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一方春庭苑,没有过多的花草修饰,更没有名贵的树木装点,处在偏僻的角落,远离皇宫的繁华与喧嚣。
用过晚膳后,浅浅跟着几个宫人大大小小收拾了几个箱子出来,都是明日要搬去公主府的东西,有碗筷瓷器、书画墨宝,也有大件的梨木柜子和八仙桌。
七公主不像受宠的四公主事事有人帮忙筹划,外头的府邸只备了最基础的物件,剩下许多东西需要她自己添置。
简朴的春庭苑越发空荡,屋里除了今夜还要睡的床铺外,再无其他。
宫门下落前,晴妤带人赶了回来。
浅浅在房中留了晚饭给她,坐下等她吃完才问:“那个人还好吗?”
“公主放心,奴婢请了大夫帮他看伤,大夫说虽然伤的深,但他身体底子好,只要按时敷药,平日里再用些益气补血的药材吃食,将养个把月便能好。”晴妤宫里宫外跑了一圈实在累的慌,但能让公主安心,她再累也值了。
“那就好。”浅浅松了口气,心有余悸道,“若不是他替我挡下,只怕现在命悬一线的人就是我了。”
那一爪子下来要是打在她身上,恐怕就不是失血过多,而是当场惨死,哪怕能救回来,身上也要留下丑陋的疤痕,到时议亲都成问题。
不管从哪方面说,她都十分感谢男人的救命之恩。
晴妤站起身来说:“公主是有福之人,以后的路还长着呢。”
浅浅仰起头来看她,泛着桃粉色的小脸露出淡淡的微笑,娇气道:“晴妤,今晚你陪我睡吧。”
晴妤疑惑:“公主怕黑?”
浅浅摇摇头,粉嘟嘟的小脸软软道:“不是怕黑,今天在宫里住最后一晚,十年前咱们刚搬到这里,我不敢自己睡,还是你陪我睡了好几天。”
当年的小公主像个粉团子似的又甜又软,抱起来轻飘飘的,身上还带着奶香味,晴妤回想起来,感慨道:“搬到春庭苑时公主才五岁,奴婢八岁,入夜的时候也害怕,但是和公主在一起就不怕。”
深宫之中,主仆二人相互依靠,再难熬的日子也过来了。
外头夜色渐深,夜风从窗外吹过,房中能听到风刮着树枝乱颤的声音。
浅浅开心的拉着晴妤去床上,蜷缩在她怀里,小声惋惜说:“明日搬进公主府,我成了一府之主,就不能再跟你一起睡了。”
晴妤躺在外侧,像个大姐姐一样轻抚她后背,“公主不用怕,等再过两年,公主身边就有驸马相陪了。”
驸马……
对公主而言,婚姻大事就是父母之命煤妁之言,由不得自己。
浅浅有时想过,能在京中嫁个驸马也好,至少她还能留着公主府,出了事还能躲回府中避一避,最怕……像大姐姐那样……
浅浅往晴妤怀里钻了钻,小声问:“万一我也像大姐姐那样被派去和亲怎么办?听说她夫君对她很不好。”
岂止是不好,简直是狠毒。
大公主嫁给北蒙大汗五年,生下三个孩子夭折了两个,只有一个次子勉强养活。大汗粗鲁暴躁,陪嫁的侍女被折磨死好几个,大公主更是常常遭受虐待,年前回京探亲,在皇后宫里哭成了泪人。
宴席上,浅浅远远的看了大姐姐一眼,五年未见,她好像老了十岁,面色憔悴,心如枯槁。
浅浅很害怕,大姐姐有皇后护着,出嫁后还要忍受丈夫的欺凌,更何况她。
晴妤安抚她说:“不管以后公主前程如何,奴婢都陪着您。”
“跟着我,你也会受欺负。”少女声如蚊呐。
晴妤温柔道:“您待奴婢好,奴婢愿意伺候您一辈子。”
被哄的高兴了,浅浅面露微笑,平躺着慢慢闭上眼睛,说起在外头不敢说的话。
“晴妤,父皇当初对我和母亲那么好,为什么母亲去世后,他就像是忘了有这么一个人,就连母亲的忌日,他也不记得。”
晴妤轻声答:“后宫佳丽像花似的开了又落,哪有人能恩宠永固。”
闻言,浅浅沉默了。
她在后宫一直是被排挤的对象,学会了看人脸色,也看清了很多事。
皇后在皇帝还是皇子的时候就嫁给了他,少年夫妻到现在如同陌路,嫁了大公主后,皇后一直对外称体弱,很少见客。
