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远远地就开始减速了,开到金蚕面前的时候,刚刚好稳稳停下。


    门开了。


    一个身形高大修长,站姿像军人一样挺拔的男人,好看的俊脸上带着淡淡笑意下车来了。


    “要搭车吗?”


    他走到她面前,微微低下头,目光深邃而温柔。


    金蚕大大的眼睛扑闪了两下,视线自然而然地落在他脸上。


    大而狭长的眼睛,方正英气的轮廓,包括他唇角弯起的弧度。


    一切都那么熟悉。


    除了……


    几天不见,叶桑的头发长长了一点。


    金蚕收回视线,身上的小包不着痕迹地调换了个方向。


    “也不是什么人的车都搭的,还得看司机什么水平。”


    叶桑顺手就接过了金蚕的包,动作自然得毫无痕迹。


    “放心,老司机。”


    他给金蚕拉开后车门,用手挡在车框上沿。


    金蚕好笑,拉下他的手。


    “你不用这样的。”


    又不是瓷娃娃,哪来的这娇气,还会怕碰了头。


    “好,你说不要就不要。”


    叶桑嘴上这样说,可还是等她安全坐好了,才把手收回来。


    车子发动起来,在蜿蜿蜒蜒的盘山道上缓缓前行。


    “这么巧。出差?”金蚕故意问。


    “特意来找你的。”叶桑也没隐瞒。


    “找我?你不怕我了?”


    金蚕这几天可是没少想叶桑。


    原因是:一想到身为主人,竟然被自己的跟班活生生地给赶出来了,就觉得耻辱。


    奇耻大辱!


    “我送送你。再说,我什么时候说过怕你。”叶桑从后视镜里看她,“你见过越怕越跟着的?”


    “所以,有事求我?”金蚕也从后视镜看他,脸上淡淡的,心里倒是开心得很,因为--


    奇耻大辱……终于有机会报仇雪恨了!


    “这么好猜的吗?”叶桑深深看了金蚕一眼,目光从后视镜中移开。


    “呵。也不算太难。”


    金蚕的视线,倒是始终没离开叶桑。


    是不难猜。


    单凭叶桑前后言行不一,就够她猜到了。


    她还记得,直到那天她离职要走的时候。


    叶桑哪怕是提了口大箱子来送,也始终没说过一句作为跟班该说的话。


    金蚕心里明镜似的,那天叶桑知道她在房间里没走。


    当时真的有话要说,他早就上楼来在门口直接说了。是留她或是肯跟她走,想说什么都有机会。


    可他宁可就那么空站一夜也不肯上来说一句正经有用的。


    摆明了是不想跟她扯上什么关系。


    原本大家相识一场,缘分到此为止也就算是结束了。


    结果现在呢。


    这么多天过去了,他忽然不远千里,在研究青铜棺木这么紧要的关头,放下手里繁重的工作特地跑来找她,肯定是有个很重要的原因。


    大概率,是有事求她!


    “对,我是有事求你。不过跟我来送你这一趟没关系。就算没事求你,我该送也送。倒是你那天,走的悄无声息,连要去哪儿也不说一声。”


    想着她至少能交代一句,或者留个联系方式。


    将来万一她遇上什么难事了,大家一个队里共事多日,就算她是妖怪,他也不会置之不理。


    “我们神族重承诺,既然答应你要走的,就没必要拖泥带水。”


    要不就不走,要走就走得彻底点,这不就是个非黑即白的典型案例嘛。


    金蚕觉得在这个问题上没什么争议。


    一转头,她看到座位旁边放了一大袋的桑树叶子。那品相,个儿顶个儿的新鲜,绿得就要嫩出水来。


    看得金蚕眼睛里直冒小星星。


    小心翼翼地捏起一片,一口咬上那叶子尖尖。


    ……味道真好啊,再清凉解渴不过了。


    白费力气地爬了好几天山了,眼下就想吃口这个。


    “好吃吗?特意给你准备的。”


    叶桑从后视镜里看到:金蚕正一小口一小口吃着树叶,嘟起的嘴唇果冻一样红润又饱满,脸颊那里还一鼓一鼓的,可爱极了。


    可不就是蚕宝宝本宝了。


    他嘴角弯了弯。


    “需要我帮什么忙?”


