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1章 【主世界梦中身】85

    这句话犹如某种暗示, 猛地一下开启了最后的那一扇门。

    邢大学士因为又恼又气、疲累与失血交加而几乎要耷拉下来的眼帘,又猛然睁大了。

    他甚至半靠在一名弟子的身上,还有余力颤巍巍抬起一只手来,抖抖索索地指向谢太后, 嘶哑着声音道:

    “妖……妖妇!你……你以为能把你手边聚集起来的……有权势的男人都联合起来, 就能……就能把持朝政, 控制天子,为祸大虞吗!”

    谢琇感到有点好笑,挑了挑眉。

    “这就是你们事到如今还能组织得起来的反攻?把污水泼到一个女人身上,以为这样就能掩饰你们大势已去的颓败?”她反问道。

    邢大学士大约是没想到在如此恶名的指控之下,谢太后依然毫不动容, 更不动摇。她的精神如此坚韧而强大,衬得预备了这么多密谋和污蔑的他们,都像是上不得台面的、黑暗里的小丑。

    他们不能击倒她,只能使她更强大。

    这个体认一瞬间几乎要令他狂暴起来。

    就算是慎宗皇帝, 或病弱的先帝,他们都有法子去动摇、去说服、去不动声色地支配;但唯有这个女子, 她有自己的主见, 不被攻讦和侮辱动摇分毫,即使情绪被拨动, 也能迅速地想出更辉煌更有力的大道理来说服自己, 让自己很快恢复原状。

    这一刻他突然明白了一件事。

    俗语说,人贵有自知之明。

    慎宗皇帝与先帝——他甚至因为在位时没能做出过什么成就, 而被简单仓促地谥为“惠”——都有这样的自知之明。

    慎宗皇帝明白自己的平庸无能,惠帝则明白自己的病弱不济。

    因此, 慎宗皇帝变得阴沉而爱算计,惠帝则干脆让自己变得天真一些, 完全将信任——和朝政——交给了他的父皇为他选择的皇后。

    对于朝臣来说,慎宗皇帝这样的天子,并不难支配。他虽然平庸阴沉,但手腕又过于柔懦。他耍心计的最上限,不过是把一位同时能够吸引昭王和彼时的朔方少主盛如惊的女子,强行许配给了自己的太子。

    他既没有弹压昭王的狠心,又没有弹压朔方的魄力。

    而惠帝就更是可笑了!

    谢皇后说不让他接近,他就真的一点都不敢接近!谢皇后说不想认那个宫人子到自己名下,他就连一纸圣旨都不敢写!他可是天子!权掌天下,富有四海,结果对一个女人求而不得,连借她的名头给自己的儿子弄个“中宫抚养”的好名声,也提都不敢提!

    他巴巴儿地把处理国政这么大的事,都讨好似的交到谢皇后的手里,结果连谢皇后的一点眷顾都讨不来!

    邢大学士回想起自己曾经做出一副痛心泣血之貌,私下去见惠帝,极言直谏不能让谢皇后把持朝政,甚至还说出了“长此以往,国将不国”这一类严重的话语,却只是换来惠帝苍白的一笑。

    他说,是父皇临终前告诉他,要他依赖谢皇后的。

    “群臣身强力壮,各有狼子野心。吾儿体弱,恐被挟持。谢氏前临深渊,后无家族,若想插手政务,必定只能以你为支撑。”他父皇这样教他。

    “她若不想失掉以女子之身参与政务的机会,则会认真对待你的意见,因为你的支持是她唯一能够得到的权力来源。”

    惠帝听了。

    他也只能如此。

    群臣各有心机,藩镇如虎狼窥伺。而他生来体弱,甚至不像他的二弟那样习练过骑射。若是还想抓住朝政在手,他就必须倚赖某个人作为他的左膀右臂。

    邢大学士在这一刻好像忽然有点理解了惠帝的想法。

    他觉得群臣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因此他需要其它方面的臂助。昭王是他的血脉兄弟,但昭王年轻健美、文武双全,他既要用昭王,也要防备昭王。

    ……他甚至应该猜得到昭王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小心思!

    邢大学士忽而感到一阵头晕。

    他本以为是自己受伤过久、失血过多造成的,但当他摇摇晃晃地依靠弟子的搀扶勉强站直的时候,那股反胃感还是没有消失。

    他虽然摆弄朝政,但他一贯也以士大夫自许,家中只有一老妻,子女皆出自同一母,无妾侍亦无庶子女,这是他一直引以为豪的立身之道。

    他本来十分同情惠帝被谢皇后厌斥,堂堂正室妻子不能近身,万般无奈之下只得幸宫人而生子……但现在他好像忽然察觉到了慎宗与惠帝父子两人,对谢氏孤女另眼相待、万般加恩背后的奥秘。

    他有点想笑。

    他或许是失败了。但谢太后也并没有赢。

    她一生看似强大,但追根究底,不过是慎宗与惠帝用来驾驭昭王和盛节度使的工具!

    他忽然亟待用这个事实来击溃她。

    他想看到这位妖后崩溃疯狂的模样。

    于是他便将自己窥得的真相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你自以为攫取了什么大权吗?你所掌握的,不过是慎宗皇帝和先帝愿意给你的一点好处罢了……他们选择你,是因为你孤苦伶仃,背后没有家族作为靠山,可又能通过你去掌控昭王和盛节度使!”他嘶声喝道。

    一瞬间,整座庭院里似乎都安静了。

    每个人的目光都惊讶地投向谢太后,落在她脸上身上的眼神里充满了打量以及一些不知名的思绪。

    怜悯,震惊,同情,权衡,不屑……

    可是谢太后却站得很稳。

    听到他的话之后,她的身体连一丝的晃动都没有,只是挺立在人群的中央,回视着他。

    “那又如何?”她清清楚楚地反问道。

    “我为太后,君为良辅,我与昭王和盛使君,本就应当相辅相成、共同为大虞效力,当权者若是连麾下重臣都无法驾驭的话,何以服众?何以治国?”

    她的脸上甚至还隐隐约约泛起了一丝笑意。

    “真遗憾哪,”她温声道,“昭王英明多智,盛使君文武双全,饶是您再老辣,他们也不能被您所蛊惑,这是您的失败啊!”

    邢大学士:“……”

    血几乎冲上了他的头顶,他头晕目眩,险些一头栽倒。

    他身旁的弟子慌忙一左一右地架住他,才叫他不致出丑人前。

    见自己一直以来尊敬的老师被她逼迫至此,那两名弟子的脸上仿佛也多了些怒火。

    其中一人正是刚刚扯出那个甚么“七星连珠”的人,他怒视着她,吼道:“太后真是太谦逊了……想来娘娘麾下,何止昭王与盛使君二人!”

    谢琇感到了一阵有趣。

    那是一种占据上风时,居高临下的玩味与怜悯。

    也许他们也知道他们将要输了,才会作此哀嚎。

    可惜,她今日的目标并不在赶尽杀绝这些人身上,否则的话他们说不定还会更加痛苦的。

    成王败寇,就是如此。

    谢琇带着一丝难解的笑意,直视着他,问道:“哦?”

    这是明晃晃的钓鱼,但那人就这么上钩了。

    “……刚刚已历数五星,只怕还有伏笔,臣等未能尽数!”那人吼道。

    谢琇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啊,好生有趣。

    夜空中的乌云滚滚翻腾,倒是真的把那所谓的连珠七星都显露了出来。

    这等异状,若说不是bug,只是剧情安排,也太牵强了一些。

    ……可是还不够。

    谢琇在想,到底要到什么时候为止?这个游戏才会崩溃?才会露出崔女士真正想要的真相?

    就在她思忖的同时,一个声音忽然悠悠地响了起来。

    “五星?什么五星?”

    穿着一袭白衣的天界战神,就好像没有看出场中的氛围有多凝固肃杀一样,悠然抛出了这个问题。

    先前开口那人大约是火遮了眼,或是感觉这其中还有挑拨的余地,便赶在其他人开口之前,一口气地说道:

    “……自是因着我等历数被谢太后蛊惑之人,朝中居然能数出五个来!”

    长宵含笑问道:“哦?都有谁?”

    那人道:“除去昭王和盛使君,还有谢御史、高郎中……哦,还有太后的表哥都大公子!”

    长宵脸上笑意如故,柔声重复了一遍:

    “谢御史?高郎中?都大公子?”

    那人的嘴巴比大脑快,闻言抢着解释道:

    “谢御史就是当初作为天子使节去朔方大营传旨的新贵!都大公子已是今科会元,想必殿试定能名列三鼎甲!还有户部高郎中,当初甘愿为了太后,不计生死,只身掀开户部重大弊案!”

    这一下长宵还未说话,一旁有个被冷落许久的人却是震惊出声了。

    “为了太后,不计生死?!”

    谢琇一看,原来是盛应彏。

    啊,对了。

    他也是朔方军中将领,自然也应当与“被太后猜忌、遣出京外做些闲杂事、怀才不遇、愤而投奔朔方军”的高韶瑛碰过面才对。

    此刻,他一脸震撼惊怒之色,咬牙切齿地说道:“……原来,那高韶瑛,并不是为太后厌弃,才被遣出京的?!”

    邢大学士那位弟子眉目一振。

    “自是因为他掀翻户部积弊,为太后所信重,才特意委以重任,派他出京的!”他高声道。

    盛应彏:“……高韶瑛!他骗了我们!骗了使君!他在朔方大营中意欲何为!不会是想要为了太后而搜集情报吧——”

    他满腔愤怒,好像马上就要提剑而出,把高韶瑛撕碎为使君复仇,才肯罢休!

    谢琇还没说话,盛应弦倒是淡淡地开了口。

    “彏弟,不可造次。”

    盛应彏:“可是……使君!他是哪个牌面上的人物,只怕不过是一个以裙角关系幸进的佞臣!居然也敢欺骗使君,暗中却为太后搜集情报!这卑鄙的卧底贼子!且让我——”

    “彏弟!”盛应弦的声音沉了下来。

    “不过是各为其主罢了,你不可造次!”

    第482章 【主世界梦中身】86

    盛应彏面色愤愤, 似是还要为他敬重崇拜的盛家家主出头张目。但此时,一道清朗的声音却忽而响起,打断了他还欲出口的忿言。

    “既是如此,这不是只有五人吗。”

    白衣公子衣袂翩然, 站在夜色下, 也不能掩其俊美凌厉。此时他张开右手五指, 一根一根地弯曲下去。

    “盛使君,昭王,谢御史,高郎中,还有……都大公子?”

    他的右手五指此刻已经全数屈起呈拳状, 也不知是无心抑或有意,他将那只手举在半空中摇晃了几下,戏谑似的反问道:

    “我刚刚来时,就听闻你们在说甚么‘七星连珠’的天象……此刻又说甚么‘历数五星’——你们, 莫不是把这天象,硬要安到太后娘娘的头上去吧?”

    刚刚那位声色俱厉、仿佛一脸正义的邢大学士弟子, 闻言一阵语塞。

    可不就是如此?

    但这位白衣青年似乎也身手不凡, 竟然能把他们妥善藏起的小皇帝从密室中找出来……这一举动就证明他至少不是站在邢大学士这一方的,与他交谈应对, 不可不慎重。

    他久久不答言, 白衣青年也好似没了耐心,陡然提高声音。

    “是也不是!”他喝道。

    那人吃这一吓, 下意识浑身一颤,抬眼看到那白衣青年忽然露出几分杀气腾腾的样子, 仿佛一瞬间从玉人变成了罗刹,心下竟然生出了几分惧意。

    他不甘心就这么示弱, 但形势比人强,那白衣青年此时气势凌人,好似若他真个不理会此问,便定要教他好看似的;而明智之人不会吃眼前亏——

    他不情不愿地从喉间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也未多言。

    倒是他身后有一位平时就以喜好和稀泥的老好人为对外形象的中年翰林,听他服软,心下大约有些不安,笑着替他找补了几句道:

    “也是刚巧,我等夜观天象,见七星连珠,心有所感……”

    那白衣青年冷笑道:“所以要找出七个人来,给太后造点污名?”

    那位老好人迟疑道:“这……如何能这么说……”

    白衣青年忽然灿烂一笑,笑容里满是桀骜不驯之气,好似马上要将对手的如意算盘打碎时那般,又是狡狯,又是畅快。

    “那正巧,”他的右手五指本已全部落下,此时陡然又伸出一根食指,立在空中。

    “本座便是那第六人,也给你们充个数罢。”

    众人:……!!!

    谢琇:“……”

    啊,都跟着胡闹些什么!

    她简直想要无奈扶额。

    她只得压着嗓子,低喝道:“长宵!你又在这里凑的哪门子热闹!”

    长宵转过头来,右手那根食指犹自在夜色中兀立着。他朝着那些目瞪口呆的人们晃了晃那根食指,才含笑对她说道:

    “本座想了想,从前也不是没人求过本座办事,但要本座像此番一般,为了你几句话几乎来回奔波,跑断了腿,好像还是第一次……”

    谢琇:“……那不是对你也有利的事吗!”

    长宵笑道:“可对本座有利的事情多了,本座并不是每一件都会答应的。”

    谢琇简直无话可说,狠狠瞪了他一眼。

    可他们就交谈了这么几句,就有人从中听出了些许端倪,惊道:“你……你为何自称‘本座’?!”

    长宵:“……啧。”

    他一贯高傲惯了,不太注重这些凡人的小细节,再加上他这一回站的乃是当朝太后、堂堂凤命之人的这一方,他就更笃定自己不可能输,因此就更不曾谨慎再谨慎了。

    却没有料到,在场之人里多有这种玩弄小心机到了极致的,从他寥寥数语里已经发觉不对。

    他固然每次是要下凡历劫,但他也不能随随便便就把自己天界战神的真面目说出去。

    倒不是天界有这方面的严格法则,而是——若是有心人听去,想要利用他“天界战神”的身份和能力谋取利益、乃至颠覆现世,这就属于干扰天道,是不被准许的。

    长宵心念转了几转,还没想好要如何应付,就听到谢太后发出一声不屑的冷笑。

    “你们能联合朔方军造反,难道本宫就不能联络些别的势力?”

    此言一出,诸人静了几息,忽然爆发出乱纷纷的议论声。

    邢大学士那边喊得最激动。

    当然,出声的是他的追随者——邢大学士年老又受伤,连续遭受了多种打击之下,现在能吊着一条命,还都要仰赖他的弟子,从怀中偷偷掏出参片塞进他口中,让他嚼着提一口元气。

    “……势力!什么势力!”

    “太后果然别有用心——”

    “若不讲明此人来路,臣等是不依的!”

    长宵倒也不如何担心——他知道谢太后此人狡猾,根本不可能被这些小事困住。

    因此他也好整以暇地等着,甚至双手环在胸前,含笑望着谢太后,等着听她如何替他狡辩。

    谢太后果然面不改色,深吸一口气,大声喝道:

    “武林高手,江湖中人,乃一侠士耳!何以你们用得,本宫便用不得?”

    邢大学士那边的弟子纳罕。

    “侠士?侠士会自称‘本座’吗?”

    谢太后道:“侠士聚集到一处,总能形成几个组织。作为他们的领袖,只要不是犯了禁语,用什么自称不行?你们这些读死了书的愚顽之辈,懂什么江湖中事?”

    长宵:“噗……哈哈哈哈哈哈哈!”

    那些邢大学士的狗腿子还来不及质疑,这俊美的天界战神已是抑制不住自己的笑意,放声大笑起来。

    他笑得极为放肆,一点也没有把那些穿着官袍的人们放在眼里。

    而他仿佛也真正有了一些悠闲的心情,开了尊口,与那些愚顽之辈有来有往地问答起来。

    有人问:“那他又是何种组织的首领?”

    长宵信口道:“说了你们也不知道。”

    有人又道:“你不敢说,莫非是怕朝廷前去剿灭你们吗!”

    长宵笑道:“本座若真的怕了,今夜还会出现在此地吗。”

    又有人说:“既是你不敢说出组织名称,那便说说,你们盘踞在何处!”

    长宵这一次不假思索地说道:“……通天山脉。”

    话音落下,就连他自己都不由得怔了片刻。

    他不知道这个地名是如何跳到他的脑海里的。

    他生来就在天界,及长,因为作战异常勇武、所向披靡,而被封为战神。

    他去过的地方极多,无论是讨伐作战、还是下凡历劫。

    通天山脉,他不记得在哪一方小世界里,可这个名字,却仿若潜藏在他记忆的最深处,一下子就跳了出来,让他极其自然地说了出口。

    他有一瞬的恍神。

    但随即,他听到有人的嗤笑声。

    “哪里有这么个地方!你不会是随口说说,拿来欺骗我等的吧!”

    长宵下意识皱起了眉。

    ……有这么一个地方。

    那里有遮天蔽日的广袤森林,有从高崖上呼啸而下的瀑布,在那瀑布之后还有一处秘境——

    不,不对。

    那里所有的,不是秘境,而是一棵不知已经生长了多少年的老榕树。树冠极其巨大,甚至可以在树枝上布置一座寝台。他可以带些新被褥和软垫过去,把寝台上铺得又软又暖。然后,他就可以请她一起去,在那里一起睡个午觉——

    不!不对!

    他为什么会想到这里?

    为什么会有着这样的记忆……或是想法?!

    他不认识她,从前也没有见过她……但是想来,从一开始,他就对她有着异乎寻常的高度信任。

    她对他横眉竖眼,呼来喝去,指使他做这做那,他本应该凛然拒绝,但他却甘之如饴,乖乖听从——!

    长宵忽然梗住。

    他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如此,但他的胸口此刻仿若卡了一块硬石头,梗得不上不下,极其难受。

    他不由得倒退了一步。

    【这里可算是本座的秘密去处之一,还没有别人来过……】

    【你现在什么力气都没出,就想白白享用本座的服侍,哼,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对不起,琇琇,我不知道……会如此——】

    噼啪。

    天空中忽然一道惊雷,猛然劈下!

    可是头脑已经混乱一片的长宵,却无暇他顾。

    他的脑海里仿佛突然浮现出了一些他并没有说过、但出声之人毫无疑问又是他自己的言语。

    【闻琴解佩神仙侣,挽断罗衣留不住……】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琇琇,夕阳西下——】

    他猛然抬起头来,眼眶已经全红了,仿若含着一腔血泪。

    可是他没有泪。

    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他脑海里的声音断绝在最后那半句话上。

    他骤然冲向谢琇,伸手就要去抓她的手。

    他殷切地想要知道答案。

    “琇琇,夕阳西下……后面的那句话是什么?”他从咽喉中挤出破碎的声音。

    他的头脑一团昏乱,他甚至忘记了他不应该这样称呼她。

    天空里卷起了狂风,乌云被卷拥到一起,再被更大的一阵风猛然吹开。

    谢琇心头一阵暗惊。

    且不说现下周围环境的明显异状,就是他问出来的那句话,也别有含义,明显指向——前一世他留下的最后那句话!

    可是她并没有刺激他啊!他为何就要觉醒记忆了!这不科学!

    而且天空中那么多异象,焉知不是长宵这位天界战神要在人间觉醒什么不属于他的意识,有可能触动天道,因此产生了天道的反噬?!

    第483章 【主世界梦中身】87

    谢琇一阵心悸, 下意识就要抬手咬破指尖,将渗血的手指按到长宵的眉心去。

    在上一世,这是一个绝佳的、安抚他的符法。以她的血珠为引子,按在他的眉心, 血滴入体, 辅以法咒, 可荡涤心魔,唤醒神识,清静内心。

    但她的牙齿刚刚咬到手指,就意识到了一件事——

    这一世,她再也不是那位拥有着“善果一族”之血的谢十二了。

    她的血, 并不具备那么巨大的神异力量。

    可是——

    下一刻,一声梵唱仿佛从天而降。

    “处世界,如虚空,如莲花, 不着水;心清净,超于彼, 稽首礼, 无上尊——”

    长宵那几近激狂的动作乍然而止!

    谢琇愕然地转过头去,望着那梵唱的来处。

    乌云滚滚, 暗夜无光, 昏昧的夜色下,一袭素袍的年轻僧人, 左手缠绕着“十八子”佛珠,右手则单手立掌, 正站在那里!

    于暗夜之中,他微垂的眼帘, 缓缓抬起。湛然有神的目光,就在半空中对上了她的视线。

    越过数十数百人,他怡然微弯了一下眉眼,温声说道:“阿弥陀佛。”

    其他大多数人并没有很好地察觉到这一番暗潮汹涌。

    他们只知道震惊了:“……国师大人?!”

    邢大学士一党神情一振。

    总算来了一个不可能站在谢太后一方的大能了!

    虽然国师大人地位超然,很有可能谁也不站,但他顺应天命,不违天道,总不可能天道就是支持牝鸡司晨的吧!

    邢大学士其中一名弟子喊道:“国师!国师大人何故至此?”

    国师这才慢慢地将视线转向他们那边,淡淡一瞥,道:“贫僧夜观天象,见天象有异,正应在此处,便随其中示意行来,正好到了此地。”

    那人见他言语平和,态度公允,也放下了心来,喜道:“难得大师到此,正应为我等主持公道!”

    玄舒一双修眉微微一抬,道:“哦?什么公道?”

    那人急急道:“我等为了正义与公心,联合起来,欲阻止谢太后牝鸡司晨,迫害忠良,挟持天子,干预朝政……奈何那妖后手段了得,花言巧语,撒娇卖乖,骗得诸君多有心软,一时下不了手……”

    国师大人果真霍然动容。

    他的左手一颗一颗拨动着缠绕在掌上的佛珠,眉目重又低垂下来,在佛珠拨过了十几颗之后,他才轻声说道:

    “……撒娇?”

    谢琇:“……”

    很好,关注的点永远是歪的,这就是佛子玄舒的特点吗。

    但之前说话的那个人却并未体会到国师大人这个问句中的暗流涌动。

    他只看到国师大人并没有像前几人那样,一上来就旗帜鲜明地要站在谢太后那一方,于是便更加振奋了。

    “妖后自有一套摄人心神的法门,我等防不胜防!”他竭力表现出那种“受到打击的正义之士”的模样,说话简直慷慨激昂。

    “如今眼见朝中柱石多为谢后所惑,我等惶悚无地,简直无法可想……”

    他单手握拳,悲愤地瞪着谢太后的方向。

    “国师大人!若你在天象之中,真个看到了甚么上天示警的意图,就请明明白白地说出来,以安忠臣之心哪!”他呼天抢地,痛心疾首。

    但与他这般激烈的态度截然不同,国师大人一身素袍,若清风朗月,从容不迫。

    他的左手依然一颗一颗佛珠,有节奏地拨动过去,听了那人激切的诉说,也没有立刻回复他,而是将视线又投了过来。

    隔着人群,他的视线落到了谢琇的脸上。

    国师大人容颜高洁,浑身仿若自带柔光效果,站在黑暗里,亦是那么引人注目。

    迎视着这一脸圣洁无伪的模样,谢琇却慢慢勾起唇角。

    天象越坏,对她而言,就越是好事。

    她不相信这个近似乙女游戏的剧本里,还会提及什么不利的天象。毕竟,普通玩家是进来对着人气榜上的诸位美男,体验心动的感受的,而不是进来对着什么荧惑守心一类的不祥预兆,体验入狱的感受的。

    除非那个特殊研发部,就是要剑走偏锋来点纯狱风!否则的话,这种奇特的天象,就已经预示了一点什么——

    忽然,玄舒开口了。

    “你想……得到什么?”

    他的这一声并不高,但不知为何,却使得场中诸人都一时茫然。

    有人不禁低声问了一句:“什么?”

    国师在问谁?他又想要做什么?

    没人能够真正揣测得到这位年轻国师的心中所想。

    但他的目光确乎是投向庭院另一端的谢太后身上的。

    慢慢地,在他目光经过之处,还站着的人们一个个开始移动自己僵硬的脚步,让开了一条路,使得他的视线再也无人阻挡。

    在那条让开的道路尽头,是经历了整夜的鏖战,半身几乎都被血浸透的、大虞年轻的监国太后。

    谢太后一身黑衣,衣袂染血;而国师玄舒一袭素袍,不沾尘埃。

    她的脑后高束着一条长辫,英气袭人;而他的头顶戒疤宛然,低眉无言。

    他遥遥望着她,又重复了一遍之前的问题。

    “你想要得到什么?”

