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临转回内殿, 不期然两个小娃娃已吃过奶,金花和宝音一人抱着一个轻轻拍着,他一顿, 略失望地问:“这就吃饱了?”

    “这么大点儿人。”金花对着他抬抬脸,桃花眼里的柔光一闪, 他会意,转向宝音手里接那个深蓝色的襁褓。宝音弓着背踮着脚把孩儿摆在万岁爷两条长胳膊圈起的环里, 松开手又不放心, 眼睛一个劲儿朝下瞄,生怕年轻皇帝手生没抱住,奶娃娃又从他怀中漏下去。看他平日间对福全,不像能放心把奶娃娃交给他的。

    宝音看过无事直起身, 皇帝才说:“宝音看朕抱得妥当?今儿抱他几回, 也没见掉地上。”语气里有几分自傲, 兼嫌宝音多事。

    宝音看着万岁爷抱着小婴儿仍有些不放心, 顾不上理会他这句酸溜溜的话,刚要说什么,金花忙说:“姑姑忙了一天,去歇歇。万岁来。”疲倦的眼睛望着福临,只对着他一瞥就让他心都融了,抱着小娃娃收住声。

    一时人都退下,只剩小夫妻俩。福临一偏长腿上床, 再一屈在金花面前半盘膝坐下,腿上又迈又屈,上半身却山似的稳着不动, 等坐下低头看孩儿, 仍睡得黑甜。长手在小娃娃身上轻拍一下, 修手长指,柔柔半护住怀里的小人儿,在他高大怀抱里,初生婴儿显得尤其纤嫩。

    金花听儿子不吭声,才放下心来,低头看怀里的小公主。仅留个小巧乌黑的头顶儿对着他。他也垂着眼看手上的儿子,看了看,又探着头去看金花怀里的女儿,两个娃娃吃过奶都睡着,长长的眼缝儿,镶着密密的浓睫,勾出清秀的轮廓,皮肤蜕了红,白皙娇嫩,吹弹可破的羊脂一样。

    福临歪着脸凑到金花颊上用鼻尖儿碰碰,贪心地嗅一嗅说:“皮面儿都像你,又娇又嫩。”又问,“刚你喂的?还是……”

    不说还好,一说金花全身返乏,累得坐不住,腰身胳膊无处不酸,竟是再也抱不住,她说:“累。你看会儿?我睡一觉。”看福临盯着自己,想想接着说,“一会儿起来我再换衣裳,孩子醒了哭了就叫姑姑来。”说着把女儿往福临身边一顿,再没要嘱咐的,翻身绵绵躺下。

    这会儿显出一间房那么大的床的好处来,福临蹑手蹑脚把儿子女儿安顿在床里侧,瞧瞧他俩睡得香,自己在金花外侧歪着,虚虚把她搂在怀里,说:“你就睡了?今儿这么多事儿,不想跟我说说话儿?”

    “ 想说,又不知从何说起,儿子就这么叫了玄烨……”她不是嫌他没和她商量就给儿子取了这个名儿,她更多的是震惊,儿子叫玄烨,又占了三阿哥的齿续,他……若是历史变得不离谱,今日她生的那名嗷嗷哭的奶娃娃就是康熙?长大后还是个麻子脸。她咕哝,“等我睡一觉,明儿我想明白了再说。这一天可太长了。”

    福临搂着她,只觉得她身上的衣裳硬邦邦剌手,穿了一天,出汗泛盐花,混着娃娃吃奶粘在身上的淡黄色污渍,还仿佛有血痕。她往常最在意这些,在睿亲王府时,她穿了几天宫女的衣裳,过后心里不舒服好些日子,这一日是累极了吧,她竟滚在这一身糟污衣裳里睡过去。

    他紧紧胳膊,她纹丝不动,只听鼻息匀细恬静,她真的睡着了。他也累,上午还一脑门官司惦着金陵,下午晚上在坤宁宫跟太后斗法,刚抱了一会儿小儿子,他浑身腰酸背疼,可他大约撑得住,下剩一点力气,须先把她料理好。

    硬撑起身看了看旁边,杌子上是宝音找来的替换衣裳,他蹑手蹑脚起身,够了杌子上的衣裳在手里,转身解金花的衣裳。现在孩儿呱呱坠地,她纤瘦得厉害,一把抱不满怀,刚他搂着她,浑身硌得慌。等掀开衣裳,才发现摸着瘦,看着只有更瘦,他眼睛触到她身上,鼻子忍不住一酸。

    她初嫁给他时什么光景?宽肩细腰的衣裳架子,可是骨肉匀停,纤瘦不足,秾丽过度,鲜灵灵的一个人。

    如今?皮包着骨头,倒是那两个孩儿,虽儿子胖些女儿瘦些,可是两个都是白胖的娃娃,她身上的丰腴富态,都长到娃娃身上去了。

    等看到肚腹,他强忍着才没怪叫出声,统共相识一年,半年都看她捧着肚子难受,站不是坐也不是,总想着孩儿出生就好了……

    可是孩儿出生,肚腹像个撒了气儿的球,身上别处都光溜溜,平滑紧致的肌肤泛着白腻的光,可是肚腹便沟沟壑壑,丑陋不忍直视。

    怪不得她一直说不想产育,撇开之前的万般苦楚,只说今天这一日,从早到晚,她吞苦忍难,遭的罪简直细想不出来。

    轻轻给她褪了衣裳换上新的,他看她皱着眉,许是累狠了,被他端胳膊拉手,仍旧没醒。六月里热,额上一层细密的汗,他拽着袖子给她抹了抹,猜着她枕下该有把扇子。

    摸了两下果真有,抽出来给她轻轻扇。“咻”“咻”的风吹起来,还带着淡淡的甜香气。她慢慢舒展了眉心,猫儿似往他怀里蜷一蜷,满是信任依恋地悠然躺在他肘弯。

    他也展着胳膊,一手搂住她,受用她睡着时自然流露出来的百般柔情。手中不停扇着风,他眼睛盯着怀里的人。粉白的鹅蛋脸,透着微微的黄气,宝光灿烂的眸子阖着,如水含情的眼睛藏着,牙雕样的翘鼻子,浓眉铺展着。怎么看都是个美人儿,可惜微微憔悴,这一场生育,且不知何时能养回来。

