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解密

    金花眼前一花, 人已经翻在寝帐里,两个人面对面倒着。刚刚脸色灰败的那个人仍有微微苍白,白花花的俊脸, 更显出颌下浅青的胡茬儿,下巴颌角的线条勾得浓浅有致, 衬着他刚被她俯在耳边的气吹红的耳朵,他咽了口口水, 嗓子里闷滚一声。

    看着看着视线先糊了。刚以为他出了多大的事儿, 头发都没梳,急忙跑出来,路上一直催小太监,深恨自己为什么不会飞;看他恹恹躺着, 心先拴了个秤砣, 箍着疼, 又沉了底儿, 憋压着喘不过气来。

    现在松了心,她才发觉之前有多恸,两相对照,她竟是个大大的没想到。她没想到她什么时候陷进去了,好像本来站在浅滩上闲看潮起潮落,不防备被浪蚀去了脚底的沙,之前一直没发觉, 一个大浪头打过来,终于给她卷得摇摇欲坠;又像是个近岸的浅礁,她一向很轻松来回跳着站干岸, 突然一回头, 周围茫茫一片海, 涨潮涨得她迷了方向。

    玩脱了?以为能随意上手放手,更以为能拱手让人的,经过这一夜,她突然发现不是了。是不是她的,她吃不准;但若不是她的,她心里老大不自在。之前乌云珠牵出的那些失落、惆怅和酸楚突然有了由头。

    现在这人又活过来,她松口气,终于闲着咂么心里的滋味,全是道不明的憋屈。从奇迹般穿越到这深深宫墙里,被一身皇后朝服缚头束脚;到眼睁睁看着一个俊男人不爱她,要她主动拱手让人;再到今夜,先被攥紧了心,又松快到无穷大。

    都不是她想要的。她就想过平静无波的日子,最大的挫折是做了件新衣裳不够美,最大的痛楚是他自顾自凑上来,不容置疑地把腻歪脖颈的那些力气用在她唇上,捧着她的脸用情,咀嚼她的唇齿,几乎把她吞下去。

    她一口气还没匀上来,先被他堵住抢了,唇上舌尖的感触还来不及细品,窒息感已经溺得她喉咙里尽是“唔唔”断断续续的声儿。他从容得毫无病气,听着她喉咙里的吟,更得了趣味,咬着她鲜润的唇,一力往前猛攻。柔软的唇,坚硬的齿,软坚交缠,舌上那一腔气也被挤尽了,她像个溺水的人,紧紧搂着他的颈,可是反反复复,就是浮不出水面。

    他下巴的硬胡茬直直戳在她脸上,每次微微一动,就像无数小刀子剌在她细嫩的皮上,生疼。起初还能忍着,后来她溺住了,五官都变得敏感脆弱,他一贴,她先痛不可当。刚刚蓄着的泪开始往下滚。

    他手上凉滑,睁眼就见她阖着眼睛垂泪,心里的“她不乐意”开始反复乱撞,忙松了唇齿去拭,她脑袋往后一顿,仰脸躺着,眼睛还没睁开,眼泪止不住扑簌簌往下淌。

    “怎么?”他一惊。看她眼泪从眼角掠过面孔,又落在耳廓里,晶莹的泪在淡粉的耳的沟里乱滚,于是伸着细长的手指去抿,抿了还不过瘾,又对着粉嫩仿若透明的耳朵亲下去。

    “表舅舅,疼。”两人本来面对面歪着,她别扭着身子仰面哭了会儿,松松的辫子就散在旁边,她翻过脸来,桃花眼里的潋滟的泪还盈着将落未落。

    这句把他说懵了,床上回回听到这个字儿,只是眼下两人衣冠楚楚,不过是亲了亲……

    丹凤眼里都是疑惑,就看她把手柔柔从胸前抬到他脸上,尖尖的冰凉的手指在他下巴上划了两下,又摸自己的下巴,福临顺着她的手指看,下巴原本白腻的皮肤果真微微红了。

    “破了嚒?好疼。”金花问他。

    他追着她的手过去,捧着她的下巴用拇指摩挲,指尖无意蹭到她越发凸起的唇线,双唇被嘬得红红肿肿,远观近看都像是笼着水雾,又楚楚可怜地微微张着,大约等人去吻……他先摇摇头,算是对这句话的回应,情不自禁又亲上去,只是这次换了轻柔的力道,想了又想的甜香,头一次这么酣畅淋漓地噙在嘴里,两人一下一下吞着彼此的唇,轻巧的“啵”“啵”。

    他要得寸进尺。

    欠起身,一膝支着,一臂去推着她的肩,身子贴上去,腰想使力把她整个包在身下……

    结果她笑场了,他仍伸长了脖子吻她,她笑着抿紧了嘴,闭着眼睛说:“表舅舅,原来这就是‘打啵’……”他把人扑|倒的企图悬在半道,他只得收了全身的力,把手自肩往腰上挪,宽肩窄腰,中间是如水蜜桃的胸脯,还没触到,他心先颤了颤。

    正当他要缓口气,她睁眼了,推着他把自己撑到帐子边儿,离他一臂远:“表舅舅去换身衣裳,这味儿,熏得我头昏,您去,我撑着不睡。”一边眨着桃花眼,带着迷离的表情看他。

    看他歪着不动,她又推他:“去呀,快去。”

    看他苦笑着不说话,她一低头,恍恍惚惚在灯影里见半个帐篷倒在牙席上,中衣儿轻薄,形状明明白白,被衣料限制住了,更挺得明晃晃,亮绸衣裳反着光,显得尤其胖大可喜,还绷着分明的节。她一下醒了,炯炯的眼神往回挪,腰、胸、那张俊脸,食色里的行家,她看他这么确切解密之后更加分了。

    这样自然没法去沐浴更衣。

    她的瞪圆的眼睛如尺子如火炬,只看看比亲手更让人脸红,他被她盯毛了,觉得自己像她的猫儿,被她用目光从头到脚揉搓了一遍,所有的筋络,每一块骨骼都被她用细软的小手抚捏过。这么想着,额上凸起一条青筋,胳膊使力要翻个身儿。肩上搭过来一只灵巧的小手,耳边响起她娇声调皮的一句:“表舅舅……”这一句格外戏谑,再配她的目光,更让他无地自容。

    他哑着嗓子说:“别闹。”自顾自翻过去,背对着她。却听她在身后舒了一口气,又叹:“怪不得……”

    等福临沐浴完换了一身明黄色的寝衣回来,金花早睡熟了,什么“我撑着不睡”……全是哄人的。她自己解了辫子,一头浓密的乌发在牙席上散得到处都是,鬓边一缕打着卷儿,面朝里睡得呼吸都平了,他蹑手蹑脚上前,就着灯看她的眼睛,两帘浓睫静静垂着,眼皮裹着两颗静悄悄的眼珠儿,她是真的睡着了。

    她留神听,等他的呼吸也悠长平稳起来,她长舒了一口气,眼睛在黑暗里一眨一眨,她没哄他,她一直醒着,可是她不敢等他。可以吗?阿拉坦琪琪格的母亲是福临的表姐,她是他表外甥女儿,可以吗?

    后宫还有那么多美人儿,她认识而且生育过的,庶妃巴氏、宁妃、佟妃,还有生育过她还不认识的;有孕的、那一玉盘翻得都起了毛边儿的绿头牌,站在殿里花红柳绿的一殿美人儿,比高中生明恋暗恋过的对象还多……

    仿佛一场球赛一样,这么多美人追逐这一个男人,她能做那个一直控球的人?她何德何能?不是一早就想好了,没有乌云珠,也有其他人,所以才一直跟他别扭了这么久,无论他怎么对她用心,说话安慰她,做事回护她……

    病中捏着她用过的纱嗅,她是块石头也明白他什么意思;因为她说“今日手上镯儿,明日头上钗”,巴巴地挑了石头送她;“朕只在表外甥女儿身上用心”,对着她承做得到做不到的诺;每次她一推,他情再浓也停了,她是个成年很久的人,有什么是她看不懂,发现不了,听不明白的?她只是没法回应他……

    桩桩件件,她没指望他做的,他做了;没想到他会说的,他说了。然后呢?

    她一直藏在用乌云珠筑的壳子里,说,等乌云珠来了就好了,一切迎刃而解,他的爱不给她,他的心也不在她身上,他对着她说的做的刹时不算数。她们就只围观他跟乌云珠的神仙爱情就罢了。

    可是走着走着就偏了,他没爱上乌云珠,她反而因为乌云珠把自己的真心试出来了。八月十五那夜吃醉了,她大着胆子去吻他,看他还肯回应嚒?肯回应,就是在意她;肯回应,就是在乎她;肯回应,她就犹豫要不要再跟乌云珠一争?整晚上睡了又醒,折腾了无数遍,一次一次去确认他的心意,直到后来,她先羞于面对自己的那一夜,人前人后装着自己全不记得被他抱在怀里搂在心上,深吻一次又一次。醒了装模作样自问,我如何跟他熟到随时亲亲了?

    想着,轻轻转身,把脸叩在福临宽厚的背上,睫毛扫在他寝衣上,熟识的安心的木香气笼在鼻尖,又有一声极轻的“噗哒”,同那些美人儿分享他可以吗?

    不防备,他也醒了,翻身,手穿过她丝丝缕缕如缎子般的黑发,轻轻搂住她,好听的声线压低了说:“皇后,有心事?”他当她是妻时唤她皇后,可惜她以前都没当他是夫君。她叫他万岁爷要么叫给别人听,要么是有事求他,她也觉察她唤他万岁爷总能唤起他的好情好绪。

    “万岁,不生娃娃可以嚒?”她把底线往后撤了一万步,终于鼓着劲儿问出这一句。

    他在一片漆黑里用下巴凑着她的发顶,搂紧了她,说:“被佟妃吓坏了?只怕避子伤身子……。”说着顺着她的胳膊去握她的手,握到那只熟悉的小拳头,紧了紧,他安心了。松手去摸她的下巴,指尖触着她脸上乱洒的泪,黑暗里捧起她的脸,伸着脖子凑过去先把泪吻干了。

    颈下凉了凉,一对微凉的小手摸索着解了他寝衣上第一颗纽襻儿……

    作者有话说:

    据说今天有好看的月亮。

    望月愉快啊!-

    第52章 告白

    福临颌下一凉, 金花莫名冰凉的小手哆嗦着往里探。

    他黑暗里摸到更多的泪,不知她触动了何种心事,泪珠子越发密, 浸得他手潮;鼻息渐渐也不通了,呼吸都带着悲声, 一边解他的衣裳,一边凄凄戚戚。

    “她不乐意”又开始锥他的心。明明怀里的她娇花一样乖顺, 身子柔曲地窝在他怀里, 他的一臂正从她胸下腰旁展到身后牢牢箍住,没有推他也没再往外闪身。可她一边解他的纽襻,一边流眼泪流到哽咽,抖着肩在他胸前颤, 她若是愿意又何必如此……

    刚才问的问题更奇突, 明明喜欢福全却不要自己的娃娃, 他的和她的, 像她的又像他的娃娃。她不知道那是他梦寐以求的嚒?他想要抱着搂着娇着从小养大,不是简单的抖一抖,而是亲手养一个娃娃,教伊说满语汉语蒙语,扛着伊上马骑射,握着伊的手写第一个字儿,念第一句诗:若伊生在春天就念“春江潮水连海平”……

    她肯定是不乐意了, 不知道这次又为了什么,委屈成这样,偏要凄着泣着凑上来。就为了他能护着她?能替她兜着挡着?他不是已经尽量回护她?那天从慈宁宫走, 他先悔了, 可是既然已经迈出慈宁宫的门, 他也不能叫停了舆再回去。她难受,他更不好受,她一抬头说那句“人小福薄”把他支远了戳疼了,那时她哪怕不说话,他还能存着一起生儿育女的绮念,她一句给他打碎了水中月……任是谁也要起身走人,更何况他还是天子,万乘之君,天下都是他的,偏摆布不得一个她。

    再想,他也不愿意这么不明不白,好像占了她的便宜。更何况,他对她的心意若此,她不用委屈自己,他先心甘情愿护着她;她这么赔着小心,他反而心疼起来,那么小一个人儿,能有多少泪珠子,滚起来没完没了……

    如此想着,他温柔捉住正在他颈间摸索的一只小手,送到鼻尖嗅了嗅:“表外甥女儿,今夜怎么,反常?跟朕说说?”说完又把唇凑上去,只要能亲着她,哪儿都是好的。今夜他不睡了,他想一气跟她坦白。

    她住了手,另一只手搭在他肩上,尖尖冰凉的手指蹭着他的耳朵边儿,在他怀里扑闪着眼睛,却不说话。

    “你不说,朕要问你了。”他顿了顿,“刚那句‘怪不得’,你倒说说看,怪不得什么?朕去沐浴琢磨了半天……”

    “怪不得……那些美人儿都争着向您邀宠。”她鼻息浓重,凑在他怀里哝哝答了这一句。

    无缘无故,她怎么又提旁的女人,他正要不高兴,抻着手用箍着她的臂紧了紧,晃得她胸如脱兔乱跳。没想到,她又生怕别人听到似的,在他怀里低着头,额抵在他肩上小声说:“鸟大。格外招女人喜欢罢。”

    福临没听人这么议论过他,竟然在一片黑里红了脸,可是别人如何想他,他顾不上,脱口而出:“那你呢?”

