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1章 【番外2末代皇孙】17

    谢琇今天没打算出去, 穿着一袭家居服,听到门外哐哐哐敲门的时候,勉强临时在外头裹了件风衣,把腰带拦腰一系, 就把门打开了。因此听到赵安娜的话, 她还有一点没有反应过来的迟钝。

    “什、什么事这么着急?”她甚至还打了一个磕绊。

    赵安娜却也没有心思笑话她。

    她一手撑着门, 呼哧呼哧地喘得像个破风箱。

    “我、我听说……胡大人不是病重要开刀嘛,结果……手术失败了!”她喊道。

    情急之下,她竟然忘了如今已是新时代似的,又把旧时的那个“胡大人”的称呼用了出来。

    谢琇:……!!!

    “你说什么?!”她失声道。

    赵安娜说:“我也是刚听说的!说是他们家都已经悄无声息地把丧事都办完了!”

    谢琇:“……!那——”

    她刚说了一个字,便猛地咬住舌尖。

    但赵安娜这个似乎就是嗑CP专用的NPC, 已经洞察了她未出口的话。

    她盯着谢琇,用力强调道:“他们说……多亏了袁公子帮忙张罗!但是,听说袁公子为了给胡大人治病,借给了他们家很多钱!现在胡家一家子孤儿寡母的, 根本不知道要到哪里弄钱来还给他……”

    谢琇:!

    赵安娜乱七八糟喊了一通,倒也终于渐渐恢复了冷静, 理出了这其中的逻辑。

    她撑着门, 盯着谢琇,问道:“你说, 胡家欠袁公子的钱, 不会就是……他卖掉那对如意所得的吧?”

    谢琇:“……”

    猜对了。

    见她沉默,赵安娜更是把前因后果融会贯通, 瞬间得出了正确结论。

    “所以……当初袁公子突然翻脸,上你家退婚, 就是为了拿回那柄如意,卖了钱好给胡大人治病?!”

    谢琇:“……”

    赵安娜都震惊了。

    “这可真是……真是……!”她张着两手, 在原地兜了一圈,也没有找出什么更合适的形容词来。

    “都什么年代了,袁公子还管他们做什么!”她道,倒好像很是替谢琇打抱不平似的。

    “不是我说啊,假如不是这些年来袁公子硬要拖着那些旧人,给他们寻活路的话,只有他自己一人,说不定能生活得很好呐!毕竟他家又不是没有家底子的,可那些家底子有一大半都填了那些前朝旧人的无底洞……”

    谢琇:“……是吗。”

    她只轻轻说了两个字,赵安娜就好像气得火冲头顶了。

    “自己没本事活下去,就叫一个晚辈供养他们……那些人也真好意思!”她怒道。

    “而且,当初竞逐东宫的,又不止袁老公爷一人……承郡王不也是吗!他怎么就能独善其身,就好像他当年没有白眉赤眼地争抢过似的!把那些去求援的旧人,一股脑儿地全部都推给袁小公爷这个晚辈!”

    谢琇:“……总不能要求人人都一样有良心啊。”

    她的声音还是很轻,但终归是开始出声了。赵安娜好像好过了一点儿。

    “哼!要我说,这个年代,没良心说不定过得更好!我看袁小公爷就是太有良心了,整个荣朝的责任心,恐怕都只长在了他一个人的身上——”

    谢琇:“……”

    行叭,您这个地图炮扫射的范围也太广了一点,不过这个时候还会有谁计较这些呢?

    赵安娜果然也没有觉得自己说得有哪里不对。她瞪着谢琇,气咻咻喘了一会儿,突然问道:“……那你现在,作何打算?”

    谢琇:……?

    赵安娜说:“你要是不理会袁公子了,那也完全说得过去!那我们就都不理会他了!就当他是个陌生人好了!”

    谢琇:……没想到这里给我配的这个友人NPC还挺好的,一点都没有道德绑架的意思,听着好像比我还没有良心啊?

    也是,这个年代,要什么良心呢?

    不过,谢琇还是慎重地想了想,觉得就凭自己的那点良知,就不能把袁崇简完全抛之脑后不管。

    不管怎么说,总得……登门给胡大人吊个丧吧?

    谢琇叹了一口气,说:“上回在网球场,我看那位胡大姑娘也很可怜……我就去一趟胡家,给胡大人上个香吧。此事与你们无关,你们愿意怎样就怎样,不必为了顾及我,而多做些什么。”

    赵安娜为难,“但是……”

    谢琇:“倒也不必为难。而且据我想,袁公子也好,胡家也好,本就没有指望过我们能做些什么。世间艰困之事太多,不独胡家这一桩。我去是因为毕竟有一段渊源在,倘若赵家和袁家、胡家都没什么来往的话,也就不必劳烦你们这一遭。”

    她说得冷静,赵安娜稍微好过了一点儿。

    “这话也对,”她说,不知道又想起什么,脸上带了一点忧虑之色。

    “但是……汪家好像都去了人吊丧,我们不出面的话,会不会显得我们很冷血无情?”

    谢琇却是从中听出了另一丝异样。

    “汪家?”

    赵安娜说:“就是上回带着袁小公爷来九陆大饭店舞会的那个汪公子的汪家!汪同琨!你还记得吗?”

    谢琇若有所思地点头。

    “记是记得……只是不知道汪公子居然还挺爱张罗的……”

    赵安娜轻蔑地哼了一声。

    “他们汪家一贯如此,就是一家子投机分子!闻着什么味,就往哪里钻过去了……哦,这是我父亲说的。”

    谢琇:“……令尊真是快言快语。”

    赵安娜笑了一下。

    “父亲到了这个位置,有些小人,也是不必一忍再忍的了。”她若有所指地说道。

    谢琇微微皱起眉头。

    “令尊认为……汪先生是‘小人’?”她不确定似的问道。

    赵安娜哼道:“谁知道呢,只是我父亲好像挺不喜欢他们一家子的……但我父亲一向是很敬佩谢次长的,常说‘跟洋人打交道的事情,常人并不好掌握分寸,难得我们这边还有谢二爷在’。”

    谢琇尴尬地笑了笑。

    讲真,她自从来到这个小世界以来,根本就没有见过谢次长这个名义上的父亲本人,自然也不会有什么与有荣焉的感觉。

    但赵副总理既然夸了自己父亲,她便也得拿出个态度来。

    “令尊一向是政坛诸君的中流砥柱……”谢琇虚虚地夸道,用溢美之词来掩饰自己对这些长辈的陌生感。

    “若能得他几分肯定与理解,家父长年在外的辛劳……想必也就没有白费。”

    和赵安娜social完毕,终于把她送走了,谢琇这才开始考虑要不要去胡家探望之事。

    ……还有,要不要去看一眼袁小公爷。

    他不惜背负退婚、贪财的恶名,也要去救的人,就这么过世了。这让他的一切努力与牺牲,看上去都宛如一场白费气力的笑话一样。

    有的是人在此刻看他笑话。

    所以,她是不是应该……稍微显示一下她的支持之情呢。

    上次在谢宅经过一番打机锋,她和谢老太太都互相确定了一件事。

    谢老太太要的是体面,是聪明识时务,是谢家的尊严和颜面不倒。这一点,大伯父做不到,但谢次长可以。

    当谢老太太确定了她这个长孙女也是一个聪明人之后,她便不再执着于将谢琇约束在家。

    老太太有守旧的一面,但能容忍次子长期驻扎西洋不归家,她也不是一个百分百的纯粹保守派。

    因此,在她确定了与自己的长孙女来往交际的公子千金,大多数有着良好的家世背景、或许对次子的仕途也有所帮助之后,她便干脆利落地默认了长孙女继续住在九陆大饭店、周旋于新贵子女的社交圈的这一行为。

    既然新贵之一的汪家去过了胡家吊唁,那么谢琇现在即使去了,将来谢老太太发作起来,也有理由可说。

    没有人会喜欢真正无情无义、六亲不认的人。正如现在无论是旧人还是新贵,都厌恶昔日的承郡王,为了自保,将所有旧朝遗老遗少都拒之门外一样。

    谢琇觉得自己刚才的感觉没有出错。赵安娜提起袁小公爷的时候,语气里是带着一丝佩服和叹惋之意的。

    那倒并不是出于什么男女之意的好感,而是出于对一位有情有义、甘愿跟着旧朝这艘大船一起下沉,也愿意担负起本不应该属于自己的重责大任的好青年的——好感与赞赏。

    谢琇去了一趟胡家。

    胡家太太和其余两位姑娘似乎都被生活的艰难困苦磨去了心气与意志,整个人都是麻木的状态,甚至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了。

    但胡大姑娘红着眼睛,依然在支撑着这个家庭,操持着一切。

    谢琇与她其实并不相熟,也没有多少心灵鸡汤可以倒给她,只好诚挚地表达了自己的慰问之情,送上奠仪与帛金。

    胡大姑娘这次并没有过多的犹豫,便致谢收下了。

    谢琇起身告辞,胡大姑娘送她出门。

    在门口,胡大姑娘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面带歉意地问谢琇,最近有没有见过袁小公爷。

    谢琇有点诧异,还是如实回答说:“没有。”

    胡大姑娘便又沉默了。

    谢琇想走却不方便立刻抬脚就走,只好尴尴尬尬地站在那里,等着胡大姑娘的下文。

    其实她也猜得到,袁小公爷对胡家照顾良多,如今又是为了替她父亲筹措医药费才登门退婚的,胡大姑娘心怀愧疚之意,想要在她面前替袁小公爷说好话,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然而,胡大姑娘的下一句话,却打破了谢琇对于那种剧情惯用套路的猜测。

    胡大姑娘仿佛终于下定了决心,猛地抬起头来,目光灼灼地直视着谢琇。

    “谢大小姐,请你……救救他!”她说,嗓音低沉又压抑,听上去就好似是从肺腑之间绞出来的一样。

    谢琇:……?!

    第582章 【番外2末代皇孙】18

    “救?救谁?袁公子?他……他出了什么事需要我救?!”她太震惊了, 脱口就是一连串的问题。

    胡大姑娘的神色,却随着谢琇的这一连串问题,而稍微好了一些。

    “太好了……”她带着一丝如释重负似的说道,“我还以为……以为你不愿意再看顾他了……但听到你的这些问话, 我就知道……谢大小姐你还是有情有义, 没有放弃他的……”

    谢琇:“……”

    这是什么企业级阅读理解的方式?啊?!

    真要说到关键问题了, 胡大姑娘却又踌躇起来,垂下眼去,双手不自觉地十指绞在一起,充分显示了她内心的紧张与不安。

    “谢大小姐,也许……你知道汪公子?”她迟疑着问道。

    谢琇的眉心不明显地一跳。

    这已经是第二个人, 在她面前提到“汪公子”——也就是汪同琨了。

    在原作里,这个人只不过是镶边的NPC,在社交场上亮相过几次而已,甚至都没有什么具体的剧情。

    ……这么不重要的一个人物, 他会有什么问题吗?以至于赵安娜与胡大姑娘都在提起袁小公爷的同时,也提到了他?

    “他想害袁公子?”谢琇的脸色沉了下来, 问道。

    胡大姑娘不安地说道:“我……我不知道。”

    谢琇:“但是, 总得有点什么苗头,让你介意, 因此特意向我提起了他吧?”

    胡大姑娘的眸光闪烁了数次, 似乎有点为难,但终究还是出于对袁小公爷这位恩人的担忧, 说了出来。

    “恕我直言……像我们这样前朝留下来的旧人,事到如今, 还能有什么结交的价值呢?”她说,面色显得有点哀切。

    “即使是袁公子, 他这样的身份,太敏感了,难道现在的大人物们,就不会忌讳他吗?”

    “他也深知这一点,所以平日里行事都极为低调……若不是我父亲病重将死,我家又家徒四壁、无法可想,他是不会做出主动登门索回订婚信物这种大事的……”

    谢琇:“……”

    胡大姑娘说:“我……我也不是内心阴暗之人,但是……自从末帝逊位之后,我家每况愈下,已经很久没有人主动来帮忙了……”

    “可是,这一回,家父过世前后,汪公子却出现了几回。”

    她的长睫不安地翕动着。

    “我……我不是那等贪财之人,也不觉得别人就应该给我们什么帮助……但是,汪公子几次出现,并没有给过我们什么钱财援助,也没有解我们眼下之危困,却每回都要当着袁公子的面,在一些小事上慰问几句、帮上一些忙,再说些同情的话语……像是、像是要刻意投合袁公子的喜好,才那么说似的……”

    谢琇:……?

    胡大姑娘说:“因此,我在想……若是真心想要帮助我家,何故要用这样的方式,只去讨好袁公子呢?袁公子身上,有什么是汪公子想要的吗?”

    “他的慰问,对我家的困境毫无帮助,但就这样一次次的……让我们难过,提醒我们沦落到如此地步而不能解困,究竟是谁造成的……”

    “家母只说,或许汪家老爷是为了增添一些声望,为了以后得到更好的职位在活动……然而,我们又能给他什么呢?”

    随着胡大姑娘一递一声,把这些话都慢慢说了出来,谢琇的神色也愈加凝重。

    说得对。

    正是因为胡家——以及胡家背后的袁小公爷——无法给汪家带来什么帮助,汪同琨这样的善心,才显得尤其可疑。

    有一个“善待前朝旧人”的好名声,对于汪家来说,能有什么用吗。

    那些前朝旧人,甚至连家中累世传下来的古董、书籍和字画,都差不多已经典卖一空了啊。

    而袁崇简即使头脑聪明、性格坚忍,但他身上背着的这个“末代皇孙”的头衔,就几乎已经断绝了他未来的一切可能。

    他除了蛰伏和忍耐,平庸终老以保全性命以外,没有其它的任何选择。

    谢琇的眉头慢慢地皱了起来,到了最后拧成了一个结。

    上一回,想要刷袁崇简的好感度,以获取他的信任与合作的人——

    是秦定鼎,“天南教”的教主。

    而秦定鼎想要获得什么?

    “末帝秘藏”?还是——

    挟天子以令诸侯?!

    谢琇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手指渐渐攥紧成拳。

    “难道……汪家是想要——”

    她不知不觉地发出了声音,却又猛地咬住自己的舌尖。

    不行,现在就说出这个推论来,太危险了!

    会立刻陷袁崇简于危险之中!

    胡大姑娘猛地一凛,充满希望地看向谢琇。

    “谢大小姐……您已经猜到他们想要做什么了吗?”她问。

    谢琇抿了抿唇,却没有立刻回答她,而是说道:“倘若汪同琨再来找你们,请你务必要通知我。我现在住在九陆大饭店。”

    胡大姑娘咬了咬下唇,点头答应下来,又忐忑地望向谢琇,问道:“那你看……汪公子还会再来找我们吗?”

    谢琇沉默了一霎,却微微摇了摇头。

    “不,”她说,“应该不会了。”

    胡大姑娘:!

    “因为你们的价值,确实在他那里已经被压榨光了。”谢琇无情而直白地说道。

    “接下来的事……就不是你们能管得了的了。”

    胡大姑娘:!!!

    “要发生什么不好的事吗?!”她失声道,一下子握住谢琇的手臂,充满祈求地望着她。

    “请你……一定,一定要救袁公子……现在,也只有你能救得了他了……”她抖颤着声音,恳求似的说道。

    谢琇虽然心事重重,却也被胡大姑娘的激动微微惊了一下。

    她想到那天在谢家的袁小公爷,不由得自嘲似的轻轻一笑。

    “我吗?”她说,“他要是还听我的话,也就不会擅自去谢宅闹出那一桩事来了……”

    胡大姑娘重重地叹息了。

    “谢大小姐……你不知道你有多重要。”她恳切地说。

    “他很难过……我从来没有见过他那样。”

    胡大姑娘诚恳地说:“家父追随袁老公爷数十年,自从那一场大变故之后,家父的身体垮了,我不得不撑起家内家外的这一摊子事情,于是跟袁小公爷碰面的机会也就多了许多……”

    “即使他也从天潢贵胄、金枝玉叶变成了如今这般,但是无论何种艰难的境况,我都没有见过他像现在这样颓废……”

    “不,也不能说就是颓废,而是……好像他身上仅剩的一点希望都被抽走了,再也不见了……”

    “我……我们一家,包括家父,都很愧疚。”

    胡大姑娘说到这里,忽然向着谢琇弓下腰去,深施一礼。

    “家父临终时,还曾向我念叨着……倘若能在谢大小姐面前,稍微替袁小公爷辩白一二的话,一定要说——”

    “他为我们这等困苦无能之人所拖累,已经太久了。”

    “这不是他之过,而是我们之过,时代之过。”

    “我们不奢望谢大小姐您能再对袁小公爷施以眷顾,因为如您一般出色的人,不应为衰朽的旧朝陪葬……就像袁小公爷一样。”

    “但是……倘若有拉他一把的机会,您……您可否看在他牵挂了您很久很久的份上,帮他一回呢?”

    谢琇简直像是被一道天雷直接劈下,劈开了天灵盖。

    “你说……什么?!”她不敢置信地反问道。

    “你说……他……”

    牵挂了她很久很久?!这都是什么小世界自动发展出来的剧情?!她当初可是看得清清楚楚,原作里可没有这个啊!

    然而,胡大姑娘咬着下唇,万分肯定地冲着她用力点了点头。

    “没错,就是这样的。”她说。

    “您或许不知道……曾经有人给过袁小公爷一张您的墨宝。”

    “呃……说‘墨宝’可能也不确切,因为那应该是您当年习字时随手写下的……”

    “但是,我听说,当初末帝下诏逊位,袁小公爷也变成了宫内不能养育的多余之人,必须在一个时辰之内离宫……匆忙之下,他什么金银珠宝都没有带,只记着要带上那张您习字的纸……哦,还有一张您以前的照片,是、是先太后娘娘当年要为你们赐婚的时候,给他看过的……”

    谢琇:!?

    不知为何,她忽然记起了那时在谢家,袁崇简最后说过的那句听上去有点没头没脑的话。

    他说,在下幼时,曾经听说谢大姑娘在家抄录过《玉楼春》一阙;那阙词,我也很喜欢。

    ……那张所谓的“墨宝”,难道就是他提到的——当年的谢大小姐随手抄下的《玉楼春》?

    一时间,她竟是心头酸涩,百感交集,无法反应。

    她忽而依稀记起,在很久很久之前,在那间密室里,当年的他,也曾经眼含热泪地问过她,那一曲玉楼春,为何你忘了。

    她的嘴唇动了动,最终只吐出两个字来。

    “……是吗。”

    是吗。

    真是伤脑筋啊。

    这样的话……就必须救他了。

    她本来……并不想搞出那么大的动静来的。

    也并没有翻转副CP线的意图。

    可是现在——

    就算是为了当年的那一曲玉楼春,那个曾经被她一再放弃过的人……

    她也要看一看,这个故事到底还能往什么方向发展了。

    第583章 【番外2末代皇孙】19

    谢琇之前是不打算弄出太大的动静来, 以免副CP线喧宾夺主,或者生出什么不寻常的发展来,反而影响了主剧情;但既然她现在决定还是要管上一管袁小公爷的命运,自然开始行动起来。

    这么一调查, 就愈来愈觉得汪同琨此人, 大有问题。

    其实谢琇也不需要怎么调查, 只要想一想汪同琨的背景,就很容易得出一个结论。

    汪同琨有着留学东洋的背景。

    如今的京城里,很多人都自然而然地认为谢大小姐长期居住于西洋,定然说话做事都已经西洋化了。

    同理可证,汪同琨也保不住还在东洋的时候, 就被什么势力收买了呢?

    而这种外来势力,通过汪同琨,把手伸向袁小公爷——也就是所谓的“末代皇孙”,还能有什么目的?

    扶植傀儡上位, 借以谋取利益!

    而袁小公爷名声不错,即使是新贵们忌惮他, 也不能不说一声他为人有情有义, 值得敬佩。

    而那些人的忌惮,恰好证明了一点——袁小公爷在他们眼里, 的确有着足够的才能降服人心。

    或许那些外来势力, 一开始只是看中了汪家。但汪家驽钝,不堪造就, 又没有良好的声名和人望,要拱他们上位, 难之又难。

    还不如干脆就打着复辟前朝的旗号,收揽人心。

    谢琇想要找到袁崇简警告他不要为人所利用, 但却赫然发现,自己竟然一时找不到他了。

    她还曾去过那间旧书铺子,却发现那间铺子大门深锁,门前的台阶上都落了一层灰。

    她向旁边的店家打听,得到的回答是“隔壁已经关门大半个月啦,一直没有见到小老板再过来”。

    谢琇:“……”

    也不知道是不是打草惊蛇了,让那些外来势力提前把袁小公爷藏了起来?

    ……还是他们已经达成了合作的共识,准备在哪里搞一把大的?!

    可气当时她因为袁小公爷退婚,打算暂时冷待他一阵子;而旁人又以为她是彻底恼了袁小公爷,因此根本不敢把关于他的事情在她面前提起!

    若不是胡大人过世,汪公子的行为又太过异常,谢琇也流露出了一些对胡家的同情之意……恐怕还是不会有人来告诉她,事情有哪里不对劲的!

    谢琇已经再三捋过了当初她看到的所有资料,没有一个字提到过这些复杂的外来势力!

    而此时的主CP,还处在“他逃,她也不敢追,反正他们都插翅难飞”的阶段哪!

    谢琇:很高兴看到这突然崩到老天都不认识的剧情里,还有一对CP是在认认真真、兢兢业业地谈恋爱的。

    尤其是在副CP这边分分钟要崩成家国大义何去何从的氛围底下,主CP还在那边她爱我他不爱我总之天天心里头都不好过的虐恋情深,真的是同人不同命,对比过于鲜明!

    但是谢琇暂时也无法可想。

    都怪这个故事的人设!谢大小姐根本就是只身一人归国闹退婚的,说穿了就是个光杆司令,能掀开什么隐藏剧情呢?!

    就连调查汪家的人手,还是谢琇依靠自己社交的手腕,再加一点拉着谢次长的大旗作虎皮的能力,从赵家兄妹那里借来的!

    然而,调查到这一步,她却是不敢再继续借用赵家的人手去解决问题了。

    赵家伯父毕竟是堂堂的副总理,假如他知道了汪家背地里和外来势力勾勾搭搭,或许会鄙夷,或许会利用这一点去对付汪家;但是他一旦知道袁小公爷也牵涉其中,很有可能会被外来势力所利用的话,那么他是不会放任袁小公爷这个威胁继续安稳平顺地活着,而不加以干涉的!

    也幸好,谢琇借用赵家人手去调查的时候,一开始就打着的是“只查汪家”的幌子。

    毕竟,赵安娜向她抱怨过汪家,赵副总理也厌恶汪家的作派,作为赵家小姐最新结交的手帕交和赵副总理找好的盟友之女,“一直生活在西洋,作风十分洋派,眼里不揉沙子,做事雷厉风行”的谢大小姐想替朋友出出气,也是很自然的。

    但再进一步……就不可能了。

    决不能让赵家发现,她向着汪家磨刀霍霍,实则意在袁小公爷!

    谢琇思前想后,最终决定——

    下一个被她选中的幸运小帮手,是江二公子,江时蔚!

    江时蔚的父亲,同样是如今的“国务副总理”。而作为同在这个位置上的江赵两家,既是老熟人,也是老对手。

    当然,家里的孩子们社交的时候,总还维持着一团和气的面子情;但私下里,江赵两家的大家长,谁也不服谁,互相别苗头,已经很久了。

    正是为此,他们才疯狂拉拢各方势力与官员,谢次长也正是在这种背景下,才成为赵副总理拉拢的对象。

    而江家并不是不想拉拢谢次长,实在是他家的儿子不够争气。

    长子江时芒年龄大了一些,不太适合自然地与谢大小姐发展出一段友谊来。次子江时蔚又被旧式婚约所困,再加上脑子又过于天真简单,虽然跟谢大小姐见过好几次,也不曾吸引谢大小姐的目光。

    虽然江家或许会因为谢次长有可能倾向赵家而气恼,但在如今的情形之下,江家决不可能与赵家通气,也无从知晓谢琇借用赵家之力调查过什么,简直是再也没有比江时蔚更好的人选,来让她借力了!