    谢太后似乎微微一怔。

    可她是个懂得乘势而为的人。

    她不会纠结于自己的优势是如何出现的,她只会把握住机会,借势去达成自己的目的。

    她毫不犹豫地答道:“我要真相。”

    玄舒再问:“何事之真相?”

    谢琇答道:“此世的真相。”

    玄舒就仿佛在这简单的一来一往、一问一答间,已经明白了她的真意似的。他微微颔首,轻声道:“既如此,我便如你所愿——”

    他略一停顿,轻似无声地蠕动嘴唇,慢慢地以口型吐出两个音节。

    ……阿九。

    谢琇:!

    她并不知道他今夜所为何来,也并不知道那一日之后,他的记忆是否还在自行恢复,又恢复了多少。

    她并没有再故意去刺激他的精神力,事实上,直到他吟唱梵呗,步入庭院的那一刻,她才重新记起他的存在。在那之前,她所布下的局中,并没有将他计算在内。

    可是,现在看起来,他居然真的是来助她一臂之力的。

    他的左手依然以某种不疾不徐的节奏,一颗颗拨动那串他绕于掌上的十八子佛珠。他的右手则在胸前单手立掌,微微垂目,嘴唇翕动,开始念诵一段经文。

    “一切恩爱会,皆由因缘合;合会有别离,无常难得久……”

    他起初以极低的声音在念诵着,但随着一个个音节从他唇间逸出,他的声音也渐渐地高起来。

    与此同时,他忽然举步,穿过那一条已经被众人让开的通路,一步步走向她的面前。

    “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

    随着他的一步步接近,他左手上缠绕的那串十八子佛珠,忽然渐次亮起了——不同的光芒。

    那光芒由微弱而至明,从摇曳起,到稳定下来的时候,那一颗十八子佛珠,便已变成了佛教七宝的质地!

    那一颗颗佛珠,随着他的声音、他的步伐、他们之间一点点缩短的距离……而渐次亮起,再变幻成佛教七宝其中之一的质地。

    而玄舒的声音,依旧悠远空灵,回荡在天与地之间,仿若荒郊野寺里,暮色将至时,伴随着钟鼓而起的梵音。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当最后一个音节落下,他也终于穿过人群,停在了她的面前。

    他轻抬眼帘,视线就碰上了她的。

    他眉目微动,身上那股清冷之意骤然淡去,眼角眉梢、甚至是淡淡勾起的唇角,都仿佛染上了春风吹过原野一般的生动温暖气息。

    他翕动双唇,轻轻唤道:“……阿九。”

    谢琇没有回答他。

    但他似乎也并不需要她的回应。

    他垂目望着左手上已经全数亮起、变成佛教七宝质地的那串佛珠,低声道:

    “我依然不记得剩下那些被我遗忘了的记忆。”

    谢琇略一点头,仍然没有作声。

    玄舒左手修长的手指,又将那串七宝佛珠拨动了几颗珠子。

    他微微侧过头去,望着那串佛珠。

    “方才我在外边,听到那些人在吵嚷着……甚么‘七星连珠’之事。”他忽然说道。

    谢琇终于有所反应了。

    她有点尴尬,视线飘往一旁,不去看他,口中硬梆梆地应了一声:“……啊,好像是这样。”

    玄舒慢吞吞地把视线从七宝佛珠上,再移回她的脸上,看了片刻,仿若看出了她的一点心虚,他忽然笑了。

    “我虽听得不够周全,也可以厘清这个说法的前因后果……”他说。

    自己的攻略对象大集合这种事情,或许有些人会觉得是种福利,但谢琇还是觉得有些不自在。

    此刻再被其中之一郑重其事地重提这个说法,她就更尴尬了。

    “……都是一些胡言乱语,不值一谈。”她勉强道。

    玄舒微微一笑。

    “是吗?……可我倒是觉得挺感兴趣的。”他说。

    他们交谈的语声虽然极低,但国师大人在谢太后面前站了太久与她说话,却没有严厉斥责她、也没有出手收了她这个妖孽,已经让其他人觉出有几分不对来。

    此时便有人高声喊道:“国师大人!您还在等什么!既是天象示警,便正是需要您出手之时!”

    玄舒刚要继续说些什么,就被这一声打断了。

    他张了张口,沉吟一霎,却笑起来,道:“如此也对。”

    谢琇实在拿不准他要做什么,索性又沉默不语了。

    玄舒却抬眼深深地望着她,口中却扬高了声音,朗声说道:“既如此,便由我来做最后的那第七人罢!”

    第484章 【主世界梦中身】88

    谢琇:……!?

    七……七什么?!

    她眼前一黑, 大脑嗡地一声,险些CPU烧了。

    堂堂的监国太后!这名声终于是别想再要了!

    假如这个故事竟然还有“许多年后”这种设置的话,想必以后的史书或民间故事里也会写上她一笔,说她不但不放过摄政王与节度使, 最后连国师大人都不肯放过!

    可是玄舒却丝毫没有体会到她的痛苦。

    他依然带着那种难解的笑意, 目注于她, 柔声道:“我方才也听见了,你说……你想做女帝。”

    谢琇:“……”

    啊那虽然有一部分是真心,但也有一部分其实是为了给剧情制造bug,自然是构思越疯狂越好……却不料这位国师大人不知几时就来到了摘星楼的庭院外面,倒是把她大放厥词的话语听到了不少。

    谢琇当然不能说不, 可是坦言承认自己的确有这种计划,又有一点信口开河。

    认真说来,做女帝其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天时地利人和都要有, 还要有长期的计划。即使要做女帝,她也不认为此刻是最好的时机。

    不过, 国师大人看起来倒是很认真地在权衡她的意愿是否能够实现。

    这种认真, 甚至让她有一点汗颜。

    可是事态已经发展到如此地步,根本不是她说停就能停下来、让剧情和人物都全盘回归原位的时候了。

    她也只能深吸一口气, 闭上眼睛低下头, 一鼓作气地往前走。

    谢琇顿了一下,点点头说:“确有此意。”

    国师大人注视着她, 目光里似是有一丝空茫,像是在脑海中飞速思考着什么。片刻后, 他淡声说:“天道不允,你待如何?”

    谢琇:?

    难道他这一世还真的有些神通, 能沟通天地仙凡之类的?

    她冷声答道:“天道不允,那、又、如、何?”

    ……她着重强调了后一句反问,并且说得顺口,还差点飙出一句“我命由我不由天”来,还好及时咬住了舌尖。

    不过,气场是蓄积出来了。

    国师大人也不震怒或惊愕,只是平平静静地回望着她,似乎试图从她的眉眼间分辨出她是真心抑或假意。

    几息之后,他微不可察地叹息了一声,问道:“……一定要如此吗?”

    谢琇斩钉截铁地答道:“一定要如此。”

    国师大人久久地凝视着她,像是想要从她的言行里辨别出什么。然后,他垂下视线,低声问道:“……你是为了做女帝,才想追寻此世的真相?还是为了追寻此世的真相,不惜违逆天道,打算夺取大位?”

    谢琇心头微微一沉。

    不愧是前世的佛子、今生的国师。

    玄舒的确触及到了……她的内心深藏的真正打算。

    她压根没有告诉任何人,也没有流露出分毫的,真正目的。

    玄舒甚至还有多一半的记忆未曾恢复,但他应当已然察觉到了一些异样,是吗?

    谢琇不觉一哂,真心诚意地赞美了一句:“……真不愧是国师大人啊。”

    玄舒低低一笑。

    他忽而袍袖飞舞,倾近过来。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他对她附耳低语。

    谢琇愕然,一时间竟然忘记后退拉开他们之间已经变得过于接近的距离。

    玄舒似乎满意地笑了。

    “你想……颠覆这世间、这天下……”他柔声说道。

    谢琇:!!!

    她震惊地盯着他,一时间居然有点说不出话来。

    他猜到了哪一步?他是不是只是诈她一句而已?还是……他刚巧只是猜中了关键?

    但就在她惊疑不定的时刻,玄舒已经洒然一笑,直起身来,向后疾退数步。

    他好像也不在意旁边骤起的、如同滚沸的开水一般翻腾不定的议论,以及更为不安定的气氛。

    他只是垂目,口中飞快地吟诵着什么。谢琇只见他的双唇翕动的速度愈来愈快,却听不清他发出的声音。

    他的左手拨动七宝佛珠的速度也渐渐加快,最后到了某一刻时,他的手指却陡然停下!

    于那一刻,他低垂的双目蓦地大睁,抬眼望向夜空之中。

    他左手上的七宝佛珠骤然爆起一阵不可逼视的耀目金光。于金光之中,七宝佛珠又依着各自质地的不同,绽放出各自不同颜色的光芒。

    他的右手本在胸前立掌,此刻却食中二指并拢,点在左手缠绕的七宝佛珠之上,凝神默念片刻,抬手一挥,袍袖翻卷间真气若风雷涌动,右臂如剑,二指指尖径直指向夜空的方向!

    随着他这一个动作,空中猛然卷起一阵飓风,大地也随之猛烈地摇晃起来!

    谢琇:!?

    她一时不察,被晃得有些站立不稳,不由得连连踉跄了好几步,才勉强找回重心。

    她穿着一身劲装,倒是避免了袍袖兜风、带歪重心的窘境。于是她努力地在几乎吹得让人睁不开眼睛的狂风里,去辨识周围发生的一切——

    她看到了夜空中乌云滚滚,七星忽明忽灭,弦月完全隐于云层之后;而深蓝得近乎黑色的夜空上,却像是有一道道闪电划过那般,颜色奇诡的线条纵横交错,从七星处向着整个天穹慢慢扩散开来。

    不!那不是停留在夜空里的闪电,而是——!

    裂痕!

    天穹在崩裂!

    谢琇大为惊骇,立刻望向玄舒的方向,喊道:“玄舒!这是……怎么一回——”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玄舒就看了过来。

    在狂风之中,他一身素袍,袍袖灌满一襟风,唯有腕间七宝佛珠一颗颗浮起来,七彩的光点在空中依然环绕一圈,发出异芒。

    和旁人被风吹得站立不稳、东倒西歪的窘况并不一样,他似乎脚下很有些功夫,此刻站得稳稳的,素袍的袍襟被风吹往一个方向之后,露出他用绑腿扎束得紧紧的、线条意外流畅的小腿。

    他平静地望向她,右手已收了回来,复又在胸前单手立掌。见到她震惊的目光,他也只是垂目一笑,虽然风声遮盖过了他的声音,但从他的口型上也能够看出,他只是道了一声“阿弥陀佛”。

    谢琇没有再问。

    事实上,她也无暇再去追问什么了。

    因为——

    她脚下的大地陡然崩开,四分五裂,巨大的裂痕从众人脚下穿过,当即有人大叫着跌了下去。

    谢琇还没来得及于震惊之中找出一点头绪,那道巨大的裂痕就发出“咔咔”的响声,一路劈裂大地,向着她脚下径直窜过来!

    谢琇:!!!

    她下意识低头,刚好看到那道裂痕延伸到了距离她不足一丈之处。

    而大地摇晃,天穹崩裂,电闪风狂,有若末世。

    在一团混乱之中,她再也无法维持住自己的重心,朝着一旁踉跄倒退了数步。

    忽然,她听到地下似乎传来雷声隆隆,原是那道裂痕造成的深谷之下,一片漆黑,不知有何神异。

    庭院中铺着的石板纷纷崩碎、崩散、落入那道深谷。而那道裂痕竟似有了自己的意识一般,无论谢琇如何退避,都径直朝着她的方向蜿蜒扑来!

    谢琇脚下猛地一晃,双足就被分开的大地身不由己地带向两个不同的方向!

    就在此时,她仿佛听到一声大喊在身旁响起。

    “……折梅!!”

    谢琇来不及去看,身躯就向下猛然一沉,落入了大地裂开的黑暗深谷。

    她感觉自己向下坠落、坠落……一直在坠落。

    但是,很奇怪地,有一只手,在她坠落了没多久的时候,蓦地探过来,“啪”地一声,攫住了她的手腕,然后便紧紧握住不放了。

    那个人似乎并没有能力把她拉上去,而是随着她一道坠落。

    她耳畔只有呼呼的风声,眼睛被吹得睁也睁不开;勉强掀开一条缝时,却只能看到一片黑暗。

    可是手腕间被人紧紧扣住的触感是如此强烈,那人的五指用力得几乎要在她的肌肤和血肉上留下深深的痕迹。放在平时,或许是很痛的,但在此刻,却让人感到无比地安心。

    然后,她忽然感觉到自己所处的这个空间,像是从内而外爆裂开来一样,嗡地一声,猛然整个散开。

    她的身躯猛地重重砸到了地上,一阵碎屑如雨,噼里啪啦地落到她的身上。

    谢琇原本意识已经很飘忽了,像是在黑暗的半空中飘坠;但这一下猛然接地,却让她摔得浑身疼痛,眼冒金星,意识却一下子就被疼痛刺激得清醒过来。

    她迅速半蜷起身躯,想用双手抱头遮住后脑关键处,但右手略略一抬,就感觉到了腕间一阵沉重的束缚感,还坠在那里,竟然让她的右手不能再移动半分。

    她一愣,左手却没僵住,张开五指,还用一部分手臂一起遮住了后脑,这才开始思考,究竟是谁抓住了她。

    这里不知是什么地方,地板光洁冰冷,但此刻一阵烟雾弥漫,头顶有什么报警器尖锐的啸声,还充斥着电线烧焦的呛人味道——

    等等,电线?!

    谢琇蓦地打了个激灵。

    她想,她大概知道这里是哪里了。

    此刻那一阵噼里啪啦的碎屑雨也下落得差不多了,她立即一个翻身,以右手为轴,按在地上借势坐起,抬眼望去。

    空气中的烟雾茫茫,浓重到能见度很低的地步,头顶的烟雾报警器长鸣,天花板上的喷淋装置一并打开,冰冷的水线落到她的脸上身上,让她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但现在她还有更重要的一件事要做。

    她因为右手被扣住,只能勉强侧坐。此刻她转向右方,望向自从游戏世界崩塌、她往下坠落开始,就扑上来一直紧紧抓住她的手的那个人。

    ……果然,是她所想的那一个。

    第485章 【主世界梦中身】89

    虽然证实了自己的猜想, 但看到他那么无声无息地伏在地上,一头一身都覆盖着刚刚的爆炸激射出来的各种细小的碎片和灰尘,谢琇的心脏还是蓦地紧了一下。

    她立即向着他的方向俯下身去,用左手一边轻轻拂去他头上和后背上覆盖的尘土和碎屑, 一边轻轻地呼唤他的名字。

    “……弦哥?弦哥?”

    他似乎跌得很重, 被她轻轻推搡, 并没有立时醒转的意思。但他的气息听上去却是很稳,并没有因为疼痛或内伤而导致的深深浅浅的变化。

    谢琇一咬牙,手上略微加了一点力气。

    “弦哥!弦哥!你醒醒!”

    被她用力推搡肩头,盛应弦终于从喉间发出“吭”的一声闷哼,恢复了一点意识。

    他醒来时下意识向着声源侧过头, 因此他慢慢睁开眼睛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坐在他身旁的谢琇。

    “折梅……”他低低叫了一声,声音却沙哑难辨。

    谢琇:“弦哥!你醒了!你有哪里痛吗?有哪里不舒服吗?”

    盛应弦这才意识到刚刚发生了什么。

    ……黑暗,坠落, 一场天陷地裂的大爆炸!

    他面容一凛,想要立刻翻身坐起, 却被她一手按在肩上, 阻止了他的动作。

    “且慢。”她道,“还是先看看你自己有没有哪里受伤?”

    盛应弦依言慢慢地移动了一下自己的四肢和身躯, 直到这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还紧握着她的右手腕。他犹豫了一下, 还是慢慢松开了。

    现在不是谈情说爱的好时候,他必须确定他们两人都平安无事才行。

    他感觉除了一些跌倒引致的酸痛和划伤带来的刺痛之外, 好像没有旁的什么事。

    于是他沉声答道:“我无大碍……你呢?!”

    他一旦意识到自己没有大碍,便一刻也躺不住, 立时翻身坐起,拿眼睛上下打量她。

    这一打量, 他就看出了一点端倪。

    他那幽深的眼瞳因为震惊而一点点睁大了。

    “你……你穿的这是什么衣服?”他吃惊地望着她身上那袭轻便的装束。

    谢琇:!

    她忽然记起来,在躺入游戏仓之前,为了让自己的躯体也充分舒适,她穿的是七分袖的T恤和不需要系皮带的休闲长裤。

    刚刚那一阵爆炸,该是她终于实现了自己的目的,把特殊研发部的那台游戏仓弄坏了。

    她的意识因而从游戏世界里抽离,回归本体,这倒是可以理解——但是,盛应弦也跟着一道出来了,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难道是……那阵剧烈的爆炸,在时空中制造出了一道裂缝还是黑洞或者通道什么的,让她的意识从“那边”抽离、飞速回归“这边”——也就是现实世界——的同时,把牢牢紧握住她不放的盛应弦也一道带了过来?!

    但现在不是研究这个课题的好时候。

    谢琇扫了一眼已经满脸震惊和无法置信、愣愣地环视四周的盛应弦,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她可还没有忘记,他们眼下还是在“特殊研发部”的地盘上!万一那些科学疯子认为盛应弦在现实中的出现实属难得,要把他抓走做各种各样的实验,可怎么办?!

    而目下他们头顶的警报器已经响了好几分钟了!时空管理局的大楼虽大,但安保人员与科研人员不可能一直都赶不到这里。

    他们随时都会来!

    谢琇猛地单手一按地面,从地上跳起。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跟我来!”她喊道,探手就去抓盛应弦的手。

    幸好他们从前一起经历过许多风雨,自有默契。盛应弦早在她喊出这句话的时候,就理解到了她的顾虑,反手一把抓住她的手,说道:“我跟紧你了。”

    谢琇:“……”

    不知为何,她忽然感觉这句话有点微妙的歧义。

    可是现在并不是细细追究的好时候。她跺跺脚,将腿上最后一丝麻痛甩开。

    “这边!”她喊道,拉着他不往大门口去,反而返身往这个房间的更深处钻去。

    崔女士曾经告诉过她,万一她在探查的过程中出了什么问题,需要从这个房间里脱离的话,她知道一条隐秘的通路,可以通往她们炮灰组的办公室,当然,也可以直接徒步走二十几层楼下去,离开这座大厦。

    谢琇当时听了,就觉得崔女士交给她的任务恐怕不是那么容易完成的——或者说,完成之后不是那么容易脱身的。所以她在途中甚至藏了一个背包,背包里放着一身属于男子的衣服。

    当时她只是在想,如果最坏的情形发生,她要先从时空管理局的大楼里脱身才能论及其它的话,最稳妥的化装,应该就是直接化装成一个男子。

    谁知道她这套衣服,现在应该可以派上别的用场!

    谢琇拉着盛应弦,踩着破碎的游戏仓外壳和零件,以及被爆炸波及的墙面及天花板上的装饰板的残骸,小心翼翼地穿过一地混乱,试图走到这个房间的某个角落去。

    但是在她走动的过程中,偶尔一抬脚,忽然听到了“咣啷啷啷啷”一声长响。

    就像是她脚下不慎踢到了一个玻璃或金属质地的瓶子,而瓶子在地板上一路滚出很远发出的声音。

    谢琇原本并不打算理会那个瓶子的去向。但鬼使神差般地,她低下头去,想看一看因为布满各种碎片和倾倒的家具等等障碍物、而变得极难行走的地面,前方又有什么障碍需要绕过。

    这一低头,她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面露愕然之色,紧盯着那只已经滚到老远之外的瓶子。

    盛应弦也不得不跟着她一起停了下来,见她面色凝重,不由得问了一句:“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谢琇不说话,突然放开他的手,小跑过去捡起了那只瓶子,紧紧攥在手心里,又走了回来。

    盛应弦见她珍而重之地把那只瓶子攥在手中,也不禁放轻了语气,心想那只瓶子说不定是她认识的什么珍贵之物,遂温声问道:“怎么了?你发现了什么?”

    谢琇站在他的面前,深吸了一口气,不知道要不要把这个秘密现在就揭开在他眼前。

    那只瓶子她认得,正是时空管理局在她们的任务结束后,用来盛装她们从小世界里随身带回来的“灵魂印记”的特殊瓶子!

    那只瓶子虽然看似由透明的玻璃做成,但质地极为坚实,并不容易摔碎。所以即使它在这个房间里掉到了地上,还被她不小心踢了一脚,它也完好无损。

    ……可是,这个瓶子是打开的!盖子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只有瓶中残余的一丁点淡金色的雾气,还在瓶底缭绕,眼看因为瓶身方向的改变,就要逸出瓶口。

    谢琇知道这是宝贵的证据,因为不管这只瓶子里盛装的是谁的灵魂印记,它都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她左右张望了一下,并没有找到瓶盖,却看到被爆炸撕裂的几张布质条幅。

    她记得那是制作好的关于游戏仓的宣传条幅,上面印着内容夸张的赞美之语。不过此时她也无暇顾及上面的内容,走过去撕掉一块,叠了叠,试着塞进瓶口,刚好能把瓶口紧紧堵住,不让瓶中剩余的最后一丝雾气逸散。

    她摸了摸自己的身上,发现这条长裤两侧有外袋,还是自带拉链的那种,不由得一阵喜悦,将那只小瓶子塞进裤袋,拉好拉链,再转向盛应弦。

    “我发现了一些奇怪的证据,不知道会不会有用,但是它决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她简洁地解释道。

    “目前我们面临的事态应该就更危险了,你这一身衣服也不方便再穿。跟我来,我替你找一身替换。”

    盛应弦点点头,一个字都没问为什么他的衣服不适合再穿,而她穿着这么一身怪模怪样的衣服倒不去换。

    谢琇抿唇,带着他转过一排柜子,停在柜子旁的一道小门前。

    她晃了晃门柄,意识到这扇门是锁着的,于是就向身后探手。

    她在裤子内侧缝了一个暗袋,放着一张崔女士替她弄来的、不记名的访客门禁卡。当然,这张名为“访客”的门禁卡,可以刷开这座大楼里的很多扇门。

    谢琇自然有在她自己名下的员工通行卡,但那张卡也不一定能刷开这扇门——这是崔女士说的。

    这座大楼太高又太大,里头总有一些门是普通员工不需要用到的,或者另外有用处、所以设了特殊门禁的。

    谢琇的员工卡开通全楼的门禁限制、并在何处刷过,很容易追踪。用一张不记名的访客卡,就能很好地规避这个问题。

    只是为了逃避她入仓后“特殊研发部”对她有可能进行的搜身一类举措,她把这个暗袋缝在非常隐蔽的地方——也就是刚好对应着后臀的地方。

    游戏仓会把玩家固定在仓内,即使被搜身,一定也不会搜到被牢牢定在座位上的后臀那个位置。

    谢琇算计得很好,但此刻去掏那张卡的动作,对于盛六郎这等古人来说,未免有些大胆。

    他仓皇把脸撇开,即使是明显地处于逃命的过程中,他依然难以控制地感到脸上一阵微热。

    但是他没有言语。

    小折梅显然很熟悉这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她还穿着一身奇怪的衣服,并在后……呃,关键的位置上,隐藏着什么保命的东西。这一切都说明,她对他们如今面临的状况是完全有心理准备的。

    所以,是什么人要为难和追杀小折梅?她又为何会换了一身衣服?她如何知道会有人害她?……

    千千万万的问题堆积在盛应弦心口,但他明白此刻应该让她专注于解决面前的问题,不是追究的好时候。

    他默不作声,看着她从长裤内侧用食中二指夹着一张薄薄的、奇怪的卡片,慢慢抽出手。她的手一翻,那张卡片就在她手心,然后她一抬手,那扇更古怪的、用某种金属制成,甚至表面还反射着冷光的门,就发出“滴”的一声。

    他看到小折梅眉目一振,伸手推开了那扇门,用身体卡住,再侧过身来,对他一歪头。

    “弦哥,走这边!”她说,声音里依然带着一丝快活的意味,好像即使面临再陌生的环境、再困难的境遇,也不能让她动摇似的。

    他喜欢她的这种坚韧与乐观,并为之心折。

    她依然是那个独一无二的小折梅,无论遇到怎样的逆境,都不会改变她独特的意志。

    第486章 【主世界梦中身】90

    就好像他曾经读过的诗一样。

    “终身执此调, 岁寒不改心”。

    他的脚步微缓,但下一瞬他又仿佛下定了决心一般,迈开大步沿着她所指示的方向奔去。

    虽然还是弄不清楚自己是到了哪里、又要面对怎样的一种状况,但他知道的是——

    小折梅不会欺骗他。小折梅也不会给他指出错误的去处。

    因此, 他情愿终此一生, 都和她一道, 这样去冒险。

    奔走于危险的路途上,并不是一种可怕的事。

    这一路上无人并肩,才是最可怕的事。

    他依照着小折梅的指示,沿着墙边压低身形飞速奔跑。

    他本想问一句轻功可不可以在这里用,但他见小折梅跑的路线并不是十分富有规律, 有时在这边的墙根、有时又直线穿过走廊到那边的墙根,便猜测是否有人从什么地方可以监视到他们逃跑的路线,以至于她为了逃脱监视,要走这么一条稀奇古怪的轨迹。

    他们穿过数条走廊和数扇不同的门, 最后当他们推开一扇门的时候,这座楼里不知何处陡然响起了一个女人的声音。

    “特殊研发部发生爆炸, 目前情况不明, 请各部门按照既定路线疏散。”

    盛应弦:?!

