榕房里那把琵琶?”

    说起琵琶,江枫想起来了,榕榕是有一把做工粗糙,声音难听的琵琶,后来他还专门找匠人给她重新做了一把,可她还是留着那把琵琶没扔。

    “我看那琵琶粗糙得很,不像出自匠人之手。”宋氏在榻上坐了下来,想了想,“说不准就是他给榕榕做的,榕榕还带在身边,你说榕榕对他有没有意思?”

    江枫整个人都不好了,他像一只红了眼的兔子,一心要挡住祁慎这匹大灰狼,本来满心孤勇,此时却知道他护在身后的小兔子可能想跟大灰狼跑?

    这是什么晴天霹雳!

    江枫不说话,用过晚膳后却主动去找了祁慎。

    钊铭正在禀报平康的事,祁慎余光看见江枫进了院,便让钊铭先下去。

    “兄长。”祁慎非常有礼。

    江枫瞪他一眼,实在心气不顺,加上陈道人又不在此,只冷哼了一声,在圈椅上坐下,皱着眉道:“你按照辈分是我小师叔,你来家里若是做客,我自会热情款待,可你偏偏是奔着榕榕来的,这我可忍不了。”

    榕榕……也很好听。

    祁慎正了面色,拱手给江枫行了一礼,道:“这些年是我让榕榕吃了很多苦,年初兄长随她回平康看我,我却让她离开,也实在是有原因。”

    江枫皱眉,“大丈夫,说过的话自然要算数,不管你当初有什么为难的事,也不该那样伤她,她路上还哭了好几次,如今她终于好了,你却又来招惹她,我看你明日便离开江家,往后也别再过来,离她远远的,她保证能平安喜乐。”

    祁慎知道必须消除江枫对他的意见,想了想,道:“年初我患了重病,你们去侯府时,我只有两三日可活,我不想她伤心,就只想她怨我恨我,所以才说了很多绝情的话。”

    听了这话,江枫心中却有些惊讶,“那你后来怎么又好了?”

    “后来是我师父紫玄真人寻到了法子,身体才渐渐好起来,直到一个月前,才终于能起床了。”

    江枫看他样子不像撒谎,心中对他谅解了些许,却依旧不觉他是什么好归宿,“你现在是熙陵摄政王,大权在握,什么样的女子找不到,为什么偏偏要缠着榕榕,我虽不了解朝政,却也只你这样的身份,必要寻个身份尊贵的女子成亲,我们小门小户,实在高攀不起。”

    “我不会娶别的女子,也不会有妾室通房,会以正妻之礼迎娶她,爱她护她,白首同心。”

    第105章

    这日早晨, 门房忽然发烧病倒了。

    接着,城中越来越多的人病倒,竟发起了疫病来。

    阮阮这几日也觉得身上犯懒, 她以为是之前出门吹了风, 并未放在心上。

    这夜里却忽然发起烧来,丫鬟慌慌张张来禀报,宋氏要去, 被江枫拦住, 他领着大夫进了阮阮的院子,进门却见祁慎正在屋里。

    祁慎看了大夫一眼,低声道:“应该是城中的疫病, 正烧着。”

    这次疫病有些凶险, 一旦患上, 受罪不说,若是医治得不及时,死得也容易。

    那大夫见祁慎把阮阮抱在怀中,不禁提醒道:“公子还是小心些,这疫病传染得很厉害。”

    “无妨,请把脉吧。”

    其实单看症状,便已能断定了,大夫摸脉之后, 只不过更加确定,于是开了一副方子给江枫。

    这几日, 江枫忙着到处筹粮筹药,却因这疫病, 外地少有人肯来, 此时倒真有些左右支绌的意思, 如今看见祁慎抱着阮阮,心知不妥,正要赶人,却听祁慎了口。

    “我已传信让王府的一名医者赶来,我会一直陪着她,兄长放心。”

    那日和祁慎谈话之后,江枫倒是对祁慎有所改观,若将榕榕交给别人确实不放心,只是祁慎到底是个男子。

    这时却有下人匆忙来报,说是安哥儿那边也发起烧来,江枫看了祁慎一眼,又吩咐两个丫鬟好好照顾,只能又寻大夫去看安哥儿。

    祁慎将阮阮放回床上,摸了摸她的额头,觉得十分烫手,轻声唤道:“阮儿醒醒。”

    少女俏脸通红,皱着眉头,似是十分难受。

    祁慎倒了杯温水,又将她扶起来,将水送到她唇边。

    阮阮稍微清醒了些,睁开迷蒙的美目看着祁慎,“好难受。”

    因她嗓子是哑的,说话便像是在撒娇。

    “先喝点水。”

    阮阮喝了两口,便皱着眉问祁慎:“我……怎么了?”