    “我?”金花说这些不脸红,食色里的行家,只是阿拉坦琪琪格有些脸红,她在一片黑里也不知道该看什么,索性阖上眼,脸靠在他肩上。听他在她耳边不依不饶又吞吞吐吐,喁喁问:“朕……招你喜欢嚒?”

    “那么多人,哪轮得到我想我喜不喜欢您?我喜欢不喜欢管什么用,那么多人,分一个您,您哪顾得过来?就像佟妃生产,您两个月都没踏到景仁宫,佟夫人进宫伺候了佟妃俩月,见到您的时候一个巴掌能数出来,这还算上进宫听小戏那一回和最后生产那一回,连句话儿都没说上。宠妃,又生了阿哥,尚且如此,那些平凡点儿的,连个袍子边儿也摸不上了;像庶妃巴氏那种,您一年见几回?用不着两只手。要不咱数数看,今年到八月中下旬了,您见过庶妃巴氏几回?见她的时候,您又看了她几眼,说了几句话儿?

    “日光之下无新事,她们的今日,难说不是我的明日,您能这么对她们,就能这么对我。所以,我看她们拼了命博您的喜欢,心里只觉得悲。”

    秋夜的凉,不像冬天那么明目张胆地天寒地冻,却镇定地丝丝沁人,不知不觉就冷得人手脚冰,她往他怀里靠了靠,能暖得一时是一时,管自己是不是客,先把这一晌的欢喜纳入怀罢。至少现在他只对着她。

    在他看,这个举动却有别样的含义,是明知道靠不住还破釜沉舟地靠;又大度地不争不抢,只好好守着他,养着他的娃娃。明了真相,却没被吓退,那么柔的人,骨子里却是韧的,从开始的不愿嫁他,如今,一腔孤勇守在他身边。心里怕着他今日喜欢这个,明日喜欢那个,可她还能这么凑上来解他的扣子……

    念头拐了个弯,他不觉得她是为了求他庇护才落着泪主动,他肯定是招了她的喜欢。那她得知道,他也喜欢她,而且大约从开始到现在,他只喜欢过她。

    心里波涛汹涌,说出来的话反而更慢了:“若是只你招了朕的喜欢呢?从来也没有这个也没有那个,就只有你呢……”

    “怎么可能,福全都那么大了,如今还有三阿哥。”金花听着这话怎么想都很荒唐,是有一样说法说性和爱可以分开,不过一般都是渣男托辞,要么是炮|友借口,上辈子她但凡听到一句类似这样的话儿,早拔腿就跑。可是听这个人如此说竟然有几分真?约莫他哄她有什么意思……

    “太后,容不得人不听她的,朕年小时候,也不懂那些情情爱爱,全是顺水推舟,还有荒唐,刺激,赌气,三阿哥就是赌气来的。所以,朕看他遭不住别扭,特别是又有了你……”话说到这儿收住了,再说有些矫情,还像是狡辩,孩子生了几个,说都是被人安排的。

    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就是他大婚后一直“守身如玉”。就算金花戏谑、催促,变着花儿叫美人儿们都去他眼前晃,他也没再宠幸嫔妃;还有一件,二婚,他又一次委屈自己,顺了母亲的意思,娶了个博尔济吉特氏的姑娘,如此大踏步退让,太后反而不好明面上事事逼他,就如皇后和他的“头一次”,也只能用点下作手段。

    再者,福临亲政的年头越长,朝中自己人越多,即使偶有妥协退让,大节小节都不必事事唯太后的主意。之后三阿哥出生,他更松了一口气,有个强健的阿哥挡在前头,冠冕堂皇缓出一段日子容他跟金花慢慢斟情,他看她养伤这些日子长了个儿,又更丰腴了。今年小,明年也小?而且十六,哪里小。就是他不忍强她,她还没拂他的意,他先怜惜她……

    跟汤玛法恳谈了几次,他更明了了心意,倒不是一心想入教,纯是汤玛法说一夫一妻有助于家庭和睦,养育子女。想到这儿,他忍不住翘着嘴角笑,养育子女……他跟她养福全是养得好,她拾掇得齐齐整整,再把福全塞到他怀里。他爱架着福全的咯吱窝,一下站,一下跳,不愧是他的儿子,从小就是猛将的做派,一站一跳,都有模有样。可惜每次跟她说,她都坐在一旁笑而不语,那意思是他“亲爹眼”,看自己的娃娃怎么都是好的……

    贵为天子,若能为万世师表,当然责无旁贷。只是她每次还不等他说,先把他一杆子撑开。他这一肚子话,想说,可惜不知从何说起,像湖上漂的一叶舟,明明旁边都是岸,偏漂来漂去一直选不到靠岸的渡头,于是一直蹉跎到如今。

    以为念着她,护着她,事事以她为重,把她说过的话颠来倒去存在心里细细思量,再默默做些什么回应她,她总能明了他的心意;今夜看,不足够,不宣之于口她真的不知道,委委屈屈在暗夜里胡猜他的心意,让他像对佟妃一样对她?无情同有情一样?胡乱的其他人和她一样?

    胡闹。

    他许了“只在表外甥女儿身上用心”,就当真只在她身上用心,做不到的事儿他不会应。就像上次八月节,金花想趁节下求个恩典,等哈斯琪琪格生产时出宫去简纯亲王府。他想了想拿不准行不行得通,狠着心没答应,眼瞅着她失望地望着他,他过完节已经私下安排起来。没应的不一定做不到,应过的一定能做到。

    “皇后?”他手攥了攥她的腰。

    “嗯?表舅舅,你怎么不叫表外甥女儿了?”她刚睡过去,又被他好听的声音唤醒,这一句说着就有些含糊,又习惯了甥舅相称。唤他表舅舅,起初为了硬隔开两人的距离,时刻提醒他,她是他不甚喜欢的博尔济吉特氏姑娘;后来避着人两人就互相这么叫,越来越熟稔自然,终于变成两人间的暗语,是共同保守的秘密和同归一边儿确认,至于是不是真的表舅舅和真的表外甥女儿倒在其次了。

    “朕往后,都只在你身上用心。”那些情情爱爱,他总是有点说不出口,只得把那句老词儿重拿出来在两人之间宣一宣。

    “嗯?”屋里有点极淡的光,她听到这句一下醒了睏,在他怀里撑了撑,凑到他面前细看,剑眉星目,丹凤眼里是几天没睡好累出的红血丝。上次说这句是八月初一,她做了万全的准备,他要爱乌云珠了;如今乌云珠没了,他又说。这倒提醒了她,她还想细细问问他上次见乌云珠的情形。

    金花大约没体味到福临那句“只在你身上用心”的分量……

    作者有话说:

    最近白天修文,诸位多包涵。

    今天有点灰心,不过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吾日三省吾身。还要继续努力。就是个自己会给自己灌心灵鸡汤的人儿。

    匆忙改了大纲,唉,长叹。没有砍大纲,就是把前后顺序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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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3章 助攻

    金花把摸福临耳朵的手挪到脸上, 伸着一根小葱样儿的食指摸他的眉毛,鼻梁,又缓缓挪去眼上, 用指腹左右抚他的浓睫:“上次说是八月初一,今天再说, 八月十九。我记下了。”看看渐亮的天光,“天亮了, 您睡会儿, 眼睛都熬红了。”

    他顺从地合上眼,两扇睫毛静静铺在眼下,更显得睫毛浓密纤长,她忍不住说:“这么浓的睫毛……”正说着, 他又睁开眼, 灼灼地瞪着她说:“你喜欢嚒?”她一愣, 不自觉下半句脱口而出:“跟福全一模一样。”又去捂他的眼睛, “赶紧睡,要不一会儿该起了。”

    他阖着眼睛,优越自豪地说:“福全是朕的儿子,原该像朕。”心里翻腾,他说的她都记着,日子都记得清清楚楚。这么想着,心里忍不住冒出丝丝的甜;可是刚刚那些泪又不知从何而起, 这么想着又刺剌剌的。

    他伸在背后的手使劲扣着她腰侧,把她往身前带,她绵绵窝在他怀里。两人紧贴躺着, 早上临起的鼓|胀, 石头般隔着衣裳硌在她腿上, 他知道,她也知道,他闭着眼睛不吭声,她也埋头用鼻尖戳着他的心窝不说话,两人谁也不敢动,生怕一动就点着了老房子,竟然就这么又睡了一觉。

    福临穿戴好了去上朝,金花也醒了,他刚要走,听到她在帐里唤他:“表舅舅?”

    这次换他坐在床边,看她卧在帐里,她还有点迷迷糊糊,粉白的脸上一对眯着的眼睛,鼻梁皱着,微微透着调皮地说:“天热,昨天中的暑气怕没消尽,您多喝热水。”说完就用露着的眼缝儿看他,他应一声,她又继续说:“晚上请完安,咱们一块儿去景仁宫?我想三阿哥了。”早上灵光一闪想问问八月节夜里的乌云珠,看他红眼赤目的,没忍心闹他,今儿晚上寻摸个空儿问。她又想去瞧瞧刚出生的三阿哥,只她自己不敢去,预备拉着他当挡箭牌。想到那个哭声洪亮的软乎乎的小娃娃三阿哥,她忍不住心里雀跃一下,眼也撑大一点儿,堆起满脸的笑,欢喜地觑着他。

    福临伸手摸了摸她的圆下巴颏儿,没再说话,起身走了。皇后这小脸儿也比以前圆润,宫里风水养人。

    过午,太后遣了个小宫女去坤宁宫请皇后过去叙话,金花领了命,问小宫女:“知道为何事嚒?”小宫女低着头谨小慎微地答:“娘娘过去就知道了。”她见小宫女这情态,莫名有不好的预感。往常太后有事找她都是苏墨尔来传命,今儿打发了个没嘴儿的葫芦似的小宫女儿来,什么也不说,反常。往慈宁宫去的路上,她一直盘算最近可做了招太后不快的事儿?除了命静妃和谨贵人做功课抄经,她竟想不出其他。

    所以当金花听太后问:“皇后,皇帝的身子可好了?”时,她心里一惊。她星夜去养心殿,冷眼看起来像是皇帝夜里起了兴致,临时招皇后养心殿伺候。不是那几个近身伺候的小宫女小太监,谁知道是皇帝中了暑气,又吐了药?偏太后知道。福临说宫中事太后样样知道,果真不虚;福临今日一早如常上朝,可见没事,太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糊弄得过去,她偏不,兴师动众把皇后唤来慈宁宫审,是要拿此事立威?还是借题发挥,金花还没看懂。

    柔声回禀:“皇额娘,万岁好多了,夜里起初有些热度,后来退了,安稳睡了一觉,依儿臣看,已经好了。许是昨天下午去跑马,太阳大,又没喝水,所以中了暑气。”

    太后冷冷说:“予倒不知道,皇后还会诊症。又会断病因,又会看病程,两只眼睛就能看出来皇帝身子如何。”

    金花听着太后的话不像,赶紧跪下,说:“儿臣不敢。”

    “你不敢。予看你太敢了。皇帝都那样了,你还说他好了。他哪儿好了?他是年轻不知轻重……”一边说着,一边扔下来一本敬事房的档,“龙体有恙,你还跟他……这种时候就算皇帝想,你也得劝他保重龙体。你是皇后,要知道轻重。”原来是太后怨昨夜圣体违和还行了房中事。

    金花拾起那本档,翻开看了两眼,突然明白了太后怒意的来处,触目都是她,翻了几页也不见其他嫔妃的名字。突然想起昨夜福临说的“就只有你”,忙往回看,从大婚那日看下来,就只有第一夜宿在景仁宫,那时佟妃已经双身子,自然不能伺候;还有宁妃养心殿随侍一次,还没就寝先被福临轰了。再没其他人,全是“皇后”!

    金花抬头看太后,太后正满脸愠怒望着她,她万万没想到,竟然是专宠。一直想当壁花皇后的她,竟然独宠后宫,享专房之宠,大婚之后福临没再将雨露之恩分给其他嫔妃。他说“朕只在表外甥女儿身上用心”竟是真的?!