    于是,谢琇找了个机会,在某次派对上,故意在江时蔚面前长吁短叹。

    江时蔚头脑简单,一副被家庭保护得过于好了的天真模样,又正值他渐渐对自己那个封建未婚妻多了几分在意的微妙时刻,乍然一看同样为“封建婚约”所困的谢大小姐,也为了自己那个封建未婚夫眉头不展,立刻就感到了一阵共情。

    谢琇哀叹表示,虽然以前经常能见到袁小公爷在自己面前晃来晃去,觉得很烦,但如今好多天找不见他了,不知为何,自己心里更烦。

    江时蔚感同身受,不由点头。

    谢琇又叹息说,已经久不见袁小公爷,不知为何还忽然有一点想要见到他。也不是一定就需要做些什么,只是想见他一面,知道他如今也过得还好,那便不枉两人订婚一场的这点缘分了。

    江时蔚又觉得很有道理。

    谢琇图穷匕见,打出了今天的三连击。

    “……但我在京城,势孤力单,却不知该找谁帮忙才好。”她柔弱表示。

    江时蔚一愣。

    “你与赵家小姐相熟,为何不找她帮忙?”他直言问道。

    谢琇:“……”

    你这个棒槌!一点都不知情识趣!更不知何为闻弦歌而知雅意!活该你追妻火葬场!我看女主角就应该直接把你骨灰扬了!

    她心里浮起了某种杀意(?),脸上却愈发演技逼人起来,带着一点为难的笑意,说道:“安娜她们,都觉得我还对袁公子有所留恋,是不可取的……但毕竟也曾经被一纸婚约牵系了许多年,人非草木,又怎能一点情义都不讲就断然离去呢。”

    江时蔚目光一亮。

    就是啊……就是这个样子的!

    那些人都不理解为什么他还在纠结,甚至笑话他那个未婚妻是缠了又放的天足,不明白为什么他不能干脆一点,甩手而去……

    人非草木,又怎能表现得如此无情无义呢?!

    他一时间早就忘了自己还向面前的谢大小姐求助过,希望跟她互相打个掩护;头脑一热,就振奋地说道:“只有你才能理解我的苦衷!倘若我真是个那么冷酷无情之人的话,他们跟我相交,难道就不害怕我他日也对他们冷酷无情起来吗?!”

    谢琇:“……”

    你就是个被作者厚爱的傻白甜,你还会冷酷无情哪?!

    她用手帕掩住唇,顺便掩住自己险些抽搐的神情,说道:“正是这个话。……却不知江二公子又能不能帮我这一回,让我稍解心中内疚与烦扰?”

    没办法,跟直线条的傻白甜说话就要直白一点。

    直接告诉他她想要什么,看看他接不接这个腔!

    江时蔚果然一愣,继而想了想,觉得不是什么难事。

    “袁公子?”他沉吟道,“也不知道他最近在忙些什么……但我替你找个人还是不成问题的,无非只是见一面而已——”

    他试探地看着谢琇,谢琇立刻用力点头。

    “只是看看他近况如何,并没有再继续与他纠缠之意!”她说,“既然已经退了婚,我只是听闻最近他颇有些难处,典卖了如意之后,胡家伯父也没能救得回来……值此困难之际,我若问都不问一声,也显得太无情无义了……”

    江时蔚一拍大腿,非常激赏。

    “谢大小姐果真与众不同,有情有义!”他称赞她,目光都亮闪闪的。

    “我一定帮你这个忙!”

    谢琇:“……呵呵,那就预先感谢江二公子仗义援手了。”

    她反手一顶“仗义”的大帽子扣到江时蔚头上,果然让他显得干劲更足了。

    谢琇:幸好江家还有他大哥。否则江家的未来怕是一眼就要到头了……

    江二公子认真起来,执行力居然还是很可以的。

    不愧为本世界的男主角!

    没过几天,他就神神秘秘地前来找她。

    “我听闻……他最近被汪家赏识,带着他进了汪家混的一个圈子,想要稍微提携他一二,结个善缘……”他对谢琇说道。

    谢琇心下暗哂,果然如此。

    但她表面上却做出一副惊讶不知情的表情来。

    “……汪家?”她忧心道,“就算汪家要提携他,也不能……让他忙得天天见不到人影吧?”

    江时蔚道:“可不是吗。也不知道汪家要做什么……”

    谢琇心底的冷哼声差一点都要冲口而出了。

    想谋反,想复辟,想卖国!你这个傻白甜!

    第584章 【番外2末代皇孙】20

    “……总归现在知道了他的去向, 我要谢谢你。”谢琇温言软语地说道,还用感激的神情看着江时蔚。

    江时蔚一愣,再开口时,脸居然还红了一红。

    “这……不、不客气。”他竟然还打了个磕绊, 很快又找补了一句, “你想要见他吗?今晚他们有个聚会, 我……我可以带你一起过去!”

    谢琇一怔。

    “聚会?”

    什么聚会,还能教江二公子这个傻白甜都能混进去?

    既然袁小公爷这么好见的话,为什么之前一段时间,她都找不见他?

    谢琇心下有了几分警惕,但这个机会就摆在她面前, 她要轻易放过的话,又不知道要过多久才能接触到袁小公爷了。

    就算前方是鸿门宴,她又有什么去不得的?!

    大家都只知道她是自海外归国的娇气大小姐,却不知道她实际上身具多少本事。

    而这就是她的底气。

    心念电转间, 她已经垂首一笑,应了下来。

    “既如此, 我就提前谢谢你了。”她温声说道, 顺手又是一顶高帽子递过去。

    “江二公子……真是侠义心肠!”

    江时蔚呵呵一笑,在谢琇不着痕迹的赞美里彻底迷失了方向, 被她牵着鼻子走, 一口应承晚上要来接她一起去那个“圈子里的聚会”。

    当晚,谢琇装扮停当。

    她依然是一袭长及脚面的西式洋装, 大腿处、膝盖处、小腿处,都有着一圈圈缀饰的宽花边, 花边下隐约可见交替编织的丝带。

    她足蹬一双平底小羊皮鞋,露出裙摆的鞋尖上却缀着大大的蝴蝶结, 显得华美可爱,很好地掩饰了这双鞋真正的好处——轻便而适于奔跑。

    她手拿一只串珠小包,走起路来也是婀娜多姿,仪态万方,一看就是在西洋社交场上锻炼出来的大家闺秀,兼有柔美与大方的气质,是一只十分优秀的、点缀场面的……细瓷花瓶。

    就这副完美的卖相,甚至让开车来接她的江时蔚第一眼看到时,都卡顿了一下。

    谢琇:就你这副样子,你不追妻火葬场,读者都要退款!

    她在心里暗哼了一声,表面上却装出十万分的、含着一丝忐忑的温柔。

    “夜安,江二公子。”她柔声说道。

    江时蔚:“!哦、哦哦……谢大小姐,请上车……”

    他绅士风度十足地为她开车门,甚至还用手挡着车门上缘,免得她碰到头。

    谢琇心想,果然,古早虐恋小言里的男主,都是冲着女主角之外的姑娘体贴起来的。

    她欠身坐进车内,仪态一丝也没有出错。

    汽车开到了一间小公馆的外头停下,江二公子又带着一点殷勤地过来替她开车门,扶她下车。

    谢琇也大方地挽着他的手臂,两人一起进入了那间公馆。

    江二公子在外头自有排面,守门的人一看到他,就漾起几分笑意来,点头哈腰地说着:“江二公子!大驾光临,可真是稀客,您里边请!”

    谢琇心想,回去要是有机会的话,还是得提醒一下他大哥,平日里可长点心多教育教育他这个傻白甜的弟弟吧!

    大树都是从内部开始蛀坏的!

    进了小公馆大厅以后,谢琇就发现——

    这个所谓的小范围聚会,风格十分的……东西洋杂糅。

    毫不夸张地说,谢琇觉得这座小公馆里面的氛围,和外头街道上的风格截然不同。

    外头的世界基本上就是民国风,但这座小公馆里——谢琇感觉根本就是东洋大正时期的风格!

    她竭力忍耐着胸中升起的那一股深入骨髓的厌恶感,含笑跟着江二公子,与其他认识江二公子的人一一打招呼,善尽作为江时蔚女伴的职责,就好像别无其它意图似的。

    打了一圈招呼之后,开始有人主动接近他们两人了。

    江时蔚似乎也认识对方,为谢琇引见时,说对方是“东洋租界工部局的”,还彬彬有礼地向对方介绍谢大小姐“伯父就是谢理事,平时大概也与贵方打过交道吧”。

    对方立刻显得很惊喜的样子,称赞了一番谢理事是多么勤恳负责,为人正派,说得简直像是真的一样。

    但谢琇可再清楚不过谢大伯父有多平庸混事了!

    ……不,说不定他们就是喜欢这种好糊弄的人呢?

    那人带着适度的礼貌和热情,就这么与谢琇攀谈起来。

    谢琇很确定他是打算和她攀谈,目标并不是江时蔚,是因为他抛出的话题,基本上都是江时蔚不太感兴趣、而她一定会听的。

    譬如提到谢大伯父,提到谢次长,提到……

    袁小公爷。

    “啊……”那个人的脸上挂着一丝令人不舒服的笑意,“说起来,袁小公爷近来也在鄙处下榻……靠着汪先生——就是汪同琨先生——的引荐,鄙处主事的乔……乔理事长,也很赏识袁小公爷——”

    谢琇脸上的笑容,就恍若铁面具一般纹丝不动。

    “是吗?”她说,“这倒是他的一番际遇了……不料我们退婚之后,他还能得到这样的好机会啊……”

    那个男人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此时江时蔚已经被旁边过来的友人拉走,去“品鉴好酒”了,这个大厅的角落里,只留下他今晚的女伴,以及这位工部局的人。

    “恕在下直言……袁小公爷若有一番全新的前程的话,谢大小姐是否会重新考虑他呢?”他问道,一双眼睛贼溜溜地,自以为不着痕迹地扫视着谢琇,试图从她的神情里看出她心底真正的想法。

    谢琇露出一点惊讶的神情,“全新的前程?”

    她好像是有一点出神,像是通过这几个字产生了什么奢望与联想似的;然后,她的脸色慢慢地变了,像是充满了希冀,又有一点狐疑,仿佛不敢相信面前的男人以及他背后的势力,会替袁小公爷白白提供这么好的机遇一样。

    那个男人再接再厉。

    “自然。乔……乔理事长有言在先,愿意给袁小公爷一个飞黄腾达的机会,只要……他肯跟我们合作。”他意味深长地说道。

    谢琇内心大骂,见你的八辈子鬼吧!

    事到如今,她已经确定了一件事。

    今晚,她必须要见到袁崇简,然后把他从这里带走!

    但是她面上保持着完美的演技,目露惆怅之意,悠悠地叹息了一声。

    “……他已经与我退婚了,还能怎样呢?”她低喃道,“即使再有这样的奢望,或许也不可能了——”

    那个男人见她语气放软,露了口风,表情就更加和煦起来。

    “话不是这样讲的,”他说,“假如……您能有获得高贵地位的机会,难道……您家长辈会错失这样的机缘吗?”

    谢琇:!

    实锤了,这些家伙绝对是想扶植袁小公爷作为傀儡复辟。

    她张了张嘴,似乎有千言万语在心头,又说不出来似的,眼中却猛然放出光来。

    “真……真的吗?”她颤声问道。

    美丽,浅薄,富有野心,易于控制……

    这些恶魔,大概正是喜欢这样的女子来作为钓着袁小公爷的香饵。

    那她就给他们一个这样的“谢大小姐”。

    那个男人果然笑得弯起眼睛来,眼眸中流露出一丝满意的光芒。

    “这是自然。”他说,“如果谢小姐不相信的话,鄙人可以带您去见……呃,我们的理事,他会亲自向您当面保证这一切许诺都是有效的,真实的——”

    “……只要您同意说服袁小公爷,一道和我们合作。”

    谢琇听了,却没有立刻欢天喜地地应下,而是微微皱起眉头。

    “理事?”她问道,“刚刚您还言必提起‘乔理事长’,怎么到了我这里,却只有一个理事来见我?”

    那个男人并没有恼怒,而是笑得更加意味深长了。

    “啊,谢小姐,您有所不知……”他摇了摇头,压低声音,对她神神秘秘地说道,“乔理事长不过是挂个名而已……今天您要见的这位理事,才是真正说话能够算数的人物。”

    他暗示她,“您如果得了他的保证,可算是获得了一张通行证,未来的上流社会……还不是您一个人说了算吗。”

    谢琇心想,这不就几乎等于明晃晃地向她保证,你只要跟我们合作,将来袁小公爷复辟成功,你就是这个国家的皇后了吗。

    ……谁要做什么傀儡皇后啊!杀了你们哦!

    她的内心弥漫起一股杀意,表面却满意地笑了起来。

    “这样我就放心了……我当然只愿意跟说话算数的人谈谈。”她说,美丽的脸上是亟待往上爬的勃勃野心。

    “要我再给那些西洋人做小伏低地哄他们开心,我可是不乐意的。”

    那个男人笑道:“您马上就要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贵人物了,当然将来不需要您再委屈什么了……”

    谢琇高兴地点头,立刻站起身来。

    “那还等什么?我们快去吧!”

    她走过大厅,忽然又产生了一个念头。

    “哦等等,等我先把江时蔚打发掉。”她说,脸上带着一丝忸怩的神情。

    “我哄了他好久,他才肯带我来这里……要是知道我是借他为跳板,来这里寻找袁小公爷的,免不了一场野蛮的争风吃醋……我可不想见到这个。”

    那个男人一愣。

    “就让江先生呆在楼下的客厅里也没什么的……我们的人会盯着他,不会让他太出格的。”他试图说服她。

    谢琇却蛮横地皱起鼻子。

    “我不管!今晚我可是不会允许任何人来破坏我的好事!万一要是让袁君静知道了我是利用江时蔚才过来的,他心里对我如果有了芥蒂,可怎么是好!我也没法哄着他再好好同你们合作了!”

    那个男人露出为难的神情。

    但谢琇已经噔噔噔走到沙发旁,伸脚去碰江时蔚的小腿。

    江时蔚正跷着二郎腿坐在那里,和别人打“惠斯脱”纸牌。谢琇伸脚去踢的,正是他跷在半空的那只腿。

    他正全神贯注地在那里算牌,吃了这一记轻踢,皱眉不悦地看过来。

    谢琇道:“好啦,今晚你先回去。”

    江时蔚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凭什么?”

    第585章 【番外2末代皇孙】21

    副总理的二公子论娇生惯养的程度, 可能也不在外交次长的长女之下。因此江二公子打牌的兴头被打断,说话的语气同样很冲。

    谢琇说:“哎呀,总之你先回去,别在这里打扰我。”

    江时蔚:“我还没玩完呢!”

    谢琇柳眉倒竖, “你不回去, 我就不帮你在你家长辈面前说好话了!到时候你别想摆脱你那个封建未婚妻!就跟她绑一辈子吧!”

    江时蔚:“……”

    他迫不得已, 只能悻悻然把手中剩余的几张牌往桌上一摊。

    “不打了不打了!反正这一把也是输!”

    牌桌边的其余几个人伸头看了一眼江二公子撂下的牌,无声讪笑一下,都不敢言语。

    江二公子怒气冲冲地瞪着谢大小姐,“这下子你满意了吧!”

    谢琇得意一笑。

    “快走快走,我不管你等一下还要去哪个场子, 总之不要呆在这里坏我好事。”她就那么直言不讳道。

    “你乖乖给我这个面子,改天我就去拜访令祖母。”

    江时蔚得了她的许诺,心不甘情不愿地走去大门口,临出门时, 还要抻着脖子回头冲她再三大声嘱咐:

    “务必要说服我祖母替我退婚!否则的话我一定拖你下水!咱们要倒霉就一起倒霉!!”

    谢琇:“知道啦知道啦。”

    江时蔚走了。工部局那个男人露出一副看得瞠目结舌的样子。

    谢琇便好心替他解惑:“江二公子身上还背着一桩旧朝留下来的婚事,再三再四想退掉, 奈何家中长辈念着颜面, 觉得那位小姐倒也还算不错,因此一直不肯同意。江二公子就求到我跟前来, 让我帮他在家中长辈面前打马虎眼……”

    那个男人沉吟, “但这么说来,您将来飞黄腾达了的话——”

    谢琇无情地说道:“到了那个时候, 只怕他祖母见了我还要朝我行礼,怎么会再纠缠前事呢?”

    那个男人一愣, 继而哈哈大笑。

    “谢小姐高见,确实是如此啊!”他说。

    他带着谢琇走上一道楼梯, 经过一段走廊,再转上另一道楼梯,经过更多的走廊。

    终于,他停在一个房间门外,伸出手“叩叩叩”敲了三下门。

    门后有人说“请进”。

    和这个领路的男人一样,门内那个声音的华语说得过于字正腔圆,反而让人立刻就能断定他并非本国人。

    谢琇不动声色地随着领路的男人走进房间,静听着房门“咔哒”一声在她身后合拢,却并没有紧张不安之意。

    这些人要找的,想必也不是真正娇滴滴的大小姐,而是不甘平淡的野心家。

    这个房间更像是一间书房,四壁高高的书架上摆着的有线装书,也有一整个架子的文件夹。

    屋子的一角还摆着一张四脚架,架上竟然摆放着一台留声机。

    和袁崇简那间旧书铺子里用来替换掉精美的外盒、看着颇为陈旧的留声匣子并不相同,这里摆放的这台留声机,真正让谢琇见识到了袁崇简描述中的那种“景泰蓝外壳”的质地。

    此刻,那台留声机上也摆着一张黑色碟片,碟片吱吱呀呀地转着,播放出来的歌曲有点模糊不清。

    “好花不常开

    好景不常在

    愁堆解笑眉

    泪洒相思带

    今宵离别后

    何日君再来”

    谢琇:哦,靡靡之音,很好,这样非常大正。

    而一位看上去三十多岁、身材有些矮小,却很壮实的男子,从一面书架之前转过身来。

    他的手里,还拿着一个打开的文件夹。

    和那位领路的男人西服革履的打扮颇不一样,这位身材矮小壮实的男子把西装外套脱掉了,身上衬衫的外头罩着一件褐色的西装马甲。

    这本来也是很常见的打扮,但那件马甲套在他身上好像有点瘦,扣子也像是勉强才系上的,马甲的衣料就一圈圈勒在他身上,这让他看上去简直像个大松塔,这么穿着一点美感都没有。

    谢琇面色不变,任凭之前领路的男人替他们相互介绍。

    “谢大小姐,这位就是我们的松田理事!”那男人语气热烈地介绍道,带着明显的崇敬之意。

    谢琇:哦,好的,松塔。

    她朝着这位“松田理事”略一颔首,说道:“夜安,先生。”

    大松塔说:“幸会呀,幸会,谢女士——”

    他用一种令人不舒服的眼神审视着她,那种审视更像是一种谨慎的掂量和判断,在考量着她究竟有多少价值,又究竟能不能为他们所利用一样。

    之前领路的男人用略显狂热的语气继续说道:“松田先生是鄙国杰出的精英,只要获得了他的认可与承诺,您想要达成的事情一定能够成功!即使将来袁先生改变了主意,也不可能影响得到您的地位!……”

    谢琇的眉心轻微地跳了跳。

    ……怎么?这话是说,只要她和这个大松塔谈妥了,即使将来袁崇简这个傀儡皇帝变心,大松塔也不可能允许他立别人为皇后?

    谢琇故意抿唇思考了一下,然后抬起眼来,异常直白地发问了。

    “……我有一个疑问,一定要先问问松田理事。”她说。

    大松塔倒是没有没有恼怒,反而面露笑意。

    果然,她赌的第一手押中了。

    他们根本不怕她这么坦白。相反地,她一上来就坦然亮明自己的贪婪,对他们来说,才是易于控制的。

    人啊,有所求就说明有软肋。愈是那种无欲无求的圣人,才愈是可怕。

    谢琇便放心地说了下去。

    “按理说……贵国想要与袁先生合作,为他安排一位贵国女子作为妻子,不是更好吗?这样的话,您也能放心吧……”她说,一点也不介意这种直白的问题显示出她的狐疑与浅薄。

    “这种联姻的事情……我在西洋,看得也多了,乃是两厢便利之事……

    对,就是这样,有点小聪明,还懂得举一反三;但不多。

    大松塔笑了。

    “哦,我们可是很开明的,很体贴的……”他用略带一点生硬的语气说道。

    “结婚这么大的事情,我们当然是希望袁先生自己心甘情愿的……而他的心上人也不差,我们当然希望你们两人都能心甘情愿地与我们合作,而不是成一对怨偶……”

    谢琇心想,你懂得还挺多,还知道顾及傀儡的心情哪?

    她假笑了一下,说:“我当然想要这个机会……更何况,袁先生本也是我喜欢的。只是他从前落魄潦倒,我无以说服家人……”

    大松塔笑得更加和蔼(?)了。

    “这么说来,谢女士现在可以有足够的理由了。”他用一种夸张的语气说道。

    “未来的大皇帝!只要你们点头,就能够成为这个国家的皇帝和皇后陛下!还能有比这个更好的前程吗?”

    谢琇:“……”

    那股烦厌和愤怒感几乎在烧灼着她的胸膛,令她感到有一点反胃。

    但她还是维持着无懈可击的演技,笑得弯起了眼眉,微微昂起下巴。

    “这当然好!”她说,“我现在算是得到阁下的许诺了吗?”

    大松塔却没有立刻回答她,而是向着之前领路的男人使了个眼色。

    那个男人便向着他一躬身,转身离开了这个房间。

    谢琇:?

    她露出恰到好处的迷茫神色来。

    “他怎么走了?”她问,“您有话要同我单独谈?”

    大松塔这才向着她走过来,将手中的那个文件夹递给她。

    “口说无凭,我们最好签个同意书。”他满脸漾着令人不适的笑意,对她说道。

    “毕竟,假如我们将你们捧上了那个高位……而你们不能给我们相应的利益的话,我们该怎么办呢?”

    谢琇心想,为什么要签同意书?你们弄死一个傀儡,难道不是很简单的事吗?

    但是当她把同意书的内容看完,这才意识到,与其说这一纸同意书是约束袁崇简的,不如说是约束她的。

    因为她家中的“西洋”背景,是一柄双刃剑。

    假如她当这个傀儡皇后,那么看在她与西洋关系亲善的份上,那些国家或许会格外给些好处,而这些好处,一定会被实际控制这个国家的东洋势力所接收和利用。

    但假如她有朝一日不甘于继续做傀儡了,要逃到西洋租界或者领事馆去寻求保护的话,那么她与袁崇简提前签下的这份文件,则可以作为“皇帝皇后陛下同意割让军港及矿山的法理凭证”,让东洋人的侵占变得名正言顺,和西洋诸国交涉起来,也可以理直气壮声张自己的利益。

    谢琇:……这帮天杀的还真是迫不及待地想要让我们两人当卖国贼啊?!

    她表面声色不动,但心底已经燃起了熊熊的杀意。

    这个大松塔被派来和她交涉这么重要的交换条件,很明显是这里的实际话事人。或许他背后直接受到东洋人的指挥也说不定。

    她立刻坚定了自己今晚一定要带走袁崇简的想法。

    不能再把他留在这里了……他已经不安全了。

    或许在她看完这份文书以后,她的人身安全也得不到保障了——除非她肯在上面签字认可。

    认可个[哔——]。

    她在心底大骂了一句,表情里却带上了一丝不安。

    “这……不是我不愿意,而是……兹事体大,我总得和袁君静见面商量商量,听听他是怎么说的,再一起签吧……”她有一点六神无主似的说着,霎时间又像个不敢赶在一家之主发话之前真正做主的妻子了。

    大松塔想了想,突然一笑。

    “您说得也对。”他居然同意了她的说法。

    “是应该让你们见一面,再做决定……”

    于是他走开到一边,绕过一面书架,单手握住书架旁边的什么。

    谢琇微微侧身,这才发现在那面书架旁边,竟然还藏着一扇小门!

    大松塔正是握着门球,慢慢转动,咔哒一声,房门应声而开。

    他推开了一点房门,目光投进里头那个小房间,笑了笑,对里面说道:“袁先生,你的未婚妻来找你了。你不出来见见她吗?”