    吃了一阵,金蚕问。


    俗话说吃人嘴短,她吃了叶桑这么多桑树叶子,嘴只怕是要短没了。还是先弄弄清楚才好决定能不能继续吃。


    听到金蚕的问话,叶桑脚下带了刹车,把车缓缓停在路边一个安全的隔离带内侧,打开双闪。


    回过身子面对着金蚕,气氛搞得挺正式的。


    “有个女孩子,叫芙蓉,她也得了像我一样的病。能不能请你也救救她。”


    叶桑开门见山,说话时的语气恳切极了。


    求人就要有个求人的姿态,必须得郑重其事一点以示诚意。


    哦,原来是要救人。


    金蚕放下手里的桑树叶子,坐直身体。


    “你以什么身份来求我?”


    雪耻就要有个雪耻的姿态,必须得坐姿端正一点以示身份。


    何况,她已经暗示得非常明显了。眼下可就等着他表态了。


    叶桑低了低头,对于金蚕会这样问,不是没有心理准备的。


    短暂的沉默过后,他下了决心,再抬起头时,语气中已经再无丝毫迟疑。


    “只要你能救活她。我就心甘情愿帮你。”


    叶桑其实对金蚕的暗示一直接收受良好。


    这么久了,金蚕也一再提起,所以他心里明白,盖章当跟班那事金蚕不是开玩笑的,也是他俩之间不可能绕开得的话题。


    哼。金蚕轻笑一声。


    “只要救人就帮我?照你这种说法,充其量只能称之为交易。对待主人,我要的是服从。”金蚕一针见血地指正。


    叶桑这个人,好是好,好用也是好用,什么都好,可就一点不好--


    不肯老老实实认命接受现实,按规矩摆正各自的位置。


    难道这就是现代人的通病:人心散了,队伍不好带了?


    每每到这样对峙的时候,叶桑就能明显感觉到,他和金蚕之间的,他以为的那种平等相待,充其量只能算得上是暂时的假象。


    她想要的,终究不过就是个听从使唤的跟班罢了。


    “服从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的。


    偏偏碰上叶桑这人也很轴,头又铁性子还刚。小事上什么都好商量,可但凡涉及底线,他向来寸步不让。


    那就是没得谈了。


    金蚕抬抬下巴,端靠在椅背上。


    叶桑把身体转正,坐回驾驶座上。


    对峙再度升级……


    蜿蜿蜒蜒的盘山公路上,好久都不见一辆车子经过。


    空气中安静得几乎像是在拍一部默片。


    只有双闪的车灯声。“咔哒咔哒”,更添了几分尴尬。


    过了不知道多久,叶桑向右上方看了一眼,后视镜中照出金蚕的身影。


    吃完桑树叶子后刚刚恢复了一些血色的脸,带着一种遗世独立的淡然。


    明明一张稚嫩的面庞,眼中却蕴藏着执着又倔强的神情。


    纤细雪白而带着一身风尘仆仆。


    再联想到她无依无靠的身世……


    叶桑一个于心不忍,转回身来,不易觉察地轻叹了口气。


    “不过,照顾你倒是可以考虑。”


    终究还是他先松了口。


    她这么小小软软的一只,无欲无求的,又从不肯轻易开口麻烦人,照顾起来的话,根本也没什么难度。


    金蚕掀起睫毛看着叶桑,心里小算盘也是打得啪啪作响。


    照顾……


    服从……


    短暂思考了几秒之后,她决定不跟他在字眼上争长短了,权当只是古代和现代语言上的差异好了。


    相处了这么多天,她心里也明白,叶桑对她有求必应,甚至是还没有求他呢,他就已经为她着想,打点好一切了。


    既然这样,那又何必在个说法上这么锱铢必较呢。


    金蚕觉得作为主人,自己完全可以大度一点。


    她直起脖子,端了端主人的架子,不着痕迹地轻声说了个“嗯”,马上又恢复正常语气吩咐道:“开车吧。”


