宸越宫。
辰时,含玉掐着时辰,来到虞逸的床边,撩开一层又一层繁复的帘子。
“公主,起床。”
含玉对前一天虞逸的吩咐记得真切。
昨晚就寝前,虞逸特意嘱咐含玉:“明日是新先生上课的日子,我定是要赖床的。到时候,你想尽办法必须叫醒我。”
含玉对虞逸最是顺从,自是将这话奉为圭臬,即便虞逸本人已将自己说过的话抛到了脑后。
虞逸感受到阳光侵入自己的领地,忙转了个身,拉住被子就要继续睡。
含玉见状,重复道:“公主,起床。”
虞逸秀眉微蹙,脖子一缩,干脆将脑袋都蒙进了被子中。
含玉又试了几次,依旧叫不醒虞逸。
就要放弃时,她想起了虞逸的另一句吩咐,便匆匆往一旁的柜子走去,取出一副画,而后重回床边。
“公主,看美人。”
安静了几息后,被子下的人儿终于动了一动。
片刻后,虞逸露出一双睡眼惺忪的眼睛来,“什么美人儿?”
含玉把取来的画像,自虞逸面前展开。
那是郑唯则的画像,只模糊的一眼,就让虞逸清醒了过来。
是了,今日是要见美人先生的日子!
她难得于瞬间起身,振奋起精神,主动配合宫女为她梳洗更衣。
待收拾妥当,她便赴往了毓书阁。
一路上,她心情愉悦,甚至哼起了小曲。
她已经有两个月没有见过新的美人了,更何况,还是个有文化的美人。
一想到以后日日会和那样的美人共处,枯燥的学业似乎都值得期待了呢。
舆轿在毓书阁前落下。
虞逸下了轿,通过敞开的大门,能够看到一名身姿修长的青年正背对着门。
瞧着他的背影,虞逸觉得有些眼熟,但她从未见过郑唯则,这份熟悉之感来得莫名。
思来想去,她觉得,可能是因为好看的人多少有些相似之处,她见惯了美人,所以才会觉得熟悉。
郑唯则在屋内,并不知晓他正在被人欣赏着。
此时的他,正在专心致志地赏着墙上的画。
宫内之物皆非凡品,这墙上的画卷,大多也出自大家之手。
青年品画品得专注,以至于没有发现虞逸的到来。
虞逸不忍打扰对方,拉过毓书阁的小太监,轻声询问:“先生来了许久了吗?”
小太监俯首禀道:“回公主,连侍郎半个时辰前就到了。”
虞逸点了点头。
是个准时的美人先生。
她心生满意,就要跨入毓书阁,才迈脚,忽然反应过来什么。
她重新看向那小太监,“连侍郎?”
小太监点点头,“是啊,门下侍郎连楚,连侍郎。”
虞逸眨巴眨巴眼睛,猛地回头,再度看向毓书阁中之人。
连侍郎!连楚!
方才的熟悉感有了解释,却更让虞逸感到震惊。
短暂的惊诧过后,她把小太监来到一旁拐角处,急切问道:“我不是挑了状元郎做我的先生吗?怎么变成了连楚?”
小太监解释道:“郑大夫近日患病,下不得床。但他心系公主学业,便上书向陛下举荐连侍郎,让连侍郎在其生病期间,代掌公主教学,陛下允了。”
小太监说完,抬眼看向虞逸,就见她目光呆滞,嘴巴微张。
小太监了然,公主一定是太高兴了。
他不是不能理解公主的欢喜,毕竟那可是名冠大岐的连侍郎啊!即便身上披着奸臣之子这个身份,也不能阻挡大岐子民对他的欣赏的连侍郎!
其实在今日之前,他也怀疑过,这位连侍郎的是否名过其实,但方才擦肩而过的一瞧,让他瞬间明白了什么叫玉树琼芝,什么叫人中龙凤。
由这样的人教导功课,公主表现得这般欣喜也实属正常。
为了让公主更加高兴一些,他继续补充道:“陛下说,放眼整个朝廷,唯有连侍郎最符合公主给出的条件,公主一定会满意的,所以公主满意吗?”
虞逸的脸,肉眼可见地又僵硬了几分。
她咬着牙道:“满意,可太满意了。”
小太监再接再厉,声音微扬:“陛下还说,天天看着这样的一张脸,公主定会日日欢喜。公主欢喜,陛下就欢喜,所以公主欢喜吗?”
虞逸的牙关咬得更紧了些,“欢喜,可太欢喜了。”
小太监被虞逸的“欢喜”所感染,眉飞色舞起来,“陛下还还说了,他特意没通知公主,就是想给公主一个惊喜,所以公主惊喜吗?”
“惊喜,太惊喜了。”虞逸咬牙切齿,“我惊喜得不得了,现在得回宫好好消化一下这份惊喜。再见!”
等说完最后一个字,她转身就走,留下独自兴奋的小太监,在原地满头疑惑。
她大步流星,走出了在宫中从未走出过的急速步伐。
她的好父皇,真的是给了她一个好大的惊喜!