    第586章 【番外2末代皇孙】22

    门内无声无息了一霎。

    尔后, 突然有一道凌乱的脚步声响起,几步就赶到了房门口。

    大松塔笑着松手让开,谢琇便看见袁崇简下一刻从那扇小门里疾步走了出来。

    “琇琇!”他脱口喊道,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的激动。

    谢琇本来已经摆好了一个温婉且惊喜的笑容, 但那笑容在看到袁崇简的一霎那凝固了。

    袁小公爷看上去似乎不怎么好。

    他穿着一身西装, 但外套敞着, 衬衫领口的扣子也解开了两三个,领带也松松地歪斜在一边。

    他看上去似乎有些憔悴,眼睛下方有深深的黑晕。谢琇有点拿不准他是不是瘦了一些。

    饶是谢琇表情管理满分,看到他这副样子,都不由得卡壳了一瞬。

    “袁君静?”她带着一点不确定似的往前迈了几步, 流露出关心的神色。

    “胡家伯父就这么过世了,你一定很伤心吧……真是可怜。”她喃喃说道,十分自然地替袁崇简的憔悴外形找了个合适的解释。

    她一步步走到了袁崇简的面前,伸出手去, 慢慢抚摸着他的脸颊。

    袁崇简站在原地没有动,只是垂下眼睛, 深深地望着她。

    “真可怜……我本应该早一点来找你的, 只是我那时候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叹息似的说道,一下一下地用手抚摸着他侧颜的线条。

    随着她的动作, 他好像轻轻地把自己的头倾侧了一点, 将她正在抚摸着的左侧脸颊,更近地贴靠在她的掌心里。

    尔后, 他的左手也慢慢抬了起来,从下方覆盖在她的手背上, 略一犹豫,就重重地压了上去, 像是要把未能说出口的千言万语,都通过这短暂的接触,全部传达到她的心里去一样。

    谢琇:……!

    他的那只手指尖冰冷,掌心却仿佛浮起了一层冷汗,潮潮的,有些不正常地轻微痉挛着。

    她的目光一闪,仿佛明白了什么。

    ……是不愿意与这些人合作,因此被软禁了吗。又或者……是被威胁或者逼迫了?

    没关系的。

    袁君静,我就是来带你走的。

    谢琇凝视着他那双最深处隐藏着不安与担忧的眸子,安慰似的慢慢翘起唇角,向着他露出一个微笑。

    那个大松塔见到自己眼前的这一幕,仿佛正是他们两人缱绻难舍的样子,正符合一对因为残酷的现实和命运而被棒打鸳鸯了的悲惨小情侣人设,因此印证了他们之前得到的情报——

    袁崇简与谢琼临,的确是互相有情的。

    不是他夸口,但是他们收集情报的本事,可是一流的。多年以来,他们借着各种各样的理由,大肆结交各方人士,得到了许许多多当时看起来无用的信息。

    但只要是信息,就一定会在某个时刻派上什么用场。

    比如袁小公爷与谢大小姐之间这一桩曾经很出名的婚约,据说是太后安排、末帝赐婚;总有很多人认为这不过又是一桩前朝皇家安排的强买强卖的利益联姻。

    但是他们根据一些线索分析,最后安排汪同琨向袁小公爷主动提议,可以带他一起去九陆大饭店的舞会上,堂堂正正地与谢大小姐见面——

    瞧瞧,这聪明至极、也警惕至极的末代帝裔,最后不是仍然上了钩,同意了这个提议吗。

    从那一回开始,他们就认定,谢大小姐是袁小公爷的软肋,是可以拿来威胁他就范的最佳人选。

    后来这两人突如其来的退婚,曾经一度让他们以为袁小公爷此人已经失控,没有什么理由再受他们的挟制了。

    但是这一刻,他们终于确定了,谢大小姐依然是袁小公爷的软肋,并且一直都是。

    他们并不担心把这两个人凑到一起去。因为互相有软肋的两个人,为了对方,往往会愿意付出更大的代价来成全对方。

    给袁小公爷安排一位东洋来的妻子,固然可以日夜监视着他,但袁小公爷并不是软弱之人,逼得紧了,他无所顾忌,反而他们还要防着他会不会玉石俱焚。

    还不如像现在这样,以厚利来利诱谢大小姐与他们合作,拿捏住了她,再用她来要挟袁小公爷乖乖做一个傀儡,以满足她那盛极的虚荣与物欲。

    松田感到一阵满意,心想袁小公爷一口咬定要考虑考虑,他们已经给了他足够的时间思考,今天也是时候给他们一个答案了。

    于是他开口说道:“怎么样?袁先生,我们已经把谢小姐给你请来了,也充分询问和顾及了谢小姐的意愿……只要你答应与我们合作,你马上就能恢复昔日的荣光,迎娶你的心上人,让她做这个国家最高贵的女士,再也不用忍受贫困的生活和他人的轻视了……”

    袁崇简:“……”

    他依旧沉默着,只是肩头微微一抖,显示着他的内心远不如外表这样平静。

    松田说:“我们可是很通情达理的……考虑到您的心情,已经让您考虑了很多天……但是,您也不能一直无休无止地就这么考虑下去。因此,我们请来了谢小姐。幸好谢小姐很能理解我们的理由,也认为我们达成合作,对双方都有好处——”

    他笑着,朝着袁小公爷扬了扬手中那只文件夹。那份刚刚给谢琇看过的同意书,此刻就夹在里面。薄薄的几张纸,轻飘飘的好像没有一点儿重量。

    袁崇简还是不说话,但气息变得沉重了一些,咻咻地呼吸着,像是在重压之下,有点喘不上气来似的。

    谢琇突然用手又抚了抚他的脸颊,随即松开手,回过头来。

    “先生,你说了就能做主吗?”她直白地问道,眼中射出一股贪婪到几乎不加以掩饰的光芒。

    “不会等我们签署了之后,该我们付出的一点儿不少,但你们这里许诺过的好处却没几样实现的吧?”她问。

    她问得一点也不客气,但松田却不以为忤,反而哈哈大笑起来。

    “您有这种担心,鄙人一点也不吃惊。”他的口吻显得更客气了。

    “但是,我们是讲信誉的。还想着能支持袁先生,以及你们的后代,在此千秋万代……怎么会故意做出一些不利于你们的事情,破坏我们之间的互利共荣的合作呢?”他笑得又亲切又和蔼,这让他身上透出一种奇特的违和感来。

    谢琇:哼,你的鬼话,我一个字也不信!

    但她脸上却露出一个欣喜的笑容来,就像是被这种远大的前途哄住了一样。

    “这……这是当然!”她欢欢喜喜地说道,咬了咬下唇,指着大松塔手里的那个文件夹,反而又开始提条件。

    “我可以签字,但是……你们要在上面加上一条,日后……不得另外支持其他的女人入宫或者获得封号!”

    她脸上露出一丝精明的神情,像是立刻就开始为自己的未来筹措了起来,一边思考着,一边还试图补上其它的漏洞。

    “你们要确保将来只有我的亲生之子可以当太子,可以继承皇位!哼,这些把戏西洋人最会玩了,表面上看着像是明媒正娶,扭过头去就替他们的国王一个个的介绍情妇!……”

    袁崇简:“……”

    他原本好像对她的发言内容感到吃惊,但听到这里,他也唯有沉默。

    感受到松田一瞬间扫过来的目光,他露出了一个“怎么会这样”的苦笑。

    大松塔多半也没有想到谢大小姐提出的异议居然是这种方面,愣了一瞬,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哈这个您尽管放心……我们和西洋人不一样,是不会搞这一套的!”

    或许这种保证对他来说太简单了,压根不需要权衡什么,他说得十分响亮,看上去非常诚恳,恨不得把前胸拍得啪啪响。

    “我国的皇族,也只提倡一夫一妻!眼下的皇后陛下,在生下太子殿下之前,一连生了五位公主,在面临着来自于国民和朝臣的空前压力之下,皇帝陛下也没有改而去找什么情人……”他竟然还夸耀了起来,并且拿这件事作为一个例子,打算来让谢琇安心。

    谢琇静静听着,听到这里,唇角微微一翘,似乎对这个例子感到十分满意似的。

    “既然这样,我就放心了。”她说。

    “那么,就在这里,劳驾你把这个条件作为补充条款,写下来附在同意书之后吧……不然的话,我是不会签署的。”

    她说着精明算计的话,甚至好像不在意袁小公爷就在在场、又会不会对她的冷血产生其它看法似的。

    大松塔的笑容一滞,神情里似乎有丝不悦。

    “还是请您先行签署这份同意书……您所提及的补充条款,我们这里要添减,也自有一套流程,不可能让鄙人立刻手写了一份附则,附在同意书之后,就算数……”他勉强说道,目光却凌厉起来,迫视着谢琇,像是打算拿出些气势来恐吓她,让她屈服。

    谢大小姐好像有点失望。

    “怎么?不行吗?”她嘟起嘴,瞥了一眼窗子。

    厚重的窗帘低垂着,遮挡了窗外的天色。但想也知道,如今夜已深了。

    不是能立刻召人来修改同意书、再允许她慢慢过目签字的好时间。

    谢大小姐身上透出一股浓重的失望来。

    第587章 【番外2末代皇孙】23

    而袁小公爷这时嘴唇微动了动, 好像是打算说服她,又似乎是慑于他这些天来的经历,知道了这些人的厉害,因此想要调停。

    “琇琇……”他低声喊她, 从她身侧伸出手去, 像是想要捉住她的手, 提醒她不要得寸进尺似的。

    “这位先生已经是这里最高的话事者了,权限很大……如果是连他也不能决定的事情,那就势必要……要向更高一级的大人物申请……说不定还要拍电报回国,要多等一些时间……”他声音里有点沙哑,像是已经有些疲惫了一样。

    “你……你的心情, 我能理解。但是……也不要为难这位先生,总得体贴一下别人的难处……”

    谢大小姐啊了一声,转过脸去看他。

    她这个站位,却刚好挡住袁崇简的脸容。原本, 虽然她生得高挑,但毕竟是女子, 不可能和男子的身高一般, 若是身后站着的是个与袁崇简差不多身高的人,自然没什么可挡得住的。但不巧, 大松塔却是个矮墩墩的身材, 比谢大小姐还要矮上半头,这一下子要看袁小公爷而不得, 只能见到谢大小姐脑后精致的发型。

    不知道这两人深情对视了一些什么,但总之谢大小姐好像很快就让了步。

    她转回头来, 向着大松塔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

    “原来如此。恕我不懂这其后的门道,倒是提了过分的要求呢……”她的声音显出几分温柔的歉意来, 很明显是主动放下了身段打算结交大松塔这位“在本地权限最大的话事者”了。

    大松塔挤出一丝笑容来,刚想说两句缓颊的话,就听到这个任性妄为的大小姐又提出了新的要求。

    “那……我不要求一定要写在后面作为同意书的附则了,但是……要我今晚就签的话,松田先生您作为这里说话最有权威的人,总该……把我提出的要求手写下来,即使不在上面签字,也总是作为安我的心的一份文件,到时候一齐留存才好……”

    大松塔:“……”

    他的目光有那么一瞬,不知为何飘向了书桌的某处。

    那张书桌两侧都有从上到下的一排抽屉,谢琇敢打赌,大松塔盯着的那个方位,保不齐就有一个抽屉里藏着什么凶器,可以拿出来宰了她!

    ……这不是刚巧吗?

    好巧,她也想宰了他呢。

    袁崇简刚才的话,听上去好像字字都是胆小怕事的劝解之言,但在言外之意里,也几乎把能够传达给她的消息都暗示过来了。

    她提出的条件不知为何确实触及了大松塔事先认定的底线。因此他决不可能答应她,最多只是敷衍了事地应承一番,只为了哄骗她在同意书上签字。

    那么,那些东洋人还真的打着要另外送个女人过来的主意?袁小公爷喜不喜欢并不重要,只要那个女人能够生下继承皇位的儿子,谢大小姐——哦,到那个时候或许她已经成为“谢皇后”了——的下场,轻则终身不育,为太子让道;重则丧失性命,为太子和他的生母两个人让道……

    她就说,这些王八从来都不是开善堂的,装什么雪中送炭的老好人呢!

    谢琇心下愈是恨得杀意腾腾,表面上就愈是弯起眼眉,笑意甜美。

    “我让了步,您也要体谅我呀?”她再迫近一步,那股狡猾贪婪的模样,简直演绎得七情上面。

    “我冒了这么大的风险,您就写几行字,就当是让我安心如意了……有了头一回的合作顺利,后面才好有第二回 、第三回……您说是吗。”

    大松塔:“……”

    他看起来不像是想要愉快地接受她的谈判结论,倒像是想要一枪给她个痛快。

    谢琇踩着他的底线起舞,见好就收,笑眯眯地说道:

    “我若没有那点和西洋的渊源,只怕要做皇后,也没那么容易服众……您说,是吗。”

    她在故意提醒对方,“谢大小姐”这个背景还有些用处,暂时下不得手。

    大松塔沉默了好一阵子,胸口起伏,面皮几乎都乍青乍黑了几轮,这才捏着那个文件夹,狠狠说道:“……这是自然!鄙人便看在袁先生的份上,卖您这个面子!”

    哦豁,那个文件夹都被他捏皱了。可见他用了多大力气。

    谢琇在内心评估着,还要颇不识相地跟上去;当大松塔在书桌后落座,摊开文件、钢笔蘸上墨水,用力地开始在纸上写字之后,谢大小姐就缓步走到了他的侧后方,伸长了颈子,像是在详细看着大松塔所使用的措辞。

    “诶诶,这里写得是不是太简单了?要不要用袁君静的口吻写上两句‘天无二日,君无二妻’?”

    “不对,妻不行,妾也不行,女官也不行,侍女也不行!要写上‘无论后宫职衔是否仿照前朝、如何添减,亦不可真正选人入宫填充’!”

    “对对,这里再添一句‘不为负心之人,誓无异生之子’更佳……”

    谢大小姐指指点点,说到激动处,左手还伸出一根食指,指尖在她认为该补充词句的空白处指指点点着。

    或许是下定了决心,存了“反正写得再多也是敷衍她的方式,将来迟早是要把她弄死的”这样的心思,大松塔表现得倒是异常宽容。

    前几句他居然都按照谢大小姐的要求写了一下,虽然措辞并没有这么激烈,但意思确是大差不差的。

    但谢大小姐可能是得寸进尺,最后那句话说得太尖刻又绝对了,大松塔终于忍无可忍,把笔一放,就要端起架子来拒绝。

    “鄙人本着合作之心,一再忍让,谢大小姐你也应该——!”

    但他的话并没能说完。

    因为谢大小姐那只指若削葱的左手,忽而五指张开,往他的口鼻上一捂。

    大松塔……不,松田——还没能反应过来,喉间只“嗯嗯”了几声,还来不及挣扎着反击,谢大小姐的右手便从他脖颈的另一侧绕了过去,一柄小刀不知何时已经在她指间闪出凛凛寒光。

    下一刻,那柄薄刃挨上了松田的喉间,没有给他多一秒钟的机会,就狠狠割下!

    锋锐无匹的薄刃自左至右,横切开脖颈处最脆弱的血肉,如同死神的短镰,于无声无息之间,便欲追索他的性命!

    松田咽喉被割开,但并未立刻就死。他垂死挣扎,挥着两手,腿脚乱蹬,一脚踹在了木质的写字台下部,发出沉闷的响声。

    那声响并不算很高,听着仅仅像是用力的跺脚,有可能也不会吸引来外头的猜疑。

    但谢琇仍然不敢大意。

    她注意到松田的手并非乱挥,而是朝着某一个方位——

    啊,就是刚刚他视线的余光不着痕迹去看的地方。

    那个抽屉里一定有枪!

    但她眼下双手都不得闲,刚想继续用蛮力把他从椅子上拖下来补刀,就听到袁小公爷的声音。

    他的声音里仿佛带着深深的疲惫和哀求,不高不低,却正好把这一顿蹭蹬的声音盖了过去。

    “够了!!琇琇,算我求你……不要再计较这些了……也不要再为难这位先生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和他那副颓丧的语气截然不符的敏捷姿态绕过写字台,赶在松田碰到那一排抽屉之前,唰唰几下把有可能藏着武器的抽屉全部拉开,然后飞速地从其中一个里头,抄起一把枪。

    “我……我已经累了,也谨慎考虑过他们之前的提议了……”他继续说着,把抽屉合上,那柄手枪则握在手里。

    “我已经厌倦了被轻视,我想要恢复大荣昔日的荣光!”他的声音忽而提高了八度,就好像从生活的底层受到的苦达成了一个临界点,骤然爆发出巨大的反抗之心,想要孤注一掷地拼一把似的。

    “我本就是天潢贵胄,有这个义务延续大荣的社稷……现在有人要助我,我又有什么好谢绝的呢?!”

    “你提的那些都只是细枝末节!和延续大荣的气数相比,有那么重要吗?!”他好像动了气似的,声音愈发地高了。

    谢琇几乎立刻就意会到了他的意思。

    “我……我只是害怕你一旦飞黄腾达,就忘了我……”她眉目压低,脸上满是狠意,手下还压制着松田,但从她口中说出来的话却还底气不足,带着软弱的颤音。

    “我……我也是不想让这个位置便宜了其他人!何况谈合作不都是这样吗,大家把各自的条件都罗列出来,看看到什么程度双方都能接受……我现在不说,还能等到什么时候才说?”

    她连哭腔都娴熟地带出来了一点。

    袁小公爷颓败地重重长叹一声。

    “琼临,你糊涂啊!”他叹道,手底下则飞快地抓住写字台上的一沓吸墨纸,就势按在桌上,将飞溅出来的鲜血擦拭干净。

    “等我们登上了大位,一切都会好的……”他用一种典型的哄骗语气说道。

    “我对旁的女人没有兴趣,我……”他流畅的台词终于到这里打了个磕绊。但他很快地克服了这一演技上的疏漏。

    “我心中只有你……从以前开始就是这样!他们来找我,我第一个念头就是,现在没有什么可以阻挡你我了……那些阻碍都消失了!这样不好吗?就算为了我,忍耐一下,不可以吗?”

    谢琇在心里想着,袁小公爷可真是杰出的即兴表演艺术家。

    就在他声情并茂地向她表白的这一番工夫,他甚至已经连地板上的血迹都快要擦干净了!

    第588章 【番外2末代皇孙】24

    要知道在演绎各种不同人物的方面, 她算是专业的,但袁小公爷可不是什么专业人士啊。

    而且在松田还有余力蹭蹬地面的同时,袁小公爷已经飞快地想好了剧本,他做出愤怒的姿态, 如同困兽一般, 在房间内走来走去, 像是内心矛盾冲突到了极点,不这么做就无法发泄出他心头的那些压抑的情绪一样。

    那些脚步声盖过了松田发出的挣扎声。而袁小公爷也借着走来走去的机会,把飞溅到各个地方的血迹都差不多清理掉了。

    谢琇感觉到手下大松塔蹭蹬地面的力气弱了许多,几乎是已经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了,一咬牙便手上再次用力, 将手中的刀深深嵌进了他的脖颈,彻底断绝了他的生命,这才慢慢抬起头来。

    袁小公爷此时已经走了回来,眉头深深皱着, 带着深刻的担忧和关心,就那么弯下腰来注视着她。

    他们的目光在半空中相遇。袁崇简轻声唤她:“……琇琇, 你还好吗?”

    谢琇笑了一下。

    她没有立刻回答, 反而反问了一句:“你对我的那些幻想……现在都破灭了吗。”

    袁崇简一愣。

    在他的眼里,谢琼临的模样, 毫无疑问处于他们认识以来, 最狼狈的时候。

    小臂部分的衣袖上沾染了许多鲜红的血迹,洋装的下摆也是。甚至有一两滴血珠, 飞溅到了她的脸颊下半部分,衬得那张明艳的容颜愈发显得惊心动魄。

    他的心脏忽然咚地沉沉跳动了一下。

    那一声非常响亮, 甚至盖过了屋内始终断断续续一直在播放的留声匣子。在他的感觉里,似乎也要比刚刚松田垂死挣扎时踢在写字台上的那一脚要更响亮些。他甚至开始紧张起来, 担心这一声心跳会引来外面人的注意,冲进来了。

    但那些当然都只是他的幻觉。没有外人能够听到他的心脏愈来愈响、跳得乱七八糟的声音。

    ……只有他面前的谢琼临能够听见。

    他眼眶微湿,深深望着她,无视了她唇角那一抹貌似挑衅的笑容,向着她伸出手去——

    然后,轻轻抹掉了溅到她侧颊上的那两滴血珠。

    他因为紧张而略微有点出汗、变得冰凉湿冷的指腹在她白皙柔嫩的脸颊上滑过,蹭掉了那一抹鲜红色。

    “琇琇。”他又唤了她一遍,声音压抑,却带着一抹热烈而疯狂的情绪。

    “……你真了不起。”他说。

    谢琇:……?!

    虽然她已经做好了他说“是”或者“不是”的两种截然不同回答的准备,但是……他这个答案,还真是出乎她的意料啊。

    事到如今,她多多少少也明白一点从前的袁小公爷,的确对谢大小姐是怀有一些仰慕之情的。或许他还把自己未能实现、就永远被剥夺了的那些幸福与期望,都统统寄托在了她的身上。

    因此,谢大小姐对他而言,远远不止是一个“旧时代留下来的未婚妻”这么简单,而是他所有那些美丽幻想的终点,是他虚构出来的充满真善美的女神,是他有可能成为的美好……

    而现在,这位美好的女神,在他面前毫不迟疑地脱下了外边的那层伪装,露出了她凶猛大胆的另一面。

    谢琼临不是陈设于柜中的窈窕瓷偶,也不是少年梦里的完美女神。

    ……而是从死生之地厮杀出来的勇士,是一旦下定决定就永不回头的英雌。

    这样的心上人一旦形象反转,并不是每个男子都能够接受的。

    不要说睡在她身边会不会担心她一朝忽然翻脸了,就连她现在成功将一个壮实的大男人割喉,依然站在这里气定神闲,说不定都是她的可怕之处。

    ……然而,袁小公爷的反应,好像和她预想的不太一样。

    他用一种热烈的、激切的,甚至是带着一丝仰慕的眼神,深深注视着她,那么激动,那么惊奇,那么喜悦……

    他说:“你真了不起,琇琇。”

    他居然又说了一遍。

    谢琇盯着他,只在他略显憔悴的脸上看到了一片真挚之色。

    于是她便也笑了。

    “他们拘了你这么多天,也没有说服你吗?”时间仓促,她必须在带着他逃跑之前确定一些重要的事情,因此问得格外直白。

    袁崇简抚过她脸颊上血珠的动作忽然一顿。片刻之后,他敛下视线,摇了摇头。

    “他们提出了很诱人的条件,”他简单地说道,并没有向她倾诉自己受了多少苦,“但是,有些事情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做的。”

    这个答案让谢琇满意,但她不会立刻止于此。

    她眼珠一转,又问道:“那……你不想当皇帝了吗?要知道你曾经就有这样的机会,那些人不过是把这样的机会再一次摆到了你面前……”

    也许是她这种直钩钓鱼实在太明显了一点,袁崇简叹了一口气,淡淡地说道:“想。……但更不愿意为外寇操纵,反成于国有害之贼!”

    谢琇紧盯着他的脸,在那张脸上没有看到一丝的黯然、遗憾,或者勉强之意。

    在他们的脚下,狼子野心的敌手已倒在地上,没了气息;只有不知道旋转了多少圈的留声机,还在忠实地发出歌声。

    “停唱阳关叠

    重擎白玉杯

    殷勤频致语

    牢牢抚君怀

    今宵离别后

    何日君再来……”

    谢琇忽然展眉而笑。

    “很好。”她说,“无论何时,都记着你今日所说的这句话——这样,我铤而走险,就有意义。”

    她的手,落到了他抚摸她脸颊的那只手的手臂上,轻轻地握了握。

    “我们走。”她果断地说道,尔后轻轻地推了他一把。

    袁崇简顺着那股力道向后退了一步,就看到她飞快地弯下腰去,不知道解开了裙摆上的什么机关,最底下的那一截沾满血迹的裙摆,就掉了下去,露出里头穿着的长袜。

    袁崇简:“……”

    他直到这个时候,才突然明白过来,这种衣服的设计,只能说明谢大小姐今晚前来,是早有准备。

    她预备着随时对某个——或者某几个——位高权重的东洋人发难,好把他从这里救出去。

    他的目光落到她露出一截的小腿上,然后又注意到她裙摆的膝盖部位,还有一圈复杂的蕾丝花边与丝带的设计。

    ……怎么,她还打算再拆一截?

    他眼看着她蹲下身去,用那一截裙摆牢牢缠在松田的脖颈上,止住血流,然后就拖着松田的尸体,往刚刚关押他的那间藏在书架旁的密室门口走去。

    而且,她一边走还不忘一边给他派任务:“把地板上的血擦干净。”

    袁崇简回过神来,赶紧抓起写字台上剩下的吸墨纸。

    待谢琇关紧那扇小门,走回来的时候,她发现袁小公爷已经把地板擦得几乎看不出甚么破绽来了。

    并且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处理那些沾了血的吸墨纸的,如今这间书房看起来,又是十分正常的一间书房了。

    谢琇走到一扇窗边,刚要往外张望,就听见袁崇简说道:“这边,这一扇底下是个死角。”

    谢琇:“……你还真是观察入微啊!”