    “等等,‘嗯’是同意了?”叶桑觉得此时此刻他有必要得较个真。


    很有点意外,但……


    金蚕居然也松了口。


    虽然态度傲娇了点。


    愿意让他来照顾她?那也就是愿意救芙蓉了?他静静地等待着她的确认。


    “嗯。”


    又过了半天,金蚕才再度不着痕迹地应了一声。


    声音比刚才还轻缓,态度比刚才还傲娇。


    叶桑紧锁了多日的眉头,此刻终于彻底舒展开了。


    “那,我先替芙蓉谢谢你。”


    “别高兴太早。”


    金蚕纤长的睫毛一起一落之间,转头就开始泼冷水。


    “当时能救得了你,也是你运气好,碰到了极难得一遇的药灵蛊蚕。八十多年来我只碰到过两只。我自己用了一只,你用了一只。


    所以现在你只能多活一年。要是找不到第三只,别说救别人了,就连你,一年之后我也管不了。”


    叶桑“……”!


    这盆冷水浇得真是及时,令叶桑好不容易放下的心一下子又悬起来了。


    来之前他就曾预想过,请金蚕救治芙蓉这事恐怕不太好办。


    只不过当时想的是:


    大家萍水相逢的,作为一个妖怪,还是被他赶走的、身世甚是可怜的妖怪,大概率金蚕是不肯出手相救的。


    人家没这个义务不说,还多少有点积怨在身上的。


    可没想到,金蚕竟是一位这么有人情味的妖怪。眼下难办的唯一原因是出在没有“药”上。


    “不过,你来得非常凑巧,我们可以去李大根家碰碰运气。”


    眼看着叶桑那副忧郁的样子怪可怜的,金蚕觉得还是给他点希望的好。


    毕竟是自己的跟班,自己不疼难道还要等着别人疼?


    叶桑应了一声。


    事到如今,只能这样了。


    芙蓉得的可是癌症,并且已经到了晚期,按照现代医学的治法,唯一的方案就是做化疗。


    结局大概率是病人被疼痛折磨到死去,癌细胞都还没杀干净。


    相比较而言,也许还是金蚕的治法更靠谱。


    叶桑开车很稳,汽车在五米一小拐,十米一大弯的盘山路上缓步攀行。


    “芙蓉是谁?”金蚕忽然出声。


    似乎这个名字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了。


    “芙蓉?”


    叶桑没料到她问这个,先是一愣,接着笑说:


    “我小外甥女。今年9岁了。”


    ****


    天渐渐黑下来,汽车慢慢开进了山谷。


    一到这里,金蚕就感觉哪儿哪儿都不对劲儿。


    她闭上眼睛。


    空气中若有若无的那缕气息,就跟在他们的车后面,从进了山谷开始,已经跟了很久了。


    七拐八拐,汽车开进了一条小道。


    那是一条,被两面高高的大山夹在中间的、山缝隙一样窄小的小道。


    左右那两座大山形状非常奇特。


    初看像是两只大象,近点又像两只老虎,再近竟又像是狮子了。


    叶桑放慢了车速,隐约觉得这场景他好像经历过。


    远处传来一声狼叫。


    叶桑立刻警惕起来,随即确认了一下,车子门窗全都是落了锁的,很安全。


    “金蚕,你睡了吗?”他看看后视镜。


    “没有,你说。”金蚕睁开眼睛。


    “现在这里,我梦到过。”


    “梦?”


    “对。”


    叶桑讲了自己做的那个梦,梦见金蚕被狼群围攻。


    “你确定是这里吗?”