开玩笑,现在的连楚可不是当初那个被她养在公主府的阿豫了。
就前几日在琉玉阁的相处来看,连楚现在一定对她心存怨恨,让连楚教导她功课,岂不是兔入虎口,随时可能被拆骨剥皮?
再者说了,以她和连楚从前的关系,她如何能做到心平气和地与他共处一室?
她忙不迭地走回舆轿边,一边准备上轿,一边吩咐:“快,快回宸越宫!”
她不等含玉为她打开轿门,就要往轿子上坐。
这时,一道清越的声音自不远处传来,“公主这是要去哪儿?”
虞逸的身子一僵,很想当作自己没有听到。
然而只一瞬的犹豫,连楚便已到了舆轿边。
他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臣拜见公主。”
从前在公主府时,虞逸免了连楚一切礼节,而上一回见面,又是那样的一个情形。
细细想来,这还是她第一次,受连楚的礼。
别说,连楚的脸没白长,即便是千篇一律的大岐之礼,在他做来,都别具风格,让人赏心悦目。
而这,也让虞逸的底气上来了。
没错,她是受礼之人,即便当初有对不住连楚的地方,那也是为了不耽误他的将来。况且再怎么说,自己也贵为公主,何必惧他?
这般想着,她挺直了身板,清了清嗓子,“起身。”
“谢公主。”连楚站直身子,拂了拂衣袖,看向虞逸,“已到学课时辰,公主这是准备去哪儿?”
“连侍郎公务繁忙,又要掌管琉玉阁,本就忙不开身,再来负责我的训课,想来太勉强了些。”
“公主倒是挺关心我?”
“……”虞逸抿了抿唇,“毕竟是朝中重臣,我关心一二,也很正常。训课一事,想来是父皇独断,勉强了连侍郎,所以我打算去找父皇收回成命。”
连楚嘴角含笑,“我不勉强。”
虞逸心头一跳,“嗯?”
不勉强是什么意思?
他自愿来负责她的训课?
他不是应该再也不想见到她了吗?难道他想借着辅导功课继续向她公报私仇?还是说,他是借着这个机会接近她?
一时间,无数个念头自虞逸脑中闪过,让她心中仿若有十几头小鹿在打架,撞得她心跳快得发疼。
仿佛是怕虞逸不理解,他换了个表达方式,重复自己的意思:“负责公主的训课于我而言,并不勉强。”
连楚的语调清婉,看虞逸的眼神温柔极了,似能掐出水来。
虞逸的脑袋“轰”地一下空了。
她紧张地捏了捏袖下的手心,尽量让自己保持镇定:“你现在还是对我……”
话说至一半,她竟有些不好意思说出口。
与此同时,她脑中已在快速思考婉拒的话。
连楚趁着她走神的功夫,悠悠道:“陛下赏了我金盏玉珪,还许诺我,只要能让公主满意,之后还会赐我更珍贵之物。”
见虞逸听完他的话后,一副呆愣的模样,连楚进一步解释:“既有赏赐,我便不勉强。”
短短几个字,就让虞逸的心骤然平静了下来。
呵,为了赏赐。
这理由还真是清新脱俗,让人信服。
只是她如何都没想到,连楚那温柔的像是能掐出水的眼神,不是在看她,而是透过她,看向她背后的金山银山。
“我还以为,连侍郎不是那种注重身外之物的人。”
“公主说过,钱这种东西,多多益善,我深以为然。”
虞逸:……
果然话不能乱说,容易用来堵自己的嘴。
连楚望着虞逸,耐心询问:“所以公主可还有其他疑问?”
虞逸迟疑道:“我还是觉得,可能不太……”
连楚像是没听到她的话,没等她把拒绝的话说完,就不合规矩地开口道:“公主曾断了我的情路,应该不会这么狠心,还要断我的财路吧?”
他的话语中掺了些失落,成功让虞逸止住了话头。
不愧是在官场和商场都混得风生水起的人,知道如何把握人心,更知道,如何凭借对她的了解,勾起她的愧疚。
终归还是因为愧疚,她妥协了:“好吧,那就劳烦连侍郎了。”
连楚眼中生起一丝不易被察觉的笑意,面上却端得一派平静,“既是如此,那就请公主挪移尊步,与我一同进去吧。”
虞逸默然抬步,同连楚一起走进毓书阁。
她安慰自己,虽然和连楚共处一室会让她不自在,但训课不过一个时辰,熬一熬也就过去了。
然而进入毓书阁后,她发现自己还是过于天真了。
她的桌案上,堆满了书册,若是摞起来,足足有她一半高!
她扶着差点儿被惊掉的下巴,“这些是什么?”
问出这话时,她心中已有答案。
但她诚挚地希望,不是她猜想的那样。
连楚眉目含笑,语气悠然:“这些是公主五日内要读完的书。”
分明是清新悦耳的声音,落在虞逸耳中,犹如晴天霹雳,将她劈得动弹不得。
她错了。
她不该因为愧疚赌上自己的命。
连楚他果然不是为了赏赐吧!
他妥妥地就是要报复,要她的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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