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1章 阴缘线
荆白临走前,时间紧迫,白恒一没有时间详细给他讲自述到底是什么样的。他只是告诉荆白,他会在感觉自述快要开始的时候出来。
因为一旦开始自述,就说明一切如同预料的发展,巷子这边也不再需要他盯着戏台。
他比划着告诉荆白,对于自述会不会出现,自己只有六七成把握。
如果自述没有按预期出现,他就只能先远程盯着戏到底怎么演、演到哪儿。
当然,如果真到了千钧一发的时候,具体怎么操作就得荆白随机应变、当机立断了。
这些事不必说,荆白也知道,白恒一只简明扼要说了有关自述的关键信息。只是说完有几成把握之后,他一边示意“结束”,脸上还是忍不住露出一个自嘲的笑。
虽然他过了很多副本,类型上可以说是五花八门,但是和戏曲深度接触的只有那一个。虽然在副本的那几天恶补了一些知识,但这毕竟是门艺术,还是高度综合的那种。
白恒一自觉对此远远谈不上十分了解,只能说这是他的大概推测。
荆白听完却很平静,轻轻点了点头。他一贯镇定自若,在这种紧急的关头,就有种仿佛永恒不变的、安定人心的力量。
白恒一看他方寸丝毫未乱,心才算放下来了一些。
荆白原本准备走出去了,又回来把白恒一的手抓过来,在他手心飞快地写了个字。
很简单,很好辨认。
“信”。
荆白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白恒一。
他不会专门的手语,只是要表达自己的意思。
我相信你。
白恒一睫毛一颤,嘴唇轻轻动了动。他好像要说什么,最后又没说出口,只是眼睛弯了起来。
那是个真心实意的、很灿烂的笑容。
荆白见他笑了,自觉意思已经传达到位,就转过身要走出去。白恒一却一反手,抓住他的手腕,握在掌中。
荆白没有用力挣脱,只是奇怪地看向他,微微低头,睁大眼睛表达自己的疑惑:还有什么话要说?
白恒一却没有再比划,漆黑的双目在昏昏的月色中凝视着他,笑着说:“我爱你。”
他眼神很认真,语气却很平淡,好像真是随口说的一句话似的。说完就放开荆白的手,笑眯眯地做了个“去吧”的手势。
他甚至得意洋洋地挑了一下眉。
神像当然能听到,但是听就听吧。这副本开局他都持证上岗了,谈情说爱是他们两个人的自由。他又没拿大喇叭到处喊,谁让这破玩意儿长个耳朵到处乱听的?
白恒一现在的听觉的确很灵敏,能听见他说完,荆白很不明显地轻轻吸了口气,然后露出了一个好像要笑,又忍不住有一点生气的表情。
荆白当然知道他说的话是认真的,但既然说出声来,显然也有戏弄神像的意思。但他可没有什么都被那种东西听去的兴趣。
整条巷子都是黑漆漆的,只有他们站的巷口处有微弱的光。照得出地上两个依偎在一起的影子,也叫他们能看清对方的模样。
只有月光和对面的人看见,荆白在自己心脏的位置轻轻按了一下,指了指白恒一作为回应。
同样不是标准的手语,但对面是白恒一。他一定能明白。
荆白觉得他应该确实看懂了,因为走出巷子之前,荆白看见他眉眼弯弯,笑容比任何一次都更加明朗,像夏日的晴空。
荆白朝他挥了挥手。彻底走出小巷的那一刻,他清空了自己的大脑,飞快地走向罗意。
而现在,荆白隐隐有种感觉,时机已至。
他福至心灵地回过头,意图向白恒一确认,却看见远处的人影步履如飞,已经越走越近。
白恒一知道他是想确认什么,正欲点头,陈三娘凄凉高亢的声音已经响了起来,哀声不绝,在夜空中久久回荡。
“可怜我,陈三娘,七岁父母丧——”
就是现在!
白恒一离祭台背后还有一小段路,但他知道时间有限,不能耽搁,立刻对荆白做确认的手势。
罗意的心从季彤被带走开始就没放下来过,来到戏台背后之后,因为看不到前面的状况,他更紧张了。虽然只有一只耳朵,但他没有放过每一个动静。
听到后面有脚步声向前,他想再问问荆白,是不是到时候了,发现荆白回头,也跟着看过去。
果然,紧接着就听见陈三娘的声音。他心里一抽,还没来得及看清白恒一的手势,荆白已经拍了拍他,示意按原计划进行——去人群里,抓正在“自述”的那个陈三娘。
罗意用力点了点头。他感觉自己从来没有那么紧张过,如果他有颗心脏,此时一定像发疯了一样在狂跳。
荆白往前跨了一步,走在他前面。罗意紧随其后,从神像的祭台后走了出来。
之前听他们欢呼的时候,罗意就知道戏台后面恐怕有不少纸人,但之前隔得远,只能看个大概。后来又躲在祭台后面,具体有多少,他没有概念。
直到他在舞台前现身的那一瞬间,他感觉到一种极其强烈的注视感!
好像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他身上,说不清有多少人的注视,才能有那种有如实质的、被人注目的感觉,那一瞬间,罗意几乎以为自己变成了全世界的焦点。
而且一走出来,他才发现,为首的那个大汉,原来现在就站在门板前面。他手里拿着字纸,离被捆在门板上的季彤只有一步之遥。
另一个大汉则站在他旁边,拿着一个红色的东西,应该是印泥。他甚至连手都已经抬了起来,看抬手的高度,是要去抓季彤的手摁手印。
但是这个动作没有继续,他的手就这样停在了半空中。
罗意最关注季彤的状态,所以第一时间就去看她现在怎么样。
门板上,季彤的脖子旁边、两只手臂下面都扎着三支钢叉。尤其是脖子旁边那支钢叉,穿过她的黑发,扎进木板,离皮肉仅有一线之隔,看上去实在惊险至极。
但这对罗意来说不是最惊悚的,等视线落在季彤脸上时,他感觉思维都停滞了一下。
门板上,季彤睁着眼睛。她的脸上一片空白,不见惊恐,也不见害怕,好像情绪被抽空了似的,十分呆滞。
可是……她的嘴在动。
两人的关注点不同,荆白首先看的是几个大汉的站位。
在场所有“人”的视线,除了季彤,都在他们身上。哪怕是站在季彤面前的两个大汉,脸的方向都朝着她,可纸脸上,画上去的那两个黑而大的眼仁也死死盯着他和罗意。
荆白确信这些纸人只有眼珠子在转,身躯却纹丝不动,应该就是进入了白恒一说的“静止”状态。确定他们动不了,才多看了一眼季彤。
嘴确实在动,连嘴型都能和陈三娘此时此刻的唱词对上。她这时唱到“七岁父母丧”,字字情绪激亢。最后一个字是ang的音,季彤甚至也跟着张大了嘴——
但荆白有两只耳朵,站在这里,他能听出来,声音并不是从她这里出来的。
正如白恒一所说,那声音更远,在眼前这片密密麻麻的、纸人的队伍里。
荆白拍了一下罗意的肩膀,指了一下下面的方向,示意他往人群里走。
但是他刚一抬手,就发现,原本站得密密麻麻的纸人观众竟然涌动了起来。
一时间,所有的纸人都在动,别说看不看得见张嘴了,几乎都是一模一样的纸脸晃来晃去,只起到一个晃得眼晕的效果。
想来也是,台上的其他角色为了表现时间静止不能动,但是自述的角色本人既然要唱要演,当然可以动。台下的观众只是看戏的,当然也不受限制。
这些纸人活动起来都只是为了掩护“陈三娘”。她肯定是要跑!
罗意注意到底下纸人的动静,第一时间就要冲进人群。
他必须赶快追上去,把陈三娘抓出来。否则等纸人大乱起来,就真来不及了。
刚迈出去半步,他才想起荆白还在自己身后,曾经叮嘱他行动前要商量。他急匆匆扭头看,见荆白也点头,就不再犹豫,当即冲进了密密麻麻的纸人群里!
荆白却没有急着进去。
他转头看去,白恒一刚刚走到了祭台旁边,两人飞快地对视了一眼。
荆白指着某个位置,做了一个“拔”的动作。
白恒一意识到他想做什么,点了点头,又忽然摇了摇头,自己欺身向前,要走过来。
荆白一眼就看出白恒一的打算,根本没给他机会。他离得更近,两步就抢过去,站到自己方才所指的位置,也就是唯一一个还握着钢叉的大汉面前。
这个纸人大汉站得直直的,两手一上一下,紧紧地握着钢叉。他的十根手指将钢叉牢牢攥在手中,荆白本来想将钢叉直接抽出来,没抽得动。
他并不急躁,何况有人帮手。白恒一到底晚了一步,没来得及抢在他之前,只好无声地叹了口气,协助荆白一个个掰开纸人紧握着钢叉的手指。
纸人大汉的两个黑眼睛瞪得大大的,荆白在他和旁边纸人直勾勾的注视下,神色淡定地将那把钢叉抽了出来。
在听到“自述”时其他角色时间静止之后,荆白就打上了这个主意。这把叉在他看来是特别的,因为另外四把钢叉都已经掷出去了,这是唯一还没有执行过任务的一把叉。
这也意味着,它很可能是用来处决陈三娘的那把叉。
反正纸人大汉此时的时间是“静止”的,就算钢叉不见了,他们也“应该”不知道是怎么丢的,或许还能多拖延个一时半刻。给他们拿着,总比纸人拿着好。
至于后果……他们反正都已经被列进名单,又出现在台前了。如果没能抓到真的陈三娘,他们估计也是凶多吉少。
季彤的木板上虽然也有三把叉,但没抓到真正的陈三娘之前,那边的东西不好妄动。
这钢叉倒是个真东西,拿在手里沉甸甸的。荆白握在手中,才发觉这叉比他都矮不了多少,可见纸人大汉力气之大,竟然能把这么重的钢叉准确扎进门板的空隙里。
这几个纸人大汉如果能正常行动,肯定不是他们能对付得了的。
事不宜迟,荆白和白恒一对视了一眼,默契地同时往外走,准备也进入纸人群中去找陈三娘。
白恒一指了指自己的耳朵,示意自己凭听力在前追踪。荆白点点头,拿着钢叉跟在他后面一步。
但等真转过身,准备挤进纸人群,两个人的脚步都不自觉地停了一下。
“台上”的时间是静止了,可就在他们取钢叉的这一时半刻,台下竟然已经挤得不成样了!
别说陈三娘,他们现在都不知罗意追去了哪儿,他已经完全没入了纸人群中。此时此刻,荆白和白恒一的眼前,除了无数挤挤挨挨的纸人,还有漫天飞舞的纸屑。
那样子有点像罗意描述过的。当时季彤被带走了,他追出去,就完全淹没在了纸人的队伍里。
无数纸人成群结队,嬉笑着将他挤倒,又从他身上踩过踏过,最后自己又被新的纸人挤碎,变成一地纸屑将他埋在里面。
陈三娘的声音倒是还在唱着:“连绵漏雨破屋房——”
白恒一一直专心听着她的词,此时还在唱成长历程,他们还有些时间。但这个声音的距离就很有问题。
现在荆白都听出来,她的声音变远了许多。
白恒一眨了眨眼,无声地道:“这什么纸海战术……”
第342章 阴缘线
这出戏根本没有一个标准的戏台,所谓的戏台,其实只是几个大汉和门板上的季彤的表演范围。
但底下人群无论多么人头攒动,都没有一个纸人越过这个范围,好像有个透明的壁障将他们和戏台隔开了一样。
这可真有些无从下脚。
荆白站在白恒一身后,把他往后拉了一下,向他示意自己手中的钢叉。
白恒一愣了一下,荆白只用口型说了两个字,配合动作,白恒一明白他的意思:开路。
荆白是人,纸人虽然多,但这种纸人很轻,最多迷惑他的视线,却很难将他挤倒。
之前童男童女带着装着白恒一的棺材腾空而起,荆白去追纸人的时候,遇到的就是这种情况。
但对纸人,尤其是夜晚的纸人来说,情形就完全不同了。
按照罗意之前的描述,这些纸人确实只有个空架子。它们互相之间挤都能挤碎,只是数量实在太多,今晚的尤其多不胜数。
罗意作为纸人,虽然有骨架,但等到晚上,身体纸化明显,也没有什么重量。他当时就陷入了纸人的人海战术,被挤倒在地,惨遭它们踩踏无数次。
虽然未曾伤及性命,但据他说,那种感觉非常难受,像是四肢都被踩错位了。他当时只有一个人,想着季彤还在等他营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重新爬起来,跑去找荆白两人求助。
白恒一和他一样,被这样一踩,肯定也好不到哪儿去。
荆白原本去拿这把叉的时候,只是不想它继续握在纸人大汉手中,又考虑到风险,才抢在了白恒一之前。但下面纸人已经挤成这样,白恒一现在肯定比他更需要这把钢叉。把钢叉作为支撑点,还有荆白在旁边,至少不那么容易被挤倒下。
白恒一明白了他的意思,冲荆白笑了笑,从他手中接了过来。
两人一前一后,小心地走进了熙熙攘攘的纸人群。
但是两人谁都没有想到,白恒一带着钢叉一走进纸人的人群中,它们竟然立时变得更加纷乱!
白恒一刚把钢叉拿起来,纸人们立刻往两边逃去,它们对钢叉表现得非常恐惧,一边跑一边惊叫连连。
“天哪,下来了!他们下来叉人了!”
“这个叉好尖哦!骇死人!”
“他们是下来找人吗,找哪个?”
“咋个回事呢,我们又没犯罪!”
“不要抓错了,不是我,不是我!”
“让我!让我!不要挡路!”
荆白握住白恒一的一只手,以免两人被挤散,白恒一拿着钢叉威慑这群拥挤的纸人,他甚至根本不需要挥舞起来,只要左右晃一晃,就会激起周围的纸人尖叫一片,四处逃散,互相踩踏。
两人都吃了一惊,这完全是意外之喜。拿钢叉时,谁也没想到会起到这样的作用。这倒是更方便他们去找罗意和陈三娘了。
但踩在纸屑上走了一会儿,两人才发现,即便如此,他们想找人也相当困难。
纸人实在是太多了!它们虽然会逃散,但数量众多,纷纷攘攘,拥挤异常,导致两人没办法走得很快。
白恒一听陈三娘唱到“十六长成容色殊”。这在古代就算成年了,也就是成长历程都快唱完了。虽然没见到扮相,但听歌词和她清亮的声线,更像是年轻的旦角,设定的年纪只怕不会很大,那么,她的人生历程恐怕也不会很长。
等她的自述唱完,就到行刑的时候了。白恒一想到这里,心里更急。
纸人们的主动避让,他此时看来也觉得不够快了。
白恒一悄悄瞥了一眼旁边的荆白。荆白神色平静,不知是不是因为对戏不了解,他看上去并没有那么着急。向来心绪平稳的白恒一,此时却忍不住焦躁起来。
白恒一现在不知道这是过的第几层塔,但按头啖汤的给荆白结算的进度来看,这里要么是第五层的后半,要么是第六层。
这个程度的副本非常少见,也更稳定,所以白恒一过的经验也不算多。荆白好不容易走到了这里,甚至走到了这一步,白恒一不能容许他被困在这样一个副本里。
纸做的面颊看不出多大的面色变化,但白恒一心里有了决断。虽然这并非他行事风格,可为了加快速度,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反正这些纸人挤来挤去也是互相挤碎,白恒一索性将钢叉放平,一叉挥出去,利索地横扫了一片眼前的纸人。
被扫中的纸人并不是直接碎裂倒地,而是被钢叉戳得“砰”地一声爆响,爆出漫天的纸屑!有好几片甚至飘到了白恒一脸上,他顿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竟然是模拟的血液溅出的效果。
所以,纸人们如果被钢叉叉中,和它们自己挤碎的效果是不一样的?
短暂的寂静之后,其余的纸人忽然爆发出一阵恐惧的尖叫:“啊啊啊啊啊——”
“杀人啦!!!”
“救命啊!!!”
周围的纸人演出一副惊恐万状的样子,好像白恒一不扫这一下,他们不会互相踩踏碾压直到碎成纸屑一般。
尖锐凄厉的哀嚎不绝于耳,让声音环境变得比之前更嘈杂。
白恒一眉心紧锁。他听力敏锐,周围高频率的惊叫太过吵嚷,让他一阵阵地耳鸣,连带着头都疼了起来。这纯粹是感官引起的疼痛,在这个环境里,再辨识陈三娘的声音也变得很困难。
耳鸣加头痛,白恒一下意识甩了两下头,试图减轻不适的症状。他一有异动,荆白立刻就发现了。顾不得奔逃的纸人,他稳住身形,挪了半步到白恒一跟前。
白恒一没有注意到他动了,阖着眼睛,双手都紧紧握着,是强忍着没有拿手去锤自己的头。他甚至连神色没有很大变化,但荆白知道他在忍受痛苦。
这种表情,荆白已经看了很多次,不想再多看一次了。
荆白知道,他的眼睛已经不会痛了。但现在周围的这些纸人受了刺激,仍在哀嚎不止,几乎到了声音污染的级别。荆白都觉得头嗡嗡的,何况白恒一听力远比他灵敏。
荆白猜他多半是因为这个,顾不上别的,当机立断,伸出双手,捂住了白恒一的耳朵。
这个动作不能完全隔绝声音,但白恒一的确感觉安静了许多。他方才注意力太集中,头疼得厉害,甚至是周围静下来之后,才意识到荆白做了什么,只能睁开眼睛,震惊地看着他。
他们现在是完全停下来了——副本的进度不管了吗?!
白恒一简直是不可置信地凝视着荆白。他伸出空闲的那只手,要把荆白的手拿下来。
荆白原本担忧的眼神猛地转冷,目光往他的手上一转,再抬起眼睛,已经是剑锋一般尖锐而冷冽的视线在看白恒一,目光中甚至透出几分警告之意。
他鲜少用这样的眼神盯着白恒一,白恒一从他身上隐隐嗅到危险的气息,弱弱放下了刚抬起来的手。
荆白喉头滚动了一下,最后也没说话,只是用口型做了个“等”字。
白恒一调整的几个呼吸的时间里,他已经感觉到现在听到的尖叫声比之前弱了。如果说这些刺耳的尖叫是某种惩罚机制,应该也是有时限的,只要等到它过去就行。
又过了约莫十几个呼吸,方才混乱的尖叫就平息了许多。虽然依旧嘈杂,但起码不是那种爆发式的惨叫了。
白恒一也缓过了这口气,神色看上去放松许多。
荆白这才放下双手,两人回到之前的行走模式。
白恒一自觉方才行动失据,要尽量弥补进度,一心听着陈三娘唱到了哪儿;荆白却抽空看了他好几眼,观察他的状况。
白恒一方才的作为不像他的行事。荆白虽不知道他在急什么,也心知多半是为了自己。
他先静了几息,慢慢咽下方才看到白恒一忍痛时那种心脏收紧的急怒。默默措辞数次,才尽量用缓和的语气道:“停这几息不会耽误什么。纸人也有感官,你别太不把自己当回事了。”
从点破神像能听见开始,荆白就没有把话说出声过。这是无声沟通了半天之后,白恒一听见他说的第一句话。
陈三娘还在唱,荆白会在这种时候说话,足见态度肃穆。白恒一虽然没从语气中听出什么,但隐隐感觉自己有些危险,赶紧连连点头,以示配合。
那头的陈三娘已经唱完了自己少女时期的孤苦经历,这时正唱到“新婚三月夫君丧”。
原来她结过婚。难怪之前大汉说她其罪一是“不守妇道”,或是指她守寡时找了赵二郎这个相好。
别的都罢了,这条罪行在白恒一眼里真有些可笑。不过这也让他注意到,在陈三娘的唱词里,赵二郎目前还没出场过。这段自述应该还不至于马上结束。
时间虽然没那么紧,但她也确实太难找了!
今晚是新月,月光原本就昏暗淡薄。黑夜中,他们只能凭着这点光线,在纸人的人山人海中大海捞针。
纸人们多就算了,还没有特征。五官都画得差不多一个样。打眼望去,都是差不多的白衣服黑裤子,圆溜溜的黑眼睛,鲜红的嘴皮。
来回看就这三个色,白恒一看得眼晕,他感觉再看下去会影响他发挥听觉。他这次果断寻求了荆白的帮助,打手势示意,在走到更近的距离之前,自己负责听,他负责看。
荆白点了点头,将他的手握紧。因为白恒一前几天眼盲,这几天下来他们都很适应这个模式。
当眼前陷入一片熟悉的黑暗,这一刻,白恒一清晰地意识到,视觉——尤其是混乱的视觉,对听觉确实会存在一定的干扰。
闭上眼睛之后,白恒一捕捉陈三娘的声音和判断距离都清楚了许多,他现在很确信,他们和陈三娘的距离是在不断拉近的。
虽然她在逃,但纸人的拥挤同样会阻碍到她。但有钢叉在,白恒一和荆白身边的纸人们都会自动避让,他们追的速度比陈三娘逃得更快。
不过纸人实在太多了,白恒一怀疑就算只有几步之遥,他要在众多的纸人中找到在唱的陈三娘,或许也得好一会儿。
以前都说大隐隐于市,果然是有道理的。在这种拥挤的、甚至面孔都画得几乎一样的人群中,想要找到一个单独的人,简直可以说难于登天。
听的部分都交给白恒一,荆白只负责视觉的部分,也便于他专心去看纸人的脸。除了陈三娘,他还想顺便找另一个人。
轮廓锋利的青年抿着嘴唇,视线飞快地在身边每个纸人的脸上逡巡。
罗意跑到哪儿去了?
真够奇怪的。罗意比他们先追出去,差不多是人群刚刚动起来,他同步就去追了,当时远没有现在这么乱。而且以罗意的性子,为了捉住陈三娘救季彤,他一定会不惜性命,用尽全力去追赶。
结果他们走出去这么远,现在已经离陈三娘的声音都越来越近,怎么罗意反倒不见踪影了?
难不成再次被挤倒了吗?
纸人体重轻,罗意又没有钢叉这种让他们害怕的东西,确实有这种可能性。但罗意就算真被挤倒了,在知道不会伤及性命的情况下,荆白也没功夫去救他。
他们必须先抓到陈三娘再说。
他飞速地扫视纸人们的脸,试图找到不同的那一个。白恒一虽然闭着眼睛,但拿着钢叉,既可以当盲杖,又能够让纸人闪避,荆白不怕他摔跤,并不是经常注意脚下,因此脚底被突然被一股大力抓住时,他是真的吃了一惊。
有个声音断断续续地说:“是——是我!”
他一开口,白恒一也听见了,意识到他是谁,猛地睁开眼睛。
荆白低头看着脚下,他的脚踝处被一条已经扭曲变形的胳膊紧紧攥住。白恒一吃了一惊,钢叉往罗意胳膊的方向一挥,纸人如潮水般惊叫散去,才露出了下面被他们踩踏的罗意。
荆白看得脸色都变了一下,罗意的下半身埋在一堆纸屑里看不见,但是上半身看着已经是被踩变形了,胸口都往下塌。另一条手臂护在胸前,紧紧抱着木盒,也呈一个不自然的角度弯折着。
虽然纸人晚上的脸都是白惨惨的纸色,不容易瞧出脸色的好坏,但光看他身体的状态也非常糟糕。
荆白要伸手把他拉起来,罗意猛地摇头,握着荆白脚腕的手却不肯松开,用嘶哑的、有些变调的声音,急促地说:“看衣服,看上衣!她穿粉色,和别的纸人不一样!”
荆白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准备把罗意拉起来。罗意却主动松了手,还艰难地往更远的方向挪了一点:“我不会死的,顶多关节错位。两位,求你们快去!我这样……你们带着我也不方便追。”
荆白和白恒一下意识向对方看去。
荆白摇头,白恒一点头。荆白微微侧首表示疑问,白恒一没说话,只是指了一下胸口的位置。
这是白恒一放红线和证件的位置。只消这一个动作,荆白就明白了他的意图。
罗意和季彤才是今晚接受考验的人。这个副本里,他们拿到过的所有东西,看似一模一样,实际都是和个人绑定的,无论是结婚证、红线、火折子还是木匣,都是如此。
他们目前不知道抓捕陈三娘需不需要用到这些东西,但如果需要,他们俩身上带的很可能无用。
两人视线一对,心意即定。白恒一往罗意的方向挥了一下钢叉,给荆白开路,荆白则一言不发地走了过去。
罗意只当荆白等人是来救他的,但他现在走不得路,只能变成两人抓捕路上的拖油瓶。但他现在双腿完全动弹不得,哪怕努力想挪动身体离开,也是徒劳无功: “路哥,求你,救救季彤,别管我,我能感觉到她快——啊!!!”
他抓住荆白已经费了最后的力气,挣扎一番之后几乎脱力,再也动弹不了,瘫倒在地。荆白俯下身来拉他时,也因此靠得非常之近。
莹白的月光落在他的脸上,照清青年年轻俊秀的眉目。那上面并无什么罗意以为的关切之色,而是种雪原一般的平静和淡漠。
直到这时,罗意才发现,虽然看上去是来搭救他的,但荆白似乎根本不关心他在说什么,也不在乎他的躲避和反抗。
他愣了一下,下一秒,那冰雪似的青年已经不由分说地攥住了他没有抱着木盒、却已经变形了的那条胳膊。
罗意几乎是被纸人追着踩,纸屑把他下半身埋得很深。
“哗”地一声,是纸屑被抖落的声音,又随着动作,被激得漫天飞舞。
与其说是拉,不如说荆白是将罗意从地上掀了起来。
第343章 阴缘线
荆白真不是故意把罗意掀起来的,他是对罗意的体重的预估失误了。虽然知道过了子时,也就是平时供养的时辰,白天和真人差不多的纸人会全面纸化,却没想到竟然那么轻。
纸人白天的时候和正常人差不多,但晚上纸化以后,不仅皮肤质感会变,身体结构好像也变了。虽然不真的像几张纸这么轻,也绝非人的体重。
罗意被掀起来那一瞬,除了罗意本人,荆白自己也很是错愕。罗意这个只能被荆白扛着走的状态,轻肯定比重好。
这点重量对满状态的荆白构不成什么负担。他单手把罗意掀起来,发现远比预计的轻,索性让罗意大头朝下,像扛口袋似的扛在了一边肩膀上。这样他空出一只手,还能来拉白恒一。
白恒一站在一边,嘴唇抿得直直的。
他原本在强忍笑意,因为他太了解荆白了。荆白虽然是个直来直去的脾气,但是行事作风向来稳定低调,他一看这个纸屑满天飞的场面,就知道荆白肯定是预估失误了。
这种小失误无伤大雅,只是对荆白来说非常少见。白恒一本来是想笑的,但等真看到罗意真正的样子,他就有些笑不出来了。
虽然罗意目前看着能够正常说话,但他腿的样子,瞧着的确是不容乐观。
那两条腿被踩得非常严重,像是被抽干了空气,又像是被拧到极致的纸棍,紧缩在一起,干瘪发皱。
比起相对完整的上半身,他的双腿似乎被这些纸人有意针对了。
这些东西不希望他追上真正的陈三娘。
他正出神地思考,眼前忽然伸过一只洁净修长的手臂。
白恒一看着那只手,愣了一下,荆白已经一把把他空着的手抓了过来,侧头示意他按之前的模式继续。
白恒一怕他不方便,动了动自己的右肩,也就是荆白扛着罗意的那边肩膀,用口型问:“能行?”
