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芙薇还不知道自己言行已经被李顺透露给大恩人萧晟煜,她还顺便得了个“小狸奴”的心内评价。
他们用膳的时间比平常稍早一些,也是纪芙薇在向家时,基本是主子里最后一批能要到膳食的。
厨房就那么大,首要凑着最大的主子们用膳,而武国公夫妇在吃食上都很精细,经常吩咐要复杂难做的膳食,时间花得便更久了。
打从向二公子没了之后,二房的小厨房自然也关了。纪芙薇想吃东西,时间自然要等晚些,除非她舔着脸到婆母向洪氏的院子去,伺候用膳立规矩,然后再凑着剩下的吃。
不说纪芙薇心里不太愿意,就是向洪氏也不准她出来。
守孝时候吃用的不同,出孝以后她们也嫌她带晦,不吉利。
立夏时节,天暗得很慢,平常这个时间兴许天色都近暗了,此时晚霞却才刚刚出现。
“纪姑娘。”
“什么?”
纪芙薇在院子里来来回回走了好几圈,也就这个时候,吃饱喝足,疲惫的劲头才上来。
这一天过得惊心动魄的,尤其是在极度紧张的心情下,跑动了那么多、那么远的路,她本就不健壮的体魄倍受摧残。
浑身肌肉的酸胀疼痛翻涌上来,她自己揣测晚上大概是睡不好觉了,比她长个子时生起的滋味还叫人头疼。
“陛下吩咐给您准备的。”
婢女奉上了数个小碟,皆是洗好的一盘盘水果。
荔枝皮薄味甜,果肉白嫩厚实,是打南边加急送过来的新品种,从颜色、大小到味道,皆是上上品。
这是南方官员给皇帝准备的当地特产,这头一批萧晟煜甚至都没有往下分,只私库里拨了些钱款,待后面采购了往燕京送进来,再进行赏赐。
樱桃红得讨喜,虽个头不如荔枝,但只看模样,绝对是品相上上佳,头一等的好。眼下正是吃樱桃的时候,皇庄里种的都丰收了,这几年年景好,京畿一带雨水丰沛又不至于成灾,不管是庄稼还是水果,都得了个好长。
还有些旁的时应水果,都是纪芙薇看来果肉饱满、绝对好吃、非常甜美的那种。
对纪芙薇来说,她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名贵的水果摆到她眼前。
“都是给我的?”纪芙薇惊讶又向院子里另一头看去,萧晟煜才看了好些文章,出来远望放松眼睛,正好瞧见。
“不喜欢?”他问,“怎么不吃?”
“不是不是,”她有些不好意思地道,“陛下怎么不吃?”
众人又笑了。
萧晟煜摇摇头,给她解惑:“朕早养得了习惯,哺食之后不用吃食了,除非公务繁忙要操劳到深夜,不然是不会加蔬果餐食的。”
“那我也……”她迟疑。
“不用,你吃吧。”他道,“都是不耐放的水果,才从冰窖里拿出来,放久了就不好吃了,会软会烂,就浪费了。你还是长身体的时候,吃得精细些,都能消化的。不似朕……”
“您还年轻呢!”她不喜欢听他说这样的话。
纪芙薇可不是吹捧恩人,她是真的觉得萧晟煜很年轻,不论是看脸还会论心,他都那么卓然出众,俊美不凡,更有那分救人渡世的热忱与善意,哪里是中年之人的暮气与老态可比的。
便是他的稳重,也带着让人心安的力量,连沉默都别具魅力。
纪芙薇见着他,不安的心便能倏然平静下来。
萧晟煜只是笑笑,对她天真之言不置一词。
纪芙薇心情好了,连身上的不适都能忍受了。
天高云淡,晚霞漫天,她一身自在,无拘无束,正是心意自由之时,干脆在院子里摆了小桌,一边吃水果一边赏晚景。
馀霞散绮,明河翻雪。*
纪芙薇怔怔地坐在那里,连甘甜可口的水果都顾不上了。
她专注地看着瑰丽灿烂的晚霞从出现到消逝,看着夜幕降临,天色浸染于黑,最终闪烁的星河以无可阻挡的姿态占据整个天幕,绚烂得好像有一双手,将泼天的金银宝石撒向整个天空。
连属于夜晚的让她无比恐惧的黑色,都变得旖旎而美丽。
“真美啊……”
她站在那里近乎痴了。
纪芙薇从没有觉得夜晚有这样美丽。
她是如此恐惧黑夜,如此害怕那些与黑暗相伴的东西。
鬼魅也好,死亡也好,都让她感到被窒息般的惶恐,战战兢兢,好似永不消逝。
但此时,她看见这满天星河,头一回那么清楚地意识到,原来在许多人的眼中,夜晚是如此美丽。
而她——
却无法看见了。
纪芙薇差点一个踉跄被凳子绊倒在地。
她听见周围稍有松懈的婢女发出一声惊呼,人也就这么一下没注意到便让她差点摔在了地上。
纪芙薇又被人扶住了。
更准确说,是她又跌进了那熟悉的怀抱中。
明明是该紧张的时候,但她闻到了那熟悉的檀木香味,眨眨眼睛,突然就平静了下来。
“唉,”她故作轻松道,“还以为今天会有意外,结果还是一会儿就看不见了。”
“怎么对自己的身体这样不上心呢?”萧晟煜有些不满,却没有对着她生气,反而轻轻地扶起了她,随后拉住了她的手。
“跟着朕走,可好?”
