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娇娇带着贴身小女使荷心一起去送谢暎。
荷心比蒋娇娇还要小上半岁,方六岁出头的小女娃,力活上其实压根儿做不了多少,纯粹就是家里长辈给她准备的“心腹玩伴”。小小的主仆两个也确实合得来,荷心有些一根筋,心眼也不多,蒋娇娇说什么她就是什么。譬如此时,蒋娇娇原本说是送谢暎出门,可实际上出了蒋家大门后她还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跟着他在往谢家的方向走,荷心抬头看了眼日头,虽觉得可能要耽误自家姑娘的饭时,但也不提醒,只老老实实地跟着。
谢暎却觉得有些不自在了,眼见着那棵大榕树已在近前,他不得不停下脚步,转头对蒋娇娇道:“不用再送了,你先回去吧。”
蒋娇娇磨蹭了几息,犹豫着道:“谢暎,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谢暎点了点头。
蒋娇娇便问道:“你爹爹有几个媳妇啊?”
谢暎微怔,待明白过来她的意思后,回道:“我爹爹只有我娘亲一个。”
“啊……”蒋娇娇看着他,好似恍然,又好似讶然。
谢暎不知她问这个做什么,但见她得到答案后便是兀自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便想她大约有些心事,于是也不催促,静静陪她站着。
过了片刻蒋娇娇才回过神,复又看向他,意味不明地道:“可是我爹爹有康少母,她还给我生了不是我娘亲生的弟弟。”又似有些迷茫地道,“我外翁、外舅,还有姚大丈和沈大丈他们也都不止一个媳妇。”
谢暎沉默着。
其实他并不明白蒋娇娇想问什么,也不清楚自己应该怎么作答,实际上他连这算不算是一个问题都不太清楚。
但他却敏锐地察觉到了蒋娇娇的心情不好。
他听得出,也看得出,她不喜欢这样。
于是他想了想,说道:“那你就不要学他们。”
蒋娇娇愣了愣。
谢暎被她这么目不转睛地望着,其实有些不大自在,但还是耐心地说道:“别人的事我们管不了;别人怎么对我们,我们也没法左右。”他说,“但我自己觉得,我们可以不去变成我们不喜欢的样子。”
这是他这两年多来最为深刻的体会。
父母还在世时,这些道理大约尚还没能找到机会教给他,而他也体会不到。直到他们走后,他经历了那么多人情辗转,才明白什么是无能为力,什么又是尽己所能。
但他的经历也不过如此了,他只能告诉她这么多,倘她再有别的疑惑,他或许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然而蒋娇娇定定看了他半晌,忽然点了下头。
“嗯,你说得对。”她说,“我不学他们。”
谢暎不由暗舒了口气。
蒋娇娇忽又道:“你也别学他们。”
谢暎还没反应过来她说的“学他们”是学什么,便已下意识点了点头。
点完他才觉得自己好像答应她太快了,不禁对自己的不谨慎微感懊恼。
“暎哥儿!”不远处突然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两人循声转头看去,下一刻,就见谢夫子皱着眉头快步走了过来。
谢暎猛然想起什么,忙低了头,歉意地道:“叔祖,我回来了。”
谢夫子此时正揣着一肚子的气,也没去管旁边的蒋娇娇,冲着自己的侄孙便是劈头一通训斥:“你个小娃胆子真是肥得没边了,人生地不熟竟也敢一个人往街上跑?!这么久不回来我都准备去报官了,你倒好,还在这里挺悠哉!”
谢暎垂眸噤声,一副甘愿受训的样子,并不辩驳。
谢夫子很想叹气。
他从蒋家回来便是先打算把读书的事和这小子说一下的,结果进门就看见了谢暎留在书桌上的条子,说是去街上的香药铺子一趟很快就回来。
当时他虽诧异于这孩子的大胆,但因想着最近的香药铺子也不远,所以也就暂未起急,谁知又等了好一会儿也没见人回来,他顿时就坐不住了。这么近的地方也能走丢,这孩子只怕不是傻的就是个当真倒霉催的遇见了歹人,于是他拿着谢暎留的条子急急出了门打算去报官,谁知刚出来不远就瞧见两孩子正站在这里唠嗑。
谢夫子霎时松了口气,又立马提了口气,被眼前这乐不思蜀的场景刺激得只想将两人各打五十大板。
但蒋娇娇他打不得,于是只没好气地说了句:“快午时了大姑娘还不回去吃饭,今日的功课可还能做得完?”
蒋娇娇却显得很是乖巧地冲他行了个礼,说道:“夫子好,我送谢暎出门,这就要回家吃饭了。”
谢夫子见她态度还挺恭正,便抬了抬下巴,微微颔首着“嗯”了一声。
蒋娇娇转身时看了眼谢暎,往回走出几步后又停住,回头朝谢夫子扬声说了句:“夫子别生气,谢暎是去给你买治屁股疼的药咧!”
