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三月初三上巳节这天,蒋娇娇就和苗南风一起出门,与姚之如会合后便一并去了巷头的沈家赴宴。
因是要行曲水流觞,所以沈云如把宴席地点选在了花园水渠边的凉亭里,那是沈家为了办这类聚宴而专门准备的场所。
沈家的花园虽不大,但格局布置却颇雅致,凉亭有匾名唤作“惜春”,位处花圃之间,旁有小桥与潺潺流水。亭里摆着张石桌,桌面形状因取其自然之意故而并不规则,中有雕刻的山水轮廓,水道蜿蜒恰好绕桌一周,经由渠中引入的清水自道中涓涓而过,水面上还漂浮着点点落英。
蒋娇娇还没进凉亭,就一眼看见了正坐在沈云如左手边的王家小娘子。
她意外之余,不由心下涌起了阵不自在。
沈云如也看见了她们三个,于是笑着招呼道:“就等着你们了,快来坐着说话。”
原来其他客人也都到了。
待沈云如给双方做了引见后,蒋娇娇才知道另外四个小娘子是沈云如在劝淑斋里的朋友,都是士家出身。
两边相互见了礼,王小娘子也笑着同蒋娇娇打招呼,说道:“蒋小娘子好久不见,上回在姨婆寿宴上不曾瞧见你,我还问起了表姐呢。”
这是客套话,沈云如没有多言,只陪着笑了一笑。
蒋娇娇却微感愕然,她都有点佩服王小娘子这若无其事的本事了,看人家这好似全然没将以往过节放在心上的样子,她甚至真快要怀疑到底是不是自己太小心眼。
她再一次深刻认识到了什么叫作“面子情”。
蒋娇娇也不愿让人小瞧。
她回想起当日赏梅宴上,自己婆婆面对那些讨厌的大人尚且可以大大方方地开骂,就觉得现在这样的场面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于是也做出客气的样子说道:“可惜我没有听说,不然早知你这样想见我,上回我就该专门往你跟前凑才是。”说完她也不等对方答话,就又径自续道,“不过也没有什么,你往后多来沈姐姐这里玩,我们就还有很多机会见面。”
王小娘子一愣,大约是太过意外的缘故,竟一时没能接得上话。
沈云如也听出了蒋娇娇嘲讽她表妹的意思,怕这两人再说下去又要闹出什么别扭,便忙转移了话题,主动招呼众人:“今日上巳,我们要不来玩点茶接诗吧?”
所谓点茶接诗,其实就是曲水流觞的另一种玩法,也就是点好茶后使杯盏随水而下,被点中的人就要以诗对茶进行品鉴,可以描述点茶之人的技法,也可以仅仅是赞美茶色或味道。小孩家的这种游戏要求也不高,诗词往往是借用书中言,能沾点边就算过关。
但蒋娇娇心里很清楚,这游戏摆明了就是让沈云如几个显摆本事的,谁不知道她们不擅长这个?就算是之之,也不过才进了劝淑斋没多久,字都还没她们认得多呢。
她有点不高兴,也有点惊讶。
不高兴是因为她觉得沈云如要显摆就显摆,却不该拉着她们来陪衬,她可以给对方鼓掌称赞,但却不想拿自己的脸面去捧场。
而惊讶,是因为她发现谢暎竟是未卜先知,果然猜中了宴上可能沈云如会邀请她们一起玩那些风雅的游戏。
于是她和苗南风心照地对视了一眼,直接把谢暎教的办法祭了出来。
“我接诗不行,夫子现在才刚开始让我读史,《春秋》都还没摸着边,旁的更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学呢。”蒋娇娇故作谦虚地道,“我早听之之说姐姐们在劝淑斋里学的雅事,一向羡慕,今日要不我就只厚着脸皮做回尝客,帮姐姐们点的茶论个高下。”
她这一番话说完,对面几人的神色顿时各异。
沈云如是好像一下子没能反应过来,而她的几个学里同窗则或诧异或怀疑地看着她,王小娘子也是一副好像不认得她了的表情。
蒋娇娇见自己果然把人给唬住了,心下不禁有些得意。
其实谢暎教她的办法概括起来只有两句:以己之长攻彼之短;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照他的意思,她在这些闲雅之事上自是不如沈云如她们,这种事也不用因为要面子而刻意去回避,只需谦虚地坦然承认就好。
但话说回来,沈云如她们也不是没有短处,人和人之间的比较就是这样来的。山外有山,就好像劝淑斋的那些课程对他们这些男孩子来说也很浅,所以他知道,“读史”这两个字将成为蒋娇娇的“长处”。
他甚至连书里的备用篇目都给她找好了,蒋娇娇临时抱佛脚地跟着他大致学了一通,就等着今日应急用。
至于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就是说如果她以长处自谦这条路行不通,那就只能在对方几人中搅和一番,选个看上去性子最浮躁的全力吹捧,使对方飘飘然而去与沈云如争风头,又或者反过来引得沈云如去关注其他表现佳的人,那她们自然就能从众人焦点中全身而退了。
所以她记着谢暎的话,自由发挥之下,一上来就把两条路全打开了。
蒋娇娇心想:你们要是不许我退出,那我就要开始搅和了。
果然,其中有个小娘子忍不住半信半疑地开口问道:“你在读《春秋》?能看懂么?”
