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枫州有史以来下过最大的雨。
豆大的雨滴倾盆而下,不过短短几分钟便可以在地上激起一片水洼,更别说这已经连续不断的下了几个小时,地势偏低的地方已经被淹了大半,尚未发育成熟的谷物被水淹没,可怜兮兮的飘在水面。
岑子央家在条有些阴暗的小街道里,这里是很早之前盖的房子,住了三四辈人,早就年久失修了。
地基被不停冲刷,甚至有了摇摇欲坠的倾向。
岑子央下车的时候,就看到街道里一片混乱。
“要塌了!楼要塌了!”
“快跑啊!”
嘈杂的呼唤声和雨声夹杂在一起,让岑子央眸子微微缩了几分,直接冲进雨幕,朝着自家小店跑去。
雨滴砸在脸上,让人几乎睁不开眼,岑子央能感觉到额头的伤口被雨水浸透,又开始泛着疼痛,但他却无暇顾及,只能凭借本能判定方向,最终在一处拐角停了下来,整个人愣在原地。
原本闪着暖黄色灯光的那间小屋已经成了一片废墟。
岑子央呆呆的站在雨幕中,任由冰冷的雨水顺着眼角滑落。
旁边站着群看热闹的居民,在看见岑子央回来后,神色各异,不过多的是戏谑。
“呦,这不是那什么回归豪门的小少爷吗?怎么又回来了。”
“你没看新闻吧,亲子鉴定结果都出来了,他就是个冒牌货。”
“啧啧啧,还以为是过好日子去了呢,没想到还是被赶出来了,真丢人……”
岑子央像是没听到他们的奚落般,毫不犹豫的踏进废墟,跪在坚硬的石块上,拼命翻找着什么。
坚硬的石块将包扎好的手指又划得血肉模糊,岑子央却像是完全没有反应一样,自顾自的翻找着,终于在一块巨石下面找到了他所需要的东西。
那是张薄薄的照片。
岑子央将它放在心口的位置,眼眶通红,泪却始终不肯落下来。
少年跪在废墟中,消瘦到分明的脊背显得格外脆弱不堪。
“你不去帮帮忙吗?他好歹叫你声大姨呢。”
“我为什么要去给他收拾烂摊子?晦气玩意,没看见他把他一家人都克死了吗?跟他住在一条街我都嫌恶心。”
“也是,克死了那么多人,怪不得没爹没妈。死在这都没人稀罕给他收尸。”
岑子央死死咬着下唇,唇齿间弥漫出了股血腥味,周围人戏谑的声音不时传入耳中,犹如利刃般在心脏除划出道道血痕,痛彻心扉。
他跌坐在废墟中,呆滞的看着脚边那个精美的甜品袋子。
岑子央飞快的抬手擦了下眼角,饿了许久的身子早就支撑不住了,他几乎是匆忙的撕开袋子,里面的各种蛋糕因为挤压搞得一塌糊涂,他却毫不在意,直接拿出,狼吞虎咽的啃食着。
周围人嫌弃的目光几乎能将人穿透,岑子央胸膛上下起伏着,尽量让自己显得不那么狼狈。
没事的。
他这么安慰自己,反正房子已经塌了,等明天雨停了,他就收拾好自己所有的东西,去个没人知道的地方,继续开始新的生活,会好起来的。
会……好起来的。
不需要在意这些人在说什么,野杂种也好克亲也罢,只要他不在乎,就不会伤害到他。
岑子央很轻的抽了下鼻子,眼眶通红,在心底默念这句话。
突然,一道刺眼的目光从不远处传来。
银色的劳斯莱斯从雨中驶来,在众人的倒吸气声中停下,车门打开,高挑的身影迈出。
游宣逆光而来,带着十足的压迫感,简单的衬衫和西装裤衬的整个人多了几分干净感,却还是透着股生人勿近的冷厌,握着把黑伞,银色伞骨衬的那骨节分明的手像极了艺术品般精致。
“这不是游家大少爷吗?他怎么来了?”