    袁崇简微微一笑,坦然接受了她的赞美。

    “过奖。你如果也像我这样在这里被关了大半个月,只怕发现的比我还要多些呢。”

    谢琇:“……”

    她轻手轻脚打开了那扇窗,凝神观察了一会儿,感觉袁崇简说得不错,那一侧的确是人迹罕至的死角。

    于是,她再度弯下腰去,开始拆解膝盖周围的那一圈花边和丝带。

    袁崇简:“……这是什么?”

    然后,他就眼睁睁看着他的前未婚妻解下了那一段裙摆,再一节一节展开——

    最后,那一截裙摆被完全展开时,他才发现它相当长,几乎是绕了三四圈,才成为裹在她膝盖附近那段裙摆所呈现出来的模样。

    她伸头往窗外看了看,满意道:“二楼,真是太好了,我的裙摆还够长……”

    袁崇简:“……你从一开始就是这么打算的吗?把裙摆当作缒下楼的绳子?”

    他简直难以抑制自己眼中的惊奇之色。

    天哪……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姑娘啊。

    谢琇笑眯眯地点点头,把裙摆的一端在窗框上系好,拉了拉,确定不会轻易掉落,这才转过身去。

    “走?”她的头微微往窗外一偏,但脸上带着的不是询问之意,而像是一种通知。

    袁崇简毫不犹豫。

    “好。”他应道,甚至还打算越过谢琇,自己先下去。

    谢琇把他拦住,笑了笑说:“你啊,给我殿后吧。”

    楼下状况不明,再让他率先跳进陷阱里,他们两个都得完。

    袁崇简想了想,手伸进外套里,从腰间取下那支刚刚在写字台抽屉里翻到的手枪,就要递给谢琇。

    “那你拿着这个防身。”他说。

    谢琇没跟他客气。

    要论枪法,说不定她还真是比他强呢。

    她把手枪往腰带上一别,就踩上了窗台。

    当她在他面前打算展露一手自己的索降本事之前的一刻,他又在她身后低声喊了她一句:

    “……琇琇。”

    谢琇回过头去,用疑问的目光看着他。

    他接下来的千言万语便卡在了嗓子里,只能简单地说道:“一切小心。”

    她笑了笑,身形轻巧地一晃,便消失在了窗口。

    袁崇简虽然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是在她的身影从他的视野里消失的一瞬间,他的心脏还是紧揪了一下。

    他扑到窗口处,往下一看,却看到她简直像是一只灵巧又敏捷的猫儿一样,将那截裙摆绕在一只手臂上,踩踏着墙面上的几处红砖剥落处的凸起,另一只手却忽而扶一下外墙、忽而拽住裙摆,很明显是特意腾出来,准备随时向冒出来的敌手发起攻击。

    很快,她绕过一楼的窗子,轻轻巧巧地落了地。

    第589章 【番外2末代皇孙】25

    这边的窗外是一片草坪, 白天下了一阵骤雨,而这里背阴,又很快入夜,草地还没有干透, 松软的泥土正好吸去了她落地时的一点点动静。

    她反手从腰带里抽出那支手枪, 警惕地检查了四周一圈, 这才仰起头来,朝着还在二楼窗口的袁崇简招招手,示意让他也学着她的模样,抓着那截特制的“裙摆”爬下来。

    袁崇简虽然从前也曾经是个淘气的孩童,但他距离那段攀高爬低的时光已经很远了。

    见到她冲他招手, 要他从窗子里爬出来去投奔他的样子,不知为何,他忽然产生了一种错觉,就好像他们还是旧时代的夕阳下那一对订定鸳盟的少年少女, 要瞒着全世界的耳目偷偷一起溜出去玩……

    金碧辉煌的宫城也曾有着高耸红色的宫墙,只要他翻过这堵红墙, 便能在那一侧的墙下见到他的心上人。

    那位, 只凭一张模糊的黑白照片,就让他念念不忘了很多年, 再见面之后, 更是每一次都能发现她新的优点,令他一次比一次更心仪的姑娘。

    夜色深浓, 但他却翻越窗口,踏过红墙, 投入那一抹最深的夜色里,去投奔他心爱的姑娘。

    而她就站在墙下, 警惕地望着四周,只是偶尔抬起头来,鼓励似的朝着他无声笑一笑,再招招手。

    袁小公爷虽然并没有谢大小姐翻墙翻得那么顺遂,却也身手不凡。他只是速度慢了一点,但落到地上时,同样没有惊动任何人。

    谢大小姐扫了他一眼,就言辞简洁地告诉他:“我们现在就走。”

    袁小公爷忍不住低声问了一句:“……去哪里?”

    谢大小姐用一种看傻白甜的眼神瞪着他。

    “逃命。”她从口中吐出这两个惊悚的字眼,然后转身就走。

    袁小公爷赶紧跟上。

    谢天谢地,这座小公馆并没有重兵把守。虽然门口也有一二守卫,但谢大小姐似乎非常熟悉如何抓住他们巡逻的空档打个时间差,钻过他们防御的空隙逃掉。

    有好几次袁小公爷的心几乎都要跳出来了,但谢大小姐只是冷静地隐藏在她找好的藏身处,然后再在他没有想到的时候,突然一推他的后背或手臂。

    她都不需要说一个字,他便明白他该立刻用最快的速度逃跑。

    他知道她会跟上来,因为他今晚彻底见识了她身上到底还有多少他压根难以想象的高超本领。

    假如在某个时候,她没有跟上来,那也无妨。

    他总可以再回头去自投罗网,认下把松田杀掉的责任,然后看一看那些人是否还想把他当傀儡来使用。

    他一无所有,唯有这一条性命,是可以拿出来去交换她的平安的。

    他也随时准备好了要这样做。

    但谢大小姐选择的时机和地点都无法更准确了,辅以袁小公爷这些时日来对四周环境的观察,他们最终成功地抵达了这座小公馆的侧门。

    那是一扇很小的门,甚至不是铁门或铁栏杆,而只是一道木门。

    他们两人隐藏在树丛后,袁小公爷俯身贴近谢大小姐的耳畔,用气音对她说道:“……大约每晚午夜时分,会有一辆马车停在那道门外。”

    谢琇:“……那辆马车是做什么的?”

    袁崇简在回答之间,忽然十分艰难地停顿了一下。

    谢琇:?

    袁崇简仿佛终于下定了决心,答道:“……收垃圾的。”

    谢琇:“……”

    袁崇简既然已经把最难以出口的几个字说了出来,其余的解释,便也能够厚着脸皮开口了。

    “确切地说,我不确定它是收泔水、垃圾还是倒夜香的。”他低声说道,“我每次只能从窗子里看到,有仆人用小推车推着两个木桶走出门去,倒干净了再回来,走回这栋房子的后门还是什么地方,再推两个木桶出去倒掉……”

    他深吸了一口气,低声说道:“那两次推车之间仆人来回的间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谢琇:“……”

    不,虽然她并不介意上演一些老梗,但那种老梗也不能是“借助夜香车逃离”啊!

    她忍不住向天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亏她刚才还在暗自庆幸,这个时候东洋租界里还没有用上宪兵队,这里也还不是什么秘密机关,最多只是哪个官员的住处,防御并不紧密,才让他们有机可乘!

    结果马上就要面临一波钻夜香车的挑战!

    这是什么人间疾苦!

    谢琇:“……也罢。”

    他们在树丛里等了很久,终于等来了门外叩叩的马蹄声。

    然后,果然有个面色已经麻木了的男仆,推着一辆木头双轮车走出来,打开那扇木门,把车上摆放的两个木桶拎了出去。

    谢琇:“……”

    气味甚妙。难怪那男仆要用巾子把眼睛以下的下半张脸都蒙上!

    她狠狠瞪了一眼袁小公爷。

    袁小公爷一脸无辜地摸了摸鼻子,思考了一下,在自己的外套口袋里搜罗了一圈,最后摸出一块手帕来递给她。

    谢琇:?

    她接过来一看,那块手帕居然还挺新的,也很整洁,不像是使用过的样子。

    袁崇简轻声说道:“我……我没有用过的,那个……你拿来遮一遮脸,也是好的……”

    谢琇:“这是哪儿来的?”

    袁小公爷似乎有点难堪,目光飘向了一旁。

    “……是那些人拿来给我的。”他说,“我被软禁了多日,总不能一直不换衣服……如果你嫌弃他们,不想要他们提供的衣物,也请暂时勉强用一用,待得我们脱身,自然可以丢弃。”

    谢琇想了想,果真展开那块手帕,蒙在脸上,又把两个角在脑后打了个结。

    衣服本身又有什么错呢?有错的是买来衣物的人罢了。

    但话即使如此说,躲在垃圾车后厢里逃离了那座小公馆,回到了九陆大饭店,谢琇的第一件事,还是窜进了浴室里。

    徒留袁小公爷一个人,略带点茫然地站在房间正中,自觉浑身都是古怪的味道,不敢沾染任何一个地方。

    但谢大小姐倒是豪爽,直接隔着浴室门朝他喊道:“累了就找个地方坐!”

    袁小公爷:“但是……我……在下现在身上的气味恐不甚佳,要是弄脏了这房间里的家具——”

    谢琇:“没关系,反正我们天亮前就走了。”

    袁崇简:!?

    他愕然地飞快转向浴室的方向,却只听到门后传来哗哗的水声。

    他一时间忐忑不安,左思右想,脸颊上泛起一阵不自觉的潮红,搓了搓手,却感到掌心湿冷,原是紧张得出了一层冷汗。

    他不敢真的找个地方就随便坐下去,只能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来回团团转圈。

    直到浴室门哗啦一声被拉开——可能也没有过去多长时间——他这才回过神来。

    但是当他下一秒钟看到整整齐齐穿着睡衣的谢大小姐长发湿淋淋、正拿着一块毛巾擦拭湿发的样子,脑子里轰然一声,停止了运行。

    谢大小姐却好像奇怪地蹙眉,对他的呆样感到不解。

    “愣着做什么?”她问,把头往身后水汽蒸腾的浴室方向一偏,“快去洗干净。”

    袁小公爷难得地连说话都结巴了。

    “洗……洗干净?”

    谢大小姐理所当然地反问道:“对啊,不洗干净的话要脏兮兮地逃命吗?”

    袁小公爷:“……”

    按照常理来说,当然是这样才对……逃命还要光鲜亮丽地逃,也太高调了一些吧?

    但是他不敢反驳,默默地进了浴室。

    里面除了水汽弥漫,还飘散着一股玫瑰的香气,多半是谢大小姐所用的香皂味道。

    这让袁小公爷更加有一些局促了。

    他也知道这不是脸红的时候,更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可是——

    浴室门被人敲了敲。他差一点跳起来头撞到天花板。

    他定了定神,还没开门,就看到门被开了一条小小的缝隙,一只玉白的手臂伸进来,手上拿着一套新衣服。

    而且,是很明显的……男人的衣服。

    袁小公爷:……?!

    他愣了一下,心头尚未反应过来而泛酸,就听到门外谢大小姐的声音,语气直白坦率,一点心虚之意都没有。

    “我早就猜到迟早有这一天,所以替你买了新衣服。”她的口吻里带着一点感叹而好笑的意味,说道。

    “放心吧,就是特意替你买的,不是从别人那里借来的,更不是给别人买的。”

    袁小公爷:“……!”

    他的脸上更热了,嗫嚅了一声“这样吗,谢谢”,就赶紧伸手接过衣服。

    但他动作太仓促,没有注意到距离,两人的手指在叠起的衣服之下,一接一递间,碰到了一起。

    袁小公爷:!!!

    他须得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控制着自己没有倒退一大步,撞上身后的浴缸。

    可怎么好呢……可怎么办呢?!

    他连脱下旧衣,打开水龙头的动作都是发抖的,调整冷热水的时候也心不在焉,水温有些过凉了,他也没有注意到。

    好不容易仓促冲洗完,他匆匆将衣服往身上套,这才发现——她递进来的竟是全套。

    从里到外,一样不缺。

    除了袜子,几乎都在这里了。

    袁小公爷:“……!!!”

    他终于没能控制住自己脸上的温度,轰然一声滚烫起来,险些爆炸。

    他不敢去想谢大小姐是如何泰然自若地替自己去买这些东西的——西洋人听说总是更大方一些,如今是新时代了,也不应当拘泥于此——但当他忍不住去想一下谢大小姐走到对应的柜台,语气平淡地吩咐店员自己今天要买什么样的衣物时,他的大脑就如同变成了一盆浆糊,再也难以搅动分毫。

    他几乎是机械地把那一堆西洋的装扮套上了身,临出浴室前还下意识看了一眼镜子,发现镜子里的自己表情僵硬,但衬着那一身洋服,镜中的英俊青年一瞬间竟然令他产生了某种陌生感。

    第590章 【番外2末代皇孙】26

    他机械地走出浴室, 然后被谢大小姐按在了梳妆镜前。

    台子上摆着一大堆敞开的瓶瓶罐罐以及盒子,里面装的几乎全是他看不懂的东西。

    他能分出面脂和口脂,但也仅止于此了。

    当谢大小姐拿起一根类似于木质平勺的物品,从一个打开的瓷盒里沾了不知名的脂浆, 就要往他脸上涂抹的时候, 袁小公爷终于下意识紧紧闭起了双眼。

    谢大小姐发出一声轻笑。

    “这样也好。”她说, “那就一直闭着眼睛,不要睁开,直到我让你睁开的时候。”

    袁崇简紧闭着双眼,脊背僵直,像一尊泥塑木雕那般, 任她在自己脸上如同描画一般涂涂抹抹,简直以为谢大小姐临时要在这个房间里开画坊。

    她的动作飞快又熟练,涂抹完之后,还会毫不避讳地用指腹和掌心将之推开, 然后还将什么冰冷的东西贴到他脸上来……不知道她在他脸上涂画了多久,最后, 她将什么冰冷的金属框框架到了他的鼻子上, 啪地一拍手。

    “好了,现在睁眼。”她的声音里透着一丝满意。

    袁崇简依言睁眼, 一眼望向梳妆镜里, 差点没惊异得当场站起身来!

    镜中的青年颧骨很高,面颊削瘦, 鼻子上架着一副眼镜,脸色有点苍白, 抿着唇看过来时,唇角旁竟然还有若隐若现的法令纹, 几乎有种刻薄的神色。

    ……看上去与他自己的本来容貌,已经只有几分相似了。

    袁小公爷差一点睁圆了双眼。

    这是什么出神入化的易容术?!

    谢大小姐带着一丝得意似的望着他,笑意盈盈地问道:“还满意你的这张新脸吗?”

    其实这张新脸,连袁小公爷本来容貌的一半美貌都没有,看上去更像是个读书成绩也不甚出色、毕业后只能在平庸的学校里谋了个平庸教职,但又有些自命不凡的青年。

    然而袁小公爷依然答道:“满意。”

    谢大小姐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骗人!怎么可能满意呢?我故意把你化得这么丑!”她说。

    袁小公爷:“……我是真的觉得还不错。”

    他无奈地看了她一眼,说:“逃命途中,要那么好看做什么?你选择的这样正好。”

    谢大小姐白了他一眼。

    “我偏要光鲜亮丽地逃!”她故意说道,“最好是打大家眼皮子底下过去,谁都认不出我们,那样才带劲!”

    袁小公爷:“……”

    行叭,她高兴就好。

    他已经完全放弃了思考下一步的计划。

    反正她看起来是有完备计划的。那么他只要听从她的就好了。

    她给他的,不管是怎样的道路,他都愿意踏上去。

    谢大小姐没有再征求他的意见,吩咐了他一句“在这里等我”,便拿着一些瓶瓶罐罐进了浴室。

    她这一回动作足够快,而且她在自己的脸上更加敢于动手。

    当她从浴室里迈出来的时候,若不是身上的睡衣还是先前那套,袁小公爷几乎要震惊得直接倒退几步了。

    因为她的一张脸,几乎和原来的脸已经看不出多少相像之处了。

    这张脸相貌不能说是美人,但也有几分秀丽之处,唯有两颊上的一些小雀斑,以及不知如何操作而变成了一头大卷的头发,破坏了那种娟秀之感,给她增添了几分胸无城府的浅薄意味。

    谢大小姐觉察到袁小公爷的视线落在她夸张的发型上,便晃了晃自己的头。

    那些从头顶垂挂下来的一个一个长卷,也随之晃了晃。

    袁小公爷心想,真像是从天花板上垂挂下来的一串串电灯胆啊。

    谢大小姐站在那里瞧着他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忽而笑了,侧过头摊开手,用指腹碰了碰那些电灯胆一般的大卷儿,说道:“罗马卷。”

    袁小公爷有丝意外。

    他其实知道这种卷发叫什么,他只是没有想到过,有一天他们两人能像现在这样,坐在同一个房间里,用最平淡也最理所当然的态度,话着家常。

    因此,他舍不得回答“我早就知道了”来败她的兴。

    “这种头发……叫‘罗马卷’?”他露出一点惊奇的神色,就活像是个真正对时下的潮流没有任何认识的呆头鹅似的。

    谢大小姐:“嗯哼。”

    她走到一旁,拉出一只半旧的皮箱,又拎出一只略小些的黑色贝壳形行李包来,直接直起身来,用脚轻轻踢了踢那只皮箱,对袁小公爷说道:“等一下你来拎这两个。”

    袁崇简颔首。谢大小姐便又在柜子里翻翻找找,不知道拿了什么,走回浴室里,几分钟后出来,已经换了一身阴丹士林的旗袍,外头搭着一件朴素的黑白细格大衣。

    “走吧。”她说,伸手指了指那个门还开着的柜子。

    袁崇简走过来,往那个柜子里张望了一眼,看见柜子里的衣架上挂着一件半新的男士大衣,另一个挂钩上则挂着一顶帽子。

    都是非常普通的、半新半旧的质感,甚至让人觉得是从估衣铺里买回来的。

    这应该也是化装的一种。袁崇简已经很能适应了,他顺从地把大衣和帽子都拿出来,套上大衣,将帽檐往下压了压。

    谢大小姐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女式提包。那提包虽然是西洋的款式,但看起来一点都不时新,皮子上已经有了磨损的痕迹,唯有黄铜扣被擦得亮晶晶的。

    现在,他们两人已经化身成为了一对生活不甚如意、可也没多少特别可挑剔之处的,平庸的年轻夫妻。

    ……对,夫妻。

    当谢大小姐从提包里掏出一份假.证.件递给袁小公爷的时候,他的眼珠子刚一碰到上面的文字,几乎立刻就瞪得滚圆。

    那张户籍上填着“赵如漾”这个名字,年龄填着“二十五岁”,职业则是“教师”,住址是个陌生的地点。

    袁小公爷用手指捏着那张假.证.件的边边,将其翻转过来。发现背面有一排表格,“教育程度”上写着一所他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学校,下方的一组表格则将两只手的五指都列了出来,上方的通栏里写着“指纹符号”。

    他的聪明劲儿飞快地回笼了,拿眼睛四下一扫,找到了水笔,走过去蘸了墨水,还没有提问,就听见谢大小姐说道:“箕为三角,斗为圆形。”

    袁小公爷依言在上面按照自己指纹的箕斗,分别画下了三角形和圆形的符号。

    写完之后,他再往右侧看去,结果看到了“家属”一栏,而且上面并不是空空如也!

    袁崇简:!?

    呈现在他面前的“家属”栏,上下分成“称谓”和“姓名”两个竖栏,左起第一栏就写着“妻”,下方是一个似曾相识的名字:

    “谢琇”。

    袁崇简:!!!

    他还记得她告诉过他的,她儿时父母对她的爱称。

    他稍早前还这样唤过她的。

    琇琇。

    ……现在,在这张假造的证件上,她是真正的琇琇了。

    也是真正的——他的“妻子”。

    袁崇简的心头忽然滚过一阵类似于激动和柔软的情绪。

    那两种情绪混合起来,弄得他的心脏一时间酸软非常。

    他知道这不是真的,可是他的一生之中,仿佛再也没有比这个更好的时刻。

    他就突然呆站在写字台前一动不动了,谢琇感到有丝疑惑,走过去一看,不由得扑哧一笑。

    “怎么了?我可是要与你退婚的,这不过是权宜之计。”她用指尖轻轻点了点他手中那张轻飘飘的假.身.份.证,故意说了一句煞风景的话。

    袁崇简:……!

    他恍若被雷劈了一般,陡然从那层迷雾之中清醒了过来,脸颊上一阵火烫。

    ……对啊,他怎么忘记了,他不是“赵如漾”,而是袁崇简。

    他的神色黯然,但依然轻轻颔首,目色真诚地凝视着她,说道:“琇琇高义,搭救袁某于水火之中,在下感戴于心。”

    谢琇:“……感谢的话可以等改天再说。走吧,赶快一点,我们要去赶火车。在那之前,把我给你安排好的假身份给我记熟了!”

    ……

    他们两人大摇大摆地在晨光熹微之时,出了“九陆大饭店”的大门,叫了一辆车,就往火车站赶去。

    由于谢琇那一手出神入化的易容奇技,他们两人到了车站,买了南下的车票,至入夜时,已经到了津港。

    一路无人拦阻,顺利得出乎意料。

    谢琇选了一家符合他们两人这种“有些钱,但不多”人设的旅馆入住,碍于两人的假身份乃是一对夫妻,也只能开一个房间。

    和京城中最时新又奢华的九陆大饭店不同,这家旅馆虽然也不算简陋,但房间里也只有简单的陈设,一张对两个人来说并不算大的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靠墙的衣柜打开还带着一点轻微的霉味。

    津港靠海,水汽颇重,这简直是无法避免的。

    到了晚上要睡觉的时刻,袁小公爷主动要去睡地板。然而谢琇简单观察了一下,就得出一个结论——地板根本没法睡。

    不说那层木质地板一块块拼合起来的木片边缘有多少磨损和起毛边的地方,就说木片缝隙间那些经年不曾好好清理过的尘灰和污渍,也让谢琇皱起了眉头。

    “……一起睡床吧。”她果断得出了结论。

    袁崇简:!?

    他正抱着一床被子,在思考如何往地上铺才能以一为二,兼顾被子和垫褥的双重作用,冷不防听见她来了这么一句,登时愣住了。

    第591章 【番外2末代皇孙】27

    “这……不……我……那个……这个, 妥当吗?”他结巴了数次,涨红着脸,总算挤出完整的一个问句。

    谢琇已经打开了那只皮箱,从里头找出了他们两人的整套睡衣, 闻言回过头来, 奇怪地望着他。

    “事急从权……而且, 你会因为睡一张床这种事情,就做孟浪无礼之事吗?”

    袁崇简:!

    “自然不——”他急着辩解。

    但她已经哈哈大笑起来,满脸都是“又吓倒了他一次”的得意情绪。

    “好啦,”她已经拿起自己的那一套睡衣,往浴室走去, 路途中经过抱着一床被子呆站在床边、头脑陷入混乱的袁小公爷时,她甚至还有闲情逸致拍了拍他的肩。

    “而且我不说、你不说,又有谁会知道?”她眨了眨眼睛,得意地笑着走开了。

    袁崇简:“……”

    及到谢琇洗漱完毕、又换好了睡衣走出来的时候, 发现袁小公爷已经十分贤惠地铺好了床,两床被子叠成长条形, 一端折起来, 另一端掀起一个角搭在被子上,规规整整得堪比现代世界五星级酒店的夜间铺床服务。

    而袁小公爷本人, 则已经换好了那套睡衣, 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皮箱和贝壳行李包整齐地靠墙摆放着,谢琇拎着的那只女式手提包则规规矩矩地摆在木桌上。

    谢琇:“……噗。”

    他不说, 这还有谁知道他是末代皇孙啊?怕不是会觉得他是英伦管家学校的卓越毕业生吧?

