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不需要紧急的时候,柳弦安是万万不会紧急的,而翻新骁王府,在他看来就是一件不需要紧急的事,所以做得有一搭没一搭,经常画着画着图纸,忽然觉得困了,就立刻丢下笔跑到榻上睡整整一下午,以至于整个工程的进度那叫一个慢啊,慢到连阿宁都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得等上十年,才能见到公子的新宅。
梁戍自然不会在这种事上催促他,懒得画就不画,至于工匠们,主家既不催,大家也乐得偷懒,于是整座王府就还是朴素简陋地屹立着,每个人都挺安逸——唯有一点,下暴雨时比较恼人,秋天偏偏又多雨得很,柳弦安在梁戍怀中舒舒服服地睡了一夜,翌日清晨一推门,险些被院中淤积的黄泥水溅了一身。
阿宁不得不推来一车石砖,在院中搭出一条路,走时不小心摔了一跤,躺在床上三天没能下地。
修葺主宅,迫在眉睫!
懒蛋只好说:“那就开始吧。”
他再度被迫勤快起来,日日早出晚归,在书房里一待就是大半个个月,总算将所有图纸都定了下来。梁昱赏赐了一批上好的木料给弟弟,砖块石瓦被一车一车地推进府,柳弦安问:“那我们要搬去别的院子吗?”
梁戍道:“走,我们去宫中住一阵。”
他儿时居于祯祥殿,位于御花园西南侧,外观虽算不上富丽阔气,位置也极偏,但比四处掉渣的骁王府还是要强上许多的。老管家忙着安排下人洒扫,柳弦安里里外外走了一圈,见书房狭小,后院倒是有个奇大无比的空场,胡乱堆放着许多兵器架,便道:“这确实像王爷的住处。”
“空房多得是,我替你寻一间最大最亮堂的布置成书屋。”梁戍搭着他的肩膀,“看看还缺什么?”
柳弦安打了个呵欠:“什么都不缺。”
他对吃穿住行的要求一向极低,还会经常遥想自己正裹着最粗糙的布料,赤脚散发走在泉水中聆听山中竹海连绵,腹饥时便弯腰捞一尾白鱼,生一堆野火随便烤熟,无油无盐地胡乱下肚。
“不行的。”梁戍提醒,“你抓不住鱼。”
柳弦安想了想:“那我下次也带上王爷吧。”
梁戍心情很好,觉得自己十分有用武之地。
梁昱已经有了经验,对倒霉弟弟的容光焕发一律采取无视态度,免得又问出一堆没出息的糟心事,于是只将宫中擅做江南菜式的御厨打发过去伺候,结果御厨头天进祯祥殿,第二天骁王殿下就因为腹中绞痛没能来上早朝。
梁昱勃然大怒,眼看御厨就要被问罪,幸而内侍气喘吁吁及时跑来回禀,说江南御厨刚进祯祥殿,还没来得及掌勺呐,昨晚王爷所用的饭菜,是柳二公子亲手所烹。
“……”
内侍继续道:“好像是从什么古书上看来的食方,煮了挺大一碗,王爷没舍得分给旁人,所以全府只病倒了他一个。”
梁昱实在不愿再听。
祯祥殿中,骁王殿下正靠躺在床上,头顶一块帕子,金尊玉贵地吃着一碗青菜烂肉面,这也就是高副将已经回了西北,否则见此盛景,不得耻笑上三天。
柳弦安分析:“可能是什么东西没有熟。”
梁戍大方道:“无妨,下回我陪你煮。”
柳弦安当场拒绝,在经历了一勺顶饱的桃酱与能将人吃倒的“醋糟五样鲜”后,他再也不愿相信所谓古法食谱,决定这辈子都不要做了。梁戍忍笑:“也好,那便待在家中好好睡懒觉,睡醒了,就带着阿宁四处走走,这宫里好玩的地方也不少。”
“嗯。”柳弦安答应了一声,继续替他用热乎乎的药包暖着胃。
梁戍身体底子好,只躺了一天就又生龙活虎回到朝堂,继续忙着人才选拔之事。这天下午,阿宁将自家公子从床榻上硬扯起来,连哄带骗地拖他出门散步消食,并且道:“大公子在家书中特意吩咐了,每天公子都要走满八千步。”
八!千!步!柳弦安一听到这个惊人的数字,腿就立刻开始酸痛,于是抱住一棵大树找借口,我突然想起来自己还有一点木工活没有做。
阿宁在这方面比较好说话,反正自家公子只要肯动弹,不要一天到晚睡大觉,那就怎么都行,便问:“是什么木工活?”
