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后门,菜农王伯依旧拉着已经空了的板车往外走,他的身后跟着两个头戴草帽低着头的年轻人。
三人身后是东宫内总管福全,他领着一队小太监,跟着三人往后门走。
“哟,福公公,什么事竟要劳您老大驾来这儿啊?”
从宫里来的两个小太监这时才刚刚过来,恰巧碰上一行人。
小太监打量了一些走在前面的菜农,挥挥手让他过去了,这菜农日日来东宫送菜蔬,他们早就认识了。
“唉,你说这叫什么事啊!”福全甩了甩手上的拂尘,一边拿帕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一边回头冲着后头的小太监说到,“你们几个手脚麻利点,跟着出去把东西放了。”
小太监们应一声是,跟着菜农王伯出去了。福全却在门口阴凉处站住了歇脚。
他生得有些胖,此时是满头满脸的汗,一旁的小太监识趣,忙取了自己日常用的扇子来给他扇着,一边问到:“福公公,这是怎么了?”
“还不是咱们这位爷么。”福全隐晦地指了指太子寝殿的方向,说到,“今儿早起,尝了几口那菜农送上来的瓜果,觉着比往日新鲜,说一声赏,非要咱家亲自带人送出来呢。”
那两个小太监一听都笑了,“那是太子殿下信任您呢,只是辛苦您了。”
福全也是嘿嘿一笑:“你们两个小子倒会说话,这天气越发热了,你们连日守着也辛苦了,咱家待会儿吩咐厨房给你们送点香饮子来。”
两个小太监喜出望外,说到:“那就多谢福公公了。”
福全点点头,往外张了一眼,见那些小太监捧着已经空了的托盘进来了,他收起帕子,说到:“咱家还要服侍太子殿下呢,就不和你们闲聊了。”
两个小太监应是,都说让他先忙去吧。
东宫后门外,转过几个弯,一条僻静的小巷子里停着一辆灰扑扑的马车。一个灰衣的年轻人左右看了看,招呼着一个穿着太监服饰模样的人上了马车。
“铁牛,你来赶车,咱们去遂园。”
马车旁那个憨厚少年答应一声,轻轻松松地跳上了车,拿起来一边放着的马鞭。
原来这三人正是扮做小太监模样的太子殿下和荣国府的贾赦以及贾赦从罗云山带回来的少年铁牛。
车里备好了衣物,贾赦服侍着太子换下身上的衣衫。铁牛压低了草帽,一扬鞭子,马儿就拉着车子嘚嘚地往前走了。
京郊,遂园。
甫一进门,早有一个美貌丫鬟在门边候着,见两人进来,仪态万千地福了一福,说到:“贾大爷,我们少爷已经在等着了。”
贾赦有些诧异,他早知宋东璧有些怪癖,却没想到遂园便连一个应门的也是个妙龄女子。
“你们少爷怎么知道我今日会来?”
那女子掩唇一笑,“我们少爷神机妙算,自然知道贾大爷今日会携好友上门拜访。”
说着打量了一下跟在贾赦身后默不作声的徒睿一眼,又轻笑了一声:“贾大爷还是快去吧,奴婢见这位爷可不像是能受得住这烈日的模样。”
见那侍女在打量太子,贾赦悄悄看去,只见太子殿下面色铁青,一双手捏得死紧,面上似有不耐之色。
他心下一惊,担心殿下发落这侍女进而得罪宋东璧,忙拉了殿下的袖子,说到:“我们这就进去了。”
“恩侯,你拉我袖子做甚?方才那侍女以下犯上,对你我多有得罪,难道我还处置不了一个侍女嘛?”
