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文于秦怀越来说是听熟了念熟了的,自打他来了广济寺,经文日日响在耳畔,念在口中,连身上都沾染上了香烛的气息。
男人声音低沉,念起经文来格外的流畅熨帖,像是上好的丝绸,抚摸上去有着极致丝滑的触感。
老实说聂九安对经文这一类不大通,可却在男人低声的吟唱里,心中得以平静,究其原因也不知是经文里含着的安抚人心的力量,还是念经人的功劳。
他自金陵去了江南,急忙而去,匆忙而归。
一时间天清地明,空旷无声。
耳畔唯有那袅袅娜娜的念经声。
聂九安睡着了,梦里他回到了漠北,大风中扬起了五彩的旗,猎猎响着,远处有牧民扬着鞭子呼喝着赶羊赶牛的声音传来。
碧蓝的天空,如雪的云。
极远处的山巅上的雪与天相接,神圣而清冽。
他梦到了父亲和母亲。
父亲不苟言笑,一张脸极为严肃,可对他和妹妹却很好,母亲在帐篷里做油茶,面上带着温柔的笑。
他捧着一本游记在读,偶尔抬头看一眼在远处采花的妹妹。
妹妹的手很巧,将采来的花编成了五彩的花环,她自己戴了一个,将另外一个戴在了他的头上,妹妹生的好看,像是仙子一样,赤着脚在草地上跳舞,衣裳上悬着的铃铛随着她蹁跹的舞姿,叮叮当当的响了起来,像是泉水流动的声音,像是春风的痕迹。
梦境斗转。
有大队的人马追了过来,身后是大片的烟尘,土黄的颜色遮天蔽日,参杂着怪叫声。
可能在那些人的眼中,他们只是待宰的羔羊,可以像捕猎者戏耍猎物一样的玩弄他们,直至他们精疲力尽,再无反抗的气力。
烈日悬空,许是跑的太久太累了,光线扭曲。
父亲的唇早已干裂,沁满了血丝,“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他到现在都清楚的记得父亲说这话时,赤红的眼睛里的不舍。
他跟妹妹躲在了一处地窖里,地窖的入口是以同族人的尸体作为掩护。
厮杀声,叫喊声,无数的鲜血。
他死死的捂着妹妹的眼睛和耳朵,透过小小的气窗无力的看着外头发生的一切。
......
秦怀越停下了念经声。
床上的聂九安全身颤抖着,整个人缩成了小小的一团,喉中溢出了隐忍的哭声,哭声呜咽,几不可闻,烛光晃动的瞬间,似有水光闪过。
那是眼泪。
聂九安的眼下有两行清泪。
他似乎很伤心,也很痛苦,细长的眉拧成了一团,秦怀越心下一软,他走过去挨着他躺下,然后将人拥在了怀里。
若是可以,他想替他分担一些痛苦。
屋内没了声音。
守在外头的封筑回头看了一眼,屋中亮着昏黄的光,他拿脚踢了一下一旁的钟磬,发泄着心中的不满。
“你知不知道我家主子这些天都没好好歇过,这才回来就被你拉来救火,我看你们这些富贵人就爱得些富贵病,没事就喜欢悲春伤秋的来瞎折腾人。”
钟磬被踢也不恼,本着好男不跟女斗的原则,他撇了撇嘴。
“这一回不一样,王爷他可能真的想不开了。我嘴笨,只能请聂姑娘来帮忙了。”
钟磬素来是没心没肺惯了的,封筑斜眼看了他,见他一脸愁苦烦闷,倒也不好说什么,只沉沉的叹了口气。
这世上之人无论富贵贫穷,该有的烦难事一件也不曾少。
封筑叹气,钟磬也跟着叹了口气。
“也不知聂姑娘能不能劝动我家王爷,要是连她也劝不住,那我家王爷就必死无疑了。”
可不嘛,拿着和尚的身子去碰当今太后,那不是以卵击石,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吗?
封筑跟着聂九安一路辛苦,说着话便也犯起了困,头一歪一歪跟小鸡啄米似的,钟磬见着了,往他边上挪了些,待封筑的脑袋搭在了他的肩头,他坐直了身子,望着天上的弦月发呆。
愁人。
愁死个人了。
......
隔日。
聂九安早早的就醒了,这几年他从未有睡过这么踏实的时候。
他四下一望,见秦怀越已经在打坐了。
“抱歉,昨晚占了你的床。”
秦怀越睁开了眼睛,脸上微微有些烫,未免尴尬,他早一步起了床,严格来说昨晚两人同卧一床,并没有谁占了谁的床一说。
他喉头发紧,总觉得屋子里的空气不够用。
于是手持着念珠去了外头,“贫僧要去做早课了。”
聂九安忙跟了出去,昨儿他累极,想问的话也没问清楚,可他心里也清楚,有些话是不愿也不能对旁人说的,哪怕是至亲的人。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陪着他。
“我同你一道去吧,刚好我还没见过和尚做早课什么样的?”