    她心里震惊,跪不稳,一下歪在旁边,那本档就重重砸在地上,“咚”一声。

    “皇额娘,儿臣知错了。”她重新跪正了,行了个大礼,伏在地上说。太后忌讳专宠,盖有种被儿媳谋夺了儿子的观感。自己一手教养长大的儿子,转头在其他女人身上用心,母亲心理失衡很平常。若是母亲又是寡母,牺牲巨大才换来儿子的江山和未来,那大抵对儿子的占有欲更强。太后正是这样的母亲,所以太后一直尽力掌握儿子,干涉他立后,在后宫逼他翻牌子、宠幸嫔妃,在前朝强迫他亲近满蒙大臣、斩陈名夏……

    若儿子女人多,每人都只能占到儿子的一点点儿,加起来也不及母亲占得多;可若有个专宠的人?大约这个专宠的女人就是儿子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太后容不得儿子生命中有比她这个母亲更重要的女人。

    退一万步说,帝王专宠,为情所困,对子嗣、后宫的危害还能容,对龙体、龙颜的损害不能忍。眼前就有活生生的例子。皇太极专宠宸妃,宸妃薨后他先因悲痛一病不起,后来终致壮年而逝。太后怎么能让儿子再步父亲的后尘?她一直防着儿子像父亲一样情根深种,眼错不见盯着儿子的后宫,谁能想到,竟是自己母家的皇后做出这等最令她惧、更令她恨的事。

    “你倒说说,你哪儿错了?”太后还是冷冷的,口气仿佛和缓了些。

    金花仍旧伏在地上,小脑瓜拼命转:“皇额娘,儿臣错在……”她哪有什么错,可是为了婆媳关系和睦,只能顺着太后的心思说,“一错在万岁身体有恙,没及时报给皇额娘,实是昨儿夜深,恐皇额娘已经歇了,又见万岁热度退了,就想今日请安时再回禀;二错在没劝万岁保养身子,昨夜……儿臣只想着万岁欢喜,就……;三错在没劝万岁雨露均沾……”说着,她硬洒下几滴泪,声音就哽咽起来,“儿臣没用,就这么着还没喜信儿……求皇额娘责罚。”太后这么借题发挥,怕也牵连着前儿那场有孕的误会,她赶忙都算进来,一起带着请罪。

    太后听了,忍不住点头,怪不得她儿子喜欢皇后,确实比静妃那个无谋的炮筒子和谨贵人那个鲁莽的直肠子秀口慧心,说话都是一套儿一套的。于是说:“你过来。”

    金花也不敢起身,膝行到太后面前,照旧伏在地上,听太后说:“抬起头来。”她才直起身,仍旧不敢看太后,直挺挺跪着。

    太后看她一张鹅蛋脸羞得满面通红,桃花眼里还盈着泪,哭过的翘鼻头红红的,脸上妆也花了,人还这么一脸悲相,仍不减美貌,叫她看了不禁心生怜悯。确实比孟古青更好颜色,又聪慧,这么一个小媳妇若是伙着儿子跟她叫板,她能有几成胜算?心里忌惮着,她却温柔地把金花拉到跟前,用帕子印印她的眼泪,说:“好孩子,别哭了,知道错了就行,以后一要劝着皇帝爱惜身子,二要劝着皇帝以子嗣为念。只要你一心为了皇帝好,皇额娘怎么舍得罚你。”

    金花被太后的举动唬了一跳,脸在太后手里,身子却不停地颤,本能地不喜这样的亲近,又不敢动,只能继续淌着泪珠儿,一边抽抽鼻子,垂着眼睛小声说:“皇额娘,儿臣真不是有意,更不知道,头一次见敬事房的档……”

    太后听着,心中越发不是滋味儿,都是儿子的主张?这么心甘情愿舍了后宫那些美人儿只宠幸皇后?就算是男子爱新鲜,一个月也该换换口味儿了,偏他后一个月比头一个月去得更勤。福临,对金花动了真情?这么想着,太后又看细细瞧皇后的脸,选了个这样貌美聪慧的皇后,是不是选错了?

    嘴上却语重心长地说:“你跟皇帝新婚燕尔,小夫妻关系好是应当的,只是你是皇后,不是普通人家的小媳妇,以后要知道轻重。快起来吧,别叫人看见。皇帝也快下来了,你回去洗洗脸,换身衣裳,一会儿再来。”这意思就是今日的事不能让皇帝知道,至少不能让皇帝看到皇后这么一脸泪跪在太后跟前。

    金花退出去,太后端起桌上的盖碗茶,饮了一口,把茶叶都嚼了,满嘴苦涩的味道。苏墨尔见皇后退出去,知道婆媳密谈结束了,才进来,正看到太后皱着眉喝一盏冷了的茶,忙说:“太后,茶凉了,给您换一盏。”太后顿了顿茶碗,说:“不凉,予心凉。”言罢重重叹了口气。苏墨尔见太后如此,对皇后生出微辞,必是皇后顶撞太后,要不太后这么慈爱坚强的人,缘何生出这些凄惶无助。瞧不出来,那么和软乖巧的皇后,还有这一面?苏墨尔对皇后的好印象减了一分。

    金花回宫的路上,忍不住琢磨,太后这么强势,福临在历史上的“妈宝”形象可能是被逼无奈。她刚穿越来时,以为他是个除了乌云珠,事事唯太后马首是瞻的傀儡君主。现在看来倒未必,他主张很定,也一直以自己的学识见识跟太后的主张抗衡。

    那福临还是“恋爱脑”?若他是,那是对她恋爱脑?!

    他大婚后就没宠幸过别的嫔妃,唯一一次翻牌子,还摔奏折把宁妃从养心殿驱了出去;他说只有她,他说只在她身上用心……她坐在舆上握住脸,对她?他对她?那个高大英伟的俊男人对她?恋爱脑?他说的那些话她都记着,可全没当真。她以为他就是在床上这么说哄她。难道不是嚒?

    作者有话说:

    太后搞事情结果助了个攻?

    拙嘴笨腮且实事求是的男主,你啥时候变身“情话篓子”?

    又是为我的预收吆喝的一天。打滚儿求收专栏和预收。

    比心-

    第54章 稀罕

    坤宁宫。

    金花正净面, 听小宫女来报:“四贞格格来了。”话音未落,四贞格格直接刮进殿,一边走路如风, 一边说:“皇嫂,我跟小宫女儿说不用报, 青天白日的……”

    金花脸上敷了个冰手巾,在手巾底下“嗡嗡”地说:“刚去慈宁宫没见妹妹, 这会儿怎么来了?”说着眼前一暗, 她掀了手巾,正看到四贞格格圆溜溜的杏眼,有些关切又闪着担心,然后是她神似太后的高颧骨和长圆脸, 金花竟然不自觉打个哆嗦, 赶忙挪开眼睛往旁边瞧, “妹妹, 这么盯着我。”

    四贞格格细细看她的眉眼,眉毛一如往常黑浓,眉尾尖尖,干净俏丽,桃花眼微微肿,黑白分明的眸水汪汪的,若有若无的红。刚敷过脸, 蒙蒙水雾,白皙,容貌不及妆后清晰浓丽, 胜在淡雅, 别有一段风姿。忍不住伸手在金花肩上推了一把:“怨不得皇帝哥哥宠嫂嫂, 这倾国倾城的貌,妆有妆的艳,淡有淡的俏,倾国倾城。”

    金花笑了,说:“你倒会说话,真倾国倾城,皇额娘先不依,你还不晓得?”说着对着四贞格格眨眨眼,又示意呼和重绞了冰手巾,揽境左右细照,举着手巾敷在脸上,“再敷一把。”

    仰着脸,只听四贞格格在旁边脆生生说:“我当然知道。过午额娘撵我去御花园逛逛,我说那么大太阳;她又改口叫我去箭亭,我就猜她有事,拐到懿靖大贵妃宫里嚼了两块奶皮子。回来听说嫂嫂刚走,才知道下午遣我出去原是为着嫂嫂。想想前儿个晚上,我一猜,准没什么好事儿,赶紧寻个由头来了。”

    说完又双手搭在金花肩上:“嫂嫂还好?”金花一双冰手,攥住四贞格格的指尖,鼻息嗡嗡地说:“还好。多谢惦记。日子不在此处操心,也在彼处操心,总之躲不过一个‘麻烦’,过呗,谁让咱们活着。”

    四贞格格捏捏金花的肩:“这老气横秋,哪像个十六岁的小媳妇儿,倒像个老太太。”可不是,金花叠着上辈子的人生经验,底色豁达又悲凉。四贞格格又说,“这本不该我管,可是咱们关系好,你一心一意为我,我也不想对你藏着。我就一句话,无论额娘跟你说什么,你都别往心里去。她啊,本心是为着你好,只是她心里事儿多,一会儿惦着皇帝哥哥,一会儿惦着蒙古四十九旗,难免顾得了一头,就顾不到另一头。你没见那天太医说‘脾胃不和’,她夜里长吁短叹……我侍候她睡觉时,她还跟我说她年轻时候的事,陆陆续续生了三个女儿,眼睁睁看着先帝纳了一位又一位的侧福晋,她如今想起来仍旧心里苦,生怕你蹈她的覆辙。”

    金花听着不吭声,下午太后教训她哪是为了这个。只是,她希望太后跟四贞格格和睦,还要靠太后护着这位爽快聪慧的好姑娘,给她寻个妥当的婆家。于是只把脸捂在手巾下笑了笑。

    回来敷了冰手巾,心思格外清晰。

    她能理解太后,有句老话“娶了媳妇忘了娘”,谁念叨的最多?当然是婆婆,总觉得被儿媳妇儿抢了儿子,所以对儿媳妇怎么瞧都不顺眼:皇帝病了,没去慈宁宫报,有错,去慈宁宫报八成也不对;跟皇帝关系好有错,跟皇帝冷冰冰更错上加错。最理想原是婆媳相敬如冰,少见面少接触,可是对太后明显不能用这招,太后当着前朝的半个家和后宫的整个家。福临又推崇孝道,绕不开。

    金花换个干手巾印干脸上的水,就着光,对镜梳妆,四贞格格去寻了一圈,抱着大胖橘回来在旁边看个座儿,盯着她润脸画胭脂。十指尖尖,在脸上拍拍扑扑,变魔术似的,画出一张娇艳的脸,唇红齿白,肌肤滑腻如瓷,双颊粉嫩,对着四贞格格扭头一笑,耳旁的坠子曳着耳后的碎发,较之刚才的清淡秀丽,现在浓醇妩媚,又是另一种风情。

    四贞格格看她这一笑,放了心。怎么看眼前这位都没事,更不像刚刚被太后训了又痛哭一场的。皇嫂好像一直心胸大,万事不往心里去,所以给皇帝哥哥养福全养得津津有味,任劳任怨。不对!她也有介意的人,那个秀女董鄂氏就是她特别介意的,那夜看到董鄂氏脸都白了……心里念头转得勤,手上也没闲着,挠得大胖橘一个劲儿“呼噜呼噜”。

    金花举着一面菱花镜前后照完,伸手拍了拍大胖橘的脑袋:“舒服哦?”又对四贞格格说,“跟你倒投缘,你皇帝哥哥来,它一抬腿儿就躲。”

    四贞格格继续揉着大胖橘的“呼噜”,说:“那是,我来,嫂嫂还是它们的;皇帝哥哥来,嫂嫂还是它们的嚒?这小东西,精刮着!”

    金花噙着这句话细嚼,齿颊留香。回回福临来,只有她和他两人,至多掺个什么都不懂的福全,两人就呆着,要么说话,有时默着,各忙各的。以前总觉得他对别人也这样,不值得稀罕;现在知道是独她才有的,回头看,凭空生出岁月静好的暖意来。借着这股劲儿,往日视而不见的点点滴滴也在心里飞驰,他一回又一回握着她手的温度一并涌上来,她揣着心事信步踱进廊下暮色里,脸庞被绯红的晚霞染得也如烧起来。

    晚间出慈宁宫时,福临自然而然去拉她的手,她转着腕在他掌心里滑了两圈。他看她,她蹙着眉,眼睛眨两下,又转着眼珠看了眼殿门口。他会了意,自己先走,果真等到御道上,离了太后眼么前,再牵她的手,就握到个乖乖的小拳头。

    “万岁,天气好,天还没黑透,我们走回坤宁宫。”金花垂着眼说。

    福临转头跟吴良辅说:“远远跟着。”吴良辅领着一大队帝后的仪仗和小太监小宫女远远跟着。

    两人携手走上御道。他细看她,今天的妆发格外齐整,头上一丝不乱,唇上的膏脂浓艳匀净。趁着天黑前的光,他瞧她格外白腻耀眼,只那两只眼白发粉的眼睛有些可疑,又奇她刚不给他拉手,不是要瞒着太后他俩无夫妻之实的事儿嚒?于是问:“白天做什么了?”

    “跟四贞格格聊天。”她一边说,一边扬起脸来朝着他笑,眉眼一弯,更暴露了眼皮厚重,脸上的笑荡开得比往常慢半拍。

    只要不是那个没来由的笑就行,他也忍不住回过去一个矜持的笑,抬手摸了摸她的眼皮儿,说:“眼睛好像肿了?”

    “下午迷了眼,吹不出来,流眼泪来着。”她摸了摸眼角,眼皮一肿,尖尖的眼角也钝了,五官一钝,更易给人接近,他心里一动,抬胳膊把她揽在厚胸膛里。低头一抻脖子,脸就直直朝她凑过来。她不防备他如此,红着面孔往旁边一躲,急忙说:“表舅舅,如今不同往日……”说着张着两臂从他怀里撑出来,拉着他的袖管大步往前走。

    “什么‘今时不同往日’?”福临由着她牵着他雄赳赳走在前面,看她脑袋一晃一晃,一边小声问。

    她也不回头,脸朝着前面,话却是对着后面说的,娇柔的一把声音送到他耳朵里:“皇额娘说我不顾及子嗣……”“专房宠”这几个字,对着他说不出来,光想想都脸红,“偏只对表外甥女儿用心”,以前听不觉得,如今想想都觉得心里暖得叫她慌里慌张。

    “皇额娘这句说的奇怪,不提福全和三阿哥,为了子嗣不是该盼着朕和皇后好?”他乍听听了个一头雾,她在孩子身上用的心够了,给福全的口水沾湿多少袍子,佟妃难产,把她的手腕子抓得青紫青紫的,她都没说什么,怎么反倒落了个“不顾及子嗣”的名儿。再说,太后不是心心念念想要个他和博尔济吉特氏女子生的嫡子,一力维护大清朝第一门至亲的地位?