荆白点头,神色看起来亦很轻松 ,眼神中流露出催促的意思。
白恒一想起荆白把罗意薅起来的样子,应该不至于是在逞强,只好点了点头,重新把眼睛闭上,继续追寻陈三娘的歌声。
荆白见他听了,才算松了口气。他确实没觉得吃力。
罗意方才躺在地上的时候试图反抗,被他扛起来之后倒安静了,应该是怕耽误他和白恒一的进度。
他体重轻,现在十分配合的情况下,并不影响荆白走路,因此两个人的速度并没有放慢。白恒一也能放下心来,专心听陈三娘那边的动静。
此时又往前进了一个阶段,赵二郎已经出现了,这时正说到两人热恋期十分恩爱,“观花赏月情浓煞,天降横祸买卖砸”。
方才荆白去捞罗意的前后,陈三娘正唱到她和赵二郎相逢,两人情投意合,合伙做生意。她是寡妇身份,只能与赵二郎地下来往。
这赵二郎也不算什么正经人,找了个门路,竟然是放印子钱。陈三娘投了几次,觉得颇有些赚头,想挣笔大的,就投了自己的家当,又找梅老五借,许他一半的利钱。
梅老五想着是个赚钱生意,心一横,掏出自己全副家当,又盗用了赵员外给他采买的公款,寻思到期还上,也无大碍。
开头倒是收了些利钱,可惜这本来就是见不得人的生意。等那放印子钱的上家坏了事,官府一查抄,门人都做鸟兽散,别提收利息,本也赔了个精光。
三个人都陷入了穷途末路,才出了那样的事。现在从陈三娘的角度,讲述了前情和事件的真相。后面发生了什么,不必唱,白恒一也知道了。
已经开始讲案情,他们的时间恐怕不多了。好在他们现在离目标也更近了。
有白恒一听着,荆白的心思早不放在唱词上。他的眼睛负责找人,没拉着白恒一的那只手则负责简单粗暴地搡开身边的纸人,进一步加速它们变成纸屑的过程。
从两人按老模式重新分工以后,哪怕荆白重心并没放在听曲上,也明显感觉到白恒一的策略奏效了。
声音的距离似乎一直在越变越近,随着不停歇的脚步,唱曲的声音也变得越来越清晰。
到现在,他觉得陈三娘应该就在他们前面不远处。留心听声音的话,简直和刚才躲在祭台背后时听着差不多近,顶多隔着几丈远。
也可能是因为她正在斥骂梅老五,因此声音格外响亮清楚。
“梅老五好生不要脸,怎好意思找我去与赵员外求宽限!赵员外六十又有三,叫我与他、他他他这老匹夫,寡女孤男在一间,我不信他有好心安!”
白恒一听得直皱眉,不料其中还有这层曲折。难怪赵二郎大发雷霆,打断了梅老五的腿。
荆白只把听的任务交给白恒一,就真做到了心无旁骛,只管找人。罗意指出陈三娘穿了粉色上衣,有了这个信息,他就只顾着用目光搜寻那点特别的颜色。
在声音的距离变得更近的时候,他终于一眼瞥见了那个穿行在人群中的粉色身影!
她的衣裳确实是粉的,但是一种很淡的粉色,并不鲜亮打眼,在新月半明半暗的清冷光线下,隔远了是绝对无法分辨的。
她的发型也和其他纸人有些不同。其他人的发型都很简单,她梳了个相对精巧的妇人发髻,但一样是黑发,混迹在大量纸人中,也并不起眼。
但荆白既然已经捕捉到她的身影了,自然不会让她从视线中溜掉。
他用力握了一下白恒一的手,在他手背上急促地敲了两下。
白恒一意识到他无声的呼唤,猛地睁开双目。
荆白见他睁眼,才朝着粉衣妇人所在的方向示意,直到白恒一的目光也锁定在她身上。
两人从头到尾都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在一片静默中调整了方向。白恒一甚至把钢叉往上提了提,不让它落在地上发出声响。
他们无声无息地朝着那个粉衣妇人靠近。
妇人似乎毫无所觉,依然自顾自地行走。
荆白注意到,陈三娘走路的轨迹和一般人不一样,很飘忽。在纸人中也说得上单薄纤瘦的身形,让她在人群中穿梭毫不费力。
虽然她走路的速度说不上很快,但在海量纸人的簇拥之下,要是没有钢叉,荆白和白恒一恐怕也很难追上她。
好在假设并不存在,两人都体力充沛,步伐没有丝毫减慢。
虽然始终隔着一些阻挡视线的纸人,但是既然已经有了确定目标,再加上纸人还会不断四散奔逃,他们的距离一直在慢慢拉近。越来越近。
几丈,一丈,再到数尺之远,乃至几步开外……
两个人不断调整步速,确保能紧紧缀在陈三娘身后,直到近在咫尺之时,他们几乎同时松开了拉着对方的手。
荆白松手的时候,感受到身侧的人不带温度的手指几乎也在同时远离自己,侧首飞快地瞥了他一眼。白恒一正好也在看这边,冲他轻轻点了点头。
两人一个是人,一个是活人,根本上就是不同的类型。虽然两个人都只有一只手得空,但这反而方便了他们判断抓捕陈三娘的条件。
他们向来默契,这时也想到了一起。看着近在眼前的陈三娘,两人同时伸出一只手,向着前面那个纤薄人影的左右肩膀按去。
出乎意料的是,两只手都扑了个空。
“二郎啊——”
他们伸手时,陈三娘的自述已经唱到她听闻赵二郎被处决。这一声高昂而悲切的呼唤,是陈三娘对情郎的泣别。
手瞧着分明已覆在她肩膀上,触摸感却如同空气一般。以荆白这般坚定的心性,也不禁吃了一惊。
他不由得虚虚握了一下伸出去的手。那场景十分诡异,匀称修长的五指在女人的肩膀处握成了拳,可荆白依然只感觉自己抓了一把空气。
就在此时,前方那个梳着精巧的发髻,身形单薄的粉衣女郎,却像当真被他们搭了肩似的,悄然回过头来。
凄切悲凉的歌声犹在耳边,可转过头来,是张眉清目秀的、俊俏得像美人图的脸。
她朝两人嫣然一笑。
与此同时,大头朝下,被荆白扛在肩膀上的罗意忽然挣扎起来。
说是挣扎,但他似乎并不是要从荆白身上挣脱。他状态并不好,能动的部位也不多,但手臂依然在不断拍打荆白的膝盖和小腿。
罗意又不傻,已经到了关键时刻,哪怕为了季彤,他也不至于随便乱动。荆白猜他是有话想说,低头去看,罗意一看到他在看自己,就拼命把胳膊抬起来,指向某处。
白恒一往下掠视一眼,瞥到罗意的动作,就把一直没落地的钢叉底部抬起来,往那个方向轻轻挥了挥。
那一处的纸人散开了一瞬,陈三娘接着就改变了方向,大半身形又被另一群挤挤挨挨的纸人挡住。但方才一晃眼的功夫,荆白已经看清了最关键的东西。
罗意一直拍他的腿,就是一种提示。
陈三娘几乎拖到脚踝的裙摆下面……根本没有脚。
第344章 阴缘线
她的行动轨迹当然很飘忽,她当然也不会受纸人们互相挤压的影响——因为她就是在飘。
既然人抓不住,纸人也抓不住,说明他们的力量不足以解决这个问题。
好在他们身上还有别的,并非自己力量的东西可以一试。
荆白抓住罗意的腰带,轻而易举地把他从自己身上又掀了下来。
罗意脸上还定格在一个惊魂未定的表情,一只手紧紧抱着木盒,能动的另一只手正努力往怀里伸。可此时此刻,陈三娘的自述已经将要唱到尽头了。
“一生命苦无处诉!二郎啊——”
荆白从看到她起,就几乎不错眼地盯着瞧,现在只觉心中警铃大作。
从方才他们扑了空,陈三娘回过头开始,他就觉得这个女人的身形好像正在变得越来越淡。
他和白恒一当时会伸手去捉陈三娘,就是因为她的身影看起来和其他纸人完全没有区别,两人都没察觉到她没有实体。现下陈三娘领先他们几步,还正好在一个月光能照到的位置。清浅的光线洒落在她身上,竟然隐隐有种半透明感。
如果自述结束前还抓不到她,她一定会彻底消失无踪。
“黄泉地府——”
罗意的手折得厉害,方才提醒荆白时用拍打的办法,还能让手臂带动手掌来动。但现在伸进怀里摸东西需要抬手,他就很吃力了,抬了好几下,手都没能伸进怀里。
“三生石边——”
唱到这儿,白恒一听着就是最后一句词了。
罗意现在的姿势,荆白不好伸手,白恒一看他掏得着急,索性往前一步,“哗啦”一声撕开了他胸前的衣服!
纸人惨白的胸膛露了出来,连带着还有被他藏得很深的一卷红线。
没有时间犹豫了。白恒一把红线拿起来抖了抖,五指翻飞,单手解开上面的活结,然后把线塞进了罗意的手掌中。
他这一连串动作速度飞快,流畅无比,罗意甚至是刚反应过来自己衣服被撕开,手里就已经攥住了白恒一塞过来的红线。
他反应并不慢,当然明白两人的意思。既然纸人和人的手都抓不住陈三娘,他们身上的东西就只剩红线还能一试。
兰亭当时取红线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在月老的布囊中,她拽不动别人的红线,只能先取自己的,可见这东西个人属性之强。今晚是他和季彤要过的关,如果真要用红线,恐怕也只能用他们俩的。
罗意欲说什么,但左臂先被拍了拍。
他愕然地转过视线,眼睁睁看着平日里神色散漫、总是笑嘻嘻的青年顺手无比地抽走了自己怀抱着的木匣。
他以为自己把木匣抱得很紧,但白恒一轻飘飘地就从他怀里拿走了。罗意甚至是看到的那一刻,才意识到自己怀中空了,可见他动作有多么利索轻巧。
到这样的紧要关头,这英俊的青年看上去依然优游不迫,似乎丝毫不为现下不妙的状态紧张。
罗意见他目光落到自己手中的红线上,随即眉头一挑,冲自己微微一笑,冲自己说了句唇语。
拿好了,这可是全村的希望。
虽然没有声音,但看神色,也觉得他语气应该很轻快。罗意愣了一下,紧了紧手中的红线,用力冲青年点了点头。
不知道为什么,被白恒一这么一打岔,他感觉没有那么紧张了。
在他静静蓄力的片刻,荆白一边带着他疾步追赶前面的陈三娘,一面还抽空和白恒一对上视线,无声地说:干得漂亮。
白恒一就心满意足地笑弯了眼睛。
如果罗意这时候注意到他的脸,就会发现,这才是那张总是带笑的脸上,最接近开心的表情。
他们已经没有机会再失败了。
陈三娘只是行动轨迹没有规律,速度是不如他们的,全力追赶之下,他们很快再次追到了她身后。
女人的身形极单薄,此时变得透明了些,更显得纤弱不堪,有如风中落叶。她仍凄凄切切地唱着自己的命运:“你莫急投胎——”
荆白根本不关心她在唱什么,只要还在唱就好。他把罗意的身躯往上一抬,罗意蓄势已久,此时勉力抬起手臂,把红线往她细长的脖颈上一抛!
线是实物,影是虚的,明明不应该套上的,但红线一扔出去,陈三娘的身体就顿住了,连着颈项也直挺挺地往后仰,仿佛真被勒住了一般。
只有月光照明的昏黑夜晚中,那平平无奇的红线停在女人的脖颈上,颜色也变得极鲜明,红得莹莹发亮,似正放出宝光。
奏效了!
罗意的眼睛亮了起来,荆白和白恒一协助他,用剩余的红线将陈三娘捆好。
陈三娘确实被红线限制住了,在原地一动不动。两头打结的时候,荆白往下看了一眼。她长长的裙摆下空荡荡的,红线看似捆住了她,却没让她显出真正的实体,因为她的身躯还是半透明的,也没有生出双脚。
这还不是唯一的问题。
“——且、停、驻!”
正如他们现下所听到的一般,哪怕被红线绑死在原地,陈三娘仍旧没有停下唱戏。
这说明戏还在演,并不是抓到陈三娘,这关就算过了。
荆白想了想,同白恒一对了个眼神,便让罗意抓牢了捆陈三娘的红线末端,又重新把他扛了起来,免得挡住自己的视线。白恒一则走在最后,带着钢叉看着陈三娘,谨防回程的路上出现什么变故。
这位真正的陈三娘没有挣扎,只管唱自己的。闪着微光的红线虚虚缠住她的上半身,末端握在罗意手中,她像个风筝似的,飘飘荡荡地被牵着走。
她却像毫无感觉,最后三个字拉着长音,像她胸中的无限怨愤悲凉之情,在夜空中悄悄飘荡。
见他们当真抓着了人,周围的纸人似乎就不那么畏惧钢叉了。
它们还是不敢挡在钢叉之前,却也不再四处逃窜、互相挤压,而是围在三人周围,七嘴八舌地看热闹:
“唉哟,抓到了,硬是抓到了一个人喂!”
“这个女的是哪个?穿得这么漂亮,我先前咋个没看到?”
“噫,这把钢叉好骇人哟,那么尖,我看到都起鸡皮疙瘩——他刚才突然拿着下台,还对着人,骇得我到处跑!”
“我还是没懂,还在演着哩,咋个突然就下来抓人了呢?还真的抓到了一个!”
“这戏还怪有意思嘞!莫慌,我要看看它后头咋个演。”
走在前面的荆白没有错过这些人的对话,对他们的评头论足也不发一语,只管听着。
这些人说的话都是带有信息的,话语间也佐证了一点:他们抓人,目前在这些“观众”看来,也是包括在戏里的。
等陈三娘这段戏唱完了,后面恐怕还——
荆白一个念头还没来得及转完,陈三娘凄凉无限的歌声的余韵已经彻底消失。观众们也静了一瞬,但这寂静仅仅维持了片刻,便被一声石破天惊般的暴喝打破。
是之前那个掷叉的大汉的声音。
“呔!当着神明的面,哪个大胆贼人,竟敢盗走我的钢叉!”
比起来时还要在纸人堆中找人,回程的荆白和白恒一可以说是走得步履如飞。可惜他们找到陈三娘时,她的曲子已经唱到了最末。
虽然最后的几个字,字字都如泣如诉,拖着长音,比正常的两句词时间都长,也不够让他们在她唱完之前回到“戏台”上。
他们现在已经往回走了小半程,足以看清舞台的动静。走在最前面的荆白视野最好,他远远瞧见,在那个大汉发出怒喝之后,季彤依然低垂着头,一动不动,而几个早被他夺去钢叉的纸人大汉当即作势在舞台上翻找起来。
钢叉在白恒一手里,他们在台上当然不可能找到。
荆白回头看了一眼,白恒一握着钢叉,神色晏然自若,冲他轻轻点头。
荆白明白他的意思,他自己也这么想。反正从被神像发现开始,他们就已经入了这场戏。既然变成了其中的一分子,就接着往下演好了。
他虽然不会唱,但季彤和罗意最开始被迫加入“演出”时,根本不知道这是在唱戏。季彤承认自己是陈三娘,就算完成了“犯妇被捕”的剧情,大汉便把她押走了。
他们应该也不用唱,但具体要演什么、怎么演,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想是这样想,等再回过头时,看到前方的景象,他依然不由得微微睁大了眼睛。
之前还在台上到处寻摸钢叉的五个大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转过身来,站好了队形。以掷叉的大汉为首,站在最前,其余四人分两列,左右站在他身后,正齐刷刷地看着他们。
在他们背后,祭台之上,一直端坐着的那座神像,不知什么时候抬起了那只仅有的左手,正直挺挺地指着他们所在的位置。
台上的大汉厉喝道:“兀那小贼,竟敢盗我钢叉!还不速速还来,上前认罪受惩!若等我来捉你,就只有钢叉伺候——”
他声音雄浑,语气暴烈,“钢叉伺候”这几个字唱得斩钉截铁,和陈三娘那柔肠百转的哀婉风格形成鲜明的对比。
这一嗓子出来,真若平地惊雷一般。若是胆子小的,恐怕真能吓得抖若筛糠,肝胆俱裂也不是没有可能。
原本围在众人身边的纸人,随着大汉的一声暴喝,顿时作鸟兽散。尤其是神像手对着的方向,简直变成了一个真空带,好像生怕被指到了一般。
氛围营造得倒是不错,可惜……能走到这里的人,真胆小的,早就化成灰了。
荆白的脚步停了下来,几不可闻地嗤了一声。考虑到在演的份上,青年线条分明的下颌微敛,熟悉他的人会知道,他是忍下了一个讥讽的冷笑。
他正欲开口,空着的那边肩膀上伸过来一只手,力道温柔地按了一下。
荆白就不说话了。
拿着钢叉的白恒一从他身后走了出来。
前面的纸人早就跑空了,面容英俊的青年将钢叉一挥,变作一个双手托着的姿势。
迎着几个大汉愤怒而冰冷的注视,他神色自若,笑吟吟地道:“莫急,还你便还你,但你倒打一耙,却是不行。”
他虽然在笑,语声却很清晰平和,不急不缓,听得人心境也不由静了下来。
不等台上的大汉回话,白恒一学着他方才的语气,继续道:“兀那汉子——我说我拿了这钢叉是在救你,你信是不信?”
白恒一挡到他前面时,荆白原本有些紧张,连同神情都绷紧了,见白恒一游刃有余,才逐渐放松下来。等白恒一后面那句话出来,他模仿的是戏台上的大汉,语气自然是变冷了许多。荆白却听出其中独属于他的那股子阴阳怪气的味道,唇角一勾,忍了忍,到底没忍住,在他身后无声地笑了。
险些忘了,要论演戏……他面前这位,才是专业级。
第345章 阴缘线
台上的大汉似乎没有料到白恒一会作此反应,连带着身后的四个纸人都动了动脑袋,露出疑惑的神色。
为首的大汉顿了一下,瞪圆双眼,喝道:“小贼休要胡言乱语!我行得端、坐得直,向来光明磊落,如何用得着你来搭救?”
白恒一微微一笑,往旁边让开一步。
荆白知道他要做什么,也侧了一下身,带着罗意一起让开,好叫身后的陈三娘露出真容。
不知何时,陈三娘已经低下了头,看不见她的模样或神情,只能看见身形袅娜纤弱,是个年轻女子的身形。
大汉沉吟片刻,他似乎有些不明所以,语气严厉地道:“你有话直说,不要装模作样。我等没空同你打哑谜!”
对面不接招,白恒一也不着急,从容不迫地说:“你这钢叉,既然祭过神明,是否只该用来处置有罪之人?”
大汉神色肃穆,道:“那是自然——”
他刚说完这四个字,似是再次被激起了情绪,又是一声怒喝:“你既知道这是祭过神明的东西,还敢盗走,更该罪加一等!”
他一口一个“盗”字,这罪那罪的,听得荆白眉头紧蹙,白恒一却根本不接招。
他的心态就和语气一样平稳,慢条斯理地道:“那若是用来叉了无罪的清白之人,是否就铸成大错?”
大汉怒道:“我素来秉正无私,神明可鉴!我手中的钢叉,何曾叉过无罪之人?”
白恒一回头冲荆白使了个眼色,荆白点了点头,以他为首,几人继续向前走。
白恒一看上去气定神闲,一面捧着钢叉,加快脚步往前走,一面还能扬声回答大汉的问题:“无辜的人正被你绑在木板上。她不是陈三娘,我身后这个才是。若不是我们拿走了钢叉,你是不是方才就杀了她了?”
大汉响亮地冷哼了一声,似是气极反笑。
他往前踏了一步,站在舞台边指着木板上的季彤,斥道:“此女曾亲口承认自己的身份,她的罪状,我也桩桩件件列数过了!此女今日才被捕归案,已是神明见她身世堪怜,额外开恩,方容她多逃了这些天。她自己都认了罪,你此时跳出来,是要当着神明的面搬弄是非不成?”
“陈三娘的罪状,你确实说明白了。”白恒一很有耐心,听他说完自己早就知道的事,顺着他的话往下讲:“可你抓的人,并不是真正的陈三娘。”
荆白也不禁多看了一眼身边这个被牵着走的陈三娘。
虽然纸人们的存在本身已经是一种不正常,但陈三娘身形透明,甚至没有脚,和别的纸人又不一样。
在这出戏里,她就不是“人”。
现在的问题是,如何才能用她把台上的季彤换下来。毕竟,季彤当时为了完成这出戏,亲口承认过自己就是陈氏。
白恒一一面同他周旋,一面和荆白领着陈三娘往回走。
回程路上,纸人们纷纷让道,让这条返程之路通畅无比,不多时,就走到了那个无形的屏障之前。
白恒一负责和大汉对话,荆白就在后面默默观察陈三娘。可无论两人说什么,陈三娘始终没有反应,低头不语,仿佛方才声情并茂自述的是她的另一个人格。
回到戏台前的这段路上,白恒一和掷叉的大汉来回辩了数轮。说到最后,大汉已经不像之前那般咄咄逼人了,语气缓和地道:“此事确有些蹊跷,可我不能只听你一面之词。且将此女带上前来,我先审她一审,再做论断。”
荆白依然落后一步,白恒一在前同大汉对话时,他并不参言,以免乱了白恒一的节奏,只默默观察和分析。
现在走得近了,台上的纸人们的表情都看得很清楚。站在最前,体型极具压迫感的纸人大汉瞧着确实不像最开始一般横眉立目,说话也算得上客气。
后面这段路,虽然它看着是在和白恒一对话,但视线其实一直在绑着红线的陈三娘身上,同他自己说的话也对得上。
但荆白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对。
一开始的时候,这些大汉明明都认为是他们偷了叉,不下来追捕就算了,毕竟那时他们离得很远,台上还要演出,不能没有人。
但到现在了,他们三个人牵着陈三娘走到了这么近的地方,离戏台已经只有一步之遥。
掷叉的大汉明明十分急切地想确认陈三娘的身份,却连作势走过来的动作都没有,只领着后面的四个大汉,在那层无形的屏障之后眼巴巴地等着。
这不像是为了演出效果,更像是某种规则,就像台下的纸人无论怎么挤压,都不能跃到台上,或者陈三娘自述时他们不能动一样。
这出戏里,这些纸人不能下台。至少现在不能。
纸人大汉方才说的要来捉拿,很可能是虚张声势——不对。
如果他们没抓住陈三娘,仅仅是取走钢叉,大汉肯定也会下来抓人,将他们几个人连带着季彤一块儿杀了。
是他们抓到了陈三娘,局势才会演变成现在这样。
若是大汉们不能下台,在台下时,他们还有和对方拉锯的自主权,到了台上可就不一定了。
虽然大汉态度已经有所软化,不是方才那副喊打喊杀的样子,荆白还是本能地不对。
想到这节,荆白往前急迈了一步,按住白恒一的肩膀。
白恒一脚步一顿,意外地回过头,用眼神问他:怎么了?
荆白微微摇了摇头,专注地看着他的眼睛,无声地说:先别回去。等他承认了再说。
白恒一眨了眨眼,心领神会。
他轻轻颔首,回过头去,对大汉笑道:“我知道您一定是秉公执法,您缉拿木板上那个‘陈三娘’归案时,大家都是亲眼所见。可您开眼瞧瞧,我红线牵的这个‘陈氏’,虽说只是个魂儿,可是这长相、身形,都和木板上那个不一样吧?”
他这句话似乎又让台下的纸人们找着了话题,又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是噶,是噶!”
“木板上那个,个子要高好些!”
“刚才放木板的时候,我看到了她的脸!是跟这个长得不一样!”
“不可能有两个陈三娘哇,肯定有个是假的!”
掷叉大汉原本已经柔和许多的脸色,此时又阴沉下来。他用毫无起伏的声线道:“我在此处看不清,你将她带上前来,让我细瞧。”
听了这话,荆白在白恒一身后,露出一个毫不掩饰的冷笑。
白恒一也意识到荆白方才拉他防的是什么,心中一沉。他向来擅于掩饰情绪,脸上没显出什么怒意,只是转过头去,示意荆白把陈三娘带到最前面来。
大汉目不转睛地盯着她,道:“天光太暗,看不分明。再上前些。”
荆白把陈三娘引出来后,就站在白恒一旁边,抱着双臂等着纸人的反应。此时此刻这纸人明摆着就是要骗他们过去,他就实在没兴致听这东西继续装傻充愣了。
他指着低垂着头,一声不吭的陈三娘,直截了当地道:“脸和身形看不清也就算了,她没有脚,你也看不见?万一我们送到近前,她转头又附到木板上那人身上,应该如何处置?”
荆白是故意刺这大汉的,但他这几句话一说出来,白恒一忽然恍然大悟!
神像已经没有眼睛了,发现他们几人在场,也是通过声音。虽然这出戏就是这些纸人设的计,但如果白恒一等人自己不点破陈三娘是鬼身,这些纸人和大汉当然可以“看”不出来她是鬼!
难怪此前他们押送陈三娘回来的时候,这些八卦的纸人不断在身边讨论剧情,叽叽喳喳地说了好半天,却一句都没提过陈三娘身上的诡异之处。
因为荆白等人没有“说破”,所以它们“不知道”。
这利用的是他们心理上的盲区,重要的是纸人们没提到过的信息,而不是说出来的话。
荆白的怀疑是对的。在台下时,还是两个陈三娘,如果回到台上,又变回了一个,他们又该怎么和这几个纸人大汉解释?
大汉肯定会要求神像做主,但是……
白恒一抬起头,遥遥看了一眼远处端坐在祭台上的神像。
它抬起的左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收了回去,变成一个打坐的手势。
月光清澈微白,浅浅洒落在它披散的黑发和紧闭的双目上。神像的四肢依然有所缺失,可在它身着的纯白色宽袍大袖遮掩下,几乎看不出什么。
月光映照着它安详的神色,显出一种如玉般的圣洁之感。
白恒一却垂下眼睫,目光中掠过一线冷色。
纸人们和神像是一头的,何况神像现在也是瞎的,闭着眼睛,它当然也可以理所当然地“看不见”。这并不违背这出戏的逻辑。
这出戏可以有很多个走向、很多个演法。
但如果要救回季彤,还要让所有人都能活下来的生路……显然只得那一条。
高层的副本就是这样,形势千变万化,容错率却极低。状况再危险,也必须保持高度冷静,用最清醒理智的头脑分析复杂的局面。哪怕有敏捷的反应和行动力,一步行差踏错,就会错过唯一的生门。
还好……他们有彼此。
白恒一咬住舌尖,忍下开口的冲动,等待着大汉的回答。
大汉像是被荆白怼愣住了,还是周围的纸人观众先有了反应。
“天哪,真的没得脚!”
“我是说她走路有点儿怪,云朵儿一样,轻飘飘的……”
“退远点,退远点,骇人!”
