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地为难了萧照一番,商矜心情颇好。他低头看看指尖蓬松柔软的猫毛。
这么小的一簇,也不知道萧照从哪里扒拉出来的。透过它,商矜想起自己府上那只惯会扮乖的狸奴。
先皇后薛颂如曾养了一只猫,雪白一团,很受宫中上下喜欢。后来薛皇后去世,猫没了主子,商矜就成了它的新主子。可惜猫的寿命有限,薛皇后去世五年后,也正好是先帝驾崩的那一年,这只猫的生命走到了尽头,留下一窝猫崽子,其中一只还没有学会睁眼的时候就黏着商矜。
商矜就把这只猫养了下来,一直养到如今。
商矜离府时,猫儿一直缠着他,在他怀里乱蹭,想来这束猫毛大约就是那时候不经意蹭上的。
商矜无声微笑了下,随即不紧不慢从蹀躞的锦袋中取出一块珍珠梅片糕,这一块上的梅花花纹比其他的要深上一些,在萧照来之前就被他留下来。
掰开糕点,里面有一张裁剪整齐的纸条,却什么也没有写,只盖着一只小小的猫爪印。
形态可爱。
不过……商矜慢条斯理收了纸条,恐怕沾了墨的猫毛不容易清洗。
这纸条没别的意思,大约是有人故意作弄猫罢了。至于所要传递的消息,在那份珍珠梅片糕露面时,已经清楚。
京中家里有会做珍珠梅片糕厨子的极少,但他恰恰知道的有一家。
中书令薛家,也是萧照提起的那个正儿八经的西琅薛氏。薛氏幺子薛听舟独爱珍珠梅片糕,因此薛氏特意请了南州来的厨子。
珍珠梅片糕的出现,就是薛听舟告诉他。
他人已到。
………
萧照最后当然没有做出来商矜想要的栗子糕,这个时节没有板栗,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你也不用这么作弄孤。”第二日一早,商矜洗漱完毕转头就看见不请自来的萧照。
他去厨房问过,才知道这个时节根本没有栗子。做栗糕?黄粱梦里有。
“我还以为南梁王世子神通广大,能变出这个时节的栗子来。”商矜说得漫不经心,对比昨日萧照一口答应的情景,委实有些好笑了。
“所以你果然是故意的。”
商矜支颌,也不说话,只笑吟吟望着他,在这样含笑的视线里,萧照那一点怒气无端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换一个。只要这个时节有的,孤都可以想办法给你弄来。”
他声音堪称温柔,若是叫萧照一干手下看到他们这位世子被人愚弄过后还能这么好声好气哄人,恐怕眼珠子都要掉下来。
商矜又看了他好一会,才说:“世子无缘无故将我绑过来,我都没生气,世子不过被戏弄了一句,又有什么可生气的?”
账不能这么算,但不妨碍商矜故意这么说。
“……那你如今可出了这口气?”萧照心底最后那点怒气也散掉了,口吻微略有些无奈。
商矜倒是有些意外。
王侯之后,能纡尊降贵向一介布衣赔罪者,少之又少。
如此也就不难理解,为何萧照在南梁之地得民心了。
思绪转过一周,商矜抿了下唇,带了点不甚明显的笑意:“没有。”
萧照黑沉沉的目光始终盯着他,半晌“啧”了声:“那你要孤如何给你赔罪?”
