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在佛前求得了安心,又得王半仙指点,沈月溪这一夜睡得格外安稳。
瞧着铜镜里由着喜枝打扮的娇嫩小娘子,她终于有了踏实感,只比以往更仔细了些,内里穿了圆领袄子,又在外加了狐裘大衣与罩衣。
“娘子,你是不是穿得多了点……”喜枝看着硬生生将自己裹成球的沈月溪,到底忍不住开了口。
十三四岁的小娘子正是最爱俏的时候,冬衣臃肿又行动不便,往日里沈月溪是最不爱穿的,若是遇上城中贵女聚会,沈月溪更是只穿短襦长裙,披着如星落月空的帔帛,飘逸如仙。
“这样刚刚好,喜枝你也多穿些,你不知道秋日还需披狐裘的苦。”沈月溪想起前世自己一双手即便在夏日里亦凉得犹如一个死人,再感受如今手心的温暖,便忍不住眼弯如勾月。
喜枝想着,娘子应当是病怕了,前两日沈月溪之所以高烧了两日便是因着在寒冬里穿夏日纱裙给冻出来的。
她小心扶着穿得严严实实的沈月溪,前去与沈南冲一道用早膳。
沈南冲长相儒雅,却是个武将,加之发妻早亡,并不懂得女儿家的衣着打扮,于他眼中自家女儿穿什么都好看。
早候在那里的孙嬷嬷却是被她的装扮给愣住,道:“娘子不必因噎废食,衣着打扮合时宜亦是一个贵女的修养。”
沈月溪矜持地笑了一下,却依旧只肯在屋内脱去罩衣与狐裘大衣。
她先对沈南冲行了极为规矩的晚辈礼,方坐下用餐,箸勺分明,芳兰竟体。
孙嬷嬷又是一愣,病愈后的沈月溪与以前的沈月溪简直判若两人,在礼仪上挑不出半点毛病。
她对沈南冲感叹道:“娘子的礼仪极好,老身已经没什么可教的了。”
“我家阿月自是极好,”沈南冲顺着孙嬷嬷的话便夸了下去,又轻咳了一声,收敛地道,“孙嬷嬷是宫中老人,阿月要跟着您学的东西还多着呢。”
孙嬷嬷多少有些明白沈南冲的意思,笑道:“阿郎客气了。”
若真是十三岁的小娘子,沈月溪自然不懂他们之间的哑谜,可如今的沈月溪却是懂的,沈南冲从一早便准备将她嫁到京都,他将孙嬷嬷寻来教礼仪只是其一,更重要的是要通过孙嬷嬷让她在京都的世家里有些名声。
她怔怔地盯着正值壮年的阿耶,沈南冲是汾东太守又兼着都尉,整个汾东皆在他的手上,然而自阿娘去世以后,沈南冲未曾另娶,更无其他子嗣,故而等到她远嫁京都,沈南冲战死,偌大的沈家便后继无人了。
曾经她只觉得理所当然,然而她在梁家十年,受了梁家的耳濡目染,首先想到的便是梁伯彦一直挂在嘴上的那一句“家族传承,子嗣为重”。
沈月溪停下箸筷,忍不住试探地问道:“阿耶可曾想过再为沈家娶个主母回来?”
沈南冲脸上的笑容却一下子便没了,他重重地将碗筷砸了下来,从未对沈月溪说过重话的他生平第一次冷着脸说道:“沈家的主母唯有你阿娘一人,以后绝不要再说出这样伤你阿娘心的话。”
他见女儿张了张嘴,眼中竟是迷茫与委屈,挥了挥手,退了左右,独留他父女二人。
严肃问道:“阿月为何问出这样的话来?可是受了什么人的挑唆?”
沈月溪犹豫挣扎了许久,方道:“阿耶,阿月只是心生彷徨,沈家人丁稀少,我无兄弟,若是阿耶有事,还有谁能撑起沈家?”