“你们这些人胆子恁小,她又动不了,这有啥好怕的!”
“这几个人有些本事呢,鬼都抓得到!”
“等等,这个女娃是鬼,和台上那个长得又不一样——莫非是鬼附身了哇?”
“噢哟,这么半天了,先前咋个没发现她这么怪呢?肯定是鬼遮眼了!”
荆白听这些纸人的发言,意识到什么,猛地侧首去看身边的白恒一。
他脸色发白,指了指自己的眼睛。白恒一无声地点点头。
荆白心中凛然。还好他对这几个大汉有种本能的不信任,否则,就这么回到台上,这几个纸人会怎么干还真说不好。
它们再三让陈三娘走近,又“不知道”她是鬼,一个“不小心”放跑她,也不是没有可能。
观众们议论了一阵,荆白眼看着那掷叉的大汉的眼珠滚动了几圈,才很吃惊似的说:“竟有这样的奇事!”
他的态度再次转变,一直挺直的背脊弓下了一些,配上面上那个客气的笑容,竟显出几分恭敬:“我等虽追捕此女,却不识得她的长相,却未想她有这般能耐,还胆大包天,竟敢当面欺神!”
他向三人拱手一礼,道:“此事涉及非人之力,我需问过神明,再行论断。”
他也不等荆白和白恒一回答,语毕,便毫不犹豫地转身,带着身后的四个大汉回到神像面前,齐齐跪下叩拜。
荆白几人就带着陈三娘在台下看着,观众们也不说话了,似乎知道这戏演到了关键时刻,周遭静悄悄的一片,让庄重肃穆的气氛又透出几分诡异之感。
掷叉大汉拜毕,直起腰道:“神明在上,求您明鉴,木板上那个和台下这个,哪个才是真的陈三娘?”
四肢不全的神像只管端坐祭台对几人的提问充耳不闻。
几个大汉再拜、再叩,前后重复了三次,神像也依旧纹风不动,好像真变成了一座雕像一般。
荆白和白恒一虽然不知道这几个纸人在演什么,也能看出来,神像现在并没有替他们指点迷津的意思。
难道是还有什么条件没有达成?
白恒一和荆白只来得及交换了一个眼神,前方的大汉便齐齐站了起来,重新转身注视着两人。
白恒一对他们齐刷刷的动作已经免疫了,也不觉得吓人,何况他实在有些烦了。
他也不等几个大汉开口,直接反客为主,笑吟吟道:“方才我等走了那么远去捉陈三娘,神明都指得出我们的方位,可见神通广大。现在只辨个真假,它老人家也不回应,难道是觉得陈三娘罪不至死,要放她一马不成?”
这明显是故意曲解,而且是有利于他们一方的故意曲解。荆白在一旁听得直想笑,被他扛着的罗意睁大双眼,露出惊喜之色。
若是不处置陈三娘,那敢情好,无论是鬼还是人都可以放了,季彤自然稳保平安。
站在前方的纸人大汉眼珠子瞪得溜圆,看他那副表情,简直像要被自己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噎死。
他保持这个表情,哑然片刻,才道:“陈三娘犯的是死罪,若不处置,对之前犯罪的人何其不公!”
为了辩驳白恒一,他的语气变得十分急切,白恒一就从容得多了。他手中握着大汉的钢叉,神色自若,笑道:“莫急,莫急,只是我自己的解读而已。毕竟神明都没说过话,我等凡人怎知他老人家怎么想的?”
谁都听得出,这对话的节奏已经被白恒一带跑了。
“不行!不行!不能放过!”
“这个女的坏得很!肯定要把真的找出来杀了!”
“是的哇!梅老五和赵二郎都死了,她凭啥不死呢?”
“她是最该死的!还找别个当替死鬼,罪加一等!”
掷叉的大汉一没话讲,下面的“观众”就出来帮腔。
白恒一冷眼看着,倒觉得怪有意思。这“演戏”的形式当真是新颖,前头荆白刚想出假名顶替的办法,今日就变成了拉演员来“演戏”。不管你姓甚名谁,都是演员,昨日的方法便不管用了。
难怪死得最早的就是代表“意识”的张思远。要没点脑子,可想不出这样的法子。
现下除了他们几个,其余的演员是纸人,观众也是纸人。台上的演员接不上话,就有台下的观众来帮腔。白恒一自己经历过戏曲的副本,甚至那副本的最后一关就是演出。
他知道,这种现场的演出,如果演员演得不好,观众是可以喝倒彩、砸场子的。
他们过的那个副本,有人活到正式演出,却没达成出去的条件,没能被功底深厚的鬼戏班“替演”。最后就以演砸了为由,被底下坐着的鬼怪观众们活吃了。
现在这些纸人观众,显然也要确保剧情的走向。生门虽有,捷径却必然走不成,否则他们也要落得个被砸场子的下场。
白恒一只想试探一下,没打算作死。大汉被观众一打岔,似也找回了自己的思路,沉声道:“你的说法有理,但哪个是真的陈三娘,找人替死之事是否属实,都须看神明决断。无论是我说还是你说,都不能作准。”
这时,一个细弱、但很坚定的嗓音冒了出来。
一直没有说话的罗意,忽然结结巴巴地道:“可是、可是窝、我捆住陈三娘鬼魂的红线,也是赵、找神求的!如果她没问题,红线就不会、不会捆住她!”
荆白和白恒一都没料到罗意会开口,大汉的面皮则肉眼可见地僵硬了一瞬,片刻后,才打起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各处有各处的规矩。我们的神不赐红线,却有自己的神通。虽然现在不知哪个才是陈三娘,但她究竟是我们这里的人。她做错了事,自然该由我们的神明来裁决。”
罗意的胸口正在不断地剧烈起伏,荆白扛着他,感觉到他浑身都在发抖,似乎情绪激荡,便用手背不着痕迹地碰了一下他的手臂。在罗意能看到的角度,白恒一也冲他小幅度地摇头。
罗意想做的和方才的白恒一一样。正因为不愿把真假陈三娘的裁决权交到神像手上,才不惜冒险提到别的神。
可从戏的逻辑来看,大汉的说辞并无破绽。这个流程显然非走不可。
罗意的身躯仍在微微发颤,却不再作声。
纸人大汉浓眉大眼的纸脸上扯出一个大大的微笑,他弓下背脊,做了个“请”的手势:“诸位,请上前来吧,让神明看清楚了,好做公断。”
荆白嘴角抽了一下,忍不住侧首去看身边的人。神像的眼睛都还给白恒一了,它倒是想看呢,看得见吗?
白恒一留意到他看自己,强忍着没和他对上眼神——现在嘴角就很难压了,再对视一眼,他真怕自己在这么高压的环境里笑出来。
横竖此事势在必行,纸人大汉既然请了,他们也不再相让,跨过那层无形的屏障,上了戏台,几步走到了端坐的神像面前。
大汉落后他们几步,也走了过来。另外四个大汉很快站好队形,照旧侍立在两边,把他们四个人拱在中间,正对着神像的位置。
大汉先看荆白(和他麻袋一样扛着的罗意),不卑不亢地道:“神明面前,行止需庄重,请将这位小友放下。”
荆白侧过身给他看罗意的腿:“这两条腿就差没踩碎了,放下来跪不住,也站不住。躺着见神明,就很庄重吗?”
罗意的腿也是这些纸人踩成这样的,现在又来和他说礼仪,荆白实在看不上他们说一套做一套的德行。
这次离得近,他很清楚地看见大汉脸皮抽搐了一下。
大汉抬手示意了一下,后面站着的两列纸人就一边出来一个人,将罗意从荆白身上扶了下来,搀着他和他捆着的陈三娘,“站”在其他人之前,靠右的位置。
剩下的两个人则把绑在木板上的季彤,连带着四根钢叉都移了过来。
这样子看着实在是惨了些,季彤还是垂着头,她被挪过来之后,又被连人带木板推到了最前面,荆白的站位能看见她的脸,也只来得及匆匆瞥了一眼。
她的确睁着眼,可看上去没有意识,眼神空荡荡的。
两个“陈三娘”都被绑着,送到了离神像最近的位置。
另几个纸人搬运两个陈三娘时,大汉就找白恒一要他的钢叉。
白恒一没有犹豫,很痛快地还给对方。
他心里很清楚,这时不还,后面就该来硬的了。这群纸人大汉体型力气都十分惊人,白恒一无意加演一场必输的打戏,毕竟台下的观众也不给他演出费。
他同荆白一人站在一边,只管等神像的反应。
大汉站在两个女人身后,荆白和白恒一之前。等她们的位置都固定下来,那座小山一样的身躯便轰然跪倒。肌肉虬结的双臂捧着钢叉举过头顶,是一副虔诚无比的姿态。
他重重磕了下去,长拜不起,但声音仍然响亮清楚。众人听他喊道:“此女动用非人之力蒙蔽众人,我等识人不明,拿着您赐的钢叉,竟也辨别不出真假,实在是无能至极。此二女身形样貌皆不相同,请神明公断,哪个才是真的陈三娘!”
第346章 阴缘线
前后的人都跪着,中间站着的荆白和白恒一就显得非常突兀,尤其是两个人个子都高,又站得很近,肩膀贴着肩膀。
荆白没打算跪。配合是不可能配合的,这神像又不是什么好货,他也不信它。
白恒一也一样。他站得更随意些,抱着胳膊,面上的表情说得上是饶有兴趣。但荆白能看出来,他并不是真的放松,更接近于一种警戒的状态。他应该只是习惯把这一面隐藏起来。
不知是不是出于敬重,除了扶着罗意的大汉低着头,其余的纸人也都伏倒在地,维持着磕头的动作,不敢直视神像。只有两腿拖在地上,被扶着的罗意在两人的注视中,竟真的动了起来!
它自然垂落的左手,原本正好位于两个女人之间,不偏不倚。此时抬手的动作虽慢,却透着一股雍容典雅的感觉,并不僵硬。
白恒一看着它的动作,目光中不自觉地带上了审视的意味。两个陈三娘,哪个是真、哪个是假,事实就摆在眼前。
他们已经做了所有能做的事,眼前的这出戏,也经历了一次反转。如果神像作为这出戏的最终审判人,不做公正的裁决,台下的这些纸人会砸它场子吗?
如果它们不砸,这出戏显然就是有问题的,它们就算坐实了为保证神像阵营的胜利串通一气。这违背“塔”所有副本最基本的公平原则,也就意味着副本被污染了。
如果真被污染了,他这副纸人的身躯,自己都成了副本的一部分,还能调动净化之力去处理吗?
如果荆白的白玉还在,倒是能想想办法,看是不是能试着调动一下。但从荆白来到这个副本,他就没见过白玉。难道是因为玉以前裂痕满布,荆白才不得不随身带着;自己给荆白修好了,他就不需要随身携带了?
若真是如此,白恒一不会觉得怅惘,只会为他高兴。但他现在高兴不起来,因为他心里很清楚,这根本不是荆白这个人的性格。
哪怕他们只是朋友,荆白也不可能将白玉抛掷一旁,何况……
何况在白恒一死去之前,他意识到的最后一件事,就是荆白爱他。
荆白那时或许自己都不完全明白,但爱是刻在灵魂深处的本能,不懂爱,不代表不会爱。他的爱意在每一个眼神的关切里,在每一次舍身相救中,在每一滴他不懂自己为什么会流下的眼泪里。
白恒一早在喜欢上他的时候,就明白这个人在情感上总是慢半拍,所以真知道要死的时候,反而什么都不说了,只管他要个名字。
白恒一从前是一个副本换一副皮囊,没有人认得出他,他随心所欲地活着,也随时准备无名无姓地死去。可荆白记得他这个人,记得他在他面前出现过的每一个身份。
他知道自己在荆白面前是一个完整的、独一无二的人,才开始期望一个属于自己的名字。至于死前还能剩下一些余力去修复荆白的白玉,那都是意外之喜。
因此,从记忆恢复以来,白玉到底去了哪里,就是白恒一心里一直揣着的疑虑。可惜荆白现在完全失去了关于“塔”的记忆,他想旁敲侧击一下都不行。
他越想这副本,越觉得自己不该出现在这里。如果不是荆白,那就是"塔"做了什么,可这同样有说不通的地方。
白恒一想着想着,脑袋隐隐作痛,不知道是不是想得大脑快要发热过载,只好用力抹了一把脸,强制自己停下。
他还没来得及继续想下去,神像抬手时那木头摩擦的嘎吱嘎吱的声音忽然消失了。白恒一回过神来,就见它那根细长的手臂,连带着宽松的袍袖,都停在了半空中。
原本跪伏着的大汉们也留意到这动静,纷纷抬起头来,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地注视着它。
它手指捏的那个打坐的手势变了。
不知是因为手指动作的雕琢比手臂精细得多,而且它到底没有真正的骨骼和关节,总之,它变幻姿势的样子并不自然。
那五指与其说是活动,不如说是在蠕动。
偏偏它手的雕工极为精巧真实,和人手的比例也极像,配着那端坐不动的姿态,平和秀雅的五官,那种神圣而又虚假的模样,竟然看得荆白胃里翻滚起来。
神像的动作却悠然自得,不紧不慢。众人眼见着它原本的手型经过数度扭曲,逐渐变成了一个指认的姿势。手势变化之后,手臂则在左右两边徘徊了片刻……
它徘徊的数息,气氛几乎凝固住了一般。几个纸人大汉的背都不自觉地直了起来,等待着它的裁决。
罗意的下半身被踩扁了,现在连上半身都几乎蜷成了一团,显然正处在极度的紧张状态中,不知心中是如何煎熬。荆白这时的心态倒放得很平,横竖是兵来将挡,水来土屯。既然已经掺和进来了,无论结果如何,这出戏都得想办法继续演。
可他始终觉得气氛有些古怪,目光下意识地往白恒一处瞥了一眼。
比他略高一些的青年,现在的气压明显低于平时。他是纸人,白天再英俊的五官,午夜纸化之后,虽然骨骼仍在,但到底会显露出几分非人之感。何况现在……
荆白感觉到白恒一身上似乎涌起了某种不自觉的杀意。他的视线微微下落,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神像的手臂,是那种极度专注的注视,因为他甚至没有留意到荆白在看他。
那种感觉和他平日的气质不符,荆白感觉他眼中的那种冷,更像是某种居高临下的审判。
和台上那尊塑像不同,他无须摆出端坐的姿态,只这样平静地注视,就远比它更加超然,近乎太上无情之感。
神像在审判陈三娘,白恒一在审判它。
在白恒一不带情绪的注视中,神像的手再次缓缓移向右边。荆白余光注意到它这次的移动格外缓慢,似是要停下的样子,方把注意力重新转回它身上。
果然,一眨眼的功夫,那只手忽地重重往下一沉,不再动了。
它指着的右边,跪的正是被罗意的红线紧紧束缚着的、半透明的陈三娘。
一直沉默不言的陈三娘猛地抬起头来,发出一声悲泣,委顿在地。
在场所有的纸人大汉们,神情都从紧张立刻变作了虔诚。他们再度整齐划一地叩拜下去,五个脑袋用力磕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为首的掷叉大汉并不起身,保持着跪伏的姿势,带头喊道:“多谢神明显灵,为我等指出真凶!”
后面的四个纸人大汉也喊道:“多谢神明显灵,为我等指出真凶!”
齐刷刷的喊声带动了台下观众的热情,很快就有人随着他们叫道:“神明显灵了!神明显灵了!”
有人带头,就有跟风者众。台下很快掀起了一片欢呼雀跃,庆祝神明显灵的热潮。在这片喧闹中,掷叉的大汉带着后面的几个纸人再次完成了对神像的三拜九叩,拿着钢叉站起身来。
几个纸人大汉将陈三娘围在中间,她跌坐其中,哀哭不绝,显得无比弱小可怜。
几个大汉对她这副模样置若罔闻,空着手的几个大汉甚至有人对她露出痛恨之色。少顷,掷叉大汉双手握住方才白恒一还回去的钢叉,往地上重重顿了一下。
钢叉落地,发出清脆的铮鸣。
底下原本是一副人声鼎沸的景象,纸人们热火朝天,兴奋地喊着叫着。钢叉顿地的声音和这沸反盈天的动静比起来本该微不足道,荆白甚至觉得,台下根本不可能听见。
神奇的是,那铮然的金属声一出,所有的纸人都瞬间安静了下来。甚至有嗓门大的纸人喊到一半,话语也戛然而止。
世界重归寂静,连陈三娘的哭声也停止了。
五个大汉把陈三娘围在中间,只空出来神像所在的位置,以免不敬。这个站位把荆白挡得严严实实,完全看不见她的动态。这时听她不出声了,他就不动声色地挪了几步,换了个角度,从空隙中观察她的状态。
古装打扮的女子面朝神像跪着,原本低垂着的脸慢慢抬了起来,痴痴地凝视着神像。
钢叉大汉站在她的正后方,此时开口沉声道:“陈三娘,这次神明已亲自指认了你,你还要执迷不悟吗?”
陈三娘脸上犹带泪痕,但她已经不再哭了。她的双眼只凝望着神像,秀美的面容上露出一个近乎幸福的微笑。
她含着笑,轻声说:“神不是指了我,而是救了我。”
荆白听得一怔。她之前拒不认罪时,和大汉可没少打嘴仗,看得出是泼辣强势的性格,否则也活不到今日。现在这模样,简直可以说得上是态度大变。
掷叉大汉却似听得顺耳,脸上露出几分笑意,点了点头,道:“说得出这话,可见你现在的心是虔了。”
他顿了顿,也放缓了声音,道:“诚心悔过,其罪可赦。”
荆白神色微变。怎么同样的罪,在季彤身上差点叉死她,换了鬼魂陈三娘,就变成了可赦?
他哪怕不看戏,也觉得这不是一出戏的正常走向。
但下一刻,那熟悉的、清亮柔和的女声道:“吾聆神诲,得入天国。”
这几乎是荆白听到陈三娘唱戏时最欢快的语气,仿佛她正真心地为什么事高兴。
这短短八个字仿佛带有魔力,感情极充沛,语声轻飘飘的、如梦似幻,听得人心弦也跟着颤动,仿佛要跟着她在欢悦中漂浮起来。
以荆白心志之坚,也感觉神智好像跟着恍惚了一下。但就在顷刻间,凛冽的利器破空之声响起,瞬间打破了那种刻意营造的宁静欢喜的氛围,让他猛地惊醒过来。
荆白睁大眼睛,正好看见大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将手中的钢叉倒转。方才的破空声,应该就是他挥动钢叉的声音。
钢叉寒光闪闪的尖头向下,毫无犹豫,一叉直入女子的天灵!
第347章 阴缘线
陈三娘身上迸出一道耀眼的白光!
这光极其明亮,在昏暗的环境中尤为刺眼。荆白不得不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时,那原本跪在地上的粉衣女子已经消散无形。
罗意因担心陈三娘上台之后再生变故,一直紧紧抓着红线。看见大汉钢叉下落,他唯恐自己的红线遭了殃,不错眼地盯着他的动作。
光闪起来,他仗着自己的疼痛感知不明显,都没舍得闭眼。眼见着女人半透明的魂体在白光中逐渐淡去,最终消失无踪,罗意连唏嘘的心思都没有,第一时间抓着自己的红线,飞快地往回收。
还好,大汉的钢叉只斩了陈三娘,红线完好无损。
就在此刻,荆白瞧见旁边木板上的季彤忽然动了一下。她原本低垂的头颅猛然抬起,仿佛神志忽然复苏一般,长长地抽了口气。
荆白离得近,甚至能听见她喉咙中气流涌入的声音,听起来又快又急,简直像是濒临窒息的人猛然获取了一口新鲜的空气。
果然,下一刻,她开始剧烈地、快速地呼吸起来。
罗意刚刚把红线收回手中,听见季彤的动静,他浑身一震,彻底放松下来。
得救了!
他想过去,却动不了,挣扎了几下,只觉方才品名字挣扎的力气都耗尽了,只能浑身乏力地瘫倒在地。
拿着钢叉的大汉丝毫没有刚刚才消灭了一个人的沉重,见季彤有了动静,便示意左右,作势斥道:“怎恁个没眼力见,神明都证明她是清白的,还不快去给人家松绑?”
旁边的纸人恍然应是,几个人都跑过去,将季彤的木板转到面向观众的方向,七手八脚地为她松绑。手上忙着动作,嘴上还连连道歉,态度十分客气。
“姑娘,冤枉了你,确实不好意思。我们着实不知那妇人有这般的神通,竟然还能附身到人身上哪!”
“就是、就是,我们诚心道歉!”
“是啊,真对不住!”
“我们都是粗人,你莫和我们计较!”
季彤被绑得太久,浑身都僵了,几个大汉解她下来的动作虽轻,她还是觉得浑身不舒服,不断地活动着关节。
她被转过来之后,正好面朝白恒一和荆白的站位,见到两人,脸上露出几分讶色,眼睛一亮,张嘴想说什么。
白恒一却冲她摇摇头,做口型道:戏。
这出戏演到这里,犯了罪的已被处置,受冤枉的也验明了正身,真相大白,皆大欢喜,正是收尾的好时机。
只是戏到底还没真正结束,几人的一举一动都还要算进剧情里。如果他们和季彤发生什么多余的对话,衍生出什么新的故事线,就是自作自受了。是以荆白和白恒一两个人到了台上之后,一句话多的话也没有。
只要剧情走向仍在可控范围,他们就只管配合纸人们的行动,以免生出事端。这是他们不需要说出口的默契。
季彤看着几个纸人大汉,面上亦露出明悟之色。她轻轻冲两人点了点头,也不急着说话了。
这时,握着钢叉的大汉却朝她走了过来。
虽然此时已经“真相大白”,但心理阴影不是一时半会散去的。季彤一看这人拿着钢叉,步步向自己靠近,立时有种头皮发麻的感觉,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
大汉面上却露出几分愧色。他小心地放下手中钢叉,见季彤依旧如临大敌似的看着他,下一秒,竟然双膝一弯,面朝着她,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季彤这一惊不小,她下意识捂住心口,愣在当场,脸上的表情唯剩震惊。
掷叉的大汉一直都是这群纸人中带头的,他这一跪,旁边的几个大汉也纷纷痛快地冲着季彤跪下,倒让她不知所措起来。
这几个人拿着钢叉逼问她时凶神恶煞的,现在又换了一副嘴脸。但他们个个体型壮硕得像小山一般,哪怕跪着,也一样极具压迫感。
被这么一群纸人齐刷刷地对脸跪着,季彤可生不出半分的优越感,只觉毛骨悚然。
方才解绳子时,站位又有了一点变化,季彤在几个大汉面前,荆白和白恒一则站在他们的身后,台下看不见他们的表情,只能看见季彤的。
季彤脸上还能绷住表情,强作镇定,眼神却有些游移。她张了张嘴,想说话,却觉得喉咙发干,只得先清了清嗓子。
白恒一冲着季彤,在唇边竖起一根手指,比了个“嘘”的手势,示意她先别急着说话,等着大汉先说台词。
结合大汉们的动作,这里肯定是致歉的剧情。毕竟季彤受了冤屈,还被绑在门板上白打了四把叉,险些送了小命。如果对此毫无解释,直接翻篇,剧情上也是圆不过去的。
就像之前自述的“时间静止”,这些纸人同样要受戏剧逻辑的束缚,哪怕这对他们是不利的。
这样看的话……除了道歉,纸人们说不定还得给些补偿。
就像昨天他在棺材里,半梦半醒间听到童女唱的歌谣一样,季彤应该也可以在纸人处获取奖励……或者信息。
季彤看见了,心里有了数,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纸人们等了数息,未听见她言语,连请他们起来也不曾,为首的大汉便沉声道:“这位姑娘,因陈三娘逃窜已久,我等抓捕心切,忙中出错,实非存心冒犯。当然,把你当作陈三娘打飞叉实属不该,望你见谅则个!”
季彤便抱起胳膊,皱眉道:“我受了这样大的罪,你等轻飘飘道个歉,便要就此揭过吗?”
荆白和白恒一不着痕迹地对视了一眼,目中露出笑意。
季彤一直很擅长讨价还价,稍一暗示,她就上道了,连说话都能照几个大汉的腔调模仿过来。
大汉闻她此言,抱拳道:“确实是我等诚意不够。”
他沉吟片刻,忽然转头看向一旁巨大的门板。
季彤现在一看见那个门板,就觉得自己脖子凉凉的,见几个纸人跟着他齐刷刷地侧头去看,紧张得心都提了起来。
她定了定神,才听得大汉道:“这块木板就是我们做错事的证据,每当看到一次,我们都应该反思己过。”
季彤虽不知他说这话什么意思,但总得摆出个态度,便挺直腰背,面无表情地道:“那是自然。”
大汉便指着木板道:“我们错钉了四把钢叉在上面,是为不该。当着神明的面,现便让他们四人去将木板上的钢叉拔下。若有一把拔不下来,便是神明的意思,让这打飞叉之刑从此废除,只留我手中这一把,作神明审判后处刑之用。”
季彤敛目细思,这钢叉如此锋利,能不打肯定是不打对他们更有利。
她看了一眼荆白,荆白也微微点头。她底气就更足了,扬声道:“那要是四把都拔下来了呢?”
大汉看了一眼神像,语气诚恳地道:“若都能拔下,便是神明要保留打飞叉的传统,不容我等违背。”
这要不是还在演,甚至是即兴演出,季彤真想翻他个大白眼。什么流氓逻辑,那她这几叉白给打了呗?
不能影响戏的收尾,但能争取的还是要尽量为自己阵营争取。
季彤咬了咬牙,在观众看不到的地方狠掐了自己一把,硬挤出两滴眼泪来,嘤嘤哭泣道:“唉,真是如此,那就只能怪我命苦了!”
她作势擦了擦眼泪,声音还带着哭腔,凄凄惨惨地道:“我这次还好,有人搭救,只愿以后都别有人跟我似的倒霉受屈,白挨几飞叉!”
她是实实在在吃了亏的,自然要表现得委屈一些,好为己方拿到一些好处。
虽然纸人观众们不是她这头的,但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她摆出这副可怜的样子,神像就算真让他们把四把叉都拿下来了,这几个大汉也得给些补偿吧?
掷叉大汉是理亏的那方,只能朝她拱了拱手,示意几个大汉上前,依言去拔自己的钢叉。
台下的在看戏,台上的则是边演边看戏。几人屏气凝神地看着四个大汉走到门板前,使出自己的看家本事,蓄力拔叉。
他们看上去个个身强体健,又是搓手,又是鼓劲儿,还有先翻了几个跟头再上的,可以说是表演效果拉满。造了好大一番的势,整了这么多的花活儿,结果竟没有一个人能把钢叉拔下来!
掷叉大汉见状,再次向季彤拱手一礼,站起身,面朝神像,恭恭敬敬地道:“神明的意思,我等领受了。”
他挥挥手,示意几个大汉退下,自己走到神明面前,虔诚地拜了拜。又让几人将门板放到神像的祭台边,用训话的口吻道:“今夜险些受贼人蒙蔽,使好人蒙冤,铸成大错。多亏了神明显灵,才辨明了是非黑白。神明既不让我等拔下钢叉,就是为了让我们日日警戒,每次看到它,就反思己过!”
