敞开的殿门外, 空荡荡的殿宇间,一阵风席卷进来。
吹入外间的腥风血雨,那扇宏伟华丽的三交六椀菱花窗被吹得不堪重负。
明黄帷幕之下, 散发的天子,这片大魏的主人已英雄迟暮,他眼中古井无波,如同一个等待死亡降临的老者。
太子见此默然起身,理智冷静地近乎疯狂。
在禁卫、秦王徐贵妃, 还有许多宫人众目睽睽之下, 一步步走往萧渊身前。
“陛下身为天下之主,赏罚皆在你一念之间。我十四岁便随着上柱国大将军平北夏,征乌戎,数次死里环生, 是你不顾血脉亲情屡屡试探,更是你纵容这等畜生刺杀于我, 屡次包庇。至此孤其实也不恨,只因你我皆是同一种人罢了, 可你万万不该朝着她出手,你用她试探我陛下, 你要对付儿臣, 为何要卑劣到对付一个女人?”
萧渊闻言, 淡淡抬眸, 他未曾想过这个儿子闹出这般大阵仗, 冒着天下之大不韪, 竟只是为了这桩事。
他今日的苦果, 确实怨不得旁人, 皆是由他自己亲手铸成。
那日崇善寺传来太子妃葬身火海的消息, 这孽种以身犯险险些也随着去了。
事后太子倒是活了下来,可随后也未曾如何。
那时他只以为是太子悲伤已过,曾经还朝着內侍笑言了一二句,道太子为了个女子寻死觅活,也不过耳耳。
原来竟不是他悲伤已过,而是恨入骨髓,闷不做声,蓄力而为。
果然果然是疯了,疯了。
萧渊披头散发,却是神色从容,他目光直视着太子。
“你若是为了她而恨朕,大可不必。朕做这一切,皆是为了你。天上的龙就该盘旋在天上!朕以往对你狠下心来锻炼纵容旁人对你暗下狠手,也只是不想你成为一个只会躲在朕身后的废物,那般便是将皇位传给你你也坐不牢。太子这些年你做的很好,这些年来你的桩桩件件功劳朕都看在眼里,比朕年轻时也毫不逊色”
“你日后是要御极九州的天子,只要你想,你会有数千乃至数万的后宫,莫不是还比不得一个迟家娘子?朕只后悔,宣召她入宫的当日没有直接赐死她!”
说着,他眉宇间皆是疲态。
殿内悄然无声,谁也不敢再陛下太子发话时打断。
萧寰神情阴冷,听他絮絮说了如此多,更是连半点心绪波动都未曾。
他知晓天子这些年早已疯癫,浑然不知自己说的什么话,一旦涉及到某些事,他就开始腐朽、陈败,恶毒。
他像一个地狱的阎王,只想叫所有的人都不痛快,这般一个人,虚活几十载,竟还不懂他究竟输在哪里。
萧寰看着天子,觉得他活的真是可悲。
可悲极了。
他莫名其妙地忽然开口:“皇后能从禁庭逃出去,陛下不是一直百思不得其解吗?一座保宁殿,被八百禁卫看管的严实,一个如牲畜一般被囚禁在保宁殿里的妇人,是如何躲过众多耳目逃出去的?”
这话萧寰并未压低声响,殿内所有人皆是竖起了耳朵。
浑浑噩噩只一心盼望着死的秦王眼中有了光亮,便是连那一直哭哭啼啼心如死灰的徐贵妃,也停止了叫人厌烦的哭泣。
萧渊总算失去了他面上那一副神色从容的模样,听闻太子这话,他浑身一震,一双眼睛泛着血红,似乎发狂一般瞪着太子。
他心中有了猜测,却不愿承认。
“是、究竟是谁”
萧渊血红的眸光扫视上在场的所有人。
缩在角落里的徐贵妃瑟瑟发抖,她抖着身子,泪光闪动:“不是、不是我”
萧寰笑出声,他温声道:“当年皇后逃走,陛下处死了保宁殿所有侍从,但其实却是杀错了人。罪魁祸首一直是儿臣,您该杀的也是儿臣。”
萧寰的生母,在外人眼里是高高在上的皇后娘娘。但在年幼的太子眼中,她只是一个被囚禁在保宁殿,不得出殿半步的女人。
她厌恶萧寰这个被强迫生下的儿子,直到萧寰四五岁时,都不愿碰他一下,更别提给他一个好脸色。
那日是个冬天,殿外刺骨的严寒。
寒冬腊月里,天子外出巡猎,书信说半月都不得归来。
一直厌恶太子的皇后却忽的亲自下厨给太子做了一桌子菜。
太子却也不是个一哄就好的孩子,他梗着脖子怀疑皇后趁着皇帝不在,往菜里下毒打算毒死他这个叫她厌恶的儿子。
他如何也不愿吃一口,甚至泼了满桌子的菜。
皇后见状也不生气,失笑片刻,笑着笑着却哭了。
片刻功夫她都等不及,她竟然朝着儿子下跪了。
“寰儿,我对不起你你原谅母亲,母亲不是一个称职的母亲。”
萧寰无动于衷,抬步便打算离开这处是非之地。
皇后却死死抱住他的身子,道:“母亲求求你,带母亲出去”
年幼的太子神色惊讶,他挑眉道:“皇后是糊涂了,孤怎么带你出宫?这外边几百个人不错神的盯着。”
“只有你了,只有你能救我出去只要你带母亲出了保宁殿,母亲定然就能出去。继续待着这里,这里是龙潭虎穴,我也活不了多久了”
后来,年幼的太子不知怎么想的,终归是松了口。
隔日他寻了个与皇后身量相似的宫婢入了保宁殿,将人神不知鬼不觉的带了出来
“是你?!竟然是你!”