    “皇额娘查了敬事房的档,我也看了。”一拐弯,他俩拐上一条空阔的御道,吴良辅领着小宫女和小太监远远落在慈宁宫前的御道上,看不见了。

    “敬事房的档又怎么着……”他还没转过来,不就是她还没生育,怎么就成了不顾及子嗣?回头看了眼身后空空的御道,他一把把她拽到怀里,双臂从她腰旁箍过去,搂紧了,说,“如今只有咱俩,快说怎么回事儿。”

    她在他怀里动弹不得,扭着头看御道,拐弯处露着一个太监的帽顶子,只闪了一下,就不见了。

    吴良辅已经尽力压着步子慢慢头,在拐弯处一探头,看到帝后正凑在一处,忍不住心头大喜,转身伸着胳膊招呼众人往后退,捏着尖细的嗓子小声说:“都往后退,退退退,再退。”两个多月,万岁爷终于抻不住,在大庭广众下跟皇后亲近了,吴良辅衷心替主子高兴。之前总觉得他俩说不出来的客气别扭,房中也不对付,今天这样,必是尽释前嫌了。

    吴良辅眼角余光瞥到吴不服还往前凑,抻着脑袋往帝后行的御道上瞧,忍不住锤了他一拳,把他打到后面:“看什么看?滚回去。”上次教他的眼力劲儿都白教了,这时候看什么看,都抻着脖子看,万岁爷还怎么跟皇后亲近。

    金花小声说:“今儿不去景仁宫看三阿哥,就在坤宁宫聊聊天儿,咱俩回去说,别在这儿这么着……”说着趁福临愣神儿,抻着胳膊把自己从他怀里隔出来,低着头在前面走了。

    他看着她走,脸上飞红,这几句平常话儿,因是她嘴里吐出来的嚒?格外动听,还有说不出的娇羞。听得他先醉了。

    作者有话说:

    汇报各位,我没事!裹着小被子存稿,等我有了存稿这稀罕物儿,我就加更-

    第55章 夜话

    当夜电闪雷鸣。过了白露, 夜里一天比一天凉爽,雨一下,即使没有风, 殿里也寒浸浸的,金花咬着井水湃的瓜, 打了个哆嗦,说:“怪哉, 竟然冷了。”

    福临跟她在榻上隔着桌儿坐着, 听她这么说,趁机挪过一边儿来,伸手抱着她往里头挪挪,挤上来, 在她身边盘腿坐下说:“朕也觉得冷, 咱俩一处坐着。”

    一眼看到她盯着他笑, 难得尖翘的眉角也弯弯向下, 刚吃西瓜冰得唇色鲜灵红透,还微露糯米白的牙。见他看她,她忙收了笑,下唇一推,皱起下巴,拈起一块西瓜,说:“要坐就来坐, 还要找什么冷的由头。”

    他不慌不忙把手伸过来握着她的手,说:“是真的冷了,表外甥女儿试试, 手是不是冰的?”

    她一试, 正是比她的手还凉, 手心里都没热乎气儿,于是扭头唤人拿个锦被来搭着。两个人同搭着一张被歪在榻上,金花吃完了西瓜擦擦手,问福临:“表舅舅还喝茶嚒?昨天的暑气就是上火了,多喝水才好得快。”说着掂了掂茶壶,又张罗续水。

    他靠在锦靠上,说:“好了,昨夜出了一身汗,反而好了。就是没睡好,接连几天,早知道弄只鹰,顺便‘熬鹰’了。”一边说着,抬着胳膊在锦靠上架住头,又闭上眼。

    她看他半倒着,那架势要睡,于是手指在他手心里张了张,说:“既然累了,表舅舅早些回去歇着。”

    他也不睁眼,只拧了拧眉头,说:“怎么?朕还不能歇在坤宁宫了?非要回养心殿才能睡?外头下着这么大的雨,如今朕也有了枕头……”说着他睁开眼,丹凤眼乜着,嘴角似笑非笑,把在他掌心里乱挠的葇荑般的小手攥紧了,浑身透着幽怨又一丝得意地看着她,吞了口口水,说,“各拥自己的罗衾就是。”得意就得意在他有了枕头,幽怨当然就是“表外甥女儿还小”,还有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泪珠子。

    从来也没人这样,在女人的锦绣堆里战无不胜的他偏在她这儿败了一次又一次,而且每次都愈加莫名其妙,皇后的心事,若非她主动说,他从来摸不准,喜不喜欢,愿不愿意,他只能从她的一颦一笑里寻蛛丝马迹。皇后跟他熟稔之后,一时喜一时悲,他越发看不透,也只有更患得患失。能做的不过是她一拦,他就停。天长日久,感情也总有熟成的那日。

    眼前她又皱眉,扭着身子说:“何必呢,招皇额娘不痛快。”

    “这从何说起,是朕不在坤宁宫皇额娘才不痛快。皇额娘不就盼着三年抱俩?”这次真皱了眉,眉间丘峰隆起,皮肤也打了褶。

    “唉……”她长嘘一声,伸着胳膊来抚他眉间的褶皱,“表舅舅你别皱。皇额娘是想要咱俩好,可是她又不想只有咱俩好。看了敬事房的档,两月间您就没招过别人,所以皇额娘不乐意,认为我……那天静妃也说我‘霸着’。”这话说着难为情,她细细想着字斟句酌,语调越发缓慢,一个字一个字就落进福临心里。

    他才想起来傍晚她说看了敬事房的档,正要细问问她,无缘无故看那个做什么,只有太后想知道他的一举一动,看他在后宫中意哪几位嫔妃,才时不时去敬事房传档。怕她也作兴着学这些坏毛病,于是冷冷说:“敬事房的档皇额娘爱看,朕倒不知道表外甥女儿也爱看。”本意是要提点她,不要学太后,专在这些枝末处用心。他俩关系要好,不必拐这些弯儿,自己来问他就是。

    他始终得意自己“守身如玉”,正没个机会跟她献宝。如今她自己看档知晓,他少了许多趣味,说出来也赏不着她的又惊又喜。之前他对她说了那么多次“只在表外甥女儿身上用心”的话,她回回戏谑着说她记下了,分明并不当真可。他总想找机会再试她一次,毕竟是身体力行得来的,不是一句空洞没着落的话,万一就把这个蜜糖样的人儿暖化了呢?

    话是冷的,眼神儿却热,热络地看了金花一眼,她垂着头,认真地说:“不是我想看的,皇额娘拿给我看的。”

    这一句福临听着也不顺耳,心里一憋,他才明白体会自己的心意,竟是她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她看是跟着皇额娘学坏,她不看是她不在意他。看了说明她还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不看自然是不关注了。这是拐着多少弯儿的患得患失。

    这么想着他先暴躁起来,只是一向不动声色,这下更得稳住,问:“何时皇额娘叫你去看那个?没听你说起过。”突然想起她傍晚那对眼角钝钝的美目,起身盯着她细看,肿消了,眼里的红血丝还在,她一哭就眼红眼肿……今儿肯定哭过,他就说迷了眼能有多少泪,跟太后说话还要瞒他,不知说了什么,不过既然哭过,肯定是受了委屈。

    金花见福临凑到面前,丹凤眼就在鼻尖外盯着她,一扭头,说:“反正就是叫去看了。也叫我劝着点儿‘雨露均沾’。宫里子嗣不繁,特别是两位姑姑,都是科尔沁来的,她们都还没孩子。”说着就在他手心里攥拳头,越说声音越小,他要是真这么“雨露均沾”,她该怎么办?想他是个“恋爱脑”,只对她用心的那些粉色泡泡被她在心里挨个戳破。她才知道,心里疼极了是没有泪的,但凡能哭出来的时候反而有得转圜。

    他听了心里也疼极了,说了那么多回,他的心意,她还是一点儿都不知道?怎么不光提旁的女人,还劝他“雨露均沾”那些“旁人”?之前她催着他生娃娃,他只能苦笑,一颗心都拴在她身上,他还怎么跟别的女人生娃娃,当他是种马?经历了昨夜,他以为他俩不一样了,结果她又说这些,就算是太后叫她说的,她就说?这么听太后的话,怎么不赶紧跟他圆|房?这么听太后的话,怎么不见她这么听他的话?他还是一国之君,做家国的主的。不自觉在心里攀比起来,却不知道她还等着听他怎么回。

    心里翻腾着,一张嘴觉得嗓子眼儿冒咸腥气,心里沥血,不知道还能怎么跟皇后把心意表明白,只得急智地故作轻松说:“那朕现在回养心殿,让敬事房的小太监来,不拘是静妃还是谨贵人的牌子,翻一翻?如此皇额娘就痛快了?”

    话音未落,金花又开始往旁边扭身儿,之前给他乖乖攥在手心里的小拳头也不安分,要从他手里滑出去,只拿个后脑勺对着他,轻轻“嗯”了一声,脊背松了松,仿佛泄了气。

    他见她扭身儿,想起她以前反常的时候,笑比哭还难看,不知缘起地就难过得整个人都失了神,那时候他瞧着就心疼不已。现在盯着她后脑勺这心疼的情绪又回来了,还加了倍,他觉得他真的心里剜得疼,一跳一跳的。

    逗她做什么,她这么说,自己心里先不晓得多难受,他难受就罢了,再饶上一个她,何苦来哉。从来也没为句话这么后悔,可是既然已经说出去,也只能尽力往回圆。于是捧着她的手送到鼻尖嗅了嗅,又用唇亲了亲说:“然后把表外甥女儿扮做是静妃或者谨贵人,送到养心殿去,仍旧是我们在一处。这样皇额娘称意,朕也不用做违心的事儿。”

    不等她回话,又继续说:“朕知道你不愿意,不过是皇额娘让你传话,你就来传。下次,皇额娘再叫你传话,你照来。朕只不从就是。朕的心意,谁也强不了。逼急了,后宫都不来了。”

    金花背对着他,听殿外雨声潺潺,心里也像塞了一团雨雾。

    听他说这一番话,开始如坠到冰窟窿里,从心口往外冒冷气,耳朵里只听到密密的雨点儿砸在檐上;后来被他亲着手把人亲还了魂,等到他说不来后宫,她才硬在雨里撑了把伞,给自己寻处干地儿开始活动心思。那怎么证明她跟他说过了?总不能撺掇他去跟太后叫板,当面锣对面鼓?那她更是层夹心了,离了福临眼前不知道太后又要怎么教训她。她自认不是怕事儿的人,但是在太后面前就是忍不住打哆嗦。大约是阿拉坦琪琪格特别怵太后。

    把手从他嘴下抽出来,说:“有话,你们就不能当面说,非让我来劝;劝嚒,又不听,让人夹在中间当磨心。而且您不听,皇额娘怎么知道我已经劝过了,到时候再治我个不听长辈的话儿的罪……”

    他听她说着,摸索着找她的手,说:“再忍忍,等以后……”想着还没成的事儿不便说太多,于是收住话头,重说对她的心意:“就算你劝,朕也不能从,让朕装模作样翻个牌子,假模假事招个嫔妃侍寝,朕做不到,只觉得亵渎。若是逼急了,朕只能不来后宫。”全国不太平,前朝事多,他又醉心汉学,废寝忘食不入后宫也说得过去;若是如此就能让太后少寻皇后的不是,他每日趁请安看看皇后,他能忍。他已经筹谋了大半,这段不入后宫的日子不会很长。只是他总觉得他俩的关系刚近了一大步,骤然分开,生怕两人就此疏远,等以后还要从头再来。

    “表外甥女儿,朕不来后宫,你不会疑心朕改了心意?”福临拉着金花的手,语气严肃认真地低声问她。

    她万万没想到他用这把好听的声音问一个这么直接的问题,一扭身,看他丹凤眼里的光也如瀑下深潭一般,幽深不见底,这不是老辣的太后常有的眼神?不过短短两月,他也老谋深算起来,一时分辨不清他是遗传了母亲,还是在波诡云谲的前朝历练得更加成熟。

    只是,他的心意和她的心意,她都还如在云雾中。

    作者有话说:

    看评论好感动。谢谢各位读者大大。

    等把身世之谜掘出来就圆那个房。

    上次真的写到了,怕出现伦li问题临时改了大纲,同步修改年龄。我也不想当卡章骗子……-

    第56章 刺激

    金花原本打算在太后和皇帝中间来回抱大腿, 谁护着她,她就抱谁。有道是“小孩子才做选择,成年人都要”, 大腿还有嫌多的?而且两人是母子,母子连心, 皇帝又是有名的“妈宝”,不会有人逼她站队。只是, 两个多月的观察, 他似乎不是单纯的“妈宝”,有自己的主张,有些事,做是照太后心意做的, 但是初衷与太后迥异, 殊途同归总是需要些运气, 终有一日殊途异归, 那时母子难免一战。太后接连两天敲打她,另一边皇帝对她日渐情浓,趋利避害,天平自然往少壮当权的福临这边倾。

    若是细究情,她实说不清自己的心。她原是食色里的行家,波光粼粼衣料下的腱子肉她一把能摸出来,身子也不由自主挂上去, 可是要把心交出来,他做了这些尚不足够。不爱乌云珠不足,两个月“守身如玉”也不够。若是对她一心一意“恋爱脑”, 大约是够的, 可他是吗?