其余几个大汉站成一排,齐声应道:“是也!”
白恒一见剧情走得差不多了,和荆白使了个眼色,自己站出来笑道:“罪犯伏诛,好人得救,事情既了了,我等也该告辞了。”
拔叉的流程都走完了,还听了几个大汉的自我检讨,到这会儿了,也没听见一句让散场的结语。要被这群纸人把控着节奏,天知道他们能演到什么时候。
等不到纸人叫停,白恒一就只能自己站出来了。
掷叉的纸人又朝他拱手拜道:“多谢二位义士仗义相助,使此事不至无可转圜之地步。”
白恒一坦然受了他一拜,微微一笑,道:“不必,我等天生急公好义,路见不平,理当襄助。”
季彤原本正站在罗意处,好查看他的伤情,见剧情走到此处,她也非出场不可,连忙绕过来向两人道谢:“二位,此次救命之恩,我有生之年,必将报答……”
虽然是台词的一部分,但她说得格外真心实意。
这种发言的场合,荆白一般都让白恒一出场,季彤来时,白恒一却把他拱到了前头。
他莫名其妙地看了白恒一一眼,冲季彤点头致意,白恒一才笑吟吟说词:“深夜行路不便,若要归去,不如与我等同行。”
季彤赶紧答应下来,不免又谢两句。几人走这段剧情来回客套时,大汉一直在旁边看着,面容平和,似乎乐见其成。
白恒一和荆白见大汉只在一旁围观,就自然地随季彤走到罗意旁边。纸人体重轻,季彤很轻松地把罗意一手扛起来,和荆白两人一对眼神,几个人就悄悄走到了舞台边,准备离场。
先前一直在旁看着的纸人大汉,这时却忽然冲她招了招手。
两人目光相对,季彤很确信他找的是自己。荆白走在最前,此时已走到了戏台边缘,白恒一在他身后,几人谁也不知道这纸人还要做什么。
但戏已演到这里,总不能让所有人的努力都功亏一篑。季彤心里虽慌得厉害,到底鼓起了勇气。她正要放下背上的罗意,欲请荆白两人替她看顾,但腰刚一弯,对面的大汉又带着不赞同的神色连连摇头。
台上,几个以大汉为首的纸人静悄悄地看着这边的三人。
夜早已深了,月光早已越过纱一般笼罩着的云层,照下皎洁的清辉,落在纸人大汉平板的五官上。那纸做的圆圆面孔上既没有笑容,也不显得凶恶。凉冰冰的光线落下,竟衬出几分高深莫测。
台上台下静极了,竟无一人作声。
白恒一忽然心中一动,急切地道:“去!”
季彤惊疑地看着两人,荆白用眼神示意她背着的罗意,低声道:“就这么去。”
季彤的拳头握紧了。她选择了相信两人,不太明显地吸了口气,背着罗意,一步一步地往掷叉大汉的方向走去。
大汉照旧握着钢叉,就站在那里等着她。等她走到面前,就示意她附耳过去,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
这话不长,也就一两句的功夫,他便撤开身子,笑道:“到现在,才算我的债还了。姑娘,打了你四叉,现在可算不欠你了。”
季彤知道他说完了,一脸茫然地点了点头。
她面上虽然迷惘,脚下撤退的脚步却丝毫不慢,几步回到了舞台边。再回头,见大汉不加阻止,才放心地下了戏台。
底下的纸人观众并不理会他们,似乎要专心看完剩下的结尾。
这是他们撤退的黄金时间。没有钢叉在手,罗意和白恒一都经不起他们挤。趁纸人们不动,几人加快脚步往回程的方向走。
荆白见季彤脸上犹带困惑之色,也不禁有些好奇。他猜到大汉最后把季彤叫过去,说的或许会是线索,但实在猜不出会说什么。
季彤从听到大汉的话起就一直在想,听他问了,才回过神来。她勾起嘴角,但唇边的笑意有些苦涩:“是得分析一下。说实话,我没太听懂。”
第348章 阴缘线
她话音刚落,背后的戏台上,纸人大汉便道:“今日之事,起伏跌宕,全凭神明庇佑,才能有惊无险。”
他身后空着手的几个纸人道:“可不是吗!谁能知道那陈三娘还有这金蝉脱壳的本事!”
“是啊,附在别人身上认罪,这等诡异的招数,任谁也难想到啊!”
“她被押回来的时候没有脚,一路都飘飘的,真是吓人!”
“亏得咱大哥打叉准,不然她附身那姑娘也是小命难保。”
掷叉大汉压下声音,道:“好了,莫闲聊了!今日多亏了神明,才能有惊无险。还不快随我送神明回殿!”
他们说到一半,白恒一便道:“没剧情了,这次是真的快结束了。这些观众一会儿就该乱起来了,咱们快走。”
季彤背着罗意加快了脚步,边走边道:“怎么会有这么多纸人——不是,也太多了吧!”
她是没能来追陈三娘,否则不会到现在才感觉到纸人之多,荆白等人早就见过这场面了。
纸人们专心看戏,不来捣乱,他们又全速行走,就能走得很快。几个大汉还在你一言我一语地感叹今日之事,他们就已经看到人潮的尽头了。
荆白往远处眺望了一下,道:“先从人群中出去,散场的时候找个巷道躲进去,它们应该不会跟过来。我们正好在这儿看看散场的这些纸人会去哪儿。”
几人都赞同,等再听到大汉重新开嗓唱戏时,正好走到人潮的尽头。
荆白还在往前走,白恒一回头看了一眼,远远瞧见几个大汉正抬起神像和祭台,还有那块扎了四块钢叉的木板退场。
这么远的距离,已经看不清具体谁是谁了,但拿着钢叉的大汉是不会去抬神像的。他跟在众人身后,迈着稳健的步子,曼声唱道:“今日之事,乃是——”
走在旁边的季彤眉头一皱。念白都还好,她现在真是怕了听人唱戏。听大汉一唱起来,她莫名其妙地回头看去:“这眼见着不是演完了吗,怎么又唱起来了?”
白恒一是知道流程的,立刻道:“这是唱的结语,马上就散场!没我们的事了,先按路玄说的去找个巷道再看。”
陈三娘的声音婉柔缠绵,大汉的唱法则刚健有力,雄浑嘹亮,即使隔了这么些距离,也能听得清每句唱词。
众人一边听他唱,一边找藏身躲避的地方:“罪妇陈氏使奸计,附身脱逃惑人心;多得义士伸援手,使得红线制魂灵——”
他们四个匆匆拐进一个漆黑巷道时,各自找好位置时,大汉刚唱完这前面四句。
白恒一倚在墙上,他此时姿态很放松,懒洋洋地抱着胳膊,听得连连点头:“这嗓子真够亮的,气也足,这么远都听得清。”
季彤走得发热,一边扶着罗意坐下,一边拿手给自己扇风。闻他此言,不禁诧异地道:“白哥,你怎么这么懂戏?”
虽然巷子里不见多少光亮,但随着她这句话,白恒一还是看到原本警戒着巷外的荆白忽然转了过来,幽幽注视着自己。
白恒一:“……”
他干巴巴地冲荆白笑了笑:“哈哈,只是略懂。略懂。”
季彤不说话了,小心地看看他,又看看荆白。
这一听就是在打哈哈,看样子,连路玄都不知道白恒一是为什么懂戏。
两人明明感情甚笃,都到这份儿上了,难道还没有交底?
季彤不料自己随口一问会让气氛变尴尬,只能低下头专心干手上的活——她正在帮罗意展平被踩扁了的两条腿。
罗意被她按着腿,不好动弹,却一样很好奇,坐在地上,睁着求知的眼睛,自以为十分隐蔽地在两人之间看来看去。
荆白之前说过,白恒一不想说的事,他不会再追问。他素来言出必行,但这次是季彤问,又不是他问的。
可等他转过来,看白恒一笑得又是紧张,又有些心虚。巷子里很暗,但白恒一眼巴巴盯着他的模样却能看得见。
黑白分明的眼睛,直勾勾的注视,像什么被雨水打湿的小动物。
荆白知道他多少有些演的成分,架不住还是心软了,没有继续给他制造压力。
白恒一听见他在黑暗中哼笑了一声,显然是收下那个敷衍了事的“略懂”,转头重新看向了巷外。
这是又放了自己一马……果然还是这吃软不吃硬的脾气。白恒一这样想着,在他身后默默弯了弯眼睛。
“神明辨得是非清,指出真凶换太平——”
听见“辨是非”,就知道这段唱词已至尾声。这些纸人明显很专业,点踩得极准。
荆白远远看着,那几个空手的纸人在他唱到“神明”二字的时候,还齐刷刷示意自己正抬着的神像,再整齐有序地下台。等最后一个“平”字唱完,大汉也离开了戏台,台上就变得空荡荡的了。
他们离开戏台,走的是人潮的反方向。荆白这个距离,哪怕极目远眺,也只能看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一片黑暗中。
而剩下的观众纸人们,随着戏目的结束,又开启了一片新的混乱。
“走走走,各回各家咯!”
“今天的戏好看!精彩得很!”
“是哦!这剧情还多曲折的!”
他们虽然走出了“观众”的人海,但离得还不算很远,能听见他们叽叽喳喳地说话。
可是,他们说话听起来是一回事,荆白从巷子探出头看到的又是另一回事。
虽然听声音,这就是观众们正常的散场流程,甚至还有人互相讨论戏的剧情。但从大汉们在戏台上完全消失的那一刻起,纸人们就开始了新一轮的互相挤压。
按说,前后的路都有这么远,这么宽,他们是完全能活动开的,当然也能“回家”。可它们并没有这么做。
那些原本在戏台下站着的纸人,连散开的动作都没有。原本站在人海边界的纸人被挤倒,变成漫天飞散的纸屑;后一波继续涌上来,再被更后面的挤倒,变成纸屑。
他们好像毫无感觉,荆白甚至还听到有熟悉的声音在互相闲聊。
“刘大姐,慢点走嘛,慌啥呢?”
“家里有鸡等着我回去喂,哪像你个老学究,酱油瓶倒……”
“哎呀,刘大姐,你是不是还在不安逸我——”
这声音和称呼都很耳熟,是之前让白恒一确认陈三娘声音来自台下的“老童生”和“刘大姐”。但他们没有任何特殊待遇,和其他的纸人一样,来不及说完一句话,就被下一波涌过来的纸人一起挤碎在了边缘处。
季彤还在帮罗意折腾他的腿,荆白往外看了几眼,道:“这些纸人不会再‘回家’,我们可以回去了。”
白恒一凑过来看了一眼,好像联想到了什么,慢慢地道:“昨天咱们看到的纸人全烧了,今天它们又自己把自己全挤死……这算什么,给咱们的奖励吗?”
荆白也联想到了昨天的经历。除去为首的那几个纸人,在众人通过考验之后,这些成群结队的纸人不会理会他们,也不足以对他们造成什么伤害。
正是如此,如果按白恒一说的,这算是“奖励”……
这些纸人白天都藏在那些废弃的房子里,是有总数的。如果运行机制是当夜通过了纸人的考验,参与的纸人就自动销毁的话,村子里的纸人的总数量就会逐渐减少。
如果纸人的总数量减少算是奖励,是否意味着纸人的多寡会影响神像的力量?
还有一种可能,就是神像彻底脱离莲台束缚的时候,这些房子里的纸人也会倾巢而出。如果前几晚纸人拜访时能借机消灭一部分,最终战局的压力就会减轻。
不过,昨天为首的纸人金童和玉女是一并和灵棚一起被烧死了的,今晚以几个大汉为首的戏班却安全撤离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神像保驾护航的关系。
他思索的片刻,纸人们踩踏挤压的动作不仅没有停下,反而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疯狂。随着一波一波浪潮似的不断挤压,剩下的纸人逐渐从密集变得稀疏,渐渐不剩几个。
稀稀拉拉的队列不足以构成挤压,它们就不再动了。片刻后,为数不多的纸人竟就像当时白恒一钢叉刺到的效果一般,“砰”地一声原地爆裂,爆出漫天的纸片,在空中飘飘荡荡。
原本人声鼎沸,繁盛热闹的场面,转眼变成了一片死寂,只留下了满地狼藉。
荆白多等了片刻,不见这堆纸屑再有动静,才收回了视线。
具体是什么情况,明天就能见分晓了,反正最坏也就是要多应付这么一群纸人。
他自认尽了全力,能做的都做了,可结局走向如何,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既然无论怎么想,他们都必须迎来这一战,荆白反而一点都不紧张了。
确认不需要再警戒,他才转头看巷内的情形。白恒一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蹲在了罗意跟前,应该是在看罗意的恢复情况,眼神便柔和下来。
无论结局如何,他都能接受。
荆白走过去,在白恒一身边蹲下,借着月光观察罗意的腿:“怎么样了?”
肉眼看着是好了许多,不像之前那么扁和细了,季彤的努力应该还是起到了作用。
白恒一用力敲了敲他的膝盖,骨头凸起的地方,问:“有感觉吗?”
罗意点头:“有、有一点。”
白恒一松了口气:“骨头有感觉,说明架子没事,至少应该能行走。但是你今晚被踩了两次,如果腿上的纸面在天亮之前没恢复平整的话,我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后果。”
季彤大惊失色:“踩两次?怎么会被踩两次的?”
白恒一和荆白对视了一眼,两人都有些吃惊:“你中间这段时间完全失去意识了吗?”
季彤道:“从我承认是‘罪妇’之后就那样了。不能说完全失去意识,可脑子一片空白,无法思考。那种感觉很奇怪,明明看得见,可是理解不了;明明也听见了,可是不能听懂。钢叉飞过来的时候,能感觉到离我很近,但也不知道害怕。”
她努力地回想了一下,说:“台上发生的事情,都是我醒来之后自己回想的;在发生的当时当刻,我没有办法思考。台下发生的事情,我就完全不知道了。”
她在台上时,剧情要求她要受审,所以不能昏迷,又不能真让她醒着影响剧情,难怪她在台上是那样的状态。后面醒来,又能配合众人接着往下演。
难怪纸人们是在众人临下台之前,专门把她叫过去说话。在他们几个人的戏份没有成功演完之前,他们都不能算完成,纸人们当然不会把信息给她。
昨天夜里,纸人们的歌虽然是在路上唱的,可如果不是荆白用自己“路玄”的假名为白恒一替死,哪怕他最后找到了灵棚,烧掉纸人,也无法获知纸人们在路上唱出来的信息。
纸人给出的信息,恐怕才是最重要的奖励。
荆白以为纸人大汉今天说的,会和童女昨天唱的那个歌谣接续下去。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有种概念,有的歌谣上阙和下阙是能接起来的。
白恒一昨天说的歌谣就让他们摸不着头脑,至今也没能破解。因此下台时,眼看纸人把季彤叫过去,他一度以为等后面几句接上,或许会有更具体的指向。
但季彤复述的这个,让他有点明白她当时为什么会露出那样一副迷惑不解的表情了。
几人走回程的路上,这一路都是黑漆漆的,除了四个人此起彼伏的脚步声,什么动静也没有。
片刻后,一个女声幽幽念道:“分身万象,一点灵通。化乎界外,存乎其中。天清地浊,太虚立洞。无有法相,体性本空。”
荆白没说话,白恒一走在她身后,忍不住扶了下额头:“你这是念第几遍了?”
季彤长长叹了口气,苦笑道:“不是说书读百遍其义自见吗?万一多念几遍,我突然想明白了呢?”
第349章 阴缘线
可惜,这个书读百遍的方法,并不是每次都能奏效。
季彤在荆白和白恒一处获知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感动得两眼湿润。回程时,她和之前一样把罗意背起来,一字不漏地复述了她从掷叉大汉那里听到的内容。
她一边说一边摇头:“我真是有听没有懂……”
见荆白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季彤马上补充道:“可是我记忆力一直很好!他说的时候,我知道这个信息很关键。虽然没太懂,但内容就是这个,我肯定没记错!”
白恒一轻轻点了点头:“你没听错,前后听着是能联系起来的。”
季彤松了口气。主要这段话只有她一个人听见了,转述出来又高深莫测的,不好解读,她很担心大家会觉得是她转述有误。
几个人一边默默思索,一边往回走,路上一时只有四个人此起彼伏的脚步声。最后,还是罗意在季彤背上,试探着问:“‘分身万象’这句话,是不是说的神像啊?”
这是最容易联想到的,毕竟神像真的有分身,而且每家一个。并且所有的神像,无论是大是小、出现在什么地方,都共享着同一个恢复进度,大概率拥有同一个“意识”,也就说得上是“一点灵通”。
如果算上每天晚上来拜访他们的那些纸人,“万象”也能对应上。
季彤叹了口气:“这也是我唯一能对上的。后面那几句话,我听着就跟天书一样,只有几个字大概知道什么意思。”
她说完,下意识地将求知若渴的视线转向荆白。挺拔俊秀的青年正一言不发地走在她身边:“路哥,你有没有什么思路?”
他们说的荆白一开始就想过了,因为对一些名词不甚了解,他没有逐字逐句琢磨,习惯性地从整段话的结构来理解。
在他看来,这段话听起来很像是神像的起源。但结合所有信息和逻辑,又只能推翻这个想法。
分身万象,一点灵通。化乎界外,存乎其中。天清地浊,太虚立洞。无有法相,体性本空。
这段话看似玄妙,但和他们手中现有的线索毫不挂钩,说得上是模糊难解。
昨晚白恒一得到的消息虽然也和谜语似的,但至少还提到了他们当时拥有的红线。到了今晚,这段话却完全没提任何实体。如果说讲的是神像,听起来又仅仅交代了神像为什么会存在。
可如果真是这样,这段线索就不应该出现在今晚。
虽然纸人大汉给的信息并不是昨夜白恒一听到的歌谣的接续,可荆白觉得自己一开始的思路没有问题。
他虽然没参与第一晚张思远的“喜事”,不知该如何破解,但当时张思远遭遇的难度,应该不如荆白和白恒一经历的“丧事”,因为神像感官的受限程度在第一晚才最大。
他们今晚被迫参与进去的“戏曲”的难度,又比昨夜“丧事”的难度大,因为神像已经拿回了将近一半的感官。
他们都是普通人,身体的力量不可能对抗得过村子里海量的纸人和巨大的神像。满状态时不可能,“供养”之后体力下降,更不可能。
所以,纸人夜夜上门这件事,虽然要命,却也是给他们获取线索,以便从神像手中幸存或者逃出村庄的机会。甚至这机会,应该也是他们一开始和红线媪交易才得来的。
这样的话,神像越强,要破解纸人的局就会越难,相应的,他们得到的线索也应该更接近核心才对。
如果这个线索仅仅对应着神像的来历,在第一晚得到,还算说得过去,毕竟他们第一晚时,还不知道会有神像和神像的分身。
可现在是第三晚。荆白通过第二晚的“白事”拿到的线索,就能指引他取出莲台里的木盒,夺走神像的视觉。
第三晚远比第二晚危险,破解起来也更吃力,得到的线索就应该更有效。何况早上,等周杰森取出了神像里的木盒,他们就要直接面对从莲台上脱身的巨大神像。
如果今晚获得的只是一个介绍神像来源的线索,未免也太不合理了。
这至少应该是一个能帮助他们对抗神像,或者逃离村子的线索才对。
可问题是,这几句话假如不是说神像,还能是在说什么呢?
这个思路讲出来过于复杂,荆白不想耽误时间,索性道:“你先说你知道的。”
季彤知道今晚能得救,除了罗意拼尽全力,就是荆白和白恒一的鼎力相助。她没了半点藏私之念,荆白问了,她就一五一十地答:“在我印象里,‘天清地浊’这句,包括后面的‘太虚’,应该是道教的观念;‘法相’那句是佛教的。”
她努力想了想,又补充:“清净殿里困着那个大神像的莲台,普遍来说,更接近佛教的法器。然后兰亭曾经说过,月老祠里的那位手里拿布囊的月老,是一位道教的正神。”
荆白点了点头,陷入了思考。
这样起码是挂上钩了,但按他的思路,还是不太合理。
莲台与佛有关,月老是道教神,两个都对神像有一定的警示和抵抗作用。这都是他们昨天就知道的事。
周杰森他们昨天去月老祠,月老都已经指着神像的方向了。如果明天神像追出来,他们还不知道应该往月老祠躲,非要等到今晚似是而非的提示,那未免也太傻了。
按昨晚的思路,线索提示的东西应该是对他们第二天有帮助的才对。
荆白昨天能找到木盒,就是因为夜里,童女的歌谣说“神仙压顶难翻身”。第二天见到清净殿里巨大的神像,他就意识到底下莲台可能有东西。
前一天他根本没去清净台,按周杰森等人的说法,当时那里只得一个放抽屉的台子,里面没有神像,更没有莲台。
所以,理论上,线索应该是对他们第二天……或者至少是暂且还不知道的事有所提示,而不是这些他们本来就已经知道了的东西。
季彤等了一会儿,见荆白神色端凝,显然还在思索,不像有成型的推论的样子,又搜肠刮肚了一番,试图提供更多可能有用的知识。
可惜她这方面实在没什么储备,想得脑门出汗,也想不起别的。她想了半晌,越想越是挫败,只能对走在旁边的荆白低声说:“不好意思啊,路哥,我对这方面的知识了解不多,再往深了想,也想不出别的了。”
荆白还在想这段话,耳边捕捉到她说的,过了片刻才反应出来,随口道:“没事……”
他脸色忽然一滞。
不对。
季彤或许对这方面了解不多,但是……在这里,还有一个昨天早上仅凭纸人上门的顺序,就猜出了他们各自代表了眼、耳、鼻、舌、身、意这六识的人。
他不知道白恒一了解多少,但总该比季彤了解得更多。
方才季彤解释自己没有听错时,白恒一也确实说了,季彤说的能内容串联起来。
可从那之后,他就没再说过话了。季彤和罗意提出的观点,荆白能意识到不合理,白恒一不可能毫无察觉。后面季彤提出对一些概念比较模糊的分类,他肯定也知道,却不说话。
白恒一的确喜欢开玩笑,偶尔也爱卖关子,但只在他自己也不能完全确定的情况下,更不是在这种紧要关头。
荆白当然知道他不可能害自己,甚至更胜一筹,他根本不在乎白恒一是不是要害他。但他不喜欢白恒一悄悄背着他计划他不知道的事。甚至只要一想到,他就觉得心底涌起一股不知道打哪儿来,却切切实实存在着的、如坠深渊般的不安。
他心里发沉,悄悄看了一眼白恒一,比他略高一些的青年没有立刻注意到他的目光。
他垂着眼帘,看着好像在看路,神情宁静而悠远,任谁也瞧不出他的心事。
不像是在想事情,更像在出神。
荆白收回视线,先自己在心里默数了许多遍自己的心跳,直到确认自己完全冷静,才开口道:“白恒一?这段话,你有什么头绪了么?”
他看似若无其事,其实全副心神都放在白恒一身上,才发现对方在他开口之后,几乎微不可见地停顿了一下,方笑道:“有一点吧?”
荆白控制着自己的呼吸,也不问他怎么直到自己问了才开口,只点了点头,道:“说来听听。”
季彤和罗意和白恒一之间原本隔着荆白,这时两个人都好奇地转了过来,齐刷刷地盯着白恒一看。
白恒一这时才露出了思索的表情,连语速也放慢了:“季彤说的那两个分类是没错的,但我不是很同意关于神像的部分。”
他看了一眼荆白,道:“天清地浊这一段太玄了,暂时跳过,我其实想说说‘法相’。”
季彤用力晃了晃脑袋,恍然道:“对啊,白哥,六识的观点是你说的!都是今晚演了这破戏,搞得我脑子现在都有点晕,一不小心班门弄斧了。”
白恒一笑了笑,他虽然面向左边,瞧着是在和三个人说话,其实眼睛看的只有荆白。
他的语气很柔和,说:“佛法中说的法相,是‘诸法之相状’。无论是‘法’还是‘相’,都是非常玄妙广博的概念,难以简单阐释。但是既然后面说“体性本空”,我觉得这段话的意思,并没有那么深。”
他说着“没有那么深”,季彤和罗意的表情却几乎已经把迷惑写在脸上了。
白恒一知道自己非得把这段讲明了才行,只好继续解释:“算了,体性的概念更好懂。这么说吧,无论是法相和体性都有很多种理解,我现在说的,只是我对这句话的理解。体性,是体和性,体是一个东西的实体,性是它的性状,体性本空,是说这个东西——”
他故意停了下来,双目静静看着荆白,似乎在等他接上后半句。
荆白只是沉沉地注视着他,神情没有波澜,也并不开口作答。
旁边的季彤感觉气氛怪怪的,又实在很想知道答案,只好弱弱地答道:“……是不是说这个东西,其实并不存在?”
白恒一的视线转向了她,难得有一瞬间,两人对上眼神。季彤不知怎的,对上那双又黑又深的眼睛时,心里微微震了一下。
他的神色看上去明明平静如水,但那双眼睛里好像——好像藏着很多深不可见的情绪。
下一瞬,白恒一垂下眼眸,不再与她对视,只留下唇角那点笑意。他的语气甚至称得上轻快:“是的,正是如此。”
第350章 阴缘线
季彤听他说完,在脑子里转着想了一圈,实在没想到不存在的是什么。是神像?红线媪?还是他们和纸人的婚约?
季彤不怀疑白恒一的能耐,但是对方关于这段话的解读,她实在觉得有点过于虚无缥缈。
反正欠的人情够多了,也不在乎多欠一个,她索性直接刨根问底:“白哥,我这人真没啥慧根……你说的并不存在的东西,具体指的是什么啊?”
白恒一不动声色地悄悄瞥了荆白一眼,他身旁的青年从刚才起就一直不发一语,他于是转过视线,笑道:“我也不是很清楚。刚才说的,只是我对这句话的理解,也可能是我理解有误。更或许,这个线索就和之前的‘神仙压顶’一样,当时是解读不出来的,要到了某个地方才能知道。”
季彤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这倒确实有可能,不过白恒一说得这么不确信,她心里就又悬了。
到了这时候,所有人都没有缓冲的时间了。是生是死,就看几个小时之后,他们有没有机会从大神像的手中幸存。
昨天下午去清净殿取出木盒时,她已经亲眼见到了近乎拔天倚地的神像。光是想想要被那么一个东西追杀,她都觉得寒毛直竖。
今晚九死一生,好不容易拿到一个线索,也要等到明天才知道有没有机会破解。如果破解不了,那不就直接寄了?
虽说有一个往月老祠里躲的选项,但是仅仅靠那个点香之前破败的小庙……真能抵挡住神像的侵袭吗?