秦怀越没有拒绝,两人并肩去了前头的大雄宝殿。
等到了的时候,里头已经坐满了僧人,一排排整整齐齐的,念经声像是溪流汇成了大江大河,带着亘古的令人心静的韵律。
聂九安毫无意外的成了焦点。
原本整齐的念经声忽的断了,所有人皆都看了过来。
只见门口站着一个身穿灰色长衫,眉目周正的和尚,一个身着素色长袍,眉眼秾丽的公子,两人并肩而立,恰巧有光照了过来,倒是衬的两人犹如画中人一般。
上了年纪的倒还好,毕竟有些定力,那些年轻的小和尚一时皆都看呆了。
秦怀越轻咳了一声,大步走了进去,找到自己的蒲团后盘膝坐了下去。
殿中响起了窸窸窣窣的说话声。
前些日子,秦怀越重伤,聂九安频繁来往广济寺,寺里的僧众都传开了,只听说是位绝色佳人,不想今儿见到了,虽穿的男装,可也难掩其风姿。
“佛门重地,岂容这等妖孽来污了这清静之地。”
“谁说不是呢?”
“谁叫人家是王爷?”
......
秦怀越对这些事充耳不闻,捻着手中的佛珠,薄唇翕动了起来。
聂九安见他不理,自己当然就更无需理会了,也学着他的样子闭目开始打坐。他虽不会念经,可心中却也有所求。
都道天上有神佛,若真的有,那他就求复族有望。
族人亲朋皆都平安顺遂。
除此,别无其他。
大雄宝殿里乱做了一团,偏罪魁两人却跟无事人一样,往日里井然有序的早课就这样被毁了,众人或面有愠色,或交头接耳。
圆觉最机灵,小短腿跟踩了风火轮似的跑到了方丈的禅房。
“方丈,方丈...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悟道大师正在做早课,被打断后神色无波,问道:“何事如此慌张?”
圆觉竹筒倒豆子似的将事情的原委说了一遍,悟道大师理了理身上的衣袍,便去了大雄宝殿。
去的路上,圆觉拿不准方丈会不会因此而惩罚了悟师叔祖,还有那个...好看的小姐姐,师叔祖前些日子被打已经很惨了,要是再被罚,岂不是更惨了?
还有小姐姐不过来上香拜佛而已,要是被牵连了岂不无辜?
他小心的觑了觑脚步稳健从容的方丈,末了还是忍不住问了,“方丈,您会处罚他们吗?”
悟道大师反问。
“你觉得他二人该受罚?”
圆觉双手合什,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
悟道大师浅浅一笑,继续往前走着。
不时便到了大雄宝殿,里头叽叽喳喳的吵个没完,主持大师一到,殿中瞬间就安静了下来。
有人不满道:“主持,我们广济寺乃是京城有名的佛寺,连太后都来过的,可如今让一个女子随意出入,传出去只怕影响不好。”
悟道大师并不言语。
“我佛慈悲,众生色相,若是你们心中有佛,自然无美丑之分,男女之别。”
那人羞愧的低下了头。
按理说今儿与平日里并无不同之处,无非就是来了个姿色出众的女子罢了,可怜有佛心未稳,根基不深的僧众被撼动了佛心,乱了心绪。
这一点旁人看不通,悟道大师却瞧得分明。
他抬了抬手,示意大家继续早课。
有了方丈大师出面,众僧也就各归各位,整齐的诵经声很快就响了起来。
悟道大师双手合什,看向了大殿中一脸悲悯的佛像。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心中无挂碍,自然诸法皆顺。”
聂九安不是正经僧人,许完愿后便出了大雄宝殿,他朝着悟道大师走了过去,行了一礼,两人并非第一次见面,那一次他给秦怀越送补身的野鸡崽子汤,便撞见过。
彼时大师未曾提他的身份,也未曾提他手中的大荤之物。
聂九安觉得他非一般僧人。
“给大师添麻烦了。”
悟道大师浅笑着摆了摆手,“了悟虽来寺院时间不长,可贫僧观他近日心境似乎又波澜起伏之意,施主若是能劝他回头是岸,倒是功德一件。”
聂九安嘴角浮现出一抹苦笑。
“我尚且有不明之处,何能劝住他人迷途知返。”
悟道大师顺了顺额下长须。
“此话差矣,了悟他尘心未改,远还没到入我门的时候,你与他既然投契,想来你的话他也肯听上几分。”
秦怀越自到了广济寺,从未主动与人交流,只将自己锁在自己的一方天地里,可唯独对聂九安不同。
这一点他二人身在其中也未必看的明了。
聂九安疑惑:“是吗?”
悟道大师施了一礼,唇角含笑的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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