    他不是, 她能拒他吗?不说她自己一次一次不由自主凑上前去,他对她用一下强,她同样逃不脱。这下他问她,她会不会疑心他改了心意,若是以后终归要在一处,她希望他永远不要改心意,一直只在她身上用心,一直为她“守身如玉”。

    只是妄想。她顺着他的手瞧到他脸上,灯火跳,他眼里的光也随着晃,偏眼神却定在她脸上,就直勾勾瞧着她,等着听她怎么答。既然已经对上眼神,她也不便躲了,说:“圣心原不是我能猜的。不过,皇额娘只是要‘雨露均沾’,表舅舅一下就‘不入后宫’,好像太机巧,怕皇额娘疑心,还是要想个法子遮掩吧?”无论如何,太后交代的事,她算是为太后办砸了,不过这砸了又合了她的心意,想到这儿她不禁脸上露出来一片喜气,又能清静一阵子,白天应付太后,晚上应付福临,昼夜加班,比打工还累。

    福临得了这句模棱两可的话,摸不准她什么意思,眼睛在她脸上转,见她神色间像是有些欢喜,一时间想不通,又累了,只安慰自己他不改心意就是。若是真从头再来,就再相处一回,反正,她是皇后,总是他的,总在坤宁宫等他;而他想到她就欢欣鼓舞,这两月间的来来回回要是能推翻重来一遍,他乐意。

    重新枕着胳膊躺下,他说:“总有法子。表外甥女儿记得朕今夜的话就好。”说着把她也拉到怀里,让她伏在胸上,揉着她细瘦的肩头,说:“皇额娘也不能把你怎么着,总不能她再做主废一次后,朝臣必不肯;你不逆她,也不用怕她,万事还有朕给你做主。记下了?”

    又是这个胸!胸肌发达,一手不能掌握。金花无心听福临的嘱咐,脸趴在上面,伸一只小手抚上去,掌心捂着,鼻尖是熟悉不已的木香,听他心里“扑通扑通”,起伏个不休。大约从了他也行,撇开前朝的权势,后宫的多情,只谈他这副身板,她入股不亏;若是他能对她始终如一,“恋爱脑”专宠她一人,堪比中大奖。上辈子练成个行家也没寻得良人,这辈子年纪轻轻盲婚得称心如意,难道这辈子就是来享福的?听着他心上的规则节律,心里天马行空想着,她竟然直接睡着了。

    福临胸上一热,是金花的小手又摸上来,掌心的温度透过两层衣裳传到胸上。半欠着身子看她,她头枕在他胸上,脸朝着他,眼睛阖着,润白的脸背着灯,吹弹可怕的粉润皮肤,胭脂残了,唇脂也浓淡不匀,嘴角翘着,呼吸悠长缓慢。呵,皇额娘不痛快,他不入后宫,都不及她找了个宽厚暖和的怀赶紧补一觉来得重要。不过,他正是爱她如此。大婚夜时候,端起酒杯就喝,从帐里摸出“撒帐”的果子就吃,他走,她也不拦,第二日神采奕奕跟他一起去拜太后和大妃,一副无事发生的自在。他就倾慕她这样。

    这么想着,搂她搂得更紧,把他俩共搭的锦被拉了拉,覆过她肩头,左看右看给她盖全了,自己也躺下去阖着眼睛。殿外雨骤,雨敲在檐上,沙沙作响;雨水聚成水柱,倾在廊外,哗哗一片。他听着水声,怀里搂着她,有她万事足,本想在心里再捋捋前朝的事儿,结果一阖眼睛也睡着了。

    金花一觉睡到早上。睁开眼是熟悉的床帐,拍着胳膊摸了下身前身后,没人。心里空落落的。他走了。她记不起如何从榻上来床上,但是他没缠她,走的时候也没唤她。

    “呼和?万岁爷什么时候走的?”问出口又觉得她这么关心他非常不超脱,拖着锦被娇羞地把脸藏进去。扭了几下,终于给自己找到理由,不是她关心他,是她怕太后查问。若是昨夜走的,是她劝谏有功;就算他没招别人伺候,她也预备这么向太后硬解释。

    “三更天,雨停了就走了。娘娘起嚒?”小宫女答。金花伸手摸旁边的床,他睡过几次的地方,凉哇哇,没有生气;怪不得,原来他没在坤宁宫宿。她干脆拥着被子滚过去,躺在他躺过的地方。这就是他瞧过的帐子顶?不睡枕头果真难受。滚了一趟,她懒洋洋说:“起了。”

    傍晚请安,皇后到慈宁宫门口下舆,小宫女出来传话,说皇帝到得早,先进殿了,请皇后领着嫔妃进去。结果那天就皇后自己领着嫔妃行礼,福临淡淡坐在旁边喝茶,金花看了他几次,都没搭上他的眼神,以往她看他,十回有八回他也在看她,这天竟然一眼也没有。

    太后留他吃点心,他嗓子好像不舒服,一直清嗓子,金花给太后布菜的空里,盛了汤汤水水放在他手边,他虽然不瞧她,但是她盛了他就喝;她见他喝见底,怕他还想喝,再给他盛。结果他一连喝了两碗。

    还是太后发话:“皇帝少喝点,今儿的盘肉、炖鸡锅子都是专门给皇帝预备的,听说昨儿皇帝从坤宁宫出来淋了雨,着凉了?”

    福临清了清嗓子,说:“这几日前朝后宫事忙,天气骤冷骤热,一日暑一日凉……”说着咳了两声,又说,“多歇几日就好了。”金花盛了第三碗汤,正往他手边放,他看似不着意,手往碗上一搭,两人的手指就在碗边儿叠上了。她看他,他没看她,但是她不动,他也不动,正好两人都手凉,两只冰手交叠着捧着一只烫碗,捧着捧着都热乎起来。后来还是他想再这么下去怕给太后瞧出来异样,才松了手。于是她松口气,捏起筷子继续给桌上人布菜。

    皇帝借口受了热又冒了寒,接连半月不入后宫,竟连初一也没去坤宁宫,只在养心殿养着。皇帝恭体违和,脾气就特别大,接连赐板子,打残了几个养心殿的大小太监。

    对皇后就像是新鲜劲儿过了似的,以往同进同出,宠了又宠,如今连看都不看。好在从太后到嫔妃都不以为意,并不因此就看轻了皇后。这才是她们认识的皇帝,宠过就丢开手,他多半还能想起来再宠一宠,但是猴年马月就说不准了。庶妃巴氏、宁妃、惠妃、佟妃她们都亲历过,连太后在内,对皇后还是如常客气。

    皇帝脾气大、身子也不如前,但后宫齐齐松口气,又憋上一股劲儿。他之前的两月余的表现太反常,众人都以为皇后的独宠起码到有孕才止,不想这么快,两人先爱淡情弛。太后盘算着如何让皇帝和静妃、谨贵人多亲近,其他人惦记着去养心殿献殷勤,只有金花知道福临大约另有大事。

    实际上,帝后两人看似没有以往热络,暗地里小动作却多。趁着盛饭布菜,两人在膳桌上下捏捏手、叠叠掌,不一而足。金花总怕被太后发现,小心垂着头觑太后的反应,每每握上分开都觉得无比惊险刺激,堪比高中时在课上传小纸条,里头写的还是互相试探的情话,一边怕被老师发现,一边跃跃欲试;福临就难过得多,他的小媳妇儿,日日见,偏为了前朝后宫的事,不提搂在怀里,碰都不能碰,他忍不住趁她盛汤把她的手拘在碗边儿上,摸个温凉的手指;还有她的手腕子,消肿了嚒?全好了嚒?盯着袖口看不清,又要做冷淡她的样子,不能问。

    终于又一日,上午下了一上午雨,下午停了,宫人洒扫不及,宫中各处散着些小水洼。福临去慈宁宫时不知在哪处踩了水,溅了靴子,袍子上也沾了几个点儿,一到慈宁宫就打发吴禄预备换的衣裳靴子。

    金花一到慈宁宫,太后就吩咐:“皇后,伺候皇帝更衣。”谁知福临孝顺,非要先行礼,等太后“叫去”遣散了众嫔妃,才冷冷说:“皇后,伺候朕更衣。”说完也不看金花,自己起身往梢间儿走,金花忙婷婷袅袅跟在身后。

    到了梢间儿,福临紧往屋里迈两步,回头见金花落在后面垂着头,看了眼门口,皇后贴身的小宫女守着,料想旁人看不到,于是伸手急吼吼把她搂在怀里。

    作者有话说:

    第57章 唇脂

    福临冷着脸往梢间儿走, 心却同往常一样,系在身后的金花身上,耳朵里听着她脚下的“噗笃“”噗笃”, 这一声一声就同踩在他心上一般,日日见, 回回只能隔着人望望。

    早上下雨他大喜,终于有个由头要换衣裳, 出了养心殿他专门闲庭信步绕着弯在御道上连踩了两个水坑。

    吴良辅在旁边看得心惊胆战, 皇帝平日最各色,除了极特殊的时候,身上溅个针尖大的点儿也要皱眉头。今日不知为何,向映着天光云影的小水坑就踩下去, 还连踩两个……他忙忙喊吴禄去准备皇帝换的衣裳。为着皇帝最近连赏了几个小太监板子, 他忍不住揣测, 这次轮上洒扫的小太监了?

    意外地, 皇帝毫不以为意,神色如常上了舆,临到慈宁宫还乐呵呵敲了敲舆,意思让抬舆的小太监走快点儿。吴良辅忙小声提点小太监脚下麻利。他跟在舆后偷望舆上这位,从小伺候大的主子,最近着实看不懂。天黑前还跟皇后好得像一个人,在御道上卿卿我我, 要他给拦着小太监小宫女回避,天黑后一甩手,从坤宁宫回养心殿。从那天以后皇帝就别扭, 接连寻由头打残了几个养心殿的大小太监。

    金花先听太后让她伺候福临换衣裳, 又见福临拖拖拉拉, 非要等到嫔妃都散了才换,再想起上次两人换衣裳时候的耳鬓厮磨,知道福临什么心思。只是,送衣裳的小太监还没到,他先回手拉她,她禁不住吃了一惊。本来垂着头装乖跟在他身后,突然腰上揽过来一只大手,她抬头,还没看清,上半身往后一仰,马上腰上吃劲,反力一头扎到他怀里。她最近又长高了,福临热乎乎的气息喷在她颈间,他凑到她耳边压低音量用气声儿唤她:“表外甥女儿。”

    不等他下一句来,她眼窝先一热,日日见,天天听他用这好听的声线跟太后一来一往,可是没有一句是对着她的,也好久没听他唤她。本来没什么。可是骤然这么听着,她说不清道不明地想哭,又怕哭花了妆,只得强忍着,用拇指食指堵住鼻孔,往下捏了捏,眼泪没留下来,眼圈红了。

    “怎么?皇额娘给你委屈了?”他见她眼里雾着水汽,鼻尖捏得泛红,忙凑到她耳边小声问。两人都怕外间儿人听到,着意小心收着声气。

    她红着眼圈儿,伸手紧紧环住他的腰,两只手在他背后勾牢了,咬着嘴唇不说话。自从福临不理她,太后觉得儿子又是自己的,反而对她和缓了;嫔妃觉得皇后同自己一般,都是皇帝丢在脑后的女人,“同是天涯沦落人”,加之她施威罚了静妃和谨贵人,手握皇后的权柄,众人犯不上寻她麻烦自触霉头:她在后宫的日子反而平宁了。这么想着,她摇摇头。

    “那是为了什么?”他又往她身上凑,唇珠已然触上她耳廓,问了这句,忘情地在她小巧白皙的耳朵上亲了一下,热唇碰到她冰凉的耳尖儿,他忍不住浑身一抖。定睛再瞧,她绵绵软软扑在他怀里,低着头,脸已经红到耳朵尖儿。

    伸手去捧她的脸,她僵着不动,说:“衣裳送来了么?别……别给人瞧见了,日子刚好过些。”

    “养心殿的太监都靠得住,不过还是先去拿衣裳来。”他松了手,在榻上坐下,目光黏着她,看她施施然去门口接了衣靴,再回来躬敬立在旁边。

    桃花眼横波滟滟,翘鼻头红红的,楚楚可怜望着他:“表舅舅,现在换嚒?”