她每在脑中默默对比一次月老祠和清净殿的样子,就忍不住在心里焦虑一遍。
虽然知道对比没用,焦虑也没用,但是要是每个人都管得住自己的脑子,也就没有人会发疯了。
一路都是黑漆漆的,季彤抬头看了一眼头顶深蓝色的夜空,还有悬在穹顶的弯弯新月,虽然没有赏景的心情,但这起码让她确定,此时此刻离天亮还有好一会儿,心情也放松许多。
要不是走路总得看路,季彤真宁愿一直看着头顶的天空,因为她实在是不想看路,也不想看周围的房子,更不想看身边的人。
路和房子,是因为他们回程的这段路已经走出了玻璃上有洞的房子的范围。
现在的路过的所有房子,玻璃都完好无损,也就是说……里面还藏着不知道多少蓄势待发的纸人。
至于不想看身边的人……平时是因为不想当那个发光发热的电灯泡,这时就纯粹是因为尴尬。
白恒一和路玄之间的气氛很怪,连她这个外人都能感觉到。
他们俩一句话也不说,季彤每次眼神不经意掠过他们时,两个人没有一刻眼神是交汇的。
虽然大家都有着名义上的婚姻关系,但这两个人真的不太一样,和其他任何人都不像。
亲密的时候比任何人都亲密,疏离的时候……好像也不是一般意义上的那种疏离,哪怕像现在这么“怪”,也是一种别人插不进去的“怪”。
最要命的是,他们两个人气场都很强。虽然季彤很清楚他们没有气势压人的意思,但是在两个人都情绪相对低沉的情况下还要走在他们身边,这压力真是不一般。
好在她终于快解脱了!
季彤在心里数了不知道多少个秒,终于看到了前方她需要和两人分道的路口,忙不迭对身边的荆白道:“路哥,我身上还穿着他们给我套上的囚服呢,我得回去把这身衣服给换了……”
荆白随意地点了点头。他原本也无所谓季彤去哪儿,只要逃命的时候不掉链子就行。
但季彤想了想,或许都活不了几个小时了,她得给自己留个喘息的时间,便又主动揽下了去找兰亭和周杰森的任务。也不用等天亮,先提前把人叫齐了,过来一起在荆白的房子处碰头。
趁现在还早,把另外四人叫过来一起集思广益,或许有助于破解这段话的含义。
等真正临走前,她又不免再次千恩万谢。白恒一虽然一直没和他们说话,却关注着这边的动静。见荆白心思不在对话上,替他都应了,才将两人送走。
现在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静静走在回去小院的路上。
白恒一也不知道自己此时什么心情。
他没有情绪不好,只是一直在想,荆白有没有听出来他到底想说什么。
从这段话出来,他已经隐隐猜到了一些东西。这段话合上了和他天黑之前的推测,加上出现的时间点,应该就是出副本的终极提示。但正如他和季彤说的,没到具体的环境,都不能完全确定。
他能猜出来,是因为他有记忆。等到了时机,以荆白的智慧,肯定也能破解。
“塔”又不是傻子,谜底由他这个npc提前说出来跟荆白自己推断出来相比,结算的进度肯定大有差别。
白恒一故意说得似是而非,是因为现在不到揭晓谜底的时候,他只能先排除错误答案。
但荆白打那之后一直沉默不语,就让他心里直呼没底了。
微妙的气氛中,拐过一个弯,并肩而行的两人同时看到了远处属于家的灯光。
他们出门时有意没关灯,暖黄色的光遥遥浮在幽暗夜色中,一时显得美丽而虚幻,像个漂浮在梦境中,却永远不能靠拢的岸。
荆白和白恒一的脚步不约而同地顿了一下。
白恒一看着那点灯光,不由自主地感到一阵温暖,但随之而来的,就变成了一种恋恋不舍的酸涩。
他平时远说不上是个伤春悲秋的人了,可在明确知道,最快几个小时,最慢也就十几个小时,就即将迎来终局的时候,无论是远处家的温暖灯光,还是就在身边的爱人……
咦?!
白恒一回过神来,荆白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往前走去,此时人影在他前方。他原本身形高挑,个高腿长,走快了就是步履如飞,不知不觉间,已经领先白恒一好一段路了。
他似乎根本没注意到白恒一在身后,也没有等的意思。脚下步履匆匆,很快走到院门前,随手将虚掩的院门推开。
白恒一追到小院门前时,门口的木制门扇仍在吱呀吱呀地来回摆动,可见荆白推门的力气不小。
给季彤解读完那段话后,白恒一因为自己的心事,走路也走得心不在焉。
荆白向来话少,白恒一不逗他,他很少主动开启话题。尤其是手中还有亟待破解的线索,他一开始认真思考,大脑高速运转的时候,几小时没一句话也很正常。
再加上先前那阵子,白恒一自己的心思也飘忽不定。直到现在,他才后知后觉地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
他在门口多站了片刻,想叹气,却叹不出口;想要笑,也笑不出来。
除了他自己,恐怕无人能感知到此刻他的心绪有多么复杂,虽然有“五味杂陈”,但他此时心中何止酸甜苦辣咸五味?
但在门口多站片刻,也是在倒数的时光中平白扣去片刻,所以他索性还是清空了自己脸上的所有表情,尽可能平静地走进了房间里。
客厅的灯也亮着。荆白坐在桌边,双手交叉,抵住下颌。见他进来,也不说话,只是抬起眼睛,静静地同他四目相对。
两人目光对上的一瞬间,白恒一意识到,荆白似乎和他一样,也花费了不少时间来平复心绪。他进门时明明这么生气,推得门扇摇摇欲坠,此时脸上的神情却很平静。
发黄的灯光给两人身上都镀上一层温暖的光晕,他们一个站着,一个坐着,谁也没有开口说话。要任何人从窗外看过来,都会觉得屋内的气氛安宁而祥和。
而事实上,沐浴在暖洋洋的光线中,沉浸在爱人的目光里,荆白没有感到任何温暖,或者快活,或者安心。
相反地,他觉得冷。
从见到白恒一的那一刻起,他从未觉得这么冷过。
从看到房子的灯光起,他一路走得这么快,越走越快,快到自己都觉得呼吸急促,几乎到了胸口发痛的程度。他走进这所这些天越来越熟悉的房子,几乎被默认为“家”的地方。
他坐在温暖的灯光下,连这灯光,也是白恒一特意留下的。
他此刻坐着的这张餐桌,因为白恒一此前失明,荆白习惯坐在能看见门的这一边,而白恒一会坐在他对面。
但荆白还是觉得冷,哪怕白恒一也走进房间,就站在他几步之外,也一样。
他微微打了个寒噤,白恒一立刻回过神来,把身后的房门关上了。
荆白怔怔地注视着他,看着他去关门,又快步走回来。白恒一没有选择在对面落座,走到他面前,关切地问:“冷吗?是不是衣服穿太少了?”
他说着这话,下意识伸手摸了一下荆白的额头。片刻后,好像发现了什么,又讪讪地收了回来,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忘了,摸不出来。”
荆白没说话,只有喉头滚动了一下,白恒一却注意到了,立刻转过身准备去给他倒水:“渴吗?可别真的发烧了,我去倒……”
他还没来得及走开,身后忽然迎来一个重量,猝不及防,却又如此牢固,将他紧紧锁在怀中。
白恒一愣了一下,道:“我身上不暖和,要不我……”
白恒一后面在说什么,其实荆白根本没注意听。
正如他所说,这是个没有什么温度的拥抱。外面的天还没亮,透过薄薄的衣服,能感觉到白恒一的身体是凉的,只会带走荆白自己的体温。
可实实在在的躯体拥在怀中的这一刻,荆白才真正感觉到,那种刺骨的冰冷消失了。
他感到温暖,感到安全,感到自己有处可去,感到自己可以在此停栖。
第351章 阴缘线
荆白一直不说话,白恒一反而更加担心起来了。
他先前觉得荆白不说话或许是因为心情不好,但荆白一直沉默着,他现在反倒担心他是真的身体不适。
想来也是,荆白有两天晚上没怎么睡,白天又要来回奔波,前几天还因为“供养”被抽走不少元气。虽然后面取走木盒时都还回来了,但几天下来,可能身体多少有些亏损。
横竖季彤要回去换衣服,再叫上兰亭、周杰森等人,肯定还要耽搁一阵。白恒一想让他休息一会儿
荆白从背后抱过来,简直像把他锁住了一样,白恒一稍微一动,荆白反而搂得愈紧。
白恒一简直怀疑他现在起烧了,导致意识不太清醒。他不想闹出太大的动静,反手去够荆白的腰,轻轻拍了几下,试图安抚。
“荆白,你是不是不舒服?想喝点热的吗?你松一松,我去给你熬点甜汤。”
被这样锁住,连走路都很困难。白恒一惦记着让荆白回卧室休息一会儿,他好趁现在去熬点姜汤,替他祛祛寒气。
正常状态下的荆白身体素质很好,就算现在烧起来,说不定等天亮时,烧就退了。
他自己计划得倒挺顺利,问题是荆白根本不肯放手。
白恒一越发觉得他是病中难受,很小心地侧过头去,想看看他到底怎么样了,侧脸却碰到浓密的毛茸茸的头发,是荆白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他心里顿时软成了一滩水。
他握住荆白锁在他腰腹的双手,轻轻摩挲,荆白的手立即颤抖了一下。白恒一用安抚的声音,轻声地说:“我不走……让我转过来好吗?这样没法抱你。”
背后的人还是一言不发,但是锁链似的绑着他的手悄悄地放松了一些。
白恒一这才有了些许转身的余地。他猜荆白这时候或许是烧得难受,没有急着去挣脱,而是转过身去,小心地捧住了对方的面颊,用嘴唇轻轻贴了一下。
这是他唯一感知相对准确的地方,也不知能否感觉得出体温的异常……咦?
这温度好像挺正常的啊。
白恒一愣住了。他眨了眨眼睛,发现自己好像全猜错了。
荆白的脸还被他捧在手中,但他这时回过神来,看向那双注视着他的眼睛,黑白分明的眼瞳中,只有一如既往的平静清明。
白恒一想起自己方才哄孩子的语气,一时不知道应该先替自己尴尬还是先替荆白尴尬,反正他现在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他大脑基本上已经处于停转状态,如果有个外接的风扇能给他散热,这时候应该已经转得嗡嗡响了。
荆白这时却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黑白分明的眼睛注视着他,突兀地问:“你到底想说什么不存在?”
白恒一愣了一下,方才那个意外好像让他舌头也打结了,他磕了一下,才说:“我——我不是说了吗,我只是按字面意思推测的。”
荆白点了点头,似乎收下了这个答案。
白恒一连忙转过身,不着痕迹地舒了口气,几步就往厨房里迈:“我把吃的热热,顺便烧点热水。你还是趁现在躺一会,等周……”
他身后那个熟悉的声音,用他更加熟悉的冰冷的语调说:“白恒一。”
这个他给起的名字,白恒一每次听到,都会下意识地、郑重其事地回应。
他挺直了脊背,刚“哎”了一声,就听见荆白在背后,说:“你是不是觉得我和别人一样好骗,你说什么我都信?”
他的声音其实没有什么波动,甚至比方才叫白恒一名字的时候语气更轻、更柔软些,在白恒一的心中却掀起巨浪般的翻腾。
他放在身前的手掌不自觉攥了起来,为了极力克制情绪,已经在微微发抖。
他是实在不得已,可荆白并不知道他的苦衷,只是出于对他的心软,明知他在隐瞒,也多次容让。
、
白恒一恢复记忆之后,最清楚这并非荆白往日的作风。他做了应该做的事,为此伤害了荆白,甚至在这个副本里他还在伤害他,可他却无能为力。
没有记忆的纸人时期,他对自己失去的眼睛耿耿于怀,很难不说是因为潜意识里他厌恶“供养”这个机制。他的失明意味着被控制,意味着他是荆白的拖累。他潜意识里痛恨这个纸人的身份。
可是,等真正恢复记忆,白恒一发现自己难以自制地觉得庆幸,因为他从未想过自己还能有机会同荆白再相见。
所以……当发现荆白在因为他而痛苦的时候,他也会动摇。
他以前最看不起那种游移不定,犹豫不决的人。因为这种人总是会错过最关键的机会。
但现在他才知道,这里面有些人或许是胆小怕事,而有些人……只是把一些事,或者一些人看得太重了,无法轻易割舍。
身后没有脚步声,荆白没有离去,也没有继续说话,步步紧逼,只是安静地等着他的回应。
白恒一做了好几个深呼吸,才平复下自己的心绪。
他以为自己做好了所有的准备,但未转身时,无论如何想不到自己会看到什么。
他对上一双明澈冷静的眼睛,眼眶微微发红,眼睛也是异常地明润发亮。白恒一换过无数张脸,对人神态的观察精细入微,但不需要这份功力,他也看得出荆白流过泪了。
只是没叫白恒一听见。他太骄傲了,只要白恒一一句话,甚至不愿以自己的情绪做加持。
现在被看见了,他也毫无闪避,只是一如既往,用那种直白锐利得足以扎穿白恒一心脏的目光,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他。
他虽然一句话都没说,可两人相视,又何止千言万语。白恒一曾自诩是全世界最擅长说谎的人,连荆白都成功骗过不止一次,这方面说得上战功赫赫。
唯独这次,他被一个眼神打败,顷刻间溃不成军,徒有一张最能言善辩的嘴,却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周杰森昨晚回家之后差点失眠了。
作为唯一一个没有取出木盒的天选倒霉蛋,一想到明天要去神像脚下取木盒,神像摆脱了莲台之后,大概率还要开启追杀模式,他就焦虑的睡不着觉。
那神像高大得快顶天立地了,他拿了木盒之后,怎么接?用脸接吗?
最可气的是,他甚至失去了失眠的权利!
平时睡不着也就罢了,可路玄那两口子说过,前一个人被纸人上门的时候,后一个人是有可能听见动静、获得线索的。昨天季彤就是在睡梦中听到了一部分童女的歌,虽然不完整,但也进一步验证了白恒一棺材里听到的信息的准确性。
虽然只有万一的可能性,但如果这次真能听到什么对抗神像的方法呢?
哪怕是为了这个,他也得拼命睡着。周杰森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烙了半天饼,实在睡不着,最后索性两眼一闭,选择用魔法打败魔法——
他幻想了大概不下百种自己在神像手中凄惨死去的手法,从主动献身,牺牲自己为大家,再想到单纯跑慢了被神像嚼吧嚼吧咽了,最后想疲了,想麻了,念头都想通达了,竟然就真睡过去了!
就是睡也没睡好。
季彤来楼下叫门的时候,他刚从梦中惊醒不久,正和方菲抱怨:“也不知道做了什么梦,感觉听谁唱戏了。一会男的唱,一会女的唱,咿咿呀呀地唱了老半天!肯定是梦里吵的,醒来我都觉得脑门子疼!”
他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脑门,捏着嗓子学了一下梦里的腔调:“‘可怜我,陈三娘——’,这和出去的线索有什么关系吗?”
方菲倚在床上,文静的脸上显出几分疑虑,她说:“不对呀。季彤姐梦到的就和路哥经历的一样,你梦里的应该也是线索才对。”
她温柔平缓的语气一定程度上平复了周杰森焦躁的心绪。他闭着眼睛,使劲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努力整理思绪:“这戏太长了,梦里的信息有点多,我也不是全能记住……你等等,我再想想。”
周杰森记性还是相当不错的,听到的戏文,他不能说一一复制,但还是能记住个大概。等把烦躁的心情压下去,他感觉自己很快整理出了个思路,刚要开口,忽然听到院门外响起来砰砰砰的敲门声。
周杰森下意识抬头看了眼窗外。天还没亮,透过窗棂,能看到天空当前是一种幽幽的深蓝色,月亮都还没落下去呢。
他是做了梦没睡好才惊醒的。这个时间,有谁会过来敲门?
不会是睡前想东想西想了太多,真把神像或者什么纸人给召唤过来了吧?
他和方菲刚对视了一眼,门外已经有个中气十足的女声道:“周杰森,快开门!赶紧起来收拾收拾,去路哥家集合了,我一会儿还得去叫兰亭他们呢!”
这声音很熟悉……是季彤?!
今晚不就是她被纸人上门了吗?怎么会天不亮又找到了自己这儿来?
周杰森转念一想,季彤现在活的死的还不好说,可昨天他们是亲眼见着神像长出了嘴。现在天还没亮,按说的确可能有纸人出没。
不会就用在装成人来叫门上了吧?杀了季彤,又用季彤的声音来叫门,骗他出去,再把他和方菲也杀了?
这个想法真挺瘆人的,周杰森自认不喜欢看恐怖片,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自动展开这么可怕的联想。就像他也不知道自己昨晚为什么能脑补出那么多花样百出的自己的死法,就好像他真的就经历过很多类似的危机一样……
事实上,不止他很怀疑门外的声音,就连旁边的方菲都连连摇头,示意他不要开门。
门外的季彤叫了一阵门,也累了。她知道周杰森两人多半是有所怀疑,但是她真有点叫不动了——虽然陈三娘的戏不是她唱的,但是她也张了一晚上的嘴,灌了一肚子的冷风呢。
她最后只能忿忿地道:“周杰森,方菲,我知道你们在家——不是我说,就这门的强度,我和阿意一人一脚轮流踢,早晚能给你们踢破了!要我们真是神像装的,你真觉得它们打不开这么扇破门吗?”
她在门外叫了好一会儿了,都等不到两人来开门,说到后面时,又想起自己昨晚被几个纸人大汉“押送”走的经历,是以越说越没好气,语气逐渐不善。
周杰森和方菲面面相觑,都觉得这话听着确实是季彤的脾气了,要命的是,她说得还很有道理。
方菲行动不便,周杰森把她放在轮椅上,自己小心地前去开门。
打开房门才瞧见,这会儿天色还是深蓝色,但天边已经开始泛白了,差不多已经四五点,比他预计的稍晚一些。最关键的是,门外站着的,可不真是季彤和罗意么?
虽然瞧着脸色不大好看,但他们竟然真的幸存下来了!
周杰森心里吃了一惊,但更多的还是欢喜。他们二人的幸存进一步削弱了神像,更重要的是,他们熬过了昨夜,让周杰森对自己今天取出木盒也升起了信心。
他连忙打开门扇,连声道歉:“不好意思,天没亮,我昨晚做了梦,心里乱糟糟的,真把你们当神像了。请进,请进!”
第352章 阴缘线
季彤两人进来了,接了方菲倒的热水,喝了几口,神色缓和许多。
他们也没有寒暄的意思,直入主题:“我马上还要去找兰亭,我们夜里拿到了线索,亟待破解,所以天不亮就提前过来叫你们了,一会在路哥房子那边碰头。你怎么安排随意,不过我建议——
她顿了顿,秀眉一皱,道:“你还是先别去找路哥他们,等人凑齐了一起去。要不想费脚程,找个地方等我和兰亭过来汇合也行。”
周杰森吓得站了起来,脸都白了一半:“我怎么听着这么吓人呢?你见过他们了吗?路哥他们没事吧?”
季彤见他误会了,连忙道:“没那回事!路哥和白哥好着呢,我们夜里能活着回来,多亏了他们俩。”
周杰森闻言不禁松了口气。路玄和白恒一昨天曾答应,他取木盒时会全力相助。若没有这两个大佬从旁策应,他今天取木盒才真是没一点指望了。
但季彤话里的信息让他吃了一惊:“怎么个意思,难道、难道路哥他们昨晚去救你们了?”
罗意听到这里,用力点头,他此时提起,依然十分感念,脸膛发红:“是的,多、多亏他们!”
周杰森又惊又喜,他恨不得现在长出翅膀飞到荆白他们家里,还方便商讨今天取木盒的计划。因此纳闷道:“既然人没事,我真的不能先过去吗?我今天要取木盒,还想跟他们二位商讨一下呢。”
季彤有些无语地盯着他,双臂抱了起来,看着像是在打量他,又像是有点无语。周杰森被她看得莫名其妙,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脸,以为脸上蹭了什么脏东西。
季彤见他还没醒过神,忍不住叹了口气,道:“我看你长得也不笨啊,怎么这方面这么不开窍?这些天你还瞧不出来他们俩感情好?我们几个凑齐了人过去,给他俩多留些相处的时间。正好也商讨一下昨晚得到的线索,免得过去的时候还没个章程。
她一边说一边摇头:“去清净殿的路那么远,木盒的事可以路上说啊,何苦去挤占人家这点时间?”
周杰森恍然大悟,感激得直冲季彤拱手——他差点都忘了!路玄从一开始就不在意别的事,两人刚认识的时候,他去找路玄搭话合作,对方就只关心家里的纸人,他当时还默默腹诽对方是个恋爱脑。
要不是最后确认了他们和纸人是同一阵营,所有人的生命又同受那神像的威胁……若他们只是准备离开村子,周杰森甚至觉得,路玄可能根本不会和他们同行。
想到这里,原本已经在刷牙的周杰森又不禁回头看了看方菲。坐在轮椅上的姑娘似乎注意到他的目光,冲他露出一个恬静的微笑。
周杰森扯了下嘴角,算是回应,转头去漱口时,又不禁观察罗意和季彤的对话的神态。
说实话,他对方菲,除去对纸人身份的好恶,确实有那么点亲近感和熟悉感。两人性格不同,相处固然和谐愉快,却也绝非那种恋人式的亲近。
季彤和罗意或许是因为有过同生共死的经历,瞧着比他和方菲关系更好。能看出季彤十分信任罗意,但打眼瞧着也绝无暧昧。
可路玄和白恒一……好像从一开始,就和他们几个不太一样。
大家起步应该都是一样的,都是失忆,被纸人唤醒。路玄这个人,一看就不是什么多情种子,但瞧着却和他的纸人的感情基础格外深。
其中难道有什么缘故?
怀揣着这个疑惑,他和季彤去兰亭家接走了最后两个人,却还是没想出个所以然。
罗意口齿不灵便,季彤为了避免说两次,戏的事情都是从接到兰亭之后才说的。其中危险,听得几人都纷纷色变。尤其是梦中听到了戏的周杰森,听季彤说完,不由得感慨:“我光听见你们唱戏了,真没想到其中如此凶险。”
季彤也是心有余悸,道:“是啊,如果没有路哥他们,今天就真的完了。”
她又问一直皱眉思索的周杰森:“除了戏,你还听到什么别的没?”
周杰森这时已经听她说了纸人大汉最后说的那段话,他仔细回想了一下,摇头道:“我觉得我是普通观众的视角,完完整整地听了一场戏。戏里唱的什么内容,包括什么陈三娘,梅老五的,我都听见了。还有、还有你说那个男声最后说的那段话,我也听见了。只是你不特别点出来,戏那么长,唱词那么多,我很难意识到它那么重要。”
季彤原本只点了点头,还欲转头问兰亭对这段话的见解,头转到一半,忽然顿住了。
周杰森就见她像卡帧了一般,一格一格地、缓慢地转脸看着自己,脸上的表情接近空白,又像是某种震悚:“你说最后那段话,你在梦里听见了?”
她重复了一遍之后,原本和王坚在说话的罗意也转过身,盯住了周杰森,脸上满是惊讶。
周杰森被两个人四只眼睛盯得浑身发毛,不自在地动了动,确认道:“我是听见了呀……不是,这有什么问题吗?”
季彤毕竟已经遭逢大变,迅速冷静了下来,说:“就连几句话的内容也一样?”
周杰森不知道她为什么反复强调,只能照实说道:“也不止这几句话,整部戏,你说的和我听的内容就是一样的。只是我毕竟是做梦,不能一字一句完全记住。最后那段话,你说完我就全想起来了,确实一字不差啊!”
季彤点了点头,双目注视着他,是一种探究的神色:“这就是问题。你不可能是一般的观众视角,因为这段话,是那个纸人附在我耳边说的悄悄话。我背上的阿意都没听得很清楚,路哥、白哥更是没听见。你怎么会听见的?”
周杰森根本不知道当时的情境,被她一问,愣在当场。
前面一直没说话的兰亭,此时忽然轻声道:“你说,你只是听见在唱戏,没有看见是吗?”
周杰森人都傻了,下意识地说:“对、对啊——”
女孩那双黑漆漆的、向来视线飘忽不定的眼睛,此时终于聚焦在了他脸上。
她视线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谁的时候,不知为何,会给人感觉有些瘆人。周杰森被她看得不自觉加快了脚步,推着方菲越过了兰亭和王坚,只留了个背影给她。
兰亭于是在他背后幽幽道:“你有没有想过,你所在的……可能不是一般的纸人视角,而是神像的视角?”
周杰森这下走不动了。他回过头看着兰亭,瞠目结舌地指着自己:“我???”
“啊????”
天空是一种浅淡的灰蓝色,月亮还未完全被天光掩去面目,但天色已经明显亮了起来。
荆白和白恒一并肩坐在一起,看着院子里的小花小草,藤上结的瓜果。平时没注意,这时候看,也只觉得样样都好。哪怕这几天没有好好打理,藤上叶子乱糟糟,也是清新可爱,别有意趣。
白恒一背靠在椅子上,看着头顶的天空。旁边椅子上,同样倚着椅背的荆白不知何时已经闭上了眼睛。
白恒一便就此注视着他的侧脸,丝毫不觉自己面上已经露出微笑。
他现在是真心盼着季彤等人来得晚一些了。
整整累了两天两夜,哪怕荆白能得片刻休息也好。
现在天快亮了,季彤等人应该很快也要来了。
他往敞开的房门看了一眼,几不可闻地悄悄叹了口气。
他自觉几乎没有发出什么声音,荆白却忽然睁开了眼睛,转头看着他。青年的目光清醒锐利,何曾有过哪怕一丝睡意:“什么事?”
白恒一听着他呼吸均匀,心里只道荆白已经睡着好一会儿,没料他竟然只是假寐。这时被他问得愣了一下,神色近乎愕然。
他还没开口,荆白已经坐起来,微微偏了偏头。
他没说话,但那包含着质询的眼神,意思很明白:你答应过我什么?