淑贵妃身后是强盛的母家,又有三皇子这样一个强干的儿子,再加上她倾城的容貌,因此恩宠不断。
除了这两位,后宫还有数不清的莺莺燕燕,而浅浅的母亲清贵人,就只是诸多妃嫔妃中的一个,生前还有美貌和家世能得皇帝宠爱,母亲死后不久,外祖父也卸任告老还乡,浅浅彻底没了依靠。
皇家中没有亲情爱情可言,她所求的父爱,不过是虚无缥缈的水中月。
想到这里,浅浅心情平淡,反倒满心想着日后要如何管理府邸。放下了对父皇的期待后,她反而更轻松了。
第二日艳阳高起,浅浅起了个大早,穿着整齐去御书房拜别皇帝。
皇帝的贴身内官进去通传一声,出来后同浅浅道:“皇上正忙,恩赐公主免了繁文缛节,公主可以出宫去了。”
浅浅点点头,“谢谢朱内官。”
早知父皇不会见她,浅浅只来走个过场,随后转身离开。
二月阳光灿烂,空气中吹着倒春寒的冷风,马车排成一队走出宫,没有华丽的仪仗也没有亲人含泪相送,七公主默默离宫,不染风尘。
新府邸是一方不大不小的宅子,前院已然有管家和丫鬟家丁候着。
晴妤扶浅浅下马车,二人走进公主府。浅浅轻咳两声,步履端庄走到迎接她的管家面前。
还未开口,管家立刻露出谄媚的笑:“奴才刘永,是这府上的管家,日后定然尽心为公主打理府宅,管教下人,绝不含糊。”
浅浅看了他身旁较为年长婆子一眼,那婆子刚要开口回话,却被刘永抢了先,介绍说:“这位是府里的管事婆子乔妈妈,奴才管外院事,她管内院事。”
一边听着刘永的积极讨好,浅浅看见乔妈妈低着头微微皱眉,像是在为刘永抢了她的话闹别扭。
“本宫知道了。”
公主的声音稚嫩柔软,努力端着严肃的表情在众人面前立威,“这里是本宫的府邸,你们也都是本宫的人,日后要专心做事,不可有异心,本宫不喜欢纷争吵闹,你们要安分守己,各司其职。”
虽然京中无人不知七公主是个任人揉捏的软柿子,但这番话还是唬住了不少人,众人纷纷应“是”。
出宫的时候,浅浅将在春庭苑服侍她的四个宫女都带过来了,来到公主府后,便安排给她们最要紧的差事。
下人将几大箱行李搬进来安置,浅浅坐在前厅外廊下,看着院子里人来人往,庭院中树木抽芽,路边一片嫩绿,在温暖阳光下野蛮生长。
浅浅晒着太阳,只觉岁月静好。
晴妤走过来,在她耳边道:“素雪刚才过来说,她从内院的丫鬟们口中打听到,刘永来咱们府上之前曾经在淑贵妃母家的庄子上做庄头。”
“贵妃娘娘向来不关心我,没想到我刚搬出宫,她就安插了自己人来管我的家事。”浅浅没想过争权夺利,没有恩宠,便只求偏安一隅,谁知出了宫也躲不掉贵妃的阴影。
她的几个心腹都是女子,只能安排在内院,外院的事插不上手。
浅浅小声道:“叫咱们自己人平时提防着些,别给人拿着把柄。”
“嗯。”晴妤点头。
收拾一整天,直至黄昏时分,才将所有的东西都归置整齐。
浅浅吃了在新家的第一顿饭,觉得这味道比她在宫里吃的膳食还好些,隐隐想笑。
从前被淑贵妃抚养,是寄人篱下,月俸都被人捏在手里,她只能得到从贵妃指缝里流出来的一点小钱。如今搬出来了,月俸每年由户部拨钱,得多少用多少她都清楚,实在顺心。
这是她的家,虽然地段偏僻,也没有华丽的装饰。但在这里,她能给自己做主。
心中一片宁静,在不知名的某处却泛起涟漪:那个男人还好吗?
他就在这府邸中,可她却对他的情况一无所知。
浅浅从小就少有人关爱,得到一个微笑,一颗糖都觉得对方是个大好人,努力去回馈别人的善意,更何况受了男人如此大恩。
看不到他恢复如常,她良心难安。
刚入早春,时辰还早,天却黑的快。刚用完晚饭,后院里就点起了灯笼。
浅浅在内院里散步,走到人少的地方,才问晴妤,“那个人身上的伤可好了些?”
