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麟被母亲劈头盖脸地一吼,不免有点茫然。
高大娘子平了平心火,方才沉着语气重新开了口:“我问你,溪儿那贱丫头可是又来撩拨你了?”
“没有啊。”郑麟回罢,又皱了皱眉,劝道,“娘,您说话别这样难听。”
“嫌我说得难听?”高大娘子气笑道,“那你倒是该去听听你那妻家嫂嫂是怎么说的,人家说你屋子里头不干净,黏糊!”
郑麟愣了愣,诧异地道:“不是说金大娘子出身书香么?怎么说话这样刻薄呢?”
高大娘子瞥了他一眼,说道:“这怪谁?还不是怪你那个‘我见犹怜’的好溪儿,跑到蒋家人面前去献殷勤,说些不该说的话,正好被人家抓住了把柄。”
言罢,她就将自己事后查问清楚的情况三两句说了,末了,冷冷地道:“我已将她赶出家了,以后你只当不晓得她这个人,等你媳妇进了门若是问起,必得给我做出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郑麟讶然道:“您就这么把人赶走了?好歹给人家寻个好去处,便是找个人家……”
“那要不我干脆再给她养老送终?”高大娘子当即嘲讽了过去。
郑麟没有吭声。
高大娘子只觉太阳穴突突地疼。
“当初那贱丫头被我抓到在你屋里的时候,她是怎么对我保证的?你又是怎么给她求的情,你忘了?”她鼻子里哼了声,说道,“这几年我见她在你身边的确也算老实规矩,本想着等蒋黎进了门之后帮你跟她说说把人给收了,谁知她倒先坐不住了。”
“她以为人家会把她收用了来笼络你,却没想到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蒋家今日那排场和气势,摆明就是为她们四姑娘来镇场子的,岂能容得下她在那里跳?”
高大娘子说完,又狐疑地打量了儿子几眼:“我再问你一遍,那次之后你们可曾再有过?或是你对她说过什么,让她起了心?”
郑麟想了想,目光忽然有些躲闪起来。
“我……”他微低了声音,说道,“我也没说什么,只是相亲回来那天她问我蒋家四姑娘瞧着是个怎样的人,好不好相处。我就说人挺好的,漂亮又有见识。”
他当时心情正好,说这话时都忍不住挂着笑,却见溪儿颇有些苦恼忐忑的样子,他奇怪之下就询问原因。对方便犹豫地问说也不知道蒋四姑娘介不介意成亲那日让她在房中服侍,若是蒋四姑娘介意的话,那可能公子还是要早早把她支远些比较好,这样也显得他在意未来妻子的感受。
郑麟忽然就觉得自己有点亏欠她。
“我当时就跟她说,让她安心在房里侍候着我和阿黎,我是不会赶她的。”
他那时说这个话本意是宽溪儿的心,不想让人家觉得好似自己不念旧情,说把人踢开就一脚踢开了。
却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高大娘子淡然道:“我早同你说过,让你收收你那怜香惜玉的心,这下好了,自己上赶着把短处往蒋家手里头递。”
郑麟自知理亏,也不好意思辩驳什么。
“你婆婆的意思是明日迎亲你亲自去,”高大娘子没好气地说道,“也算给人家看看咱们家的诚意。那贱丫头的事你自此别再提了,若你媳妇问起,记住我先前嘱咐你的话,莫要显露出一星半点你怜惜她的模样。”
郑麟点点头,恭顺地应了下来。
***
金大娘子回到家经过深思熟虑之后,还是私下去找了蒋黎。
她委婉地,用尽量简洁的语言几句话把溪儿的事情说了。
末了,金大娘子语气宽慰地说道:“今日郑家已表了态会把郑六郎的房中再清理一遍,我想那个女使应该是不会再留下了。”
蒋黎半晌没能回过神。
金大娘子看她这个模样不免有点担心,温声劝道:“阿黎,我同你说这些不是为了让你跟着生气,或是因此与那郑六郎生出什么隔阂的。”
蒋黎一时不知道自己该以什么心情去接受这件事。
“我本想过瞒着你,但又觉得这样对你不公平,这事日后你若从别人的口中晓得了,只怕是更要难过。”金大娘子轻轻搭住了她的手,“你只当从前那些事与你无关,因彼时你还不是他的妻子,等明日嫁过去了,你心里就要有个数,晓得你面对的是个怎么样的男人和夫家。”
蒋黎茫然道:“那他是个怎么样的男人?”
那日相亲,她只觉他相貌谈吐都还不错,旁的她也不了解啊。
她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自信,竟就默认为郑六郎和她一样对未来和彼此都是忐忑而期待的,从不曾想过他前头还有过别的女子。
有过也就罢了,他还一直把人留在房中侍候。
这算什么呢?