白恒一想起自己说过的话,果断投降:“我是想着,天快亮了。昨晚没给你蒸好那个黄米糕,这会儿也没空再蒸了,有些可惜。”
他说到这里,眼睛还往房间里看,显见是真的惋惜。
荆白见他这样,心中有些不解。
他不重口腹之欲,尤其是现在危机近在眼前,他觉得只要有东西果腹,足够保持体力就可以了。白恒一昨晚做了顿很丰盛的饭,早备齐了今天的餐食,不差那一碗糕。
他有些不明白,白恒一为什么那样在意。
他珍重白恒一的心意,并不是一碗蒸坏了的点心。
他虽然不明白白恒一的心思,但见他难掩失落,仍试着道:“昨晚做的别的菜还有很多,已经足够了。”
白恒一听着他笨拙的安慰,握住他的手,只是笑了一下。
荆白很珍视他的心意,他负责洗碗,那碗蒸成了炭色的糕都没舍得倒掉,现在还加了个盖子放在厨房里。但白恒一就是觉得可惜。
两人争吵过后,他想着哄荆白高兴,特意准备的惊喜。一不小心弄糊了,还想着有机会再做一次,让他好歹吃上,谁知道时光转瞬即逝,竟然没有机会再补救。
他的遗憾其实还不止这个。从恢复记忆的时候起,白恒一就惦记着,自己还欠荆白一盏灯笼。
这个副本里没有纸,油纸自然也没有,但几尺布和做骨架的竹子还是能翻出来的。白恒一原本想着,反正他不用睡觉,今夜如果有时间,趁荆白休息的空档,他还能用竹条扎个布灯笼出来。
谁知半夜,两人都被罗意叫了出去。等戏演完回来,灯笼没空做了,剩余的时间,连再蒸碗黄米糕的都够呛。总想着略尽绵薄之力,再给他点什么,却总没能做到。
白恒一想到这里,再看荆白,脸上难免带上歉疚之色。
荆白不明白他为何这样怅惘,只好顺着他的视线回头看。转过目光时,眼睛在遥远的天边有片刻的停留。
他猛地意识到什么,拽过白恒一的手。
白恒一不明所以地看着他,荆白却先冲白恒一笑了一下。
明朗的笑意在那张素来冷漠的面容上,仿佛一瞬间云销雨霁,轩然霞举,令白恒一移不开视线,近乎心醉神迷。
荆白握着他的手,指出某个方向。
在那里,有几束金色的光芒悄悄钻出了天际线,给天边的云霞染上一层胭脂似的晕红。
荆白说:“太阳出来了。”
白恒一也注意到,今天似乎是个难得的晴天。日轮在遥远的天边,悄悄露出了一点金红的脸。
他于是也笑了起来,对荆白道:“也是。想那么多,不如好好看个日出。”
毕竟,这意味着他们一起迈入了新的一天。
第353章 阴缘线
白恒一和荆白坐在院子里,湿润的晨风轻轻扑在面上。他们谁也没有说话,静静注视着太阳,直到它彻底跃出地平线,徐徐挂上天空,放出万丈光芒。
白恒一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太阳一出来,他皮肤的质感就完全恢复了正常,笑起来和常人无异,只让人觉得英俊又阳光。
他就着椅子,把自己抻成长长一条,像头刚睡醒的猛兽舒展筋骨,看上去舒展又惬意。荆白看着他,眉目方才柔和下来,白恒一身形忽然一顿,遥遥看向院子外的方向:“他们来了。”
荆白还坐着,他已经站直了。面孔隐没在光线中,看不见表情,只向荆白伸出一只手。
荆白一把握住他的手掌,借力站了起来。
他站起来,才瞧见白恒一正微微侧着头,嘴角已经翘了起来,似是玩味。
荆白纳闷地问:“你听见什么了?”
白恒一冲他挑了挑眉,立体的五官顿时变得生动又鲜活。
荆白见他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正吵架呢。”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我又不是说你被神像附身了。我只是说,有没有一种可能,你昨晚用了神像的视角……说不定也和你的木盒在莲台里有关,你和它还有那么点联系。”
前面的男声无疑是周杰森的,他捧着自己的头,崩溃地叫道:“啊啊啊啊!可我不想和它有联系!”
“算了算了,等你冷静点再说。”季彤叹了口气。想想也是,周杰森今天还要取木盒,神像给他的压迫感可能是太大了。
她走在这个队伍的最前面,转过弯,就看见荆白和白恒一的小院,门竟然还向外开着。
她心里一突,转脸对周杰森等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后面的众人安静下来,以她为首,小心翼翼地靠近。
快走到的时候,敞着的门里忽然有个人探了半截身子出来,冲他们招了招手:“怎么忽然不说话了?”
招手的自然是白恒一,他姿态十分松弛,脸上甚至笑嘻嘻的,一点瞧不出紧张感。
另一个高挑挺拔的青年也站在院子门口。他只露了小半边脸出来,但在场的人当然知道,这里不可能有第二人选。
青年把半边身子悬空的白恒一拉了回去,季彤愣了片刻,忙道:“白哥,你都听见了?我们看门开着,生怕出了什么事……”
白恒一微微一笑。他岂止是听见了,还跟荆白绘声绘色地转达了。不过这就没有必要当众人的面说出来了,横竖出去之后,这些人都会变成荆白的朋友。
他顺口无比地把话接了过去,笑道:“好好坐在家里呢,能出什么事?”
荆白却没领会他的用意,见白恒一和季彤聊了起来,便把目光转向了正朝他走过来的周杰森,对方脸上还带着打招呼的热情笑容:“什么‘附身’,你昨晚做什么了?”
白恒一:“……”
周杰森:“……”
空气于是又安静了下来。
周杰森几乎要捧着脸尖叫:“啊啊啊!不是!我没有!路哥,你听我解释,这不是被附身了!”
也是,这才是荆白的风格。
白恒一摇了摇头,去找兰亭和王坚确认食水储备了。纸人们不需要进食,在这个副本一直是负责后勤工作的。
几人简单地交换了信息,顺便吃了个早饭,周杰森把昨晚的梦一股脑儿说了,眼巴巴地望着荆白:“路哥,我这不能是被神像附身了吧?”
荆白还没开口,正在给荆白剥鸡蛋的白恒一先翻了个白眼:“哪有那么容易被附身,想多了,你就做个梦而已。”
荆白已经向他看了过来,白恒一专注着手里的活儿,没有注意,漫不经心地继续说:“附身可不是这滋味儿。它要真能附身,昨晚就该把你带到戏台附近,连带着张思远这些人一并叉了不是更好?何苦让自己的神像平白还挨一叉。”
他说完,小心地将剥出来的圆润光洁的脱壳蛋滚进荆白碗里。
周杰森长出了一口气,拍了拍胸口:“不是附身就好,我放心多了。被附身多恶心啊!”
荆白只管听着,一句话都没插,只注意白恒一的神色。见他听到前面还好,等周杰森说完那句“恶心”,嘴角便扯了一下,像是忍回去了好一声冷笑。
周杰森丝毫没察觉到自己又棒槌了一把,荆白用筷子戳开白恒一给他剥好的鸡蛋,低声问:“‘附身’又怎么你了?”
白恒一不着痕迹地又斜了一眼周杰森,没好气地小声回道:“烦他张嘴就来。比附身恶心的可多了去了……”
荆白拿筷子戳开鸡蛋,不说话了,只留心听着他小声的抱怨。白恒一说到此处,却似乎意识到什么,默默闭上了嘴。
兰亭的目光在两人中间默默打了个转,再看了一眼乐呵呵的周杰森,无奈地和季彤交换了个眼神。
她选择开口,及时岔开话题:“季彤姐给我说了那段话,来的路上,我想了一下,觉得可能有一点能补充的东西。”
其实从戏台回来的路上,几人破解这段话时,就觉得说不定兰亭能提出一些新想法。这时见她果然提了,目光便都集中到了她身上。
她思索着道:“白哥说这段话不是说神像的,这点我也赞同。来的时候,季彤姐问过我,‘天清地浊,太虚立洞’是不是来自道德经,我说我印象中不是,但我听着觉得很耳熟。”
白恒一点了点头,说:“我也记得,确实不是。”
得到他的确认,兰亭更有信心了一些,继续道:“说来也巧,‘太虚立洞’这句话,我始终觉得有点熟悉,多想了几遍,想起了我曾经看过一篇半科普性质的杂文。当时里面提到物理学概念里的黑洞和道家一些观念的巧合……”
在座不少人脸上都满是迷茫之色,周杰森好奇地问:“真的假的,这还能挂上钩?”
兰亭冲他点了点头:“我当时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我点进去看了。”
她说到这里,犹豫了片刻,说:“但我不能完全确定,那篇文章里提到的和这几个字到底是不是一回事。”
荆白看了白恒一一眼,若有所思地说:“季彤当时复述的时候,我们都以为‘洞’是动的意思,有人纠正过来,说应该是‘洞’。‘洞’这个字不容易有歧义,你继续说。”
有他这一眼,“有人”是谁,在座心里都有数了。
因为在整个纸人唱戏的过程中,白恒一是他们几个中唯一懂得戏曲相关知识的人,众人当时又刚刚逃离险境,对他的博闻强识都很习惯。
季彤第一次复述的时候,白恒一顺口就纠正了这个词,表现无比自然,连荆白都没多留意,就按他说的来了。他后来向众人阐释这句话的时候,又跳过了这个概念
兰亭不禁朝白恒一看了过来,脸上浮现几分疑惑:如果白恒一能纠正其他人,说明他也应该熟悉这个概念才对。
白恒一迎着众人探询的目光,镇定自若地笑道:“我对此有个印象,就顺便纠正过来了。可我完全不懂物理,联想不到这么深……”
他没来得及说完,荆白冷冷瞥了他一眼,直接打断,示意兰亭:“你继续说。”
白恒一立时不说话了。兰亭感觉到氛围的微妙变化,忙道:“那篇文章说过,道家有一个概念,就是‘元气’。简单来说,‘元气生于混沌,于明之内,暗之外。因明暗之间生空洞,空洞之中生太无’①……”
大部分人的表情已经从迷茫进化到了两眼发直,周杰森直接痛苦面具:“对不起,我艺术生,我真听不懂。”
季彤用力摆了两下头,苦笑道:“你要不还是跳到我们能听懂的地方吧。”
兰亭解释道:“其实再往后的,我也记不得了。简单来说,这个概念的意思就是,最开始是空洞,但于空洞中又生出了万物。而在物理学的概念中,关于宇宙的形成有很多种假说,其中一种就是,我们所存在的宇宙很可能是从黑洞中诞生的。这是一种奇妙的巧合。”
荆白思索着道:“按你的说法,‘天清地浊,太虚立洞’的意思,是从‘无’中生出‘有’;而白恒一解释‘无有法相,体性本空’,则是从‘有’变成了‘无’。”
他说过,“法相”乃是“诸法之相状”,“体性”则是实体和性质,都指向一个“实体”,但话语间的意思,却是这个实体其实并不存在。
方菲轻声道:“这已经接近哲学的概念了,我不太明白。”
荆白这么一说,两句话前后倒是串起来了,就是还是听着云里雾里的。
王坚一直没说话,这时道:“现在至少前后能联系起来。”
这点倒是,总比一开头只能跳过中间那句话来得好。
兰亭想了想,说:“反正第三句确实是道家的概念,第四句是佛家的。清净殿和月老祠,我们正好都要去,到底有什么寓意,说不定到地方就知道了。”
她原意是宽慰,但不说还好,一说这句话,周杰森立时痛苦地捂住了脸:“你别说得那么轻松……我今天要去取的可是最后一个木盒,说不定要和那个大神像正面刚啊啊啊啊啊——”
他说到这里,荆白率先站起身,对众人道:“是时候出发了。”
他看了一眼白恒一,白恒一补充道:“我们商量过了,一般来说,一天中的时刻,午夜极阴,正午极阳。既然午夜的时候,是以前开始‘供养’的时间,也是我们纸人彻底纸化的时间,那正午时分,神像应该相对来说是最受克的。”
第354章 阴缘线
他们出门的时候是清晨,等走到月老祠和清净殿的那个分岔路口,太阳已经高高挂在了天空上。阳光并不炽烈,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可惜周杰森抬眼看时,脸上多少有些忧愁。
兰亭和王坚、季彤和罗意都要去月老祠,周杰森必须去清净殿取出木盒。他不好带着方菲,只能托付给其他人带着她走。
周杰森把身上所有东西,连火折子都掏出来交给了方菲,随后用力握了握罗意的手,诚恳地说:“拜托你了。”
兰亭身体虚弱,虽然昨天取出木盒之后恢复了一些体力,也要节省到关键时刻。去月老祠的路程太远,王坚得背着她。
而对方菲来说,月老祠不止远,还坐落在荒野,没有大路。道生荒草,她的轮椅不方便再推,季彤同样经过供养,体力珍贵,去的人里只有罗意适合背她。周杰森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因为罗意的腿脚本身已说不上好。
昨晚季彤把他背回去之后,想了不少办法把他的腿展平,甚至还找了热水来泡,但或许因为当时被踩的时候毁损过于严重,他的腿没能完全恢复。
外表上是看不出什么,起码他是自己走着来的。几人交换信息的时候,季彤没有主动提,还是荆白过问了一句。
他想知道纸人的具体恢复能力。
季彤有些惊讶他表现出的关心,先谢了一句,才道:“天亮之前,我们进行了不少努力,但是没能完全恢复。变成正常人形之后,我感觉他的腿明显变细了一些。”
罗意自己解释道:“细是因为变回人躯之后,肌肉比原来消退了不少。行走没有问题,但是我自己感觉耐力不如之前。”
白恒一问:“能感觉到痛吗?”
荆白看了他一眼。纸人的感知能力低很多,如果纸人能感觉到,换成常人,多半会有明显的痛感。
果然,罗意摇头道:“不累就感觉不到。”
这说明纸人们在午夜之后受的伤,虽然因为纸做的身体,伤口不似常人可怕,但变回人躯之后同样会有消耗,和人大病初愈后身体不如从前是一样的。
他的变化,周杰森也看得出来。昨天他是和罗意一起去的月老祠,看他昨天在月老祠走了个来回,状态都还算好,现在脸上却已经出现了明显的疲倦之色。
虽然几人如何分两头,怎么去各自的目的地,都在来时的路上商量好了,但毕竟是要麻烦罗意,周杰森的脸上也难免露出几分歉疚。
轮椅上的方菲本人更是面带愧色。她微微躬身,看起来非常不好意思,罗意却不以为意,把她背到背上之后,还安慰道:“没事的,你很轻。”
这是实话,毕竟方菲本身体格就瘦弱,还缺了两条腿,更不可能重到哪里去。
季彤也冲周杰森点了点头,道:“别客气了,取木盒也是为了我们所有人。你放宽心,阿意背不动还有我呢,一定平安送到月老祠。”
周杰森神色松下来,真心实意地对几人说了声“多谢”。
这边商定,季彤一行人便准备出发了。
几人相视,临别的气氛也变得沉重。这一别,能否再见还未可知。
尤其荆白和白恒一,他们本来也可以直接去月老祠,这次再去清净殿,纯粹是为了接应周杰森。他们是替所有人在冒险。
众人都看得出,荆白和白恒一本身对这件事并不在意,但他们不以此自重,不代表其他的几个人真就不识好歹,认为他们的付出理所应当。
几人连带着各自的纸人过来,郑重其事谢了两人,才正式分了两队的道。其他人都往月老祠的方向进发,只剩了白恒一、荆白和周杰森准备前往清净殿。
周杰森问:“白哥在哪里接应?”
这是方才荆白和白恒一没商定的。纸人不能去清净殿,昨天白恒一试过,他甚至走不到太近的位置。
荆白想让白恒一留在路牌处,等他们过来再行接应,白恒一则想再试试能不能走过去,至少接近一些。
他说:“清净台都能变成清净殿,清净殿今天不一定又变成什么。昨天还取到了木盒,万一我今天能进去呢?”
三个人站成一个三角,周杰森看看右边的白恒一,又看看左边的荆白。实话说,他觉得白恒一说得有理,但是这几天的经验告诉他,他们俩有分歧,外人不能轻易站队。
荆白何尝不知道白恒一说得有理,但白恒一主意太大了,他真担心出什么意外。好在两个人性格都很果断,对峙片刻,荆白便道:“那就一起进,但你如果出现和昨天一样的症状,就不能再走了,退到不会有任何反应的地方再等我们。”
白恒一点点头。今时不比往日,这是要逃命的关键时刻,他不会允许自己状态影响到荆白。
定下了计划,三人便一齐往清净殿的方向走去。
周杰森忍不住又抬头看了一眼太阳。
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多了看太阳的位置和影子就能大致判断时间的能力,反正他现在已经能看出来了。现在离正午大概也就一个小时左右。
到正午,就是他取木盒的时间。他做了这么久的心理准备,一想到此处,还是觉得自己手心冒汗。
横竖他说不说话都插不进旁边两口子自带的结界,周杰森索性在一旁默默复习来时的路上商讨的策略,这样他能尽快冷静下来,避免到时出差错。
现在是他们所有人对抗神像。
神像完全失去的只有眼识,这也是他们现在最大的优势,因为神像是全盲的。
最大的劣势,是神像获得了完整的“意”,和“舌”,也就是说这东西不仅有完全的思维能力,还能说话。
它昨天白天获得了完整的说话能力,当夜,他们就不得不陪它演了一出戏。等大神像完全脱困,如何应用还未可知。
听力虽然只有一边,可从夜晚的情况来看,覆盖的范围已经足够广。
神像没能获得完整的身识是他们的优势之一,它只有右手和左脚。理论上,除非用爬的,否则它都无法行走。
荆白和白恒一见识过神像一只耳朵的听力,知道他们在其他的地方恐怕都占不到便宜,只能从神像已经确定的目盲和无法行走来想办法。
神像没有眼睛,它无法知晓和周杰森一起来的人是谁、代表哪个感官、有没有木盒,但它可以确定周杰森和他的木盒就在此处。
因此,它最有可能针对的还是周杰森。
周杰森代表的是身识中的“腿”,也是神像行走和站立的关键,荆白觉得它一定会优先追捕他。可它已经瞎了,只能听见,不能看见,只要周杰森取出木盒之后立刻同荆白站到一起,它一定无法确定,在场的人到底哪个才是周杰森。
带编号的人死了,纸人不会立刻死,这是卢庆和江月明证实过的。其后,拿到木盒也是其中一个关键节点。
当时荆白说的话,他当时看了一眼白恒一,周杰森总觉得那个眼神非常复杂,又像是某种无可奈何:“纸人的存在,本身就是神像缺失的六识的代表,我甚至觉得,他们的存在或许本身就意味着这个‘供养’契约的存在。”
纸人和他们的结婚关系是一种阵营的绑定。从之前几人的死亡来看,张思远未知,但以他的个性,大概率也是他先把贺林推出去送死了;七号则极有可能选择了用火烧掉纸人。活人杀死纸人,意味着他们主动撕毁了“契约”。
他们几个带编号的人和红线媪的契约,无论当时他们以为契约是什么,实质上都是他们自己同意用生命力来供奉神像的感官。
作为他们‘供养’的渠道,纸人们得以存在。
荆白和众人解释的时候,同样用了赌局的例子。他说的时候正在前往两个地方的路上,纸人们都在场,他们显然早就习惯了自己被作为工具的设定,每一个都十分淡定。
荆白一想到白恒一也是如此,总觉得如鲠在喉,白恒一自己却处之泰然,还像给大型动物顺毛一般,轻轻抚摸他绷紧的脊背。
就像荆白曾意识到的那样,在这个赌局里,他们和神像是玩家,纸人们只是牌桌上的牌而已。红线媪诱导他们杀死纸人当然是故意的,只要他们主动杀死纸人,就等于弃牌不玩,当然算输,活人的生命力当然也被抽空了。
不仅他们死了,他们代表的神像的感官也会完全回归。
季彤若有所思,问:“杀死纸人,等于弃牌。那么,如果死于纸人的拜访……是不是就算打牌打输了?所以结果也是一样?”
这点白恒一和荆白还真讨论过,但是季彤和之前的人不太一样的是,昨晚她已经拿到了木盒。由于他们不知道木盒里究竟放的是什么东西,活人死了,纸人拿着木盒能起到什么作用,谁也说不好。
目前虽然没能亲眼见证,但是关于纸人和活人之间生死的联系,来的路上,众人讨论之后,都倾向于最乐观的一种:如果活人和纸人分头行动,即使活人死了,只要纸人和木盒还在,神像就拿不回感官。
众人一番讨论,最后得出来的结果就是,纸人们看似是被摆布的一方,其实是牌局能不能赢的关键。
兰亭用她缥缈的声音幽幽地说:“这才符合常理啊。没有牌,技术再好,不也是空谈么……”
第355章 阴缘线
当时行路经过一半,众人得出这个结论之后,纸人们就成了计划中的重点保护对象。
兰亭需要王坚护送,罗意原本和季彤商量好,可以的话,今天也去给荆白和白恒一帮手。但等到早上,发现腿脚没有完全恢复,就只能放弃这一打算。
但是如果纸人出事,神像就会直接恢复对应的感官的话……
其他人的目光默默转向了白恒一。
白恒一的能力毋庸置疑,但有个致命的问题,作为纸人,他进不去清净殿。相当于最危险的阶段,他原本就参与不了。
荆白并不在乎其他人的看法,但是如果纸人带着木盒有机会独活……他当然更希望白恒一带着木盒去月老祠。
当时的气氛非常微妙。到了今天,荆白和白恒一的决定,无论他们自己想怎么做,其他人都是不敢插嘴的。
白恒一自然也察觉了所有人有意无意的注视,却罕见地一言不发,只顾走自己的路。
在沉默中又走了一段路,荆白还没开口说话,甚至只是侧过头看向他,白恒一就干脆利落地说:“不行。”
荆白盯着他,道:“我还没说,你又知道了?”
白恒一笑了笑,眼睛里却没有笑意,说:“是么,原来不是我以为的意思?”
他说话声音很轻,语气堪称平和。但因为众人都很安静,所有人都听得很清楚。
荆白没有接话,只有唇线弯了一下。
是么?当然是。他当时确实有些犹豫,但他知道白恒一不会同意。
见他果然否得干脆,便也不提了。
在荆白这里,显然这件事已经到此为止。白恒一却瞥了其他人一眼。在场没有傻子,所有人都眼观鼻,鼻观心,不是低头看地面,就是看远方,反正就是没一个往他们这里看的,更没人说话。
一片安静中,他忽然开口道:“如果我不去,就算你和周杰森从清净殿里成功逃出来,两个人作为迷惑项也太少了,制造不出足够大的动静。清净殿离月老祠距离远,等你们体力下降,越往后,逃脱的速度只会越慢。不多来个人分散神像的注意力,生存的概率只会更低。”
白恒一这话看似是对荆白说的,脸却并未朝着荆白。
荆白在他刚开口时,就已经转脸看他了。
他觉得很奇怪,因为在他看来,白恒一在说的是两个人都心知肚明的废话。
他为什么犹豫了片刻,最终没有说出口;白恒一又为什么在他看过来的时候就直截了当地拒绝?
就因为他们俩都很清楚,困境是实实在在的。他们现在看着人多,实则大多都是老弱病残。清净殿那边的处境,多个人就多几分生机,何况那是白恒一。再换几个人来,也难有他的能力和配合荆白的默契。
正疑惑之际,白恒一冲他使了个眼色。荆白这才意识到,这些话是说给其他人听的。
白恒一说话间,视线又在众人身上逡巡了一圈,才又回落到荆白身上。
荆白没有记忆,当然,有的时候他也无所谓。但是白恒一既然记起了一切,就不得不为他今后打算。
在场的几人能在这里,本身就已经进入了高层副本。如果能活着出去,高层副本流动又小,他们极有可能还会和荆白进入同一个副本。
该说明白的当然要说明白,由白恒一自己来说更好。他不能让这些人心中留下顾虑。
在场的人都听得懂白恒一的弦外之意,待他话音方落,季彤便直接道:“路哥,白哥,随你们怎么安排,我什么意见也不会有。”
周杰森更是道:“两位,无论结果如何,我只会都感恩戴德,你们想怎么办就怎么办。”
兰亭静了片刻,慢慢地开口道:“我也是。抱歉,要不是身体实在不好,我是最应该跟你们去的……”
这点众人何尝不知。兰亭是唯一能看得见神像身上有黑气的人,可她的身体撑不起逃跑,这是事实。且她虽然瘦弱,也有一整个人的重量。逃命的时候如果背上她的负重,恐怕是很难逃得掉。
白恒一挑明之后,关于两队的人选,众人无论脸上还是心里,都再没一丝疑议。最后走到路牌处,便顺利按此分道。
周杰森回顾计划的时候,把自己从进村以来的经历在心里捋了一遍,只觉得心里一下子平静了下来。
荆白和白恒一对他,甚至对所有人都是没得说的。如果他真死了,那也是他命数不济,合该葬送在此,怨不得任何人。
等终于捋顺了心绪,周杰森想对旁边的两人说点什么,结果一转头,才发现自己一个人走在了最前头。
荆白和白恒一不知什么时候停下了脚步,已经落后了他几步。
不仅如此,周杰森转过去时,荆白的手正按在白恒一的胸口上。
周杰森脚下不由得顿住了。有一瞬间,他觉得自己不应该在这里。但问题是所有人都不在,他不能不在啊!
他一时竟然觉得有点拿不准,自己是咳嗽一声提醒他们自己还在,还是先背过去不要打扰。抬头又看了一眼太阳,离正午还有一会儿,以这两位的脾气应该还是有分寸的,就决定先装根木头了。
然而此时白恒一和荆白的对话,并没有他以为的丝毫旖旎。
周杰森之前想着自己的心事,没留意到两人的动静。其实荆白是忽然停下的。
三个人走到某段路的时候,他忽然转头对白恒一道:“你昨天好像没走到这里。”
白恒一愣了一下。
荆白不说,他自己还真没留意。荆白却已经停下脚步,用近乎审视的目光看着他:“一点感觉也没有么?”
白恒一感觉自己信誉逐渐破产,只能睁大眼睛突出自己的无辜,诚恳而坦白地说:“真没有啊!”
荆白将信将疑,仍有些放心不下。他忽然想起昨天白恒一停下时曾经让荆白摸过胸口,那里当时烫得吓人,索性将手放上去,确定没有特别的热度。
白恒一坦坦荡荡让他摸:“你看,真的正常。”
白天时,纸人的皮肤看上去和常人是一样的,但是摸上去就不大一样了。
触手是温热的,但是再摸,就会感觉到温度似乎是从自己这边传过去的,明显比自己的体温要冷。
手摸的是心口处,皮肤平滑,肌肉线条明显而流畅,分明和常人一般,偏偏手下一片安静,没有任何心脏搏动的迹象。
他的手多停留了片刻,白恒一也留意到了那点端倪。
他垂下视线,将眸光的波动尽数掩去,最后只是笑了笑,抓着荆白的手从自己胸前挪开,语带戏谑:“你再摸下去,周杰森真要原地站成木桩子了。”
荆白回握住他,这才回头看了一眼。几米之外的前方,周杰森直板板地站着,不知道在想什么,只是背影瞧着十分僵硬,看着倒真像块木板。
两人赶上去时,白恒一越过荆白的脊背,伸手在周杰森脑后打了个响指。
“啪”地一声,非常清脆。周杰森猛地回过神来,荆白和白恒一已经走过了他身边,他连忙追上去,下意识道:“你们摸……不是,你们忙完了?”
荆白瞥了他一眼,没带什么感情,但周杰森感觉像被冰锥扎了一下,听他道:“昨天白恒一没走到这个位置,就已经感觉不能走近了。但今天,木盒在他身上,他没有任何反应,应该可以和我们一样进入清净殿。”
这样的话,殿内就有三个人,他和荆白的压力都会减小一些。
周杰森心中先是一喜,脑子转了一圈,才反应过来,道:“所以说,之前不能接近,还是木盒的问题。木盒对神像的力量,难道有牵制的作用?”
荆白点了点头,道:“这是一种可能。”
白恒一隔着荆白,歪着头冲他笑了笑,眉眼弯弯地说:“我很欣赏你的乐观。”
他明明笑得很友好,甚至还说“很欣赏”。但不知道为什么,他笑得那么开心,周杰森心里反而一阵发毛,总觉得他后面要说的不是什么好事。
果然,片刻后,白恒一慢悠悠地说:“另一种可能,就是它知道,它很快可以脱离莲台了。既然只待脱身,自然百无禁忌,只待有人自投罗网,送货上门。”
他语气十分轻松,好像自己不是那条前去投网的鱼。
问题是,白恒一身上也是关键感官,他代表完整的眼识啊!