    谢琇忍着笑,指了指浴室, 说道:“我洗好了。里面没有牙刷,但我把替你带的那一套都放在里面了。”

    袁小公爷低声说了一句“谢谢”, 僵着身形站起来,大步走向浴室。

    幸好这个房间颇为狭小,他没走两步就抵达了浴室门口,否则像这样,知道她就站在他身后注视着他的背影,他就连走路的姿势也变得愈来愈不正常起来,好像有两道火焰,燃烧在他的背后,让他的五脏六腑也一道滚烫起来。

    袁小公爷洗漱完毕重新出来的时候,发现谢大小姐已经钻进了靠里侧的那一床被子,并且盖好被子,躺在床上合着眼睛,看似睡着了。

    他不敢惊动她,只能轻手轻脚走到床边,竭力用一种不会惊动她的动作幅度,几乎像是游鱼一般地滑进了靠外侧的那床被子里,再微微欠身,去够床头柜上那盏台灯的灯绳。

    但那灯绳距离他有一点远,袁崇简不由得有些后悔刚刚铺床时没有注意到台灯的位置,没有把台灯挪得更靠近他们这边一些。

    他伸长了手臂,总算摸到了灯绳往下一拉,一声轻微的“咔嗒”声响起,灯光随之而灭。

    他刚要躺平,虽然身边多了一个人——确切地说,是因为多了一位谢大小姐——而令他毫无睡意,但他仍然躺得笔管条直,并且谨慎地拉开了一点与谢大小姐之间的距离,即使在狭窄又老旧的床上,能够保证他不掉下去、也不碰到谢大小姐的最大距离,也不过是两指宽而已。

    他就那么硬梆梆直挺挺地躺着,试图一点一点抚平自己混乱的心跳,调匀自己不稳的呼吸。

    但他的努力很快就被轻易地打断。

    谢大小姐翻了一个身,现在变成了面朝他侧躺的姿势。

    袁小公爷:!!!

    他想要在黑暗中看清她的脸,于是竭力睁大了双眼,但还是徒劳无功。

    他只感到她呼吸时发出的温暖而馨香的气息,闭上眼睛感受时,仿佛像是躺在暮春的玫瑰花园之中,令他浑身软弱无力,头晕目眩。

    袁崇简不敢出声,只是慢慢地屏住了呼吸,浑身僵硬。

    假如从来没有发生过改天换地之事的话,那么现在,或许他已经是新一任的帝王。

    作为皇帝,他该会有一整座后宫等待着填满,这有的时候甚至无关情爱,单纯只是为了笼络各方势力。

    可是,他现在却很庆幸,他不需要去做那个高踞王座、却孤家寡人的君王。

    他从以前就有种奇异的直觉,谢大小姐是不喜欢自己未来的丈夫身边再出现其他女子的。

    一夫一妻,一心一意,一生一世一双人,才是满足谢大小姐要求的最基本标准。

    他也愿意这样做。

    他已经经历过了,他的面前放着满满一张桌子的黑白照片,每一位姑娘都出身良好,有着优秀的品行,足以将来母仪天下。

    可是他只觉得她是与众不同的,是不能错过的。

    她看上去将那份桀骜不驯,很好地掩藏在文雅大方的气质之下,让旁人都看不出她的骨子里还有那么热烈、那么勇敢、那么强大、那么具有反抗精神的一面。

    可是他看到了。

    他为之心折。

    从那一刻开始,经过了那么多年,那么多事……

    当他在绝望里几近沉沦的时候,她如同天女一般地降临,再将他又一次地从泥沼里拉了出来。

    现在,他竟然能够这样地靠近她。

    命运在抛弃了他无数次之后,终于……终于,再一次地眷顾了他。

    但是,他紧张地想,这种眷顾……一次未免也来得太多了些吧!

    他起初只是想要再见她一面而已。可是现在,他不仅被她救了出来,被她带着逃离了那座禁锢他的城市,而且……还躺在他的身旁,明天开始,还要带他去往崭新的未来——

    他的心脏沉甸甸的,饱胀丰足,难以承受,要为这样丰厚的奖赏胀破了。

    而他心潮起伏,自然也影响到了他的呼吸。他竭力控制,但愈是想要镇静,好像发出的呼吸声就愈沉重,让他焦急又忐忑,万一吵醒了她,可如何是好——

    下一刻,他就听到她带笑的声音,声调里分明毫无睡意。

    “袁君静,你怎么像个蒸汽火车头一样。”她调侃似的说道。

    袁崇简:……!!!

    他猛地屏息,胸膛都绷了起来。

    但谢大小姐却显得十分从容淡定。在窗子里照进来的昏昧月光的映照下,她甚至略微翻了一下身,好像把一只手垫到了自己的脸颊下,饶有兴致地睁开眼睛望过来。

    和她形成鲜明对照的,是本应潇洒、不羁、漫不经心、游刃有余的袁小公爷,现在绷得像一截朽木,说话也变得干巴巴的。

    “我……没有……那个……只是有点紧张……”

    谢大小姐哧的一声低低笑了。

    “你紧张什么?”她问。

    袁崇简:“……”

    明知故问!

    他心一横,骨子里那点被逼到极点出现的小叛逆又冒了出来,索性直白地说道:“珠玉在侧,何能酣眠?”

    谢大小姐的气息一顿,片刻之后,她身上仿佛荡漾出一股好笑的神采来,那种氛围如同温水、又如同醇酒,将他包裹其间,晕晕沉沉,飘飘荡荡,不得挣脱。

    “……珠玉在侧?”她将这句话含在舌尖,慢慢地又重复了一遍。

    珠玉在侧,觉我形秽。

    一个人仓促之下脱口而出的言语,往往能反映此人隐藏最深的内心想法。

    那么,曾经是天潢贵胄的袁小公爷,心里竟然是这么想她的吗?

    谢琇有点好笑,又有一点心酸,轻声说道:“……我也没有你想像的那么好。我只是个普通人而已。”

    她甚至一开始都没有想过要帮助他什么。她只是在思考如何在达成他们之间的故事线结局的同时,合理地引导主线剧情继续发展。

    这个故事架构脆弱,或许是因为主CP只知谈情而不顾其它,或许是因为副CP与主CP之间的故事剧情重量、合理性以及读者好感度失衡……

    所以,她一心都扑在如何让剧情合情合理、进度正常地发展之上了,完全没有注意过,在原作的剧情与人设背后,在单纯的“小脚与西服性转版”的滤镜背后,袁崇简过得有多么痛苦,他的人生有多么沉重,又背负了多少本不应该由他来背负的东西。

    这些事现在想起来,让她有些愧疚。

    这并不是她的任务内容,但她本应该对他再多加留意一些的。

    或许是出于这样的补偿心理,她才下定决心做出了一番大动作,彻底将剧情颠覆过来。

    “剧情修复”的方法一般有两种,一是对主线——或者说,主CP剧情——修修补补,加以扶助。

    二是,直接将副CP的剧情线扩充到比主CP剧情线更加精彩、丰富、重要的地步,让它足以取代主CP线,成为这个小世界全新的剧情支柱。

    谢琇性格平稳谨慎,虽然在做任务的时候有敢于冒险的一面,但还从来没有直接掀翻过主CP线。

    因为这种动静实在太大,要将副CP线拉拔到正选位置,要花的时间精力也太多,最后还不一定成功。

    倘若不成功的话,这次任务便告失败。

    但即使成功,花去比一般方式要多几倍、几十倍的时间和心力去打造全新的剧情线,最后得到的奖励也没有什么差别,谁会喜欢做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情?

    所以,在“时空管理局”里,也很少有任务者这么大费周章地选择这种方法。

    然而,这一回,谢琇这么选择了。

    最麻烦、最辛苦、最不可能成功,却唯独有可能把袁崇简带出苦海,给他的未来一种全新可能的方法。

    袁小公爷不知道她心里的这一番周折。他只是很认真地倾听着她的声音,然后语调认真地回答:

    “不,你很好,特别好……”

    谢琇忍不住在黑暗里翘起唇角一笑。

    “……即使我要与你退婚,也很好?”

    袁崇简:“……”

    袁小公爷被噎住了。

    谢琇哧的一声,笑出了声来。

    第592章 【番外2末代皇孙】28

    袁崇简无奈地抿了一下唇, 对谢大小姐的促狭性子毫无办法。

    “是很好。”他终究还是回答了。

    “我为了拿回你家那柄金玉如意去换钱而登门退婚,折腾出了那么大的动静,最后也未能如愿以偿地救回胡家伯父,反而害你沦为社交圈里的笑柄……你如果厌烦我, 不来救我, 这是完全正常的, 但是你不但没有袖手旁观,反而还为了我深入虎穴,为了我——”

    他顿了一下,用气音说出了“杀人”两个字,又语气黯然地补充道:“……现在, 堂堂外交次长的千金,却为了救我,跑到这里来,住着简陋的小旅馆, 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我、我不知道该如何报答你才好。”

    谢琇:……?

    袁小公爷垂头丧气,像是冠羽和尾羽都统统耷拉下来的小孔雀, 整个人都显得灰暗了。

    可是, 他原本该是天之骄子的。是这可恶的、可鄙的命运,让他坠落到了泥潭里, 还要渐渐下沉, 终至没顶。

    谢琇慢慢说道:“我救你,是因为你不应该得到那样的对待。命运残酷, 天道无常,但你已经竭尽全力做了你能够做到的全部事情, 担负起了本不应该由你来担负的重责大任……”

    袁崇简的呼吸变得很轻,不仔细听的话, 会以为他的气息都快要消失了。

    谢琇犹豫了一下,伸出那只没有垫在脸下的手,用食指轻轻捅了捅他的手臂。

    他抖了一下,气息悠悠地泄出来,但仍然没有说话。

    谢琇想了想,又唤了他一声。

    “……袁崇简。”

    这一次,她没有再用他父亲赠他的那个字。

    袁小公爷,本就不该是那样的。

    他就该又风光又潇洒地站在春风里,露出骄傲又得意的笑容,发挥他的才智与能力,去做一些更好的、更有意义的事情。

    而不是把那些巨大的人情债背负在自己的身上,奔波讨生活之余,还要将自己身上的钱,去填那个人情的无底洞。

    他似青山,但身上纠缠着行将腐朽的枯枝老树,汲取他的生命力、啃食着他的血与肉,当又一个春天到来时,他并不能长出满山新绿,而是会干涸、枯竭、凋零、坍陷,最终归于尘土。

    他不该如此。

    谢琇的食指停留在袁崇简结实的小臂上。

    或许是因为刚刚他翻身之故,宽松的睡衣衣袖被往上蹭去,一截小臂露了出来,毫无遮挡;而她的指尖,正抵在那里,微微用力,那年轻而光洁的肌肤便微微下陷;待得她将手再移开时,那处便留下一痕弯月似的白痕。

    袁崇简轻轻地倒吸了一口气。

    但并不是因为疼痛。

    他的心里,就像春日的山坡一般,遍生着蔓草,一丛一丛,毛刺刺的,扎得他有些疼,又有些痒。

    “你很好。”她静静地说。

    “换作别人,或许抵御不住做皇帝的诱惑,会将家国大义都抛于脑后……”

    说到这里,她忽而停住,又笑了一笑。

    “不,你不会那样。”她说。

    “因为你若是那般没有担待之人,你从一开始就不会把那些遗老遗少都当作是自己的责任。”

    “你说……我们跑了以后,那些可恶的家伙会不会再派一个人来,然后去找承郡王?”她问。

    袁崇简的大脑都有一点迟钝了,缓了片刻,才慢吞吞地开始转动。

    “啊……是有可能。”他简单地说,“但这也并不代表,他们就会放弃找我麻烦……”

    他听到她在黑暗里笑了一声。

    “没关系。”谢大小姐轻飘飘地说道,好像一点也没有把险恶的前路当作一回事似的。

    “即使有再多的麻烦来找我,我也能应付。”

    袁小公爷在黑暗之中微微睁大了眼睛,继而又敛下眼睫,无声地轻轻笑了。

    或许她并不像他想的那样,但是,这样的她,比他能够想像得到的,还要好一千一万倍。

    在这样幽深的夜里,他的内心里却满是从未有过的柔情。

    真好啊……仿佛只要跟随着她,他就能得救。

    就能得到指引,受到维护,收获真诚的肯定,还能……学会跳舞。

    他忽而短暂地笑了一声。

    “……我还没有再去邀你跳舞。”他轻声说道,语气里似有遗憾之意。

    谢大小姐抵着他手臂的那根食指,原本似乎在无意识地上下慢慢滑动,划过他结实有力的小臂,在肌肤表面留下一道淡淡的指痕;但此刻她闻言却动作一顿。

    不知道沉默了多久之后,袁崇简忽然听到谢大小姐说道:

    “没关系。”

    这张不大的床铺上,他们被迫要挨得很近,以免掉下去。此刻,似乎有一股变得潮热起来的气氛,在他们之间流转。

    谢大小姐说:“将来,一定还会有机会的。”

    听到她的回答,袁崇简不由得屏息了一瞬。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莫名地变得有点沙哑。

    “……那么,到了那时,你还会答应吗?”他轻轻地问道,想要伸出手去,握住那只在他手臂上作乱的纤纤柔荑,却终究没有那样的勇气。

    谢大小姐又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用指尖划过他的小臂,就好像这个动作能够排解她内心充斥的烦躁与不安,使她暂时得到某种程度上的平静似的。

    最后,她清清楚楚地答道:“会。”

    于黑夜之中,夜阑人寐,清月当空,狭小老旧的旅馆房间里,袁小公爷觉得他自己仿佛听到了这落入泥沼的十年之中,所听见过的,最好的事情。

    因为谢大小姐说:“我会。”

    ……

    次日早上,袁小公爷一睁眼,就发现——

    不,并没有什么佳人在怀的美事。

    他危险地睡在床铺的边缘,只消再一翻身或稍一动作,马上就会掉下去!

    这个发现让他一瞬间就吓清醒了。

    当然,谢大小姐也没有霸占整张床铺。她规规矩矩地侧身睡在另一半床铺上,长发散下来遮住细瘦的肩颈,呼吸很轻。

    袁崇简:“……”

    他犹豫了片刻,要不要靠过去稍微听一听她现在的情况。

    因为她的呼吸虽然平稳,但并不像熟睡之人那样声息沉重绵长,而是若不仔仔细细侧耳聆听,就几乎听不到她的呼吸之声。

    ……这是正常的吗?

    袁小公爷并没有与人同床共枕的经验,他也不懂这些。

    他只记得父亲卧病和临终之前的那一段时间,他随侍在侧照料父亲,经常在父亲的卧房里凑合休息一整晚,睡也睡不踏实,且经常惊醒过来。

    在那段灰暗的日子里,他记得父亲呼吸的声息总是很沉重、很大声,像个老旧的破风箱一般,不知道何时就会突然完全停止了工作。

    最后,父亲也是在那一阵阵可怕的喘息声中,最终停止了呼吸的。

    袁崇简曾经以为自己完全扛过了坠落泥沼、父亲过世等等一系列的打击。直到昨夜,他在入睡时,这个房间里终于又多了一个人,他才发现,自己原来从未摆脱过那一场可怕噩梦的困扰。

    他甘愿倾家荡产去为父亲治病,但天意终非人力可及,他依旧没有留住父亲。

    然后,他竭尽全力去救的,是胡大人……不,胡伯父。

    胡伯父一向忠诚于他们父子,他也视胡伯父如家人长辈,甚至不惜为了治疗胡伯父的病,放弃了颜面、放弃了婚约、放弃了自己唯一一次心动的人,也要换回如意来筹集医药费。

    可是,他再一次被天意所愚弄。钱用尽了,却没能留住胡伯父的性命。

    胡伯父过世时,他亦在床边。和父亲不同的是,胡伯父因为长期卧床而虚弱,呼吸的声音很轻很轻。

    就是那么一线似有若无的声息,一点点消失,最后终于什么也听不到了。

    袁崇简知道自己不应该胡思乱想,但他实在管不住自己的大脑。

    他躺在那里,左右矛盾了一阵子,终究还是决定——悄悄地靠过去看看。

    他实在害怕哪天早上一觉醒来,他重又变成了孤家寡人。

    于是他小心翼翼地用手臂撑起一点身躯,轻手轻脚地从床铺上横向挪过去,贴近谢大小姐的背后,侧耳聆听着她的呼吸声。

    ……还好。这样接近了她之后,就会听到她小小的呼吸声,像是猫儿一般轻,但又富有节奏。

    暮春的津港,天气已经有一点潮热之意了,而昨夜他们两人挤在同一张狭窄的床铺之上,或许是因为这个,他注意到那一把堆叠在谢大小姐后颈间的浓密长发上,似乎已经沾了一点汗意。

    他不由得有些好笑,翘了翘唇角,心里想着,他还以为像她这样完美的人物,理应像诗中所描绘的那样,“冰肌玉骨清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呢。

    但原来她也是个普通人,是会睡得热起来,白嫩细致的后颈上微微渗出汗意,引得那一把乌黑浓密的秀发盘结在那里,有几分潮润,黑白分明的对照,更显出一种漫不经心的、诱人的美来。

    袁小公爷的心脏忽然跳漏了一拍。

    他只觉得自己的胸腔里仿佛刚刚开了个水陆道场,铙儿钹儿,铜锣大鼓,一道叮叮咣咣,咚咚作响,吵得只恐全世界都要听到了一般。

    这……这可不妙。

    他慌忙撤回想要替她把热出汗来的长发往一旁枕头上拨拉拨拉的那只手,就想往后再挪回原位去——不,还是直接起床好了。

    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后撤的动作过于仓促,不像之前那么谨慎,他刚刚往后一挪,身下的床板就发出了吱呀一声。

    袁崇简:“……!”

    他的身躯顿时僵直在那里。

    而背朝着他侧卧的谢大小姐,则在他心跳如鼓的时候,发出了一声轻笑。

    ……原来她早就醒了!

    第593章 【番外2末代皇孙】29

    袁崇简只觉轰然一下子, 热潮席卷了他整个人,不用照镜子都能猜到,他整张脸都涨得通红,甚至头顶都快要冒烟了。

    但谢大小姐一向不按牌理出牌。

    发现了他刚刚的接近, 她非但没有满脸羞涩地死死把脸背过去不看他, 反而是——

    猛地一翻身, 就变成了正面冲着袁小公爷!

    而她此时眼睛是睁开的,满脸的笑意,带着一丝促狭的意味,被袁小公爷看了个正着。

    袁崇简忽然感到一阵仓皇。

    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何要如此,更是无法三言两语就解释清楚自己方才凑近她, 只是想听一听她的呼吸声是否平稳有力,后来则是看她睡得热起来,想帮忙把她的头发拨一拨……

    他此时才发觉,自己方才虽然没有造次之心, 但行为上是不容易辩解明白的。

    这让他更是一阵羞惭,有些无地自容。

    偏偏谢大小姐仍然不肯放过他, 含笑微启双唇——

    问出了一个几乎要将他炸开的问题。

    她问:“咦, 袁君静,你挨近我, 莫非是有——”

    袁小公爷惊恐地紧紧盯着那两片略显干燥的红唇, 头脑里却是一片混乱,乱七八糟地想着她是要说“冒犯之意”, 还是“不轨之心”。

    当她的唇形已经改变,仿佛马上就要说出下一个字的时候, 他终于有点崩溃地大叫了起来。

    “啊啊啊对不住但是我真的没有!”

    谢大小姐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瞪着他,显得有丝不愉快似的, 突然,就像是弓起背脊预备了很久、毫无预兆地发起突袭的猫儿一般,猛地往前一凑。

    “哼,我不信!”她说。

    袁小公爷早就心虚又惭愧,成了惊弓之鸟。

    早在她往前猛然一倾的时候,他就被她惊动,下意识面露惊色,不自觉地向后退却,却没有注意到自己已经蹭到了床铺的边缘,陡然往后一仰,丧失了重心,只来得及“啊!”地喊出一声,下一刻,就已经咚的一声,摔到了床下。

    谢琇冷不防眼睁睁看着袁小公爷往后一跤仰倒,又是惊诧,又有一点莫名的好笑,还有一点心疼和同情,慌忙往前一扑,扑在床边,往床下望去。

    只见袁小公爷坐在地板上,双手向后撑住自己的身躯,可能是摔到地上时磕碰了尾椎部位,他一阵阵“嘶嘶”地倒抽着冷气,五官几乎都要皱起来了。

    但谢琇的关注点……迅速地歪了。

    或许是袁小公爷不习惯穿着西式睡衣睡觉之故,他可能是觉得束缚,因此将睡衣最上面的两个扣子解开了。此刻他往后摔倒,双手撑地,领口也因此被撑开了许多,露出半个胸膛,以及一侧的肩头。

    谢琇竟然被这等不在预期之中的“好风景”晃了一下眼睛。

    平心而论,袁小公爷并没有武人那种虬结发达的肌肉。

    他身形颀长,胸膛上只有薄薄一层肌肉的线条,皮肤也过于白皙了一些,却愈发显出——

    他肩上那有一半隐入睡衣之下的疤痕。

    谢琇:!?

    她怎么不记得原作里的小公爷还有这个隐藏设定呢?!

    她不由得认真地思考了一下那道伤痕的起因。

    他幼时被抚育宫中,那个时候可是绝对的封建旧时代,他又很有可能成为下一任的“皇太孙”,身上出现这么大的伤疤,只怕宫中会很是腥风血雨一阵子。

    所以不是在荣朝还存在的那几年造成的。

    那就是……在荣朝覆灭之后,落魄潦倒的那些年?

    谢琇觉得自己不宜再多问了。

    能够留下那么长的一道伤疤,必定是什么很不得了的事情。

    虽然刚刚只是惊鸿一瞥,但谢琇的视力上佳,已经一眼看到那道伤疤虽然已经愈合,但表面微微鼓起,已经永久地破坏了肩头那一段躯体的美感。

    那种伤疤的成因,谢琇也有所猜测。

    她曾经多次见过类似的疤痕,成因无不都是因为——割伤。

    最早是她幼时见到家里老旧的玻璃窗突然从窗框里倒下来,砸在措手不及之下、还下意识想要去扶玻璃的表哥手上,把他的手臂上划出一道鲜血淋漓的伤口,后来愈合了,便长成了这个样子。

    再后来,她进入了时空管理局,见到割伤的次数没有上百,也有几十次,若是割伤的程度深一些,痊愈后便会如此。

    但是,这道深深的割伤,何以在他的肩上?

    谢琇只顾着思考,没注意到自己出神以后,视线就一直放在袁小公爷那半露不露的肩头处,直把袁小公爷看得……发了毛。

    最后,他觉得自己实在是抵受不住谢大小姐那灼灼盯视的目光,只好开口询问:“咳,怎……怎么了?”

    他当然意识到了谢大小姐多半只是看到他肩头的那道伤疤,觉得诧异,又不好意思问他原因,怕戳到他的心中伤口,因此只好一直盯着看。

    但是,猜到她的用意,却并不能减轻她的注视带来的那股隐约的滚烫热度。

    她盯着他的时候,就像是一束光直射在了他的身上,让他感到灼热滚烫;若是再凝定许久,被她注视的那一处,便好似要燃烧起来。

    然后他就注意到,谢大小姐的长睫颤了颤,好像忽而回了神一般,神情也恢复了冷静。

    然而她说出来的话,却与她那种平静的神色不太相符。

    “咳,袁君静……”她眨了眨眼睛,语气中似乎蕴含着一抹笑意。

    “君甚美味,奈何做贼?”

    袁崇简:“……!!!”

    她这是在夸他?还是在嘲讽他刚刚偷偷挨近的举动?

    他撑坐于地,头脑一时间混乱得很。

    可是她却并没有穷追猛打。

    见了他哑口无言的样子,她转了转眼珠,粲然一笑,便坐起身来。

    “罢啦。”她说,“今天我还有许多事要做。时间是耽误不起的。”

    起床之后,谢大小姐也好像显得胸有成竹。

    她把袁小公爷藏在小旅馆里,叮嘱他最好不要出门,说自己要去弄些逃命用的物什来,然后还跟他约定了自己回来时敲门的暗号,就匆匆洗漱后出了门。

    袁小公爷藏在旅馆房间里,就像是见不得人的外室一样,只能搬把凳子坐在窗下,拿一本书置于膝上,却心不在焉,半天翻不过去一页,经常分神去侧耳聆听窗外的动静。

    就这么熬到了晚饭时间,其间他只开门叫旅馆的听差帮他上街去买了一回午饭,果真听从谢大小姐的嘱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午饭吃了些什么,他也全无印象,只是草草果腹而已。

    突然,房门上传来有节奏的敲击声。

    袁崇简心下一凛,定神听清楚之后,立刻嗖地一下站起身来,匆匆走到门后。

    门外传来的果然是谢大小姐的声音,喊的是那个写在假造的证件上的假名。

    “如漾!”

    不知为何,他提心吊胆了一整天的心,忽然一下子全都落回了腔子里。

    他谨慎地慢慢拉开门,门外迎着他的,果然是谢大小姐的笑脸。

    “哎,好累!”她就像个心无城府的新妇子一般,向着他抱怨。

    “走得我脚上都要出水泡了……”

    袁崇简嗯嗯地应了两声,很注意没有真正说出什么话来,侧身让她进屋。

    谢大小姐脸上的天真笑容,在踏入房间之后,便一扫而空。

    袁崇简见她蹙眉,刚刚放下去的心又提了上来,问道:“怎么?事情……办得不顺利吗?”