蒋娇娇记着谢暎说的不能吹牛太过,于是故作含蓄地道:“还是挺难的,好在夫子也只说让我随意看看,多认几个字也是好的。”又道,“幸好我不用考科举,不然我这样的愚笨,学诗赋肯定也不行。”
沈云如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她觉得蒋娇娇这话的意思再明白不过,无非是在嘲她们学诗学得浅还要卖弄。
但她说不出什么话来,因为她忽然觉得自己身上某一处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给扎中了,不疼,却让她脸上发烫。
王小娘子见其他人好像都被蒋娇娇给镇住了,就连身为主家的表姐也不说话,心中不免着急,当即忍不住道:“这和品茶又没有什么关系,大家本就是差不多的,你又如何能帮姐姐们论高下?”
然而蒋娇娇却只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对她说道:“我只是想我不好干坐着,所以随口一说嘛,要是你也接不好诗,就一起来?”
王小娘子:“……”
她不由蓦地红了脸,恼羞成怒地怼道:“谁接不好诗了?”
因心里记着表姐说要与蒋娇娇和平共处,王小娘子气愤之下便迁怒到了苗南风这个她眼中的软柿子上,即续道:“既然那些读不了几句诗的乡下人都能接,我们自然也没有说接不了的。”
这话一出,坐在旁边的沈云如已先皱了眉转头朝她看去。
但表姐妹两个都还没来得及再做出什么反应,对面的蒋娇娇就倏地站了起来。
“你平日里学的那些教养都给狗吃了?!”她此时新怒旧怨齐齐涌上,自然再受不了给对方情面,又想起自己婆婆维护小姑时的样子,当下也是只觉一阵豪气万丈。
“乡下人怎么了?”蒋娇娇道,“人家只是住在乡下,但比你可有本事多了,你懂蚕桑事么?懂爬树抓鱼,懂染布么?你虽是城里士家出身,但自己又不是士人,有什么好得意的?”
她这一番不停气地骂下来,其他人全都怔住了。
除了大感窘迫的王小娘子,沈云如的几个同窗也感觉自己好像被牵连着挨了顿嘲讽,偏偏自己还反驳不出什么,顿时纷纷浮起了尴尬之色。
苗南风最先回过神。她很感动蒋娇娇对自己的维护,当即也站了起来,拉着对方的手便道:“下回你来找我玩,我领人带着你。”
“嗯。”蒋娇娇点头。
姚之如亦站起身,皱着眉头对王小娘子说道:“大家都是看在沈姐姐的面上才来赴宴的,你这样说确实太无礼了,也很是不在乎沈姐姐的情面。”
王小娘子猛然醒悟,下意识朝沈云如看去,只见对方神情紧绷,满脸沉色的样子,她霎时悬起了心,张口便想要挽回:“表姐,我……”
岂知沈云如也直接站了起来。
“苗小娘子,”她对着苗南风说道,“我表妹性子粗,说话冒犯了你,也是我这个做东的没有照顾好大家,我向你赔不是了。”说完,她又看向了蒋娇娇,再道,“蒋小娘子,也请你不要生气。”
蒋娇娇和苗南风不免有些意外,她们都没想到沈云如今日态度倒还挺端正,两人也都不是那得理不饶人的,身为客人,她们还是要给沈云如一些面子。
于是苗南风便道:“不要紧,沈小娘子不用放在心上。”
蒋娇娇也道:“我只是同王小娘子讲个理,没有生气。”
但事已至此,这宴席肯定是不能再若无其事地进行下去了,总有一方需要先表态退场,毕竟沈云如不可能站出来说“今天就这样散了吧”这样的话。
蒋娇娇心里本就巴不得走,此时自然也就敏锐地自觉了一回,客气地对沈云如说道:“今天过节,婆婆还在家里等着我们回去吃饭,我们就不打扰姐姐们了,以后有机会再聚吧。”
姚之如先前帮了腔,这会子亦自觉不好再留下,况且蒋娇娇要走,她肯定是要站在好朋友这边的,于是附和道:“沈姐姐,我也先告辞了。”
沈云如点了点头,回以礼貌地唤了女使送客。
她端站在原处,目视着蒋娇娇三人手挽手地出了凉亭,一路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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