    “病了,别担心,不会有事的。”

    阮阮想起近日城中的疫病,苍白着一张脸,“疫病会传染的。”

    “那阮儿便传给我,传给我,阮儿就好了。”

    阮阮是认真的,偏偏祁慎还在开玩笑,她皱了皱眉问:“府里还有其他人染病吗?”

    祁慎怕她担心,只能先隐瞒了安哥儿的事,用湿了的巾帕擦她的额头和手心,药熬好后又哄她喝了药,谁知下半夜反而烧得更加厉害了。

    祁慎将她的寝衣脱了,少女只穿着小小心衣和亵裤,皮肤都是不正常的红,祁慎用湿帕子一遍一遍给她擦身,天快亮时,才终于退了热。

    祁慎也脱了衣服上床,将阮阮拉进怀里,又用被子盖住,两人距离这样近,他甚至能看清阮阮长长睫毛上挂着的泪珠,心便软成了一汪水。

    “娘亲……”阮阮的额头贴在祁慎的胸膛,嘤咛了一声。

    “爹爹……榕榕好难受。”阮阮又唤了一声。

    接着,祁慎觉得胸前的衣服被一点点濡湿了,他捧起阮阮湿漉漉的小脸,吻掉上面的泪珠,手掌缓缓拍着阮阮的背心,哼起了不知名的乡间小调。

    少女的眉头终于渐渐舒展,她的小手抓着祁慎的衣襟 ,终于沉沉睡去。

    “阮儿不怕,什么都不要怕。”

    这次城中疫情来得突然,传染性又强,不少人都染了疫病,江家也有丫鬟婆子患病的,于是单独辟了一个院子出来,将患病的人集中照顾。

    不过安哥儿那却是虚惊一场,第二日一早便退了烧,应该只是普通风寒。

    阮阮睁眼就看见一片光裸的胸膛,她愣愣抬眼,就看见一双琥珀色的眸子。

    她浑身都疼,昨夜的事也有些记忆,却不知自己被祁慎抱了一夜。

    “你怎么……”阮阮话没说完,低头发现自己只穿着心衣,皱着眉不太高兴,“为什么脱我的衣服。”

    祁慎觉得冤枉,“你夜里发烧,穿着衣服没法给你擦身。”

    还给她擦身?

    阮阮拧着眉,不太开心,“那你也不能上床啊!”

    让哥哥看到了,不知会怎么担心。

    祁慎看出她的心思,道:“你屋里那两个丫鬟也患了疫病,你应该是被她们传染的,屋外倒是有两个丫鬟,但若让她们进屋,只怕也迟早要染上病的,阮儿你就忍耐些,让我伺候你几日吧。”

    他这话说的十分有道理,但他就不怕传染吗?

    “我底子本来就好,总比那些丫鬟们强上许多。”

    祁慎扶着阮阮坐起来,让外面丫鬟送了热水进来,依旧用湿帕子给阮阮擦了脸和手。

    她柔顺的青丝披散在肩上,衬得肩膀越发纤细玲珑,阮阮注意到祁慎的眼神,转头去寻寝衣,却没寻到。

    “昨日那件已经汗湿了,我给你拿件新的。”祁慎说着,走到了阮阮的衣橱前,最上面一层是心衣,下面一层是寝衣,他想了想,拿起一件藕荷色的心衣,又拿了寝衣和亵裤。

    将衣服放在床上,祁慎十分自然地去解阮阮背后心衣系带。

    “干……干什么!”明明是斥责的话,偏偏阮阮的声音实在没什么气势。

    祁慎眸色暗了暗,随即背过身去。

    阮阮盯着他,解开了背后的系带,只是脱下便费了很多的劲儿,又忙拿了新的心衣套在脖子上。

    只是她病着实在没力气,背后那细细的带子系了半天也没系上,她又气又急,呼吸也更加急促起来。

    “阮儿?”

    阮阮越急就越系不上,全身又出了一层细汗,脱力地栽倒在柔软的床褥之上。

    下一刻,她被一双微凉的手抱了起来,那双微凉的手摸到了她的背心,将心衣的系带系好,又帮她穿上的寝衣,只是系胸前带子的时候碰到了她的柔软。

    故意的吗?应该不是故意的吧?他明明脸色一点邪意也无,是她想多了吧?

    阮阮看不见的地方,祁慎的手指捻了捻。

    这时有人敲门。

    “主子,属下来了。”易琼的声音。

    “进来。”

    易琼风尘仆仆,早几日城中出现疫病的时候,祁慎便传了消息,之后她便马不停蹄地赶了过来。

    给阮阮把过脉,易琼皱眉道:“这疫病确实凶险,但也不难治,只是姑娘的体质有些弱,阳虚气弱,需以针灸正阳气。”

    一听“针灸”二字,阮阮的身子僵了僵,她不要扎针……上次因为伤了脚,也是易琼给她扎针,一日比一日扎的时间长,现在想起来还满心惧怕呢。

    祁慎觉察到了阮阮的抗拒,轻抚着阮阮的手腕,哄道:“不怕,不会让阮儿疼的。”

    他给了易琼一个眼神,易琼会意,拿出了针包。

    阮阮颤抖起来,咬着唇摇头,“不要扎针……”

    “你先出去。”

    屋内只剩下两人,祁慎将阮阮抱进怀里,捏玩着她柔软的手,低声下气地哄着,“你身子弱,这病又凶险,只让易琼扎一炷香的时间,我抱着阮儿,不让你疼的,好不好?”