    他“呱”轻撂下扇,伸着指头捋捋她的眉,又屈着指去刮她的翘鼻头。手摇扇的风停了,他又热乎乎地凑上来,她有些不适意,梦里也抽抽鼻子,额上又要起雾。

    他忙重摇起扇,爱惜地盯着她,心里想着,有了这一对儿女,以后不生也罢!一直惦着让她生育,今儿吃了教训,怎么算都是他自私。以后若是她主动提要多生,他也不能松口,得拦着些;他算是吓破胆,再也不想她生。

    想想下午她无声无息躺着,任旁人哭,她都纹丝不动,绵绵软的一副身子,同现在一样,又跟现在完全不一样。

    他俯身用脸去探她的鼻息,待她呼出一缕湿润的气喷在他面上,他心里一松,放下心,只要她还有这腔气!下午那会儿,他能觉得她正命悬一线。像是心有灵犀似的,他不相信她死了,可为什么人却没气息,仿佛她正犹豫犹疑,去留未定。宝音又锤又唤,抱着儿子在她耳边哭,所幸救回来,若是她撒手了呢?

    只是想想,刚刚被他憋回去的泪滚下来,他心里酸楚难当,摇摇头,攥紧扇柄,像是要把这念头捉住,就到这儿吧,他不敢多想。若是没有她,他肯定该活着,毕竟他们的小娃娃还这么小,太后、静妃……都是虎狼似的人,把娃娃托给谁他都不放心。可是没有她,他活着还有什么趣味。

    他用摇扇的手在脸上胡乱抹一下,脸上浮起一个若隐若现的苦笑,多亏她活着,皇天后土,她活着。他何其幸运。

    以后,她老了,丑了,都没事,她就是她,只要她还在他身畔,喜嗔怒恼都是她,他皆能容着她,且再容不下旁人。他放下撑着头的手去找她的头发,摸到了,手指头在她缎子样儿的头发间绕着圈往鼻下送,嗅一嗅,又忍不住亲上去。她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她都当妈了还不知道自己的妈是谁,这么可怜见的一个人,柔弱得像这满头青丝,却一腔孤勇活到现在,他得对她好,比以前更好。把亲爹亲妈没给她的都给她。

    把脸埋在她散落的头发里,酸酸的汗味儿混着血腥气,本是不洁的味道,却被他嗅出了市井烟火气,热闹、安心,他想要的,正是他想要的,心甘情愿一辈子溺在这混乱嘈杂里,只要有个她陪着。

    正想得心里血气翻涌,不知是儿子还是女儿“哇”一声,哭得嘹亮。他还没撑起身,另一名被哭声吵醒了,也高高低低地嚎起来,两个婴儿比着声儿的,一哭高过一哭。

    金花翻个身,咕哝一句:“表舅舅……”含含糊糊,只在婴儿的哭闹声儿里唤了他一句,又睡过去。

    他手忙脚乱去抱两个小娃娃,宽肩长臂,两个婴儿一边一个,他低声呢喃着:“乖,乖,阿玛来了!你俩饿了?那也别吵着额娘,额娘累坏了,来,阿玛抱,以后咱们三个都护着额娘……”

    父子三人正说着,听一把娇语递来:“呵,容我瞧瞧,你们三个预备怎么护着我?”

    福临转头,金花几乎笑倒,累了一天,他脸色灰白,另有小儿在怀里疾啼,急得俊脸上满是汗。抱着怀里小小的人儿浑身别扭,空有一身腱子肉无处使力,她敛住笑容,说:“来,我瞧瞧,什么钟点儿?饿了?”

    “你别起来了?你躺着,我能……还有宝音。”他轻慢摇着怀里的两个小娃娃,揽着不给她。鼻尖朝着枕头点,意思叫她继续睡。

    她扭头打个呵欠,眼上笼上一层雾气,睡眼矇眬地张开手说:“给我吧,咱俩一块儿养。”

    她顿了顿继续说:“有了他俩,咱们就一线牵,天荒地老地分不开了,你不多保重,还怎么护着我们?”她一笑,这会儿的“我们”就是真真的“我们”:她,另有两个小婴孩儿,还有她的猫儿。

    想当初,小宝宝还未出生,她说的“我们”含含糊糊,他还为这跟她闹别扭。

    殷勤接了小女儿在手里,借着灯细看小婴儿的脸,小梨子那么秀气的面孔,嚎啕都不带泪,只是扯着一把奶声奶气干嚎。

    “不过心的哭。”她叹一声,“不走心倒是好,心多了累。”

    她抬脸对着他:“女儿以后不念《女则》那些。”

    小婴孩儿的父亲一点头,母亲又说:“《列女传》也不学的,她就当个开心的人,平平安安长大,最大的挫折是默不出诗被师傅教训。”

    “依你。”他继续点点头,“都依你。往后,我们三个都依着你。”

    两名婴儿震天的哭声里,金花和福临相视一笑。

    作者有话说:

    感谢读者。

    番外大约只有一章。

    千言万语,我们也只对着这些字,一笑而过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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