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明媚天气新,百般红紫花照春。
再过半月便是三月十六,汾东的春搜之日,汾东虽远离了京都,城中的将侯世家依旧以四季狩猎为由相聚,届时各家郎君、娘子争奇斗艳,端的是比武比俏。
沈月溪前世被束在病床上整五年,昏沉之间懒梳妆,更不用说是添新衣了,这会儿,她便可劲儿地给自己做了十身春衣。又想起裴衍洲要同自己一道去,便一早带着成衣人去见裴衍洲。
裴衍洲正与沈南冲在习武场上对练,少年从背影看似乎结实了不少,亦抽长了个头,原本比沈南冲要矮些的少年已经与沈南冲相差无几了。
“阿耶、阿兄——”沈月溪迎光而来,被明媚的春光照得微眯起眼眸,才刚抬手遮挡,眼前便暗了一大片,修长的少年已经挡在她前面,为她蔽日遮天。
等裴衍洲站在她跟前,沈月溪愈发强烈地感受到二人身高之间的差异,明明她亦在长高,却是难以跟上少年的步伐。
“阿兄长得好快呀。”小娘子忍不住轻声感叹,杏眼里鳞波微闪,并不知道背光看她的少年眼眸里皆是她。
“阿月怎地过来了?”沈南冲见沈月溪来了,也走了过来。
“春搜马上到了,阿兄亦长高了不少,我带成衣人过来给阿兄量一下,好添几身春衣。”沈月溪笑眯眯地说道。
“也好,多做两身。”沈南冲对裴衍洲甚是满意,待过了春搜他在众人面前亮了相,便在军中给他安排个位置。
思及裴衍洲要去军中,沈南冲补道:“做两身玄色的。”
前世那个穿着玄色暗纹圆领袍的男子,带着冷冽不其然地便冲入沈月溪的眼中,她下意识便道:“阿兄年岁轻轻,自当穿些亮色才好。”
她垂了下眼眸,又抬眼细细瞧着眼前身形挺拔的少年郎,墨发雪肤,什么颜色都能衬在他的身上,又道:“阿兄肤白,最是适合艳色,做一身绛色的,再做一身水色……两身不够,习武场上下来一身汗,总得换身衣裳,一日两身,三、四日不能重,以免显得我沈家寒碜,起码得做个七八身吧。”
沈月溪盘算了一下,只觉得还得多挑几个颜色,询问道:“阿兄可有喜好的颜色?”
在裴衍洲眼中这些颜色没什么特别,若是真叫他挑,自然是耐脏的玄色最好,只是……他低头看向一脸认真思考的小娘子,眉间映着晨光有了一缕暖色,“月娘觉得什么好看便选什么。”
沈南冲轻咳了一声,“阿月,那你觉得阿耶呢?”
沈月溪不解地看向沈南冲,不巧,沈南冲今日刚好着了一身玄衣,心思不多的娘子顺口便应道:“阿耶这岁数穿玄色便很好,我再给阿耶做两身玄色的。”
“什么叫我这岁数?你阿耶很老吗?”沈南冲佯装不悦地问道。
小娘子沐着春色,笑得灿烂,“阿耶老当益壮,一点也不老,我给您做两身碧青色的。”
“你这丫头当真是有了长兄,便不稀罕你阿耶了,”沈南冲将义子拉出来评理,“衍洲,你来说说,义父老不老?”
裴衍洲眸色未变,神情严肃,只重复了沈月溪的话:“义父老当益壮,一点也不老。”
“去去去,你们这些小辈尽在气我,我尚未到不惑之年,怎就老当益壮了?”沈南冲忍不住笑骂着,“阿月,你去吩咐厨房备些好酒菜,午时当有贵客来,你也去好好装扮一下,与阿耶一道迎客。”
沈月溪右眼皮突兀地跳了一下,不安地问道:“是什么客人?叫阿耶如此重视?”
“等来了再说,也不知道今日能不能到。”沈南冲不在意地回道。
沈月溪的眼皮又跟着跳了两下,她努力回忆着前世这个时候有哪些客人来寻沈南冲,林主簿?高內史?这些人却是常到家中……
这一年里,最被沈南冲盛待的是从京都远道而来的梁家父子,不过前世梁世明与梁伯彦是在初夏时才来的,这会儿他们父子应该陪着齐帝春搜才是。
即便这般想着,沈月溪依旧心神不宁,心不在焉地往自己的舒雅苑走去,从走廊走出下台阶时,险些踩了空,还是被少年的手扶了一把,才不至于崴了脚。
她惊魂未定地轻拍了一下胸脯,朝着裴衍洲道了一声谢。
沉默的少年默默跟在她的后面,似乎是怕她再摔了,沈月溪颇有些难为情,羞涩笑道:“叫阿兄见笑了,前面便是我的闺房了,还请阿兄留步。”
裴衍洲双手负背,指间摩挲了一下,不冷不热地问道:“月娘喜好干净?”