萧渊疯了一般,发狂的站了起来,他嘴里嘶吼着,朝着萧寰奔走过去:“你这个畜生!你做了什么!你为何要放走她!”
萧寰面对这般的父亲,一动未动,直到那人影奔到了他面前,萧寰还未出手,萧渊便痛苦的抚着额倒在了地上。
他忍着撕心裂肺的疼痛,嘴里只重复着:“为何为何要不是你,她如今定然还活着,朕与她如何会阴阳两隔!都是你这个孽障”
当初他生下来就应该掐死他。
萧寰眸光幽深的看着身前消瘦的老者。便是皇后逝世如此多年,萧渊仍没有半点悔过,他不知自己错在哪儿,只后悔没多派些人看管她,没将她用沉重的锁链锁起来。
“事到如今还自欺欺人。那日内成河水冰凉刺骨,儿臣亲眼见她头也不回的扎了进去如此决绝,便是她出不了宫,她也不会留在宫里,只怕她还会早几年一把大火将自己烧成灰烬。”
出去后,他还多了个弟弟,皇帝也多了个孽种儿子。
萧寰本不愿再提,他不像萧渊,拘泥与这些凡尘事,一辈子深受其扰不得解脱。
他如今只想着快刀斩乱麻,此次后,他便是一个彻彻底底清清白白的人。
他与自己阴暗的过往彻底分割开来——
“你骗朕你竟敢骗!”
“哈哈你骗朕!明瑶!她一直喜欢的都是朕!她与朕青梅竹马,她说过,她会一直等着朕”
萧渊发狂的跪在地上吼叫着,嘴里不断呢喃嘶吼,眼角流下了浑浊的泛着血色的泪。
“她一直都喜欢我她最爱俏,从小就喜欢我”
皇城内外,黎民百姓皆是彻夜未眠。
等正午时分,这场禁庭内的战争才缓缓落幕。
战乱平息了,身后事倒是颇多。
事关朝廷诸多重臣,参与反叛的党羽,以及后宫之事。牵连者数万之众,单单一个秦王伏法,身后便有数十位世家门第被牵连进去。
太子本是雷厉风行的手段,监国已久,朝中尽是唯命是从之人,权柄过渡的倒是容易。
近半月里,断断续续有各大世家府邸被抄家灭族,之后更屡屡有其他势力插入,外州、皇城,闹出两场动乱。
皆是摆着清君侧的旗号,言明太子意图谋反,不过很快皆被军队拿下。
自那日后整整一月,皇城都是风险至极,四处戒严,家家户户不得出门。
等风声稍微松了些,天子颁布退位诏书,便是其他人再掀起反对的滔天巨浪来,也早已无济于事。
新帝登基之日事关国运,该由着司天监仔细推算,暂时还未择定。
萧寰忙得昏天黑地,也幸亏是他监国日久,行事稳妥,否则如此多的烂摊子一下子来了,是个人都要被压倒下。
*
夜色笼罩下的宫廷深邃静谧。
明德殿内灯火通彻——
新帝端坐一侧,他听着禁卫说起追捕吴王的细节,淡淡听着,神色从容。
“殿下遇袭那日,果然不出殿下所料有吴王手笔,他谋反失败率领剩余手下一路往崇州而去,路过湘江,被当地卫兵拦阻在江口,如今已经被逮捕往京中的路上”
新帝指间偶然敲击在龙案上,显示着他的不耐烦,常让见状,连忙示意来人退下。
常让上前撤掉已经融化掉的冰盆,转身看向更漏,朝着新帝道:“陛下,夜色已晚,您还有伤在身,不如先歇着”
萧寰似乎没听见他说,他表情冷漠地看着奏折半晌,才将奏折合上,他问起常让:“那边,还是没有消息?”
常让心里抑郁却不敢表现,这种事陛下日日都要问上两句。
陛下先是为了保护尚在随国公府的太子妃,后来忙起来更是连出门一趟也不得空,这几日得了空闲却不知如何,竟然也不见前往
莫不是是在等太子妃亲自来见他?
这可不得了,太子妃明摆着不想搭理您呢,如何会主动过来?
您等,还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
这话常让可不敢说。
这对小夫妻别着气,太子便脾气古怪,时常连药也不换,伤口一直拖着不见得好,遭罪的不还是他们跟前伺候的
“奴婢听随国公府的回禀来说,太子妃近日来食欲不振,时常吃不下饭,还日日都往佛堂里去跪坐抄经,一抄经就是大半日光景。想必是给主子您誊抄的平安经呢。”
萧寰一听她吃不下饭便止不住的心焦起来。
又想,给他抄经有什么用?他人不是还活的好好的,给他抄经就不能问上他两句?
还是宁愿对着那些经文也不愿见他?
他面上带了愠怒:“膳食不合她胃口,便叫人去做合她胃口的来,将宫里会做菜的全送过去,这种事为何不早说!”
本来就瘦,再瘦下去岂不是成骨头架子了。
他说着不知缘何也喘不过来气,蹙眉按上胸口,谁知这般,伤口竟裂开了。
“殿下!快传御医”
常让着急起来连陛下也忘了称呼,还称东宫呢。
不过他也是个鬼机灵,话才说了一半,立刻顿住了,他试探道:“殿下您这刀伤总不见好,想必是极为严重的,总该叫太子妃知道,也叫她心疼心疼”
萧寰微阖双眸,睫羽颤动两下,沉默不语。
常让立在一旁没见太子吭声。以为高高在上的太子不愿做出这等上不得台面的举措,登时不敢再说下去。
却听太子冷冷催促他:“还愣着做什么。快去把人叫进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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