    他情不自禁地抬起头来,往四周的天花板上扫视了一圈, 却没有任何发现。

    那个女人的声音依然在大楼里回荡。

    “重复一遍, 特殊研发部发生爆炸,目前情况不明——”

    忽然, 他发现小折梅的动作停滞了下来,回过头来看他。

    而当她发现了他一头雾水的模样之后, 却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她身上从刚才开始就隐约弥漫着的紧绷感消失了。

    “弦哥,扩音器是隐藏在天花板里的, 你当然看不到。”她笑着说。

    盛应弦:……?

    扩音器?什么是扩音器?

    她忽然变得不再那么着急奔走,而是伸手把他拽进门,回手轻轻关上那一扇沉重的大门之后,背靠着门,微微仰头望着他。

    “扩音器,就是能把一个人的声音扩大很多倍,让某一个范围里的人全部都听到的……神奇机器。”她说。

    “而这样的机器,我们这里还有很多。”

    盛应弦:“哦……”

    他有一点不知道该如何反应才好。

    是紧跟着她的话,问她还有多少种这样神奇的机器?还是问她“这里是哪里”?

    又或者,问她——

    “你到底是什么人”?!

    啊,想起来,整件事都真有一点疯狂。

    他是如此稳重可靠的性格,平时虽然也会为了办案或战斗,而行走在危险的边缘上,但是类似这种“不知道对方是什么人,就已经决定一生要跟着她去冒险”的行为,他生平还是第一次做出来。

    并且,这一生也只有这一次会做出来。

    他深深凝视着她,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停下了匆匆逃离的脚步,但必定是因为她确定他们已经暂时安全了。

    果然,她说道:“我们接下来可以放心地走这道楼梯了……去一个我藏着衣服的地方,你这一身得换下来,不能这么穿,太显眼了……”

    盛应弦应道:“好。”

    她又说:“我说我们可以放心,是因为刚刚说话的那位女士,是我很信赖的……一位上司。她在话语里已经向我发出了暗示的信号,就是那句‘目前情况不明’。这句话代表着她已经将全楼的监控切断。”

    监控?切断?

    她的话里还是有一些他听不明白的地方,可是他没有问。

    因为她总会向他解释的。

    她说:“啊,‘监控’就是我们这里的一种神奇的装置,借助很多安装在不同地方的摄像头——你可以把它想像成‘天眼’一类的东西——可以看到这座大楼的任何地方。我刚刚走那么一条奇怪的路线,也是因为我之前就知道,走那里可以刚好避开安装在附近的‘天眼’的监视。”

    盛应弦:“哦……我明白了。”

    那么她说她那位值得信赖的上司“切断”了天眼的监控,也就是说,不可能再有人从“天眼”里看到他们两人的行迹了,是吧?

    难怪她会停在这里,腾出空来向他简单解释一下这陌生的世界。

    ……是的。他已经很确定了,这绝对不是他所见识过的任何一个世界。

    他在之前那个世界里,觉醒了记忆之后,就很深刻地思考过,那里究竟是个什么世界,自己又何以会莫名其妙地跑到那里去。

    虽然他的思考没有什么结果,但至少让他确定了一件事——

    原来,还存在着许多不同的“世界”。而他或者她,是有可能在这些不同的“世界”里来去的。

    虽然不知道是何种原因导致他们穿梭于这些世界之中,但他十分庆幸的是,他不是自己一个人面对这种变局的。

    也十分庆幸,自己能跟她一起作伴,来面对这种变局。

    这样至少在什么大事发生的时候,他能够挡在她前面——不管她需不需要,他都要这样做。

    他心中还有很多的疑问,但不该他发问的时候,他就不会说出来。

    他想要体贴她,想要包容她,想要将一切做到最好,以配得上这个让他一直追寻了生生世世的她。

    因此他无比乖顺地跟着她一直走,楼梯是看不出来的材质,坚硬冰冷,但他厚实的靴底踩上去意外地没有发出什么声响。

    她的鞋子也是。

    他注意到她穿的鞋子鞋底格外厚,鞋底抬起来时能看到深深的纹路,不是布质、不是皮质,踩在地上却是近乎无声的,让她的身姿如同猫儿一般轻盈矫捷。

    他们走过了很长一段路,下了不知道多少层楼。他注意到每个他们经过的楼梯间都挂着一个牌子,上面有曲线和短短的直线组成的奇怪符号。

    当她看到某一层楼梯间挂着的牌子时,他听到她念了一声“七层,是这里了”。

    啊。他想。那个如同拐杖一般的符号,是“七”吗。

    他跟着她推开门走出去,又走了一段曲曲折折的路,再推开一扇门。

    那扇门后是空气有些污浊、地面也有些脏污的一个小房间。房间里有点暗,堆着一大堆他能猜得出用途和猜不出用途的东西。

    她把他拉进来,回手关上门,再走到堆积如山的一大堆东西旁边,找了个方位,便弯下腰去,伸手进去掏摸。

    很快地,她好像碰到了什么,面容上不由自主浮现一缕笑意。

    然后她用了些力气,脸色涨红、嘴唇抿紧,浑身紧绷起来,像是要把所有的力气都灌注到那一条伸进杂物堆的右臂之上。

    盛应弦想要过去帮忙,又不知道她到底在找什么,只得走到那堆杂物旁,伸手扶住顶上摇摇欲坠的几样东西,垂下眼关切地望着她。

    还好她的力气不小,很快从杂物堆里拉出一个袋子。

    那袋子看上去就像和房间另一角杂乱堆放的一些袋子没什么两样,黄色的外形,上面写着些他不认识的文字。

    但她用手撑开袋口,从里面拽出一身灰色的连体装来。

    那件连体装对她的身量来说很明显地过大。

    她举起来,就势在他身上比了比,满意地说道:“你来换上这个。”

    盛应弦:……?

    他茫然地将杂物堆顶上那几样东西扶稳,回手接过那件灰色连体装,研究了一下这件衣服该从哪里、又是如何能够穿到一个人身上去。

    他茫然呆滞的表情或许太有趣,她不禁“哧”地轻笑了一声,就势靠过来,替他将胸前长长的一道缝在衣服上的链子“噌”的一下拉开。

    那链子在接近领口处本有个链头,她就抓着那里,一下子豁开了那件衣服。现在它的上半身分作左右两片,握在他的手里,就活像是艳鬼褪下的一张已经失色的人皮。

    她指了指那件衣服的腰部,说道:“把两条腿从这里一左一右地伸进去,套进裤腿里,然后我帮你把上半身穿上。”

    盛应弦:“……!”

    那件衣服对他来说可有一点小——至少他目测了一下,感觉自己假如想要套进去、并保证基本的穿着舒适度的话,自己身上的衣着差不多该全部卸掉,才能保证他高大的身形足以塞进这件衣服提供的狭小空间里去。

    他左右为难了片刻。

    而她笑着,很明显看出了他的窘境,却不帮忙,而是悄声催促他:“怎么了呢,弦哥?……脱啊~”

    那个“啊”的尾音后头甚至还带着无形的小波浪线,催得盛应弦一阵头皮发麻。

    “呃……这……”他发愁地盯着那件奇特的衣服,最后实在抹不开颜面,伤脑筋地小声和她打着商量。

    “我……可给我留条短裈在身上么?”他低声问道,问完问题,早觉得脸上一阵燥热,目光都转到一边去了,不敢看她脸上的笑意。

    果然,她又笑了。

    “噗。”

    盛应弦:“……”

    他面上发热,双手双脚都好像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明明做过了一些亲密的事情,也并不是没有在紧急时刻只穿中衣就出来见过她,甚至她还见过他穿着囚服的狼狈样子……

    但此时,他却格外脸红心跳得紧。

    或许是因为这个陌生的环境,加剧了他的不自在情绪吧。

    她善解人意地把脸撇向一旁,清了清嗓子说道:“呃……当然可以。弦哥,你先套进裤子里去,我暂且不看你……”

    盛应弦感到更尴尬了。

    但这样总比在她注视之下脱光了套上新衣服更好点。

    他也轻咳一声,掩饰自己的局促,将那条连体装放到一旁,开始解自己的衣带。

    尽管他的动作已经放得很轻了,但是衣料相互摩擦,依然不可避免地发出簌簌的声音,在这狭小而黑暗的空间里,显得尤其清晰,让人一时间有种躲在这里做坏事的错觉。

    第487章 【主世界梦中身】91

    他虽然拘谨, 但理智地明白她要让他变装,定然是因为正当理由,他也唯有好好配合。

    但理智的告诫,并不能洗清他因为在她面前宽衣解带而一瞬间产生的紧张。

    说来好笑, 在他印象里, 自他十几岁出门求学之后, 就没有了像现在这种,在某位年轻姑娘的面前宽衣解带的事情发生过。

    他的父亲虽然是个世俗意义上的伪君子,但道德的面具戴得比谁都牢,既不置妾侍、也不蓄美婢,自从他母亲离世后, 在京城的盛府里,年轻的丫鬟用得都少,基本上都是小厮、长随、管事……这种男性仆役。

    也因此,小折梅当初上京寻亲, 一进入盛府,就不得不接掌了整个府邸的中馈——附带着, 还添置了几名丫鬟给她。

    盛家父子秉性清正忠直, 不爱红袖添香这等风流逸事,一心想着效忠国事——在父亲图谋的其实是“末帝秘藏”这个大秘密暴露出来之前, 不仅是世人作此想, 就连盛应弦自己,都是这么相信的。

    不过, 即使自己的父亲与当朝天子一样,都是个伪君子这种事沉重打击了他, 几乎令他三观震裂,但是他素来谦谨自抑的生活习惯, 还是没有任何改变。

    他最多只用小厮帮他跑跑腿、打打水、端端饭,在他忙碌公务的时候洗一洗衣物之类。他的生活从来都无趣而简单,平时上衙穿官服、下衙也就是那么几件小折梅曾经为他添置过的衣袍反复穿来穿去,旧了破了,才让人按照原有的面料、颜色、款式,依样画葫芦地重新做一件来替换。

    还是大哥娶了大嫂之后,他四季的衣服才多起来,因为大嫂会按照京中官宦人家一般的规矩安排人为他们兄弟按时添置。

    盛应弦有时候会想,若是他们两人能够天长地久,以小折梅这样有趣的灵魂,会忍耐这个无趣的他到几时呢。

    到时候,万一她厌倦了他的无趣和简单,他又要如何挽回她的眼神和她的心呢。

    ……多半,还是要落在“投其所好”这四个字之上吧。

    此刻,他背着身解着衣带,却有一种强烈的直觉,仿佛小折梅的眼神正注视着他一件件脱下的衣袍,一点点露出来的宽阔背脊……

    而她的目光犹如小小的火苗,在他的后背上一处、两处……地灼烧起来,四下蔓延,最后让他整个身躯的肌肤都滚烫得像是被点燃的柴炭,底下埋着闷烧的橙红色火焰,口干舌燥,僵硬枯焦,不知何时才能获得甘霖的滋润,也不知何时这种漫长的折磨会停止。

    但他毕竟是已经到了这种年纪的成年男子,很快也就意会到了一件事——

    那就是,他对于小折梅而言,或许还是有些天生的资本,可以让他“投其所好”的。

    意会到这件事的一瞬间,他心脏猛跳,喉咙发痒,忍不住低低咳嗽了一声。

    那声轻咳很低,几乎不可能传到外边去被人听到。但回响在狭窄低暗的室内,就总有一种莫名给压抑紧绷的空气又多添了三分潮热的奇妙暧昧感。

    盛应弦没有纠结太久,就下定了决心。

    他飞快地将身上剩余的衣袍都脱掉,按照她所说的方法,将两脚分别伸进那件连体衣的裤腿里,再将衣服提到了腰间。

    但也只能到此为止了。

    他并不知道这件衣服的上半身要怎么穿,更不知道刚刚她唰地一声拉开的那条长链,又要怎么合上。

    但他已经下定决心,此刻便忍着脸上的燥热,转过身来,低声说:“我……接下来要怎么穿?”

    他一转过身来,就发现小折梅居然还挺讲信用,真的是背着身站立的。

    那么,刚刚那两股投在他后背上、炽热得几乎要把他整个人都点着了的目光,是从何而来?

    他一时间不免有些迷茫,流露出一点困惑的神色来。

    结果下一刻,他就听到她“噗”的一声,小小声地笑了出来。

    她依然背对着他,右手抬起来,似乎掩在唇角,笑得那单薄的双肩都在微微地发抖。

    盛应弦:“……”

    啊,明白了。

    刚刚那两道目光的主人,果然就是她吧。

    他一时间感到有些啼笑皆非,但又无可奈何,甚至都不能多问一句“折梅,你刚刚可有偷偷看我”。

    因为,无论在哪个世界里,世上都唯有她一个人,在他面前是有着十足的特权的。

    她有权利看他,也有权利触碰他,更有权利支配他。

    因为她是他的眼中星,掌中珠,心上人。

    因此,他此刻虽然有点惊讶、亦有点羞恼,但依然忍着那一股涌上来的羞涩情绪,低声道:“可否……请你帮我?”

    谢琇:!

    毫无预兆地,她的轻笑声停了。

    老实人怎么也能学坏了呢!

    以前她帮他整理一下外袍的前襟,他就脸红得像是个偌大的石榴,面皮一点点染上由浅至深的红色;虽然不曾反抗,身躯却僵硬得如同木偶,扎撒着两只手等她动作,活像是所有的关节都不会打弯了似的。

    而如今他竟然都敢穿着一半的连体装,没拉上去的上半身衣物都堆在腰间,露出肌理分明的半身,那结实的肌肉线条、标准的宽肩窄腰,处处都晃了她的眼。

    而她有这么几秒钟只是默默地站在那里看着他,没有说话也没有行动。或许是因为紧张、或许是因为站得久了,空气里的寒意染上身躯,他原本光洁的肌肤忽而染上了一层细栗,微微颤抖起来。

    谢琇:……?

    她终于动了,迈开脚步,一步、再来半步……

    就已经到了他的面前。

    狭窄昏暗的杂物室里,没有过大的窗子,只有一面墙高处的一扇小小的气窗,天光从那里投进来,刚好一半落在他们的身上、一半落在他们的脚边。

    她慢慢地伸出手去,指尖碰到了他的腹肌。

    他的身躯轻轻一颤,仿佛低低地倒吸了一口气,却没有躲开。

    他倒吸那口气的动作,让腹肌轻微地收缩了一下。

    因为方才的微颤而毛孔收缩的肌肤表面,有着细细的栗意,却没有太明显的汗毛带来的异样感。

    谢琇都要忍不住倒吸一口气了。

    ……此情此景,谁能忍得住不说一句——“仙品!”呢?

    当然,每个人有每个人不同的喜好。她有个朋友,就喜欢欧美流行的那种夸张的肌肉健美男,胸肌之大、一锅炖不下的那种。

    不过,她就只喜欢这种薄薄的、恰到好处的肌肉线条,既能显示他武功不凡的长处,又没有那种大荤过多带来的过度的饱腹感。

    人要始终保持一点儿饥饿的状态,才能对未来的、更多的事物保持一点适度的渴望。

    谢琇垂下眼帘,指尖在他的腰腹间轻轻滑过。

    随着她指尖的游走,他的腰腹轻微地起伏着,最后起伏的幅度愈来愈大,他似乎也愈来愈无法忍受,最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猛地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折梅……”他的声音沙哑,带着某种被他的自制力勉强压抑住的热情与渴欲,又有一点无奈感。

    谢琇的手指一顿,抬起眼来,却正好与他垂下的视线碰了个正着。

    然后,她就猝不及防地被他眼中隐藏的、汹涌澎湃的暗流冲击了一下,露出讶异的神色。

    她心下微微一动,忽然变得大胆起来。

    她虽然平时表现出来的,多是那种稳重的性格,真的要认真起来的时候,恨不能说话都先在心中打好了腹稿才开口;但做“任务执行者”这一行的人,哪个能没有些行走于悬崖峭壁边上还要大胆冒险的精神才行?

    所以,虽然此刻外头的大楼里,所有人大概都在因为爆炸事故而撤离,但是她的心里,却莫名地起了一点波澜。

    ……姑且浪费几分钟又何妨?

    她这么想着,便无视了盛应弦刚刚那一声类似警告一般的呼唤,反而弯起眼眉,回视着他。

    “弦哥,真可爱啊。”她说。

    盛应弦:“……!”

    事到如今,她还只顾着说这种话!

    他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一时间脸上的表情有点五颜六色的缤纷。

    他又听她说道:“不料弦哥如此英伟男儿,也有……动人心处。”

    盛应弦:!!!

    他的心脏咚的一声,重重多跳了一拍。

    他的手不觉松了一松,而她一点也没有浪费他无意识的放水这番好意。

    那只手滑向他的侧腰,尔后五指齐上,在那里拂来拂去,像是逗弄、又像是——!

    他忍不住低低闷哼了一声,抬手按住她的肩,轻声问道:“……你接下来没有别的计划了吗。”

    那句话说得温和,但语调里暗含着一丝提醒和阻止之意,那种虽然已经血脉偾张、却依然以强大的自制力试图保持镇静的自抑感,简直让他迷人而美味的程度,又上了一个新台阶。

    谢琇扬了扬眉,笑道:“自然是有。”

    盛应弦似乎很明显地松了一口气。

    他的气场里似乎带着一点点遗憾之意,但更多的则是——“太好了我们赶紧去做正事吧做完了再来说其它”。

    可是他这一口气还没有完全呼出来,就听到她含笑又补充道:“但是……”

    但是什么?

    盛应弦没有注意到,他的心已经又随着这简单的两个字而微微提了起来。

    而这么轻易就牵动了他情绪的她,却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

    尔后,她猛然向前倾身,飞快一吻,就落在了他的唇上,还发出“啾”的一声轻响。

    “但是啊,我这一生积德行善,这是我应该得的~”她笑着,慢悠悠地说道。

    盛应弦:!!!

    第488章 【主世界梦中身】92

    他心跳急促, 喘息未定,浑身紧绷,只觉得太阳穴一阵一阵发胀,额角不由得慢慢渗出了汗滴。

    他双手垂在身侧, 此时竟不敢乱动, 带着些茫然无措地笔直笔直站在那里, 只觉得她那只小手化成了某种工具,正在他的身上施加一场酷刑,而他却束手无策,不能反抗,只能任凭她施为——

    “……折梅。”他低声唤她, 试图唤醒她的理智。

    “此处……此处不是做这些的好地方。等到……等到——”

    说起来,他虽不好应酬,但也不是没有见过同僚们饮酒时议论这些事。有同僚畏妻如虎,却还沾沾自喜, 于席间大说特说如何讨好家中夫人的秘诀。

    其中之一便是如何投其所好。

    同僚言,若想说服夫人, 最好谙熟些说话的技巧, 顺着夫人之语,巧妙地做些引导;万万不可直眉楞眼, 不通情理, 严词拒绝。

    同僚又言,夫人之意, 若不涉大是大非,则非必要不应忤逆。夫人顺则家事顺, 家事顺则人心顺,人心顺则仕途顺矣。

    盛应弦倒不是介意甚么仕途是否顺利, 他当时虽然在喝着闷酒,但同僚之言却还是一一听进了耳朵里。

    虽然那时候小折梅已经不在了,他也以为此生再也无法见到她,但是……

    谁还不曾徒劳地在心底对某件事或某个人,存有过那么一点点微薄的期待呢?

    那时就残留于心底的一点印象,此刻却猛然跳了出来,仿佛变成了一种法则、一种真理,控制了他的行动。

    他既担心在此地就发生些什么,对她不够尊重、也不够妥当;又担心他们在这里耗去了太久的时间,外头之事生变。

    然而他却又不能直言自己的担忧,因为他下意识地认为,小折梅一定是有着自己的打算,并不是一时兴致来了,就不管不顾地将正事都统统抛诸脑后——假如他抗拒她的接近,她会不会觉得他很不识风情?觉得他不通情理、不讲情趣,满脑子只有煞风景的公事公办?

    他尚且在这里纠结着,却突然感到双臂一紧!

    他不由得愕然,凝神一看,却怔住了。

    因为小折梅不知何时,已经将他双臂一左一右,各自塞进了这件奇怪衣服的两袖中。

    但她并没有立刻帮他拉起衣服前边的那根长链,而是把他的双臂交叠过来,在身前将两只衣袖打了个结。

    他的双臂微屈,本就只在衣袖中伸展了三分之二只袖子的长度,此刻袖口又被她拽到一起打了个结,他双臂活动受限,就只能委委屈屈地窝在身前。

    “……折梅?”他困惑地唤道。

    可是她又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盛应弦简直无可奈何,对她的花招防不胜防。他叹息道:“折梅……你这又是在做什么啊。”

    结果她笑嘻嘻地说道:“本见弦哥神思不属,想与弦哥顽笑,却不意困住了弦哥,真是罪过~罪过~”

    对啊,真是罪过。

    如此这般将他的双臂困于身前,轻轻一拽衣袖打成的结,他就被迫要向她的方向倾身过来,肌理偾起的上半身沟壑分明,英气俊朗的面容却挂满困惑的问号……

    虽然有点不合时宜,也明白自己今天必须先到此为止,但是——

    谢琇还是要发自肺腑地说上一句:

    我一生积德行善,这就是我应该得的!