沈南冲突地凉薄一笑,不在意地说道:“沈家散了便散了。”
“阿耶?”沈月溪不知所措地看向沈南冲,眼前的男子看着清冷而疏离,竟与她印象中的阿耶截然不同。
沈南冲盯着女儿那张与亡妻有七分相似的脸庞,长长叹了一口气,“阿月你长大了,我请孙嬷嬷来教你,仅仅是为了告诉那些世家我沈南冲的女儿世无双,但你不必过于拘束于世俗。沈家是我一手撑起来的,而我只是为了给你阿娘和你一个家,若是你嫁了,我死了,沈家散了便散了。”
“阿月不明白……”沈月溪怔怔地看着沈南冲,不知为何眼前深沉的沈南冲总叫她想起了一个不愿意想起的男子,那个男子明明寒若霜,望着她的眼神却浓如墨。
沈南冲的眼中满是复杂,低头笑了一下,伸出的手顿了一下,终究轻轻地落在了沈月溪的额上,“阿月还小,所以不懂。你阿娘走了,我还在这世上,是因为我答应了你阿娘要将你好好养大,也是因为大丈夫立于世有千钧重担不可推卸。但是阿月你要记住,我沈南冲此生除了你阿娘外不会再有别人。”
“阿耶……”沈月溪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她并非真的十三岁,可她确实不明白沈南冲眼中生死两茫茫的刻骨铭心。
她与梁伯彦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未见情已止于礼,以至于得知梁伯彦早与他人生子时,她只气愤于他枉称君子,不守承诺,如今再回首,却无半点心痛。
沈南冲只挥了挥手,“这事便说到此,莫要再说让你阿耶生气的话了。你不是还要开门舍饭吗?时辰不早了,快些去准备吧。”
这边父女正聊着,在另一边不起眼的破庙里,却有一少年一脸严肃地坐在那里。
少年今日起得很早,冬日寒冽,河面结了冰。
他硬是在河面上凿出一个窟窿,用寒彻骨的冰水将自己从头到脚洗了个干净,换上自己唯一一身干净的衣服,束起浓密乌黑的长发,怀中揣着从王半仙那里抢回来的二十两银子,正襟危坐。
“阿厌,你弄这么干净干什么?!”另一个黝黑的乞儿从庙外走来的时候,看到少年这整洁的模样惊地瞪大了眼睛,“我们是去要饭,你这干净得像好人家的小郎君,谁还愿舍饭给你!”
黝黑乞儿又看了一眼一动不动的少年,急急地说道:“阿厌,你这样太白了,快去抹点泥水,我先走了,再晚了太守府的舍饭就没了。”
名为“阿厌”的少年待他走了以后过了好一会儿,才站起身走到庙外的泥地里,泥地旁便是晨起洗浴的清河,他凿出的冰洞还在。
他忍不住瞥了一眼河水中倒映着的自己,水中的他黑发褐眼,悬鼻薄唇,轮廓分明,肤如冷月,这明显带着西域长相的模样又怎么可能会是好人家的小郎君?一看便是被人厌弃的杂种!
少年烦躁地捡起了一颗石子,“啪”地一声砸中水中连他自己也不喜的长相,一头扎进泥坑里,任由污浊的泥水将自己辛辛苦苦收拾了一个早晨的干净打回原形——
他甚至连干干净净去见她的资格都没有!
少年走到沈府门口的时候,等待舍饭的乞丐已经排起了长长的队伍,穿得厚实的小娘子一张粉扑扑的小脸半埋在罩衣里,只一双灵动的杏眸在外转悠着,糯糯地喊道:“一个一个来拿。”
他心中一热,冷冽的眉眼也有了一丝暖意。
前面的队伍很长,可他最不缺的便是等待的耐心,他与前面所有的乞丐一般排着队,等待着她的施舍,直到他走到了她的面前。
“啊……包子和粥都没了……”小娘子看着空空如也的食摊,轻叫了一声,略带歉意地瞧着他。
喜枝利落地将食摊收起来,对着少年道:“今日的没了,明日还请早点过来。”
少年淡淡的眼眸里满是失落,肚子更是不争气地叫了一声,他忙低下头,一声不吭地便要走开,却被小娘子叫住:“你且等等,我再到里面给你拿包子,可好?”
沈月溪见眼前的少年恐怕连束发之年都未到,却满身淤泥、身形狼狈,难免对他多了些同情。
少年猛一回头,便瞧到娇俏的小娘子眉目温柔、轻声柔语地问着他,他不自觉地点点头,想要上前一步,再见她一身雪白,似乎自己离她近个半步都会弄脏了她的人,忙朝后退了两步。
沈月溪拎起罩衣便要往里走去,又不放心地回头嘱咐道:“你别走,就在这里等我。”
沈月溪穿得多走得慢,像个小雪球一般一步一步往里挪,还是喜枝看不下去,赶忙上前扶住她。
少年见着她慢吞吞的模样并没有不耐,反而低头笑了一声。
他一直在门口等着,明明快到正午,乌云却遮住了暖阳,雪风吹起他单薄的粗布衣,没一会儿便下起了小雪。原本聚在门前的人群早已被严寒所驱散,独剩他一人如松柏挺立在那。
过了许久,沈月溪才再次出现在他的面前,风雪中的少年听到声响忙转过头望来,却不知他的这一转,叫沈月溪瞬间心跳漏了数下——
沾染着飞霜的浅色眼眸斜睨而来,却是与那高高在上的裴衍洲眉眼像了八分!
沈月溪紧握着喜枝的手,心中打着颤,不由地问道:“你、你叫什么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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