徒睿有些恼怒,将自己的袖子从贾赦手中抽出来,顺带着嫌弃了一下贾赦的审美。
他身上这件衣服是贾赦准备的,香云纱的料子,柔软如云堆得似的,远远望去如天边红霞一般。
徒睿甚少穿这样鲜亮的颜色,他自幼得封太子,为防着别人欺他年少,素日里便把自己往端庄肃穆里打扮,这下心里便有些嫌这衣衫轻浮。
他瞥了一眼走在身旁的贾赦,心中暗道:“这原也怪不得恩侯,他自小在老太君膝下长大,老人家嘛,自然喜欢些艳丽的色彩。看来我还要找个机会好好提升提升恩侯的眼光,免得到时候在文武百官面前出丑。”
还不知道自己的眼光被嫌弃了的贾恩侯这时候正忙着思考待会见了宋东璧要怎么说呢,太子殿下自来端方,虽则现下性情有些改变,恐怕还是会看不惯宋东璧的做派。
若是殿下言语中得罪了宋东璧,宋东璧不愿看诊了这可怎么办?
跨过书斋外头的竹篱笆,还未推门先听见里面传来丝竹管弦之声,中间偶尔夹杂着一两声女子的笑语。
贾赦暗道一声“糟糕”,忙去看徒睿的脸色,果然见他面露不喜,似乎下一刻就要甩袖离开了。
他忙一手扯住他的袖子,一手就去推门,不等徒睿反应,已经将他拖进了那小竹楼里。
书斋里,宋东璧依旧穿一身红衣,赤着双足,这回便连头发也没有挽起来,而是就那样披散着。
他的眼尾用朱砂勾勒地微微上扬,眉目描画过,侧卧在贵妃榻上,有一种诡异的雌雄莫辨的美感。
他的身边围绕着初见时画舫上的那几个侍女,正抱着各式乐器或弹或唱。
“成何体统!”
“美人,我们又见面了。”
两句话同时响起,贾赦看看徒睿再看看宋东璧,一时不知该接谁的话。
徒睿只觉得自己的额角在突突地跳得厉害,头更是隐隐地疼,他本就没休息好,现在就更暴躁了。
“贾恩侯,这就是你要带我来见的人?”强自忍下不断涌起的暴躁,徒睿甩了甩袖子,看向贾赦,“亏得子哲还与我请示说要替你去查罗云山一事,若你日日闲的无事可做,不如多想想如何协助子哲!”
“我……我……”贾赦有些惊慌,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两世为人,太子殿下还是第一次冲他发这样大的火。
见他这样,徒睿只觉得自己就要压抑不住满心的暴虐,恨不得狠狠抽他几鞭子,只是顾忌到两人自小的情谊,便重重冷哼一声,转身欲走。
贾赦想拦又不敢拦,不禁就有些恼怒地瞪了一眼一旁依旧闲闲侧卧着看热闹的宋东璧。
接收到贾赦的眼神,宋东璧淡淡一笑,挥挥手示意侍女们停下演奏。
他也不起身,只是凉凉地说了一句:“这位美人好大的火气啊,我观你脚步虚浮,眼底青黑,想必该有十数日无法安眠了吧?”
徒睿猛然停下了脚步,却并没有回身。
宋东璧也不急,只是淡淡一笑:“心脾两虚,气血逆行,不得卧,目不瞑。从面色上看,美人,你夜间能睡足一个时辰已经是大幸了。夜不能寐自然心智失常,怪不得火气这般大。”
见太子殿下停下了脚步,贾赦暗道此事有戏。瞅了瞅殿下的脸色,贾赦忙接了一句问到:“那,东璧先生可能医治?”