    他并不知道谢大小姐打算把他带去哪里——虽然对他而言,去哪里都可以,只要是她带他去的地方就行。

    但一贯总是带着信心满满的微笑,仿佛世间没有什么事能够难得倒她的谢大小姐,如今却面露凝重之色,这让他不免担忧起来。

    他并不害怕将要降临在自己身上的命运或艰难,但是,他希望她一切平顺,诸事顺利。

    因此,他担忧地望着她,等待着她的回答。

    谢大小姐叹息了一声,似乎是在斟酌或组织着语言,片刻之后才说道:“……不,今日总算是没有白跑一趟,好歹是拿到了你的证件。”

    袁崇简一懵。“证件?我还需要什么证件?”

    谢大小姐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出洋就是去一个全新的国家,难道人家不需要额外证件的吗!”

    袁崇简脑子里轰地一声,头脑短路了。

    “出……出洋?!”他愣愣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关键词,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一件事。

    谢大小姐竟然是要带他逃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去一个那些东洋人鞭长莫及的地方,新政府也管不到他的地方,能让他重获完全的自由、肆意生活,不需要担心自己的存在也是一种错误的地方!

    而谢大小姐并不可能随意把他独自一个人,丢在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

    那就代表——

    谢大小姐要带他一起走,去她生活了许多年的地方!

    那个地方或许有许多模样稀奇古怪的洋人,有完全陌生的景物,还有——

    他名义上的岳丈和岳母,谢次长伉俪!

    袁小公爷脑袋嗡然作响,整个人差一点真的爆炸。

    但他虽然没有说出一个字自己的推论,然而他现在整个人涨得通红,头顶上几乎都要像是煤气灶上烧开的水壶一般,发出哧哧的蒸汽声。

    在他走入嘉鱼胡同的谢宅之后,他再也不曾想过,有朝一日这样巨大的好运还能降落在他的头顶。

    第594章 【番外2末代皇孙】30

    他呆呆地站在那里, 僵了片刻,直到视野里映出谢大小姐低下头打开手提包,从里面拿出一个小本本,正要向他递过来——

    他顿时感到有点手足无措。

    他并没有见过那个小本本, 也不知道它里面写了什么, 但他知道, 一个人改变未来的全部希望,都可以寄托于上。

    他接下那个小本本,手竟然有一点颤抖,不再如同从前那般镇定自若。

    因为他的命运就仿佛一列冲向死路的火车,任凭他多么用力, 也无法扳动车头,只能眼睁睁看着这列火车带着他一道冲向前方横亘的巨石山脉;但此刻,就好像多年的努力终于在这一刻被上天所看见了,降下了他应该获得的奖赏, 慢慢地把火车头向一旁扳去,终于在撞上巨石的前一刻扭转了方向……

    现在, 他可以奔向更美好的未来了吗?

    他有资格得到这样的幸福吗?

    他低头看看那个小本本, 又抬起眼来望着面前的谢大小姐。

    谢大小姐或许是在他力持镇定的脸上读出了一丝激动,笑了。

    “想看就看吧。”她指了指那个小本本, “里头写的也基本上都是华文……你不会看不懂的。”

    袁小公爷愣了一下, 点了点头,立即翻开。

    也不知道谢大小姐是从哪里弄到的他的照片, 端端正正地贴在上面,底下写着他的真名、年龄、职业、籍贯等基本信息。

    他迟疑地又抬起头来, 询问似的盯着谢大小姐,正在斟酌着如何措辞, 她就明白了他的顾虑。

    “我想来想去,还是不能让你长期用一张假脸呆在国外啊。”她叹了一口气,说道。

    “那只是权宜之计……我们要趁着那些东洋人还没有顺藤摸瓜找过来之前就走,明天津港就有一班船出发去往法国,我们先上船,到了法国以后再想办法去我父亲那里。”她解释道。

    “在国外,这个是可以当你的身份证明用的,脸不能和照片对不上……明天我们一早就走,上船的时候才会查验,他们未必就知道我们在京城做了什么。”

    袁小公爷:“……”

    法国。好像是很遥远的地方。

    可是跟着她走,他就好像一点也不会担心了,心中只有满满的期待。

    谢大小姐或许是看出了他神色间的细微变化,哧的一声笑了,恐吓似的说道:“等到了法国,我就悄悄把你卖掉!”

    袁小公爷一愣,随即也咧开嘴,笑了起来。

    “把我卖去挖矿吗?”他甚至还很懂行,“我听说沿海那一带有专门的人,把人送去外国挖金子……”

    谢大小姐笑得前仰后合。

    “好的,就去挖金子!”她满意似的点点头,就好像他给自己找了一个好去处。

    袁小公爷说:“那你可记得多向买主要些钱……毕竟差一点当上皇帝的人,身价再怎么也应该高一点吧?”

    谢大小姐笑得更厉害了。

    “好好。”她说,“我对他们说‘我把大荣皇帝骗出来给你们挖金矿,你们看着给钱吧,要是给得少了,我可是不依的’。”

    袁小公爷:“如此甚好。看赏——”

    他拿腔拿调地吆喝了一句,高贵地一抬手,就把右手举到了她的面前,掌心向下,五指并拢。

    谢大小姐:?

    她看他那副样子,忖度着慢吞吞伸出了自己的双手,并在一起,掌心向上,等着他出招。

    袁小公爷微微一笑,五指一松,一样东西就从他掌心坠下,落到了谢大小姐的掌中。

    谢琇诧异地低头看过去,发现是一枚上面系着褪色红绳的玉坠子。

    那个玉坠子并不大,是用白玉雕刻成的一朵琼花的形状。

    实际上谢琇对琼花的花形和特征只知道个大概,印象最清晰的就是琼花为白色,每朵花有五瓣,以扬州琼花最为著名。

    但袁小公爷这样珍惜地要送给她——“谢琼临”——的小白花玉坠,不是琼花,还会是什么?

    因此谢琇面露惊喜,笑了起来,抬眼问他:“这是琼花?”

    可袁小公爷刚刚撒手的动作倒是潇洒,此刻却耳尖隐隐红了起来,不太自然地把目光调向一边,掩饰似的用右手食指摸了摸鼻子,说道:“……啊,是。”

    谢琇笑眯眯地问他:“你怎么会带着这个的?”

    她那天明明是直接从那座小公馆里把他带回了九陆大饭店,又直接从九陆大饭店去了火车站——为了怕一旦事发太早,那些东洋人在袁小公爷的住处暗中设下埋伏要抓他,她根本不敢让他回家——那么,这枚琼花玉坠,是他被东洋人软禁之前就随身携带着的?

    袁小公爷的脸色好像更不自然了。他的眼神东飘西飘,就是没有定在她脸上。

    谢琇:“嗯?”

    谢大小姐等答案等得不耐烦了,又发出一声鼻音的催促。

    袁小公爷这一下拖延不下去了,只得面带尴尬之色地低声说道:“……我一直都带着它。”

    谢琇好奇问道:“这是你随身佩戴的物件儿?”

    这枚玉坠并不大,所用的白玉看起来也不太值钱,唯有雕刻的手艺还不错,但也没有到谢琇所见过的那种宫廷御用工匠的手艺,能雕得每个细节都栩栩如生的地步。

    综上所述,谢琇有个大胆的猜想——

    果然,袁小公爷闷声答道:“也……也不算我随身佩戴的物件儿。只是从前就得了,一直想送给你,但总也没有机会……后来,你此番归国,我便把它寻了出来,觉得……即使要做个了断,毕竟它以前就是要送给你的,我想着……还是找个机会给你,也算……也算……”

    谢琇的眼眉弯弯,好像笑得更愉快了。

    “也算,了却了一桩念想?”她试探地问道。

    袁小公爷的气息一窒,一口气猛然提起,却没有顺畅地呼出来,噎在胸口不上不下。

    但假如就此罢休,那就不是谢大小姐做事的风格了。

    谢琇笑眯眯的,看似温和无害,实则穷追猛打地,又问了一句:

    “那……这枚琼花玉坠,是你自己雕刻的吗?”

    袁崇简:……!!!

    虽然从前并没有和谢大小姐实际相处过,但逃亡的这两天一夜里,他已经充分领略到了谢大小姐的行事风格。

    也因此,他虽然还是容易面上燥热——毕竟这种下意识的身体反应是无法控制的——但内心却已经锻炼出了一定的承受能力,可以红着耳尖、但面色淡定地回答她:“……是。”

    谢大小姐似乎得到了令她满意的答案,眼眉弯弯,声音也拖得仿佛一咏三叹,意味深长。

    “哦~”

    袁崇简:“……”

    她并没有再追问“是为谁雕刻的”、“是你什么时候雕刻的”、“你为什么现在要拿出来送给我”。

    但是,他又仿佛觉得,这一切的答案,她都已经知道了。

    ……

    开船的时间在午后,所以谢大小姐为他们两人拟定的计划是,依旧化装从旅馆退房出门,到了码头附近再找个黑暗无人的角落卸掉脸上的易容,戴顶帽子、压低帽檐稍作遮掩,尽快登船。

    因为登船时要查验护照,所以若是脸容和照片对不上,谢大小姐不知从哪里弄来的护照就有作假之嫌疑,那可不比遭东洋人追捕好到哪里去。

    归根结底,谢大小姐本就计划着,万一事败,要以西洋人之威势来压倒东洋人,所以他们绝对要在面对西洋这一方面做出老实纯良的模样来,不能再瞒骗作假。

    这个计划起初进行得颇为顺利。

    因为津港是出海良港,所以整座城市里也分布着各国的租界。因此街头时常有较多的巡警往来巡查,倒也不是什么新鲜异状。

    昨日谢大小姐出门时,已经先绕行到了东洋租界观察了一圈,未见任何异样。

    不过今日她还是不想节外生枝,故此叫了一辆车,特意指明了路线,绕过了东洋租界及其周边地区,到了码头。

    码头附近要找条黑暗小巷也并不费力,及待谢大小姐与袁小公爷两人从那条黑暗小巷里走出来的时候,已是连衣着都更换了。

    袁小公爷只是除去面部易容、再换了一套西式旅行装,头顶压了一顶鸭舌帽,帽檐向前压低,阳光投下来时,阴影刚好能遮到鼻端,唇角再带上几分漫不经心的笑意,看上去就像是个富贵人家的时髦小公子。

    而谢大小姐则是连身上那袭朴素的旗袍都换掉了,此时穿的分明是一套西式裤装,头上向右侧斜戴一顶贝雷帽,唯有一时半会间头上那堆罗马卷不方便恢复原状,中和了一点那股英气勃勃之意。

    如果说进入暗巷之前,她看上去还是一副温雅贤淑的小家碧玉形象的话,那么现在她已经是走在西洋潮流之尖端、敢冒被守旧人士口诛笔伐之风险,身姿利落潇洒的男装丽人了。

    袁小公爷倒不至于太惊讶,因为他已经见识过谢大小姐做更大的危险事了。

    他只是莫名地觉得,看了谢大小姐今日之英姿,不知道会有多少自诩为新思想的家伙受到震撼而气厥过去。

    幸好她没有成为荣朝的皇后。

    幸好他们在此时相遇。

    因为这样生机勃勃、充满勇气、肆意生长的她,才是最好的她,令他仰慕,令他沉迷。

    但这么好的她,回手就往他手里塞了一样东西。

    还没等他问出口,她就简短地说:“是船票。你自己拿着。”

    袁崇简愣了一下,下意识问道:“那你……你的呢?”

    谢大小姐若无其事地笑了一下。

    “我的自然在我这里啊。”她拍拍自己的衣袋,笑道,“怎么?袁小公爷还想管我的账不成?”

    袁崇简:“……”

    谢大小姐这一句调侃,宛若是在问“袁小公爷还想做我的当家正室不成”,顿时把他闹了个大红脸。

    ……她这种剑走偏锋的风格,他真是再过一百年,说不定也猜不透摸不着!

    第595章 【番外2末代皇孙】31

    两人走向码头, 穿过乱哄哄一片的人群,就看到远处的一处码头上,停泊着一艘客轮。

    那客轮的船身上还挂着巨幅的红布,上面用墨笔写着大大的字:“热烈欢送财政部特聘次官方童山博士伉俪出洋考察”。

    袁崇简一怔, 不由得念了一遍那个名字:“方童山?”

    谢大小姐倒是笃定, 笑了一声, 说道:“又是一个在内部斗争中失势的可怜人啊……”

    袁崇简很快意会过来,问道:“所以他的头衔改成了什么‘特聘’,出洋考察也不是正经考察,而是……?”

    谢大小姐爽快地答道:“啊,当然。是被排挤走了, 打算出洋避个三年五年风头的。”

    袁崇简:“……”

    谢大小姐说:“但多亏他搞这么一出,为了撑场面还乱哄哄弄了一堆所谓的‘随行人员’壮声势,我这才有办法临时弄来两张船票呀……”

    袁崇简:“……哦,那真的要谢谢方博士了。”

    他干巴巴地应道, 因为他夸谢大小姐的神通,已经几乎快要夸无可夸, 连她也要听烦了。

    谢大小姐却仿佛读得出他心里的那几句未竟之言, 噗地喷笑了一声。

    袁崇简拿不定主意自己此时是不是该表演一个恼羞成怒。

    但谢大小姐已经推着他的后背,示意他拎着行李箱往前走。

    “这码头上都是人, 你可要为我开出一条路来。”她说。

    袁崇简:行叭。

    他拎着那个里头其实也没有塞太多东西的皮箱, 以及那个贝壳行李包,拿出全部的力气, 架起一条臂膀,就在几乎挤得水泄不通的人群里强行开路。

    “对不住, 让一让,让一让……”他一边高声喊着, 意欲压过人群的吵吵嚷嚷,一边还要不时地屈着手肘,隔开那些有意无意挤到他们附近来的人。

    他把自己的护照和船票都塞在衬衫胸口的衣袋里,隔着一层西装上衣,他自己又警觉,倒是一时半会儿丢不了。

    但他总觉得谢大小姐那身行头潇洒归潇洒,就是没看到什么地方好藏证件和重要物品,因此在前头一边走,一边还不由自主地替她悬着心。

    津港码头的客运大楼此时方才建到一半,码头还是客货混行的状态,因此衣香鬓影的富贵旅客与扛行李的苦力并行,也是这里的常态了。

    正当袁小公爷在人群与行李的夹击下奋力前行时,他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尖叫——确切地说,像是惨叫——的声音。

    他倏然回首,却看到码头入口处那里,似乎是起了一些风波,有一些人在推推搡搡,旁边的人们东倒西歪,忙着逃离,发出惨叫……

    而那些推搡的人,动作生硬,态度粗暴,穿着式样和颜色差不多的西服,有几个人的西服看上去甚至不太合身,像是临时借来的……

    袁崇简还没有反应过来,就感到自己背后传来一声厉喝。

    “还不快逃?!”

    他愕然望向声音的来源,原来是已经挤到他背后的谢大小姐。

    此时人群已经从入口处开始混乱,混乱的区域不断地在扩大之中,已经有人摇摇欲坠、有人摔倒在地上,或许还有倒地的人被踩踏……哀哭、嘶吼、惨呼之声,不绝于耳。

    而那种惊惶失措和巨大的恐惧,如同潮水一般,迅速地从码头的入口处铺展开来,蔓延开来,很快就席卷了整个码头——

    “快跑呀——”

    “快逃呀——”

    “是帮会!”

    “不,是哪里来的什么巡逻队……”

    “他们说要逮捕通缉犯!”

    码头上一时喊声四起,人群如同炸了锅一般四处推搡,四处奔逃,顾不得别人,甚至顾不得行李,顾不得家人亲友……

    袁崇简个子颇高,被人推撞了数次之后,还能勉强锁定谢大小姐的位置,伸长了那只没有提着行李的右手,要在众人之中抓住谢大小姐的手。

    “到……到我这里来!琇琇!”他喊道。

    可是人太多了。

    已经陷入混乱、惊恐和哀嚎的人群不辨方向,惊慌失措,每个人都用尽了浑身的力气推搡别人,撞开别人,想要为自己挣出一条生路来。

    袁崇简身不由己,被众人裹挟着,只能眼看着谢大小姐距离自己愈来愈远。

    他几乎是目眦尽裂,伸长了右手,顾不得自己的大吼会不会为自己招来那些明显是东洋人扮装的“巡逻队”的注意,高喊道:

    “琇琇!琇琇!”

    谢大小姐闻声看过来,那双乌漆漆的眼睛,再一次于这场仿若天塌地陷的混乱之中,准确地锁定了他。

    “去码头!上船!我们在船上会合!”她嘶声叫道。

    袁崇简不肯就此离开,他逆着人流的方向,还想奋力往她这边挤过来。

    “不!我——”他喊道。

    谢大小姐的声音里,比起刚才,多了几分怒气。

    “听话!去船上会合!”

    袁崇简抿住嘴唇不说话了,只是用力在人群中推搡,用行李箱抵在前方开路,想要顶开那些撞过来的人们。

    谢大小姐这一回的喊声几乎已经含着冷怒,慑人到了极点。

    “你若不听,往后也不必来见我!”

    袁崇简:!!!

    他呆然地停住了自己的动作。

    下一刻,他就被人重新撞开,在旁人的推挤之中,被动地往前涌去,逐渐远离了她。

    他还一直竭力在人潮的推挤之中回头望去,可是却只看到她犹如一叶在狂风暴雨里随波逐流的小舟,被人潮裹挟往另一个方向——

    然后,他听见了“砰”的一声。

    是枪响。

    人群被震得短暂停滞了几秒钟。

    下一刻,重新回过神来、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人群,就恍若滚水沸腾一般,轰地一下炸开了。

    “杀人啦……杀人啦……”

    “救命……救命……”

    “快跑啊……”

    “逃!”

    到处都有乱纷纷的叫喊声,无数外套和行李被弃置于地,大家仿佛都不再在意自己的所有物了一般,只是秉持着一股最原始的求生本能,在茫无目的地向着自己觉得安全的一个方向逃离……

    而在人群的拥挤之中,袁崇简看到,那顶原本被侧戴在谢大小姐头上,让她显得又俏皮又美丽的、正红色的贝雷帽,好像落了下去。

    “琇琇——!”他撕心裂肺地大吼了一声。

    随即,一股从来没有过的激烈情绪涌上了心头,仿佛在那一瞬间,生死也变得很轻很轻,不再是什么问题了——

    他奋勇往着她原先出现的方向挤去,拨开人群,毫不讲究,若有人挡在他的面前,他甚至用手肘去顶开对方,用行李箱去拍开那些倒到他身上来的人,不顾一切地想要去找到她。

    人潮鼎沸,在乱哄哄的叫嚷之中,他仿佛听到了那么几句有点熟悉的、他听不懂的口音。

    好像是在那些被软禁的日子里,听惯了的口音——

    那些东洋人,发现了他们两人吗?

    无妨。

    出洋的客轮近在眼前。

    只要他能找到她,再和她一道逃上那艘客轮——

    不,即使他无法逃离,也没有什么关系了。

    只要她能登上那艘客轮,回到她的父母身边去……

    那便也算是,他的胜利了。

    回想起他短暂的二十几年人生,历经数度大起大落,享受过最顶天的富贵,也落入过最黑暗的泥沼;如今到了死亡的关口,再回顾起来,就彷如一场大梦一样。

    琇琇。

    若这一场大梦之中,她曾经路过,曾经驻足,曾经有那么一刻好好地看过他……那便也不枉他在世间辗转挣扎一场。

    可是于这天塌地陷的一片混乱之中,有一只手,陡然从侧方伸出,一下子捉住他的手臂。

    “如漾!赵如漾!”她喊道。

    袁崇简:……!!!

    已经陷入茫然混沌、几乎只是在凭着一股下意识的冲动在支撑着自己行动的头脑,听到了这个声音之后,只迟钝了一秒钟,就一下子反应了过来。

    赵如漾。这是琇琇给他弄来的那份假造的证件上,用的那个假名啊。

    在这世上,理应只有她一个人知道的假名。

    此时此刻,却成为了他们两人相认的证据。

    他蓦然停步回首,发现拉住他的人,正是连头发也挤乱了的谢琼临。

    他的心头顿时涌起了一抹狂喜。

    “……琇琇!”他喊道。

    但她却皱着眉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便用力拖着他往那艘客轮停泊的码头方向挤去。

    “不是叫你赶快上船吗!”她怒道,“跑回来做什么!”

    袁崇简不言不语,只是一直跟着她,时时伸出手去,替她抵开旁边推撞过来的人。

    但就在此刻,人群的外围传来一阵整齐的跑动声。

    伴随着一阵更大声的、如同连珠炮一般,已经被他在过去大半个月里听得习惯了的东洋口音。

    袁崇简听不懂,但谢琼临却勃然变色。

    她一个旋身,从他刚好抬起的手臂底下灵活地钻过去,瞬间就变成了他在前而她在后的站位。

    “快跑!”她在他身后狠命地一推,语速极快地低喝道。

    “那些东洋人要绕过去封锁上船的通路……你必须赶在那之前上船!”

    袁崇简心下一沉,还没等他说些什么,就听见谢大小姐又补充了一句。

    “你先走!”

    袁崇简:“……”

    他僵滞了一秒钟,被左右的人们碰撞了几次,却好似浑然不觉得疼一般。

    谢大小姐简直快要气死,眼中喷出的火焰都要化为实质了。

    “你走啊!你傻吗?你干嘛不走——”

    她还有更多的恶言恶语,但都被他接下来的一句话截断了。

    “……你没有船票,是吗。”

    谢琇:……!

    第596章 【番外2末代皇孙】32

    的确, 她没有船票。

    想要弄到两张第二天就出航的船票,在这个时候绝非易事。即使她许下了重金,也只弄到了一张。

    自然,她也打听到, 在这种客轮上, 总留着那么一二舱位的余票, 是给船长做人情用的。只要能贿赂开道,混上船去,再找船长补票,许以重金,再加上她这个“谢次长千金”的身份, 那么也不会轻易被赶下船去。

    不过,她当时还在犹豫,要不要这么麻烦?

    反正副CP线在原作里终究也是要劳燕分飞、BE结尾的,那么是因为什么才劳燕分飞, 并不特别重要。

    反正副CP线在原作里也是一个留下、一个离开,那么这一回只不过是男女对调了一下, 又有何不可?

    ……反正, 副CP本就是“小脚与西服”的反转版,那就反转到底, 也算有始有终, 是不是?

    以她的隐藏技能,只要他登船出航, 即使她没有上船,想要避过东洋人的缉捕, 也不是问题。届时即使没能判定小世界修复完成,只要她再弄一张船票去追上他, 把他平安地带到谢次长驻任之处安顿下来,不也算是一种好结局?

    可是,谁知道他忽然在这个时候聪明了起来呢。

    谢琇咬了咬牙,狠命一推袁小公爷的后背。

    “你先上船,我说我有法子弄到船票,就是有法子……就算没有票,只要我们能上船,补票也不是不可以!听着,我们在船上会合,不然——”

    她一看他那副表情,分明是打算在此就义的模样,简直火冒三丈,气不打一处来。

    “行,想死是吧?!”

    她点着头,一边从后用力推搡着他往前走,一边怒声喝道:

    “你想死,我可还想活!袁……赵如漾,你若是害我死在了这里,我就——”

    他往前走的高大背影就是一顿。谢琇猝不及防,差点一头撞上去。

    自然,底下威胁的那半句话也噎了回去。

    但他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就好像他已经完全被她威胁到了一样。

    “好,我走。”

    只有三个音节,他却咬得字字用力,如同泣血一般。

    “我听你的话……我走。”

    他又咬着牙补充了一句,忽然奋起一股力气来,也不用她从后推搡了,就拼命地在人群里往前挤。

    他们即将挤到登船闸口之前时,从外围包抄过来的巡逻队也接近了这里。

    眼看慌乱的人们都一窝蜂地往登船口挤,原本就负责守卫在这里的几名膀大腰圆的护卫和船员,更加提起了十万分的警惕,牢牢地抵住登船口的闸门,并且还挥舞着手中的警棍。

    “都让开!让开!没有船票不准登船!”他们呼喝道。

    也确实有一些没有船票、只是慌乱之下奔到这边来的人们,被他们推开了。

    当然,也有拿着船票的客人,费尽千辛万苦挤了过来,隔着几个人就向他们挥舞船票示意,被他们伸出粗壮的臂膀,生生从人群中拖了过来之后,验看完船票才放行。

    自然,在打开闸门之前,这些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又向挤在闸口的人群里挥舞了一顿警棍,生生把人都迫退几步之后,才将船客放行过去。

    有人试图浑水摸鱼,要挤过闸口——还真有人成功了——那些护卫却也毫不容情,一拳一脚就把那几人踢倒在地,并饱以一顿老拳。

    这一下码头上更是混乱。

    眼看码头上的情形几乎失控,那些伪装成巡逻队的东洋人也不装了,有一个人操着生硬的华语大声喊道:“巡逻队追捕通缉犯!若不配合,格杀勿论!”

