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秀结果出来,几家欢喜几家愁。
如纪家这般,却是五味杂陈。
胡氏再想不到圣上此番大选并非为贪图美色,而是要给诸皇子娶妻纳妾,早知如此,说什么她都得将纪明琪硬塞进去——大好的机会却被她亲自断送了。
胡氏痛彻心扉,看着女儿伤痊之后,左足仍一瘸一拐的,愈发愧怍难言,这下损了相貌不说,上哪儿能寻着比皇子府更好的亲事?
又有点疑心纪明夷是故意,不会从哪儿探听得消息,设局陷害她们母女?何况那蹄子的脸好得飞快,愈发显出其中有诈。
但,这事对纪明夷本身无甚好处,本来该她参选,好好的皇子妃不当,作甚要做损人不利己的事?傻子才这般糊涂。
不提胡氏反复猜疑,纪明夷可懒得睬她,从始至终她都没想过给纪明琪使绊子,是胡氏自作聪明,才害了自家女儿。
天理昭彰,报应不爽。
纪存周则更加捶胸顿足,虽说不定许配给哪位皇子,可凭着大女儿这般相貌,他心眼里已觉得自己是半个国丈,如今倒好,煮熟的鸭子飞了。
沉痛之下,纪存周每日下了官署也不立刻回来,倒是流连秦楼楚馆中,惹得胡氏愈发不悦,三日一小吵、五日一大吵的,毫无昔年恩爱光景。
府中暗流涌动,纪明夷依旧怡然自得,闲时则到寿安堂去点个卯,过得自在极了。
她祖母许老夫人是个不苟言笑的老人家,膝下原无生养,当初从族里过继了个孩子,便是如今承爵的纪存周。
既无血脉之亲,许老夫人与子侄辈亦不亲近,前世,纪明夷也只是例行公事稍加照拂,并未有过多交心,但,当初胡氏硬要将纪明琪送进宫中替她“分忧”时,一家子却只有这位老太太提出反对,许老夫人独一句话:如此做法,让夷丫头何以自处?
彼时,纪明夷方恍然醒悟,原来疼一个人不该瞧他说些什么,该看他做些什么。祖母看似不闻不问,但实则处处将孙儿们放在心上,只是因着个性的缘故,不善表露而已。
两世为人,纪明夷自不会犯同样的错误,令亲者痛仇者快。她日日从园中摘了鲜花送去寿安堂中,又亲自缝制加了药材的香袋,好让祖母梦中安枕。
老太太板着脸,“什么花里胡哨的,我不要它。”
纪明夷莞尔,情知祖母怕她辛苦,“都是些小玩意儿,费不了多少精神,您瞧瞧,我的针线活也有所长进呢。”
遇上这样死皮赖脸的孙女,许老夫人也拿她没办法,“有这些讨好我的工夫,不如给你母亲送去。”
纪明夷笑意淡了些,“母亲那儿有二妹在呢。”
她并不打算修复与胡氏的关系,一来罅隙已经铸成,难以弥合;二来,她跟纪明琪又存在天然的竞争,除非她将来嫁个一无是处的相公,过得穷愁潦倒,否则胡氏怎么都不会甘心的。
许老夫人唯有感叹,她自然知晓纪明夷的难处,也欣赏她素性要强,但,女孩子总归要出阁的,胡氏身为主母,这婚事焉能不经她手?
“前几日的大选,你若去时倒好了。”许老夫人忖道。
纪明夷轻抚腮颊,那里仍有几块尚未消退的红斑,自怨自艾道:“只怪我时运不济。”
她才不想嫁给陆斐,但,要另寻一门亲事也不是那么容易,还得提防胡氏从中作梗。
这也正是她日日跑来寿安堂的目的,老太太虽说不大管事了,可辈分在那里,只消她老人家肯帮着说两句话,纪存周也不好不应。
当然,得先找着合适的成婚对象再说。
从寿安堂出来,迎面撞上小柔,手里牢牢抓着一封帖子,“姑娘,五公主请您入宫一聚呢!”
小丫头的眼睛放着光,她向来觉得自家姑娘天姿国色,生来得配尊贵之人的,前儿纪明夷没去成选秀,小丫头比她还怄气,嘴角撅成了油葫芦。
幸好老天开眼,这不,机会又上门来了。
纪明夷很不愿接下这封信函,无奈她给五公主当过几年伴读,勉强算得半个手帕交,有些许情分在,对方盛情相邀,总不好不应。
虽说进宫有遇上陆斐的风险,但也未必那般凑巧,何况……陆斐未必认得出她。
多年相处,尚不足以令他钟情,数面之缘就更不会了。
纪明夷回屋换了件鹅黄衫裙,又戴上幂篱,也只有在她这般年岁敢穿这样鲜嫩的颜色——是对逝去青春的缅怀,往后再不会有了。
五公主对她倒是一见如故,立刻抓起她的手,又噜噜苏苏道:“前儿你是没见着,诚意伯府的两位小姐傲得跟什么似的,逢人就拿鼻孔望天,我瞧着脖子都快抻断了,若你在场,倒要看看她俩能否神气起来……”
还是读书时结下的梁子,五公主同二公主不睦,当初这几位小姐没少狐假虎威,处处挤兑,幸而那位盛气凌人的二公主早已出嫁,不然还有得闹。
纪明夷微微笑道:“公主千金之躯,何必同她们计较。”
五公主也到了将笄之年,只因娇生惯养的缘故,仍是小孩子脾气,不过她今儿倒不是为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向纪明夷倒苦水。
她更关心纪明夷的终身。
小姑娘一双眼睛亮瞪瞪的,“纪姐姐,你那天是故意不来罢?”