“好玩的。”柳弦安拽着他的衣袖,将人拉回祯祥殿。他在放弃食谱之后,最近正在翻一本专写各种精巧机关的《榫卯集》,当中有一篇是写古时有个穷酸书生,因为娶不到妻子,便自己用木头雕刻出一个绝世美人,不仅观之与真人无异,甚至能迎风起舞,舞姿婀娜如扶风杨柳,放出去时,迷得整个村子的男人都神魂颠倒。
书生便为木人取名为“媚”。
阿宁觉得这个传说很无聊,怎么书生不好好念书考取功名,成天不是招狐狸精,就是招仙女,再或者就是招美丽的木头人。
“故事虽烂,但机关却有趣嘛,我们也来做一个试试。”柳弦安道,“看它所需材料并不多,正好秋末风也大。”
他说干就干,因为若不干,就要每天走八千步路,八千步,真的好可怕!
祯祥殿的侍卫对柳二公子言听计从,很快就将他列出的木头、钉子与牛皮筋寻了来。柳弦安坐在小板凳上,膝盖上放一块牛皮垫好,有模有样地锯着木头。阿宁站在旁边直叹气,隐隐觉得自己好像受了骗,因为懒蛋公子还是没有怎么动弹。
晚些时候,梁戍也听说了柳弦安要复原一个上古机关的事,便亲自寻到后院看他,又问:“是前两天你在书中看到的那架飞鸾吗?”
“不是,那架飞鸾太大了,这点材料造个翅膀尖都不够。”柳弦安将图纸递给他,“是个会迎风跳舞的木头人。”
梁戍惊奇:“真会跳舞?”
“真的,我还做了一点改进,在腹中绷好琴弦,风吹时便会有乐声。”柳弦安道,“到时候王爷等着瞧稀罕便是。”
梁戍颇为配合地点头:“好,你慢慢做,我且等着开眼。不过今天就到此处吧,先来吃饭。”
柳弦安使劲伸了个懒腰,站起来将身上的木头渣子拍干净,一边与他慢悠悠地往回走,一边随口问:“王爷今日在朝中如何?”
“遇到一个老顽固。”梁戍道,“名叫张旭,我先前同你说过此人吧?他倒也不是迂腐教条,就是抠门,这也不准,那也不准,攥着银子舍不得花,觉得万事都要以稳妥为重。”
至于何为稳妥,反正在张大人眼中,骁王殿下提出来的一切计划都与稳妥搭不上边,所以听一个否一个,否完还要滔滔不绝地附赠一大堆理由,言辞多有慷慨,梁戍听完只觉一个头两个大。政见这种事,向来都是没有绝对的对,没有绝对的错,全凭众人在各种观点中求同存异,所以梁戍对这位张大人其实是没什么意见的,但没意见并不耽误一肚子火。
梁戍道:“你哄哄我。”
柳弦安拍拍他的胸口:“无思虑营营,乃可以长生嘛,将心放宽些,我们不理他便是。”
“亲一口。”
“可以。”
或者多亲两口也没问题。
……
柳弦安列好计划,今天做左胳膊,明天做右胳膊,刚开始时还很积极勤快,后来就又要犯懒。阿宁给他打下手,顺便提意见道:“腿就是两根木头桩子吗?公子怎么也不
往细里雕一雕。”
“机关,重要的是机关,样子不打紧的。”柳弦安将木头桩子组装好,又问,“头呢?”
阿宁抱过来一个敷有易容脂胶的木头球,他昨天捏了整整一下午的脸,总算勉强有了轮廓,便道:“我去取些油彩来,公子给它画一张漂亮的脸吧!”