    他不答,拉她在身旁坐下,她也倾身过来解他外袍的扣子,甜香的气息一同笼过来,轻缓拂在他颈面旁。他总觉得她身上有股不同的香,半个多月未近芳泽,这香异常明显愈加实实在在,并不是他偏爱她杜撰出来的。

    冰凉的手时不时碰着他下颌,他心里又痒又酸,伸手握在她手背上,大手就随着她的小手游,他像个粘人的孩子。眼神也滞在她身上,须臾不离。

    金花惦着太后在殿上等,伺候完他还要去侍奉太后,匆匆解了扣子,又去解腰带。他愣着不动,她只能把下巴颏搭在他肩上,探着头看他身后,鼻息“呼呼”在他耳边缓缓吹,她一使劲,这气儿就急促些,气儿一膨,先刮到他耳朵边儿。

    这一下不得了,他双手捧着她的脸送到眼前,她还惦记着他的衣裳,直勾勾的眼睛越过他的眼睛往他身后瞧,说:“还有一点儿就成了……”

    话没说完,他的唇先堵上来,齿关没咬紧,先被他占了。她的手从背后滑到腰前,心慌,两手没着没落,手指使力紧攥他腰上的大带。心里惦着刚涂的唇脂要被他揉搓花了,又怕万一忘情出了声儿,或者一会儿出去被太后查出异样,那这大半个月的“不入后宫”不就白搭了?她三心二意起来,以往两人的“恰到好处”就变成“总错一拍”,他还没啜上她,她先躲了,往复了三次。他终于松了口。

    “想什么?”一边说着,他搂着她的腰把她端到腿上,也不等她答,说了句,“别怕。”大掌扶着她的背,唇又覆上来。他想她,从那夜从坤宁宫走了他就想她,在慈宁宫摸摸手、叠叠掌都让他更想她,日思夜想,终于有个这样的机会抱一抱,就算太后在外面等着,他也要把两人的默契找回来,亲总也亲不够。再说,他也怕忘情,无论是出了声儿还是什么别的。

    张唇吐掉一腔气,兜唇从她处纳来一口,在嘴里含了含,恋恋不舍吐出去,再纳时,她正送了一息气来……

    含着这口甜香气,他心满意足睁开眼,她手里正绞着他的腰带,睫毛忽闪忽闪使劲儿颤,小肿嘴上的唇脂被他咬得七零八落,双颊红扑扑的,她正在脸红?

    他柔柔展臂把她搂在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皇额娘又为难你嚒?”

    金花摇摇头,顺着腰带又把手在他腰上环紧了。刚刚的眼泪一涌,她才知道多想他;在他怀里一窝,她终于明白多恋他的怀。在感情上也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习惯了他对她明着暗着嘘寒问暖,爱护周全,这大半个月甭提她多难受,可是怕误他的事儿,她一再忍着。现在也仍是收拘着。听他问:“想朕了?”

    福临知觉她两手在他背后楼紧了,抱着她心满意足。她肯定也想他了,可还是不称意,想听她自己说出来。结果装作不经意的一问,她在怀里重重点了两下头,又好像羞了,把一张粉红的鹅蛋脸搁在他肩头上不出声。他从背后把她的手腕摸到眼前,褪了袖子细查,淤青终于消得差不多了。“还疼嚒?”

    她终于恢复了神色,在他怀里直起身,用帕子擦了擦鼻下,直盯着他的脸,带着哭腔说:“不疼了。”

    “哟。”他伸手在她鼻子上刮一下,“再忍忍,快好了。”

    她一眼瞥见他牙上染着一小块她的艳红的唇脂。还没说话,他抱着她的腿弯,把她从怀里墩在榻上,自己解了腰带,三下五除二穿了外袍换了靴子。

    她歪在榻上看呆了,他,上回要她伺候也是故意嚒?他分明自己眨个眼的功夫就爽快利落地换好了,忍不住娇声说:“表舅舅,您这,还用人伺候换衣裳?”

    “不要人伺候,怎么光明正大跟你呆着?”说着重新凑过来,丹凤眼闪闪,用食指掰着她下巴,拇指指腹抚着她的两片厚唇,来回几下,帮她把他咬花了的唇脂细细抹匀了。又探过唇来轻点了一下,“瞧不出来,走?”

    “表舅舅。”她一边下榻,一边唤住他,他门齿上的红还明晃晃沾着,“舔舔门牙。”

    福临不明就里,敷衍着一抿,张开嘴给她瞧。

    她细细看,天光暗了,这红照旧明显。刚她想哭,帕子印了涕,必是不能再给他用了。眼看两人进来已经一盏茶的功夫,再不出去太后要遣人来唤了,她急中生智两手搭上他的肩,踮着脚凑上去,阖着眼睛,红着脸,伸着香舌卷了两下,帮他舌忝净了。

    他瞬间红透了脸,用手背蹭了蹭唇线分明的薄唇,硬换上一副冷冷的神色,一边往外走,一边听着身后的“噗笃”“噗笃”,回身小声说了一句:“皇后,下次,开头就要这样的。”脸上烧地遭不住,他甚至没看清她,更不等她答,转身往外走。

    临到门口,听她在背后小声甜甜应了句:“是。”

    皇后,原来是这样的皇后。

    *

    偷偷摸摸的日子过得特别慢。

    两人终于熬到九月下旬。想到哈斯琪琪格的产期,金花开始神似不属、坐立不安。皇后也不能跟宫外擅通消息,只有太后能从执侍命妇处知道些王府私事。一过九月半,金花每次请安都小心翼翼,既想听到消息又怕听到消息,“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一日没消息,姐姐就好好的一日。

    福临早发现她反常,几次捏她的手她都没反应,既不瞧他,也不躲,强打着精神,却又心不在焉。后来没法子,他让吴不服给皇后带话:“万岁爷都安排好了。”

    可惜具体细节吴不服一问三不知,从此金花又信福临又疑他,他知道她惦记何事?两人不会说岔了?再说还能怎么安排?她所想的就是出府去陪姐姐,顺便见见她的乳娘宝音姑姑。想到宝音姑姑,她也急得想哭,从小陪着她的宝音姑姑,她从记事儿起就没离开姑姑这么久,她像想父亲母亲一样想姑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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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心。

    第58章 姑姑

    吴不服报信的第二日, 九月二十五,过午吴禄来坤宁宫传口谕,请皇后去养心殿。

    金花当时正逗着长毛的橘糖玩儿。三只小瘦橘身材都翻了番儿, 不像以前幼猫时那么胆小软萌,性格仍旧天真, 跟她关系也亲昵。毕竟是她亲手侍养的,日日坐卧不离, 除了不能上|床, 坤宁宫没有它们不到的,所以养得活泼大胆,无法无天。她最近不必在福临处伺候,苏墨尔也不肯轻易把福全给她送来, 更有大把时间跟猫猫消磨, 同猫猫的关系越发好了。上辈子没收养猫猫的遗憾一扫而空。

    橘糖的名字又是从福临处来的……阴差阳错, 偏唯一的这只长毛猫猫没取名字, 被他碰巧来了起了名字,他选的音,她酌的字儿,这个想头若是普通人大约觉得牵强,但热恋的人想来就甜蜜无朋,若是这正热的两个人还为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缘故不能见面,这甜中的一丝儿涩就更衬得甜。日间闲着愣神儿时, 抱着它揉最应景,是外人解不了,自己才分明知道的相思。

    吴禄进门磕头, 正碰到皇后在榻上, 膝头抱着一只橘白相间的小猫儿, 那猫儿一身柔顺的长毛儿,眼神淡漠,样子威风。皇后穿一身碧色衫子,低着头,远看跟一幅画儿似的。走近了才发现一双玉白的手,十指如水葱,正埋在猫儿身上的长毛间细细抓挠。

    吴禄一路进来,心里叹,怨不得皇帝主子喜欢皇后,如此煊赫又这么恬静,偏还生得好,听说极有才,满蒙汉语都说得好,难得写得一手好字儿,万岁爷都自叹不如……一边心里杂七杂八想着,一边艰难从美人儿身上收了眼神,他一个没根的人也忍不住叹她秾色。跪倒请安,又传皇帝的口谕:“皇后娘娘坐着听谕,万岁爷宣娘娘去养心殿伺候。”

    金花疑心听错了,问他:“现在?”

    吴禄直起身来:“回娘娘,万岁爷正在养心殿候着娘娘,娘娘还请快些去。”

    金花听了心里就有些乱。

    避了一个多月的嫌疑,福临也一个多月没入后宫,现在太后又开始因为福临不入后宫跟帝后生嫌隙。昨儿傍晚请安时还因为福临不入后宫把两人都明敲暗打教训了一番。

    皇帝还好,亲政五年,前朝政事既用心又得力,一改满洲对汉人的□□,德被百姓,颇得汉臣拥护。他在政治上也日渐成熟,有些事,太后明知道他阳奉阴违,但是他做得巧妙,滴水不漏,太后也说不出来什么,更奈何不得他。

    这次皇帝不入后宫,借口就是国不平靖,郑成功纠集十万大军,在福建沿海闹事。其实有平南王尚可喜、靖南王耿继茂,清军在闽南也有驻军,郑军构不成大患。但是皇帝忧心朝政是正事,满清又在马上夺天下,皇帝尤应重视治兵、战事,为了前朝而荒了后宫,乃朝廷之福。太后就不便多说什么。

    送走皇帝,太后留下皇后训话,老生常谈的要多劝皇帝保养身子、重视子嗣。金花一边应着,一边剖白:“皇额娘,万岁爷也很久没跟儿臣递话了,刚膳桌上他连看都不看儿臣。”一边说着,一边心里委屈起来。自从上次两人在梢间儿换了回衣裳,北京秋燥,竟然再没下雨。另外,她猜他前朝确实事忙,对自己有心无暇,也只能桌上桌下捏捏手了。可是理智如此,心里仍旧发涩,心里又惦着哈斯琪琪格,眼泪就盈满了眼眶,再衬着几句,“儿臣也想万岁爷,以前万岁爷对儿臣是什么情形,如今这般,儿臣也难受,但凡能劝,一定劝。”一边说着就开始滚泪珠子,嫩生面孔上眼泪横流,哭得妆花了,鼻头也红了。太后看皇后哭得跟个孩子似的,揣测最近儿子确实冷淡后宫,跟儿子不睦的气儿就被憋住了,发不出来。婷婷袅袅的一个美人儿站在眼前掉眼泪儿也怪没趣儿,于是对皇后也”叫去“了。

    太后正介意皇帝不入后宫,皇帝就这么明目张胆叫她去养心殿伺候,是之前影影绰绰提到的事体已经解完了?这么想着,金花忍不住在舆上笑了一下自嘲,她还真是乐观。

    到了养心殿,吴良辅要去报,被皇后拦了。吴良辅知道帝后的关系致密,想来万岁爷不会怪罪,任皇后自己进殿。

    金花还没迈进门槛,先站住了。他正在案前端坐,今儿穿的天蓝色袍子,颜色清爽,就跟这爽快的秋意一般;修长的眉眼静宁地垂着,神色安稳镇定;上身比直,肩宽且平,肩上一个突出的肩峰,她吃醉了曾握在手里的;不知正在看什么端坐不动。她盯着他凝神看,如今,这俊男人是她的?至少从现在往以后,有一段时日,又有一部分是她的?这么想着心里欢欣,又有些不足。

    福临正等着金花来,算时间差不多了,一抬头,她正站在门口,一身碧色衫子,一张桃花样粉脸,歪着头垂眼楞着。他急着起身,官帽椅”哐啷“一声,惊动了她,她才嫣然一笑,扶着门框抬腿往殿里迈:“万岁。”

    款款迈了两步,他已经摆着长腿走到跟前,她要行礼,给他把着胳膊拉在怀里:“不要这些虚礼。”

    抬头对上他的眼神,正笑意盈盈打量她。她伸手摸了摸头上钗,今天穿翠衫子,她选了银的头面,都是冷色,清爽。他细看了看,觉得不称意,温声说:”今儿戴得素,不大适合出宫。“

    她一伸手,腕上那只羊脂美玉的镯子先露出来,他伸手握住,又说:”这只倒是总戴着。“

    她也笑:”就这只是表舅舅亲送的。”别的都是吴良辅带着小太监去赏的,自然不一样。这只玉镯儿还是为着她说金子银子熔了还能赏人,他专门替她挑的,就更不一样。

    他把她圈在怀里,拥着往里间儿走,一边走一边说:“来瞧瞧这次的。”

    一个多月没来,养心殿西暖阁的里间儿竟然变了样儿。窗下的妆台是新置的,上面摆了几个锦盒。福临掀开一个,说:“今日换这套。”金花定睛细看,是一套五瓣花的黄金首饰,鬓花、钗、镯儿、戒子,能想到的都有。之前金花还跟呼和说宫里赏的首饰粗笨,这套就精致,每片花瓣都不同,花蕊也细细做出来,每朵都像是迎风展摇似的。

    福临把金花摁在妆台前的矮凳上,动手摘她头上那套银首饰,一边说:“快些,别迟了。”两人四手,三下摘完了。她对着镜子戴首饰,一边戴一边问:“万岁,要出宫?去哪儿?”他怕她急,轻描淡写说:“一会儿就知道了。”

    头上戴好了,她朝他仰起脸来:“好看吗?”桃花眼闪得像星,两片艳唇,眼角眉梢都是甜腻的笑意,头上黄灿灿的足金首饰,灼得他张不开眼。他就记得她那日穿正黄戴足金尤其好看,傍晚跟他一起走在御道上,一边走一边跟他说君恩不可依,今日爱你,明日爱她,腕上还有一只大金镯子打着手……

    “好看。”他看得几乎说不出话来,硬憋着气吐出这两个字。就是他的人了?再不是一抬头给他一个没来由的笑,推着搡着躲着不应他。正欢喜着,她却一扭身,低下头,他忙弯腰去找那张笑脸,却听她说:“那您还没亲我……”这六个字儿越说声儿越小,他兵荒马乱举着脸去找她,她手在首饰匣子里摸了摸,躲了他,站起身,淘气地脆生生说:“走吧?”

