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回神魂后,颜如昭准备和谢寄凡离开她的灵府,回到幻境之中。
然而刚刚受了重创的神魂此刻还有些胆小,只想缩在灵府中,不想出去。
颜如昭很无奈,强行出去的话,恐怕神魂会像受了应激反应的猫咪一样因心悸再次受损。
但不出去是不行的,她只好挤进了凝霜剑中为剑灵准备的空间。
她的本命剑尚未修炼出剑灵,这里有充足的空间可以供她容身。
谢寄凡小心翼翼地将凝霜剑抱在怀里,感受到剑身因仙君的灵力四散而氤氲了一层凉意。凝霜剑本来被他拿着,有些许的不乐意,现在知道自己的主人进入了剑灵空间,立即变得听话起来。
此时的幻境是一团扭曲的混沌,不同的景象交织在一起,大概是在准备将他们投送往下一段回忆。
只是现在,颜如昭也不知道她会被送去何处了。
她的记忆停滞在从天元泉离开的时刻。
那些记忆不是硬生生从她脑海中拿走的,而是慢慢地变得模糊。又因为她在天元泉中度过了太漫长的岁月,以至于从前作为凡人的记忆好像也不是那么重要了。
她的神魂飘荡在剑灵空间里,被谢寄凡拥在温暖的怀抱中。
他们来到了凡间。
此时正逢人皇病重之时,权臣当道,妖术盛行,民间四处闹饥荒灾荒。而许多半桶水的道士们,便成了人们依赖信仰的人物。
谢寄凡察觉到,自己不再像先前一般,在幻境中还能拥有自己的身体。他变成了一个样貌普通的小厮,腰间插着一把凝霜剑幻化而成的匕首。
他蹲守在一户人家的内院门口,帮忙接过里面端出的一盆又一盆的血水。
这户人家里在生孩子。
盆中猩红的颜色晃着他的眼睛,婴孩的啼哭声传出,里面的妇人产下了个女孩。
小厮忙完了活计,往外院走去,撞见这户人家的主人在和一个骨瘦如柴,嘴边留着两撇小胡子的道士讲话。
“的确如此,贱内确实符合大师所说的这些特征。”男人说道。
道士捋了把自己的胡子,悠悠开口:“既如此,院内的那位妇人,想必就是鹤妖无疑了。”
“老爷,您可要知道,能流落到凡间来的妖怪,都是修为低下,以人的精血为食的脏东西,长此以往,恐怕有损您的阳寿,更有损您的商运哪。”
男人皱眉,“可,云娘爱我如命,如今更是拼死为我生下了孩子。”
道士摇头晃脑,不赞同地道:“老爷您可知,现在朝廷为捉妖一事正愁着呢,若是您将这鹤妖献上,定是能封官进爵的功劳。到那时,您还缺爱您如命的女子吗?”
“人妖殊途,这妇人放在您身边,只会是个祸端。”
男人沉默了下来。
稳婆这时从院内出来了,“爷,云夫人产下了一个女婴,如今引发血崩,大夫正在抢救。”
女婴。血崩。
道士叹息道:“鹤妖下了个女娃,这女娃以后也是个祸害人的命啊。”
男人沉吟片刻,做下了决定。
当晚,小厮受命,将死去的云夫人尸首收敛,明日送去官府讨赏。
那幼弱的女婴,则被丢去了外面的墙根脚下。
如今天寒地冻,不出一个时辰,这妖孽诞下的孽女便会断了呼吸。
然而,一队车马正在狭窄的巷道中穿行,一只素手掀开了车帘,惊道:“仙姑,那儿有个孩子!”
这里新建了一处道观,她们是搬迁来的一群女道士。
女婴没有死去,她被一双温柔的手抱起,带去了玄德观。
黑暗中,一动不动的小厮眼眶通红,他小口地喘着气,目送着那队车马离开。
谢寄凡动弹不得,他此时只能作为一个旁观者目睹这一切。
但他知道,那个可怜的女婴,就是如今的玉罗仙君。
她是师尊,曾是凡人的师尊。
凝霜剑一动不动,它体内的那位仙君也不发一言。
时光轮转,谢寄凡来到玄德观,成了观门口一个挑担卖枣糕的老大爷,每日天不亮就出门,卖到下午再收摊回家。
观里有个冰雪可爱的女娃娃,无名无姓,用观主的姓氏给她取了个小名,称作阿颜。她一颦一笑都惹人怜爱,还懂事得很,七八岁的年纪就帮着观里的女道们干杂活。
老大爷是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只有见到女娃娃时,手头的零钱都给她拿去买糖,最新鲜的枣糕永远递到她手上。
阿颜一天天长大,跟着观里的女道学画符,还喜欢捡一根树枝挥舞,像是在练剑。
老大爷却老了,他把枣糕摊子交给了自己年轻的侄子,卧病在床。
不知道几年过去,病情终于有所好转。他杵着拐杖,一步步地去了道观。
他还想再见见那女娃娃。
他的侄子却告诉他,她走了,跟着一个剑客走了。
原来,阿颜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她不再天真地笑,每日刻苦学习符箓。后来,有个剑客寄居道观,说她根骨出众,要带她去仙界修炼。
她答应了,从此一去不返。
老大爷明明病倒,却又再强撑了许多年。
又是记不清的年数过去,侄子某日匆匆忙忙闯进来,大喊道:“回来了!她、她回来了!”
女娃娃回来了。她不再是无名无姓的“阿颜”,她如今有了名字,称作“颜如昭”。
她提着一柄寒光闪闪的青剑,踏着昭昭日光而来。
她杀死了一户人家的老爷,斩下了某个有名望道士的头颅。
她分散钱财给所有曾给予过她善意的人,重修道观,银子一把一把地撒。
官府贴出了她的通缉令,她却仍大摇大摆地在街上行走,做锄强扶弱之事。
但最后她还是走了,她回仙界之前,最后来见了老大爷一面。
女孩子提剑杀人时潇洒冷静,见了他却流下泪来。
“我还想吃您做的枣糕。”她说。
“我这次走了,也许永远都回不来了。”
“我杀了凡人,我会遭受天谴。”
老大爷牙已经掉光了,他说不出话来,只能悲伤地望着她。
这不是你的错。他想说。
……
最后的最后,谢寄凡感觉到自己沉在一片苍茫深沉的水中。
没有一点亮光,没有一丝灵力。
但他却看见了不远处,尚年轻稚嫩的颜如昭,以一种没有安全感的姿态抱着自己,被一群鬼魅所包围、吞噬。
他听见了她困惑的心声——
“我不明白。”
“为何这世道,男人可以杀女人,丈夫可以杀妻子,三流道士能进献谗言,观里姐姐们的声音却无人听见……”
“而我明明杀的是害死我母亲的杀人凶手,却要遭受天劫。”
“我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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