    “就是这附近了。”


    叶桑有些意外,没料到金蚕在听完他的梦之后,会是这样的反应。


    她居然连一点惊讶都没有表现出来。


    只顾着透过车窗环视四周。


    “就在前面,我记得那里有块凸出来的石头。”正说着,叶桑已经看到了,“就是那块。”


    “知道了。停车吧。”


    车子缓缓停下,孤零零地置身在广袤无边、夜色浓重的荒野中。


    不远处就有狼叫声传来,此起彼伏。


    “你就在车上等着,不要开灯,不要发动。你记住,一会儿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下车。需要你下车的时候我自然会喊你。”


    金蚕又格外强调了一遍:“一定不要下车。”


    “你要做什么?”


    金蚕越是这样说话,叶桑就越是担心。因为她的话听上去,就好像是出什么意外之前的潜台词。


    “你放心,不会有事的。按我说的做,一会儿还需要你帮忙呢。”


    说完,金蚕便打开车门,独自一个人下车向前走。


    一边走一边暗中查看四周。


    黑暗中,真的是有狼群,趁着夜色慢慢包抄着过来。


    一共有四队,每队看来都不少于30只,从东西南北四个方向悄悄行动着。


    叶桑远远地也看见那些狼了。


    他想不通。


    不过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噩梦,怎么转眼变成真的了。


    要是真的,那岂不是还会有一头袭击金蚕的狼王?


    要不是刚才答应了金蚕,叶桑真想直接下车。


    他觉得作为一个男人,自己躲在车里,把个弱小的女孩子丢在车外与狼共舞,实在是一件相当不地道的事情。


    更何况他的战斗力一点也不弱。


    金蚕走的很慢。


    四队狼群走的也很慢。


    就在四队狼群从四个方向汇集成了一个闭合的圆圈的时候,金蚕站住不动了。


    她抬起手臂,伸出手指,缓缓地转起了圈,裙角扬起,刚好一圈,转到起转的位置就停下了。


    远处一声狼叫,如同出征的战鼓。


    听到那声音,一圈狼开始狂奔,队形依旧保持一个圆形,目标直指圆心处的金蚕。


    当包围圈越来越小的时候,狼和狼之间的距离也越来越近。


    就在那圈子缩小到狼挨着狼的时候,地面上猛地传来一阵巨大的“噼啪噼啪”声,听起来就像过年放鞭炮似的,此起彼伏。


    伴随着一阵火花四溅,原本奔跑着的狼群如同被吸住了一样,不光不能再往前跑,反而个个倒地,四爪抽搐了起来。


    那情形,等同于是以金蚕为圆心埋了一圈高压电线,被狼群齐齐踩中了。


    恶狼们个个口吐白沫,被电击烧的皮开肉绽。


    由于它们狼挨着狼互相紧密接触着,导致上百只狼一起过电,无一幸免。


    就在这时。


    “啊呜~~”


    背后猛地传来一声高亢的野兽叫声,震彻山谷。那是承载了极度愤怒的呜咽咆哮。


    紧接着,一道体壮如牛的巨大黑色兽影以极快的速度从暗处腾空跃起,恶狠狠地扑向金蚕。


    狼王!


    叶桑的手不受控制地已经去拉车门了。


    可是下一秒,他看到金蚕所在的位置,突然发出一道明亮的闪电。


    一眨眼的功夫,她整个人突然就那么凭空消失不见了。


    黑影扑了个空。


    正在回头寻找的瞬间,又一道闪电,虚影一晃,叶桑看到金蚕已经站在它背上。


    前后不过一秒。


    金蚕手里勒着一条闪电索,紧紧地系在那野兽的脖子上。


    像是束了一条缰绳。缰绳上还带着五颜六色的电火花。


    别说,叶桑觉得这缰绳像条彩色项链,还挺漂亮。


    那野兽被牵制着一顿狂甩,奈何既甩不掉缰绳又甩不掉金蚕,直到最后渐渐被电得没了力气,虚弱地伏在地上喘着粗气。


    “叶桑,过来帮忙。”


    远远地,金蚕冲着叶桑招手。


    叶桑一秒开门下车,动作快到一气呵成。


    走到近处,听见那东西可怜地冲金蚕发出几声哀嚎,听上去像是在说话。


    “祭司大人,请别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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