    两人乘马车从西北角门出宫,一出宫禁,他就攥着她的小手说:“表外甥女儿别怕,是济度上了‘夹片’,福晋临盆,这趟去王府。”顿了顿又说,“上次佟妃的稳婆很得力,已经派去了,太医院的妇科圣手也命人宣了,想来已经入府,总之万无一失,表外甥女儿别怕。”

    金花忍不住去抚左手给佟妃攥过的那处,点点头,说:“宝音姑姑也在,不怕。”过了片刻又颤着声儿说:“姐姐生产过几次,这次必定顺利?”说不清是问还是肯定,脑子里想的却是佟妃生产时候的血房,佟妃攥着她手腕子低嘶,这么想着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马车外日头明晃晃的,她却觉得冷,果真是秋天了。

    济尔哈朗和济度父子还没分府,到了王府,帝后两人受过父子领着家人大叩大拜,福临留在前厅跟亲王父子叙话,金花就由济尔哈朗的福晋引着去后宅。

    

    两人出了前厅,皇后先问福晋:“福晋,现在什么情形?”济尔哈朗的福晋从年轻跟着王爷征战,是个见过大风大浪的人,痛快爽朗,说:“托万岁娘娘的福,母子平安!”

    皇后听了脚下一顿,忙极力敛着情绪,恢复了神色继续扶着福晋的手走,刚刚走得急,这会儿她放心了脚步就打虚,身上的重量不自觉压在福晋手上,步子也慢下来,又要极力掩饰,皇后的情绪原是不能轻露的,慢声细语说:“孩子还好?”

    福晋答:“回娘娘,瘦猴子似的,这几个孩子数他瘦,哭声反而最大。半天就产下来了,是个急性子,也心疼母亲,哈斯琪琪格没怎么吃苦,这一次倒是意外地顺利。昨天半夜开始的,她现在该睡醒了。”

    听了这句,皇后才真放下心来。从前厅走到后宅不过片时,她不问,也就迟一会儿知道姐姐平安,小外甥平安,可是关心则乱,就算提前片刻把悬着的心放平了也是好的。

    精奇嬷嬷敞开门,一个穿着深蓝窄袖衫子的妇人迎出来行礼,金花僵着身子别别扭扭受了礼,又跟着她进哈斯琪琪格的寝屋,等济尔哈朗福晋退出去,金花把嬷嬷丫头都遣出去,屋里只剩哈斯琪琪格姐妹和那位妇人时,金花伸手,亲亲热热唤了声:“姑姑。”金花在阿拉坦琪琪格小脑瓜里读过,这是她的乳娘,宝音姑姑,草原上的妇科圣手。

    宝音姑姑又要拜,金花把她拉起来,两人一坐一站,金花把脸埋在宝音姑姑胸下,带着哭腔说:“姑姑,好想你。”离开草原大半年受的委屈、担的惊、受的怕都涌上心头,她像个在外疯跑了一天回家找母亲撒娇的孩子。

    哈斯琪琪格本来还睡着,被金花的呜咽吵醒了,躺着看了她一眼,说:“宝音姑姑,您瞧瞧她,都嫁人了,见到您还跟个孩子似的。而且,妹妹是不是来瞧我的?你小外甥看过了嚒?有了宝音姑姑你谁也不要了。”

    金花也奇怪,这具肉身对宝音姑姑的亲近眷恋强到没理智,一举一动,皆是肉身反应。对别人,她要在阿拉坦琪琪格脑海里搜索一番此人是谁,应怎么对她;对宝音姑姑,根本不需要她思想思考,一伸胳膊直接扑进她怀里。眼下哈斯琪琪格打趣儿她,她也停不住,继续伏在宝音姑姑身上呜呜咽咽,因为怕给人听到极力压着声儿,憋得身子一抖一抖的。

    宝音姑姑由着她哭,轻轻拍着她的背,空灵的声音说:“我们阿拉坦琪琪格从小就这样,哭完就好了,是不是?宝音姑姑这不是来了?”

    金花听到宝音姑姑说“是不是”,跟她商量似的,肉身受到至大的安慰,渐渐收了泪,拉着宝音姑姑在身边坐下,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说:“姑姑,您想我么?”这么说着又伤心起来,眼泪不受控制地一连串儿往下滴。宝音姑姑也长着一双秀气的小手,捏着帕子灵巧地给金花印眼泪,压着情绪说:“特别想我们阿拉坦琪琪格。”

    金花透过满眶的眼泪看着眼前宝音姑姑模模糊糊的脸,她总觉得她见过她。不是阿拉坦琪琪格见过她,是金花见过她。金花在上一辈子见过她。

    金花一边垂泪,一边问宝音姑姑:“姑姑,高数还有大学语文,您学过嚒?”

    作者有话说:

    文科学高数,理工科学大学语文。

    奇奇怪怪的穿越人儿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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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9章 避子

    “姑姑, 高数还有大学语文,您学过嚒?”

    宝音姑姑仍温柔拍着金花的背,问:“什么是高树和大学、鱼纹?”想了想又说, “京中的树是比草原上的高,想来京中养人?看阿拉坦琪琪格长高了不少。”说着, 慈爱地拉起金花上下打量,金花被她热乎的眼神看得不好意思, 顾不上想她上辈子在哪儿见过宝音姑姑, 低下头嗔怪地说:“姑姑……”

    哈斯琪琪格听宝音姑姑这么说,强打着精神也来凑热闹,说:“姑姑,我也长高了。”

    宝音姑姑扭头看看哈斯琪琪格:“哈斯琪琪格是见丰腴, 又是几个娃娃的额吉。相貌还是个大美人儿。”宝音姑姑从小看着两姐妹长大, 对她们亲近又热络, 像母亲一样, 少了母亲的尊卑隔阂,又更亲切几分。

    说着拉着金花去哈斯琪琪格身旁坐下,关心地问哈斯琪琪格,“身上还好?有什么不舒坦的?”金花也握上哈斯琪琪格的手,轻声唤了句:“姐姐。”哈斯琪琪格迷瞪着眼睛,困倦地看着她俩,说:“就是困。”

    宝音姑姑抚平她的头发, 空灵的声音说:“折腾了一宿,累坏了,睡一会儿, 我跟阿拉坦琪琪格守着你。”看哈斯琪琪格翻身朝里躺下, 宝音姑姑麻利地帮她掖好被角, 窗户打开个小缝。秋风缓缓拂进来,屋里的血腥浊气消散,又有窗外飘进来的淡淡花叶香气,闻着令人身心一松。金花手撑在床上,从背后探过去看了眼哈斯琪琪格,她阖着眼睛睡得香甜,金花扭头对着宝音姑姑用嘴唇说了一句:“睡熟了。”

    宝音姑姑也像金花一样撑着手探头去看看哈斯琪琪格,看她睡得安稳,才抱着小娃娃领着金花去外间儿坐。

    金花看刚刚宝音姑姑开了窗,问:“姑姑,做月子不是不能见风?”宝音姑姑轻柔地抱着怀里的小娃娃:“王府里屋舍严整,床榻离窗户远,风进来吹不到产妇,不妨事。屋子憋得严实才不好,现在气候也合宜。”然后深吸两口,“现在屋子里味道好多了吧?”

    金花留心听,虽然同古代的坐月子理论不甚相同,但也不是什么颠覆性的理论,没有现代西方那套“下地吃冰”的观点,忍不住又疑心是不是自己猜错了,宝音姑姑不是穿越人。

    可是,她总觉得自己上辈子见过她!衣裳头发都不同,但是那张脸,眉角尖尖的眉,高鼻梁,厚嘴唇,略方的鹅蛋脸,瘦削,更显得干练。是谁?

    正想着,听宝音姑姑问:“在宫里,还好?”金花知道她想问太后和皇帝待她可好,又怕直接问出来不敬,专门这么拐着弯儿问。

    “挺好的,就是怪想家,想姑姑。”金花眷恋地拉着宝音姑姑的袖口,脑子里闪着阿拉坦琪琪格刚入宫学规矩的时候,她失神落魄,每日郁郁寡欢。庆幸她性子要强,那时候没哭天抹泪的,不会被看轻了去。倒是金花从小被娇养着,是个爱哭鬼;穿越来之后,一下做戏装哭,一会儿被福临宠纵着,比阿拉坦琪琪格哭得多。宝音姑姑这么问,她又想哭,可是出宫一回,时时刻刻宝贵,她舍不得把光阴费在滚泪珠子上,就跟姑姑默坐着,心里的委屈慢慢竟也消减了,是亲人间才能带来的微妙安慰。

    金花心里舒展些,又盯上宝音姑姑怀里的奶娃娃:“姑姑,能给我抱抱嚒?”上次见这么小的娃娃是三阿哥,佟妃生的宝贝疙瘩,她只敢看看手指头脚指头,小心翼翼,生怕摸坏了。眼前这个是自己的亲外甥,她大着胆子想抱抱。

    宝音姑姑点点头,把奶娃娃小心放在她臂弯里,一边小声说:“手托住,胳膊别榻,好。”只眨眨眼的功夫,金花怀里就多了个软软的小婴孩儿,皱巴巴的小脸儿,闭着眼睛正在吧嗒嘴儿。

    “姑姑,你看他是不是在笑?”金花眼睛还在奶娃娃脸上。

    “可不是,肯定是做了个好梦。”宝音姑姑在一旁笑眯眯看着金花捧宝贝般搂着刚出生的小外甥。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是对小娃娃的喜爱,如今怀里抱着这个小人儿,宝音姑姑发现她连气息都弱了,呼吸变得极轻缓,生怕惊着怀里的小人儿。于是拍拍她的背,“不怕,他皮实,一会儿醒了哭你就知道,屋顶子都给他哭掀了。”

    “福全哭声也大,三阿哥倒不爱哭。”金花抱着奶娃娃,笑着回想在宫里带孩子的情形,抬头甜笑着对宝音姑姑说。

    一抬头看宝音姑姑也慈爱地看着她,于是又问:“姑姑,这次总这么对着我笑,想问问,姑姑笑什么呀?”

    宝音姑姑伸手搭在金花肩上,轻轻摇着她:“我们阿拉坦琪琪格出落成个美丽的女人了,不光长了个儿,更润泽了。”

    最近福临也总说她长个儿,听得她心里慌;至于胸围,旗装宽松,外面看不显,贴身的胸衣每月换新的,乌兰呼和伺候她沐浴时候每每赞叹,白馥馥的酥||胸。如今穿着胸衣走路也止不住颤,她恼,福临的眼睛往她身上一搭她就大气不敢出,动也不敢动。阿拉坦琪琪格这副身子也太会长了,细溜溜的胳膊和长腿,只这胸和臀,丰腴得假的一般。现在宝音姑姑也这么说,她怀里抱着奶娃娃不敢大动,只娇羞地一扭脸,“姑姑。”

    宝音姑姑拍着她抱着小娃娃的手,说:“知道你从小喜欢娃娃,所以什么时候姑姑来伺候你?”宝音姑姑今儿一见她先有个大胆的猜测,这么哭哭笑笑,胸围又暴胀,抱着小外甥更是爱得什么似的母性大发,大婚也几个月了,莫不是已经有孕,那她就先不回草原,等伺候过阿拉坦琪琪格月子再走。

    听宝音姑姑这么一问,金花禁不住黯然。她跟福临……不是亲甥舅,也是表亲。静妃跟福临的关系好论,静妃的父亲是福临的亲舅舅,他们是亲姨表亲;她跟福临,她母亲是福临姐姐的表姊妹,那她跟福临的亲戚应该怎么论?而且蒙古跟满洲的通婚更复杂,她想了几次也没捋清楚。

    最后想通了,他们俩往上数五六七八辈总有个共同的先祖,两人必非三代以内的血亲,若真爱,照上辈子的《婚姻法》可以结婚。

    但生娃娃仍旧冒险。万一有遗传缺陷,以眼下的医疗条件就是让娃娃受苦,又养不大,父母一起跟着伤心。做人已经有这么多难处,不必再难上加难。

    那就是他俩再好也不会有小娃娃了。

    “姑姑,佟妃生产,因着年纪小,险些送了命,还吃了好大的苦头,以后恐怕都没法生育。给我吓坏了。万岁又年轻,想过几年再论这事。”既然已经说到这里了,“姑姑,母亲有张避子汤的方子?您知道嚒?能不能给我配一剂吃?”是药三分毒,她也怕伤身子,可一层是以后不预备产育;二层是这事要瞒着福临,上次她颤颤巍巍试探他,他分明很渴望他们俩的小孩;三层是太后,还执着要博尔济吉特氏所出的嫡子。这药只能悄悄吃。