周杰森想了想,一狠心一闭眼:“白哥,如果它到时候优先追你,我一定替你引开它!”
白恒一惊讶地看了他一眼,道:“谢谢。不过……”
荆白这时忽然对周杰森道:“它应该还是优先追你。”
周杰森的一颗老心七上八下地悬了半天,最终在两人的轮番出击下,疲惫地回归了原位。他不知道这两人一唱一和是不是为了给他脱敏,但作用确实是起到了。
他捂着胸口,艰难地说:“二位,你们不然一次说完呢?”
白恒一冲荆白耸了耸肩,荆白道:“本来是想等要进清净殿之前说的,免得你实在太紧张。不过你想提前做好准备也是好事。”
为了避免被神像听到,和之前商讨计划的时候一样,他用的是比划加上唇语,周杰森领会了意思,看得连连点头。
这段路并不算很长,没过多久,他们就走到清净殿的木门之前。
白恒一仰着头,看了一眼头顶的牌匾,真心实意地感叹道:“这玩意真够大的。”
准确地说,这里的一切都非常巨大。
他昨日没能过来,当时远看,只觉得神殿风格古朴,建筑风格偏灰调,庄严肃穆,宏伟非常。等走近了,才发现这些东西的比例如此离谱。
三人现在并排站在门口,暂且看不见远处的神殿。但光看这门头,已感觉门扇厚重高大,仅仅一扇木门,一个牌匾,就有十足的压迫感,更别提那左右绵延开来的、似乎一眼看不到尽头的白色围墙。
白恒一看了看这木门的大小,心中默默估算了一番,吃惊地问荆白:“你昨天来时,体力还被削弱过至少一半……怎么推开这扇门的?”
他说出这话时,听见周杰森“咕咚”一声,用力咽口水的声音,不由得往旁边看了一眼。
周杰森整个脸都白了,额头全是冷汗。他缓缓伸出一只右手,还在微微颤抖,不知是想推门还是想做别的什么。
这位显见是指望不上了,还好白恒一从来没指望过他。
他将视线转回荆白身上,向来冷淡沉稳的青年,此时也仰着脸,眉头蹙了起来。
他叹了口气,轻声对白恒一道:“昨天……这扇门还没有这么大。”
第356章 阴缘线
这边厢,周杰森连着做了好几个深呼吸,才平复下了自己的情绪。
他伸出手,是为了对比清净殿的门和自己的身高。
昨天来时,这扇门也比他高出许多,但也只是显得比较宽阔高大,类似那种规模较为宏大的景区建筑物。
但是今天……这扇门的比例就已经脱离常规了,比昨天大约又高了至少二分之一。
门变高了,里面的神像呢?周杰森一想到这里,就觉得两眼发黑。
他的手刚伸到门上,还没来得及用力,门扇忽然嘎吱一声,缓缓向内打开了。
周杰森瞪圆了眼睛,第一反应是转头对身边的荆白道:“我——我没推!!我手刚摸上去!!!!”
荆白虽没在看他,余光也留意到了他的动作。别说用没用力了,周杰森只伸了一只手,开的却是两扇门。
想来门里的东西早就不耐烦了,就等着他们送上门。
白恒一冲周杰森提了提嘴角,道:“这是请君入瓮呢。”
周杰森欲哭无泪,荆白一抬脚,就要率先往里走,白恒一道:“不急,我先试试。”
他毕竟是在场唯一的纸人,荆白退了一步,看白恒一越过门槛,直接跨入门中,又在门边试探着走了几下。
没有纸化,也没有什么异样的感觉。他对门外比了个手势,示意一切正常,荆白和周杰森一起进了大门。
等正式迈进了门中,三个人的目光便都不由自主地投向了远处那座峻拔巍峨、足有数层楼阁之高的建筑。
脚下,是平整宽阔的青石板地面,一路往前延伸,扩展出一个比一般的广场还大上许多的极其阔朗的大堂。
视线的尽头,数十级青石台阶之上,是一座金碧辉煌的神殿。
白恒一回头看了一眼,大门虽然自动打开,却并未因为他们进了门自动关上,仍旧大敞着。
他重新细看了几眼大门的建筑,又转回来看了一眼神殿,心里有些奇怪。
挂着牌匾的大门口看上去是偏灰调的,古朴庄严。门内的大堂,也是青石地面,洁净平整。再往远了看,连带着神殿的台阶也是同样的色调,虽然简素,却庄重雅致。
偏在台阶之上的大殿又是完全不同的风格,一眼就能看出来精心装潢过。色泽鲜亮,搭配和谐,但又装饰繁复,极尽华丽。
唯一不太和谐的,就是作为一个只有一层的建筑,它实在高大得过分。
要走到神殿,几个人只能沿着青石路一直走。好在现在是大白天,又将近正午,明晃晃的日光下,这广场似的大堂一览无余,也不需要担心有什么潜藏的危机。
当然,也可能是因为最大的危机已经摆在了他们眼前。
通往神殿的这段路上,三个人谁也没有说话。该商量的先前已经都商量好了,现在进入神像的听力范围,就更没什么可说的。
三个人静悄悄地往前走,一直走到台阶处,都只有他们三个的脚步声,在巨大的场地中扩散开来,一声声地,像敲在周杰森的心上。
他原本因为紧张,难受得要命,随着离台阶、离神殿越来越近,神经更是逐渐绷成一线。但走着走着,或许是因为这暴风雨前的宁静,他反而心静了一些。
是生是死,也就这一遭了。好歹这地方看着不算寒碜,要是还吓得屁滚尿流似的死了,那也未免太难看。
台阶足有几十级,等到顶时,周杰森已经累得开始喘气了,荆白和白恒一却一切如常。
周杰森怕耽误时间,他呼吸急促,抬脚就欲往大殿里走,被荆白拦住,轻轻摇了摇头。
他不解其意,白恒一抬手示意了他的口鼻处,他才恍悟过来。
他现在还在喘息,呼吸激烈急促。如果这时着急进入大殿,神像很快能分辨出来,取木盒的人就是他,不利于后续的计划。
他点了点头,示意明白。
在等周杰森恢复正常呼吸频率的时间里,荆白和白恒一一直在观察神像。
现在的角度,还不能看到神像全身,但能看到它身下的莲台整个从中间剖开一条又深又长的裂隙,甚至已经不再水平,左右两端下撇。
荆白昨日见过完整的莲台,感觉更加明显。除了中间的裂缝,莲台的光泽度也远逊于昨日。
无论是荷心的莲蓬,还是层层叠叠的花瓣,都不再像昨天那样,有种真正花朵般的鲜润色泽,反而像是蒙了一层灰,看上去黯淡无光。
巨大的神像,则依然端坐在莲台上。它长出来的那只左手虚托着,像是个打坐的手势。
周杰森慢慢调整过来自己的呼吸节奏,冲两人做了个手势,表示自己好了,可以往里进。
他们一齐跨进了神殿的大门。
没有了神殿的遮挡,三个人切切实实站到神像脚下,才看到了神像真实的高度。
荆白仰头看着神像。过于巨大的物体,会导致人对它的观察失准。但考虑到神殿的门也变大了,荆白觉得这并非自己的错觉——神像的确比昨天又高了一些。
再往上看,能看到神像的两只眼睛是凹陷下去的,就像最开始的白恒一一样。耳朵也只得右边有一只。
能把五官都看得这么清楚,也是因为它正微微垂着头。虽没有眼睛,可仍似在注视进殿的三个人。
原本空白的脸庞填上了一部分,反而使得残缺看上去更为明显,何况它身形如此巨大。脸上空白的时候,还能因它肢体的端坐和宽袍大袖显出某种圣洁。但当七零八落的五官直观展现出来,就只剩一种毛骨悚然之感了。
第一次来到清净殿的白恒一,首先是在大殿内转了一圈。
他一进大殿,也感受到了某种气息,眉头微微一扬。
在周杰森过来取木盒之前,他先伸手摸了一下莲台。
果然已经不剩多少能量了。
荆白走到他身边,原本是想看他是否有什么发现,但白恒一扶着他的肩膀,用唇语说了句话。
荆白听他说时,神色有些意外,等他彻底讲完,又变得肃穆起来,只用一种说不出的目光看着他。
其实进了殿之后,他也有类似的念头。副本中形势随时在变,人的想法也随时变化,最难得的是,他和白恒一的想法总能合上。
周杰森往大殿外看了一眼,确认太阳高高悬在当空,正午已至,就绕到柜子背后,准备取木盒。
转过身来,却见荆白和白恒一两个人正对着莲台,似乎在比划什么。
这似乎和商定的不太一样?
现在三人就在神像脚下,周杰森也不好问,只能按下心头的疑惑,站在两人面前,示意自己一切就绪,可以取木盒了。
午时已至,不容耽搁。既然他准备好了,荆白和白恒一就站到他身后,跟着他一步步往前,直到周杰森的手触碰到莲台对应的那朵莲瓣。
周杰森的手臂有些发抖。
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他身后,荆白和白恒一并肩站在一起。
荆白和往日一样,身形挺拔,肩背笔直。俊秀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抱臂站着的姿态,显得极冷冽锋利。
只有肩膀上搭着的那只手臂,稍微打破了那种不近人情般的冰冷。
周杰森这时才发现,他的身体竟然是微微倾斜向白恒一的。
荆白身边,比他略高一些的青年搭了一只手臂在荆白的肩膀,头也侧向他。人虽英俊无匹,但这样的姿态,在这个时候简直可以说是随性得有些散漫。只是看着他那双似笑非笑的、深湖一般的眼睛,周杰森也生不起任何疑议。
周杰森回头的这一刻,两人似乎都毫不意外。
在他的视线追逐过去的那一刻,无论是荆白还是白恒一,脸上都没有出现一丝不耐,或者催促,或者任何他以为会有的情绪。
荆白神色淡静,只点了点头。白恒一目光平和,冲他微微一笑。
有这样两个人站在身后,如果他还提不起勇气去做什么的话……
周杰森伸出手,握住属于自己的那片花瓣,只觉好像摸到了一片真的花瓣……手感意外地柔软而温和。
他心已定,把花瓣轻轻往外一拽,只觉那物什顺势落下,变成一个木匣,滚落在他手中。
随着花瓣落下,好像有什么清凉的东西也灌入了身体里,让他感觉原本滞涩的身躯又轻盈了几分。
一切发生得太快,周杰森还未来得及升起什么情绪。下一刻,莲台上的原本层层叠叠、数百上千的莲瓣,竟似同一时间枯萎,纷纷往下掉落,宛若满地缤纷花雨。
明明是石雕的莲台,莲瓣落地,却像花瓣落入春泥,以极快的速度消融不见。
而随着莲瓣凋落,原本就已经从中间开裂的巨大的莲台,也发出“喀喀”的可怖的开裂声。
说时迟,那时快,见周杰森取出木盒,荆白和白恒一同时往前扑去。电光石火之间,荆白动作更快一筹,他把周杰森往白恒一那边用力一推!
莲心的缝隙越来越大,似乎牵动了整座神殿,从地板到头顶,仿佛整个世界都开始晃动起来。
神像巨大的身躯随之一起剧烈地摇撼。伴随着剧烈的震动,它原本空荡荡的衣衫之下,飞速生长出了一条盘着的左腿。
比众人预计的最坏状况好一些,它没有立刻站起来,但离着几人最近的手足也已开始缓缓颤动。
周杰森转身前的最后一眼,就见它新生的、屈起的膝头处裂开了一道缝。原本的石质光泽下,绽出一线真实的皮肤质感。
脱出这被封印的石壳,它就真要活过来了!
白恒一接住周杰森的那一瞬间,就知道自己晚了荆白一步,已经来不及做那件事了。
最危险的任务交给了荆白,白恒一此时此刻却没有任何时间犹豫和纠结,连回头去看一眼的功夫都没有。
他一把夺过周杰森手中的木盒,头也不回地往大殿门外跑去!
从木盒脱手出去的一瞬间,周杰森也同时起跑。
他没有问白恒一和荆白的安排,因为这显然不是他的任务。
他们给他的唯一安排就是跑。
没命地跑!
要么跑到月老祠,要么,就跑到自己的最后一次呼吸为止。
第357章 阴缘线
应对神像的策略一开始就是想好了的。
荆白和白恒一商量过,两个人都觉得神像一旦脱困,肯定感应得到自己剩下的感官在哪,否则它追人的限制条件太大。
眼下只有荆白让白恒一恢复了完整的感官,最有可能无法被神像感知,其他人都被迫留了一部分在神像身上。
互相缺失的感官之间有牵引太正常了,而这种牵引,极有可能引来神像的追杀。
牵引的契机,大概率还是落在木盒身上。在带着木盒的其他人已经到达月老祠的前提下,神像别无选择,只能追逐周杰森的木盒代表的身识,也就是那条右腿。
两人提出这个思路之后,众人也集思广益过,在这个前提下,如何帮助周杰森逃跑。但除了转移木盒、制造噪音来混淆神像,也再想不出别的办法。
“这木盒真的太奇怪了。”周杰森作为唯一一个没有取出木盒的人,非常纳闷地说:“不取出来不行,带着会被神像追,丢了还会被神像拿回去,也不行!我看它不像木盒,倒是个烫手山芋啊。”
唯一知晓真相的白恒一只能在心里暗暗摇头——他说得确实很有道理,但是在副本中,木盒就是关键道具。有什么关键道具是拿着不烫手的?
关键道具之所以关键,就是因为它通常关系着一个人最后到底能不能离开副本。副本里的鬼怪当然会想方设计毁去它,拿到它虽然意味着危险,却也意味着出去的希望。
只是现在,周杰森等人把和“塔”和副本有关的事情都忘了,一心只想着离开村子,而不是离开这整个副本,当然会觉得木盒麻烦。
他又不能直说,只能凉凉地道:“你不拿出来,也是继续供养神像,直到它找上门来为止。”
周杰森闻言肩膀一垮:“也对。怪只怪当时不知道怎么想的,跑来这个荒山野岭的法外之地,还眼瞎签了个霸王条款……”
他说到眼瞎的时候,方菲用力捏了一下他的手,可惜已经晚了,荆白侧过脸,瞥了他一眼。
青年的目光又冷又利,周杰森终于察觉自己失言,被他刺得一个激灵,讷讷地不说话了。
荆白见他终于闭了嘴,才转头看着王坚和季彤。这两个人是去月老祠的队伍里目前体力最好的,只能由他们来控制队伍的行进速度:“我们午时取木盒,理论上神像那时最受克,这个时间点不能改。所以,你们一定要在那之前赶到月老祠。”
两人神色肃然,听他继续道:“否则,如果神像追击我们的过程中发现别的感官牵引,忽然改变方向,我们也没有办法控制。”
王坚素来沉默寡言,这时却点头应道:“一定。”
“我看到月老祠了。”
身形纤弱的少女被王坚背在背上,她的视野最高,看得最远,一眼便瞧见了远方那一点朱红。
“是吗?”季彤一边走路,一边还要看顾着罗意和方菲,一时还真没来得及看远处的目的地。听她说了,又往前走了几步,也瞧见了远处那座不太明显的建筑物的轮廓。
“还真是。”季彤松了口气,她抬起头,看了一眼天色:“既然能看见了,按现在的速度,再走二三十分钟,应该就到了。”
王坚素来话少,听她这样说,也抬头看了一眼天空中太阳的位置和自己脚下的影子。
片刻后,他轮廓坚毅的脸上,终于神色稍松:“来得及。等我们到月老祠,应该还能剩下一刻钟左右的时间。”
背着方菲的罗意原本已经落后了一些,这时也再次加快了脚步,道:“还好,我们没辜负路哥他们的嘱托。”
季彤已经发现他走路变慢了,趁机示意他把方菲交给自己。
兰亭见他们完成了交接,才轻轻地道:“准时赶到还不够。这一刻钟是给我们自己留出来的时间,得想办法激活月老祠的月老塑像才行。”
她阖上眼睛,回想白恒一当时说的话。
“第一次去有线香,今天再去,很可能已经没有香了。”
这点兰亭也有所预料,只是听得他说,心里也是一坠。
白恒一接着道:“现在红线媪消失了,清净殿马上也要损毁,不会再有拿到别的物品的可能性。你们带着木盒进去,想想办法利用手里的东西,一定要唤醒月老像。”
神像已经活过来了,如果月老祠里的月老塑像没被唤醒,他们恐怕很难得到庇护。
荆白也点了点头,道:“最顺利的情况,是我们过来的时候带着神像;如果不顺利,那就只有神像会来。无论哪种情况,等神像来了,都很难再有思考的时间。”
他说到“不顺利”的时候,语气甚至都没有什么停顿和波动,但季彤一想到那个场景,就觉得人都提前麻了。
她连忙道:“我们五个人呢,一定,呃……一定努力。”
她本来想说“一定可以”,但说到后半段,自己也没什么信心,表情就变得尴尬起来。
周杰森忽然转过头,幽幽对她道:“没事,我也不能保证我一定能来,但是神像……”
它肯定是能来。
他这话一说,别说季彤的脸有点发青,连一向老实的罗意都忍不住瞪了周杰森一眼。
但等真的进入月老祠,又没能在蒲团下找到线香时,罗意不得不重新想起了周杰森这句话。
另外两个人身上都背了人,他是第一个推开门进入月老祠的,这时只能拿起蒲团,无奈地向众人展示:“这也北、被白哥说中了,今天真的、没有香了。”
兰亭在没进门前,就让王坚把她放了下来,说这样不庄重。她这时慢慢走了过来,抬起头,若有所思地凝望着月老的雕像。
穿着道袍的老人须发皆白,面带微笑,目视前方。
趁她观察月老像的功夫,季彤将方菲放在蒲团上,同王坚一起把整个月老祠重新转了一遍。
虽然他们此次带了木盒,可是无论是月老祠内,还是月老本人,似乎都没有什么变化。
季彤道:“阿意,你试试木盒,看能不能打开?”
罗意早就在试了,可惜用了很大的力气,手中约小臂长的雕花木匣依然扣得死死的,没有一点打开的迹象。
他试的时候,王坚也在尝试,但两个纸人谁也没能打开。
他只能冲季彤摇头,说:“不行。”
见三个人都不行,兰亭向来淡然的脸上都出现了意外之色。她对季彤道:“我以为你和罗意通过了纸人上门,应该能打开木盒的,谁知竟然也不行。”
季彤也是这么想的,但既然情况如此,也无可奈何。
她道:“肯定有什么条件。也或许就是要像昨天一样,激活了月老祠才能打开。”
她顿了顿,又道:“我还是觉得木盒有大用处。如果不能用来激活月老,在那之后肯定也有作用。现在还没到午时,咱们再找找别的线索。”
方菲只有一个人,又一向沉静少言。其他人说话时,她就独自坐在蒲团上,把周杰森交给她的东西一一拿出来琢磨。
她身上只有火折子和红线,还有她自己和周杰森的两张结婚证。
火折子是最不可能的,他们总不能把月老祠给烧了。木匣她虽没有,其他人试过了,也一样的打不开。如果说能用上,场地也适合的,就只剩下红线和结婚证了。
除了季彤听到的那段话,白恒一也曾听到过线索,说“同心合意结良缘,剪作两张难两全。”
难道真的是说的结婚证?
她拿红线把结婚证缠了起来,发现红线的长度刚好够缠满这两张证件。可缠起来似乎也没用……什么也没发生。
“我们拿红线都试过了。”罗意摸着自己的膝盖,在不远处坐了下来。看她拿着红线反复折腾,便忍不住出言提醒:“白哥说了那几句词之后,我和季彤之前在家里试过不止一次。不管是系我俩,还是系结婚证,都没有任何反应。木盒昨天拿到了之后也系过,都没用。”
方菲只好放弃这个想法。她仰起头,头顶上正好是月老捧着一卷书的右手。
她目光在上面停留了片刻,对罗意道:“劳驾,你能把我举起来么?我想看看月老手中的书卷上有没有什么东西。”
罗意说:“当然!”
月老塑像虽然坐着,但有个底座,塑像大小也比一般人的体格更大。因此他虽坐着,但无论是左手的布囊还是右手的书卷,都有两米左右的高度,远高于一般人的头顶。
昨天取红线的时候,众人也观察过。点完了香,香烟缭绕中,雕塑的石质布囊就会变成一个真正的布袋,红线直接垂落到众人眼前,可书的质地并不会有变化,依然是石质。
现在想来,既然月老左手拿的布袋里,是给他们的红线,右手的书卷说不定用得上。
罗意小心地把方菲举了起来,因为她的体重,这个动作不算吃力,其他人看到他们的动作,很快也走了过来。
季彤问:“有什么东西吗?”
她过来的时候抬头看了一眼,太阳悬在头顶,脚下的影子只剩短短一截。时间应该已经到正午了。
周杰森那边的木盒……也不知取出来了没。
方菲被举起来,才能瞧见月老手中那卷翻开的书册。可这似乎是个摆设,上面是空白的,一个字也没有。
她奓着胆子,说了声“冒犯”,伸手去摸了在书册上摸了一把,触手也只觉冰冰凉凉的,和一般的石头没什么两样。
方菲只能低下头看着底下的众人,为难地说:“书页是空白的,什么也没有。”
王坚就站在罗意身边,兰亭用眼神示意了一下,他就向方菲递出自己和兰亭的木盒:“用这个试试呢?”
方菲接过木盒,放到书册之上,众人屏息凝神地等了一阵,却没等到庙宇有任何动静。她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只好又把木盒递回给王坚。
罗意刚将她放下,兰亭忽然抬起头,道:“不对。”
她抓住王坚的手臂,难得语气急促地说:“你把木盒给我,再把我举起来!”
季彤虽然没说话,但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
月老的红线都是认人的,昨天他们来取红线的时候,就是兰亭最先上前拿。她最开始拿的不是自己的红线,所以怎么用力都没法从布囊里拽出来。
万一这书卷和木匣也认人呢?
目睹了方菲第一次的失败,这次她更紧张了。眼看兰亭被王坚高高举起,再把木盒放到月老手中的书卷上……
众目睽睽之下,那怎么也打不开的黑色木匣,竟然真就在兰亭放在书册上的那一刻,消失了。
第358章 阴缘线
白恒一抱着周杰森的木盒,他全力奔跑时速度非常惊人,身形迅疾,飞快地冲出了大殿。
等出了神殿,他才发现脚下的地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变成了精致的白色。
质感看着像是汉白玉,色泽莹润,还刻了很多浮雕,在阳光下甚至隐隐透亮,和神殿整体美轮美奂的精致风格极为和谐。
可问题是,他们进神殿之前,殿外明明还是青石地板。
神像暂时还没出来,现在应该就是用来拉开距离的时间,后面就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
白恒一不能停留,而且必须非常小心——汉白玉的地板比青石的更滑,如果不是刻有浮雕,他可能已经不小心摔了。
他一路往下冲,越过滑溜溜的地面,踏上青砖阶梯开始,脚下便稳了。他闷头冲到阶梯底下,才总算得空回头看了一眼。
周杰森落在他后面,一声不吭地埋头向前冲,已经跑下了大半的阶梯。
白恒一视线顺着阶梯上移,发现神像还没有出来。但殿门口的汉白玉颜色,竟然在向下延伸!
此时此刻,已经约有十数级台阶的颜色由青转白,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变作了和上方的大殿一般精致华丽的模样。
白恒一回头看了一眼那空阔无比的大堂前方,和依然大敞着的木质门庭,意识到了什么,瞳孔骤缩。
他进来时,就觉得顶上的神殿金碧辉煌,风格过于华美精巧,走近了看,廊柱和殿门的雕饰比范府还要繁复,以一座神殿的规格来看,堪称穷工极巧,到了有些靡丽的程度。
但大门、大堂的用料,乃至神殿之下的台阶,都是差不多青灰色调,朴素的木石质感,简约不失庄重的风格,和神殿相比,多少有些格格不入。两相对比,确实迥异。
白恒一当时虽不禁多看了几眼,也只觉得或许是建筑风格的互相碰撞。这时才发现,从这里开始,就已经是两种互相对抗的力量了。
精雕细琢的汉白玉,显然就代表了神像。现在神像脱困,汉白玉的砖石便从神殿一路往外蔓延,延伸到了石阶,显然还在不断外溢。
可荆白还没出来!
荆白仍在殿内,做必须要做的事。
周杰森取出木盒后,他抢先一步,把周杰森推向白恒一。见白恒一夺了木盒往外跑,心下方松了口气。
神像的右腿已经长了出来,此时正从膝头处裂开一层石质外壳,浑身都在咯咯作响,发出巨大而可怕的龟裂声。
荆白充耳不闻。既然神像还没脱出石壳,这就是最后的缓冲时间。
索性莲台已经崩毁,从中间塌向两边,荆白也不用担心冒犯。他低头看了一眼,见莲台掉落的花瓣已经全部消融,便深吸一口气,心定神凝,在天旋地转的摇晃中,用力一跳,稳稳够住神像所坐的莲心处。
神像左腿空缺,那个位置无法脱壳,会比别处更平稳。
荆白攀住的正是那处,他缓了口气,手臂上肌肉绷紧,显出流畅而分明的线条。随后,他的肩背腰腹一齐发力,在毫无止歇的震荡中,干净利落地把整个身体旋上莲台。
他在晃动中堪堪站稳,神像还没开始动作,耳边只回荡着吱嘎吱嘎的,似是关节拧转般令人牙酸的震响。荆白只当没有听见。
他没有直奔中间那条裂隙,而是先把火折子拿了出来。
天摇地动般的旋转中,素来冷淡的青年维持着身体重心的稳定,明亮的双目紧紧凝视着手中的火折子。
他的神色冷静得可怕,仿佛不知道它即将带来什么。
但行不通。
火折子原本是用来点火的,打开就有火苗。但荆白连着试了三次,连火星子都没迸出一个。
荆白很清楚自己没有时间耽误,他开始时没有犹豫,放弃更是果断。如果有人在旁边,就会发现他别说动作停顿了,连表情都几乎没有波动。
火折子放进怀中的功夫,人已经辗转腾挪几次,身形灵巧敏捷至极,迅速到达了莲台中间的裂隙。
其实他们两人进入神殿之后,一见到莲台,都注意到了那道伤痕一般的裂隙。
莲台到底是个法宝,若是它崩碎之后没有完全消失,说不定能留下什么东西。
白恒一说,里面可能是舍利,也可能是任何东西,当然也可能什么都没有。但既然有可能性,就总得有人去探探。
因这事风险高,收益又不一定,两人都想要自己去。只是时间紧迫,连争论的功夫都没有,最后只能商定,等周杰森取出盒子,谁快谁去,又被荆白抢先一步。
现在莲瓣纷纷落地消失,莲心却没有,裂隙横亘其中,缓缓碎往两边……说不定确有此种可能。
神像需要自石头中脱壳,也留出了宝贵的时间。
为了能坐下身形庞大的神像,莲台自然也平坦宽阔,可惜那都是碎裂之前的事了。此时的莲台沿着中间的裂隙断成了两半,左右两边都在缓缓往下倾斜。
好在荆白来得够快,此时倾斜的幅度还不算很大,只是斜坡加上神像脱壳时的抖动,导致他感觉脚下动荡得厉害。
好不容易扑到裂隙旁边,稳住身形,荆白沿着那足有他一个人宽窄的缝隙往下看——
他睁大眼睛,当真吃了一惊。因为那不是他们以为的任何东西,而是一把昨晚见过的钢叉!
