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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22章 肉刑

    魏帝看了众人一眼, 心里还算满意,这才回到了座位上,慢条斯理道:“俗话说得好, 十分伶俐使七分,常留三分与儿孙, 若要十分都使尽, 远在儿孙近在身。诸位都是有家的人,少不得要为家事多操些心。汪晟。”

    汪晟:“奴婢在。”

    魏帝道:“你是绣衣御史,一个宦官养了那么多干儿子, 还在外面弄了个妾,你缺这些虚名?”

    汪晟惶然, 低头道:“臣这就去送家中侍妾回家,也让小侍们把称呼都改了。”

    魏帝道:“好好的女孩子, 被这么送回去,她还有立足之地?留下, 好好待她,心思多放在本职上就比什么都强。既然认了干儿子, 就要教导。韩任把你调教出来, 朕还有人可用,以后绣衣御史谁人堪当掌印,你心里也要替朕留意。”这就是最轻的敲打了。

    汪晟松了一口气, 低头谢恩。

    魏帝又看向了彭耽书,道:“你身为女子,立于朝中不易, 朕任你为九卿之一, 是注重你的才华而非注重你的家世。现在新法修订的如何了?”

    彭耽书低头答:“回陛下,新法民律已定。刑律以及八议部分还需三公、宗王商讨。”

    魏帝略微沉吟, 而后道:“刑律,明王之制,名目众多,量刑过重、过轻,皆是乱法之肇始。昔年汉文帝感太仓公女之言,而废墨、劓、剕、宫等肉刑,班固著论宜复而未可,自此之后,诸家关于肉刑也是争论不休。朕想在本朝将此议定下。不要拖到明年,这几日便安排廷议吧。”

    所谓肉刑是指伤害或去除身体某一部分的刑罚,墨刑刺字、劓刑去鼻、剕刑去足、宫刑阉割,其中剕刑又分两种,即砍去左脚拇指的“刖左趾”和砍去右脚拇指的“刖右趾”之分。汉文帝时,少女缇萦为替父亲淳于公赎罪,上书自求充为宫婢,又言“妾伤夫死者不可复生,刑者不可复属,虽欲改过自新,其道无由也”。汉文帝为缇萦所触动,不但释放缇萦的父亲,还以肉刑违背人性,一旦受刑,终生无法复原为由,将肉刑从刑法中去除。

    其实在汉文帝以后,不仅班固曾主张恢复肉刑,曹操、王导等人都曾倡议过恢复肉刑,但是都因时局不允,无法促成。

    本朝律法基本沿袭《泰始律》,自然也就没有肉刑。彭耽书闻得魏帝要将此事正式付与廷议讨论,想来也是有恢复肉刑之意,但是背后究竟有何意图,仍是不知。不过她心中还是不免敲了一记警钟,出列在应下后旋即退回原处,缄口不言。

    魏帝点了点头,又望向薛琬:“薛公。你家几个儿子庸碌,资质平平,你的位置日后怕是两个儿子都接不住。”

    “臣教子不善,不能为国教养贤才。”薛琬的头重重磕了下去。

    “也就你的女儿让你省心,看来你们薛家教女还是有方的。”魏帝正了正身子,道,“你胞弟也有个女儿,明日让她去皇后宫里侍疾吧。”

    薛琬跪在地上,却瞟了一眼王济的衣摆,随后才答了一声:“是。”

    最终,魏帝这才把头转向了王济,只见王济早已提前跪下听训。魏帝却慢慢阖上了眼睛,在汪晟将那个匣子交给他的一霎那,许多事情他都明晰了。他的手在微微发抖,他知道他发现的已经太晚了。自从王叡提议分设六军开始,他便走向了一条死路。

    魏帝深深吸了一口气,睁开双眼,声音似乎比先前要大一些:“王济。”

    “臣在。”王济趴着答道。

    “你有一个才华横溢的儿子。”魏帝垂目望着他,“十八岁任中书令,二十四岁任司隶校尉,听说河南的民变他派兵压下了一部分,出将入相啊。朕现在只提醒一句,你的儿子虽然聪颖在你之上,但你还是父亲。所谓君为臣纲,父为子纲,蹈乱纲常,必有祸殃。许多事情,你不要任之由之,对家族也是极有好处。”

    王济稍稍抬起头道:“臣深受教诲,定当……”