    她这么想着,脸上的笑容流荡开来,变得愈发灿烂。

    外头整座大楼的人员正在疏散,走廊远处不时传来一阵兵荒马乱的凌乱脚步声;头顶上隔着十几层楼的特殊研发部测试室里,爆炸的游戏仓或许还在弥散出呛人的烟雾……

    可就在这间小小的杂物室里,却仿佛自成天地,有种世界末日将要降临但隐藏在庇护所里、只有他们两个人的相依为命感。

    天地之大,需要穿过多少千山万水,跨越多少小世界,才能遇见这个人。

    天地之小,又可以就在这里只偏安一隅,狭窄昏暗的小房间里连站立的地方都几乎没有,两个人挨得很近,心跳声、呼吸声、低语声都显得十分清晰,混合了彼此身上散发出来的体温和气息,将此方小空间的温度和氛围烘热到高温,融化一切无谓的藩篱和法则。

    她情真意切地叹息了一声。

    唉。

    如此美味,却不能立即食用,是多么的遗憾。

    外头还有真相未明,或许还有一整个世界需要拯救,但此刻沁入心脾的一点甜,却给了她无限勇气。

    独自前行,她当然可以。

    但假如这一路上,有个人在身边相伴,可以信任、可以依凭、可以携手、可以交托彼此的后背,面对风浪时相顾一笑,也是一件多么好的事呢。

    她拉着那个衣袖打成的粗结,微微仰首去亲吻他的嘴唇。

    他双臂受制,又猝然受了这样的优待,竟然有丝不知所措,回应的时候也没了个章法,高大的身躯尽可能地向前弯下腰去,手不能动、脚也不能动,仿佛浑身上下可以移动的只剩下双唇,于是他也要将全部的情感与丰沛的情绪,都通过那两片嘴唇竭力地传达给她一样。

    而他的笨拙回应,无疑取悦了她。

    高超的吻技固然能让人心醉,笨拙的反应却更加显得真诚。

    他甚至不会问她一句为何要如此地束缚他,为难他。

    在其他人面前一言一行都可决旁人生死的大英雄,在她面前,却毫无掩饰地将自己的一切都暴露给她,优点也好、缺点也好,他似乎都不在意自己会被她完全地看透,只有一腔火热的赤诚,捧到她的面前来,等着她的裁决和接受。

    这一腔赤诚,仿佛要融化她的心,让她整个人都宛若浸在了一池温水之中,暖洋洋的,格外慵懒又放松。

    一瞬间,在她脑海里闪过的情景,竟然是最初在仙客镇,琼娘冲出曹府的后门,乍然在送货的马车旁看到了她的薛霹雳,那一刻她心头涌起的,是想要不管不顾地冲上去勾住他的脖颈,亲吻他的冲动。

    经过了这么多年、这么多世界、这么多时刻在变换的人和事……

    可是他依然还是当年在曹府后门等着她,等着一个机会,想要冲进去救她的薛霹雳。

    谢琇听到自己因为愉悦而在喉间发出的细小的笑声。

    有爱人若此,纵前途千难万险,又有何惧?

    亲吻间,她的手往下一切,便打散了那个结。他下意识伸展双臂,手从袖口探出。下一刻,他的手就一下子捉住了她的肩,将她整个人深深拥入怀里。

    可是她笑了起来,最后在他唇上啜了一下,便微微向后撤了一点,结束了这个吻。

    “好啦,”她语气轻快地说道,“接下来就该是HAPPY ENDING的过场动画了~”

    盛应弦:“嗨……嗨什么?”

    谢琇:“噗。”

    她极力忍住笑意,说:“哦,那是一个咒语。”

    盛应弦:“……咒语?”

    谢琇说:“嗯,是鼓励自己去追寻胜利的咒语。”

    盛应弦微微皱了一下眉,很显然他看出来她是在敷衍他了。

    但是他并没有生气,而是叹息了一声,说:“那不如……你也教教我?”

    谢琇:“……”

    啊,弦哥终于学会反将一军了,是吗。

    她故意不去答他,而是双手拉住拉链的下摆,唰地一声,将拉链拉到最顶端。

    那件连体衣实际上是一件工装,是这座大楼保洁人员的标准着装。因此谢琇为了伪装的完整性,甚至还在这里准备了保洁员要戴的工作帽——也就是类似棒球帽、只是后脑多了一幅平时可收到帽内的帽帘,可以在大扫除的时候尽量保护头发整洁的样式,以及一辆保洁推车。

    现如今刚好替盛应弦伪装起来!

    谢琇三下五除二,就把他的头发挽了起来,藏在后脑的帽帘下。前边压低帽檐,还可以遮挡一部分他的面容——毕竟盛应弦此人,可是她名下角色的最受欢迎人气榜首,正如同徐慎之是崔女士名下攻略角色的长年榜一一样,总有几个人该是会记得他们的长相的!

    这么一打扮之后,再加上他的刻意收敛,盛指挥使、盛侍郎、盛节度使的气场淡去,当年在曹府后门充作送货伙计的薛三郎的感觉又冒了出来。

    谢琇便也忍着笑,啪地拍了一下他的肩头,喊他:“薛霹雳。”

    盛应弦:“……”

    他简直啼笑皆非,无奈地摇了摇头,回应她:“谢琼娘。”

    谢琇笑了。

    “这就对了。”她说。

    “忘记告诉你,我的真名,就叫做谢琇。‘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的‘琇’。”

    盛应弦:……?!

    他刚刚正在观察那辆保洁推车,以更好地适应他全新的伪装身份,骤然听到她来了这么一句,愣怔了一瞬之后,突然想到些什么,身体都僵硬了。

    他记得他们前往仙客镇时,曾经谈到要使用什么作为化名。

    当时,她不假思索地说她就叫“谢琼临”吧。

    现在想起来,“谢琼临”与“谢琇”这两个名字之间多有联系,若说她本名就是“谢琇”,字“琼临”,也完全说得通!

    难怪她要叫“谢琼临”,原是因为这个名字也是她习惯使用的,所以用起来一点陌生与窒碍都没有!

    那么后来,她死而复生、再次出现的时候,所用的名字就已经变成了“谢琇”这个本名——那时候,究竟是因为谢太傅的长女确实叫这个名字,还是……有种什么特殊的力量,让谢太傅的长女,变成了这个名字?!

    他一瞬间竟然感到有些遍体生寒。

    他并不是惧怕她或者她背后那些他所不知道的力量。

    他爱她,无论她变成什么样子,他都爱她。

    他只是突然有些无所适从,不知道自己这一生所接触到的、所经历过的,有多少是真实的?有多少是已经在不知不觉之中为人所改变过的?!

    ……就像是,他作为“盛节度使”的那些记忆,现在依然还在他的脑海中,存在得那么清晰。

    那些在临沙和朔方与她青梅竹马的记忆,在山道上狂奔的记忆,在盛府中肝胆俱裂的记忆,在京城的街头目送她出嫁而心痛如绞的记忆……

    仿佛都是真的发生过的一样。

    但什么才是真实的?

    那些是否都只是一场虚妄?

    他没有答案。他也不知道,她是不是能够给他一个答案。

    第489章 【主世界梦中身】93

    此刻, 再想起刚刚跟随她一路走来时,经过的那一道道金属门,楼梯墙壁上挂着的牌子上写着他不认识的符号来表示数字,她提及的“天眼”一类装置, 对这座大楼里的地形十分熟悉, 甚至还知道这个不起眼的小房间里藏着适合为他变装的衣物和工具……

    虽然他早有预感, 她隐藏着的秘密要比一个“借尸还魂”更为沉重和庞大,甚至令人难以想像;但他也从未像这一刻那般,深刻地认识到一件事——

    他们已经不是同一世界的人了。

    当然,他只是震惊,但并没有产生任何“无法接受”的想法。

    假如你曾经永远地失去过一个人, 又失而复得……这种过程其实遇到过一次就已经痛断肝肠,更不要说它还重复了两遍的话,你当然永远不可能对这个人真正放手。

    这是他的想法。

    他几乎要跟着她一道埋进落雁山的土里。虽然他还在行走、办事、起坐如仪,但他的灵魂仿佛永远缺失了很大的一部分, 那一部分已经跟着她一道消失了,消亡在那一天他在城楼上目送她离去的时刻, 消亡在听到她“死讯”的时候。

    假如经历过那一切, 今时今日,只要她还在他面前, 就没有什么会比那时候更可怕。

    或许他们之间, 还有许多秘密未解,许多隐瞒、许多差异、许多计划、许多故事……许多他也不了解的真相。

    但他知道一件事。

    她曾经舍生取义, 为了一些甚至不属于她本来这个世界的百姓。

    为了正义。

    所以,她永远会是万千人中, 最耀目的那一个。

    也永远都会是万千人中,独独在他心上的那一个。

    盛应弦沉沉地叹息了一声。

    那声叹息并不高, 但听在谢琇耳中,却像是冥冥之中,亘古往复的风,吹过山间沉默的林海,像是宿命从千万年不变的山川所发出的悠远长吟。

    她静静等着他的回应。

    其实她也说不好自己在期待着的,究竟是怎样的一句话。

    他终于开口了。

    “……所以,你不是小折梅吗。”他轻轻地说。

    谢琇:“……”

    她垂下视线,一时间心头竟是百感交集。

    最后,她答道:“我是她,我又不完全是她。”

    那个曾经一蹦一跳着,走在江北的春风里,在他面前磕磕绊绊地背诵着“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的小姑娘,并不是她。

    然而,那个在遇仙湖上,以长篙挑起落入水中的绣球,再在歌女吟唱着“愿妾身为红菡萏,年年生在秋江上;重愿郎为花底浪,无隔障,随风逐雨长来往”的歌声里,略一翘唇,手中用了巧力,将绣球挑飞向他面前的那位目光闪闪、神采飞扬的少女,就是她。

    他们曾经也共度过那么多美好的时光,有过那么多深刻得无法抹去的回忆……

    但她并没有把这些话都说出来。

    假如他没能想到这一点的话,那么她也并不会去苦苦挽留他。

    而且,她对他有信心。

    她的弦哥,倘若真是那种薄幸寡情、不懂体谅、心地狭窄之人的话,从一开始,她就不会喜欢上他。

    她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重新又抬起眼来,静静地凝睇他。

    盛应弦就在这样的眼神注视下,慢慢地绽开一个苦笑。

    “……我好像忽然明白了一件事。”他突兀地说道。

    谢琇:“……何事?”

    盛应弦很慢地低下头,笑了一声。

    他说:“走在江北的春风里,躲在我书房的窗下来看我的人,并不是你。”

    谢琇:“……”

    不知为何,他用一种很淡的语气说出这句话的那一刻,她的良心竟然有一点发痛。

    可是现在到了坦白的时候了。

    她微微一颔首,说:“……抱歉。”

    他似乎有点惊讶,还真的低下头想了一想,才摇头道:“没关系。”

    室内重又陷入了一片沉寂。刚刚那些因为温馨暧昧而滚烫暖热的气氛,此刻已无影无踪。

    盛应弦却好像对此毫无所觉一般。

    他认真地思考了一下,又说道:“……但是,来京城盛府的那个人,是你。”

    谢琇只得又答道:“是的,是我。”

    不知为何,他的身上忽然显示出一种松快了许多的气氛。

    “所以,我……”

    说到这里,他忽然又停下,就好像接下来要说的话极为烫嘴一样。

    谢琇:……?

    盛应弦翕动嘴唇,尝试数次,终于说道:“……也许我这么说,不太妥当。”

    谢琇:“嗯?”

    他就好像陷在自己的思绪之中,完全没注意到她的疑问一样。

    “而且,那一位小折梅,盛家亦有愧于她……”

    谢琇想,正义感过高的人容易陷入一些道德的迷障,此言真个诚不我欺。

    盛应弦继续说道:“我……我好像有点愧疚。”

    谢琇简直想要大声叹气。

    哦!你可真诚实啊弦哥!

    如果不是她与他相识多时,多多少少有了一点“心有灵犀”的技能,感觉他此言并不是真的后悔没能与真正的小折梅成就鸳盟,而是单纯的因为道德值过高而自我苛责的话,那么她刚刚还念过的那句咒语——“HAPPY ENDING”——不就泡汤了吗?!

    破坏别人的HAPPY ENDING,是要被抓去关小黑屋的,知道吗!

    谢琇没甚么诚意地弯了弯眼眉,带着一丝假笑,继续静听他讲。

    盛应弦自我反省过了,也积聚了足够的勇气,这才重新开口:

    “因为……她是我实际上的未婚妻,但是……我却心悦于旁人。”

    谢琇听到前半句的时候简直要拔剑,听了后半句,忽然那种兴味又冒了出来,故意装作听不懂的样子,挑了挑眉。

    “哦?”她这个音节简直发得一咏三叹,意味深长。

    “光风霁月的盛六公子……又是心悦于谁啊?”

    盛应弦:“……”

    他从来没有听过她这么怪腔怪调地用“盛六公子”来称呼过他。乍听之下,他有些尴尬和不自在,但再一想,也就苦笑了一声。

    小折梅……不,琇琇。

    琇琇真是个促狭又活泼的人。好像无论在何种时刻,她都不会真正丧失性格里那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从容感。

    即使是在十分危急的时刻,在痛苦或悲伤的时刻,在万分艰难的时刻……他所见到的她,或许会失去笑容,但决不会失去韧性。

    他此刻再去追忆脑海中那个在江北盛家村里的小丫头的形象,却赫然发现已经十分模糊了。

    他十几岁就离开了家,拜师学艺,学成下山后,也是径直前往了京城投入仕途,想来和那位小姑娘最后一次见面,就是在十几年前他离开盛家村时。

    记忆里的那个小姑娘因为太过年幼,情窦未开,所以并不知道婚约是怎么一回事;而他当时虽然被人开过很多次玩笑,说让他背着他的小媳妇一道回家,可那个时候他一心读书,一心要学成文武艺之后建功立业,压根没有真正想过情爱之事。

    现在想起来,那个小姑娘与其说是他的“未婚妻”,不如说是他自认为在婚约成立之后应该担负起来的一项责任,应该用心照拂的一个妹妹。

    她与他留下的美好记忆,若说是“青梅竹马”,自无不可;但倘若说是“兄妹之情”,当然也有几分确切。

    因为他也曾经为一个人辗转反侧、心煎如沸、念念不忘过。

    他知道那是因什么而起的滋味。

    是男女之爱。

    因此,当他想清楚了这一样关键之后,虽然对那个盛家村里的小姑娘依然含着愧疚与歉意,但他还是毫不犹豫地坦率回答她:

    “盛六郎心悦于你,琇琇。”

    谢琇:!

    她当然知道他一定会这么回答她。可是她不知道的是——

    从他口中说出的“琇琇”,原来竟然也这么动听。

    和他唤“小折梅”时,一样动听。

    而且他唤得极为顺畅,一点都不打磕绊,就好像已经暗自在心中唤了千百回一样。

    她当然知道这大概是因为他们之前在“千里光”那个小世界里重逢,当时她就叫“谢琇”这个名字,因此他也会学着把她这个新名字一遍遍唤到无比熟悉为止。

    可是这个人所做的事,即使是那些极小的细节,有时候看起来没甚重要的小事……都仿佛是极为妥帖的,温温暖暖的,熨帖在她心上,极为合她的心意。

    谢琇弯起了眼眉——这一次是带着十足的真心的。

    “弦哥,”她清清楚楚地说道,“我也喜欢你!”

    她故意用了在这个时代通用的表述方式,来传达她的心情。就好像虽然是相同的语言和发音,但用了这个时代的措辞方式,这种感情就能够穿越时空,从古至今,永恒不变似的。

    盛应弦微微一怔,继而意会到了她的意思。

    他的脸颊上泛起一阵淡淡的红潮,但望过来的眼眸却是极为明亮,湛然有神。

    即使他穿着那件可笑的连体工装,属于古人的长发被挽起藏在帽帘底下,也不能完全隐藏他身上固有的气场。

    谢琇望着他英俊端正的脸,剑眉星目,器宇轩昂,实在不像一位真正的保洁人员,倒像是古早武侠剧中伪装得不太好的一位侠士。

    她哑然失笑,指了指那辆保洁推车。

    “弦哥,你得把这一身节度使的气场全部收起来。”她半开玩笑似的叮嘱道。

    “我们要扮的是清扫卫生的工作人员,你这样会被人一眼看出破绽来的……拿出你当初假扮‘阿炙’时的演技来啊!”

    盛应弦:……?

    他一怔,继而想起了对她提及过自己昔日假扮混在徭役中的苦力,还给自己起了个化名叫做“阿炙”的往事。

    他只不过是随口一提,但她倒是记得清清楚楚。

    这个体认不知为何忽然让他心下一暖。

    他含笑点了点头,应道:“那便让你见识一下我当年伪装的本事好了。”

    第490章 【主世界梦中身】94

    谢琇:……弦哥说的大话, 没问题吧?!

    结果她还真是杞人忧天。

    盛应弦应下她之后,一转身推起那辆保洁推车,高大的身形瞬间佝偻下来,头也压得低低的, 走路甚至还拖着一只脚, 脚步声拖沓不清, 哪里还有半分“盛使君”的气度高华?

    谢琇:……!

    盛使君好演技!

    她不由得抿唇一笑,率先推开门走了出去。

    时空管理局没有固定的工作制服,大家上班也是穿什么的都有。在很久以前,在他们还没有注意到直播和剪辑为剧集播出这项业务的时候,时空管理局只是个靠拨款生存的特殊机构, 反而有着穿固定工作制服的要求;而现在他们通过直播和影视业务赚取了巨大的利润和声名,却也表现得更像是个活跃又开放的影视公司或艺术中心一样,大家都穿得花团锦簇,显得色彩缤纷、活力十足。

    啊, 当然,有喜欢穿繁复锦绣着装的人, 就一定也有喜欢穿轻便随意着装的人。所以, 谢琇虽然换了一套衣服,但依然是轻便随意的风格。

    这样打起架来方便——但她是不会明确说出来的!

    她带着保洁人员盛使君, 换了一条路线, 三拐两拐又钻进另一道楼梯间,把沉重的保洁推车留在那里, 反而又上了楼。

    当她率领着盛应弦,最终推开一道房门的时候, 门后办公桌旁的女子抬起头来,看到来人是谢琇之后, 对着她颔首致意。

    “你来了。”她说,嗓音里含着一点淡淡的笑意。

    谢琇下意识微微挺直了背脊,却很快地答道:“我不仅来了,我还带来了一个人。”

    那位看起来已经三十多岁,容貌也已过了最盛的时期,气场却益发强大的女士,闻言微微一顿。

    “……哦?是谁?”她问道。

    谢琇往前又迈了两步,让门外的盛应弦也踏进了这个房间,尔后向一旁横跨出一步,让出了视线的通道,使得那位女士能够看清她身后的这个人。

    盛应弦进门后,细心地回身关上了房门,刚要转过身来,就听到谢琇叮嘱他:“现在可以摘下帽子了,弦哥。”

    他一个口令一个动作,依言摘下头上的帽子。

    因为谢琇将他半长的头发在脑后束成一个低辫、再挽起来全部塞进帽子里,此刻帽子一去,那个低辫就从他头上滑下,两侧松垮的鬓角有许多碎发也随之滑落颊侧,看起来竟然有点古诗文里形容的那种“鬓云初松”的慵懒美感。

    而他一抬目,视线就正好撞上办公桌后坐着的那位女士惊愕的目光。

    他有点莫名的不自在,朝着她微微颔首致意,紧接着就把目光投向一旁的谢琇,面露询问之色。

    谢琇却没有看他,而是望向了那位面色震惊的女士。

    “崔女士,”她说,“如您所见,我把盛应弦带出来了。”

    被她称作“崔女士”的资深美女,好像很艰难才整理好了自己的表情,啪地一声把自己手中在看到盛应弦的脸时一霎那攥紧的那支笔丢在桌面上,站起身来。

    “盛……侍郎?”她思忖了一下,好像从记忆里找出了盛应弦最后登场时的官名,向着他礼貌地颔首为礼。

    谢琇这时才向盛应弦解释道:“这位崔女士,是负责这座大楼里的机构的……长官。”

    盛应弦:“哦……幸会,崔长官。”

    他觉得有一点碍口。

    倒并不是说女性成为哪个机构的最高长官这件事让他不适应。而是他从谢琇的介绍里没有听到这位“崔女士”的实际官位,称呼起对方来的时候有些无所适从,这让他感觉自己有一点失礼。

    既然乍逢惊变,谢琇依然会把他带到这里来,就说明她应该是十分信赖这位崔女士的。并且,很有可能她们两人是站在同一方的。因此,盛应弦同样也觉得,自己有给予这位崔女士同等尊重的必要。

    不过,崔女士好像并没有介意他临时想出来的尊称。

    她仔仔细细地端详着一身保洁工装的盛应弦,片刻之后,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

    “盛侍郎在这等装扮之下依然骨清神秀,轩然霞举,不得不说真是不凡之人啊。”她称赞道。

    但盛应弦敏锐地注意到,她虽然是面朝自己说话的,目光却偏向一旁的谢琇,仿佛实际上是在称赞谢琇很有眼光一样。

    这种体认让他忽而感到有点不好意思,于是他迅速撇开了视线,以掩饰那点初起的羞涩感。

    谢琇:“……”

    她当然也注意到了这点小小的微妙气氛。

    ……这什么带着结婚对象见家中长辈的既视感!

    她在心底微微吐槽了一句,但脸上不由得也浮现了一丝笑容。

    “过奖过奖~”她笑眯眯地回了一句,话尾的小波浪线却得意地飘了起来。

    崔女士哑然失笑,重新坐下去,向着一旁的两把椅子比了个手势。

    “请坐。”她说,又关切地望向谢琇。

    “到底出了什么事?那边是什么情况?”她问道。

    谢琇也毫不拘礼地走过去,将椅子拖到桌前,自行坐下。

    盛应弦照着她的动作原样模拟,搬来椅子坐在她旁边。

    ……好像幼儿园里看到阿姨以后乖巧地排排坐的小朋友。

    谢琇又在心里如此感叹了一句。

    然后,她才直视着崔女士,将一切和盘托出。

    “那个游戏大有问题。”她说。

    “我进入之后,遇见了几乎在我自己这边榜上有名的所有重要人物。按理说抽取人物是随机的,但我除了一个曹咏之外,并没有遇到任何其他人名下的角色。”

    崔女士的脸色有一点凝重起来。

    “发生了许多事……但总之,他们之中有几个人觉醒了……呃,‘前世’的记忆。”谢琇说。

    崔女士:!

    她惊讶地盯着谢琇,“你说什么?!”

    谢琇叹了一口气,从衣袋中拿出了那只小瓶,放在桌上,再从桌面上把它推过去,一直推向崔女士的面前。

    “您看,这是我在‘特殊研发部’那个测试房间里发现的。当时它就掉在地上。因为那个房间里在我回归之前发生了爆炸,满地碎片,我并不确定还有没有别的瓶子也掉在那里……”

    崔女士的视线随之转向那个瓶子,只一眼,她的表情就凝固了。

    “他们……他们怎么敢!?”她的眉心压低,鼻翼翕动,嘴唇微微颤抖着——是一个陡然暴怒到了极限的表情。

    谢琇还没有见过崔女士在现实生活中如此暴怒的模样。她有点不知所措,下意识地将视线调转到了一旁去,叹了一口气。

    “您果然也是这么想的吧?”她说。

    崔女士一把拿起那只瓶子,隔着透明的瓶壁,瞪着那点铺满瓶底的薄薄金色雾霭。

    瓶身上并没有标签,但是——

    谢琇说道:“我以为这是佛子玄舒的那一瓶。”

    崔女士陡然站起。

    “我要去看看……到底谁给他们这样的胆量做这种事情!”她怒道,一边已经大步流星地绕过办公桌,朝着门口走去。

    谢琇下意识地也随之站起,刚想迈步,就听见崔女士说道:“你们两人留在这里,我去去就回。这里很安全,不用担心。”

    谢琇停住了脚步。崔女士却也在打开房门之前停了下来,微一犹豫,声音放轻了一些。

    “你……暂时不要拿这些事情去烦盛侍郎。”

    她头也不回,声调里起初有一点不太确定的波动,但话说出口之后,却变得冷然而坚定起来。

    谢琇忍不住疑问地唤了她一声:“……崔女士?”

    崔女士依然没有回头,却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我时常在想,倘若有朝一日,我能把一切向徐慎之和盘托出的话,他会作何反应……”她突兀地说道。

    谢琇:?!

    崔女士说:“……但我想不出来。”

    “我发现,不论我如何去幻想,我都不敢去想,他无法接受,甚至三观被打碎之后,开始疏远我、排斥我的这一种可能……”

    谢琇:“……”

    所以,崔女士用隐晦的措辞,告诫她不要将全部的真相告诉盛应弦,并不是因为崔女士觉得她不应该把真相说出来,而是因为——崔女士担心盛应弦在得知之后不会接受,弃她而去?

    谢琇忍不住苦笑了一下。

    ……可是,他们本就不可能在一起啊。

    假如她的猜想没有错的话,面前的这个盛应弦,只不过是被当初的那一缕“灵魂印记”所复制出来的一个影子。

    他是真实的,他也同时是虚幻的。

    当谢琇在那个测试室的地板上发现那只空了一多半的瓶子,里头留下的光雾还疑似是佛子玄舒的“灵魂印记”的一部分之后,她的脑子里,就迅速地衍生出了一个极为大胆的猜想——

    也许,他们在那个游戏剧本里的“记忆觉醒”,并非是她误打误撞,刺激得好,而是……人为的?

