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春三月,连绵不断的雨水从年前下到现在。
昨夜里雨声响了一晚上,敏敏躺在翻个身都能吱呀叫的硬板床上,睁着眼睛听头顶屋瓦片上的落雨声,一如她穿过来的这两个月,直到后半夜方睡下。
水雾笼罩的清晨,外面的雨歇晌停了一阵,她给自己收拾好了开门出屋。
外头,跟她一起穿到这里的俩侍卫不在院子里,龚家老夫妻也没有见着。
敏敏绕去厨房,掀开板盖,锅里一碗滴了几滴清油的蒸蛋,还有两个白面馍馍冒着热气。她胃口小,没动那碗蒸蛋,揣上一个馍馍准备回屋。
走出厨房,便看到院门被人推开,龚三民背着手走进来,先是往院子东面的两间空屋子看了一圈,这才去跟站在院子里的侄女说话。
“敏敏咋还在吃,你爹娘在家?”
龚三民和敏敏现在的爹是亲兄弟,两家隔着一堵院墙,今天过来是要跟龚文树商量房子的事。
敏敏站在那儿,手下掰着馍馍小口小口的送进嘴里,吃相优雅,没喊人。等一口馍馍吞下了,才弯着唇儿看过去,“大伯,你有事吗?我起来就没看见我爸妈了。”
龚三民三个儿子,老二今年要结婚,一家子老小挤挤挨挨在一起,屋子就不够住。
他想着他弟两个儿子这么多年游手好闲不成器,方圆十几里没谁家姑娘能瞧得上,多出来的屋子空中空着就填了灰,倒不如开院墙,把屋子挪给他家用。
都是一个姓的兄弟,一家人,龚文树向来老实巴交,他是大哥,他开了口,也不会不给。
“也没啥,就是东面这两间屋子的事,等你爹回来,你让他过来大伯家一趟。”说着就要走,被没啥事,有点闲的敏敏拦下。
敏敏眨眨眼睛,嘴边上仍旧带着笑,乖巧又好奇,“大伯,我家的屋子咋啦?”
这个侄女以前见人总爱埋着个脑袋,人是最勤快的一个,但性子上不到人前去,又闷还不爱说话。没想到过个年,说话敢对着人眼睛看,笑起来还水灵灵的。
龚三民停下来,“还不是你二堂哥,这马上就要娶新嫂嫂,大伯家屋子太挤,得从你家这边开两间过去。”
这个大伯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类型。
虽然两家就隔着一道墙,不过因为她家在村子里的名声不大好,龚三民一家压根就不爱上门来,平时真要有事,就在墙那边喊一声。
也就是最近过来了两次,一次是一月里找龚文树借钱筹聘礼,一次就是眼下这事。
敏敏听完他的来意心里生出不屑,脸上却是笑盈盈,感叹道:“真好啊,二堂哥什么日子迎新嫂嫂,大伯急着要房子吗?家里的房子是留给我大哥二哥的,我也不知道我爸肯不肯卖。”
啥?卖?一家人,直给不行?
龚三民听她前半段话还在笑,听到后面就笑不出来,“你大哥二哥不见出息一辈子打单身,留着屋子干啥用,你堂哥下个月就要结婚,他急啊。”
哟,好一个亲大伯,说话真是难听,这是打算白拿啊。
类似白拿这种事,大大小小,敏敏脑子里都继承了小姑娘的记忆,记得清清楚楚,龚三民一家十几年来有多不要脸。
两人说话的当儿,院墙另一头发出声响,墙头上露出半个脑袋,敏敏眼尾一扫就知道是龚三民的媳妇儿趴在那听墙角呢,她当没看见,龚三民拉下来的脸她也当没看见。
眼儿一亮,兴冲冲说,“大伯你要真急,等我爸回来先签个房屋转让书…”
“啥转让书你个小丫头片子懂什么,三民你回来,屋子的事你跟她说个屁,她能做主?”
尤大脚脚下垫起两块砖头,站上去正好一个完整的脑袋露出来,她瞪了敏敏一眼,把人瞪得脑袋埋颈脖子里,这才冷哼一声准备回屋。
她身后,敏敏拨动两下垂在胸前的细碎头发,没让她走,抬起头,杏仁形状乌黑漂亮的眼睛眯成一条细线,笑弯弯,“大伯娘,你咋知道我不能做主呀,现在我家,我说话管用呢。”
“嘿你个赔钱货,你一小丫头片子做啥主,再胡咧咧看我不打死你!”
“你要打死谁?”
“泼妇,你敢动敏敏一根头发试试?”
敏敏抬头便看见院门口那里走进来两个人高马大的男人,她呲溜一下跑过去,边喊道:“大哥,二哥你们回来啦!”
龚立新手里提着几只刚从山上带回来的野兔山鸡,他丢在地上,拉过敏敏上上下下的看,见她脸色红润不像是吃亏的样子,这才歇下担忧。
老二龚立裁脾气要爆一些,捏着拳头去看对面那俩人,“你们趁我和大哥不在家,翻院墙欺负我妹妹?”