“好呀。”
纪芙薇几乎是不假思索,萧晟煜微微一顿,没让一脸笑容的她察觉,只轻轻地拉着她的手,领路在前。
“是什么样的感觉?”
“就是看不太清楚,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某一天突然就变成这样了。”
“还记得是什么时候发作的吗?”
“这是病吗?我没有叫人看过……”她恍然,“原来我生病了啊,这样才会看不见吗?”
“你原不是这般到了晚上便目不能视的情况,那必然是有些后来的原因的,又怎么不是病呢?”
“太久了,我都要以为这是打一出生便如此了……偶尔才能想起来,原来我小时候还是看得见的,可这样反叫我伤心起来。”
萧晟煜脚步微顿,看着泪水晶莹自她面颊滑下,她却好像无知无觉,脸上仍是带着几分懊恼无奈的笑容。
他心里便更不是滋味,似从没有人像她这般,叫他心神挂念,随着她的情绪便跟着动摇起来。
许是因她的瑰丽惑人,能迷上所有见她的人;
许是因别的什么,只是当下他无暇去思索。
“我生了这样久的病,是不是快要……”她微顿,声音都颤抖起来,那分恐惧分明地传了过来,他甚至能感觉她的手在瞬间便冰凉起来。
“我是不是快要死了?”她问,“就像是向二公子一样,病了好些年,一眨眼就没了。”
她话里透着股不详,却依然是天真的模样。
明明怕得要命,却强作镇定,好像旁人看不到她浑身上下炸了毛的样子。
萧晟煜心头突生一股没由来的火气。
她还这样小,哪里就是该接触那些死生大事的时候呢?
换在平常人家,小孩子都是碰不得逝者,唯恐人的魂儿都被招了去,送葬都不叫小孩跟随的。
结果,纪芙薇却是小小年纪就做了那冲喜娘子,差一点便随着一道被活埋在了冰冷的棺木里头。
“不会的。”萧晟煜握紧了她的手,用他厚实的大手捂着她纤细的小手,“朕这就叫太医来,是朕疏忽了。”
实时,李顺恰到好处地上前来,提醒陛下,顺便给她卖了个好。
“陛下,前儿向世子那群人问出来,他们还给纪姑娘用了些药,才把人迷晕了过去,是不是请太医一并查一查……”
“应该的。”
萧晟煜声音听起来还是那般,至少纪芙薇没发现不对,但院子里一众伺候的人皆提起了心,皇帝这是动了真火了。
“来,这是台阶,走慢些。”
“嗯。”
“不怕,我领着你,不叫你摔着。”
“有您在,我哪里会怕?”纪芙薇当即笑了。
叫泪水浸洗过的猫眼儿漂亮又剔透,美得惊人。
白日在光下显得有几分浅淡的双眸此时落得个黝黑发亮的模样,只是视线对不上,虽仍是好看的,却叫萧晟煜觉得那分瑕疵格外刺目。
萧晟煜还记得当年那个晚上,她和他描述过她病发时候看不见是何种情形。
屋子里的灯点得亮堂堂的,宛若白昼,分毫不吝惜这点灯油。
靠近了光源,纪芙薇明显没有那般不安了,双目也渐渐有了焦距,神色自然放松了不少。
“现在又能瞧见了?”
“嗯。”她点头,满脸欣喜地笑着。
“我又能瞧见陛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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