    更进一步说,外界人为的?

    可惜当时她忙着抓住盛应弦逃命,没来得及在那个房间里整个细致地搜索一遍!

    崔女士出去了。而谢琇留在这个安全的房间里,却有点坐立难安。

    无他,盛应弦还在这里。

    虽然他十分通情达理,既没有追问“这一切到底都是怎么回事”,也没有追问“你刚刚和那位崔长官所说的话都是些什么意思”,可是……

    人家不问,是人家有礼貌。她就真的能绷住什么都不说了吗?这对于当事人之一的盛应弦来说,是不是有点……不够尊重?

    他也有知情的权利。更何况,这件事与他有关。

    谢琇设身处地地思考了一下,然后觉得,倘若他们易地而处,处在这种状况下的人是她的话,那么她也必然希望得知真相,即使三观崩裂,也要做个明白鬼的。

    第491章 【主世界梦中身】95

    她闭了闭双眼, 长长呼出一口气。

    “这就是……我出生的世界。”她轻声说道,没有转过眼去,但她知道他在听。

    “我确实不是纪家的折梅,但我必须成为她, 是因为——”

    她字斟句酌着, 下意识地想要尽量将自己的目的美化一些, 就好像这样做就可以让他们当初的相遇有着更为美好而正当的意义似的。

    “我们,有一种……侦测的装置。它有一天显示,你们那里……很危险。”

    盛应弦听到这里,才第一次发出了疑问。

    “……危险?”

    谢琇立即意会到了他的意思,摇了摇头, 说:“并不是指北方胡虏的事情……而是指,大虞还有别的隐忧。”

    盛应弦的面容沉寂了下来。

    他沉默良久,才挤出了一个名词。

    “……天南教?”

    谢琇:“……”

    其实,她当初也不是很明白, “西洲曲”的小世界一开始是为什么会出现动荡的。

    一般这种小世界出问题,不是哪个重要人物觉醒了, 就是哪块剧情太荒谬, 勉强推进之后总有一天后续衍生的结果会推不下去,比如当初她在炮灰组的成名作之一“虐文女主丫鬟大骂邪佞病娇男主”。

    那篇虐文是古早作品, 当时就流行这种挖肝挖肾掏心掏肺, 流产瞎眼一应俱全的风格,主打的就是一个女主没有九条命都走不到结局。

    虽然原作最后是个HE, 但女主的血槽剩下的也不太多,果然在那个HE之后, 后续的剧情推不下去,女主很快过世, 男主于是又疯了,日天日地杀敌杀亲,还要拖着整个世界一道陪葬。

    因为每个小世界在原作的结局之后,实际上还是会继续存在下去,只是后续的剧情不再进入大家的视线、也不被人所熟知而已。一旦剧情崩了,小世界也有可能跟着崩。

    谢琇当时接手“西洲曲”小世界,是因为手气太差抽到了UR级地狱难度,收到的资料里,她重点关注的也是前几位同事为什么会在修复过程中失败。

    而且这个小世界既然能被定为UR级,那就说明一切条件都是自带难度的。

    它当初的崩溃也毫无预兆,虽然在永徽帝的统治下,大虞总是在亡国的边缘上反复横跳,但原作里省略了男女情爱背后的时代大背景,根本无从得知是哪里出了问题。

    谢琇也曾经想过,倘若大虞后来的续命五年是因为“荣晖公主”行刺纳乌第汗成功、导致北陵陷入内乱的话,那么在原作里,本应出塞和亲的长宜公主死于“天南教”策划的“中京之乱”,纪折梅也只是盛指挥使从家乡来的、怯生生的小未婚妻,并没有摇身一变成为行刺蛮族汗王的女英雄,那么……会不会是因为原作里没有人能够搅乱北陵、阻止蛮族南侵的脚步,所以才——

    但是没有足够的证据,一切也仅止于猜测而已。

    不过,追根究底,“天南教”在原作之中的能量被写得愈来愈强大,最终收不住而导致剧情脱轨,的确是很合情合理的一种推论。

    谢琇微微颔首,说道:“‘天南教’的地下势力发展得太过庞大了……若完全不加干预,迟早会酿成大祸……”

    盛应弦若有所思。

    谢琇又道:“我之前也仅仅只是知道,‘纪折梅’是你在家乡的未婚妻,身世可怜,但并不清楚她背后还有那么多纠缠难解的……渊源。”

    盛应弦忽然神色一凛。

    “你……是什么时候……接触到‘天南教’那些人的?”他磕绊了一下,显得极为碍口似的,问出了一个有点奇怪的问题。

    谢琇讶异了片刻,还是如实答道:“在江南盛家村的时候。”

    盛应弦:……?!

    他一瞬间就不可遏制地瞪大了双眼,一句已经盘绕在他心底多时的话脱口而出。

    “盛家村?!”他惊异地问道,“那岂不是……你在盛家村的时候,已经……已经是小折梅了?!”

    他问得那么急迫,目光里充满了某种希望,就好像证明了她曾经也是盛家村里那个与他订下婚约的小折梅,就可以证明他们两人之间也能追溯前缘,有多么名正言顺似的。

    谢琇一怔,凝滞了片刻之后,她哂然一笑,垂下视线,轻声说:“……不是。”

    她并没有在盛家村见到过年少时的盛应弦。她一过来,就已经是十几岁的纪折梅,严格地遵照了原作中“纪折梅”登场的时间。

    他们错过了前面那长长一段原作里没有写到的相处时光。

    她也不是真正的“纪折梅”。

    谢琇一直相信,相遇、相识、相知、相惜,是由一连串的偶然组成的。有一个环节偶然错过,那么有可能这一段因缘,也就错了过去。

    虽然说人世间的相逢有很多种,因缘或许也有很多种……

    但是,假如错过盛应弦的话,谢琇想,她应该会是很遗憾的。

    她注视着面前的男人,不由得放柔了神情。

    “弦哥,我不是她。”她一字字地说道。

    “但是……我知道一件事。”

    “倘若是她,不会与你一道去仙客镇,想要抓到曹家的罪证……”

    “倘若是她,或许也不会去长宜公主府,替你调查……”

    她说到这里,忽然顿住。

    的确。

    在原作之中,“纪折梅”的存在感十分薄弱。即使有着“天南教”右护法“拜月使”傅垂玉的这一重身份,但是她却没有真正地发光发亮过。

    仙客镇只不过是盛应弦主持正义的漫长生涯之中的一个小小注脚,并没有纪折梅的身影存在。

    纪折梅也没有去过长宜公主府,更没有因此救下姜云镜。

    甚至是堪称故事高/潮部分的“中京之乱”中,纪折梅也没有在明面上做过任何不同寻常的事。

    也因此,当她下定决心,要以纪折梅这个“拜月使傅垂玉”的隐藏身份,去干涉剧情走向的时候,她其实是怀着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孤注一掷心情的。

    这个小世界已经到了万般设法,终究不可救的地步。

    但她那个时候,即使不为任务成功,也决不能够坐视盛应弦随着这个小世界一起灰飞烟灭。

    “纪折梅 V1.0”的那位同事没来得及做些什么,一切就已经太晚。

    但她不同。这一次,她提早许多时间,就已经深挖到了“天南教”的种种隐藏剧情。

    因此,不去动“天南教”这条线,显然是错误的。

    只有让这个小世界的男主角,继续主持正义,顺利平定乱局,剧情才有可能沿着一条正轨,无限延伸下去。

    原作的“纪折梅”或许选择了做“傅垂玉”。这才是她在原作中一次也没有出过手帮助盛应弦的原因。

    谢琇能够理解她的想法。

    任是谁,十一二岁就面临父死母病、孤苦伶仃、四顾无援,未婚夫还早就离开家乡,数载不归的绝境,但凡有几分气性,也都会变得愤怒而不甘起来的。

    更何况,“天南教”还私下找到了她,或许还用了一些春秋笔法,来描述盛家订下的婚约,其实是一场重大阴谋的真相。

    这种情形之下,纪折梅还能怎么原谅盛家,爱上盛应弦?

    回过头去想一想,或许她正是因为并不是真正的“纪折梅”,这才能够跨越两人之间阻隔着的国仇家恨带来的心理障壁,选择帮助盛应弦,而不是毁了他吧。

    在原作之中,“中京之乱”发生的那一天,纪折梅在哪里,在做什么,心中又是怎么想的呢?

    那一场动乱,要比谢琇亲历的那一次破坏性强得多。京城陷入一片火海,乱军冲入城中烧杀抢掠,甚至连堂堂的一国公主都不幸殒身其中。

    那或许就是纪折梅最清晰的恨意吧。

    掀翻伪虞,重建大荣……或许才是她想要做的事。

    谢琇轻轻吸了一口气。

    她无意诋毁原作里的“纪折梅”,但是——

    她也想让盛应弦明白一件事。

    喜欢他的人是她,而不是他幼时在盛家村里见过的纪折梅。

    “倘若是她,不会在最后将‘天南教’毁掉。秦定鼎虽然仍会伏诛,但下一任教主或许是赵如漾,或许是她……”

    在原作之中,“中京之乱”以后,为什么纪折梅就再也没有了任何下落的记录,盛应弦依然孑然一身,直到故事的结尾呢?

    或许那是因为,他们两人也没有达成HE。

    或许那是因为,纪折梅离开了盛府,不甘于继续做一个面目模糊的“盛六少夫人”,而是想去做拜月使傅垂玉,或者——“天南教”教主?

    女孩子想要搞事业,只要不助纣为虐、或是草菅人命,谢琇自然只有替她鼓掌的份。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既然纪折梅已经抛弃了这份婚约,打算去追寻更能让她开心的东西,那么相应地,这份婚约也就不应该再束缚着另一方。

    盛应弦并没有什么对不起纪折梅的地方。他对他父亲的密谋事前丝毫不知情。一旦他知晓实情之后,他也毫不徇私地压着他的父亲立刻递上了告老的折子。

    因为客观来说,他的父亲虽然做了卑劣的事情,但是在刑律上还丝毫无法判他有罪。

    盛应弦强压着他父亲告老还乡,实际上是唯一能够真正惩罚得到他父亲的方法。

    他父亲想要官位与财富,盛应弦就不容许他再去碰这两样东西。

    谢琇知道,唯有这样能够让盛和礼感到痛苦。

    因为道义只能束缚真正在意它的人。

    比如说,盛应弦。

    谢琇凝视着他,看着他既震惊、又难过的面容,微微叹息了一声。

    “弦哥,人各有志。”

    “她不会忘记盛家带给她的痛苦,也不会忘记李家天子带给她的痛苦。”

    “你和她终究会步上歧路。”

    第492章 【主世界梦中身】96

    盛应弦:“……”

    他沉默着, 眼眸深处隐藏着一抹震撼的情绪,但却没有什么排斥之意,似乎也并没有拒绝相信的意思。

    “是吗……”他沉沉地开口了,声音里有着一抹遗憾与沉痛。

    “盛家……终究是辜负了纪家, 这是我们的罪过……”

    谢琇不得不又打断他。

    道义感过高的人, 有时难免会显得有些圣母, 擅于自我反省,什么责任都想往自己头上兜揽。

    但其实,并没有这样的必要。

    在原作里,纪折梅也并没有想要惩罚盛应弦的意思。否则她即使没有谢琇这样的好身手,但作为“天南教”的拜月使, 也应该有着一定的能力,想要在盛应弦毫不设防之下暗算他,其实并不困难。

    但是纪折梅没有这么做。

    谢琇温声说:“弦哥,你有没有想过, 不知者不罪,纪姑娘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她只是, 无法与你在一起而已。”

    盛应弦愣了一下, 晦暗的面色陡然涨红,他连连摇头, 慌乱地说道:“不……我并没有那个意思……我、我只是觉得……若盛家愧对于她的话, 我本该补偿她的……”

    他结结巴巴,又是焦急又是慌张, 这几句说得也甚是词不达意,又不知道自己心中涌动着的复杂情绪究竟应该描述才准确, 一时间竟是慌乱得眼尾都泛起了一层薄红。

    谢琇望着他这般模样,终究翘了翘唇角, 在椅子上向他那一边挪动了一下,膝盖碰到了旁边他坐在那张有点小的椅子上几乎无处安放的大长腿。

    她伸手过去,握起他的一只手,两手交握,放在他的膝上。

    她垂着眼睛望着他们相握的手,轻声说道:“……我明白了。”

    她其实早就猜到他会这么说,但眼下,其实并不是争论谁对谁非的良机。

    因为他们还有更重要的一个问题需要面对。

    谢琇忽然觉得自己的头颅甚为沉重,沉重得她这一刻甚至抬不起来,也无法把视线投向盛应弦的脸上,去看他此刻的神情和态度。

    她只能继续垂着视线,问道:“所以,弦哥,你我甚至都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你……现下还想回去吗?”

    她没有忘记,他之前是为了抓住落下大地裂缝的她,才会随着她一道坠落,来到这里的。

    现在想起来,或许那个时候,游戏仓的爆炸,正好让她落进了那一道时空裂隙里吧。

    盛应弦完全是下意识才会想要来救她。他事先并不知道会被带过来,也并没有下过这样的决定。

    因此,她必须尊重他自己的抉择,问一问他是否想要回家。

    在另一个时空的“大虞”,想来正值老皇帝驾崩、新皇即位的关键时刻,或许还需要盛侍郎这样才干兼具、又有一颗正义之心的忠臣效力。

    他一次又一次在大虞出现危机的时候站出来力挽狂澜,不仅仅是由于原作中给他安排了这样的高光戏份,而是因为——

    在“盛应弦”这个人的人设成形的那一霎,就注定了将来他一定会这样做。

    因为没有一个正义大英雄,会在危难关头,将自己效忠的故国与亟待保护的百姓,都置之不理。

    他将那一切作为自己的责任,自动自发地担负起来,披肝沥胆,无怨无悔。

    而且……在那里,他是能够为国为民发光发热的大英雄,匡扶社稷、主持正义,声名响亮,街知巷闻。

    他或许觉得在那里,他能够做的事情还有很多,唯有他能做到的事情,也很多。

    可是在这里,他就只能穿着一身连体工装,假扮一位保洁人员,在这座危机四伏的大楼里避开一切监控才能行走,因为他是不应存在于此世的人。

    虽然谢琇很希望他能留下来,但她不能自私地剪除他的羽翼,摧折他的希望,逼他放弃自己一生的志向。

    她知道,对于有些人来说,并不是朝朝暮暮厮守在一处,就是足够的。世间情爱虽重要,但也有一些事情,是超脱于情爱之上、值得去追寻的东西。

    果然,盛应弦愣住了。

    他的手在她掌心之中变得有丝僵硬,甚至仿佛还渗出了薄薄一层汗,让他的手变凉了一些。

    谢琇垂着脸,没有去看他。

    所以她只听得到他的声音。

    “这……我……我没有想过……琇琇,能不能给我一点时间……思考?”

    谢琇依然垂着眼,片刻之后,她轻轻地笑了。

    “当然可以。”她说。

    或许是为了不让他感到太紧张或局促,她又用一种半开玩笑的语气说道:

    “……假如你要回家,我也完全理解你。所以,不要一副‘我已经是个负心汉了’的样子,不敢面对我啊,弦哥。”

    盛应弦:“……”

    他哑然一瞬,目光落在她的侧颜上,忽而一哂。

    他低下头去,用大拇指摩挲着她光洁白皙的手背,一下一下,就像是一种无言的安抚。

    “为什么在我做决定之前,你就已经一副做好准备……准备被放弃的样子呢,琇琇?”他叹息似的应道。

    谢琇:!

    她惊愕地下意识抬头,视线却正好撞入他深邃含情的眼眸之中。

    虽然脸上犹带着一丝残余的忐忑与为难之意,但他注视着她的眼神却很温暖。

    “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放弃你,琇琇。”他说。

    他的声音富有磁性,低沉而温柔,像是温暖的水波,一涌而上,将她整个人都包围起来。

    谢琇:!!!

    她的瞳光微微一震,漫溢出晶莹的水色,藏在她的眼眶之中。

    “对那位‘纪小娘子’,我或许是心怀愧疚……”盛应弦说,“但是,我分得很明白,唯有对你,我——”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房门就发出“咔”的一声响,将他下面要说的话截断了。

    他们两人一齐回头看去,只见去而复返的崔女士闪身而入,面色匆匆。

    他们下意识地一齐站起身来。

    这种富有默契的动作,放在平时,或许崔女士是会调侃一二的;但今天,她却眉心紧锁,没有了任何说笑的心情。

    她反手关上房门,大步流星地走到谢琇与盛应弦的面前,将他们两人上下略一打量,就开口道:“事情很不妙。”

    谢琇:“……到底是怎么回事?!”

    崔女士道:“说来话长。”

    她叹息了一声,也没有等待谢琇与盛应弦的反应,径直往下说道:

    “这要从‘灵魂印记’的本质说起。”

    “它,其实应该算是……一缕执念与感情的具现化。”

    “是你们去过的小世界里,与那里的人之间……产生了什么重要的情感与连系,再返回时,对方的执念与情感,就有可能系在你们的身上……”

    “但是,用简单的话来说,这样的因果,一个人身上不宜携带太多。并且,倘若不能完全放下的话,对你们自己也不好。毕竟未来还有很长,假如你和那个人从此再也见不到面,还一味地为了对方牵动心神,甚至影响了你的精神……并非益事。”

    谢琇:“……”

    盛应弦看起来似乎一头雾水,但他的风度修养皆是绝佳,大概猜到了崔女士眼下所说之事极为要紧,不宜打断,于是就强忍着满腔疑问,一个字都没有开口。

    崔女士说:“所以我们有这样的机器将之提取出来,再储存起来,倒也不是为了别的什么,只是权当是个存档罢了……就像是完成了一件事之后封存起来的档案那样。”

    谢琇:“哦……”

    崔女士:“但是,从十几年前开始,时空管理局内部,就有一些人,执着地想要利用‘灵魂印记’来做文章。”

    谢琇的心不禁一沉!

    她几乎是立刻就猜到了,“特殊研发部”那台爆炸的游戏仓,或许也是“做文章”的一种。

    她不禁喃喃地问道:“做文章?如何做文章?”

    崔女士黯然道:“或者……把那里的人,召唤到这里来。或者……假如不能的话,就在这里,克隆一个‘那个人’——”

    谢琇:!?

    她猛地睁大双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什么?!这是可以办到的吗?!”她的问题带着诘问之意,脱口而出。

    崔女士苦笑了起来。

    “我不知道。”她异常坦率地答道。

    “在我刚刚进入时空管理局的时候,我对此有所耳闻……但是后来,那些人并没有掀起多大风浪来,他们的研究项目大概是被强行终止了……”

    谢琇惊疑未定,在心中来回思索了一阵子,愈来愈觉得那些人的想法之大胆,简直已经是不顾一切。

    “他们难道就没有想过……倘若他们把不属于‘此世’之人召唤过来,该如何生存?那边失去了这么重要的人物之后,就不会对世界产生什么影响?”

    崔女士听了她的问题,意外地没有愤怒,而是沉沉叹息了一声。

    “人在绝望至极的时候,哪里还想得到顾及这两边的世界呢……”

    她说着,目光却越过谢琇与盛应弦,落在远处的墙上。

    这里并不是她平时的办公室,但很显然是她为自己保留的什么秘密基地或休息室一类的地方,因为这个房间的墙上,挂着一幅画——那也是她此刻视线的落点。

    那幅画上,画着云雾缭绕、重重叠叠的远山。在山巅,伫立着一位一袭青袍的古装男子。虽然画上为了比例起见,将那男子的身形画得很小,甚至都没有细细描绘出他的五官,而是以写意的画法,只勾勒他的全身线条、他在山风中飘起的袍摆;但谢琇依然能够从中看出他洒然俊逸的身姿与气度。

    她忽然意会到了这是什么人。

    ……想必一定是徐慎之吧。

    所以,崔女士在徐慎之临终前,也想到过要如何把他带回来,与他朝朝暮暮,长相厮守吗?

    谢琇记得徐慎之生的其实并不是什么十分严重的病,放在现代医学条件下,完全有可能治愈——大概也就是肺结核一类的吧。

    可是放在医学水平并没有那么高超的古代,这就是致命的疾病。

    可叹的是,崔女士心里非常清楚这一点,却无法帮助规避徐慎之的死。

    而为了她心目当中更加重要的事,他们一生都未能像正常夫妻那样成亲、结发、两厢厮守……

    在徐慎之的生命将尽时,那种遗憾便会放大成为永恒的伤口,催生出丝丝缕缕的痛楚与不顾一切的疯狂。

    崔女士是理智极为强大的人,所以可以用理智来约束自己的疯狂情绪。

    但倘若有些人不能约束自己呢?

    第493章 【主世界梦中身】97

    有些人困于情爱, 心中生出了魔障,忘记了自己最初前去那个小世界的本意,也要执意将爱人带回这里,或是在这里复现一个“爱人”……

    可是, 世上哪里有那么简单就能两全其美的事啊。

    所以, 这个十几年前就有人产生了妄念、开始在研究的项目……也终究被紧急叫停, 然后湮没在了时光里吧。

    只是,会产生妄念之人,一直都会出现。所以这个设想,终归还是在今天生出了不得了的后果。

    崔女士说:“你是他们选中的试验品。”

    谢琇:……?!

    崔女士说:“其实根本不存在什么选拔标准……他们就是想吸引你上钩。哦,也不仅仅是你一个人……他们应该手中有个名单。”

    谢琇:“……可是, 为什么是我?”

    崔女士猝然沉默了,足足五六秒钟之后,她才重新开口。

    “……因为他们以为,你会为了某个人……铤而走险。”她回答道。

    谢琇:!?

    崔女士注视着她, 目光之中似乎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怜悯和轻微的……共情?

    是的,是“共情”, 而非“同情”。

    谢琇很确定自己没有看错。

    崔女士说:“因为他们经过分析以后认为, 你既有和小世界里的重要人物的深厚感情基础,性格里又有疯狂的一面, 或许会……愿意为了再见到那个人而冒险。”

    谢琇简直觉得有点难以置信。

    “所以, 他们搞出这个所谓的‘游戏仓’来,是为了刺激我?!”

    崔女士闻言却摇了摇头, 神情变得凝重。

    “不,”她说, “是为了……看看能不能利用‘灵魂印记’来做点什么。”

    谢琇:“所以在那间测试室的地上才会遗留下一个瓶子吗!”

    崔女士叹了一口气。

    “恐怕不止你发现的那一个。”

    谢琇:“……!”

    她忽然有了某种可怕的联想。

    为什么本应在游戏剧本里,只应该有剧本设定里的记忆的那些人……一个接着一个觉醒了“前一世”——也就是他们真正的记忆?!

    佛子玄舒为什么会只有一半的记忆回归?

    她想起那个被她捡到的小瓶子里, 瓶底铺着的那一层残余的金色雾霭。

    那是他留下的“灵魂印记”的一部分。

    不管是把他们召唤而来,还是克隆一个“他们”,最重要的,应该都是“记忆和思想”。

    而“灵魂印记”,正是代表着他们的“记忆与思想”。

    谢琇问:“那么,他们成功了吗?”

    崔女士沉默良久,最后轻轻摇了一摇头。

    “……我不知道。”她坦诚地答道。

    “我之前只是察觉到了蛛丝马迹,联想起十几年前的那一桩事,想要调查,那些人却把这个秘密捂得很紧……”

    “在你进入游戏仓之后,反应一直都很正常,他们或许监测到什么,才偷偷从仓库里拿出了……一部分与你有关的‘灵魂印记’,意图注入那台可疑的游戏仓……”

    “直到我在这里见到盛侍郎出现,我才明白,他们的实验,至少有一部分是成功了的……刚刚,我去查了各个相关小世界的状况,发现情况不太妙。”

    谢琇:“……什么?!”

    崔女士似是感觉接下来的话显得极为碍口,她张了张嘴,欲言又止,目光在谢琇以及与她并肩而立的盛应弦两个人身上来回横跳了几个来回,最后才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似的说道:

    “‘灵魂印记’一旦被唤醒,就相当于原世界里的对应人物也有所感应……你当他们是缺了一魂或一魄、心神不稳也好,当他们是心底压抑的渴望被唤醒、想要为了再见你一面而铤而走险也好——”

    她说到这里停了一下,目光殷切地注视着谢琇。

    “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过你……当然,我也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若以‘灵魂印记’作为媒介,是可以将异世之人召唤而来的。”

    “……当年,那些人的实验成功了。”

    谢琇:“……你说什么?”