    “眼看十七岁了,姑姑是妇科圣手,你这身板儿好生养。”宝音姑姑安慰地捏捏她的手。

    “莫不是姑姑不疼我了?女子二十多岁身子发育才完全,就不能过几年舒心的好日子……非要来了月事就嫁人,嫁人后马上生产,然后被娃娃拴牢嚒?”金花知道对姑姑撒娇万试万灵,自己不想生育,说任性想过几年逍遥日子大概能叫宝音姑姑心软。

    宝音姑姑看着眼前的阿拉坦琪琪格,粉扑扑的一张脸,横波流转的眼,虽然长了个儿,胸是胸,腰是腰,可在她面前说话仍孩子气。有了娃娃就被拴牢了?不错,这一句就概括了自己的一生了。想着心软下来,宠溺的语气说:“好,依你。只是这药吃着啰嗦,你可要记好了怎么吃。”药方倒不费事,只是需要信期结束吃二十一天,落一天就不管效,这么一算,一月四停先有三停的时间在吃苦药。

    “那若是没有,是不是就不用吃了?”金花从小娇滴滴养大,哪吃过这样的苦。

    “若是两次信期间都没有就可以不吃,若不,短一天也可能不起效。好在这药不伤身子,停了就能怀,万一有了,放心大胆地乖乖生,天意不可违。”宝音姑姑一边跟阿拉坦琪琪格交代药方和吃法,又担心她贵为皇后,不产育会不会在宫中日子难熬,毕竟太后布木布泰在草原上鼎鼎大名,从小就聪明、强势又颇有谋略。

    “姑姑放心,都记下了。”金花对着宝音姑姑含泪一笑,又低头看怀里的奶娃娃,瘦皮猴似的,鼻梁塌塌的,偏就是惹人爱,“姑姑,这丑娃娃像谁?怎么看都不像姐姐,姐夫我不熟,像姐夫嚒?”一边说一边俯身在奶娃娃身上深吸一口,说不出来的气味。

    “我瞧着,像他奶奶。”宝音姑姑掖了掖婴儿的襁褓,露出他小果子那么小的小脸儿,“睡得真香,从出生哭了几声儿,吃过奶就一直睡,这小子心真大。”

    “就是丑。”金花小声说,一边嫌弃,一边紧紧抱着他,又对着奶娃娃温柔说,“丑没关系,姨姨钟意你。”

    说这句时,福临正立在门外。

    皇叔济尔哈朗斗胆请皇帝给新生的小孙儿赐个名儿,福临不置可否,但还是想来看看新生的小婴儿。走到门口听金花跟一名声音空灵的妇人两人正用蒙语小声说说笑笑,细听,她俩正嫌娃娃丑,于是拦着人不让通报。听金花深情款款娇声说“钟意你”,他心里不啻饮了蜜,何时她能望着他的眼睛,对他说一句“钟意你”。

    等金花抱着小娃娃领了一位蓝衫子的妇人出来行礼,他看那妇人也愣了。这身量眉眼,他曾在何处见过她?!

    作者有话说:

    感谢看到这儿啦!二十万字!

    第60章 戒指

    金花见福临星目深沉, 停驻在宝音姑姑身上。她迫切想让他认识她的亲人,她的乳娘,从小像母亲一样陪着她的宝音姑姑, 她过去日子的一部分,她长大的来处。这感觉, 大约很像现代人恋爱时把自己的闺蜜好友介绍给对方,也很像把自己小时候的照片拿给他看, 急着想让他了解过去的自己, 又有些相见恨晚。只是宝音姑姑在科尔沁被王公贵族倚重,在京城就是位妇科圣手的乳母嬷嬷,金花捺下把福临融入过往岁月的热望,抱着怀里的奶娃娃上前:“万岁。”

    福临不徐不疾收了心思, 低头瞧金花怀里的小娃娃, 襁褓中露出一张皱巴巴的小脸儿, 小嘴儿撅着, 睡得正香。皇后柔软的两条胳膊把襁褓拢了个结实,生怕摔了又怕蜷着,天气凉爽,她额上反而累出一层细密的汗雾,正爱惜地垂着浓长的睫毛盯着怀里的小婴儿,眼神里都是浓得化不开的爱,“钟意你”。她抬起那对宝石核样的黑眸看向福临, 又轻唤了一声:“万岁,瞧。”他顺着她的声音看过去,小娃娃正在吧嗒嘴儿, “不晓得做了什么好梦, 正笑呢。”他忍不住抬手抚着她的背, 这么喜欢孩子,这么会附会,小婴儿张了张嘴,美梦也被她编派出来了。

    这时济尔哈朗在旁边清了清嗓子,喊了声:“皇上。”

    福临伸出修长的指捏了捏襁褓的边儿,说:“叔王,不知家里齿序,他有个姐姐叫南定?他小名儿就唤北安吧。大名等内务府拟了字来看。”

    刚出生的小婴儿,他本不想赐名,宫里的三阿哥出生至今也还没拟名,而且王室宗亲,都来求他赐名,他允还是不允。只是,金花这么喜欢他,又是她亲亲的小外甥,打八月节就惦记着的小人儿,他思量赐个小名儿无妨,关键皇后欢喜就好。

    济尔哈朗起初见皇帝默不作声,以为无望了,谁知他见了皇后怀中的小孙儿,脸色由霁转晴,面上一舒,金口赐下名来。忙领着家中男女跪下谢恩,皇帝赐名的宗亲寥寥无几,若非儿子的福晋是皇后亲姐,家中何来这样的恩典。虽没有奖金赐银、加官进爵罢,清高体面。

    回宫的路上,福临本来拉着金花的手细细捏娑,想起蓝衫子的妇人,问金花:“表外甥女儿,刚那位是……”他看她眉毛眼睛甚至神情都跟金花相似,气质馥郁如兰,以为是金花的姨母姑母,想来蒙古的贵族,本等着众人引了来拜,结果众人都未有表示,他揣测皇叔一心求他赐名的恩典,所以礼节上略亏了些。

    金花小声说:“宝音姑姑,我的乳娘。”答话间把肩靠在他臂上,捏了捏藏在袖子里的药方。

    “哦?这就是表外甥女儿日夜念叨的宝音姑姑,你们家亲戚嚒?”说着伸出结实的手臂把金花揽着怀里,两人本来中间搁了寸许,他箍着她的腰一使劲,把她搂在身侧。如此一来,她粉白若霞的脸就在眼旁,甜香气更浓郁了,他忍不住在她头发上亲了亲。

    “不是,是父亲的谙达家的什么人。”金花反手捏着福临的手,掌心的薄茧剌着手,她忍不住用柔软的指尖摸了又摸,头枕在福临怀里,拉着他的手玩得不亦乐乎“从小就在我们家,比亲戚还亲。”

    “朕以为是亲戚,还说怪不得表外甥女儿长得不似哈斯琪琪格,原来你长得同她一个模子刻的似的。”说着,他动起情来,他一见蓝衫妇人就觉得亲切,好像亲人,又像是至交,日日相见的那种。后来他眼睛看到金花身上,蓦然明了,是因着金花,她俩长的肖似,宝音姑姑仿佛是十几二十年后的金花,瘦削些,另存着时光窖藏后的风韵和淡然,他不光喜欢十六岁的她,等她变成三十几岁的妇人,他也喜欢。

    呵。这么想着他心里鼓噪起来。马车正“嘚嘚”穿过街市,微服出行,来去都未净街,临近傍晚,车外市声沸腾。车轿一晃,帘子翻卷,叫卖声吆喝声乞讨声,车声马声,混着,一波高一波低地传进耳朵里,他的心也一鼓一荡,轻轻箍着怀里的美人儿。她仍举着他的手摩挲,把他的掌心捧在眼前细瞧,钝钝的指甲蹭他手心的茧,蹭得他心里痒痒。

    “皇后?”他轻唤了一声,

    “嗯?”她在他胸上仰着脸抬起头,一双波光潋滟的桃花眼,眼光从掌心转到他眼里,嘴角翘起来,眼角眉梢都是笑意。“钟意你”,不是对着他说的三个字突然在他耳边反复响,眼里映着她的笑,他觉得她也钟意他。

    垂着头凑到她耳边:“钟意朕嚒?”

    “表舅舅,您听到了?”金花听了心惊,她跟宝音姑姑聊的“避子汤”……他听到了?他的口风蹭着她耳廓,磁性声音撩得她心颤,可她顾不上。正愣着,天旋地转,大手从她手里抽走,握着腰把她转到眼前,她一晃,就坐在他腿上了。

    “钟意朕嚒?”软软的薄薄的唇在她翘鼻尖上亲了亲,细长的丹凤眼里眼风柔柔地扫着她。她往他怀里钻:“怎么突然说这个……”腰在他手里握着,动弹不得,只得说,“您对我也没说过。”说着扭开脸,从随身的荷包里掏出一团金色送到他面前。

    福临定睛细看,是今回这一套首饰里的,一朵五瓣桃花样儿的戒指,戒臂是一截桃枝,顶上一朵桃花,旁边还有个含苞的花骨朵。

    “朕就说你今日少戴了什么,一套的戒指没戴。”他说着去瞧她的手,她不留指甲也不戴护甲,往日没见她戴过戒指。

    “戒指哪有自己戴的。谁钟意我,谁帮我戴……”金花在他怀里扭,出门时也不知怎么想的,从锦盒里摸出这个戒指塞在荷包里,谁想到这时拿来试探他:他听到她跟宝音姑姑说的那些话了嚒?

    戴个戒指还要一国之君亲手,她觉得自己小作精,可本心里又想由着自己。大婚夜福临自己解了袍子角走了,更别提他二婚,省了许多礼节。入宫时太后派了顶小轿儿,四个人把她从西北角门抬进宫。后来大婚的正日子又蠲了礼数,她都不是大清门抬进宫的皇后。只余合卺,偏他还拍拍衣襟摆着长腿走了。不该补给她?两辈子就嫁了这一回,人还不是她自己选的。

    他拈着戒指想,怪不得她日常没戴过戒指,因他没帮她戴?这是何处的礼俗?肯定不是满洲。蒙古?可也没听皇额娘和苏墨尔她们提过。既然她这么说,必要帮她戴,一臂环着她,从背后搂住她再握住她的手,另一手捏着戒指给她套在指上。他还没帮别人戴过戒指,套在中指上应没错。内务府的差事办得好,她戴着刚好。

    “朕钟意你。”她小巧的脑袋搭在他肘弯里,坏笑地眨着眼等他选手指头,绕来绕去选定了中指。又握着她的手送到唇上亲,温温的唇贴在手背上,她放了心,他必是只听到后面几句,所以这么对她予取予求。

    “万岁,戴这根儿手指是订亲。无名指才是结亲。”说着从他唇下挣出来,扎煞着手指头在他眼前晃,手背朝着他,“好看?”又把手比划到头上跟一套的五瓣桃花凑在一处,“好看?”

    福临笑着看她舞扎,活泼纯真,抱着娃娃时是个大人,到他面前重变回个孩子,于是点点头说:“好看!”抬手把她的手攥着,捧到眼前细瞅,“无名指再戴个什么款式的?朕命内务府做去。”

    “金刚钻!”当然是大钻戒,麻将牌那么大,戴在手上总是往侧边滑,或者鸽子蛋那么大也成,金花转着眼睛说。

    他看她说这句眼睛都亮了,用拇指和食指圈了个圈,又对自己说:“要这么大的。”扭头看了看似乎太夸张了些,把那个圈收紧了些,“这么大的也成。”

    可是金刚钻是什么?猫儿眼、祖母绿、东珠、珊瑚……这些他知道,金刚钻?他以前也未在首饰上用心。看他拧眉头,她又说:“问汤玛法,他知道。或者叫火油钻罢?”她努力回想古时候钻石的叫法,可惜只想到这两个。她是个纸老虎样儿的小作精,没有这些她就不乐意嚒?她分明说出来的时候已经万般乐意,不乐意的人她连这些都懒得同他说。

    她看他喃喃念着“金刚钻”和“火油钻”,知道他当了真,正在默记要去问汤玛法,于是又说:“没有也没关系。”她双臂缠上他的脖颈,把头搭在他肩上,说:“我就是不想回宫。回了宫,万岁不入后宫,我们就要对着皇额娘演戏,然后在慈宁宫的时候也不能瞧我,初一十五更不能来坤宁宫探我……书上说最短的爱情有三个月,最长的有三十六个月……后宫有那么多女人,指不定哪天,万岁就对别人有意思……”起头那几句,福临还拍拍金花的后脑勺,他知道她难受,他也不好受,这日子也快熬到头了;等听到后面几句,他把她从怀里掰出来,究竟他说什么、做什么,她才能相信他的心?

    作者有话说:

    整数章,求点点预收和收藏专栏。

    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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