    阮阮摇头,她浑身已经很难受了,不想被扎针。

    祁慎亲了亲她有些潮湿的手心,声音低沉沙哑,却依旧很有耐心,“你病着,兄长和嫂嫂也担心,早上嫂嫂还要进来看你,被我硬拦在了门外,小阮儿的病早点好起来,我们就都放心了,让易琼施针好不好?”

    他又亲了亲阮阮的手心,她的手心带着潮意,还带着淡淡的香气,又软绵绵的,让人爱不释手。

    祁慎摸透了阮阮的心思,她最怕的就是兄嫂担心,祁慎又哄了一会儿,阮阮便答应了。

    她只穿着心衣,上半身被祁慎抱在怀里,莹白如玉的背对着易琼。

    尖细的小针刺入肌肤,阮阮抿着唇不肯发出声音。

    祁慎轻轻抚着她的纤细腰肢,减缓她的紧张情绪。

    一炷香的时间很快过去,易琼出门熬药去了,祁慎才抬起阮阮湿漉漉的小脸,亲了亲她的脸,抱着她晃了晃,像是在哄幼童一般,“小阮儿不哭了,阮儿乖,不哭了。”

    阮阮抽泣两声,咬着唇瞪祁慎,声音颤颤的,“你骗人,好疼的。”

    祁慎的额头贴在阮阮微烫的额头上,轻笑了一声,“是阮儿太娇气了。”

    药还在熬着,祁慎便喂着阮阮吃了小半碗粥,阮阮听话又乖巧,像是一只病弱的小猫似的。

    祁慎觉得很开心,至少小阮儿没有一见他,就让他“滚蛋”了。

    阮阮见他抿着唇,心中欢愉的样子,不禁皱起了小眉头,“你又笑什么?”

    “喝点水。”他将水杯凑到阮阮唇边,并不回答阮阮的问题。

    等阮阮喝完了水,低头在少女的额头上亲了一口,惹得阮阮又瞪他,才道:“阮儿好乖。”

    阮阮浑身没有力气,半靠在软垫上,问道:“哥哥嫂嫂怎么样了?”

    “这次不止易琼人过来了,还从云梦州带了十几车治疗疫症的药,兄长和嫂子并未染病,别担心。”祁慎上床抱住阮阮,感觉她的烧退了一些,只是没什么精神,于是用被子裹住了她的身子。

    阮阮确实没什么精神,虽比昨夜里好了许多,却依旧浑身不舒服,她窝在祁慎的怀里,不多时便睡着了。

    再醒时已到了晌午,她才睁开眼,就看见祁慎含笑的眸子。

    阮阮将手从祁慎的胸前移开,垂着眼,装做无事,好在祁慎也没再提,只道:“药已熬好了,先喝药吧。”

    他起身去门口唤丫鬟,不多时就端了药进来,药汁黑漆漆的,让阮阮皱起了眉头。

    看着她苦兮兮的小脸,祁慎也只能好言哄着,又搬出了“兄嫂担心”之类的话来,终是哄着阮阮喝了药,过后又拿了块糖放到阮阮嘴边,“张嘴。”

    阮阮虽漱了口,嘴里还是苦兮兮的,张嘴含住那糖,指尖潮湿的感觉让祁慎眸色暗了暗。

    这几日,阮阮的病情时常反复,白天还好一些,只是到了夜里便时常发烧,夜里总要醒来好几次,有时候太难受,睡着也会哭出来,一边哭还一边喊“娘亲”。

    祁慎恨不能替阮阮受苦,但能做的也只是抱着他的小娇娇,哼着乡间小调,吃掉她脸上的泪珠。

    少女一无所觉,只是不停喊着“娘亲”。

    祁慎摸着她柔顺的头发,叹了一口气,“别叫娘亲,叫夫君。”

    沉睡的少女皱着眉,喊了一声“爹爹”。

    祁慎将头埋在阮阮的颈间,轻笑了一声。

    随即他的眼中的笑意变成了心疼,他的小阮儿也没有爹爹了啊。

    天快亮的时候,阮阮终于睁开了眼睛,祁慎一直没睡,见她醒了,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已经退烧了。

    “还难受吗?”

    少女眨了眨眼,眼里都是疏远疑惑之色,“你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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