    崔女士轻轻一叹。

    “因为,我就是当年那位自愿替他们去充当实验对象的人。”

    谢琇:!!!

    “您……?!”她失声低喊道,“可是……怎么会?!”

    崔女士居然十分难得地露出了一丝苦笑。

    “因为……我觉得愧对那个人,我想有机会能够补偿他……”

    “虽然再重来一次、两次、许多次……或许我还是会选择走向朝堂而摒弃宅斗线,但是——”

    她并没有说完。

    但是谢琇已经理解了她想要说的话。

    长天霜雪,千山万水,纵只身迈过,也总有一日会停下脚步来,回头望那一程自己已经经过的路途——

    千峰万壑,旷野苍茫,春山秋水,在历经千帆之后,再美丽的景色,也会不由自主地希望身旁能有一人,能与他分享那些路途中的甘苦,说起别后种种,再与他相视一笑……

    选择孤身一人迈过那些景致、那些艰辛,这自然是一种自由。

    但是,当登临绝顶时,想要身旁有一人可以共享这荣耀、这心情、这种欣喜……

    也是很正常的。

    正常到……想要追寻这个愿望实现的过程,会变得那么不寻常。

    谢琇轻声问道:“在那之后呢?”

    崔女士有点惊讶地投向她一瞥,才若有所失地轻轻一笑。

    “他来了……然后我才意识到,这是行不通的。”

    谢琇:“……为什么?”

    崔女士的笑容里,带着淡淡一抹叹惋遗憾之意。

    “徐慎之是个极为杰出的人……但他并不是完人。他的性格,决定了在那个世界里,假如我不同意与他一开始就成亲的话,就最终不可能走下去……”

    “做臣子时,他是最值得信赖的辅弼,是风骨铮然的士大夫……但是,你应当也看过‘燕山雪’剪辑而成的剧集,应该知道我们后来……”

    她说到这里,声音乍然中断了。她并没有再试图说完这段话,而是满脸苦涩地摇头低低笑了一声。

    谢琇神奇地明白了她的未竟之言。

    崔女士是在说,在她成为了宫妃之后,徐慎之便谨守本分,终此一生,虽然与她遥遥相望,彼此支持,却终究没有越过雷池一步。

    刚刚崔女士投向她与盛应弦的目光,分明是复杂的,带着一点苦涩之意,也有那么一丁点隐然的羡慕与感叹。

    同为道德值极高的人间标杆,盛应弦或许是因为习武、又曾涉入江湖之故,身上多了一些武人的侠义之气,亦有几分不拘小节的潇洒之意,却少了徐慎之的那种封建士大夫的极度守礼自抑。

    也因此,他在“千里光”那个小世界里,一旦得知“谢琇”就是他的小折梅之后,他甚至没有经过很久的心理挣扎和内心的道义谴责,就决定了要继续向她表白自己的真情,即使她当时已经是“庄信侯世子夫人”,但也未能阻止他接近她的尝试。

    即使不能在世俗意义上与她日夜厮守,他也要把她放在心上,在任何可能的时机下赶到她的身边,避开旁人的耳目,做她忠诚而情不自禁的爱人。

    这就是,她的弦哥。

    然而,崔女士的未竟之言,透露出来的,却是另一条歧路。

    徐慎之,是不适应这个现代世界的。

    身为朝清徐氏长公子的一切被陡然打碎,这个出身带来的一切——骄傲、尊严、礼法、声名、财富——在这个陌生的全新世界里,都失去了。

    没有人会再因为听到他的声名而肃然起敬,愿意追随。

    也没有人会再因为听到“朝清徐氏长公子”或“首辅徐慎之”这两个名词而折腰下拜,另眼相待。

    不管崔女士或徐慎之本人愿不愿意承认,“朝清徐氏”,原来就是支撑“世家公子徐慎之”这个人物的底气之一。

    一旦失去了这个人物的根基,“徐慎之”这个人物,便也会黯然失色,泯然众人矣。

    多么遗憾。

    谢琇能理解徐慎之的痛苦。他所接受的全部教育,他的满腹经纶,都是为了他成为一位标准的封建士大夫而存在的。他可以选择坚守道义、做个君子,但是现代社会、现代文明以及与之相关的一切,都远远超过了他的认知。

    因此,即使他再爱崔女士,也是没有用的。

    因为他与现代世界格格不入。

    他生活在这里,无法改变自己,无法适应环境,无法再获得在古代世界里通过经世济国、匡扶社稷等等一系列方法能够得到的一切肯定、自豪、满足感、成就感……

    他变成了一个面目苍白而空洞的玩偶,变成了只能依靠崔仪供养的可怜虫,缠绕在她一个人的身上,汲取她的情感与仰慕作为赖以为生的养分,依靠与她共同追忆那些曾经辉煌的往昔而活着……

    徐慎之不会容许自己成为那样的一个人。

    他是标准的文人士大夫,自然也有着文人士大夫的傲骨。

    所以,到了最后,他们终究是不能够长相厮守的。

    在“燕山雪”那个世界里不行,在现代世界里,也不行。

    第494章 【主世界梦中身】98

    谢琇不知不觉地喃喃道:“我懂了……懂了……”

    盛应弦微微一愣, 下意识接口道:“你懂了什么?”

    谢琇这才从自己的思绪之中惊醒过来,猛地转过头去望着他。

    每个人立身于世,都应找到自己的价值所在。

    当这个大环境之下,无法让自己寻找到或发挥出自己的价值, 那么这个环境, 便不再适于自己愉快地生活。

    当然, 为了获得一些东西,很多人愿意用自己所有的一些东西去交换。

    有人以一笑去换千金,亦有人以千金买取一笑。

    但前提是,这个人必须要深刻地明白,这种交换值不值得自己孤注一掷这样做。

    谢琇并没有对盛应弦说什么, 而是沉默着伸出手去,握住了他的一只手。

    盛应弦:!

    他不由得觉得有些脸热心跳,下意识将视线投向面前的那位“崔长官”,却看到她的目光同样落在他与谢琇交握的两只手之上, 神色复杂又感叹。

    “后来呢?”她明澈的双眸停驻在崔女士的面容之上,静静问道。

    “请恕我冒昧……可是我真的想知道, 后来徐大公子离去, 是他自愿的,还是……有什么不得不离开的理由?”

    崔女士微微一震。

    “为什么要这么问?”她苦笑着反问谢琇。

    谢琇好像有点踌躇。她的目光飘忽了一霎, 斟酌着措辞, 慢慢说道:

    “……因为,这世上总有一些人, 是会死死巴住自己眼前所有的东西,不肯放手的。”

    “即使婚姻和感情再痛苦, 也不想亲手放弃它,于是, 一直在忍耐,即使过得不快乐,也要忍耐,因为不想毁掉自己眼前所有的东西……”

    崔女士静静听着,听到这里时,才微微叹了一口气。

    “……你也是个有故事的人啊。”她竟然用一种半开玩笑似的语气说道。

    谢琇:“……因为您拿出了您的秘密,所以我觉得……我也有义务拿出自己的秘密来作为交换。”

    崔女士扑哧一声,终于失笑。

    她笑起来的时候,脸上的阴霾退去了一些。

    “他……算是两者皆有吧。”她说。

    “我发现了他的症结,他也发现了……但当时两个人都很舍不得这样难得的机会,觉得好不容易隔了一世,才能相守……”

    “后来,他越来越少笑了。当时,那些人还是想要帮忙的,主要是因为他们想看一看这么宝贵的‘实验对象’,是否真的能够克服重重困难,在现代社会里继续生活下去……于是他们设法替他洗白身份,甚至还替他找了一个研究工作……”

    “但是,他依然很少笑。”

    崔女士脸上那一丝竭力装得云淡风轻的笑意,终于落了下去。

    “我当时还太年轻,不明白他已经能够完美地做好一个现代人,为什么还是不开心。”

    “他的工作就是研究那些金石、书画、瓷器……明明他从前时,闲暇时也爱研究那些……我记得他还曾经开过玩笑,说他若是不做这个首辅,定能成为一代金石大家……”

    谢琇忍不住脱口而出:“……赵明诚吗。”

    崔女士一怔,脸上忽然浮现出一丝苦涩的笑来。

    “我那时也是这么说的。”她露出了一线怀念的神情,目光越过了谢琇和盛应弦的肩头,望着他们身后那面墙上,挂着的那幅画。

    “我说,‘那岂非易安居士伉俪之翻版’?”

    她的神情逐渐怅然若失。

    “……但当时,他听了之后,并未欣喜,反而面色沉郁。”

    “我数次追问,还灌了他一壶酒,他酒后才终于吐露真言,说‘赵德甫晚年于仕途上一时鬼迷心窍,犯下大错;而易安居士性情刚烈,对此愧不能当,夫妻因此失和。我不欲与你行至如此地步,此非良兆,故而不应’。”

    谢琇:“啊……”

    她只能干巴巴地发出了一个感叹词。

    到了这个时候,她才记起来,赵明诚晚年在兵乱中表现平庸,还在下属造反时临阵脱逃过,因此被革职。李清照对他懦弱的表现深以为耻,长久以来对丈夫的敬慕一扫而空,夫妻因此失和。赵明诚深感羞愧,听到李清照口占那首著名的“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的绝句之后,更是郁郁寡欢,一蹶不振,很快患病去世。

    ……虽然说他们两人仍然是历史上提及“恩爱夫妻”时的代表人物之一,但这个结局可真不算是好啊!难怪徐慎之忌讳!

    谢琇再仔细想想,后来的徐慎之与崔仪之间,发生的情形不也差不多吗?

    徐慎之到了这里,绝了仕进之念,虽然有了一个体面而令人尊敬的工作,也不能满足他的胸中大志。他与崔仪虽未失和,但感情想必大不如之前融洽无间,到了最后,也是勉强在维持吧……

    所以,最后,他又走了。

    谢琇忍不住又问道:“他不喜欢他的工作吗?”

    其实这一问是废话。

    她知道——崔女士也明白她知道——徐慎之志不在此。

    徐慎之若不是为了她终身不娶,并不顾声名,竭力要助她掌握大权的话,他是会成为朝清徐氏的下一任家主的。

    而他深知自己已经无法达到身为朝清徐氏家主、必须做到的要求,因此主动辞谢了这个位置。

    但是他骨子里依然是那种世家大族的领头人角色,后来朝清徐氏推出的新家主,在徐大首辅的面前,也不过是一位唯唯诺诺的二把手罢了。

    而古代的这种世家大族的领头人,怎么可能真的甘于就做一个甚么“金石大家”,整天埋在故纸堆里,就研究研究刻石勒碑、钟鼎拓片之类的事情?

    谢琇忍不住叹息了一声。

    而崔女士已经轻轻一颔首,道:“因此,他最后又走了。……他也不得不走。”

    谢琇:……?

    她从崔女士的话语里读出了一丝不对劲,不由得拧起眉来,疑问地望着崔女士。

    崔女士转回视线,迎视着谢琇,慢慢说道:

    “因为我们后来发现,每一个小世界,都必须有重要人物作为剧情和逻辑的支撑——就像是定海神针那样。”

    “假如一介升斗小民从那个小世界里消失,不会影响到剧情后续的发展,也不会影响到什么天道的逻辑——除非他将来注定成为一个能够左右大局的大人物。”

    谢琇若有所思。

    崔女士续道:“这个人物不一定是皇帝、国王或者小世界里的最高领导者。”

    她想了想,最终举了一个谢琇与盛应弦都耳熟能详的例子。

    “譬如‘西洲曲’那个小世界里,有一次濒临崩塌的险境,就是长宜公主死于‘中京之乱’导致的。她的早逝,导致虞朝没有了送去北陵和亲的人选,承王遂被盛怒的纳乌第汗下令杀死。”

    “反过来,永徽帝没有了承王这个对于王位的威胁,他就可以徇私庇护杜贵妃和信王,也不会因为自己的皇子太过平庸、会被承王的能力威胁到而考虑认回他流落在外的‘天子遗珠’晏行云……”

    盛应弦:“……!”

    他虽然还有些懵懂,不太明白“濒临崩塌”是怎么回事,但结合上下文的叙述,也隐约猜到了,他生活的那个世界,曾经数次遭受到几乎灭顶的困境。

    而这种困境的产生,是由于一些对于“天道”或所谓的“剧情后续发展”产生了重要影响的人物,其命运发生偏差,而造成的。

    他是个聪明的人,虽然道义值非常高,头脑却并不僵木,很快就想到了谢琇去做小折梅,因为要将“天南教”毁灭的这一注大功劳送到他手上,而甘愿暴露了自己身为“拜月使傅垂玉”的一重身份,又因此受到了皇帝的威胁,被迫充当长宜公主的替身,出塞和亲。

    长宜公主本该执行的任务,本该换回承王……却被他的琇琇顶替完成了。

    所以,他无知无觉地继续生活在那个转危为安的世界里,不知道那是她付出了多少才得以换回来的……

    他幽深的眼瞳微微缩起,一股心痛、自责、愧疚以及更为复杂的情绪升了起来,瞬间就淹没了他。

    可他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所以,你去我们那里,是因为你要顶替长宜的命运?”

    谢琇:“……”

    她无言以对,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盛应弦没有听到她的回答,忍不住又将另一个疑问问了出来。

    “可是,那你为什么不直接……取代长宜的位置?而是要做纪折梅?”

    他不是个自我意识良好的傲慢自大之辈,当然也不会擅自去妄想什么“琇琇选择做小折梅一定是因为我”之类的事情。

    可是……

    老天爷原谅他的狂妄自大吧!他真的忍不住自己的脑子要一直这样去猜想!

    崔女士:“……”

    她露出一丝很奇妙的神色,像是不忍心戳穿这个年轻人的猜测,又像是……很期待这个年轻人和她最信任的部下,能够走过她和徐慎之没能走通的道路。

    因此,她并没有代替谢琇去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把期待的目光直接投向了谢琇,甚至还微微笑起来,说了一句:

    “你可以遵从自己的心灵去回答他。”她温和而鼓励地说道。

    “祝你好运。”

    第495章 【主世界梦中身】99

    啊, 好像崔女士一直都在这么对她说。

    自从崔女士上任,注意到了她这个不走寻常路的炮灰组任务渣之后,每一次她出任务之前,崔女士都会来和她聊聊, 最后说上一句“祝你好运”。

    她刚刚在和崔女士谈到“自己的秘密”的时候, 其实背后的例子, 是她的父母。

    她的父母算是双方联姻,毫无感情基础,不睦已久,家中每天都像个冰窟一样,每个人见面都透着一股生疏。

    因此, 谢琇在进入时空管理局工作之后,总是那个愿意接最多、最费力不讨好的任务,想要早日攒够一笔钱搬出来住的人。

    也因此,佛子玄舒那样不讨喜的人设, “三生事”那样不讨喜的剧情,谁都不愿意去的任务……最后也落到了谢琇的手里。

    因为给的酬劳太多了。

    当初, 正是因为“三生事”的前一次修复任务, 让谢琇终于攒够了买房的资本。

    在那个小世界里,面对佛子玄舒的百般冷淡, 还能硬撑着把“阿九”的剧情走完, 她都是靠着一遍遍在内心念叨“房子!房子!自己的房子!”,来平复自己受到严重伤害的精神的。

    而在“阿九”扑倒在佛子脚下, 自愿成为他得证大道的最后一阶的那最后一场戏,她也是想到这一场戏过后, 她就可以买到那间位于高档住宅小区的豪华公寓,于是演得格外卖力, 七情上脸,情绪流畅,演技具备了极高的说服力,甚至后来还凭借自己在这个小世界里的表现,一举进入了当年十大虐文任务盘点的榜单!

    从那时起一直到现在,她就搬出来独居,生活也获得了她想要的平顺与安宁。

    不用再去一遍遍听母亲含着愤怨说“我忍耐了这么多年,过得这么苦,全都是为了你!”、“没有你的话,我早就去寻找我的自由了!说不定会比现在过得要好得多!”,也不用再去忍耐那些在难得的假日、在家中的走廊或客厅,三人偶尔凑巧聚首时,相顾无言的时刻……

    她听说父母现在已经分居了,这很好。

    因为就在她搬出那个家的时候,母亲试图把她留下,但在发现百般劝说乃至哭骂,都不能动摇她的决定之后,母亲就提出,既然事已至此,她打算离婚,要自己的女儿拿出一笔钱来给她养老,如此才同意女儿搬出去住。

    那一回,谢琇答应了。

    也因此,她接了一个非常劳心伤神的古早虐文任务,无数次在小世界里拳头硬了的时候,为了剧情能走下去而不得不哑忍,自始至终对那位男主角怀着的只有愤怒与憎恨,甚至在回归时空管理局之后,面对着那一瓶竟然能够获得的“灵魂印记”,她的解决方式是——

    拔开瓶塞,任那一团浮荡缭绕着的“灵魂印记”逸散于空气之中;紧接着把整个瓶子都随手扔进了办公室的垃圾桶里,听着它坠进桶中发出沉闷的“砰”的一声,带着它里面所剩不多的一点黑雾,将要一起进垃圾处理站,她这才感觉胸中勉强压抑着的最后一点憋屈,差不多消散净尽。

    还好,在这个世上,还有一个地方,是她可以投奔的。

    并不是单纯的“时空管理局”这个机构,而是她在这里认识的人们,对她好的人们……

    如眼前的崔女士,如眼前的盛应弦。

    她并没有直接回答盛应弦的问题,而是如同以前无数次在产生疑惑时,向崔女士寻求指导和答案那样,把目光再一次投向了面前的崔女士。

    “我……我有一点疑问,想要先请教您。”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点极不明显的颤抖。

    崔女士何等敏锐,自然是立刻听了出来。她面露安抚的笑意,向着谢琇点了点头,示意她“问吧”。

    在问题说出口之前,谢琇深吸了一口气,不知为何,心头竟然带上了一点期待与紧张。

    “……我想知道,是每一位这种‘支柱型重要人物’最终都必须回到小世界里吗?”

    崔女士沉默了一霎。

    她垂下眼,仿佛在追忆着什么,又好像只是在单纯地思考。

    然后,她抬起眼来,目光复杂地注视着在她眼前并肩而立的两个人。

    “……是的。”她说。

    倘若不是这样,徐慎之或许当初还一时不能完全下定离开的决心。

    可是……

    倘若前头加上了一个前提条件“为了天下苍生”,那么没有一位心怀正义、富有风骨的士大夫会拒绝这样做。

    临行前,他久久地、眷恋地凝视着她,然后说“燕雪,我何忍为了一己之私情,而祸及百姓苍生?”。

    啊,“席燕雪”就是崔女士的真名。在“燕山雪”那个小世界里,徐慎之临终之前,崔女士曾经告诉过他。

    在那个小世界里,他一直称她为“详妍”——“详妍”就是崔六小姐的表字,出自于《闲情赋》里的那句“神仪妩媚,举止详妍”。

    “夫何瑰逸之令姿,独旷世以秀群。表倾城之艳色,期有德于传闻”。

    在那些耳鬓厮磨、情意绵绵的时刻里,他也曾如此对她附耳低喃,赞美着她的姿仪、她的美德、她的与众不同。

    但后来呢?

    后来,当她决意不走宅斗线,而是接受入宫的命运,要做站在这个皇朝之巅的那个人时,他送来了一张字条。

    打开之后,上面只写着“待凤鸟以致辞,恐他人之我先。愿在木而为桐,作膝上之鸣琴;悲乐极以哀来,终推我而辍音”。

    谢琇对这一段的印象非常深刻,因为以诗赋寄情,徐大公子确实是此中翘楚。当她看到这一段话的时候,都不免替他们心痛了很久。

    “我想托付凤鸟替我向你传达衷辞,又担心他人已经抢在我之前;我愿做一段桐木,制成你膝上弹奏的名琴,但欢乐至极以后,终究会变成伤悲,我也被你推开,不再弹奏”。

    谢琇:崔女士欠我一包面巾纸,真的。

    再后来呢?

    再后来,就是她一步步走上这个皇朝的巅峰,而他在身后目送、在身后推动,做她谦恭、谨慎又忠诚的助手,甘愿铺在通往丹陛的阶下,做她的踏脚之阶……

    到了最后,他咳血倒下,面色惨白,向她——向着至高无上的崔太后,呈上最后的遗折时,端坐在殿中的崔太后,展开缎面包裹的那封遗折,里面只写了四句诗:

    “悲晨曦之易夕,感人生之长勤;同一尽于百年,何欢寡而愁殷”。

    谢琇:崔女士欠我两包面巾纸,真的。

    但这个故事还没有结束,而她今天在崔女士这里听到了后续的全部结局。

    当他对崔女士说完那句话之后,崔仪沉默良久,尔后轻轻翘起唇角。

    就像是许多年前的那个春日,清河崔氏与朝清徐氏两大世家心照不宣,安排自家的六小姐与长公子相看。

    骀荡的春风里,陌上佳人抬起右手,拂去一缕被春风吹到自己脸上来的长发。

    她的衣袖因着这个动作而滑下了几寸,露出了一段皓腕,以及腕间的红玉手钏。

    她并没有因为顽皮的春风将她的长发吹乱而羞恼嗔怒,而是迎着春风的来处,微微仰起了脸,合上双眼,翘起唇角。

    彼时,徐大公子就站在距离她十数步开外的地方,原本漫不经心的神色在投过去的一眼之中慢慢沉凝。

    在他们最后分离的时候,也是一个这样的春天。

    早逝的首辅回到了他三十多岁的那一刻,隐有暗涌的小世界里,但这一回,清河崔氏再无六小姐。

    天子年幼懵懂,太后温和懦弱。朝清徐氏的家主,年纪轻轻即位极人臣,成为皇朝的中流砥柱。

    这一次他没有再拱手让出家主之位,但却让朝清徐氏的冢妇之位空悬了一生。

    他允许因为丈夫流连花丛而毅然和离归家的二妹代行冢妇之责,亦支持二妹终生不再嫁的决定。

    在临终前,他从怀里取出一只小瓶子。

    瓶子里装着早已失去药效的一些洁白……不,已经开始泛黄的药片。

    那是他曾经见过的、不可思议的现代文明留给他的最后纪念品。

    那些药片其中的大部分,都在他三十多岁的一场严重风寒之后使用掉了,拯救他免于由风寒转为肺病之灾。

    后来,他身体一直还不错。再往后,那些药片大约也随着时光的流逝而一点点丧失了药力,被他当作对她所在之处的最后一点怀念,而精心保留了下来,随身携带。

    他仰躺着,呼吸已经不是很顺畅,脑海里却异常地活跃。

    他想起了在那个不可思议的世界里生活过的日子。

    想起了一些无关紧要的琐碎小事,比如在忙碌的工作后两个人一起坐在街边吃烧烤,他被桌上的油渍和旁边高声大嗓说笑的人弄得眉头紧锁;比如在温润的夏夜里携手一起漫步在街边的林荫道上,迎面有牵着小狗的青年和女孩子嬉笑着并肩走过,圆滚滚毛茸茸的小狗在他们前方欢快地拨动小短腿碎步奔跑……

    还有,在那间距离地面足有二三十层楼高的豪华公寓里,他们在各个角落都留下了情深意浓、厮守缠磨的记忆。

    朝清徐氏的长公子第一次知道地毯亦可、浴缸亦可、桌台也亦可,甚至野外——

    不,野外还是算了。

    他记起当时自己气急败坏、严词拒绝的模样,不由得微微笑了。

    第496章 【主世界梦中身】100

    那是多么美好的, 如同梦境一般的一段日子。

    可惜,大丈夫立身存世,只有情情爱爱,终究是不会满足的。

    甚至连她这样的女中豪杰, 亦不会满足。

    否则的话, 崔六小姐当初就不会婉拒家中的安排, 毅然入宫。

    他也知道清河崔氏彼时内斗得厉害,早已不是很多年前那个清白立世、屹立不摇的世家大族。

    当然,朝清徐氏也未见得有多么清白良善。

    可是,他还以为以她的手腕、智慧和见地,要应对这一切都不是问题。

    哦, 当然不是问题。

    崔六小姐的手腕、智慧和见地,足以支配整个国家,又怎么会支配不了小小的清河崔氏或朝清徐氏?