他确实脾气好得不太像传闻中杀伐果断的人物了。商矜分不出他这话究竟是真心还是假意,又或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试探。
于是商矜将视线移向窗牗外。日光正好,街边小贩的叫卖声远远地传过来。
人间烟火气。
他指了指窗下卖馄饨的摊子:“世子请我吃碗馄饨好了。”
“只这么简单?”萧照微讶,挑了下眉。他还以为面前人会再故意刁难他一番,毕竟强行把人掳过来这事做的的确不太厚道。
但谁叫他刚巧撞上来,又带着一身疑点。
萧照怎么说也不会轻易放过此人。当然他也不是没有别的方式,譬如将人放走再故意跟着监视,又或者威逼利诱,未必就非要将人放在眼皮子底下亲自看着。
商矜薄薄眼睑垂下去,他不笑的时候神情其实有些不近人情的冷淡,看着很是不好接近。
“世子不愿意就算了。”
萧照当然没有不愿意,当即起身:“我带你去。”
*
两碗浮着葱花的薄皮馄饨被端上桌,油脂香气随着袅袅升起的热气而散开。
萧照尝了一个,赞道:“手艺不错。”
“我还以为世子会担心这汤碗里有毒。”商矜将堆在一起的馄饨从中间拨开,由他们在澄澈的汤里四散,馄饨尾端的薄皮晶莹剔透,轻轻一拨,便如水中花盛开。
“若是日日为这样的事情忧虑,担心自己哪天被人下毒害死,也不必饮食吃饭,更不必活了。”萧照从容道。
该谨慎的时候要谨慎,不必谨慎的时候也无需杯弓蛇影。
商矜笑了下,正要说话,忽而一道影子扑过来,他侧身一避,萧照眼疾手快,抓住猛然扑来的庞然大物,只可惜还是稍晚一步,那碗馄饨已经打翻,汤水洒满桌,好在商矜闪躲及时,才没有被溅上一身汤汁。
他定神垂眼,才发现被萧照拎在手中的是一只橘猫。因为那碗馄饨的缘故,橘猫被浇了一身,毛发炸开,它似乎意识到自己闯了祸,满眼无辜地看向商矜,“喵呜”一声。
商矜:“………”
萧照也终于意识到自己抓了个什么玩意,皱眉朝商矜投过视线去:“没吓到你吧?”
“没有。”商矜口吻一顿,“只是有些意外。”
橘猫扑过来的一瞬间,若非眼角余光瞥见萧照的动静及时收手,恐怕他直接掐断了这狸奴的脖子。
……也未必。商矜又瞄了一眼“喵呜喵呜”朝他撒娇的橘猫,动了动指尖。
大概、一下子是找不到这只橘猫的脖子的。
他思绪在这只橘猫身上凝滞了顷刻,旋即一道清和柔雅的声音传过来。
“实在抱歉,我这小狸奴不懂事,惊扰了两位郎君。”
说话之人是个锦衣玉冠的少年,约莫十七八岁,五官乍一看有几分寡淡,但气质清雅,与他衣裾上绣的青竹相得益彰。
更让人在意的是他的眼睛,眼睛形状生的好看,却仿佛没有聚焦般空洞。
和两人说话时,他的视线也没有落在他们身上,而是落在空气里某个虚无的点。
是个瞎子。
萧照一挑眉,拎起装乖扮可怜的橘猫后颈皮:“这猫确实不懂事。”
“是在下教养不当。它平日乖巧,只是不知今日受了什么刺激,才突然跑过来。还请两位郎君饶过这顽劣的小狸奴一回,在下愿意赔偿两位郎君今日全部的损失。”
少年客客气气地向两人赔礼道歉。
萧照看了商矜一眼,他才是今日的苦主,该怎么处理也是他的决定。
商矜视线从无辜睁着眼睛、挥着爪子的一团橘猫身上挪开,垂落眼睫:“所幸无事。也不必和一只猫多计较。”
萧照闻言,松开了橘猫的后颈,橘猫一跃,竟然直接撞进了商矜的怀中,用柔软的毛发蹭了蹭商矜的下巴。
商矜顺着它的脊背轻轻安抚它,它忍不住发出细碎的“咕噜咕噜”声音,显然是被顺毛摸安抚住了。
萧照:“………”
南梁王世子咬了咬牙,他现在知道这胖猫是怎么撞上来的了。
少年良久才从声音中分辨出大约发生了什么,只得苦笑,又道:“恐怕它与在下要多打扰两位郎君片刻了。”
因为这只冒失的猫,萧照和商矜中间多出来一个陌生的少年。那猫儿缠了商矜好一会,最终被看不下去的萧照拎起来塞回原主人怀里。
猫:“喵呜喵呜?”
萧照居高临下看着他,冷冷一笑。
猫睁大了眼睛,似乎被他吓到,往主人怀里一缩。少年轻轻拍着它的背,温柔哄它,又从蹀躞锦袋中取出一块糕点来喂它。
是藕粉桂花糕。
萧照忽然眸光一闪,他转眼去看商矜,但商矜却只不紧不慢、一心一意地用着早点。
他似乎是被馄饨烫到了,神情飞快地扭曲了一瞬,等到吃下一个时,小心翼翼咬了咬边缘,确定不烫才放心地吞咽下去。
分明是高堂华庭上见惯山珍海味、玉盘珍馐的人,却为市井小摊边,吃一碗最寻常不过的馄饨心满意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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