    袁崇简:!!!

    他还来不及反应,便被身后的一股大力往前一推,却刚好撞到了闸口近前。

    一根警棍顿时横在他身前,若不是他向后闪了一下,几乎就要直接横劈到他的胸口上。

    “船票!”那壮汉狠狠地瞪着他。

    袁崇简大脑一嗡,来不及去掏船票,便要回头去找谢大小姐的踪迹。

    “船票!!!”那壮汉一手揪住旁边的人往外一推,又冲他吼了一遍。

    袁崇简:!

    他往胸前衣袋里一掏,手刚刚拿出来,便被那壮汉劈手将他拿的船票抢了过去,扫了两眼,又往他胸前拍过来。

    袁崇简慌忙用手按住那张宝贵的船票。

    此时他几乎已被身后的人群推挤得抵在闸口栏杆上。

    而面前巨大的客轮忽然发出一声长长的汽笛鸣响。

    与此同时,一名船员由客轮的方向向着闸口狂奔而来,一边跑一边大声吼道:“船长有令——提前起锚——马上登船——!”

    袁崇简:!!!

    “琇琇!”他脱口叫道,刚想回头去找谢大小姐,就觉得肩头一紧。

    竟然是站在栏杆后方的两名壮汉,一左一右揪住了他的衣服,生生把他往里拖了过去!

    怎么回事……这些船员还真敬业啊!

    袁崇简猝不及防,跌跌撞撞地便跟着那股力道进了闸口。而旁边的人见势也要学他行动,但没有船票之人,都被那些船员和护卫用警棍一顿乱捅乱搠,赶走了。

    而袁崇简似乎是他们放行的最后一位船客。

    “快走!快走!”他们喊着,有人提着袁崇简的行李箱——贝壳行李包已经在方才的一通混乱之中被挤掉了——有人抓住他的衣服,便要拖他一起登船。

    袁崇简形容颇为狼狈,却还是竭力想要回头去看。

    “等等——”他喊道,头脑一热,那个称呼便从口中顺畅地滑了出来。

    “我夫人还没有登船!”

    那些五大三粗的船员和护卫闻言一愣。但他们并没有迟疑太久。

    “来不及了!”刚刚来通知“提前起锚”的船员喊道。

    “今日码头混乱,说不定有什么大.麻.烦,我们可不想卷进去!船长下令了就是下令了,一分钟也等不得!”

    袁崇简眼睁睁地看着依然站在闸口的两名膀大腰圆的护卫,甚至开始将足有一人多高的围栏式闸门向中间推去,那道闸门一点点合拢,与门框之间的距离愈来愈近,愈来愈近——

    他的后背被人狠狠地推搡了一下,脚下踉跄,绊到登船梯的台阶,险些一头栽倒在地。

    而那些在他身后推搡他的船员们似乎比他还要着急。

    汽笛长鸣,每一声汽笛都仿若一道催命符那般,那些船员几乎要撞开他飞奔上船。

    这艘客轮从甲板往上数,足有四层,一层是甲板,四层是船顶烟囱;而二、三层的一排排舱房外面,隔着一条走道,便是铁质的船舷,船舷之外,还隔一段距离就挂着一个红白相间的救生圈。

    此刻,有许多等候起锚的船客,都挤在这一侧的船舷旁,见了这边有热闹可看,便也三三两两地将视线投过来,还有人低声议论着什么。

    登船梯就搭在二层的登船口处,但此刻有两名南洋船员急匆匆赶过来,就要伸手将登船口的门拉上。

    袁崇简虽然刚刚上了船,但依然扶着船舷,不停地往码头上张望,似乎想要从人群之中找到某个人。

    然而在他的角度看来,码头上的闸口关闭之后,人们都徒劳地在闸口两侧的木质围栏之外拥挤着;没有了那顶鲜明的正红色贝雷帽作为指示,他实在是很难在人山人海之中很快辨认出谢大小姐来。

    袁崇简几乎急红了眼。

    他能看到那些打扮成“巡逻队”的东洋人在人群中转来转去,无情地推搡、威逼和检查着被挤到他们面前来的可怜人们;可是他们一无所获。

    当这艘客轮慢慢地后退离开岸边的时候,搭在二层的登船梯甚至都还没有完全收回去。一顿混乱之间,或许是登船梯的顶端哪里剐蹭到了船身上挂着的横幅,那条“热烈欢送财政部特聘次官方童山博士伉俪出洋考察”的条幅,竟然有一端松脱了下来,有气无力地垂挂在船身一侧,被风吹得向船尾方向飘动。

    而那条幅上,本有数处固定的系绳,其中有一处刚好就系在二层船舷上,袁崇简都能听到风吹动船舷下垂挂的条幅发出的呼啦啦响声。

    袁崇简:!!!

    他头脑一热,双手握住船舷,身躯竭力向前倾;但他还什么都没有做的时候,就被两个南洋船员一左一右捉住手臂,阻拦他的行动。

    那两个人还有话要劝。

    “不,不,不,先生,太危险了……”

    旁边的船客可能也都吃了一惊,纷纷来劝阻他。

    “勿要跳下去呀!会没命的!”

    “唉,这种年月!太乱了……赶不上又能怎么办呢……”

    袁崇简急到了极致,面颊紫涨,青筋直跳,双臂绷紧,就要用力挣脱那两人的箝制。

    正在此时,人群之中产生了新的一波拥挤;尔后,一道身影忽而从人群里钻了出来,极为迅捷,右脚一步踩上闸口旁的木质围栏,借势纵身而上,单手一撑,竟是轻飘飘翻过了那道一人高的围栏,跳下之后,便朝着这艘客轮狂奔而来!

    袁崇简无法置信地瞪大了双眼。

    “……琇琇!”他大吼出声。

    第597章 【番外2末代皇孙】33

    大船起锚仓促, 连搭在底舱的舱门处、供搬运货物之用的跳板都来不及收回,就匆匆鸣笛离岸。但船身笨重,刚启航时,速度极慢, 那块有一端还搭在船上的跳板并没有立刻掉落, 而是随着船身的移动, 渐渐向一个方向歪斜过去。

    而谢大小姐,就沿着那块分分钟都有可能掉落水中的、摇摇欲坠的跳板,一路往前冲过来。

    袁崇简终于挣脱了那两名船员的箝制,拼命地向前伸出手去,仿佛想要去抓谢大小姐的手。

    那块跳板也渐渐偏离船身, 失去平衡——

    终于,在跳板失衡掉落的一霎那!

    谢大小姐在众人的惊呼声中,一步跃起——

    飞身抓住了那条松坠的条幅!

    在众人的一片惊呼声中,她并没有像大家所想的那般, 被巨大的船身撞击或卷起的波浪吞没,而是抓紧了那条幅, 在自己的身躯即将撞向船身的时候强行又转了九十度, 变成正面朝向船身;再在碰撞的一霎那,以双脚蹬踏船身后屈膝, 借以卸掉那股惯性带来的碰撞之力。

    袁崇简愣了愣, 立刻转身就往那条幅的固定系绳处冲去,一边跑一边大喊道:“快!快把她拉上来!”

    原本就站在系绳旁的几名船客闻言先是一愣, 探出身子往下方张望了一眼,几乎不约而同地倒吸了一口气。便有一位青年探手去抓条幅, 试图把条幅一点点拽上来。

    袁崇简一口气狂奔到了船舷边,看见那人拽得费力, 立刻也伸手从另一侧去拉。

    他因为探手去够条幅而上身探出了船舷,一低头,就看到她危险百倍地抓着条幅,就悬挂在半空,无依无着,心下不由得一沉。

    “琇琇!坚持住!我马上就把你拉上来!”他喊道,嗓子已经全都嘶哑了,额角冒出了汗珠,双手拽着条幅,那块红布粗粝的表面在他的掌心摩擦出了血色的痕迹,用力得手背上绽出了一条条的青筋,甚至延伸到了手臂上。

    海风带着潮湿的水汽,一下下扑在他的脸上,让他几乎有一点睁不开眼睛。

    港口汽笛长鸣,拥挤在码头上的人们似乎又掀起了一波新的骚动……或许是因为他们发现了她惊险万状的登船方式,又或许是那些假扮成“巡逻队”的东洋人,终于将注意力投向了那位明显身手不凡的姑娘,要冲过来辨认她的面容,确认她就是他们所缉拿的要犯之一了——

    得在那之前把她拉上来!

    浑身因为用力过度而到处酸痛着,混沌的大脑此刻也剩下了这唯一的一个念头。他所做的一切都好像变得机械起来,世界上的一切都仿佛已经离他远去了;他只会死死拽着那块红布,一点点地往后拖……

    而那块红布上用白漆书写的字,卡在船舷的边缘,随着条幅渐渐地被拽上来,而一个个地变换着。

    从“博士”二字开始,再来是“伉俪”,然后是“出洋”……

    那几个字一点点地被拽入船舷里,而袁崇简也为了拉拽的动作更便于发力,而拽紧条幅,一点点向后倒退——

    直到,那个姑娘的身影出现在船舷之外,尔后,同样赶到船舷边准备帮忙的人们,伸手把她拉了进来。

    她一松手,太过专注于发力的袁小公爷猝不及防,乍然失去了条幅另一端的反方向作用力,不由得随着惯性,一跤向后坐倒。

    他大脑嗡嗡作响,头晕目眩,视野模糊,身上一阵一阵地出着冷汗,全身几近脱力,坐在地上,一时脑海中一片茫然空白,竟然想不出自己现在应该做些什么。

    他双手在身侧撑于地上,双腿一平伸、一屈起,剧烈地喘息着,眼前全是花的,一时间只能看到人影晃动,却看不清楚都有些什么人,他们都要做什么。

    但是,下一刻,就有一阵脚步声踏过木质地板,哒哒地冲了过来。

    “袁崇简!”他听见有人大声地喊他。

    是谁……他茫然地想着,身上一阵热一阵冷,心跳得快要脱序,四肢百骸好像都不再属于自己了一样,僵木,发冷,又有一些隐痛,藏于他的血肉骨髓之中,仿佛已经屏蔽了他的所有触觉,只有那股隐痛,一跳一跳的,还提醒着他,自己还活着,还没有死去——

    然而,忽然有一个人,一下子就抱住了他,驱散了那种如同深冬冰雪里,寒风呼啸、雪封千里一般的入骨冰冷。

    “袁君静!”那个人继续喊道,声音是热烈的、高昂的,带着不容忽视的勃勃生机,以及无视险阻、一往无前的活力。

    她双手捧着他的脸,用手指抹去他额上的冷汗,指腹摩挲着他的脸颊、他微颤的嘴唇,发出一阵欢喜愉悦的笑声。

    “哈……哈哈哈……我真的能跳上来啊……我可真是太厉害了,你说是不是,袁君静?”

    袁崇简:“……”

    是啊,你最厉害了,琇琇。

    他翕动嘴唇,但不知为何,他并未能发出声音来。

    然而她浑不在意,继续用手摩挲着他的脸,甚至还要得寸进尺地去胡乱揉他的头发,就像是满腔的得意几乎要炫上天,必须通过这样的方式发泄出来似的。

    ……可是,现在,她就像这样,扑在他的怀中,袁崇简忽然觉得自己耳畔起了一阵耳鸣的嗡嗡响声。

    大脑似乎一瞬间放空了,什么都不记得了,什么都来不及想,只有下意识的动作,紧紧抱住她,好像自己寻觅了几生几世,就是为了这一刻似的。

    他的耳鸣仿佛更加重了,依稀像是自己幼时路过私塾,听到墙后的学童们齐声诵读:

    “……古之王者,承天理物,必崇简易之教,御无为之治,君静于上,臣顺于下,玄化潜通,天人交泰——”

    啊,他模模糊糊地想。

    他好像记起来了。

    那时,他还是风光又傲气的小公爷,出门逛街路过私塾时停步,也不过是因为听到了学童口中传出他的名字。

    再仔细听时,却发现他们只是在诵读嵇康的那篇长赋。

    他本应就此离去,但不知道那一日为何就那么听住了,站在墙外的柳树下,面前的街道长而静,偶尔一阵风过,黄土路面上就飘起一阵浮尘,在阳光下漫舞。

    后来呢?

    后来,他还听到这么几句:

    “……若以往则万国同风,芳荣济茂,馥如秋兰,不期而信,不谋而诚,穆然相爱,犹舒锦彩,而粲炳可观也。

    “大道之隆,莫盛于兹,太平之业,莫显于此。”

    他垂下视线,望着自己怀中她的发顶。

    她刚刚跑得极猛,又经过了一番打斗,现在头发全乱了,有碎发飘出发夹和缎带的限制,在阳光下蓬得像是一只卷毛小狗。

    袁崇简不由得笑了。

    ……什么罗马卷,乱起来真是一团糟。外洋的东西终究没有那么好,不是吗。

    但他耳中有孩童齐声诵读,万国同风,芳荣济茂,馥如秋兰;那句子不再是绑缚他一生的谶言,而是甜蜜的预告。

    ——不期而信,不谋而诚,穆然相爱,犹舒锦彩,而粲炳可观。

    她有信义,有真诚,又勇猛又聪明,让他没法不爱上她。

    爱上她之后,眼前纵刀山火海,也是锦绣天地,粲炳可观了。

    他忽然想起了那一回在九陆大饭店的宴会厅里……不,杂物间里——与她跳舞,屋外的舞台上有名伶纵声歌唱。

    “爱怨如何

    说拥有却是短暂

    谁的春天可以永远地停留

    人生际遇

    各有起落不同

    也许平淡平凡的心

    才不容易伤痛”

    那个时候,他想的是,这是什么破歌,歌词听着就不吉利。

    若是昔年的袁小公爷,说不定就要当场打断,喊他们换一首。

    但今天再回想起来,却觉得那首歌说得却也不错。

    “我其实一无所求

    却也忍不住地想

    当春天再来

    会不会与你相逢”

    现在,他的春天扑在他的怀里了。

    温柔清新,晴暖美好,如同春风吹彻原野,杨柳绽发绿芽,遍地鲜花盛放。

    他愈想,愈是觉得欣幸与畅快。

    方才紧张担忧的心情渐渐被冲淡,心情大起大落之后,理智与意识全数回归;他的唇角慢慢翘起,尔后忍不住咧开了嘴,喉间发出了一阵欢畅的笑声。

    那首歌说:终于明白,这一场离合悲欢,是我人生必须走过的旅程。

    倘若那一切的流离、磨折与苦难,都是为了最终与她相遇的话——

    那么辗转于颠沛的世间,忍耐这曲折的命运,也就不是全无意义。

    他笑得胸膛震动,大约震得她脑袋开始嗡嗡响了;因为他忽而感觉到原本紧贴在他胸前的她动了动,好像打算避开震动的中心,好让自己的脑袋不至于被他晃晕。

    哼。我才不放。

    袁崇简的心里浮现出这样幼稚的想法。

    可是她怒喝起来了,只是因为半张脸都被迫陷在他的胸膛上,她的声音听上去有一点闷闷的。

    “……袁君静!你是属八爪鱼的吗!放开放开放开——旁边的人都要笑我们了——”

    笑吧。

    袁崇简心想。

    就像是他们第一次并肩走在京城的街道上,他暗戳戳地想要打探她那时住在哪里,因此想了许多借口,非要送她回去;那时,她也在笑。可能是在笑话他,可能是看出了他那些当时连自己都不明白的小心机——

    可是那时,他就在想,笑吧笑吧。

    至少她笑得很好看。他就宽宏大量一点,允许她笑吧。

    这么想着,他胸中似乎涌动着一股激切的情绪,心脏跳得很快,像是下一刻就要挣脱他胸膛的束缚,跑去投奔她——

    “就不放就不放就不放!”他也学着她刚刚的句式回敬她,甚至还要低下头来,用脸去蹭她的耳畔和颈窝。

    谢琇被他弄得直发痒,一边忍不住笑,一边忍不住躲闪,还要嘟嘟哝哝地抱怨:

    “啊……别闹了别闹了……你这个人怎么回事……可能是疯了……”

    袁崇简回嘴:“疯了也不会放过你!哼!你这个负心女郎!特特地回国,竟然还想甩掉你的糟糠原配!想不到吧!我不是糟糠,我是牛皮糖!你甩不掉我的!”

    谢琇:“……”

    幸亏前朝早就完蛋了。不然的话,让这个人当什么皇太孙,估计大荣的未来也是一眼到头了——

    她因为这个念头而哑然失笑了。默了片刻之后,她温柔地拍抚了几下他的后背,像是在给甚么小狼狗顺毛一样。

    “好啦,好啦,不甩掉你。”她说。

    “我这不是回来找你了吗?”

    袁崇简沉默了一霎。

    尔后,他简单地“嗯”了一声,却陡然收紧双臂,右手抚上谢琼临的后脑,将她紧紧地拥抱住,像是要将她整个人都揉入他的血与肉,身与骨,魂与心,时光与碎梦,过去与未来。

    他曾经鲜花着锦,也曾经一无所有。

    曾经孤寒无着,行走于危崖之侧,在时代的狂潮之中日复一日地沉沦,逐渐疲累,随波逐流,不知何处才是归程。

    然而她来了。

    是她拉住他的手,送他去往未来,赐他以偏爱与救赎,赠他一场欢喜心动。

    在他们身下,大船摇摇荡荡,劈波斩浪,载着他们去向远方。

    就如同他少时一字一句,镌刻于心,牢牢记诵过的绝妙佳句那样。

    如同,他在最辉煌或最仓皇的时刻,都不忘贴身携带的那张她幼时的习字上,所写的那样。

    “东城渐觉风光好,縠皱波纹迎客棹。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

    “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

    【番外2末代皇孙~完】

    【请继续收看接下来的其它番外】

    第598章 【番外3无情剑君】1

    谢琇发现自己穿得叮里当啷、一身繁复累赘, 感到有一点迷惑。

    老实说起来,再繁复的华服,她也不是没有穿过。

    但这一身打扮——她还真的很少见。

    因为她现在穿得宛如壁画上的飞天神女,柔纱包裹着玲珑的身段, 一套华丽又繁复的璎珞从颈间缀到双肩、再缠绕到腰腹, 上面镶嵌的宝石差一点闪瞎她的眼睛。

    好像哪里都遮住了, 但又好像哪里都活色生香,光艳诱人。

    ……这到底是哪门子的装束?!

    她正在休假,但近来“炮灰组”严重缺人,老海不得不召回她帮忙,赌咒发誓说只请她做最简单的任务, 就如同用旧书垫个桌子角那么简单——

    可现在单单看这种打扮,像是垫桌子角用的旧书吗?!

    虽然她因为讨厌虫子,之前并没有接过和苗疆或者下蛊有关的任务,但单单就这一身行头来说, 就算不是苗疆圣女的打扮,也必定是哪个神秘门派或神秘边民的、地位崇高的圣女一类人物。

    无他, 哪家门派如果普通门徒都穿得这么好, 那一定富得流油,富可敌国, 完全是待宰的肥羊, 设定完全不科学。

    果然,她这边还没计较停定, 便是门帘一掀,进来一位少女。

    那少女身上的色系乃是蓝紫组合, 是中原不太使用的颜色组合。不过那少女身上的服饰要比她朴素得多,只是一袭淡蓝色衣裙, 斜肩搭一条紫色长巾,延伸下来,与衣袍一同用腰带系住;身上并无多余的首饰,只有脖子上戴了个秘银打造的项圈,项圈上缀着小小的铃铛,随着她走路的步伐发出铃铃的轻响。

    那少女走到谢琇面前,行了个奇怪的揖礼,直起身来,才说道:“天女大人在上,我们如今已将那中原剑修制服,不知天女大人何时有空为我们展示悬丝绝技?”

    谢琇:“悬……悬什么?!”

    那少女很明显像是个剧情引导型NPC,听了她的话也不觉得奇怪,含笑道:“奉仙门历经二百年虔诚供奉,终于请得天女大人降临,自是要诚心求得天女大人赐下神技的……”

    谢琇:奉什么?奉先门?你们跟吕中郎将有没有什么关系……对不起,串台了。

    那少女继续笑道:“天女大人初初降临之日,已经与我等言明自己有悬丝、通感、伏神、役鬼等等诸般神技,问我等愿学哪一种……”

    谢琇:不,等等,你们请下来的这个天女,她正宗吗?听着怎么她会的都不像是什么正经本事啊?伏神是什么?役鬼又是什么?正经天女谁会搞这些啊……

    她满脸黑线,感觉自己又被老海第无数次摆了一道。

    但她既然已经来了,甩手不干可能也不是自己的风格,于是叹了一口气,做出莫测高深的样子。

    “伏神、役鬼一道,需要极高的天分,亦需有缘者方可习学。这先暂放一边,待我看过你们门中诸人之根骨之后,才能断定……”她慢慢说着,一边飞快地在脑海里权衡着剩下两种选择的利弊。

    悬丝一般是与“诊脉”连在一起的,但既然到了这个奇奇怪怪的神秘门派里,他们想看的,就一定不是什么医术,多半期待着她拿出来的是傀儡术。

    而“通感”,一般来说就是感受别人的感觉,这倒是方便她装神弄鬼……但万一为人拆穿,后果也不堪设想……

    她正这么想着,忽然感到右手五指指尖一阵燥热。

    她想抬起手来看一看,方一抬手,就眼睁睁看着自己右手五指的指尖在阳光下激射出几近透明的细线,瞬间就粘到了对面那个年轻姑娘的四肢上!

    谢琇:!!!

    那个年轻姑娘先是一惊,继而又是一喜。

    “这就是悬丝术?!”她惊喜得嗓音都快要破了,“天女大人神技!神技啊!只是——”

    谢琇面上高深莫测,心里实则慌得一批——这玩意儿可怎么收回来啊?!

    她心念一动,便觉得指尖又是一热,那一股股透明细丝,就如同卷尺回收一般,嗖的一下,又都收回了指尖里,手指表面不留丝毫痕迹。

    谢琇:“……”

    那个年轻姑娘此时才把后面的话说完。

    “……只是,天女大人分明说此技要在那中原剑修身上演示,却如何抢先施加在弟子身上了?”

    谢琇:中原剑修!什么中原剑修!怎么连受害者都给我找好了!

    “……并不是演示,只是为了让你一观悬丝所用之丝。”她勉强说道。

    那少女喜道:“既是如此,天女大人此刻可愿随弟子去那中原剑修那里,施术演示与我等一观?”

    谢琇:“也罢。”

    ……这到底是什么神秘教派!干嘛要学这种邪门玩意儿!

    ……

    谢琇端起“天女”的架子,随那少女一道出了门。

    她这一回才发现,这“奉仙门”,也跟普通门派一样,建在一座山上,建筑也没甚么特别,并不是苗疆一般的吊脚楼,而是普通的古代风建筑,只是在建筑上很喜欢用圆形而已——窗子是圆形的,院门是圆形的,花坛是圆形的,石桌石凳都是圆形的……

    谢琇:?

    她试探着问起,那少女却笑道:“殊不闻‘天圆地方’之说,敝门派既是以‘奉仙’自居,仙人来自于天上,自是处处以圆作景,好投仙人之所好啊!”

    谢琇:……确定了,这就是个神经门派。怪不得是炮灰呢!

    她这才明白,这个少女为什么还要累累赘赘地再在脖子上戴个银项圈——按理说这种项圈在实战中还不够给自己找麻烦的,修仙问道之人能有几个搞这种饰物给自己装备?

    ……只怕也是为了那套天圆地方,投其所好的理论吧!

    谢琇现在已经颓丧到快要了无生趣,觉得这里的设定到处都太扯了,还透着一股精神上有那个什么大病的嫌疑;恨不能立刻完成任务走人!

    这种地方能有什么故事发展!

