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璟熙没有说话,也不知能说什么。


    谷秦舟的话没有说错,他反驳不了,这些问题何尝不是他心中的怨结?


    他可以自欺欺人,却无法要求别人也自欺欺人。


    他不怕死,他只是怨愤亲手杀自己的人是自己曾经那么深爱的人。


    只是,经历过前世行尸走肉的那几年之后,他对墨君泽所有的恨都已经沉淀下去了。


    总归说起来,墨君泽没有对不起宋家,他唯一伤害的人,只是他宋璟熙。


    可他的仇,前世已经报了。


    报的鲜血淋漓,万劫不复,送了墨君泽的命,也碎了自己的魂。


    所以这一世,他再无法对墨君泽出手了。


    他轻叹道:“算了,不说他了,我心里有分寸的,你相信我,我的身份不单我自己,还牵扯到东丹,我不会乱来的。”


    谷秦舟知他从小执拗,轻叹口气,还打算再劝两句,这时敲门声响起。


    梁妈妈在门外说:“谷少,辰王府派人来接小公主了。”


    宋璟熙一个激灵,道一声“遭”。


    他急急起身过去看了眼香篆钟:“这么晚了。”


    “明天我会向皇帝提议秋猎的事,看他怎么说,你这边要怎么配合等秋猎定下来我会再来找你。”他一边压着声音交待,一边将面具带回脸上,“行了,我先走了。”


    说完便打开门快步离开,梁妈妈愣了下,也连忙跟了下去。


    谷秦舟独自站在房内,讷讷的看着敞开的大门,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别人是接小公主回去,又没说接你,你急什么……”


    ……


    马车拐进王府大街时,远远的便从窗户看到辰王府门口灯火通明。


    车架停稳后,宋璟熙和阿霓娜从车上下来,抬头便见墨君泽拢着袖站在大门口的汉白玉石阶上,幽浅淡漠的目光落下来。


    墨君泽见到宋璟熙,似有些意外地挑了下眉,视线轻飘飘的落到旁边的刘长史身上,低声责备:“本王只让你请小公主回来,谁让你打扰王子的雅兴了?”


    刘长史吓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正要应话,宋璟熙上前一步解围:“不干他的事,是我自己要跟着回来的。”


    墨君泽又看回他身上,似笑非笑道:“时辰尚早,还未天明,王子怎得跟着回来了?玩的可还尽兴?”


    宋璟熙被哽了下。


    这个瑾苏,这点倒是没变,损起人来兵不血刃。


    此时瑾苏站在高高的阶梯上垂眸俯视,两旁的石狮朝着外面怒目呲牙,宋璟熙站在下面抬头看他,颇有一种被三堂会审的感觉,莫名觉得气势有些弱。


    他忙两三步垮上台阶,嬉皮笑脸道:“也没玩什么,吃了顿饭就回来了。”


    他可没说谎,他在萦香楼确实只吃了点饭,喝了点酒。


    墨君泽瞥了他一眼,不予置评,只明显带着讽刺意味的嗤笑了一声。


    “还望王子见谅,本王不太懂你们东丹的规矩。”墨君泽淡淡言道,“但既然你现在人在大黎,还望能入乡随俗。王子要去哪儿玩儿,本王自然管不着,但小公主毕竟是个姑娘家,又住在辰王府,萦香楼那种地方,王子带着她去实在不妥,若是让小公主名誉受损,他日父皇责怪下来,本王也难辞其咎。”


    宋璟熙被训的哑口无言,转头去看阿霓娜。


    阿霓娜正提着裙子走上台阶,闻言抬头天真无邪的眨了眨眼睛,又甜甜的笑了下,仿佛什么都不懂的模样。


    宋璟熙:“……”


    他审时度势了下,觉得如实告诉瑾苏在萦香楼点的姑娘都去陪阿霓娜了,瑾苏肯定不会信,反之可能还觉得他脑袋有坑。


    他只得暗暗吸口气,将这口锅给背了下来。


    墨君泽话已说完,便不再耽搁,转身往门内走去。


    “既然都回来了,那便早些休息吧。”


    宋璟熙悄然指了指阿霓娜,然后转身跟了上去。


    阿霓娜则是回了他一个鬼脸,也跟在后面。


    宋璟熙走在墨君泽后一步的位置,见他似刚沐浴完,头发没束,只随意的散在身后,还未干透,随着走路时不时有水珠滴落在地上。


    走的稍近,衣袂摆动间淡淡皂膏香窜进宋璟熙鼻翼,他不自觉深吸了两口,抬眼窥去,定在那截发间雪白的脖颈上再移不开。


    不是那茹琬儿不好看,只是心有所念,便是满眼。


    有的人,只一个背影一缕发丝,便是叫人魂牵梦绕。


    那头发上落下的每一滴水珠,都落了进心湖,搅的一池涟漪荡漾。


    宋璟熙不自觉手指捻了下衣袖。


    几人走过前厅,宋璟熙觉着沉闷,又找话聊。


    “辰王殿下,我看你这两日都在府里,没有上朝也没去鸿胪寺,是身体不舒服吗?”