沈月溪略微愣了一下,自然笑道:“哪个小娘子不喜干净?你跟在阿耶身边,可别跟他学坏了,熏得一身汗臭,将小娘子们都吓跑了。阿兄,我进去了,你也去换身衣裳,今日要见客。”
小娘子嘱咐了一句,朝他客气地点点头,便头也不回地进了屋。
裴衍洲在门前站了几息,利落转身,自来时的路走回去。
沈月溪磨磨蹭蹭地换了身杏黄的罗裙,只用两根同色的丝缎梳了双丫髻,眉间不着粉墨,天然去雕饰,却是犹胜浓妆,待到沈南冲派人来唤,她才往膳厅走去。
自她的舒雅苑到膳厅,经过后花园的水湖,湖上九曲桥弯,杨柳飞絮,苍衣素雅的郎君自桥的另一端信步走来。
积石有玉,列松如翠,如雪的柳絮轻轻飘落郎君的眉间,那双眼貌不经意地望过来,似是一眼万年,许以深情。
沈月溪僵在了原处,这张温润如玉的面孔她并不陌生,只是再见面时,她所想到的却是那颗头颅如球一般地滚到自己的脚边——晦气又吓人。
“这位……可是沈小娘子?”梁伯彦难忍眼中的惊艳,娇小的娘子尚未及笄,便已有了叫人一眼难忘的姝色,不朱面若花,不粉肌如霜,眉眼中又带着这个年纪不该有的素婉。
他从京都迢迢赶来的怨气顿时消了大半,走上前去,落落大方地行了一礼,道:“我是京城梁家大郎梁伯彦,年十九,尚未取字。”
京都是大齐的京城,京都人大多爱称自己是京城人。
沈月溪只冷淡地点点头,其实再仔细瞧看十九岁的梁伯彦,也没有如人所传的那般的奇货可居,陌上无双的如玉君子皆是夸大其词,论容貌还不及她义兄。
“既是京城人怎会来汾东?”
小娘子无礼而冷漠地问着,却是叫梁伯彦眼中多了几分趣味,温雅笑道:“我是陪着我阿耶前来做客的,只是初来乍到,寻不到方向,还麻烦沈小娘子带我一程。”
沈月溪绑着一张脸,并不回他,径直朝前走,可心中却是不断回想起梁伯彦前世所做的那些龌龊事,恨不能如当初一般再砍他一刀,叫他滚出沈家!
“阿月来了?来,见过你梁世伯。”沈南冲见到沈月溪眼中的气愤,微微眯了一下眼,却是面不改色地笑道。
沈月溪果然见到梁世明坐在客席之上,她压住心中脾气草草行了一礼,却不大愿意落座,欲言又止地看向笑容满面的沈南冲,再来一世,她绝不要再嫁到京都梁家!
沈南冲笑容不减地看向女儿,“阿月莫要怕生,你梁世伯是从京城特意来看望阿耶的,昔日你满月的时候,梁世伯还抱过你,你可记得?”
“沈兄说笑了,谁还记得满月之事?这一晃眼十四年过去了,当初的娃娃都这般大了。”梁世明万般感叹,眼尖地看到自家儿子跟在后头,忙拉过梁伯彦,介绍道:“这是犬子梁伯彦,尚未落冠,沈侄女唤他一声梁哥哥便是。”
沈月溪却并不愿意开口,只推托道:“阿耶既来了贵客,女儿再去厨房多加几道菜。”
沈南冲并不为难她,开口道:“你去吧。”
梁世明捋了捋自己的长须,望了一眼沈月溪匆匆离去的背影,又瞥了一眼一直盯着沈月溪看的梁伯彦,道:“我这次也是奉圣人之口谕,特意前来汾东看望沈兄的。”
沈南冲手中的酒杯未见停,只漫不经心地应了个:“哦?劳圣人惦记了,还是梁兄好,梁家长女如今是宫中贵妃,梁兄也是做国丈的人。”
“圣眷素厚,我亦是诚惶诚恐。”梁世明谈及长女,春风满面。
沈月溪并不知道膳厅内的暗潮汹涌,只想着该如何叫沈南冲拒了梁家的提亲,若是梁家父子失了仪、丢了脸,是不是就无颜在汾东待下去了……
她忽地想起入秋前南方来的商贾送了两棵巴豆树给沈南冲,说是能外疗疮疡,破积解毒,只是不能食用,会引得腹泻不止。沈南冲便将那两棵巴豆树栽在了后院里,如今正是开花的季节。
她心乱如麻,一时想不出更好的法子,又急匆匆地小碎步跑到后院,硬是摘下了开在枝头的巴豆花,只她一转身便惊了一跳,神情淡淡的少年双手负背就站在她的身前。
“阿、阿兄……”她有些心虚地喊道。
裴衍洲低头看了一眼她手中稀疏的巴豆花,又慢慢望向她的眼底,没什么起伏地说道:“这个无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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