白日里内院外院到处都是人,浅浅不好当着人的面过问男子的事,只等事情忙完,才偷偷关心。
晴妤答:“奴婢也不知道,今天事太多,奴婢没得空去看。”
连晴妤都没得空去看,也不知道外院的人有没有好生照顾他,浅浅着急问:“那你昨日将他安置在哪儿了?”
“奴婢知道公主担心他,没有让他和外院家丁们住在一起,特地东厢房收拾了间屋子让他暂住。”
浅浅追问:“东厢房在外院?”
晴妤点头,“男子都是住外院的,内院的厢房在西面,是给女客备的。”
“哦……”
“公主若是担心,我陪公主去看看?”
浅浅犹豫了一会,点点头。虽说到了晚上女子不可轻易出内院,可这是公主府,她是唯一的主子,进出内外院不需要别人同意。
但她也没光明正大到让人知道她大半夜去了外院,是顾忌着府里有淑贵妃的眼线,现在公主府里的人除了她带来的心腹外,浅浅一律不相信。
主仆两个躲着人走到外院,在晴妤的引路下到了东厢房,其中有一间厢房外点了两盏灯笼,说明里头住着人。
晴妤停在厢房外,“公主去跟恩人说会儿话吧,我在这里替公主守着。”可能有巡夜的侍卫会过来,不好让人知道公主私下与男人的事。
身边没人陪着,浅浅有些害怕。
昨日在宴席上见识过男人的身形,他长得又高又壮,浅浅觉得自己在他面前就像只小奶兔,被他一手就能抓起来。她捏着襦裙,低着头站在晴妤身边不敢独自进去。
晴妤安抚她:“公主别怕,恩人背上有伤,现在站都站不起来。”
闻言,浅浅有些心疼。
出宫之前,她让人去驯兽苑打听了些有关男人的事,知道他是个不爱说话的闷葫芦,虽然长的高大但并不恃强凌弱,反而很老实,受了打骂也从不还手。
他是个好人。
浅浅攥紧小拳头,鼓起勇气,“那,那我进去了。”说着走去门前。
男人行动不便,为了方便人过来给他换药,厢房的门没有落锁。浅浅轻轻一推,门吱呀一声开了,她抬脚走进漆黑的房中,感受到冷风从门缝中灌进来,浅浅回身把门带上。
灯笼的光透过门窗照进来,浅浅摸到桌上的烛台,拿一旁的火折子将烛火点燃。
借着烛火的光,她看到了床上趴着的人影,男人长得高大,把整个床都填的严严实实,头枕在枕头上,脚掌刚好贴到床尾,直叫浅浅怀疑是不是床的尺寸太小了。
再走近一些依旧不见床上的人有反应,浅浅轻声唤他:“你还疼吗?”
暖黄色的灯火照亮了男人赤着的后背,他趴在床上,腰下盖着被子,后背到前胸绑了一层层绷带,有几处已经被血迹洇红。浅浅看一眼,心脏就紧一下,听不到男人的回应,她又问:“你是睡着了吗?”
才刚刚入夜,他睡得这么早吗?
浅浅站在床边,苦涩的草药味和淡淡的血腥味冲到她鼻腔中,熏的她面露苦色。
迟迟听不到声音,浅浅不想打扰他休息,端着烛台转身要走,火光移开后,就听到身侧高大的身躯动了起来。
浅浅转过头看到原本趴着的男人从床上跪坐起来,一手撑着床沿,一手扶着床柱,缓缓从床上走下,动作间扯到伤口,嘶”一声痛呼几不可闻。
“你不用下来,我就是来看看你。”浅浅连连摆手,将烛台放到一旁,想将男人扶住。
男人听到她的声音,长发遮掩下的眉目微动,滚了滚喉结,低声道:“公主纡尊降贵来看奴,是奴的荣幸,奴更该跪谢公主。”
他长得太壮了,手臂几乎有她一倍那么粗,浅浅想扶他都无处下手。
男人伏跪在自己面前,浅浅低头看到他头发还是散着,但明显洗过,比之前看到的时候柔顺干净了许多,身上也没有污渍,应当是住进厢房前洗了澡。
浅浅忽然想起,她还不知道男人的长相,好奇他是不是长了张凶神恶煞的脸,才故意散着头发遮丑。
她轻声说:“你抬起头来。”
软糯的字语在男人耳中就是命令,他缓缓直起上身,抬起脸来。
入目是瘦削的下巴,高挺的鼻梁,长发遮掩下的眼神让人看不真切。浅浅微微躬下身,伸出手去,指尖拨开男人面前的长发,小心翼翼的给他别在耳后。
男人原本的模样完完整整的展露在她面前,看清那张脸,浅浅眨了眨眼睛,忽然觉得心里热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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