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一晃而过,平国公老夫人的七十寿辰也如约而至。
二月十三一大早,曲府众人前往国公府。
亲妹妹下了帖子,原本曲元德也合该来拜会,但他极少参与侯爵勋贵的宴请,厌恶官场应酬,于是搬出圣上深恶结党的旨意来堵住陈氏的嘴,只叫她备了薄礼,带着女眷上门做客,聊表心意便罢。
车架尚未行驶到近前,便见着前头儿门庭若市的景象。
老国公在世时素有雅望,国公夫人又高寿,手底下袭爵的长子广交好友,次子又长袖善舞,故而不论大小官员都愿意买他家面子捧个人场。出门时,家里备了三辆马车走过正阳街,陈氏还颇觉体面,现下见了旁人的排场,深觉门第悬殊。
早有小厮候在门前张望,甫一瞧见曲家人,便往里头报了信。不多时,熟人赵妈妈便亲自迎了出来,引着众人入内院。
今儿个出门很是齐全,四个姑娘都被打扮一番带了来。果不其然,曲清芷也是一身软烟罗,颜色是更为稀罕的染金蓝,她还挽了垂鬟髻,上头插了各色珠钗,与她亲娘陈氏如出一辙的品味,很有一番富贵样儿。
就是略成熟了些,头皮看着略痛了些,清殊腹诽。
清懿姐妹俩虽也被几个丫鬟按着妆点许久,但到底没有用力过猛。
那只海棠琉璃绕珠钗也并未戴上,只恰到好处的点缀了两只素色玉簪,配着清懿烟紫的衣裳,天然去雕饰,美不胜收。
清殊便更简单,还是那件淡粉色裙装,头上用同色丝带扎两个丸子包,衬得皮肤雪白,可爱得紧。
唯有曲清兰只穿了件普通料子的青色袄裙,虽也装扮一新,但在姐妹面前却失了几分颜色,好在有颈间佩戴的羊脂玉璎珞项圈,叫她不失贵女的身份。
今日到场的官眷贵妇众多,也有不少是带了家里的女儿来的,故而免不得私下暗暗较出个高低。
原先京里哪家姑娘如何如何,这些内宅妇人无一不知,每场宴会都是她们不见硝烟的战场,这圈子里已许久没有来新面孔,清懿清殊甫一出现,便有几道目光落在她们身上,伴随着低语。
“嫂嫂,有失远迎了。”
一道令人如沐春风般的声音落下,清殊循声望去,只见来人一身穿花百蝶鎏金裙,面容透着成熟风韵,带笑眉眼宛自天成,细看五官还有些眼熟。
想必这就是姑姑曲雁华了。
“妹妹这话可生分了,你心里记挂着嫂子,我这心里熨贴得很,那些虚礼有甚么打紧。”陈氏主动上前,亲昵地抓着曲雁华的手,又道,“我家姑娘们都来了,孩子们,过来见过你们姑姑。”
众女规规矩矩地行了礼。
“这是懿儿和殊儿?”曲雁华一眼便瞧见最出众的两个孩子,忙上前拉过二人的手,她仔细端详清懿,眼底的爱惜溢于言表,“我的儿,这许久不见,你竟出落得这般模样,好孩子,可还记得姑姑?”
清懿摆出羞怯的模样道:“谢姑姑盛赞。姑姑容颜更胜往昔,自然是记得您的。”
曲雁华又看向清殊,弯下腰轻摸了摸她的小脸,哄孩子似的柔声道:“殊儿,你小的时候我还抱过你呢,来姑姑这里不必怕。想吃甚么、玩甚么,只管来寻我,我家有个同你一般大的哥儿,这会子正在园子里疯玩呢,等他回来,我便叫他领你也玩去。”
面对这样一个温柔美丽又耐心的长辈,清殊像被初春的日头晒着似的晕陶陶,心下很是熨贴,赶紧乖巧道:“殊儿多谢姑姑。”
话毕,曲雁华领着众人前去正厅。
清殊一行到的晚,刚迈进正堂,只见里头满室富贵,各府夫人小姐个个簪珠点翠、或坐或站,听着门边的响动,都一齐看过来。
“这是我娘家嫂嫂并我几个侄女儿。”
曲雁华引着陈氏上前拜会,周围有相熟的夫人,便又是一通寒暄。
上首最中央坐着一个满头银丝的慈祥老人家,这便是老国公夫人。
老太太不耐烦同大人说话,只略应了陈氏几句,目光便转向后头的几个孩子,连声道:“来,来,这是哪家好孩子,过来给我瞧瞧,原先不曾见到过啊。”
老人家脑子有些糊涂,耳朵也听不大见,曲雁华在她耳边说了半天她才听明白,“啊?老二家的,你别唬我老婆子,你侄女来过,我认得,那个不就是。”
她指了指曲清芷,手又往旁边移了移,“我问这两个是谁家的?今年多大啊?问问她家大人,要不要与我做孙媳妇,一大一小,正好匹配我们奕哥儿和钰哥儿。”
曲雁华笑道:“这两个侄女儿自小养在浔阳,前个儿才回京。”
老太太兀自笑着,只把她的话当耳旁风,大声道:“回京好啊!明儿个就定亲。”
众夫人都善意地笑出声。