蒋黎觉得自己有点失望,对于明天的到来也忽然缺失了许多应有的喜悦。
金大娘子沉吟了须臾,说道:“单从这件事看来,我瞧他像是个不爱操心,但也颇念情分的。”
“所以你嫁了他,就要先与他存上些情分。”她说,“等将来关键的时候才好推着他做些决断。”
金大娘子委婉地道:“总不好让高大娘子帮你们夫妻两个操心一辈子。”
蒋黎顿了顿,看着她,若有所悟地问道:“二嫂嫂,你的意思,是让我只做他的大娘子,而不是他的妻子么?”
金大娘子怔了一下,少顷,语气微轻地说道:“妻妾可成群。你要的那些东西世间难得,遇到了自然好,但遇不到也莫看得太重。”
言罢,她浅浅笑道:“阿黎往后把自己的日子,还有将来孩子们的日子过得好,阿姑她老人家才能放心。”
蒋黎沉默了良久。
“二嫂嫂,”她望着眼前的人,真诚地说道,“谢谢你。”
***
蒋黎躺在床上闭了会儿眼,却发现自己有点睡不着。
不是因为紧张,而是有一种好似看不见边际的茫然将她重重地笼罩住,让她觉得心里没有着落。
屋外忽然传来了有人说话的声音,她回过神,凝神听了一息,便坐起身问道:“是不是娇娇来了?”
房门被打开,蒋娇娇抱着她的小木枕跑进了内室,冲着正坐在床上的蒋黎说道:“小姑,我来陪你睡觉好不好?”
蒋黎看着小侄女这副乖巧的样子只觉心都要化了,当即点点头:“上来。”然后伸手把蒋娇娇的枕头接过来放到了里面,自己也往外边挪了挪。
蒋娇娇手脚并用地爬上床,钻到了被子里,然后睁着双眼睛盯着她小姑,招呼道:“你快睡觉,不然明天早上不漂亮。”
蒋黎不由笑笑,躺下后又顺手给蒋娇娇掖了掖被子。
女使重新暗了灯火。
姑侄两个在帐子里无声地躺了一会儿,忽然,蒋娇娇挨过来把蒋黎给抱住了。
“小姑,我和大哥哥都很舍不得你去别人家。”她说话时带了些鼻音,好似在委屈,又好像在撒娇。
蒋黎轻轻揽住她,说道:“小姑也很舍不得你们。你和修哥儿以后在家里要乖乖的,莫要太淘气,好好长大。”
蒋娇娇忍不住哭了:“为什么女孩子一定要去别人家啊?我不想你去别人家!”
蒋黎被她问得一愣。
是啊,为什么女子一定要成亲呢?
好像自己从来也没有想过。就连母亲或是旁人提起,也似是都将其默认为人生必经阶段。
她虽然也没有想过若是自己不成亲的话日子会是什么样,会不会像那些因为被嫁奁耽误而婚嫁失时的人一样,成为他人眼中怜悯或嘲笑的对象。但她此时却忍不住想:就算成亲是必须,可为什么又必得是她一味委屈自己呢?
为什么那些男人就理所当然地可以不用付出任何努力,就能得到对他们一心一意的女人?
难道她想要的东西不能强求,但连想一想都不行么?
虽然她知道二嫂嫂说的那些话没有错,可是她也知道,那样的理智并不是自己想要的。她实在想象不出来倘若自己与那个人之间不存有真正的感情,又如何能把以后几十年的日子过得出滋味?难道她成亲只是为了让自己不快活的么?
她忽然明白了这一夜在心中盘旋不去的感觉到底是什么。
那并不是真正的茫然,而是不甘。
蒋黎觉得自己还是想要去试一试,试试好好经营这场婚姻,试试和郑六郎成为像她父母那样的情深伉俪。
若是他不愿意,那她就认了;若是他也肯,那他们就一定可以。
十九岁的她暗暗如此下了决心。
***
次日,随着鼓乐声涌入,照金巷终于在孩子们的期待中迎来了接亲的队伍。
蒋黎坐在房中,也听见了从巷子里传来的喧天鼓乐之声,她不由紧了紧交握的双手。
琥珀一脸喜气地走了进来。
“姑娘,”她说,“是阿郎亲自来迎的亲。”
婚嫁之俗到了今天,男家迎娶时早就没了亲迎的规矩,一般由媒户领着行郞们代为前往即可。但今日郑麟却亲自来了,大家都觉得这是郑家,还有他本人对蒋黎的重视。
果然,蒋黎意外之余也显然有些高兴。
她对于以后的生活也更多了两分信心。
“小姑!”
蒋娇娇满脸兴奋地从外面跑了回来,冲着蒋黎说道:“姑夫给我发了个红包,让我来同你说先吃些东西,外面的酒席还要一会儿呢。”
照风俗,女家需要设酒肴款待男家派来的迎亲队伍,等时辰差不多了,乐官和克择官等人才会开始联手“催促”新妇登轿。
蒋黎听着侄女的话,想到郑麟俊朗的面庞,心中微微一暖。
“好。”她眉眼轻弯,莞尔如是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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