“估计是来看热闹的吧,冒牌货落魄成这个样子,搁我我也得来嘲讽两句。”
岑子央下意识的将手中的点心藏在背后,指尖都是微颤的。
现在的他满身泥泞,肮脏不堪,吃着别人丢弃的食物,不管怎么看都跟眼前的游宣是两个世界的人。
又是来奚落自己的吗。
岑子央抿住下唇,眼眶通红。
脚步声逐渐接近,下一秒,冰冷的雨丝骤然停了下来。
岑子央呼吸顿了下,就看见游宣蹲下身子,将伞递到自己身边,眉头轻皱,似乎带着几分不解。
“怎么成这个样子了。”游宣不明白,不过几个小时没见,好不容易照顾好的小孩居然又变得脏兮兮的了,甚至更加落魄。
岑子央有些慌张的移开了眸子。
突然,他整个人骤然腾空,直接被游宣抱了起来。
围观的人群骤然炸开了锅,不敢相信自己到底看到了什么,那个冒牌货居然被真少爷抱起来了?这是在搞哪样?
怀里的重量轻飘飘的,很难想象是十七岁少年的重量,能清晰的感受到瘦到突出的脊背,额头刚刚包扎好的伤口渗出丝丝血迹,此时那勾人的桃花眼里盛满了慌张,正紧张的盯着游宣。
而缠着绷带的十指则已经看不清原本的模样,血液和泥污混在一起,脏的一塌糊涂。
游宣很轻的皱了下眉,看向身边的那群围观者。
身为上位者的气息扑面而来,原本奚落的人群猛地闭上了嘴,谁都不敢跟这个气场高贵的男人对视,更别提他们刚刚还嘲讽过男人怀里的那人,只是心虚的移开了视线,不敢说话。
游宣将岑子央放进车里,随手抽出张毛毯披在他身上,随即转身,朝着那几人走去。
人群顿时鸦雀无声,男人强大的气场让他们根本不敢对视,在脚步声逐渐接近的时候,他们怯懦的往后退了几步,将自己蜷缩在角落,把前面的一整片空地全都让了出去。
游宣眸子扫过那群人,嘴角上扬的弧度带了丝轻蔑。
“下次嘴再这么脏,我不介意教你们怎么做人。”
……
岑子央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坐上了车,只是看着窗外的游宣出神。
他后背还是有些发烫,刚刚肌肤相接触的地方像是被烫伤般,泛着些绵密的疼痛,刚刚二人之间的距离太近了,近到他连游宣的心跳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一下又一下,沉稳且有力的在耳畔响起。
游宣不知道在跟外面的人说着什么,时不时朝着那堆废墟轻抬下下巴,近乎完美的侧颜和清晰的下颔线十分赏心悦目,只是胸前的那块泥污看起来有些违和。
他为什么要把自己抱起来?
岑子央很轻的眨了下眼,并不理解这样的行为,按理来说,自己跟他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互相都很反感对方,应该讨厌到恨不得自己消失才对。
而且,他没有伤害自己。
岑子央死死盯着那道身影,深色的眸子里藏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宋年目光隐晦的观察着他,眉头轻轻皱起。
这些天游家真少爷回归的事风头不小,再加上他是游宣的助理,自然而然知道些内情。
游宣自从他回去就再也没踏进游家大门一步,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不待见,按理来说,这应该算是二人的第一次见面。
但自家少爷为什么会对一个第一次见面的冒牌货这么上心?
游宣坐进车里的时候,就看见满身局促的岑子央缩在角落。
还没来得及坐下。车厢内的安静被一通突如其来的电话打破了。
游宣拿出手机,看到了上面备注的“母亲”二字,很轻的蹙了下眉,按下了挂断。
两秒后,电话不依不饶的继续响起,不过是在宋年的手机上。
宋年犹豫了下,将手机递给游宣:“是夫人。”
游宣不耐的轻皱了下眉,接过电话。
“宣宣,你现在在哪?”游母温柔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
游宣面不改色:“我家。”
车里隔音很好,噪音又小,对面不一定能听出来他现在所处的环境,相比起跟她解释,游宣不介意编造个谎言。
“妈妈听说,你好像把那个野种带走了?”