“你画,我还有些活没做完。”柳弦安忙着敲木楔。
“我?”阿宁为难,“可我不会画画。”
“眼睛鼻子有什么不会画的,我们又不是故事里的书生,不需要它倾国倾城,随便画,看起来大致像个人就行。”
看起来大致像个人,这要求好像还挺低的。阿宁觉得,那自己也可以试试。他抱起木人的脑袋,屏气凝神地仔细描画,铆足了劲要捯饬出一个大美人来,可惜水平实在有限,画了足足半个时辰仍没个样子,哭丧着脸道:“公子,我觉得我画的不像个人,倒像个鬼。”
眉毛眼睛虽都很周正,并且长在了该长的地方,但就是一点灵气也无,一张脸孔惨白,眼珠子乌黑,嘴唇鲜红鲜红得像刚吃了人,放在阴天的院中,惊悚效果翻倍。
柳弦安绕着看了两圈,道:“还可以。”
阿宁:“……哪里可以,公子这要求未免也太低了。”
“你看着怪,主要因为它还是个秃头,又没穿衣裳。”柳弦安道,“这些琴弦我还有一个时辰就能弄好,王爷回来了吗?”
“还没呢,王爷今晚要留在宫中用膳。”阿宁道,“那我去取衣裳与头发来,公子慢慢弄,我们肯定能在王爷回来之前把木人调试好。”
此时天色已经变暗了,阿宁依次点燃院中挂着的灯笼,回头一看,娘啊,更吓人了!
他迅速抱来特意从外头买的假发罩子与裙装,替木人打扮好之后,结结巴巴地问:“公公公子,你当真觉得这样会更好一点吗?我觉得还不如秃着。”
“哎呀,不管它,长袖飘飘,能舞就行。”柳弦安将木腿抱过来,又让阿宁将火把举得更近一些,好方便自己把木人拼装好。一把小锤子“哐哐哐”地敲,敲完之后,柳二公子满意地后退两步细细欣赏,阿宁在旁边不忍直视地捂着眼,这样子,是真的会把书生活活吓死。
柳弦安忽然道:“风来了!”
深秋的北风,能穿透数万里的深林,吹动一个单薄木人自不在话下。在满院落叶里,只见它的两条粉色水袖霎时扬起,在空中相互缠绕,粗壮木腿也朝前一迈,肩膀“嘎巴”往后一仰,腹中琴弦旋即轻微颤出悠长的音律,脖颈摇晃,腰肢扭动,当真开始了迎风而舞!
柳弦安很满意,觉得木工书果然要比食谱更加可信,虽然看着有些诡异,但现在木人还只是个粗糙的雏形,将来有空再改改,定能舞得十分婀娜多姿。
风声“呜呜”作响,木人也舞得越发狂乱,把阿宁都逗乐了,刚想叫府中其他人也过来瞧热闹,木人却“嗖”一声,来了个旱地拔葱,直愣愣地跃上房顶!
“哎!”他被吓了一跳。
柳弦安也受惊不浅,主要这“媚”在飞起时,木头胳膊差点抡了他一巴掌,后退两步定睛再看,木人已经在机关与风力的催动下,昂首挺胸大踏步地在空中飞走了!
“快把它弄回来!”
“好!”阿宁赶紧从后门跑出去追,柳弦安不放心,叫上几名侍卫,也急忙跟了过去。主仆两人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但偏偏此时风又大得很,加之天上只有一轮惨淡圆月照明,吹得木人一眨眼就消失在了视野中。
“……”
而另一头,刚刚处理完手头公务,正坐着轿辇准备回府的张旭张大人恰好路过了御
花园——他是想走个偏门来着,能节省点时间。
结果“咚”一声,轿辇前突然就飞来一个不知道什么东西,重重插进了泥里!
“啊!”两名轿夫当场吓得跌坐在地。张旭受到颠簸,也惊一大跳,伸手掀开轿帘:“发生了何——”
一句话没说完,就见有两只黑洞洞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看着自己,一头草样的头发到处乱飞,嘴唇鲜红,笑容诡异,长长的袖子还在往自己脖颈处缠,哭声如怨如诉,却不是出自口中,而是在用肚腹深处发声!