    只是崔仪认为,她的手腕、智慧和见地, 更应当用在更伟大、更正确、更值得追求的地方。

    而非绮窗绣户之后,朱门女眷之间。

    她是他所见过最了不起的女性。也正是因为如此, 他们两人可以携手闯过无数风雨, 却不可能有一个人去屈身侍奉另一个人。

    他甘心供她驱驰,那是因为她目光所向的, 亦是胸有豪情壮志的男儿立身存世所应当奔赴的方向。

    当有一天他的世界缩减为一方小小的办公桌、几片碎石碑或破瓷片, 或者几张模糊的拓片纸张……

    久而久之,他的心中, 尽管极力压抑,依旧还是会生出不甘。

    鸿鹄焉能安于燕雀之巢穴?

    可是眼下, 他已经老得再也飞不动了。

    他伏在这温暖又陌生,重重绮罗堆砌、却又无比空空荡荡的巢穴之中, 终于允许自己放肆地去思念那追寻了一生又一生、却终不可得的佳人。

    “考所愿而必违,徒契契以苦心。拥劳情而罔诉,步容与于南林……”

    他近乎无声地呢喃着。

    回顾我这一生,所愿皆无法如意,徒然一厢情愿地用心良苦,为情所困的心情却无人可以倾诉,只能独自一人在南边的林中缓步而过。

    他竭尽全力,将手中紧握的那只小药瓶高高地举起,想要举到自己的眼前来,最后一次注视瓶身上那枚泛黄的标签上,她熟悉的小字。

    “每日三次,每次两片,至少连服七日”。

    呵。

    和他想要提笔写给她的那些风雅诗赋、优美文字截然不同。

    她留给他的最后念想,就是这么平平淡淡的十四个字,毫无平仄,毫无韵律,毫无美感,只有这等直接叙述,冰冷客观,直白扼要,简洁明了,却能够在关键时刻救他性命。

    他缓缓闭上双眼,恍惚间,那一年春日的清风仿佛又一次吹拂在他的脸上。

    缓坡上伫立着体态修长、身着鹅黄衫子的清冷少女,迎着那风仰首阖目,脸上浮现出一个惬意的笑来。

    而在坡下,一袭蓝衣的俊美青年定住脚步,亦微微仰首,视线的终点就落在那少女的脸上。

    徒勤思而自悲,终阻山而滞河。迎清风以祛累,寄弱志于归波。

    彼时,他不会知道,他此后无数次反复思念着这个人,咀嚼着彼此之间巨大鸿沟留下的苦涩,想要向她奔赴而去,却终究相隔山河。

    ……就如同那优美而哀伤的诗赋中所说的那样,到了那时,我还能迎着清风,任清风洗去我一身疲累,再将这微薄的一点希冀,寄托于归去的流波之间吗?

    徐慎之最后一次问着自己,但是他知道,他终究是得不到答案的。

    “详妍……燕雪。”

    他翕动双唇,最后一次费力地发出这几个他不知在内心之中翻来覆去念了数千数万次的音节。

    这一世,没有详妍,没有燕雪,没有崔仪,没有一切。

    没有了她,他依然可以坐到首辅之位,凡历数十年,权柄不坠。

    可是啊,可是。

    这一生,终究毫无意趣。

    他更不会知道,在他气息沉寂之后,与他时空相隔、时间错位的那一个世界里,时间流速要比他那里慢得多、因此彼时只有三十几岁的她的案头,有一盏小小的孤灯,乍然明亮了一霎以后,亦永远地暗了下去。

    而她,伸出手去,覆盖在刚刚灭掉、犹有余温的灯盏上,沉默良久,用另一只手在面前的屏幕上打出了一行字。

    “‘燕山雪’世界,永久封存吧,不必再监控了。”

    当屏幕上传来对面发送的“好”和“已封存”两条极短的消息之后,掌管整个时空管理局的优秀女性却在自己的办公桌之后,深深俯下了头,任凭两颗泪珠,坠落在深色的红木桌面上,化开了一滩小小的水迹。

    “燕山雪”的故事,曾经是造就崔女士传奇职业生涯的最亮一笔。即使时至今日,凡是盘点时空管理局历史上最出色的表现、最精彩的故事,任何榜单,都绕不过“燕山雪”。

    但就在“燕山雪”一次次被提及的背后,隐藏着多少难以弥合的伤痕呢,却只有崔仪自己知道。

    诚然,只要她想,她大可以一次次重回那个小世界里的某个时间点,再去见徐慎之。

    但这种肆无忌惮的重启和进入小世界,罔顾剧情与人物的逻辑和发展,本身就是对这个小世界的一再伤害。

    假如她一意孤行、只顾自己,总有一天这个小世界会被伤害到再也无法支撑运行、只能崩溃的地步。

    那么,到了那个时候,那个小世界里的千万人,会随着她的心上人一道,全部烟消云散。

    而假如她能够为了他和世界里的其他人的福祉,强忍心痛、压抑渴望,不再去打扰他们的话,那么他们就会在那里度过相对圆满的一生。

    但也只有一生而已。

    那个世界在不被外力干涉的条件下,就如同现实世界那样,时光的洪流永远滚滚向前,而凡人的一生,即使到了七十、八十、九十岁,亦不过是漫长岁月中的短暂一瞬,须臾间便化作一道光芒,飞逝而去。

    所以,她去见徐慎之,小世界便有可能被削弱而陷入危险,最后她终究是要停下这危险的举动的。而她不去见徐慎之,小世界便会沿着时光的轨迹一路向前,永不重复、永不回返,他也会在那里结束他的一生,与她终究是阴阳两隔。

    想到这里,崔女士微微阖目,再一次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有些注定的‘重要人物’,是终究要回归那个小世界的——如果不想无辜的一整个小世界,都因为自己的私情而崩塌的话。”

    她重新睁开眼睛,目光中带着同情、怜悯、温和的抚慰,以及共情的感伤。

    “琇琇。”她用一种极其温柔的语气唤道。

    “你不会忘记,‘西洲曲’的主角是谁了吧?”

    谢琇:!!!

    崔女士的声线很好听,凌厉起来时有种统摄朝堂的威严凌锐,但放柔下来的时候,又如同春水一般潺缓温柔。

    但即使再如何动听的嗓音,再如何温柔的语气,也无法掩盖那句话如同刀锋一般落下的冷锐酷厉。

    世事浮沉,天意如刀。千般恩爱,都付流水。

    谢琇下意识转过脸去,一下子就看到了同样转头看向她的盛应弦的神情。

    听到了这种如同最终裁决一般的宣判,他只是微微蹙起了眉,神色沉沉。

    他的脸上并没有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苦之色,也没有即将与她生离死别的巨大悲伤,但他眼眸里分明隐藏着翻滚的暗涌,那种眼神仿若要透过她的双眼,直抵她的灵魂,直到他将她的一切都牢牢镌刻在自己心上一样。

    是的,谢琇在听到崔女士话语的一霎那,就明白了一件事。

    盛应弦若是明白他就是“西洲曲”那个故事的男主角,他便不会因为一己之私情而置整个世界于不顾。

    而看起来,他显然是已经猜到了。

    呵,他又怎么会猜不到呢?

    “西洲曲”一诗,分明是一种线索,贯穿了他的少年与青年时代。

    曾经,那是在江北盛家村中的小少年,与真正的“纪折梅”之间留下的回忆。

    但是在他们两人相遇之后,又何尝不是一种他们两人之间的纪念呢。

    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

    当盛应弦踏上郑啸府邸后院水榭前的那条曲折回廊的时候,心头回想起的,就是这几句。

    他不可能不明白,这首诗事关于他,与这首诗相关的故事里,他就一定是那个主角。

    他们两人不知道互望了多久,终于,谢琇微微启唇。

    “……弦哥。”她语气艰涩地唤道。

    但是在她率先说出那些严苛字眼,来承担分手责任的时候,盛应弦却抢着开口了。

    “……对不起。”他说。

    顿了一下,他低沉醇厚的声线里染上了真正的痛苦。

    “对不起,琇琇。”

    他沉痛地说。

    “是我的错。”

    这几个音节,他就好像说出来的时候已经耗费了全身的力气。

    喉间像是有锋利的刀片在研磨着细嫩的血肉,一下下的,分外疼痛,很快就变得血肉模糊。

    “我……是个坏人,一次次地,只会把你推向自我牺牲的境地……”

    他的面容上,终于首次浮起了先前压抑得很好的难过之色。

    “本来,我也很希望能有什么机会,能一生与你厮守……却不料天意弄人,终究是有今生,无来日……”

    “我……我不是个好人,愧对你的信任……以后,就把我忘了吧……”

    那双深湛的眸子里起了一阵波动,仿佛有可疑的水光从中浮现。

    他抿了抿唇,下颌紧绷着,鼻翼飞快翕动,像是不这样做的话,眼角处就会马上滑落他竭力忍耐的水珠一样。

    似乎是为了掩饰,他忽然向后倒退了一步,然后向着她深深一揖到地,从不曾为谁折下去的劲腰弯了九十度。

    “全是如惊无能……今日相别,罪过全在于我。”

    他停顿了一霎,终于选定了一个对她的称呼。

    “公主殿下高风亮节,某惭愧无地。”

    他的声音微微颤抖着。

    “……本拟此生相托,奈何缘业不遂,见此分离。天意如此,枉负殿下深恩,纵我万死,亦莫能赎。今朝一别,某愿在此立誓,终身不二娶,岁寒不改心。伏愿殿下千秋万岁。”

    第497章 【主世界梦中身】101

    谢琇:!!!

    怎么回事!她还什么都没有说, 为什么他就要把自己的一生都赔给她了!

    谢琇的性格里,最好的——也是最糟糕的——一个部分,就是她的执拗。

    即使面临绝境,也要死死抓住悬崖的边缘, 试图从中找出一线生机;不到了自己终于闭上双眼的时候, 就怎么也不肯放弃……

    这种性格, 或许才是当初的崔女士最看重的一点。

    也或许才是崔女士以此断定,将来谢琇会成为下一位时空管理局的传奇员工的理由。

    “不……总会有办法的……”此刻,这位浑身染着尘土、模样有些狼狈,目光却永远十分明亮的年轻姑娘就摇着头,一脸拒绝就此接受最后通牒的顽固相。

    “我一定能想出办法来, 不要这么就放弃啊,弦哥!”她厉声喝道。

    或许是身为“主世界”原住民的那点潜移默化的强大自信,谢琇似乎并不像盛应弦那样,觉得“法则”是什么一定不能够找出漏洞来钻的事。

    作为头脑灵活的年轻人来说, 谢琇并不认为崔女士与徐慎之的BE,最终原因只有“天道难违”这四个字。

    最大的原因之一, 应该还有他们两人太过相似, 彼此都有割舍不下的志向、道路与尊严,因此才最终分隔两地, 忧伤以终。

    清河崔氏的六小姐, 与朝清徐氏的长公子,他们同样是优秀的, 骄傲的,杰出的, 有高至天际的远大志向、自尊心与道德值,在某一时刻, 这些要素其中的一点或几点,就会无声无息地化作难以克服的心魔,阻挡他们走向对方的脚步。

    可是谢琇呢?

    谢琇的性子里除了执拗之外,还有一点,也颇为重要。

    那就是“柔软的身段”。

    她自是可以在身入敌营时以一敌万,行刺蛮人汗王,风骨气节尽皆彰显。

    但是她也可以在其它时候,放低身段,灵活变通,来达到自己想要的目的。

    她可以谦恭,可以温柔,可以彬彬有礼,可以折节下交,并不觉得自己率先折腰一揖,就是低声下气,被人占了天大的便宜。

    想占她的便宜,可没那么容易呢。

    不卑不亢,不倨不傲,以礼待人,推己及人,因而生谦恭慈悲心,由此又可生一往无前之大道。

    在该倔强的地方倔强,在该柔软的时候柔软,心有大义,身段若水,可无孔不入,无往不胜矣。

    谢琇没空回应盛六郎的一番肺腑之言、痛心之词,只因她正在飞速运转着自己的大脑,全力思考。

    忽然,她眼睛一亮。

    “崔女士,请问每一个小世界的时间流速都是相同的吗?”她提问道。

    在一旁已经痛苦得眼尾都红了的盛应弦:“……?”

    他这才直起身来,放下拱起的双手,有点不可思议地从旁望着她的侧颜。

    没错,谢琇为了向崔女士提问,又把脸转回去了,改为正面直视着崔女士,以表礼貌和尊重。

    所以此时,盛应弦只能看到她的侧颜。

    她的脸颊上似乎还有一道淡淡的灰尘蹭上去的印子,肌肤红润、神情认真,那双他亲吻过、膜拜过很多次的红唇正飞快地开合着,清亮的嗓音吐出一连串他有些听不懂的字眼。

    可是她是如此生动,如此坚韧,如此美丽,令人心折。

    再重来一千遍一万遍,踏过千山万水,他也不会再遇上这么一个人了。

    他的心脏微微悸动起来。

    可是谢琇却全神贯注于自己的思路,没有注意到旁边的盛六郎变得炽烈起来的目光。

    “我经过许多小世界……也曾经思考过这个问题。一个参照物是,与主世界的时间对照……”

    谢琇语气急促地说道,心头长久以来滋生的那点疑问愈来愈壮大,合成一股力量,在撞击着她的胸腔。

    “我们出任务,虽然对于我们来说都是‘睡了一觉’的感觉,但实则这中间的时间长短,还是有分别的。睡八小时、十几个小时还是几天,都不一定……”

    “而且,即使同样都是非修仙类的正统古代世界,时间的流速,也有差别。有的时候我花了‘那边’的十几年,回来的时候竟然只过了十几分钟……但有的时候我只花了几年时间,回来的时候却已经过了几个小时……”

    “我从未想过要去深入探究,但现在我想到了一种可能。”

    她的双眼熠熠生辉,是在绝境之中依然不放弃希望的眼神。

    崔女士忍不住也出了声。

    “是什么?”

    谢琇说:“假如……正好有那么几个小世界,与主世界之间的时间流速对比相对较为合理,是否……可以从那些小世界里征召心性坚忍、信守正义、口风紧密、身手高强的原住民,来填补时空管理局的优秀任务者过少,导致大家不得不长期超负荷工作的……缺陷?”

    崔女士:!?

    她一瞬间不由得惊愣。

    这真是……未曾设想过的道路啊。

    无他,这样的人实在是太难找了。

    比如徐慎之,他除了武力值不够高以外,几乎可以满足其它的一切标准,然而到了最后,他才厘清自己的理想,不是去拯救其它与他全然无关的陌生世界,而是将他出身的那个世界治理得海晏河清,万世太平。

    归根结底,古代背景下出来的优秀人才,无非身在朝堂或身在江湖。

    身在朝堂者,就如同徐慎之这种优秀的士大夫一般,在“兼善天下”的目标之前,先要独善自己出身的地方。

    而身在江湖者,虽为侠士,但法律意识太过浅薄,一个不愿哑忍、快意恩仇,说不定就会坏事。

    而现代小世界里,虽然也可以遴选出一些人才,但对方也有自己的家人、亲友,有自己的事业和熟悉的生活环境,凭什么要求人家放弃这一切,孤独地四处穿梭,甚至不能将自己的使命和工作内容,清楚明白地告知家人和亲友呢?

    更何况,这种“时间流速和主世界相比刚好合适”就是一个非常严苛的先决条件。

    比如徐慎之的“燕山雪”小世界,时间流速比主世界快得多,他七十高龄而终的时候,崔女士才刚刚三十多岁。

    他若是愿意转移到主世界来生活,自然可以与她白头偕老。

    可惜他所认为能够发挥理想、实现自我价值的地方,终究是在自己的故乡。并且,作为剧情的支柱,他也无法长期离开自己的故乡。

    于是他们两人只能黯然BE。

    但现在——

    谢琇的眼中仿佛绽放出极为璀璨的烟火来,就像是在“西洲曲”的故事里,出塞和亲之前,于郑府水榭中与盛应弦见的最后一面那夜,中京城的上空爆起的一束束灿烂烟花那样。

    “‘西洲曲’与‘千里光’一脉相承,发展至今,重要主角应当早已做出转移!”她说。

    “‘千里光’的主角,不是盛如惊,而是——”

    盛应弦:!!!

    他这一次总算听明白了一件事。

    那就是,他或许不需要像那位她们口中的“朝清徐氏的长公子”那样,因为必须背负起肩扛整个世界继续前进的责任,而被迫离去。

    因为,故事是发展的。

    他与“纪折梅”的故事已经讲完了。

    ……可是,晏行云——不,李重云——的故事仍在继续。

    以“天子遗珠”之姿,得以登上大位,成为中兴之明君的传奇故事,依然是他们那个“小世界”的主要轨迹。

    ……他不需要担负起整个小世界了,因为那个小世界里,更重要的人物是新天子,李重云!

    他不由得从喉间发出“哦!”的一声惊叹。

    而崔女士也在同一刻明白了谢琇的意思。

    是的……和徐慎之必须一肩担起“燕山雪”的兴亡,因为他是那里最大的权臣,天子可以换,但徐大首辅无法取代的状况不一样!

    “西洲曲”已经延伸成了“千里光”,原本的男主角盛应弦,自然也可以退位让贤给新的男主角,晏行云!

    这是一个多么绝妙,又不可多得的境况!

    “西洲曲”写的是盛应弦的故事,“千里光”则是在写晏行云的传奇。这两条线可以并行,也可以互不干扰;但是在晏行云登上皇位之后,作为新天子,天道的眷顾自然也会降临到他的身上,所以他的重要性,是一定会超过盛应弦的!

    在全新的小世界里,盛应弦可以没有其它传奇故事继续传世,但人世间、史书上,却一定会继续详细记载和传颂晏行云接下来的人生。

    崔女士的目光也不由得微微亮了起来。

    她为谢琇感到高兴。

    虽然还有很多问题要厘清和研究、很多障碍要一一摆平,但是——

    假如真的有一对有情人,可以走完她与徐慎之中途断绝的道路,那就好了。

    而且,她由于关注谢琇的任务进程,所以清楚地记得,那个小世界的时间流速,对于任务者来说,再理想不过。

    她设想了一下,如果能够征召盛应弦成为“任务执行者”的话,只要不给他派什么一持续就长达几百年的仙侠类的任务,那么他完全可以经由时空管理局中转,天黑而作,天亮而归,甚至不影响他第二天上衙!

    第498章 【主世界梦中身】102

    而且, 像盛应弦这样堪称人间绝品、道德标杆的人物,放眼各个小世界里,也是十分罕见的。

    他正直但懂得变通,他英勇但懂得进退, 他悲天悯人却并不圣父, 也不会被道德裹挟。

    即使是用最挑剔的眼光来看待, 盛六郎除了幽默风趣方面欠缺一些之外,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弱点。

    ……也难怪自己最得意的部下要这般拼命地挖掘一切可能性和规则的漏洞,想要为他——或者说,为他们——生生制造出一点HE的可能来。

    崔仪不会对谢琇去说“你比我运气好”或者“倘若徐慎之是这样该有多好”一类无用的话。

    因为她心里也清楚,徐慎之不是盛应弦, 但天时地利之下,她爱的就是徐慎之。

    假如当初去执行任务的那个人换成她,盛应弦或许会对她敬佩有加,却不会倾心以待。

    因为谢琇是那个更活泼俏皮、更花样百出、更懂得放下身段的人。

    并不是说崔仪就不如谢琇脑筋灵活。而是, 崔仪根本就不会采用一些谢琇会用的做法。

    这无关上下对错,只是性格使然。

    崔仪是时空管理局历史上最杰出的大女主执行者, 一入行就是大女主, 到了金盆洗手、进入管理层的时候,依然是大女主。

    但谢琇不同。

    入行以后很快就因为太过格格不入而沦为炮灰, 于是在一连串的曲折坎坷之中学会了姿态柔软、行事圆融, 斩得了上将军、也放得下身段哄人;别人是谈起情来可能会被柔情融化,因此“百炼钢化为绕指柔”, 但她是“既可以当百炼钢,也可以做绕指柔”。

    她可以做脚下顽石, 亦可以做高天之云。可以做在尘泥中挣命的村姑,也可以做蹈流波而起舞的天女。

    一言以蔽之, 脑子灵,性格好,手腕佳,戏路广。

    也难怪盛应弦这个原作之中没有动过情、一心只装着世间正义的大男主,会被她牵动心神,自此念兹在兹,不能或忘。

    崔仪想,或许应该给他们一个机会。看一看盛六郎的选择是什么,究竟是不是会与徐慎之的选择不同。

    她这么想着,板起脸来,将全部的气势外放,凌厉地迫视着面前的盛应弦。

    这么近距离地看他本人,崔仪也要感叹一句,他的长相真是不能再英俊端正了,既符合古代的相术那一套“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的说法,又因为他的肩宽腰细的一具好身材,衬托出了一副优越的头身比,也十分符合现代的审美。

    可惜他没有穿着那身绯色官袍。那套皮肤一上身,盛六郎身上的清直正气瞬间散发出耀眼的光芒,能让陌生人都不由自主地放心信任。

    如果再加上他的性格和三观的加成,崔仪一点都不惊讶他在本年度的时空管理局人气总榜上的位置,都一直在攀升中。

    谁会不喜欢一生维护和平、追求正义,危不摧志、达不改心,情绪稳定、性格成熟,又一心一意只爱一个人的好男人呢?

    崔仪都有一瞬的恍惚,就仿佛——这个人好得就像假的一样。

    ……可他是真的。

    他就挺立在她面前,不卑不亢,从容不迫,谦逊有礼,坦坦荡荡地任由她打量自己,也不动怒。

    崔仪本想给他一点压迫性的提问——据说这样可以逼迫出一个人的本性——但话到嘴边,她却问了另外一个问题。

    “……你曾经做过错事吗,盛侍郎?”

    盛应弦微微一怔。

    他对于刚刚谢琇的一番话只听了个囫囵半懂,但他听明白了她是打算说服她的这位“崔长官”,为他们两人继续在一起争取其它方式实现。

    因此他现在期待着这位“崔长官”来正式与他谈判这件事,但没有想到的是,她开口竟然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盛应弦虽然惊讶,但对于这个问题,还是慎重地想了一想,点点头道:“有一些。”

    崔仪这一下真正地惊异了起来。

    这位放在哪个小世界里都堪称道德标杆一样的人物!竟然说自己做过一些错事!

    她忍不住问道:“比如说什么?”

    ……就算是新员工入职前的调查吧。她总得确定这个人真的没有任何问题,才能把他招聘进来,是吧?

    崔仪不动声色地紧盯着盛应弦。

    而面前的高大青年却泰然自若,光明磊落。

    他说:“我也做错过很多事情……少年时,不该对小折梅一家未做任何妥善安排,就离家拜师求学,数年未曾归乡……我本该想到纪家作为盛家村的外来户,纪叔父又已过世,孤儿寡母度日艰难,我不应该完全把这个责任交托给留在家中的长辈家人,就毫无挂碍地离开……”

    崔仪:“……”

    虽然说善于自我批评和反省是好事,但盛六郎提及的事情发生时,他自己也只有十三四岁,想不了那么周全,这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不过她没有说话,静听着盛六郎继续自省。

    “后来,我虽然与……琇琇,共处于……一府之中,但忙于公事,未能体会到琇琇暗中承担了多少压力和黑暗,最后还无知无觉地让她受了家父和先帝的逼迫,这是我的不是……”

    崔仪:“……”

    不,你就该这么做。你不这么做的话,剧情反而会崩塌啊喂!

    而且,作为她看好的时空管理局优秀员工,小谢本来就应该不让他发觉自己私底下的计谋才对嘛!

    当然,崔女士是不会说出来的。于是她露出一个和善的微笑。

    “盛侍郎有自省之心,谦逊行事,这可是十分优秀的品质……我们对此十分赞赏。”她说了句场面话,才斟酌着语言,又说道:“我刚刚去核查了一遍储存室,发现小谢那个柜子里……有几个瓶子丢失。”

    谢琇:?!