游宣:“您从哪知道的。”
“门口保安告诉我的。”游母语气带着些不满,“我知道你心地善良,但我应该告诉过你,这件事情不需要你插手,让他自生自灭就行,死了……”
游宣按下音量键,后半句话的声音骤然减小,安静的车厢内再也听不到女人恼人的斥责。
游宣靠着窗,始终低垂着头,时不时应两句,肉眼可见的敷衍。
他视线不经意瞥到了身边的岑子央,对方马上移开视线,像是偷听被发现般,浑身上下都写着心虚两个字。
游宣很轻的笑了下:“放心吧,我知道,我才是游家唯一的继承人……”
岑子央轻咬牙关,攥紧了那张薄薄的相片。
片刻后,他意识到自己失了态,慌忙的将照片展开,看着里面慈眉善目的两位老人,眼眶没由得有些发酸,他轻轻将照片放在胸口,垂下了头。
“那就行,外面还下着雨,你也别……”游母温柔提醒。
话音未落,电话就被挂断了。
游宣直接将手机递给宋年,眉眼看不出什么情绪。
车厢内再度恢复了平静,宋年面不改色的开着车,似乎并没有听到刚刚电话中传来的一切,只是扮演着称职司机的角色。
游宣看向恨不得把自己贴在车门上的岑子央,“躲我呢?”
岑子央顿了片刻,抬眼看向他:“你怎么会在这?”
他声音很轻,语调缓慢,似乎是在质疑,唇齿间却又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尽的意味。
少年眸子颜色是接近黑的深褐色,眼神没什么温度,跟游宣对视的时候,总有股奇特的情绪在二人视线交汇中蔓延。
游宣伸手撑着头,自然知道他想要什么答案。
“路过。”游宣淡然解释,听得前面的宋年都觉得太虚假了。
他们所住的城区离这偏僻的地方光是开车都要一个小时,更别提外面还在下雨,他以最快速度开过来还花了将近两个小时。
谁路过能冒着暴雨开两个小时的车啊?
宋年很轻的撇了下嘴,眼观鼻鼻观心,打算不参与自家老板的八卦。
良久的沉默后,岑子央开了口。
“你的衣服和车被我弄脏了。”他看向游宣的衬衫,深色的眸子很轻的眯了下,“我会赔你的,连带着昨天的一起。”
游宣挑眉,并没有接话。
窗外的暴雨已经有了逐渐减小的趋势,岑子央将手放在车门上,缓声道:“把我放在路边吧,我要去找个工作,尽快还你钱。”
“你能找得到?”游宣散漫道,“就凭你这身子骨,再淋半个小时雨,你就得没命。”
岑子央顿了下,无言以对,这是实话。
放在平常,他去街边找个日结的杂工,发发传单搬搬东西,也能够赚个四五十块钱,好歹能继续活下去。
但现在,他能感觉到自己已经发了烧,甚至眼前都已经开始昏花了,要是再去找个避雨的地方……未免太消耗体力了。
更别提还要在身无分文的情况下拖着两天没吃饭的身子去干体力活了,他不是傻子,也不想让自己随随便便的命丧于此。
“那把伞借我,我跟住宿费一起……”岑子央咬牙。
话还没说完,就被道矜贵的嗓音打断了。
“我这有个工作倒是缺人。”游宣垂着眸子,“工资五千,双休,包吃包住,明天就能上岗,表现好的话还有奖金。”
岑子央放在腿上的手猛地收紧了两分。
就看见眼前的男人很轻的抬了下眼,看向他,眼底带着几分意味不明的晦暗:“来吗。”
岑子央深吸了口气。
“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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