说完她就一把拉着荷心,脚下抹油似地飞快溜了。
谢夫子看着她的背影:“……”
然后他反应过来,倏地转头朝谢暎瞪眼看去。
后者一愣,涨红着脸忙摇了摇头。
谢夫子瞧着他这副不知所措的模样,既气恼,又禁不住觉得有点儿欣慰,目光落在他手上的药包,眼中不觉又柔和了许多。
“算了,只当你翁翁舍不得揍你。”他口中没甚好气地说着,手上已将药包接了过来提着,然后道,“以后不许再这样自作主张,你那几个小钱自己留着买些零嘴吃就是,旁的用不着你操心。还有,你往后与他们读书交游,只许学好的,不许跟着闹腾。”又朝蒋家方向看了眼,重重道,“尤其是同那蒋娇娇!”
谢暎似有些没能回过神地望着他,没有说话。
但谢夫子似也没打算等他承诺什么,说完便又是呵呵一笑,随手往他背上一拍:“走了,回家吃饭。”
谢暎还没明白他在笑什么,就险些被拍了个趔趄,站稳后方反应过来,看了眼谢夫子那仍略显步履有些不顺的背影,即追上两步,伸手扶住了他。
谢夫子侧眸看了他一眼,胡子微微翘了翘,又不动声色地收回了目光。
***
午间的白樊楼里,亦是一如往常地人声鼎沸。
一楼的敞厅里,伎人正在唱着鼓子词,清亮的声音时高时低地穿过桥栏珠帘,绕梁而入,引得楼上酒阁子里的食客们也不由侧耳。
蒋世泽伸手提壶,亲自给坐在面前的人再斟了杯酒,听得对方手指轻敲桌面,微赞道:“今日这曲唱得不错。”
蒋世泽隔帘朝楼下随意看了一眼,亦笑道:“能得伯敬兄评一声‘不错’,我看乔老板正该多加些赏钱才是。”
此时与他同席对饮的不是别人,正是与蒋家同为一巷邻里的沈家家主,昨日休沐归家的沈庆宗。
沈庆宗笑了笑,谦道:“我不过区区一县主簿,哪里能及乔老板的见闻。”又略顿了顿,抬眸四顾了一圈,感叹道,“这白樊楼也不是任谁都能经营成这般的。”
汴京城里只共有七十二家正店,而位于东华门外景明坊的白樊楼是其中规模最大,也是生意最为兴隆的一家。再看这东、南、西、北、中五座三层楼宇和其间相连的飞桥,还有楼内这奢丽的一尽陈设,明眼人谁都能看得出来,这不是寻常的富商能办到的事。
白樊楼面上是姓乔,但背后姓什么,又或者还有多少个姓,却是旁人不可知的。
两人对视一眼,又心照不宣地笑了笑,举杯隔空相敬。
沈庆宗饮罢,方续道:“昨日耀宗与我商量,说这两年多得蒋兄照顾,纸墨店里的生意做得还不错,或许是时候再投些其它买卖。”
蒋世泽也没急着谦虚,静等着听下去。
果然,下一刻便听得沈庆宗又道:“不过他又觉得那些术业有专攻之事做来恐不好入手,思来想去,还是打算做些只管钱进钱出的。”
蒋世泽眸光微转,回以含笑道:“那自然是好,不过这些做来风险也大。我自那年险些将全副身家都送在那海贸上之后,便也胆小了不少。”又颇感慨地道,“若不是担心影响伯敬兄你的前程,我那解质的买卖倒是可以让仲德加一股,虽也不成什么气候,但总比外面那不知底细的强些。”
沈庆宗也面露愧疚地点了点头:“倒是我拖累了家里。”
蒋世泽正要宽慰两句,却又忽听对方续道:“所以我也犹豫着,要不要告诉仲德昨日县里收到风声,朝廷打算要新修一条通往颍昌府的运河,要经从鹤丘县过。”
蒋世泽蓦地一愣。
沈庆宗向他看了一眼,说道:“我虽想着此时或许是个不错的时机,但又担心因我之故令仲德做了错误决定,反又累了全家。”
听话听音,蒋世泽立刻便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朝廷要新修运河,这意味着什么?是新的商机啊!现下三条运河所在的京城沿岸,连带各畿县,早就没了他们这些人可入手之地,哪个背后不是那有人脉、有背景的大商、权贵先先已下手为强了?
这回若不是正好选址要经过鹤丘县,只怕这消息也根本轮不着落到沈庆宗这个区区一县主簿的耳中。
但蒋世泽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于是小心地问道:“这消息可靠么?”
沈庆宗朝帘外看了眼,然后倾身微前,压低了些声音,说道:“胡县令的妻家庶妹是吏房一个录事的弟妾。”
蒋世泽恍然大悟。
“那不如这样吧,”两息之后,他便果断地开了口,“伯敬兄代我问一问仲德,若是不介意,咱们便来合个伙做停塌买卖。这钱本么我出六成,以后分利按作五五。”
沈庆宗推辞道:“岂能让蒋兄亏本。”
蒋世泽便说服道:“这哪里能是亏本的生意,伯敬兄大可放心,此事若成那定是双赢的。至于这五五之分你也不要再说什么婉拒的话了,咱们的关系岂能与外人相比?”又含着笑,颇有意味地道,“再说,这鹤丘那边的事毕竟还是伯敬兄你关心的多些。”
沈庆宗忖了几息,这才委婉地道:“这些事非我所长,等我回头与仲德说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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