    “没什么。”墨君泽云淡风轻道,“不过是被我父皇禁足罢了。”


    “禁足?为什……”宋璟熙一怔,随即又很快反应过来,迈开两步上前与墨君泽并肩,“是因为曲水宴的事?”


    墨君泽脸上始终没什么表情,好似无所谓,只淡淡“嗯”了一声。


    宋璟熙闻言,心中却暗松口气。


    那日曲水宴上,瑾苏手下伤了越小将军,又公然偏护宋家,此事若往大了闹,罚他几十板子的庭仗都不为过。


    就瑾苏这瘦弱的身板儿,几十庭仗下去估计得去半条命。


    是以那日一回去,他便命人随时留意此事的后续。


    谁知第二日却出了闵家父子的大事,此事让方家那边措手不及,估计有些焦头烂额,如今御史大夫位置空置出来,他们还要和皇帝争送自己的人上去,自是顾不上曲水宴的这种小事了。


    而如今皇帝罚了禁足,那就说明曲水宴的事已经翻篇了。


    不过通过此事,倒也让他重新认识了瑾苏在皇帝面前的地位。


    禁足这种责罚,看似罚了,实则不痛不痒,足见皇帝对瑾苏的偏袒了。


    宋璟熙偏头看了眼,墨君泽的侧脸盛着银冷的月光,额头到鼻梁,再到下颚和喉结的曲线完美漂亮的摄人心魄,他嘴角天生带笑,但自他们再见以来,那笑就从未真正入过眼,睫羽中淡漠的好似天山浩雪,看起来便是一个冷情冷血之人。


    可他的瑾苏原本不是这样的啊……


    他以前最爱笑了。


    宋璟熙不自觉开口:“那天……曲水宴上,你为什么要为宋璟熙说话?你不是……厌恶他吗?”


    此时已走至中庭,墨君泽骤然停下脚步,宋璟熙差点撞上他。


    只见他转身看着宋璟熙,从这个角度,落在他眼中的月光又冷了几分。


    只听他毫无温度的答了句:


    “与你何干?”


    说完,也不再管宋璟熙,转身径直走进了东苑。


    宋璟熙站在原地愣愣的看着他的背影,直到人已不见好半晌之后才慢慢的反应过来。


    宋璟熙,这个名字,或许是他的禁忌,提不得。


    --


    相安无事又几日后,墨君泽喜爱的悠闲禁足生活便被迫中断了。


    接到宫中传令:五日后崤山猎场举办今年的秋猎,所有皇子、世家子弟以及五品和以下在京武将都必须参加。


    这倒让墨君泽有些意外,自谋逆案后,已有五年不曾举办秋猎了。


    听闻这次是那东丹王子去找父皇提议来的,父皇能同意也算是给足了东丹面子。


    又五日后,正是秋高气爽时。


    崤山皇家猎场时隔五年终于再次热闹了起来。


    御驾队伍浩浩荡荡地抵达崤山时,臣子世家们早已恭候多时。


    秋猎是在第二日,今天大家只是来提前休整准备,皇帝到后只露了个面,便拉着东丹的使臣去另一边的王帐中喝酒去了。


    当然,如承平帝这样的人,走哪儿自然也是不会忘了享乐的,明明是出来秋猎,却将教坊的乐师和舞姬带了一大堆,甚至连女乐*都没忘。


    是以,这崤山的脚下,这边在拉弓调弦,那边却是靡靡之音,好不快活。


    猎场入口的大草坪上早已搭好了许多帐篷,皇帝走后众人也各自回帐篷休整,准备明日的秋猎。


    说是秋猎,但因几年未办,氛围早已不像以前那般严肃,搞得就跟秋游似的。


    下午时,日头高挂,秋日的阳光并不浓烈,照的崤山一片温暖。


    这次参与人员允许携带家眷,一时间世家相熟的家眷们三五结伴地席地而坐野餐赏景,很是热闹。


    茹婉儿从旁边路过时,众人纷纷侧目,眼神各异。


    萦香楼那位倾国倾城的头牌名动鹤都,这些世家夫人小姐也是有所耳闻的,平日里当然不屑去打听,今日一见,心中又是嫉妒又是鄙夷。


    “皇家狩猎这种场合,怎么连下流伎子也混进来了?”


    “嗐,别人运气好,听说是让东丹的王子给看上了,那王子也不懂咱们大黎的规矩,破了例带进来的。”


    “啊哟,那大伙儿可得把自家男人看仔细点了,这花楼里调.教出来的狐媚子手段可厉害的很,别一个秋猎回去,家里就多了一房人了。”


    “哪至于啊?这种玉臂千人枕的,老爷们玩玩便罢了,有头有脸的,谁还会想不开纳回家去啊?不怕丢人么?”


    “这倒也是……”


    几位世家夫人坐在精致的织毯上,品着茗茶,吃着糕点,有说有笑。


    尖酸恶语毫不掩饰的出口,仿佛讨论天气一般稀松平常。


    茹琬儿目不斜视的走过,仿若没听见。


    她清楚自己的身份,对这些话,这些眼神,早习以为常,并不在意了。


    谁知没走几步,却听身后突然响起瓷器碎裂的声音,还伴随着“哎哟”几声惊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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