    “受不受教诲,你心里清楚便罢。”魏帝不想再听王济的虚与委蛇,直截了当地打断了他,殿中一片静默。

    最后还是李福打破了尴尬,只道:“陛下,该歇了。明日一早,太子和太子妃还要在昭阳殿向陛下朝拜呢。”

    魏帝缓缓揉了揉眉心,点了点头;“那此事诸公自行商议吧。”

    此时王济等人也顺水推舟道:“陛下早些歇息,臣等告退。”

    天色已晚,众人退出殿外。此时夜深,寒风凛冽,王济身为百官之首却未曾驻足,抬步便向未央宫南的署衙走去。而陆振两眼深深望着王济的背影,先对彭耽书低声道:“这两天务必找一个机会,把消息告诉太子妃。”随后也跟着走了过去。

    新修建的未央宫高瓴飞檐,自宫南至各部署衙,横跨一座白玉桥。夜晚月轮照水,波涌银澜,映的整座拱桥如玉龙搅海一般。高位的三公与实权的魁首脚步里都较紧了劲儿,似乎谁也不肯停下,谁也不肯让谁单走,两人相距咫尺,终于在白玉桥的拱顶停了下来。

    王济回过头,月光下,原本精心打理的美髯和清峻的面容反倒显得有些冷肃。而陆振亦是负手而立,目光却不曾看向王济。

    皓月当空,二虎对峙。王济先开口了:“辞位司空,靖国公恐怕无有为国相忍之心吧。”

    王济的声音沉静,在空旷的白玉桥上回荡着。

    陆振向前走了半步,手抚了抚桥栏上雕刻的瑞兽,目视沧水,微微一笑道:“我儿镇居西北,女儿深居内宫,人皆颂贤艳羡,我却起居难安。尚书令言我无为国相忍之心,你们又何曾有过一丝相忍之念?你们令褚潭在新平搅风弄雨,蓄甲厉兵,无非是要以陆家之相忍而换一己之不相忍。你们何曾考虑过新平一隅之安,百姓一命之悬?不过是以权钮为筹彩,百姓为玩物,倾囊倒箧以名器,呼雉呵卢为胜负。”

    王济听罢,亦苦笑道:“你为儿辈披甲执锐,遮风挡雨。我亦是为我儿一矢之功,以求正鹄。今日帝王之怒,你我俱已引火烧身。既然早已无法相忍,路蹇途穷,黄泉之路,你我老骥至少也能相伴而行。”

    王济转身离开,身影渐渐没于河对岸的黑暗:“老竹枯殒,新篁拔玉。蛰死冰泮,百草春生。”

    陆振依然未动,幽深的目光望着桥下月光照耀的水面。

    大婚次日,按礼制,太子须携太子妃朝皇帝于昭阳殿,朝皇后于宣光殿。因皇后病重,因此宣光殿由大内司公孙氏代皇后出席。

    元澈与陆昭并立跪在空旷的御床前,在行完朝拜之礼后,公孙氏便执一柄玉如意在陆昭满头珠翠的发髻上轻轻一点,算是皇后亲抚。随后,四名女史便奉上昨日记录的婚礼流程。待公孙氏翻看至“皇太子升榻,距离未有两肩之宽”时,不由得皱了皱眉头。按规矩,在大婚程序中这样乱礼是要训诫的。可是犯错的是太子,东朝的训诫并不在大内司行使权力之列。正当她犹豫时,便见宫婢入内禀报,说彭耽书奉皇后之命,前来训导太子妃。

    公孙氏长舒一口气,既然皇后派人出面来训导自家人,她也不必为难了,于是道:“那便请彭廷尉入内吧。”

    彭耽书入内后,先向元澈、陆昭二人行礼,随后亦向公孙氏施以平礼,随后向三人道:“昨日婚礼,太子妃似有错礼之处。臣奉皇后之命,前来训导,还望太子殿下、大内司、诸位女史稍作回避。”

    公孙氏和几名女官低首道:“臣女谨遵皇后慈谕。”

    元澈仍有些担心陆昭,亦不觉得昨日是陆昭的错,因道:“错礼之人乃是本宫,还请皇后、廷尉教谕,以存公正。”

    然而彭耽书并没有答应,仅仅是向太子躬身一礼。最后在公孙内司引请他出殿时,元澈才不得已离开此处,与其他人一起肃立在殿外等候。

    彭耽书随后迅速将陆昭带至离大门稍远的角落,低声道:“昨夜皇帝召见了你父亲、王济、薛琬、汪晟和我……”

    彭耽书随后把昨夜殿中的情形和皇帝与众人的一问一答悉数向陆昭说明。待彭耽书说道皇帝打算复议肉刑的时候,陆昭也不由得一惊:“陛下打算付与廷议?”