她虽然天真,倒还不傻,怎偏偏赶上选秀当天吃错东西?纪明夷不是这样不谨慎的人。
五公主叹道:“早知道我差人报个信倒好了。”
以为纪明夷是不想嫁给皇帝——其实她也不想,父皇都那么老了,纪姐姐却像初生的芙蓉花一般水灵漂亮,那不是鲜花插在牛粪上么?
不过给她当嫂子倒是不错,她几位哥哥都很年轻,资质也还过得去,勉强算是郎才女貌呢。
纪明夷啼笑皆非,很怀疑吴贵妃平日都教了她什么,吴贵妃自己又没皇子,犯不着为皇子们的婚事操心呀。
五公主以小大人的模样摇头感叹,恨不得将几位兄长的脾气性情历数一遍,亏得她记性不好,最后只能抓个典型,“父皇这回没给四哥赐婚,我瞧着四哥怪失望的。”
隐约听说对方是永平侯府的姑娘,那不恰是纪明夷?不过时运不巧,偏赶着侯府没送人过来,陛下正着恼呢,王淑妃又在一旁加火添柴——她膝下育有大皇子,本就与容妃敌对,自然巴不得这对母子吃瘪。
皇帝便说要缓一缓,横竖四殿下尚未加冠,不着急。
纪明夷幽然叹了口气,她是巴不得陆斐快些定亲,自己也好功成身退,不然他不着急,她就该着急了。
五公主正陪她发呆,忽然望着廊下大声唤道:“四哥!”
纪明夷一愣,抬首望去,便看到一个身形颀长的男子快步向这边过来。
那是……陆斐?
她其实已不太记得陆斐年轻时是何模样,记忆分明的那几年,他终日案牍劳形,已然早生华发——宁愿对着奏折都不看她,难怪老得这样快。
此刻定睛看去,却比印象里鲜活得很,鼻如悬胆,目似朗星,带着英姿勃发的少年气。
脸颊还泛出浅淡晕红,想是一路小跑缘故——做什么这样情急?如今他俩不过点头之交而已。
短暂的愕然过后,纪明夷神色恢复如常,她不恨他,便犯不上刻意冷淡,虽然心底确有些微不平衡,但那已是过去的事了。
这辈子大道朝天各走一边,只需以寻常心态看待则可。
纪明夷浅浅施礼,“臣女参见四殿下。”
“免礼。”陆斐好容易克制住声音里的激动。
脑海里排演过无数次的重逢,不曾想会在此刻实现。她比他想象中更美丽端庄,也更落落大方,仿佛是庙里的菩萨像投做人身,宝相庄严,生来如此。
陆斐小心翼翼后退半步,以免唐突,“纪姑娘怎么有空前来?”
难道是特意来找他的?心情愈发跌宕起来。
五公主给他浇了瓢凉水,“是我请纪姐姐来的,正说起选秀之事呢。”
陆斐脸上一黯,他不明白赐婚之事怎会起了变数,难道因他重生一遭,连姻缘也变得坎坷了?
他自然想不到纪明夷不愿嫁他,当初两人虽相交不深,可永平侯府境况他多少有所知觉,纪明夷巴不得能摆脱那位继母,如今正是大好良机,她怎么会甘愿放弃呢?
也许真是运气不巧。
陆斐努力撑着笑脸,避免让自己看上去像见色起意,“纪姑娘若觉得遗憾,不如我去劝劝父皇,再不济,容妃娘娘也能帮忙……”
纪明夷神色微微冷淡,“殿下好意臣女心领了,但,得之我幸,失之我命,不必强求。”
她这样斩截,不像是托辞,陆斐一怔,还要说话,五公主忙道:“纪姐姐,你先回去罢,母妃那里我会代为问候的。”
纪明夷轻轻颔首,转身离去。
这厢五公主便向着陆斐埋怨,“四哥,你怎么这样猴急,我都替你害臊。”
似纪明夷这般绝色丽姝,必然自尊极强,纵要婚配,也须请了三媒六聘,堂堂正正地去府上提亲,私底下算怎么回事?
这么一说,陆斐也觉得自个儿有些莽撞,看不出来小五人小鬼大,懂得还不少。
五公主又一本正经道:“四哥,你可得想清楚了,若只是因同情而将纪姐姐纳入府中,不但纪姐姐委屈,我都替她不平,到底是一辈子的事。”
毕竟两人以前不是没见过面,若早有此意,怎么先前不说?倒要她一个小姑娘在其中拉纤保媒。
五公主摊开一双纤纤玉手,理直气壮索要酬劳。
陆斐答应帮她抄三天课业,这才罢了,隔栏望着一碧如洗的天幕,他蓦然想起前世,原来当纪明夷第一次以公主伴读身份入宫之时,他便已牢牢记住了她。
彼时她身着一袭湖蓝衫裙,打扮如寻常宫婢般,却是那样聘聘婷婷,峭拔出众。
这样昳丽的仙娥,理当不属于人间,他又岂敢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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