曲雁华也哭笑不得,索性不解释了,只半开玩笑道:“是,我的好祖宗,我这就央她们与你做孙媳妇。”
“好啊,好啊。”老太太这会子又听得清了,顿时喜笑颜开,转头向侧旁另一位衣着华贵的女人道,“老大家的,你也帮你弟妹操持,这可有两个姑娘呢。”
那妇人却懒得应付糊涂的老太太,只傲然地睨了曲雁华一眼,皮笑肉不笑道:“老太太你可别捡了根草便当块宝,这些时日你都挑了多少孙媳妇了?原先我晔哥儿成婚也没见您老这么惦记。”
这话火药味十足,在座的夫人都是人精,知道这是妯娌之间的龃龉,借着话头挑出来呢,自然都装听不见。
正主曲雁华也充耳不闻,连笑容都不曾减一分,神态自如地同夫人们话家常,气得那妇人又狠瞪她一眼。
老太太全然不知两个儿媳的官司,她像个孩子得了新鲜玩意似的,一左一右搂着清殊和清懿,喜欢得紧,一会子喂糕,一会子喂饼。
清懿低眉顺眼地任老太太搂着,就是那些喂到嘴边的糕点却实在招架不住,却又不好拒了,伤老人家的心。于是只好接在手里,小口小口吃着。这块还没吃完,另一块就来了,手里都快拿不下。
一向端庄持重、进退自如的姐姐现下这境遇叫清殊很是惊奇,忍不住打量许久,憋笑憋得脸都红了。
清殊一向爱吃零嘴,老太太递到她嘴边她还巴不得,正好懒怠动手,便十分舒适地享受投喂,见姐姐的目光夹杂着淡淡的幽怨,清殊不敢再看戏,赶紧接过姐姐手上的糕,替她吃了。
“懿儿,殊儿,快别累着老太太,回来坐罢,咱们也需得懂些规矩。”
陈氏早在曲雁华半开玩笑说娶媳妇时,心便沉了许久,现下见老太太那样喜欢清懿清殊,又瞥见自家女儿鹌鹑似的缩在一旁生闷气,心底更不爽利。
“是,母亲。”清懿顺势起身,又将妹妹也牵了起来,安坐一旁。无论是应谁的意,总归能不吃糕了。
先头那妇人却冷眼望着这边,指桑骂槐道:“要我说,嫁妻娶媳还是当顺应古法,门当户对才是正理,那些个小门小户哪里懂高门的规矩,进了门倒要闹出不少笑话。嘴上说只要安稳度日,只当没有明眼人瞧出他们那趋炎附势的心肝儿呢。”
这番尖酸的话叫人听着刺耳,清殊被点起了无名火,脑子一热就想应她一句,却被一只手按住,旋即是姐姐的低语,“与咱们无关,不许多事。”
清殊这才清醒,她们还是个小孩儿,大人的官司还轮不着她出头,于是便作罢,接着喝茶看戏。
果然,陈氏也被这话激得面红耳赤,她哪里听不出来这是在骂曲雁华,顺带着将她一家子骂了,可她却不敢呛声。
这妇人是曲雁华的大嫂,平国公长子的嫡妻冯氏,也是出身高门的贵女,如今她夫君袭爵,自己也获封诰命,属实是有趾高气昂的资本。
况且,陈氏还怀着想要女儿嫁入国公府的心思,因此更不敢开罪了冯氏。可这番话着实在打她的脸,总不能挨了打还笑着说打得好?
她进退两难,想讨冯氏的好,又拉不下身份,任她平日多巧的一张嘴,现下也踌躇了良久,才干着嗓子道:“大奶奶说的是,我们家两个姑娘自小没在我身边长大,若有不得体的地方开罪了奶奶,我这做母亲的自然要陪不是。”
她先将错推了出去,又低声下气道:“我原先在家里便常听说大奶奶在闺中美名,遍京城也寻不到第二个同夫人这般聪慧知礼的。我们虽小门小户,留在京里的姑娘却也是读了书长大的,该教的规矩没有落下,今个儿登门拜会,实乃真心诚意贺寿,没有攀附的心思。”
那冯氏懒懒听完她一通话,挑眉道:“我在闺中时你竟听说过我?”
陈氏眼一亮,赶紧顺着话头道:“自然听过,当年顺昌伯爵府的冯六姑娘在京里可是出了名的。”她又说了一箩筐的好话,管它假假真真还是道听途说,总之是将冯氏吹捧得心花怒放。
有些知晓内情的夫人心底暗暗发笑,却也不敢说实话来打冯氏的脸。毕竟长幼有序,任她二房的曲雁华多有本事,到底袭爵的还是长房,内宅领头的自然是冯氏。
清殊都快被这彩虹屁听恶心了,只觉丢人万分,她悄悄凑到姐姐耳旁道:“太太读的书不是《女德》,是《如何做好一个合格的马屁精》。”
清懿莞尔,轻瞪她一眼,“小点声。”
突然,斜侧里传来爽朗的笑声,清殊吓了一跳,猛地回头。只见一位眉目妍丽的中年美妇揶揄地瞧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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