这就是刚才骂她泼妇的混账玩意儿,小时候白哄他了,尤大脚气的在隔壁跳脚,指着龚立裁骂,“等着,你跟赔钱货一起等着,我这个当伯娘的这就来教教你们该咋跟长辈说话。”
说完,踢掉脚下的砖头,从墙上下去。
龚三民不像不长脑袋只会撒泼的尤大脚,两个侄子一回来,院子里的气势大变,压得他嘴巴张半天,没找到话。
他们不说话,敏敏好心给解释起来,劝两个哥,“哥哥,没有的事,大伯他们没欺负我,你们不许误会大伯和伯娘。”
龚三民脸上表情一怔,转而接话,“是是,没有的事你哥俩在这乱嚷嚷。”
却不想,敏敏撇过头来,冲他嫣嫣笑出声,极甜,极替他操心,“大伯,屋子的事啊,我哥他们回来了,你快说。”
龚三民嘴巴嚅嗫,院门口尤大脚骂骂咧咧冲进来,一边伸手要去抓敏敏,“死丫头你给我…嗷嗷痛死我了松手,快给我松手。”
站在敏敏身旁的龚立裁满脸戾气,一掌捏住尤大脚伸过来的胳膀,“你敢动她试试?”
“立裁快撒手,你伯娘不是那个意思。”龚三民脑门冒汗。
尤大脚只觉得自己胳膀要断掉,“不敢了我不敢了嘶…敏敏啊快叫你哥松手。”
被大哥护在身后的敏敏,笑着冲二哥点点下巴。
龚立裁这才一甩,丢开尤大脚。
龚三民赶忙去地上扶人,头顶便听到敏敏软软又乖巧的声音,“大伯娘,这下你信了吧,我在家真能做主。”
尤大脚疼得脸发白,一句话不敢多说。
龚立新嫌弃的看一眼龚三民夫妻俩,想起刚才那事,“敏敏,什么屋子的事?”
敏敏回头,哦一声,“二堂哥要结婚,大伯想要敲掉咱家院墙把空着的两间屋子挪到他家去,对了,大伯还说你和二哥要当老光棍,屋子用不上。”
龚三民身上发凉,讪讪回一句,“没、没有的事,今天不谈屋子的事,我和你伯娘忙,先回去。”
说完搀上尤大脚,贴着墙根往外走,正巧遇上背着框子进门的龚文树两口子。
“你们大伯咋来了?这么急着走。”龚文树放下背上的框子,他刚没喊住大哥两口子,只能问院子里的几个人。
敏敏蹲在地上翻他们带回来的几只野味和采的新鲜菇子野菜,顺便道:“再不走,留下来怕是要挨打。”
中午饭桌上,龚文树看看三个儿女的眼色说出这句话,“你大伯既然要屋子,那先借给他们住,反正现在我们家不急用。”
李桂芬嘴巴一动,想说什么,到底还是抿住了没说话。
龚立新两兄弟听见了抬头看了他一眼,转过去等敏敏说话。
敏敏细嚼慢咽,一口野葱炒鸡蛋咽下后方笑着说,“不借。”
龚文树握筷子的手紧了下,旁边李桂芬却是松下一口气。
“咋不借?都是一家人,你堂哥结婚是喜庆好事,咱帮一帮,等以后你两个哥哥有事了,你大伯家也会帮衬咱。”
这些年,两个儿子不成器,成天外头晃荡,家里的事都是他在管,他说了算,龚文树说话做决定那是绝对不会问过小女儿一个字。
只不过,一个年过完,两个儿子仿佛洗心革面也不犯浑,性子越发稳重,就是啥事都要听一听他们妹子的。
龚文树像是被他们传染,不自觉的也去看敏敏眼色。
“爸你忘了大伯家这些年从咱这里拿走多少东西?这几间屋子当初可是爷奶在世前分好的,不能说给就给,你还有两个儿子没成亲,屋子给大伯,以后你孙子孙女住哪?住茅厕啊?”
这说到李桂芬心口子上了,“敏敏说的对,以前他们把两个老人推给咱赡养,屋子早分下来归咱,咱有儿子,你不能只向着你哥嫂,不为咱儿子考虑啊。”
龚文树说不出话来。
他脑子没有大哥转得快,从小到大啥都听哥的,几十年老实巴交被大哥捏得死死,儿子女儿都养大了,那性子也没变。
这会儿一家人都不赞同屋子给出去,龚文树就叹一口气,“算了,不说这事,先吃饭。”
敏敏却是想起龚三民从龚文树这里借走的钱,问他,“爸呀,正月里大伯从咱家借走的一百二十块啥时候还?”
龚文树脑子里就没装住这事,被问住了,“这、那是给你堂哥筹的聘礼钱,你大伯没说啥时候还。”
李桂芬见他发懵,在一边小声叨叨,“那可是咱家好不容易存下来的一笔积蓄,你二话不说全部给出去…”
敏敏点头。
那会儿他们才穿过来没几天,主仆三人正是摸不清状况的时候,哪里顾得上龚文树。几个月下来,三人也适应了现在的生活,认龚家两口子作父母,那龚家这些烂摊子就该好好收拾收拾。
等着吧,屋子不给,钱得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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