    崔女士把手从衣袋里拿出来,手中拎着一个绒布制成的束口袋。

    “这里面是余下的几个瓶子。”她说,“已经丢失的,大约是追不回来了……为此,我需要你去做一件事。”

    谢琇:“好的!”

    崔女士虽然提及这件事心情有些沉重,但面对这位年轻姑娘又脆又响亮的应声,也不由得莞尔一笑。

    “答应得也太快了,说不定是挺折磨人的任务呢?”她戏谑似的说道。

    谢琇:“既然那些人要针对我,‘灵魂印记’瓶子的丢失,就算是我的责任。如果能有任何我能做到的事,我一定会去做的!”

    小姑娘一点磕绊也不打,声音清脆,目光明亮,语气坚定又自然。虽然刚才才在“特殊研发部”的测试室里逃脱了一场游戏仓爆炸的危机,她的样子看上去有几分狼狈,但是她身上所绽放出来的那种明快动人的气场,却毫无疑问足够吸引。

    ……瞧,这不是就把盛侍郎的眼光吸引过去了嘛。

    这么想着,崔仪感觉自己的心头慢慢地渗出了一点酸涩混合着温柔的情绪。

    酸涩是因为自己当年缺乏这样的勇气,是因为自己当年没有遇上一个如此适合被招募过来、使事情两全其美的人。

    温柔则是因为,她看到了这一对有情人眼前出现的曙光。

    而她愿意为此承担一定的风险,和更重大的责任。

    崔女士说:“那么,你就要回去那些人所在的本生小世界里,把尚存的‘灵魂印记’还给他们。倘若是丢失了‘灵魂印记’的人,你也要过去看一看,确定一下他们的安危。”

    谢琇:“……?!”

    崔女士叹了一口气。

    “其实以前,时空管理局内部混乱,管理不善的时候,也曾经丢失过‘灵魂印记’。”她说。

    “但当时,好在‘灵魂印记’没有被拿去做什么越界的坏事,所以只是逸散了而已。这样自然的消逝,是没有多大危害的……”

    “可是这一次,我们有充分的理由相信,那些人将‘灵魂印记’注入了你所在的游戏仓。所以那些人才会在剧本小世界里觉醒记忆。只是你破坏那个世界的速度不慢,又很好地维持了那里的剧情,让他们没有持续觉醒到百分之百……”

    “持续觉醒到百分之百”的盛应弦:“……”

    他忽然感到有一点心虚,生怕这位“崔长官”看出来他的记忆全部都恢复了,更怕这位“崔长官”问出来,他到底是如何重新获得了百分之百的记忆!

    他咳嗽了一声,试图岔开“崔长官”的注意力。

    “那么……我要做什么?”他谦逊地问道。

    崔女士看了他一眼。

    而那一眼委实有些奇怪。盛应弦敏锐地察觉到了,但是他并没有多想。

    “啊……”崔女士仿佛被难住了一般,还沉吟了一下,才答道:“盛侍郎就暂且在这里休息一下,等一等小谢执行完任务回来,可好?在你这里,你是不会感觉到过了很久的,或许在你的视角下,小谢才刚走十分钟……呃,大约一盏茶时间,就又回来了……”

    盛应弦:!

    他猛地愣住,这才第一次意识到了一件事——

    琇琇所在的这个世界,时间的流速,真的与他所在的那个世界,有着很大的区别。

    虽然当初他们两人重逢时,他也为了她依然十分年轻的容颜而感到过诧异,但当时他以为那是“借尸还魂”,而“谢太傅的长女”本就应该拥有一具那样年轻的躯壳。

    但是现在他却觉得,说不定那也是这两个世界时间流速不同所带来的差异?

    他看了一眼身旁的谢琇,发现她正在整理那只束着口的绒布袋。

    布袋里偶尔传来几声碰撞声,应该是里面装着的瓶子发出的声响。而她抿着唇,目光十分专注地拨动那几个瓶子,好像挨个在确认着什么。

    盛应弦忽然发现她的脸颊上,大约在左颊颧骨下方,有一道短短的脏污痕迹。

    大约是刚刚奔忙的时候,在哪里蹭上的吧。

    盛应弦想到她等一下还要出任务,或许她会希望自己整理得光鲜一些再出现在其它任务小世界之中?

    于是他轻咳一声,低声提醒道:“……琇琇,你的脸上——”

    他并没有直白地说出“有一道脏”之类的话,而是说了一半就含蓄地停了下来,然后伸出一根食指,在自己脸上的相应位置指了指。

    谢琇:?

    她的注意力好像还都投入在确认布袋里的瓶子之上,见了他这样,满脸都是茫然,还凑过来顺着他的指尖认真地看了看他的脸。

    盛应弦:“……”

    他有一点啼笑皆非,只好轻轻地摇了摇头,低声解释道:“……不,不是我。”

    谢琇依然满头雾水,下意识接了一句:“……那是谁?”

    或许是她很少表现出这副拙样,盛应弦稀奇地看了她一眼,忽然翘起唇角。

    “是你。”他温声说道,摇头叹息了一声,紧接着居然伸手扶住她的一侧脸颊,再以指腹微微用力地在她脸上擦蹭过去,将那一抹灰痕拭去。

    第499章 【主世界梦中身】103

    他满意地重新打量了一遍她的脸。

    “现在可以了。”他显得有点不好意思, 似乎是因为在“崔长官”面前唐突了一位年轻姑娘,虽然这姑娘曾经是他的未婚妻、也永远是他的心上人,他却依然有种责怪自己大胆孟浪的愧疚感。

    他的那只手不自然地动了一下,手指相互摩挲了几次, 仿佛是要记住刚刚触碰她脸颊的感觉。

    “那么, 我就在这里, 等你回来。”他温声说道。

    谢琇眨了眨眼,笑了。

    “好。”她说。

    崔女士就在他们旁边不远之处,望着这一幕,却只是欲言又止了片刻,似是满怀心事。

    然后, 她看着谢琇转过身来,就朝着谢琇点了点头,说:“你跟我来。”

    谢琇跟在崔女士身后往门口走,到了门口还悄悄回了个头, 发现盛应弦依然伫立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便俏皮地笑着一歪头, 抬手向着他挥了挥手。

    盛应弦抿住嘴唇, 压下自己心头对她单独去出任务的担忧,也向着她重重一颔首。

    房门发出一声“咔哒”轻响, 在她身后关上了, 阻隔了他的视线。

    ……

    说是紧急任务,但谢琇手里那只绒布袋里, 其实只装着三只瓶子。

    盛应弦与晏行云都在那个剧本小世界里恢复了记忆,对应到现实世界里, 应当就是“特殊研发部”那群人当时在游戏仓里非法注入了他们两人的“灵魂印记”。

    崔女士说,以她以前对这个项目研究进程的了解, 注入“灵魂印记”,也是有特殊要求的,并不是随时随地都可以。

    她说,就好像火箭发射需要一个最适合的时间,名为“发射窗口”一样,利用“灵魂印记”召唤或克隆一个小世界中的人物,也需要这样的“窗口”。

    换言之,就是在他们情绪波动最为剧烈、灵魂最为动荡不稳的时刻,对他们下手,最容易成功。

    谢琇:“……”

    所以她误打误撞,竟然还破解了这其中的一部分原理是吗!

    她有些后悔不该那样试探,尤其是不该那样试探晏行云。但是彼时她对这可恶的项目一无所知,满心都想着如何破获游戏剧本里的奥秘——而倘若没有足够多的人被外界干涉而觉醒记忆的话,说不定那个构建起来的虚构小世界依然会固若金汤,不可能动摇,更不可能崩毁!

    毕竟,只有一个人发疯,是无法动摇那个小世界逻辑运行的根基的。即使那个人是高高在上的“太后”也一样。

    只有那些居于重要位置的人们一一出现问题,小世界的运行逻辑愈来愈不能自圆其说,一切都才会出现裂痕……乃至转机。

    但好在谢琇也及时打消了“通过唤醒所有人记忆来颠覆剧本小世界”这个危险的想法,因此佛子玄舒的记忆只觉醒了一半。

    现在那只属于他的瓶子里只剩那一点金色的雾霭,还藏在她怀中的绒布袋里。

    崔女士说,“灵魂印记”的提取,实则代表着对方对她的眷念和牵挂。那是感情的结晶,也是对方的一缕执念。若是逸散了的话,对方的心头或许就永远有一块缺失。

    若是放在性情平和、与人为善的人物身上,少这么一点执念,似乎也没有什么关系。

    但倘若对方是性格乖张或想法异于常人之辈,更甚者,还有那种乖戾偏激的人物,少了这一缕执念,或许对方内心空虚之余,就会闹出些大事来。

    这也是为什么“特殊研发部”要选择盛应弦与晏行云先行下手。

    盛应弦稳重成熟,满心正义,循规蹈矩。晏行云虽有些固执追求高位——实际上是在追求那个世界的肯定——的心思,但总算是行止有度,并不妄动干戈,未来也应当成为一代明君,些许执念,并不过分。

    他们都可以算得上极有自制力的人物,因此也不会因着一念之差,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恶事来。

    所以他们是“特殊研发部”动用“灵魂印记”做实验的首选。

    他们的“灵魂印记”彻底没了,这件事姑且先放在一旁。

    目下的头等大事,是需要去剩下那几人的小世界中,确认一下他们没有受到“特殊研发部”行为的波及。

    ……顺便也将“灵魂印记”还给他们。

    崔女士说:“‘灵魂印记’是情深的证明,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他们心灵的一部分……若是真的还给他们,固然是替他们稳定了神魂,却也有可能让他们重拾对你的那种执着的感情……你,要怎么选择?”

    谢琇:“……难道就没有一个两全其美之道吗?”

    在替她关上穿梭舱门之前,崔女士久久地注视着她。

    “有。”她最后说道。

    “在他爱你的时候,也就是‘灵魂印记’与他的感情产生连接的时候……在那个时刻,打碎这个瓶子,将瓶中涌出的‘灵魂印记’在他面前捏散,或许可以切断这段情感的连系。”

    谢琇:“……”

    这是什么见鬼的无情无义招,黯然销魂掌。

    她忍不住问道:“这种法子实验过吗?可靠吗?真的没有问题吗?”

    崔女士的手搭在舱门的门框上,视线向下落在已经在舱中安然躺好的谢琇脸上,然后——

    含笑摇了摇头。

    谢琇:“……???”

    崔女士说:“有人实验过,虽然后来他们的确是恩断义绝了,但谁也说不好那算是哪一种实验的后遗症……”

    谢琇:“……那个人,是您当年的同事吗?”

    想一想,当年进行这种秘密实验的时候,或许也有可能还有别人参与。

    毕竟,那么多作品形成的小世界里,总有一些作品能把其中的人物塑造得十全十美,光彩照人,引人倾慕。

    喜欢上其中人物的任务者,也决不可能只有崔女士或她两个人。

    谢琇有点出神,不知不觉间把自己的疑问说了出来:

    “……后来,她又怎么样了呢?”

    崔女士讶异的目光在她脸上一掠而过。

    “啊,后来吗?”她轻轻地重复了一遍谢琇的问题,尔后笑了一笑。

    “后来,她就成了这个秘密项目最疯狂最虔诚的拥护者,长期以来,一直在私底下致力于恢复这个项目的研究……”她慢慢地说道。

    谢琇:!?

    崔女士的目光仿佛飘得远了,像是在记忆之中,与那位当年和自己一样出色的同事兼友人,在时光中对视。

    “陈伶萃……现在是‘特殊研发部’的部长。”

    “她想要用尽一切方法,将当年从‘那个人’身上夺走的感情,再重新唤回来……”

    谢琇悚然而惊。

    但是崔女士并没有再继续回忆下去,而是将目光陡然又投向她的脸上,神情变得无比郑重。

    “所以,做让你自己不会后悔的决定,琇琇。”她说。

    “祝你好运。”

    谢琇选择的首站,就是“三生事”那个小世界。

    既然佛子玄舒的“灵魂印记”只留下那么一丁点,就是她首先要解决的问题。

    她刻意选择降落在剧情结束的时分——也就是原本故事里的“阿九”早已下线一鞠躬,无凛剑君也理应与小师妹携手飞升之时。

    时值深秋,谢琇被投放的地点居然还是一条山道上。荒野中天寒风大,一瞬间就把谢琇吹得乱发飞扬。

    谢琇:这个可恶的穿梭舱!是时候加个小世界即时天气预报了!免得让任务者进入小世界时选择衣着失误!

    这个穿梭舱只能显示最基本的日期和地点,所以谢琇当初一看日期是“十月初九”,地点是“北朔山”,就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最普通的“北方女性秋季套装”。

    她抬手将被风吹落的、披风上的兜帽,又戴回自己头上,用手将被吹得乱糟糟的鬓发简单梳理后塞进兜帽里,游目四顾,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竟然把她丢在一处旷野里……此处地形她也不甚熟悉,毕竟当初作为修仙一族,她都是在天上高来高去的,并没有注意过地面特征……

    而且,她总觉得“北朔山”这个地名好像有点耳熟,只是一点都想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来过这里。

    穿梭舱应该会把她投放在距离佛子玄舒很近的地方,那么就是说……佛子玄舒此刻也应该在这座山里?

    可是这座山何其之大,她要到哪里去找佛子?

    谢琇又抬手掩了掩兜帽,一时间竟然有点无处下手的茫然。

    荒郊蔓草,尘沙漫天,日冷风寒……

    倘若现在不是白昼,还真个有一点聊斋的气氛了。

    谢琇伫立在旷野之中,望着眼前已经一片枯黄的景象,思忖着自己接下来应该往哪个方向走。

    但是,穿梭舱的投放能力诚不我欺。

    下一刻,一个声音忽然从她的身后传来。

    “……阿九?!前面的,莫非是……阿九?!”

    谢琇:!!!

    她重重地在心里叹息了一声。

    果然,佛子就在这左近,等着与她巧遇。

    她顿了一霎,慢慢地回过身去。

    一缕不听话的长发从她的兜帽中滑落出来,又随着野风向后飘起。

    “……玄舒。”她平静地应道。

    不远处伫立着的,果然是佛子玄舒。

    这么定睛望去,他仿佛俊美依旧,容颜之中却无法避免地添上了一抹难以形容的沧桑之感。

    那种感觉只是一种气场,并没有在他那张白皙俊美的容颜上留下任何痕迹,但是他仿佛再也没有了从前那种目空一切、万事不萦于怀的气质,站在那里时就像是一株饱经风霜的雪松,本应生长在高山之巅,向下俯视着一切,却因为松枝上压覆了皑皑白雪,迫得他不得不为之折腰,而再也无法置身世外。

    第500章 【主世界梦中身】104

    谢琇站在那里, 并没有主动走上前的意思。但佛子玄舒却在一怔之后,迈开大步,脚步甚至是有些仓促地,步履凌乱, 急匆匆走到她的面前一步之遥, 这才猛然停下, 带着一些不可置信地,望着她的脸。

    “你……你真是阿九?!”他的声音里犹带着一丝难以相信的余波。

    “你……你是人,是神,还是仙?……啊,对了, 你说你要去做兜率天女的……天女又算是哪一种呢……”

    他几乎是语无伦次地喃喃说着,一双眼牢牢地锁住她的容颜,像是想要用眼光一寸寸抚摩过这张时隔多年、依然生动的面容,感受她的体温和气息一般。

    谢琇听到他提起“兜率天女”这个关键词, 这才记起自己在这个世界里留下的最后人设。

    她不是那种超忆症的天才,经历的任务多了以后, 就会自然而然淡忘掉从前的一些不愉快的经历——而这个小世界, 毫无疑问在她这里,就属于“不愉快”的那一种。

    她两次进入这个小世界, 后一次, 其实佛子已经痛改前非——虽然他并没有前一世的记忆,但他每一个选择都与前一世截然相反。

    但是, 对谢琇来说,那一切都为时已晚。

    佛子意在追求大道, 其实并没有错。他曾经一心向道,没有垂顾一个爱慕他的妖女, 这其实在道义上也没有多大的问题。

    他甚至并没有做过误导“阿九”泥足深陷的事情,没有对“阿九”花言巧语地骗取她的爱慕,而且还一再劝阻过“阿九”不要在自己身上浪费时间……

    所以,虽然第一次登出这个小世界的时候感到有点气闷,但谢琇也并没有什么额外的精神负担。

    道不同不相为谋,是吧?

    但到了第二次进入这个小世界,眼看着佛子为贪嗔痴怨、求而不得,几近入魔,谢琇在头痛之余,却产生了一些不必要的心理负担。

    说到底,她的良心有时候是有一点儿过剩。眼看着本该一路向着大道毫不迟疑、也毫不回头地追寻而去的佛子,亟欲拖着整个世界与他一道沉沦,她就会觉得——是不是她操作失误,才导致了哪里不对?

    换言之,倘若当初被老海的重赏打动,来这里执行任务、扮演“阿九”的是另外一位同事的话,会不会最后任务也顺利完成了、佛子也不会入了这等魔障?

    而现在,或许有一个让一切回到原点、切断这段有害的情感,让佛子重新再心无旁骛地追求大道的机会。

    谢琇骤然毫无预兆地朝着面前的佛子粲然一笑。

    佛子脸上原本的焦急、不信、渴盼、迷茫、混乱等等诸般情态,忽而一滞。

    他天生夙有慧根,是何等聪明之人,即使没有读心术,也有一股直觉,在叫嚣着警告他哪里似乎不对劲。

    他脸上的急切褪去了一点,露出底下如同孩童一般的茫然无措来。

    “……阿九?”他喃喃地唤她。

    谢琇不说话,只是在袖中摩挲着那只她降落伊始,便已拿到手中的瓶子。

    这只瓶子的材质颇为结实,还有一点防爆裂的功能,所以只是简简单单地丢在沙土地上,大约是摔不碎的。

    也正是因为如此,当初它才能在“特殊研发部”游戏仓爆炸的一团混乱之中,仍能保持原状,滚落在地上,这才让谢琇发现,进而揭开了“特殊研发部”的神秘项目之谜。

    谢琇侧过脸去,一眼就看到了道边草丛里遮去了一半的一块大石头。

    她下定决心,也不多言,一甩手,便从袖中将那只瓶子甩出,重重地砸落在那块大石头上!

    “砰”的一声,瓶子崩碎成几块,里头仅剩的一点金色雾霭登时逸散出来。

    佛子:!!!

    他愕然地下意识转过头去,同样望着那只被她摔碎的小瓶子,问道:“你……你这是何意?”

    谢琇并不立刻回答他,而是继续目注着那缕袅袅升起的金色雾霭。

    那缕金色雾霭本已在瓶底缠作一团,此刻摆脱了瓶身的限制,升腾起来,谢琇这才看清,其中居然还有一点原本应该浮荡在金色雾霭中央的、那个代表佛子玄舒的莲花图案的残影。

    因为那个莲花图案,谢琇记得很清楚,它是黑白相间的颜色!

    此刻它的一点残影在愈加浅淡的背景金霭中升起,谢琇才看清楚,原来它并不是纯粹的黑白两色构成,而是其中还浮荡着一点金色,如同点点金色的细粉,在黑白两色残余的莲瓣上泛起一点光芒。

    谢琇:“……”

    不知为何,看到这样复杂的颜色构成,她却忽然想起了在那个蜃妖所建构的幻境之中,佛子是如何倒在帐中,气息滚烫,哀恳地握住她,请求她的垂怜……

    他们也曾经有过无限接近的时刻,可是那一切都已经迟了;是吧?

    谢琇终于抬起眼来,第一次正视着面前咫尺之遥的佛子玄舒。

    “吾奉兜率天之护明菩萨之命,见你沉溺私欲之海,无可救拔,特来点拨于你。”

    她的声音清朗,在旷野中仿若能够传去十里。

    佛子神情微微一震。

    “……菩萨亦能见我溺于己苦中,无解脱时?”他轻声低喃,神情若有所失。

    “我亦有所感,知道这些年来,我已离大道愈来愈远,更不可能很快就前往兜率天寻你……我愈是行善惩恶,积累功德,心底就愈是思念你……那些功德,在我眼里,竟成了我一天天得以接近你之居处的证据……”

    他一字字说着,语气很轻,并无怨怼之意,所说的内容,却让谢琇感到一阵惊心动魄!

    这是何等的……魔障啊。

    谢琇于佛之一道,不过是个半吊子,读过几本佛经与佛偈,也能像模像样地摹拟那种语风,说上一番大道理;但也仅止于此了。

    一旦真的要谈起佛学来,她肯定会很快露出马脚!

    她眉心跳了一跳,抬起右手,虚虚拢住那一缕上升的金色雾气与莲花图形之残影。

    “我来此之前,菩萨有言——”

    她拖长了尾音,飞快地在内心把自己仅知的那点经文来回过了一遍,找到了一句足够振聋发聩的语句。

    “‘万般皆是孽,从来不由人。何不放下前尘,灭尽诸苦,成无上道?’”

    佛子轻轻地倒吸了一口气。

    对于“菩萨”给他的忠告,他也好像并不感到多么震惊,只是一时间终于有种尘埃落定的感觉;面前红颜、身畔尘世,一瞬间都成了虚无的海市蜃楼,那些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在脑海中依然清晰,但却又隔着尘世生死,这么近,又那么远!

    他下意识在垂落的宽大袖口之内,攥紧那串“十八子”佛珠。

    每一颗佛珠上都刻着一个悉昙梵文的小字,此刻便深深嵌入他掌中,在他的肌肤血肉之上,印出一个个梵字来,宛若一道心咒。

    “是吗……”他轻轻地说道。

    “弟子多谢菩萨顾念……”

    谢琇:“……”

    不得不说与他相处了两世又零一个游戏剧本,她多多少少还是对他有了比别人更深的一点了解。

    ……他用这种口吻说话的时候,底下肯定还有话说!而且八成就是一个转折!

    她可不想听到他说什么“但是”如何如何啊!

    她果断说道:“……玄舒,我虽已向你传达毕护明菩萨之语,但我本人,亦有一问,想从你这里,得到一个答案。”

    佛子接下去要说的话被她打断,倒也不恼,只是露出了一点惊讶的神色——或许还隐约有些期待之意,他异常温和地说道:“你说。”

    谢琇横下一条心来,张口便问道:“你……在从前那些日子里,有没有一天……可曾真正地……心悦于我?”

    佛子:!?

    这个问题轻飘飘地,却好像真正撼动了他的内心一般。他的神情里起了一阵波动,鼻翼翕动,嘴唇数度开合,却仿佛一时间失去了声音那般,竟然没能真正说出一个字来。

    谢琇:“……”

    啊,真羞耻。

    把堂堂的佛子都吓得失语了,她这个假冒的天女可当真是——

    她垂下眼去,还没有想好自嘲的字眼,就听到面前的佛子说:

    “有。”

    谢琇:!!!

    她难以抑制地猛然抬起头来,愕然地脱口而出:“……你说什么?!”

    佛子却好像已经度过了内心的那一阵震撼与矛盾斗争似的,此刻他从容地注视着她,就仿若一点都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境界,随着那一声“有”出口之后,已经开始松动,渐渐往下滑去——

    谢琇:!

    他绝口不提这件事,可是她自己也能觉察得到啊!

    佛子的修为在往下掉!已经掉了一个小境界了——

    难道就是因为她问了他一句“你从前有没有真正心悦于我”,而他选择坦然承认,这就是破了他的戒、破了他的道?!

    谢琇再无犹豫,倏然收紧右手五指,将先前虚虚拢在手中的金色雾霭连同莲花残影,一道捏碎!

    空气中仿佛响起了极为细小的“啵”的一声,也许是“啪”的一声——因为太低了,逝去得也太快,反而听不分明。

    ……那残影化为金色与黑白色的光点,自她指缝间逸出,再往上飘去,很快融化在高天里,再也寻不到一丝踪迹。

    几乎与此同时,佛子胸膛如受重击,让他忍不住往后猛地倒退了一大步,右手下意识捂住胸口,呕出一大口血来!

    谢琇:!

    她险些下意识要往前跨一大步,去查看他的状况。

    但是,某种奇特的感觉,及时阻止了她的动作。

    ……佛子修为倒退、掉落境界的情形,停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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