它斜插在莲台裂隙的边缘,荆白眼疾手快,探身下去,将钢叉取了出来。
他手里攥着钢叉,还没来得及起身,忽然感觉头顶一凉,下意识往旁边一闪,就见一块半人高的灰白色的石壳从天而降,落在了他方才所在的位置!
好险。
荆白抬眼一看,神像的头侧朝着他所在的方向,刚才几乎砸到他身上的,正是一块从它脸上脱下来的石壳。
它巨大的身躯上斑斑驳驳,正从尘封中复活。
再不下去,不被抓住,也可能被砸死。荆白知道自己必须马上脱身。他拿着钢叉,估量了一下脚下的高度,直接从莲台上跳了下去。
他有所准备,落地十分轻盈,闪电般奔向神殿敞开的的门口,一跃冲了出去!
站定的那一瞬间,他注意到了异常,盯住自己脚下的地板。
白恒一反复回头,终于看见了他的人影,不由得重重松了口气。他顾不得别的,直接喊道:“神殿在异变,跑出白色区域!!”
荆白猛地抬头。他反应极快,眼见着汉白玉台阶正不断向下蔓延,立即招手示意白恒一继续跑,自己沿着阶梯飞快地往下冲。
没了后顾之忧,白恒一拿着木盒,往神殿大开的门口一路疾奔。
原来不止是莲台……无论是清净殿、还是一开始的清净台,都是用来束缚神像力量的。
等代表神像的汉白玉异变到清净殿的大门口,他们就真的没机会逃出去了。
白恒一继续往前跑,可奔着确切的目的地跑了一阵子,他忽然觉得有些奇怪。
他很清楚自己全力冲刺的速度有多快。按这个速度,理论上他应该已经在大堂过半的位置了。
为什么他现在看神殿的大门,却觉得距离并没有拉近?
难道是神像在捣鬼?
荆白和周杰森现在又到底是什么情况?
白恒一忍不住回头又看了一眼。
这一眼看得向来淡定的白恒一都如遭雷击,太阳穴突突直跳,紧张得唇角都抿直了。
实在是太诡异了。
他离敞开的大门口确实没有变近多少,却的的确确离荆白他们更远了。
原本只有几十级的青石台阶,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已然变高了不知多少,并且全部变成了一片色的汉白玉台阶。
别说荆白仍然在阶梯上,还身在一半左右的位置,甚至他初次回头看时已经跑了大半阶梯的周杰森,至今也没能跑到底,只比荆白靠前一些。
台阶还是原状的时候,在台阶之下,也能看得到大殿的模样。可现在,平白多出来的数百级石阶将大殿抬上了高高在上的山巅,除了汉白玉楼梯浮现出的那一片明润的雪色,他已经看不到神殿所在了。
他们原本预料自己会被神像追……但事实上,神像根本没有出来过。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只有一只手和一条腿,又或是,它根本不需要亲自下来。
神像不断增多汉白玉台阶,等于在不断扩大自己的势力范围,荆白和周杰森就一直无法逃出去。
但这有一点不合理。如果青石地板和汉白玉地板是两种不同的势力,那白恒一跑得最早、最快,最先进入了青石地板的范围,理论上可以不受汉白玉的控制。可他在青石板上跑了半天,依然没能跑到出口。
白恒一只能猜测,这是莲台损毁,力量衰退的表现。后面的汉白玉神殿在进,大门就在不断地后退。
神殿是在追他们,同时也是在追它!
白恒一想到这里,只觉头皮一阵发麻。
他毫不怀疑,如果大门被神殿追上,变成汉白玉的大门,或者直接变成一堵围墙,他们无论想什么办法,只怕都不能再逃出去。
神像不愧是拥有完整的“意识”。
它已经没有眼睛,又只有一手一足,在前往月老祠的旷野上,它确实没有优势。但它只要成功封闭神殿,荆白等人就根本没有办法到达月老祠。
只要在封闭的地方,以神像体型之巨,的确可以把所有人困死。
如果他们这边全军覆没,月老祠那边只有兰亭算是四分之一的身识,季彤虽然过了纸人上门这关,但或许因为昨日提前结算,神像依然保留了半个耳识。这力量对比怎么想都悬殊至极,就算激活月老,月老祠那一队也希望渺茫。
它用这样的方法,就是要分头击破。
这反而让白恒一有了信心。
在发现他们很可能需要借助月老的力量对抗神像之后,他原本有些没底。因为虽然活下来四组人,可神像拿到的能量,昨天就已经过半了。
不过,看神像如今的表现,显然很忌惮他们在月老祠汇合。这不仅说明他们的思路没错,更证明如果他们能成功碰头,月老像的力量就足以战胜神像,所以神像才会想出这种办法来阻止他们。
当然……前提是,他们这组人,要能成功逃出去才行。
白恒一咬了咬牙,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回头了。荆白在台阶上顾不上看他,他再反复回首,只会拉低逃命的速度。
他带着木盒,神像的主力追击对象应该是他。白恒一如果走回头路,才是正中神像下怀,所有人的努力就都白费了。
白恒一只知自己看荆白着急,却不知荆白在台阶上也是十分心焦。
他开始下楼梯的时候,跑了大概十几级,就发现楼梯剩余的梯数不对。
明明人在往下跑,可楼梯底部看起来竟然离自己更远了。他心里一突,再回头看神殿,发现自己跑了的梯数确实还在,是下方至大堂的梯子一直在增加!
这就没有选择的余地了,荆白只能继续往下冲。
下楼梯看起来没有往前跑起来那么累,但这楼梯整体都是汉白玉的,通体洁净,毫无杂色。动作一快,眼前的颜色就几乎连成一片,一梯接着一梯,梯级之间非常容易行差踏错,稍不小心就会踩空。
这样的情况下,荆白心里再急,也无法冒进,只能压着性子一级一级往下跑。
闷头下了一阵,他发现他和平地的距离似乎正在慢慢拉近,可见他跑得比梯子增加的速度快。
周杰森离他也不远了。荆白心里一松,这才敢抬头稍微看看远处。
他原本想看白恒一到底逃出去了没有,不料目光放远至门口附近,压根没看见人。
如果白恒一逃出去了,肯定会发出信号。荆白只能再往回看,这才发现白恒一闷头在跑,竟然也只跑到了不到一半的位置。
难道白恒一……不,在这种紧要关头,他不会故意放慢速度。这绝非他的作风。
他一定尽全力跑了,有问题的,应该是这一整个清净殿。
第359章 阴缘线
下楼梯的动作并不耽误思考,荆白脑子转得何其之快,很快也想明白了怎么回事。只是看清了当下的局势,让他反而更忧心白恒一的处境。
他和周杰森目前只是需要下楼梯,但是白恒一必须一直全力奔跑。这是非常消耗体力的。
他们原本以为神像会追出神殿,他们只需要往月老祠跑就行。
神像虽然体型巨大,却又瞎又残,有三个人来分散神像的注意力,可以一边制造噪音迷惑它,一边来回传递木盒,减轻单个人被追逐的压力。
可现在……他们俩都在下楼梯,只有白恒一一个人在跑。
问题还不止于此,所有的木盒都在白恒一一个人身上。神殿的大门一直在退,很可能就是因为他还没出去。如果白恒一抢在他们之前出去了,这门还会不会继续退尚不可知。
他们要尽快赶上白恒一才行。
现在还没脱离神像的势力范围,下楼梯对荆白的体力来说不算什么消耗,可因为高度紧张和急切,他能感觉到自己心跳得飞快。
荆白心知越急越不能出错,保持着一个非常稳定的速度,竟然慢慢追上了原本在他前面的周杰森。
两人都以最快速度在下楼梯,动静不小,随着距离逐渐拉近,荆白觉得周杰森应该听见了自己的脚步声。
果然,片刻后,他听见周杰森扬声问:“路哥,是你吧?你没事吧?”
荆白稳了稳手中的钢叉,道:“没事。你赶快,我马上就能超过你了。”
周杰森崩溃道:“哥,我跟你能比吗!我到现在还没摔全靠眼神好——”
他确实体力不如荆白远矣,荆白催他,就是因为感觉他速度已经在放慢,自己再走几步真要追上他了。
他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周杰森还在说:“你能超过我就先跑吧,我已经尽量跑得比这梯子的增加速度快了,总能跑下去的……”
就是这里不对。
周杰森已经放慢了速度,就这样都能跑得比梯子的增长速度快。可他们俩现在明明都还在神像代表的汉白玉楼梯上。
除非神像对他们确实不感兴趣,否则,它没有理由什么都不做,只等着他们逃出自己的势力范围。
思及此处,荆白心头一震。他停下脚步,猛地回头看去。
他竟然已经能看到大半个清净殿了。
人在下方时,能看到的高处的建筑物应该是它的顶部。如果一直往上,不断接近,渐渐就能看到底端是什么样子。
荆白最开始发现楼梯在增加时,仅仅是下方靠近白恒一的梯数在增加,他自己从上跑过的梯数是还在的。现在往下跑了这么久,早都应该看不见清净殿了。
这次回头能看到大半个殿身,说明神像除了增加往下的梯数,也在慢慢吞噬他们跑过的梯数,用这种方式,向他们不断靠近。
荆白冷静地转了回来。他回头看神殿的功夫,周杰森已经再次跑到了他前面。
荆白闷声不吭,埋头往前赶,很快追上了他。
他这次没等周杰森开口,直接道:“不想死就跑。后面的梯子越来越少了,神像在追。”
他说完,直接越过周杰森,马不停蹄地继续往下奔跑。
荆白自觉现在还不算很累,但就算累,他也不能停下。白恒一是在平地逃命,只有比他更累的,他总不能让白恒一跑到门口还要转头来等他。
好在周杰森应该是没有放弃,荆白保持着自己的速度,甚至在熟悉之后加快了一些;周杰森的脚步声一直在他身后,荆白还能听到他急促的呼吸声。
渐渐地,原本看不见尽头的楼梯竟然就快要跑到底了。
白恒一抬头看了看前方的大门。
纸人不用呼吸,所以白恒一还不用控制自己呼吸的节奏,奔跑的速度很稳定,但体力终究还是有上限。而且这几天下来,他能感觉到,纸人的体能恢复速度是不如正常人的。
自从察觉到神殿大门也在退,奔跑的距离可能比想象中更远的情况下,他就有意控制了自己跑步的速度。一来避免自己体力很快耗尽,二来好让后面的荆白和周杰森追上。
白恒一带着两个木盒,无论哪方势力都不可能随意放弃他,因此最稳妥的,是三个人都逃出神像控制的距离,再由他断后,确保荆白两人能出去。
白恒一自觉自己跑的速度很稳定,可渐渐地,他发现大门离他越来越近了。
是神像的速度放慢了,还是神殿大门的能量要耗尽了?
虽然看似曙光就在眼前,但这对白恒一来说,可说不上什么好变化。
荆白等人忙着下来,极有可能注意不到大门的情况。白恒一心焦如焚,回头想看两人的情况,却发现眼前忽然一暗。
他低头一看,发现脚下是一片阴影。
白恒一意识到什么,哪怕不用呼吸,仍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回头看了一眼,荆白第一时间注意到他回头,立刻做手势示意他继续跑!
他们身后已经没有什么梯子了。
方才那片阴影,是清净殿的影子!
荆白和周杰森就跟在他身后几十米处,再往远处看,是一座拔天倚地、硕大无朋的白色神殿。
没有了台阶作为铺垫,神殿外形之巨,已经超乎了他们一开始想象的界限。
它像一座山,又确然无比是人工的造物,将所有在它脚下的人都比成了一粒微尘。若有比较之心,只会升起无穷无尽的空虚和无力之感,仿佛人在悬崖,却凝视深渊,只能感受到自己的渺小和可怜。
静悄悄地,它吞噬了所有的台阶,将众人笼罩在它的阴影之下。
而那扇他们曾经踏入过的、神殿的门,此时依旧敞开着。回头看去,也只觉黑洞洞的,像是一张张开的巨口,等待着吞噬一切。
它动起来甚至悄无声息,白恒一若不是回头,根本发现不了它已经追上来了。唯有汉白玉地砖不断往前侵袭,紧紧追在他们身后。
荆白和周杰森现在是一前一后,荆白已经冲出了汉白玉地砖的范围,周杰森还差几步,能看得出他已经拼命在冲,整张脸憋得通红。
白恒一先前太专注了,再加上跑的时候耳边风声呼呼作响,才忽略了两人的脚步声。现在见两边距离拉近,反而能放开手脚,开始全力加速。
周杰森追在荆白身后,只觉自己全是拼着一口仙气才逃到了现在。从不再出现新的阶梯开始,他就感觉自己遇到了最大的难题,因为要跑起来,远比下楼梯累得多!
最要命的是,无论是近期目标——脚下的汉白玉地砖,还是远期目标——远处的神殿门,都会自己往后移。
周杰森对自己的体力很有数:他不可能维持现有的速度跑太久。
问题是,哪怕以这个接近他极限的速度,他也始终冲不出汉白玉的范围。无论他怎么跑,都始终差着那么几米。
白恒一回头,他也看见了,同样也瞧见荆白示意白恒一自己快跑。白恒一却没有急着转回去,而是指了指前方神殿的门。
荆白之前一直是追着白恒一在跑,这时被他一指,才注意到,前方大门的移动……好像是变慢了一些。
他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再看自己脚下的影子,若有所悟,扭头对周杰森道:“再快些,午时要过了,神像的力量应该还会加强。”
还要加强?!
周杰森只觉眼前一阵阵地发黑。他不知道荆白是怎么还有余裕转过来和他讲话的,甚至喘息声都不太明显,但他连回答荆白都做不到。别说说话了,他觉得只要一张口,风就会灌进嗓子,气息就会更乱。
荆白等了几息,没有等到他的回答,转头深深看了他一眼。
周杰森被他的目光震住,听他道:“我和白恒一都是为了你来的。你哪怕跑到下一秒倒下就死,至少不要主动减慢速度,直接向它认输。”
虽然接触不算很深,但荆白这个人是显而易见地脾气冷淡,极少管别人的事。副本里除了白恒一,没见他关心过任何人。周杰森怎么也没想到,对方能看出自己的心思,说出这样的话。
他确实已经不想跑了。他向来是个得过且过,随遇而安的脾气,何况现在已经竭尽全力,却始终逃不过汉白玉蔓延的速度。
横竖他已经累得跟死狗一样,搞不好真死了还没那么累呢。
白恒一已经带走了木盒,他觉得荆白应该也不是很在乎他的死活。不料还没说出口的放弃之意,被荆白直接看穿,还给出堪称严厉的回答。
他脚下机械地跑着,心里那点萎靡之意却被荆白打消得无影无踪,但荆白说完这句话,却猛地向前加速,像一支离弦的箭一样冲了出去。
周杰森瞪大了眼睛,他这才意识到荆白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他以为一直追不上的速度,荆白甚至都未使出全力。
荆白之所以会一直缀在分界线处的位置,是为了确保自己没有掉队……
荆白其实也没料到,神像此时的力量竟然还受到了午时的限制,但有这个前提,他就不能再等了。
该说的已经都和周杰森说了,如果他仍有放弃之念,也只能如此。
荆白体力相对充沛,不再盯着周杰森之后,还有加速的余裕,全力冲刺一段之后,竟然真就追上了白恒一。
但这个追赶过程,没让荆白觉得轻松,反而心里发沉。
白恒一的速度比他想的慢。
白恒一见他追了上来,和自己并排,总算松了口气。他把怀中的木匣拿了出来,说:“你拿木匣吧,钢叉给我,省得我老被它盯着,背都盯木了。”
荆白却不伸手接,他气息急促,只抛下一句:“不用换。”
那扇古朴的木门已经就在不远处,荆白这时发现,每跑一步,他和门距离都变得更近,便知道它退的速度已经几乎停滞了。
虽然之前说好了轮换,但现在这情形,荆白反而害怕白恒一真把木匣交给他。他索性直接超过白恒一,直接冲到了木门附近。
说来也怪,直到站到门口处往外看,他才发现,外面和他预想的根本不一样,和进来之前也是天差地别。
难怪这大门不动了……
白恒一比他慢上一些,片刻后也要到了。距离足够近时,他也看见了门外的景象,惊得瞳孔骤缩,随后又露出喜色。
这可真是意外之喜,难怪大门到这停住了。
他正要示意荆白直接出去,却见他面朝自己身后,神色骤变,厉声道:“快!!!!!”
第360章 阴缘线
荆白之所以露出这样的表情,是因为他发现他们全都上了当。
如果不是白恒一发现神殿的大门退的速度变慢了,及时转头提醒,他们这时候已经全军覆没了。
原来神殿的大门停止移动,神像才真正开始了图穷匕见。
荆白回头时,正好看见了周杰森摔倒在地。
当时周杰森已经跑出了汉白玉地砖的范围,荆白没有看见他究竟怎么摔的,只当他疲累过度,乏力摔倒,正想让他趁神像没追过来的时候站起来,可周杰森抬起头来,脸上都是惊骇之色。
他的最后一个动作是拼命向荆白挥手,示意他快逃。
下一秒,一片深色的阴影覆盖上了他的躯体。那看上去很像一片影子,但周杰森原本就已经在神殿的影子里了……怎么还会有一个影子?
周杰森被那片影子盖住,就彻底不动了。他一手伸出,保持着那个挥手的姿势,无声无息地融入了追上来的汉白玉地板中。
所以……他们需要逃离的根本不是汉白玉地板,或者说,不止是汉白玉地板。
地板只是用来迷惑他们的,神像真正的势力范围,是它的影子!
无论是汉白玉的地砖,还是神殿的影子,现在想来,他们三个人曾经都在被笼罩的范围内。如果神殿当时有能力吞噬,怎么可能不动手?
现在想来,当时他们没出事,极有可能是莲台还残存着力量,对抗着神像,让神殿的大门不断退后。在这个时间里,哪怕他们仍在神像的势力范围,神像也无法吞噬他们。
在神殿的大门停止后退之前,汉白玉或者神殿的影子,都只是划定的势力范围,但不是生死的界限。
但当莲台彻底完成了它的任务,不再继续后退,神殿就就完成了它的围猎。
可是,汉白玉是一个太好、也太明显的迷惑项。荆白此前根本没有意识到,被神殿的影子覆盖,竟然也算是被它追上了!
荆白此前甚至一直留有余裕,直到白恒一提醒他神殿的大门逐渐停止后退,他才开始全力冲刺。因为按之前的推测,他自己最好赶在白恒一之前出去,他担心自己动作太慢,会导致白恒一被追上。
但现在看来,规则并非如此,和神像对抗的莲台之力,并非只保护有木盒的人。
它平等地保护了所有人,但前提是,他们必须凭借自己的力量跑出神像的势力范围。
之所以说莲台完成了它的任务……是因为荆白站到门口的那一刻,才发现,外面竟然就是月老祠了!
神殿的大门并不是盲目地后退,众人也没有白白消耗体力。
他们逃跑的这条路,原本也是来到月老祠的必经之路。它没有浪费众人的体力,而是护送他们来到了月老祠。
而他之所以如此惊慌急切,也是因为意识到白恒一已经危在旦夕。
白恒一比他们提前开始跑太久了,荆白追上他时,就意识到他的体力几乎耗竭。
两人现在已经相距不远,可影子现在离他太近了,几乎就在他身后!
白恒一光看荆白的表情,也知道自己有危险,一直用眼神示意荆白快跑。荆白直接摇头,目光极其冷静坚定。
电光石火间,两人都看得见对方的眼神。白恒一不是不想把木盒直接丢给荆白,但看荆白注视着他那种毫无动摇的目光,他是真的不敢。
他如果出不去……荆白一定不会出去。
荆白见他在最后几步仍然拉不开距离,几乎要被追上,不顾追在白恒一背后层层紧逼的庞大阴影,竟然往回退了几步。
白恒一看着他向自己伸出手。
明明没有心脏,但他依然觉得胸口处生长出一股绵长的痛意,可奇的是,就在同一时间,他又无可救药地觉得如沐甘霖。
他用力咬了一下嘴唇,使出最后的力气,向着荆白伸出的那只手,猛地往前冲去!
月老祠这边,木盒在众目睽睽之下消失之后,众人的呼吸都几乎暂停了。
下一刻,鼻端忽然萦绕起一股特别的香味。众人同时回头看去,身后,那个灰扑扑的四脚香炉分明没插着一根香,却忽然青烟大盛。
他们都不是第一次月老祠,一见到烟雾缭绕,就知道是月老祠要变化的征兆,罗意和季彤也迅速完成了放置木盒的步骤。
香烟盘旋向上,几乎遮天蔽日,挡住了众人的视线。季彤就站在方菲身边,烟雾升腾,犹如仙境,竟然把她们也隔开了。季彤听见方菲发出一声惊呼,忙问:“没事吧?”
方菲坐在轮椅上,低头看着自己新长出来的腿,怔怔地道:“没事,杰森、杰森他们……应该已经取出木盒了。”
言语间,烟雾逐渐散去,他们见到一个崭新的月老祠。
不仅像他们昨日看过的一般洁净,连面积都比昨日扩大了数倍有余。殿内装饰不算精致,但无论是朱漆的柱子,木质的门庭,看起来都维护得非常好,像是塔外千年香火不断的古祠,透着一股古朴厚重的历史感。
变化最大的,应该要数月老像。月老的塑像也扩大了数倍,虽高度未到昨天神像的一半,却胜在五感俱全,神完气足。只面上不似之前慈眉善目,神色肃穆,双目湛湛,透出清正神光。
那卷书出现在了月老的脚下,依然呈翻开的样子;左手上的布囊却消失了。月老双手放在胸前,捏了一个复杂的手诀。
这应该就算激活了!众人皆是激动不已,只觉没有辜负荆白等人的嘱托。见方菲腿已经长了出来,心知神像多半已经复活,只能惴惴不安地等着去神殿的三个人到来。
月老祠扩大了许多,陈设却没有别的变化,大堂可以一眼望到头,空荡荡的,也不太可能找到别的线索。
可几个人在这里,又无事可做。虽然心焦荆白他们几人的动向,却也帮不上他们的忙,什么也做不了。
月老祠的门开着,几人不时就去门口查看情况。最后,季彤索性自告奋勇去门外等着,怕万一过来的人体力耗尽,无人能接应。
她在正午的阳光下,坐在月老祠门口,眺望着远方,渐渐感觉有些不对。
“快来两个人看看!应该不是我看错了吧?”她站在门口,神色惶急,冲门内喊道:“你们看那个方向——”
兰亭和王坚、罗意闻言,都走到了门口,看着她指着的方向。
看似无垠的荒野,视线的尽头,竟然渐渐出现了一个很小的点,像是一个建筑物。
要知道近大远小,如果隔着这个距离都能看得见,那个建筑物应该体积相当庞大。
王坚道:“这个大小,只可能是神像。”
不仅如此,他们手指的方向,也是月老昨天手指的方向。
兰亭沉默不语,遥遥望着前方,多看了片刻。仅仅是这片刻,那建筑物似乎又近了一些,兰亭这时方道:“不是神像……整个神殿都过来了。”
神殿从他们看见的那一刻起,就在他们的视线中不断放大,越来越近。
它的逼近是无声无息的,前进的速度却异乎寻常地快。像一座山,每多看一眼,就更逼近一分,几乎给人一种自己在往那个方向走的错觉;待回过神,又忍不住吓出一身冷汗。
到最后能看清神殿的轮廓时,已经是近乎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可这甚至还不是最糟糕的事。
更糟的是,神殿已经那么近、那么大,像一座就在家门口不远处的山。可无论他们怎么看、从哪个方向看,都没有看到人的踪迹。
唯一令他们抱有希望的,是神殿现在也离得够近了,他们能看见,神殿的门是大开着的。
众人的沉默中,罗意道:“说不定……说不定路哥他们会从门里出来呢。”
那可是一整座神殿,一整座硕大无朋、观感极为震撼的神殿。
他们真的能从里面逃出来吗?
“等吧。”季彤道:“如果路哥他们出不来,就凭我们两个木盒的力量,哪怕激活了月老,也不太可能……”
兰亭点了点头,轻声道:“还有希望。”
他们决定等到神像出现、彻底失去希望再关门,季彤和王坚一人一边,把住门板,示意其他人都先进去。
方菲被罗意扶着,往里挪动时,忽然捂住了心口,扶着罗意的那只手也抓紧了。
罗意吓了一跳,扶住她道:“你——方菲!你没事吧?”
方菲脸色苍白,目光透出几分茫然,好像还未从发生的事情中回过神来。
季彤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见女孩紧紧抓着自己的衣襟,似乎根本没意识到自己眼眶通红,很艰难地道:“杰森……杰森可能……”
周杰森没了……那荆白和白恒一呢?
方菲人看上去木木的,季彤想起江月明的前车之鉴,先对罗意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看好方菲。
王坚的注意力一直在神殿上,眼见情势又有了变化,他连忙紧张地对众人道:“停了!清净殿停下了!”
门内,荆白拽住他,借着那股冲力,猛地把他往外一推。
白恒一借着他的推力,终于甩开了影子,猛地冲出了神殿的大门,可影子却离荆白脚下却只差方寸。
好在荆白体力相对充裕,又在门口停了一阵,反应敏捷,加速极快。阴影在他身后,像铺成了一张粘稠的网,妄图伺机攀附,荆白却根本没有给它机会。越跑越快,最终一个爆冲,险而又险地跃出了神殿!
大门在他身后,“砰”地一声,像被谁用巨力摔上了一般,轰然关闭。
众人眼睁睁看着那两三人高的大门以极快的速度发生某种异变,原本古色古香的木质门庭逐渐被精美的玉白色侵袭。
月老祠和神殿此时隔着的距离不过百米,白恒一从神殿冲出来的那一瞬间,王坚就看出他恐怕难以为继,飞快跑过去接应。
不过数息的功夫,拿着钢叉的荆白也从神殿中冲了出来,两边几乎同时到达了月老祠的门口。
三个人同时踏入月老祠的瞬间,根本无需人动手,月老祠的木门也自动合上了。
纸人不用呼吸,白恒一进了月老祠,就自己站直了,甚至不像荆白一样呼吸急促,乍一看瞧不出什么。但荆白就站在他身边,能感觉到他脸上已经隐隐透出夜晚的纸色,显然能量消耗颇巨。
方菲被罗意扶着,她只有一条腿,却尽可能地保持了身形的挺直,站在两人面前,目光怔怔的,好像在寻找什么。
可所有人都知道,不会再有人来了。白恒一和荆白身后,只有紧闭的、月老祠的大门。
白恒一注视着她的脸,最后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从怀里拿出了周杰森的木盒。
荆白转头,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王坚,由衷地说:“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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