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了,金銮殿一片愁云惨雾,嘤嘤呖呖的啜泣声不绝。
纪明夷却只是木然枯坐着,一滴泪也没掉——她如果真有眼泪的话,也早在之前那十年里流干了。外人眼里她是荣宠无极的贵妃,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一般的热闹,可只有她自己知晓,这宠爱来得有多虚。
那些个衾寒枕冷的夜里,先帝一次都未碰过她,她至今仍是完璧。
以致于他驾崩后,自己连个傍身的依靠都没有。
她该恨他么?纪明夷说不清,路是她选的,祸福荣辱也应由她独立承担,何况先帝明面上的确待她不错,在赐婚圣旨颁下之时,她甚至以为这便是她梦里的良人,他们将相濡以沫,白头偕老——到底是错付了。
可如今陆斐死了,她也未感到丝毫快意,她最好的青春岁月已然消耗殆尽,剩下的,无非是一具行尸走肉,一团槁木死灰。
不,兴许连死灰都做不了。
纪明夷望着姗姗走来的侍女,手里端着一碗汤药,“娘娘喝点甜汤润润脾胃罢,您总这样伤心也不是办法。”
自从皇帝崩殂,容太后就将这屋里的宫婢都换了,美其名曰怕她睹物思人,可容太后真正是怎么想的呢?
纪明夷唯有冷笑。
尽管陆斐早已下诏命其同母弟为继承人,可自己这位皇嫂到底不尴不尬,难以安置,若立两宫太后,容太后恐怕不悦,且辈分上隔了一层,她怎能甘心;
如若不立,她毕竟是陆斐发妻,从皇子妃一路晋升而来,礼法上也不能太委屈了她。
不能共存,唯有除之而后快。
纪明夷天生嗅觉异于常人,轻易便闻出那甜汤带些清苦气味,怕是加了些好东西,皱起眉头道:“本宫现在不饿,你撤下去吧。”
侍女面露难色,显然容太后的吩咐不敢不遵。
待要继续劝说,可在接触到纪明夷凌厉的一瞥后,手上不由得哆嗦起来,低着头匆匆离去。
贵妃娘娘如今虽是强弩之末,可积威多年,也不是她一个侍婢能承担得起的。
只能改日再来交差了。
纪明夷款款起身,抚上那紫檀木精琢细琢的棺椁,棺中人相貌虽看不分明,她想他泉下有知,也料不到她会如此收场。
只是有缘无分罢。
下辈子,可千万别在一起了。
纪明夷嘴唇翕动,仿佛说了些什么,可到底没能出口,她只是决然转身,匆匆回到寝宫,袖中藏着一枚早已准备的金锭。
容太后不能容她,这是显而易见的,可是她也绝不让这条命交代在旁人手里,与其沦为刀下亡魂,倒不如先自行了断。
服毒据说会七孔流血十分恐怖,上吊的人瞪眼鼓舌也很凄惨,纪明夷思来想去,决定效仿医书古籍里的做法,吞金自逝,据说死后可保肌肤不毁,颜色如生——哪个女子不爱美呢?只可惜,她所倾慕的爱郎,到底辜负了她的美丽。
阖目前,她默默想着,如真有来世,绝不与陆斐再度结合。
这贵妃她是再不想当了。
*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风光无限。
纪明夷坐在床前,静静注视着自己近乎剔透的肌肤,她许久都没见过这样鲜嫩的肤色。年岁越长,越需要胭脂水粉遮掩覆盖,女为悦己者容,她又能为谁容?
小柔端着铜盆手帕进来,笑道:“姑娘今日起得恁早,再怎么心急,也不差这一时半刻的。”
她生着圆乎乎的肉脸蛋,细眉细眼,不十分标致,但却分外喜气,上一世,纪明夷出阁之后,便再不知这丫头的境况,早晓得宫里日子这般无聊,说什么她都得将小柔带去,听听笑话也好啊。
用香胰子净了手,纪明夷随口道:“你今儿起得也不迟。”
印象里这丫头还挺会犯懒的,不过正长身体的年纪,贪眠也正常——经历了陆斐那一遭,她现在对什么都很能体谅。
小柔羞涩地道:“姑娘莫非忘了?今儿是夫人请裁缝入府的日子。”
纪明夷模糊忆起,是有这么件事,要说她那位继母胡氏多会持家,平日里总说府里入不敷出,得节衣缩食的,难得这样慷慨,自然是为了应对即将到来的选秀——不管选不选得上,都是京中士族,总不能太丢了面子。
那些个零碎尺头布料则多数赏给了下人,不够做衣裳,剪成花样子妆点鞋面还是颇有益处的。
纪明夷看对面喜滋滋的模样,轻叹道:“不必慌张,我为你留两匹就是了。”
其实到陆斐登基后的那几年,她可谓衣食无忧,什么都不缺,但,不管屋里再怎么雕梁画栋,心却是空的,哪怕在陆斐宣召她侍寝的时候,两人也总是和衣而卧,未曾有片刻裸裎相对,这样形同陌路的夫妻,做着有什么意思?