“医治不难,可是再好的大夫也得望闻问切不是,这医术一道,最重要的便是切脉,我观这位美人似乎并不愿让我这个不成体统的人诊一诊脉啊。”
话音刚落,徒睿微微一皱眉,转身大步跨过来,撩袍往宋东璧面前一坐,将自己的手一伸,说到:“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本事。”
宋东璧有些诧异,但他很快又恢复了平日里那样吊儿郎当的模样,吩咐到:“都退下吧。瑶瑶,去取我的药箱来。”
瑶瑶很快取来了药箱,又体贴地为三人阖上门扉。
书斋里一下子静了下来,贾赦坐在一旁,看着宋东璧从药箱里取出一个大迎枕来垫在太子手腕下。
三根白皙的手指搭在脉上,良久,宋东璧的脸色凝重起来。
太子的脉告诉他,事情远比他想象的要复杂。
眼下唯有使太子先清明一点才能进一步诊治,这样想着,他便从药箱里取出针包来。
针包解开,露出里面长短不一粗细不同的银针来。
“你做什么……”
不等贾赦阻止,宋东璧双手翩飞如蝴蝶起舞,不过几息间已经在徒睿身上神门,内关和百会三穴上扎了银针。
淡淡地瞥了贾赦一眼,宋东璧道:“不必惊慌,我只是让他安睡一会儿罢了,他现在这个样子便是诊治也是治不了的。”
说罢他掏出手帕擦了擦自己的手,自药箱里取了一支香来,又从书案上拖出一只小巧玲珑的香炉,将香点燃之后摆在了徒睿的身边。
“此香唤作‘梦甜香’,最是适合他这样患了不寐症的人使用。”
贾赦闻言上前细细查看了一下,果见太子气息绵长,真得渐渐安睡过去了。
等到太子再一次醒过来的时候,梦甜香的最后一点灰烬也缓缓落在了香炉里。香烟缭绕着蒸腾而上,散发出最后一点淡淡的药香。
徒睿睁开眼睛,双眸里的红血丝退下去不少,他已经很久没有睡得这般沉过了。
迷蒙了一会儿,想起前事,他肃然起身,整了整自己的衣冠,一揖到底,行了一个平辈之间的大礼,说到:“多谢东璧先生,孤方才多有得罪,还望先生莫怪。”
宋东璧嘻嘻一笑,往旁边一让避开了徒睿的大礼,“太子美人何必多礼,我这人啊,最是疼惜美人,若有什么事什么人竟然叫一个美人如此憔悴,那便是罪该万死了。”
太子美人?徒睿挑挑眉,虽觉得有些变扭,但也没说什么,只是淡淡一笑。
贾赦却有些惊讶,“你怎么知道……”
话未出口,贾赦便被徒睿一把捂住了嘴。
他摇了摇头,有些无奈地看了一眼自己的这个伴读。
来的路上贾赦曾和他说过是在宋东璧游湖的时候寻着他的。只是,就他所知,宋东璧一向逍遥自在,行踪诡秘,若不是这次他主动暴露行踪,京中有谁知道这京郊的遂园,竟然是江南宋家的产业之一。
分明是有所图,他的这个伴读却还以为真的是自己的美貌吸引了宋东璧。
唉,徒睿暗叹一声,看向贾赦的眼神就不自觉带了几分关爱与怜悯。罢罢罢,总归是自己选的伴读,对自己也确实忠心耿耿关怀备至,往后他多关照点也就是了。
贾赦有些摸不着头脑,他不明白宋东璧是何时知道太子殿下/身份的,又觉得太子殿下看自己的眼神怪怪的,只是既然太子殿下要他闭嘴,他也就乖乖闭上了嘴巴。
见两人这般,宋东璧眼里划过一抹精光,眼前这个太子殿下或许便是他们宋家最好的选择了。
这样想着,他面上便重新露出笑意来,问道:“太子美人,你这般夜不思寐已经多久了?可看过太医?”
“孤记得自春日起便已经有些苗头了,起初只是难入眠,但一日也还有三四个时辰的睡眠,但到入夏之后,暑气难当,夜里便越发难眠了,以至于夜夜无眠也是常有的事。”
徒睿又想了想太医的说法,道:“太医只道是气血亏空,开了些温补的药来喝。那些药不喝还好,一喝便更睡不着,孤便再也没喝过药了。”
“哼。”宋东璧冷笑一声,“那些太医自来胆小怕事,便是用药也深谙中庸之道,又怎么能治得好病。”
他旋身坐回榻上,眼角红痕越发艳丽,明明是美艳无比的模样,那张红唇里吐出的话却叫人不寒而栗。
他说:“太子美人,这自来病从口入,你可知你不是生病,而是中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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