“咯嘣!”
木人在风力的作用下,再度僵硬起舞,脑袋活活转了一整圈。
张大人翻着白眼昏了过去!
“有鬼啊!”轿夫刚喊出一嗓子,脖颈处就各自挨了一下,声音被彻底扼断在喉咙里。骁王府的护卫手起掌落,干脆利落地将人打晕,扛起木人掉头就跑,同时不忘拎上自家腿脚很慢的懒蛋公子,终于赶在大批御林军抵达之前,将祯祥殿的大门成功“咣当”一锁!
岁月安稳,无事发生。
倒霉的张大人被七手八脚地抬进了太医院。
梁戍打马而过,听远处一片嘈杂,还很纳闷,差人过去打问,却说是张旭张大人好像在御花园里撞了鬼。
鬼神之事,梁戍向来都是当成笑话来听,听完还挺乐,觉得八成又是把什么烂衣裳破风筝当成了女鬼,便带着这件趣事回到祯祥殿中,想带着自家懒蛋一起笑。
结果推门就见柳弦安正站在屋中间,与一个诡异的木头人大眼瞪小眼。
“嘎!”风吹得木人又是旋转一扭。
梁戍倒吸一口冷气:“嘶!”
柳弦安郁闷得很,看来机关太灵活也不成,怎么说飘走就飘走。
听完整件事的梁戍笑了差不多半个时辰,柳弦安刚开始还不愿意搭理他,后来实在受不了,于是抬腿踢了一脚,带着极为罕见的那么一点点恼怒:“不许笑!”
“好好好,不笑。”梁戍清清嗓子,绷住脸,“这件事你不必声张,我明日先去禀于皇兄。”让他也笑一笑。
柳弦安不知这后半句,也不想问,更不想再见木头人。梁戍坐在椅上,抱着他有一下没一下地逗,期间时不时看一眼桌边站着的女鬼,不是,木人,桌边站着的木人,再还原一下这玩意猛然降落在张旭面前的情形……噗!
柳弦安:“……”
梁戍:“没笑没笑。”
然后翌日进宫说起此事,二十句话笑了差不多十次,梁昱也想笑,但同时又很头疼,指着他骂道:“还笑,我看就是你在搞鬼。”
梁戍被骂得很冤,我没有,我不是。
不过幸好张大人并无大碍,梁昱道:“罢了,这事就到此为止吧,你也别去上赶着承认,他最近正看你不顺眼,心眼又小,倘若知道木人是出自柳二公子之手,十有八|九会以为你是背后主谋,到时又要哭着喊着来求公道,实在麻烦。”
梁戍道:“是。”
梁昱继续道:“不过下不为例!真将谁吓出个好歹,我唯你是问。说说,除了那木头人,你后院里可还堆有什么别的古怪东西?”
“没有了。”梁戍道,“除了木人,余下的图纸就只有一架飞鸾,飞鸾并不吓人,就是稍微大了些,唔……可能有半座沐羊殿那么大。”
梁昱:“多大?”
梁戍伸手比划了一下,这么大。
半座沐羊殿大小的飞鸾。梁昱光是设想一下,就觉得眼前发黑,他对柳弦安的动手能力是没有丝毫怀疑的,毕竟对方已经成功地造出过两次飞鸾,分别用来攻
打叛军与寻找密林部族,但那两次都是在无边的群山旷野里,而倘若自己宫中也出现了这么一艘会随着风到处乱撞的大船……
梁戍解释:“目前还没造。”
结果依旧被受惊过度的哥哥给赶了出去。
柳弦安问:“我们不能继续住在宫中了吗?”
梁戍道:“嗯,皇兄命我尽快处理好手中公务,而后就搬离此处。”
柳弦安稍稍犹豫:“那我不造飞鸾了。”
“不行,我知道你想造。”梁戍把他从腰间抱起来,笑道,“所以我们从宫中搬走之后,先不回骁王府了,皇兄允了我半月的假,我带你去住个好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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