纪明夷神情恍惚,小柔只当她是担心,遂劝道:“姑娘勿忧,您这般姿容,必能中选的。”
铜镜中的轮廓纤秾合度,柳叶眉,杏子眼,端的如画中人般,就连她那位面和心不和的继母胡氏,也不得不承认,大姑娘的相貌比二姑娘强多了。
这也更坚定了她让纪明夷去选秀的决心。
彼时京中世家尚且不知,皇帝此番大选并非为了自己,而是给诸皇子选妃,上辈子纪明夷抱着给家族尽忠的念头惴惴入选,本以为要伺候老皇帝,哪知却被赐婚给年少有为的四皇子陆斐,可想而知是怎样的狂喜。
也许正因为有老皇帝比着,她才觉得陆斐样样都好,却没想到迎接她的是更深的梦魇。
再世为人,她断不能让人牵着鼻子走了。
胡氏得知她被赐婚之后痛心疾首,后又反复想将女儿引荐给陆斐,效仿娥皇女英之佳话,可惜陆斐没能答应——也是,已经有她这么个出头椽子了,哪里还需要更多呢?
这辈子,她干脆送胡氏一个人情,让她娘俩尽享荣华富贵去罢,纪明夷是不稀罕了。
草草匀了面,纪明夷施施然从里头出来,胡氏正候着她,亲切地道:“大姑娘,待会子裁缝来了,你可得好好说道说道,别藏着掖着,到底是一辈子的事。”
不看对象是老皇帝,也舍不得让她艳压群芳。
一旁的纪明琪则撇了撇嘴,她就看不出这纪明夷有什么好神气的,娘亲还说是帮她挡灾,难道一去选秀就能被选上?也太自视甚高了些。
纪明夷没有错过这母女俩的神情变化,微微笑道:“谁说我要去选秀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胡氏呆了呆,呼吸都急促几分,“你说什么?”
尽管老爷未召集全家商量,可府里几乎都这么默认的,一家子只需出一个,大姑娘年岁偏长,容貌又姣好,不是她还能有谁?
何况选秀的消息都放出来这么些天了,她也没反对呀,这会子忽然变卦?
纪明夷缓缓抚摸那些质料光滑的绸缎,慢条斯理道:“圣上下诏只说广选淑女,自当以德才兼备为先,容貌倒在其次,还是母亲觉得二妹德行不够出众,不足以上达天听?”
胡氏哑然,她当然不能说纪明琪无才无德,这话传出去往后便难嫁了,何况是她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她看着自然样样是好的。
纪明琪不曾想对方将自己扯进来,异常愤懑,“纪明夷,你别身在福中不知福。”
这样好的缎子,据说一匹能值百两银子,她自己都还没试过呢。
纪明夷知她肤浅虚荣,只不曾想她这样理直气壮,竟好像自己给她做什么都是应该的——现在想想,上辈子她的确蠢得很,为了家族劳心劳力,苦水还得偷着往肚里咽,其实她们何曾感激她半分?
既然人各有志,那便各取所需好了。
“这福气给你要不要?”纪明夷瞥她一眼,随即望着胡氏道,“母亲若觉得陪王伴驾是无上光荣,那这份光彩我甘愿让给二妹,横竖我素来让她的也不少了,不差这一回。”
纪明夷生母早亡,打从胡氏主持中馈以来,明面上一碗水端平,实则处处紧着亲生女儿,好吃好喝都尽供着纪明琪,就连冬夏两季的衣裳都向来由二姑娘先行挑拣,纪明夷这位长姐反倒落在后头,今次若非为选秀,胡氏也舍不得自掏腰包。
往常两人拌嘴斗气,胡氏也总说长幼有序,姐姐该让着妹妹。
这回正好,纪明夷自愿将机会让出,旁人总不能说她不顾及姐妹情分罢?
胡氏面红过耳,不曾想纪明夷会当面驳她面子,更不曾想纪明夷几时变得这样牙尖嘴利,难道真是豁出去了?
正僵持间,门下来报,大老爷回来了。
纪明琪一听便如得了救星,正要寻爹爹为自己主持公道,哪知纪明夷眼圈一红,炮弹般直冲到纪老爷怀中去了。
竟好像她受了天大的欺负。
纪明琪几乎怄血,这不恶人先告状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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