    据老海说,这里产生了一点或许能够威胁剧情的漏洞,原因是这个神秘门派莫名其妙地在原作里被男主角提起了几回,但每一次都是提起之后就没了下文,既没有在什么仙魔大战里发挥助战作用,也没有任何一位撑得起主线剧情的一二三四五六番角色跟这个神秘门派扯上过关系……

    如果仅仅只是作者写的多余设定或废话,也还罢了;但毕竟男主角提起过好几次,因此时空管理局排查小世界危机的时候,清单上也把这里列了上去,他们炮灰组接到了单子,就不好不管。

    这种边角料一般的小任务多了,一般都是发给新人练手的。但最近这几个月时空管理局在搞什么安全大排查活动,筛查出的小漏洞任务一下子多了数倍,就算是新人也不太够用。

    因此老海这才动了邀请谢琇这样的资深优秀员工来帮把手的念头,还给了她一个“打包价”——十个小任务,除了薪酬翻倍之外,还会全额报销海岛带薪假期一个月的所有旅游费用。

    谢琇当然已经实现了财务自由。但有人愿意替自己的豪华海岛一月游全部买单,何乐而不为?

    更何况,她翻了翻任务单子,基本上都是进去之后三两天就能结束战斗的小微型任务。

    她这才答应了下来。

    ……谁知道做到最后一个小任务,会这么麻烦?

    就说老海手里的优惠待遇不是那么好赚的!

    谢琇跟着那位少女走过一个水潭,趁机照了照自己现在的外形。

    不愧“天女”之名,又仙又美,即使穿着叮当作响的华服,勾勒出柔曼的腰肢曲线,临水照影时,依然有种神圣凛然不可侵犯之感。

    难怪那少女对她身为“天女”一事深信不疑。

    那少女引着她到了一间小院子之前,面露为难之色。

    谢琇:“……何事为难?”

    那少女好像提起一口气来,紧张地说道:“天女大人,那位中原剑修,便在房里……”

    谢琇:“……所以?”

    那少女说:“在天女大人面前,弟子不敢撒谎。那位中原剑修,原是‘破梦入境’之人——”

    谢琇好奇问道:“何为‘破梦入境之人’?”

    那少女却不再回答,只是抿唇摇了摇头,轻轻一笑。

    谢琇见再也问不出什么来,只得作罢。

    那少女引着她进入院子,却站在房门前却步不前了,只道:“天女大人若要演示,还请明示,待我召集门下弟子齐聚方好……”

    谢琇:……!

    那怎么可以!她还没有去打探清楚这位受害者的底细呢!别是什么正派弟子被自己给祸祸了吧!那她就真的要拿稳反派剧本了!

    谢琇咳嗽一声,露出端肃之色,庄重道:“且不急。……悬丝术若要演示清楚,也须受术者配合才好。否则一味挣扎,悬丝透明,多被动作遮去,你们又怎能看得分明?”

    那少女恍然大悟。

    “天女大人说得对!”她拊掌道,“既是如此,那弟子便不打扰天女大人说服这位中原剑修了!好教他同意配合天女大人,如此才是一双两好——”

    谢琇:?什么一双?什么两好?不通成语便不要乱用啊喂——

    但那少女已经快步离开了。

    谢琇只好站在门前,定了定神,一抬手推开了房门。

    正堂无人。只有一堆圆圆的器具和陈设摆放在那里。

    谢琇试探着侧耳聆听了一番,发觉东厢房似乎有一道呼吸声。

    唉。也不知道这神秘门派是如何把人家骗来——或者掳来——的,现在却要着落在她身上去好好解释!

    回去得让老海加钱!

    谢琇在内心里把老海和这个神秘门派都翻来覆去地骂了一百二十回,终于磨磨蹭蹭地挪到了东厢房的床边。

    床帐低垂。隔着纱幔,能够隐约看出床上平躺着一个人。

    谢琇下定决心,右手抓住纱帐,猛地一掀!

    ……然后,她就愣住了。

    床上、怎么、会是——

    佛子那个小世界的男主角,她曾经花了很多灵石雇来当保镖的穷剑修,姬无凛?!

    再怎么说也是曾经在琢玉城的幻境里同睡过一张床的关系(?),那张端正而英俊的脸,她决不可能看错。

    但他这是怎么回事?!怎么还被捆了个结结实实?就算要困住他,这个神秘门派难道就没有一点符咒困阵之类的本事了吗?怎么还上物理手段呢?

    此时,姬无凛也察觉到床帐被人掀开,一下子偏过头来。

    当看到谢琇的时候,他很明显地愣了一下,双眼瞪得滚圆,却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憋得脸都红了。

    第599章 【番外3无情剑君】2

    谢琇:……?

    她忽然就有了一点猜测。

    “他们……下了什么符咒禁止了你出声?”她迟疑地问道。

    穷剑修一听这句话, 身上散发出的那股反抗和愤怒的气息倒是平息了一些。

    这句问话就说明,来的这个姑娘和那些不由分说把他捆了扔在这里的怪人,不是同一伙的。

    更何况,这个姑娘的衣着打扮, 也与那些怪人并不相同。

    姬无凛竭力将自己几乎外溢的怒火收敛了一些, 向着她点点头。

    那个姑娘犹豫了一下, 脸上露出了几分同情之色。

    姬无凛看了出来,不由得产生了几分希望。

    ……真难得这里还有一个讲道理的好姑娘!

    讲道理的好姑娘还问他:“如果我替你解开禁言咒,你可不可以不要大喊大叫?若是再把那些人招来,我便也帮不了你了……”

    穷剑修虽穷,却也明白道理, 闻言又用力地点了点头。

    陷在这种稀奇古怪的地方,终于来了一个讲道理的好姑娘可以发展为盟友,他当然不可能一下子再把她也一道得罪了。

    讲道理的好姑娘抿唇笑笑,果然钻进床帐来, 欠身单膝跪在榻上,右手食中二指并拢, 点在他喉间, 双唇微翕,不知说了句什么, 他便觉得喉间一下子松快起来。

    他用力咳嗽了几声, 感觉自己的声音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这才彬彬有礼地说道:“……多谢尊驾。”

    谢琇:……?他这么有礼貌的吗?

    她顿了一下, 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此时,她用的是与当年的“谢九”相似度只有三分的一张脸。

    她每次进入小世界, 虽然长相方面总会有三四分向着她本来的面貌靠拢,但仅有三四分相似, 充其量只能说是同一种类型的长相,五官和气质方面也有了很大出入;再加上穷剑修这种呆直男对女子的相貌可以说并不上心,他现在看到她,最多只是会觉得“这姑娘长得颇有几分面善”,并不大可能猜到她就是当年的“谢九”。

    所以他如今对她客客气气的,也不过是因为她随手搭救之恩罢了。

    不知为何,这个念头忽而像是一盆冷水当头浇下,让她顿时没有了先前的那几分调侃和有趣的兴致。

    当然,这并不是穷剑修的错。

    她这种情形,跟画皮鬼又不同,魂灵的长相与外表躯壳一般无二,即使穷剑修能看穿这层□□的外壳,看到她的魂灵,依然不可能知道她就是当年的“谢九”。

    谢琇并非是一位喜欢莫名其妙迁怒于他人的人。

    只是……

    和上一次的相遇不同,他们之间没有了那么多逗趣的情致,是彻头彻尾的陌生人了。

    谢琇轻咳一声,也没了继续物理捆缚他的心情,右手双指并拢着,继续虚虚在他腕间一划,那原本将他捆得牢牢的绳索便应声而断。

    姬无凛乍然获得了自由,愈发觉得这位讲道理的好姑娘在此地显得与众不同。

    他被绑缚的时间有一点长,此时乍获自由,浑身血脉还未畅通,肢体僵木,只能慢慢活动着手脚,有一点狼狈不堪。

    但他是个知恩望报之人,当下顾不得自己还未完全脱困,便问道:“姑娘救在下于危难之中,乃是大恩,在下感怀在心,此恩必报。只是不知此处为何地?那些人为何要将在下困在此处?”

    讲道理的好姑娘向他投来一股略带异样的眼神。但她并没有故意为难他的意思,而是开口为他解释了疑惑。

    “此地……应是‘奉仙门’。”

    姬无凛诧异:“凤仙?”

    谢琇一听就知道他会错了意,遂道:“供奉的奉,仙人的仙。”

    姬无凛:“哦……恕在下孤陋寡闻,竟然没有听说过这样一个门派……”

    谢琇心想,说得好,我也不知这个门派的底细呢。

    她自然不能显示出自己对“奉仙门”的了解也不比他好多少,遂清了清嗓子,说道:“世外隐居多时,不入中原、不涉江湖的隐世门派,想来这世上也有很多吧……”

    这句话其实只是一句过渡用的废话,但姬无凛听了之后,面容上却忽而浮起了一丝惆怅之意。

    “确实……”他慢慢地说道,“譬如说,瀚海宗……”

    谢琇:……!!!

    她可没有忘记,自己当初想要骗这个穷得叮当响的剑修来给自己打工,因为怕亮出“合欢宗”三个大字,能当场把穷剑修吓跑,就编造了一个假身份,用的正是这个隐世门派“瀚海宗”的名头!

    谢琇敛下眼帘,不动声色地问道:“道友可是与这个‘瀚海宗’有旧?”

    姬无凛仿佛恍然惊觉,脸色变了变,露出一丝苦笑。

    “倒也称不上是‘有旧’……”他低低说道,“因为在下所结识的,本也不是他家门下弟子……”

    ……是一个谎称自己是瀚海宗门下弟子,给他吃黑市买来的巨大的药丸子,谎称是瀚海宗大师兄所制的——

    金主姑娘啊。

    但那段岁月已经逝去多时,金主姑娘也早已飞升兜率天。

    他如今再进两阶,由金丹、元婴而至化神,但距离飞升上界,依然不知道还有多少时日要走。

    更何况,“奉仙门”这里处处透着一股奇诡之意,竟然连他一个化神期剑君都能暂时压制,而且压制了他以后又把他困在这里,既不夺他修为、也不对他不利,却不知道他们打算做些什么……

    他早已不是当年的穷剑修,但此刻心头忍不住涌现了一抹与当年相似的迷茫。

    讲道理的好姑娘虽然好似有意助他,但终究只是个陌生人,他也不能将脱身的希望都全然寄托在她一人身上。

    他轻咳一声,中断了关于瀚海宗的话题,说道:“还未与姑娘通名报姓。在下姬无凛,乃灵璧宗弟子。”

    灵璧宗乃是天下第一宗门,名声响亮;而他这些年来也为自己闯出了一些名号,但这位讲道理的好姑娘听过之后,却面色平静,一点惊喜也无,当然就更无一丝钦佩仰慕之意了。

    “久仰。”她虽然这么说着,但脸色却分明写着“这是一句客套话”。

    姬无凛忍不住哂然一笑,对自己摇了摇头。

    ……终究是行走世间多时,习惯了世人待自己的态度,有些着相了。

    他又不是上品灵石,岂能人人皆识、人人皆爱?

    但是下一刻,他这种从容的心境,便倏然被她轻飘飘的一句话,轻易打破。

    因为她含笑说道:“我是阿九。”

    姬无凛:……!!!

    那一刻,他无法抑制自己胸中骤然翻搅起来的情绪,一抹愕然浮上了他的眉间。

    “你……你姓什么?!”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失却了方才的礼貌从容,有些气息不稳、有些唐突失礼地脱口问道。

    但是“阿九”却好像并未苛责他的无礼。

    她停留在床畔,幔帐在她身后轻轻晃荡,合着帐外的日光,荡出一片如同水波一般的粼粼日影。

    姬无凛这才注意到她的衣饰,竟如——壁画上踏波起舞、凌云飞天的天女一般。

    然而天女目色似有怅惘,目注于他,却又像是透过了他的躯壳,注视着回忆里的某一点——或者某个人——一般。

    她轻声说道:“……我已经忘了。”

    ……

    名叫“阿九”的讲道理的好姑娘说,那些“奉仙门”之人,穷尽数百年时光,虔诚供奉天上仙人,只为了求得仙人下凡,将仙术赐予他们。

    甚至不是为了求长生、求飞升,而只是求仙术!这么一点点小心愿,难道仙人会不同意满足他们吗!

    就连姬无凛都有一点震惊了。

    这可真是虔诚到极致……又卑微到极致啊……

    修仙问道之人,好不容易请神成功一回,他们不问大道,不问生死之间的奥秘,也不问飞升之关键……居然就为了学点仙人的妙技,也就甘心了?

    阿九说:“说不定这正是他们的聪明之处呢。”

    姬无凛:?

    穷剑修不再像最初那么精穷了,但好一副脑子还是懒得用。

    阿九说:“毕竟仙人讲授的大道仙法再多,他们也必须依靠自己的努力博取飞升上界的机会。与其贪心去问那些他们现在根本够不到的事情,不如博取仙人的好感,多为他们传授一些不同种类的仙术,说不定他们之中就有人依此入道,精进修为,最终飞升了呢?”

    姬无凛:“有道理啊……”

    但他还是不解。

    “那要我在此作甚?”

    这些“奉仙门”之人,把他挟持,又不求他传授剑术,只把他剥个半光,只给他留下一件如流水般舒适贴体的袍子蔽体。若说有什么邪念吧,那件袍子又从上到下把他该遮的部分都密密遮好了;若说一点邪念都无吧,怎么就不多给他一件外袍呢?!

    穷剑修……不,现在已经可以称他为“穷剑君”了——十分想不通。

    阿九说:“也许是……他们觉得仙人演示仙术,须得有个练手的对象?”

    姬无凛:“那他们自己怎地不去做这个对象?”

    阿九笑了。

    “因为他们的修为实在稀松平常,怕撑不过仙人一招之力啊。”她悠然说道。

    姬无凛:“……”

    “我怀疑你在笑话我,但我没有证据。”他闷闷道。

    阿九诧异起来。

    “咦,为何这么说?”

    姬无凛道:“我堂堂化神期剑修,被一群‘修为稀松平常’,抵不住仙人一合之力的隐世门派弟子暗算了不说,还被他们捆绑挟持!这岂不是说我还不如他们!”

    阿九:“噗……哈哈哈哈哈哈——”

    她大笑起来,身上缠绕垂挂的那盘璎珞都随之簌簌轻响。

    等她笑够了,才又停下来安慰他:“凡人有俗语云,‘蚁多咬死象’,大概正是这种情形吧。你这是非战之罪啊,大可不必这么在意的。”

    姬无凛:“……我可谢谢您嘞。”

    第600章 【番外3无情剑君】3

    他与阿九姑娘简单交谈过, 知道阿九姑娘也是被“奉仙门”之人强行“请”来的,心头稍定。

    而阿九姑娘这身行头,则是因为奉仙门之人坚持认为她可沟通仙凡,正应该打扮成这样, 随他们一道供奉仙人, 以求天人下凡赐以秘术。

    姬无凛问过阿九的门派来历, 结果阿九带着一点犹豫地对他说,她有些操纵木偶戏一类的偏门法子,或许可以骗得那些奉仙门人说是“傀儡术”或“悬丝术”,再借口要他做演示对象,把他也划拉到自己这一边来, 这样他就不必再被那些人推去搞什么疯狂的术法演示了……

    姬无凛深以为然。

    在这里,他一身的化神期修为,被连压三个大境界,压制到了筑基后期, 简直是什么本事都发挥不出来。

    倘若那些人真的要投他入鼎镬或使他试药,他多半也是拒绝不得的。

    对于他的猜想, 阿九倒是笑着打趣他:“殊不闻‘大丈夫若生不能五鼎食, 死亦当五鼎烹’?”

    姬无凛敬谢不敏。

    “这福气谁想要谁就要吧……反正在下是要不起的,在下连本命剑都修不起了!”

    阿九有点吃惊。

    “你都已经是化神剑修了, 怎么本命剑还没有修好吗?”

    姬无凛叹息。

    “边修边坏, 供应不起啊……”

    作为剑君,斩妖除魔都是义不容辞的日常事业, 本就还未百分之百修复的本命剑更是坏了修、修了坏,还必须要用紫金铁或天外铁这等极不易得的珍贵材料, 因此他可谓是整个修仙界因剑致贫、因剑返贫的第一人。

    阿九震惊了。

    “难道别的剑修也像你一样贫困吗?!”

    姬无凛叹道:“那倒不会。盖因在下之本命剑‘至曙’,本就是上古时期留下来的一柄神剑, 修起来比旁人的剑麻烦得多,也耗费得多……”

    阿九:“那你的本命剑岂不是拖累了你一直陷于贫困?”

    姬无凛倒是笑了。

    “剑修能得一神剑相契合,乃是无上机遇,说什么拖累不拖累呢?”他伸手过去,将那柄被收在破破烂烂的剑鞘之中、横放在榻上一侧的本命剑“至曙”拿了过来,伸指在剑鞘上“叮”地一弹。

    “大道漫长无尽,一路上只有这老伙计与我相伴……我不像三师兄,还有富甲一方的三嫂作为后盾,只能赚一点、修补一点,是委屈这个老伙计啦。”

    “至曙”在破破烂烂的剑鞘中嗡鸣作响,仿佛像是在回应姬无凛的话。

    阿九弯眉笑了。

    她垂首去碰碰“至曙”的剑柄,低眉垂目,看起来竟然有几分温柔怀缅之意。

    “至曙”原本在她的灵力拂到剑鞘上之前,在鞘中乱蹦乱晃,像是想要躲开她这陌生不明女修的抚摸。

    姬无凛原本眼看这高贵脾气大的上古神剑在鞘中“叮叮当当”闹得不像样子,不欲因为一柄坏脾气的本命剑,而贸然与这里或许唯一能够帮助他的好心肠姑娘起龃龉,因此伸手想要安抚“至曙”,并向阿九解释。

    可是他那句“‘至曙’乃上古神剑,怪在下贫穷,不能将它恢复到全盛时期的全貌,因此它有的时候连在下的账都不买,经常发些脾气,并不是故意要与道友为难”的解释还没有出口,便愕然停了下来。

    ……因为,阿九看似出手轻飘飘的,灵力却去势迅疾,只不过一眨眼间,灵力已经扫到了“至曙”的剑柄处。

    然而“至曙”却突然安静了下来。

    姬无凛:……?

    阿九却得意一笑,用指尖抚摩了一下“至曙”的剑柄。

    那剑柄上连缠绕起来方便手握的缠布,都已经有点破破烂烂的了。

    阿九便说:“‘至曙’如此有灵性,值得彩缎缠柄。”

    “至曙”在她指尖下小幅度地来回晃晃,这一次不像刚才晃得像一只小马驹要跳出围栏那样桀骜不驯了,反而像是小狗在主人手下讨好一般。

    阿九便又说:“‘至曙’如此友善,值得灵石镶嵌。”

    “至曙”用剑柄的一头轻轻拱一拱她的掌心,就像是小狗用头去拱主人的手心一样。

    姬无凛:“……”

    阿九被“至曙”蹭得哈哈笑起来。

    她一笑眉目生辉,像是洒落了满帐的阳光,又快活、又得意,既极为真挚,又不逾越分寸。

    ……很像,一个人。

    姬无凛的目光几经明灭,最终没有开口。

    他已经不是当年初出茅庐、单纯直白的穷剑修了。他也知道谢九飞升兜率天一事,是佛子玄舒亲眼目睹,他也曾经再三向佛子询问过,断断不可能有错。

    既然如此,他便不适宜再多想了。

    阿九问他:“姬兄——”

    姬无凛倏然倒吸了一口凉气。

    ……不行,再过多少年,他还是没办法适应这个称呼!

    他悻悻地说道:“吾字寒容。”

    阿九笑嘻嘻地立刻改了口:“寒容兄。”

    姬无凛满意了。

    阿九说:“眼下我倒是暂且还能糊弄一二……但那些奉仙门人一心想要看些绝妙本事,这就不太好对付了……”

    姬无凛冷哼了一声。

    阿九试探着问他:“不知寒容兄的境界在此是否受到了压制?”

    姬无凛再度运转了一下灵力,然后不情不愿地颔首,并且顺带反问了一句:“不知阿九姑娘的境界又是否同样受到了压制?”

    阿九顿了一下,讪笑道:“明人不说暗话,我会的那点子小把戏,即使是金丹期的修士使出来,都很能唬人……”

    姬无凛这下子倒是对阿九的本事真正产生了几分好奇。

    是障眼法?还是别的什么装神弄鬼的把戏?

    他观阿九目色清澈,气质端正,虽然穿得一身叮叮当当、垂珠缀璎,贴合曲线的纱衣勾勒出她妙曼的身姿,但她的神情却有几分壁画上天女的庄严静美之感,一点都不会让人联想到不好的事情。

    姬剑君行走世间多年,斩妖除魔无数,见多识广,明白有些妖魔虽能化为人形,但心性妖邪,却是难以伪装的,行止间多有媚态或野性未除;他所遇见过的假装得最好的一只妖,即使举止显得正常了,但眼神却依然带有几分邪性,决然逃不过他的火眼金睛。

    因此,阿九不可能是什么妖怪变的。所以,阿九会的把戏,也不可能是什么邪术。

    那么,她要拿出什么压箱底的本事来,才能蒙混过关?

    姬无凛问道:“既然那些人要为难于你我,那么在下斗胆问一句阿九姑娘,可有何良策应对?”

    穷剑君正经问起话来,也是一板一眼的。

    阿九好像还真的一本正经地想了想,然后答道:“他们给了我四样选择。”

    纤指在穷剑君面前并拢竖起四根来,然后再一根一根压下去。

    “悬丝,通感,伏神,驱鬼。”

    姬无凛:“……听起来都不像是什么好事。”

    阿九猛一拊掌,“正是如此!”

    姬无凛:“那我们该如何?”

    他好像不知不觉间已经把她和自己划分为同一边的了。

    谢琇暗想,有点想笑。

    她咳嗽了一声,异常严肃地说道:“伏神无处可伏,驱鬼必先招鬼,都不可行。”

    姬无凛同意道:“哦,对。”

    谢琇道:“只剩下两个选项:悬丝,也就是傀儡术;或者通感。”

    姬无凛微微皱起了眉头。

    他好像还是两个都不想选。

    “傀儡术?……那些人想要让你以丝线细绳之类物事捆到我身上,来操纵我?”随着他自己的推论,他的眉头愈皱愈紧了。

    “通感,也就是——”

    “咳,应该是‘两个人之间的感觉互通’。”谢琇提醒他道。

    姬无凛:“!那怎么成——!”

    穷剑君差一点直跳起来。

    谢琇心想,其实我也不是很想与你通感,跟着你三更灯火五更鸡,觉都不睡去练剑,最后落个浑身酸痛的状态。

    但这种话自然是不好说的,她板起面孔。

    “通感又被排除了,那也只剩下‘悬丝’了。”她说。

    穷剑君的嘴唇紧抿着,唇角向下撇,好像马上就快要爆发了。

    “这都是些什么不入流的邪术——!”

    谢琇假笑。“但不这么做的话,寒容兄你有信心一路杀穿奉仙门,直接脱逃出去吗?”

    穷剑君狠狠一噎。

    ……并没有。

    这个神秘隐世门派很可疑,虽然弟子们看上去也都是一些筑基金丹之流,并没有修为十分高深的大能出没,但他们的道具却是异常的多,不然他也不可能着了他们的道儿,被捆绑到这里来!

    而且他虽然修的是剑道,但本人却并不嗜杀。这些人把他困在这里,固然非常可气;但还罪不至死。

    姬无凛左右为难,愁得头发都要掉一把了。

    谢琇见他内心已然动摇,趁火打劫——不,趁热打铁道:“寒容兄,有言是‘事急从权’,我们现在流落至此,形势比人强,不做一回戏,教他们满意了,他们是不会轻易放过我们的。我们又不能在此大开杀戒,多背因果,那就只有——”

    姬无凛头顶冒出的气都快要化为实质了。

    谢琇想了想,忽而灵机一动。

    “寒容兄在外行走多时,不知是否见过凡间的一种戏码,名为‘双簧’。”她说。

    姬无凛果然头上冒出了问号。

    谢琇道:“这种‘双簧’表演时,一人在前,一人藏于那人身后。在前方的人手动口动,假意唱戏,实则不发出任何声音来——真正的戏文是由身后那人唱出来的。”

    姬无凛露出深思的表情。

    谢琇说:“因此,我们也不妨给他们来一场‘双簧’——只需寒容兄假意被我控制,然后我随便比划几下,寒容兄就给他们耍几招剑式,我就可以对他们说,那剑式是我操纵着你比划出来的……”

    姬无凛双眼一亮。

    “那我们需不需要排练一下?”他问谢琇。

    谢琇:“……你倒是说说,我们要怎么排练?你打算用哪几招——”

    他们还没有套好招,甚至谢琇的这句问话还没有说完,屋外忽然传来一道雄浑的声音。

    “天女大人!天女大人可满意我等奉上的供品!”

    姬无凛:“……供品?!”

    谢琇:“……”

    就不能等她再一次施展令人信服的口才,把穷剑君也一道哄上她的贼船,骗得他同意乖乖与她合作之后,这些可恶的NPC再冒出来强行走一波剧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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