    彭耽书点了点头。

    陆昭沉思起来。自汉魏两晋,复议肉刑的议论便颇多,争论不休。而这些议论在曹魏时代,冲突达到了顶峰,随后在东晋末期,议论逐渐消退,至始至终,肉刑都没有被成功恢复。历史所记载关于各方争论肉刑的论据颇多。主张恢复肉刑的一派,其理念在于肉刑是一种轻重合适的中间刑法。而反对恢复肉刑的一派,一是认为肉刑实在太过残酷,二是主张罪犯应当有改过自新的权力。

    两方看似各自都有合理之处,但是许多人都忽略了肉刑废弃之后的那条新刑律。只要看清楚这一条,就会明白所谓废除肉刑之争根本不是什么律法上的理论之争,而是涉及皇权和世家的政治之争!

    第323章 逻辑

    汉文帝所谓去除肉刑, 与其说是“除”肉刑,不如说是“易”肉刑。律法规定,以剃发并以铁圈束颈的髡钳刑代替黥刑, 同时要加以城舂徭役,以笞刑三百来代替劓刑。而在刖刑上, 以笞五百来代替削左趾, 以弃市来代替削右趾,而宫刑甚至原封不动地保留下来。如此一来,这些犯罪之人除了受髡钳刑之外, 活下来的可能微乎其微。表面上,社会中似乎少了许多墨面、无鼻、跛足者, 但事实上死于更改之后的刑法者,只多不少。

    然而时人如孔融、王郎、王脩、夏侯玄等, 仍不乏以肉刑严酷毫无人性为由,对恢复肉刑一派大肆抨击, 加以阻挠。

    “受肉刑之人,虑不念生, 志在思死。孔北海此论, 只怕黄泉之下,太史公也要长笑望之。若仅以刖人肢体、割人耳鼻为残酷之象,酸惨之音, 则张敞、左雅也要阴怨王司徒。”陆昭有一搭没一搭地用耽书带来的戒尺敲打在衣摆上。她从来不信太过高尚的论调。推进或非赞成,阻挠未必反对,一切行为的底层逻辑都要以当时的时局、政局作为考量。“陛下要付以廷议……”陆昭喃喃道, “魏晋以来, 肉刑之争虽频频出现,但付与廷议者倒是不多。”

    彭耽书和陆昭并肩坐在大殿的石砖上, 认可道:“建安年间,曹操于所封魏国国都邺城展开过一次廷议,最终被议论为改革汉家之制度乃僭越之举而废。此后魏明帝在太和之初因太傅钟繇上奏,下诏廷议。至于晋朝,廷尉刘颂上书复肉刑,晋武帝虽有意于此,付与廷议,最终却未曾展开。而晋元帝年间,廷尉卫展奏请复肉刑,内外通议,规模之大,空前绝后,却最终不得复肉刑。几百年间,肉刑所议之论典卷浩繁,如今算起来,真正付与廷议者也不过四次而已。”

    陆昭将彭耽书所言深思一番,忽然目光一亮,找出了这其中的共同点。

    “魏武封国廷议,肉刑派乃拥护魏王的陈群、钟繇,反对派则是孔融、王朗和王脩。此乃集权之魏武挑起的颍川派与北海派之争。魏明帝下诏令群臣议论,动摇朝堂,最终以王朗为首的反对派力压一筹。此乃皇权之魏明帝挑起的曹魏派与守旧派之争。至于元帝东渡,反对者王敦等以战争、民心为由,反对王导、庾亮等,迫使皇权妥协。这是拱卫者与挑衅者之争。而晋武帝登位,畏于弟弟司马攸之人望,畏惧舆论而失民心,刘颂一生上书数次,皆被扣押不发。这是害怕挑起派系之争。”

    陆昭慢慢起身,手执戒尺,在殿中来回踱步,“其实参与其中的每个人何尝不是官僚、不是世家,每人对于肉刑的见解与考量,细究并无差别,却最终因发起廷议者而割裂。恢复肉刑,展开廷议,发起者令世族进退维谷,借此获得国家之名器,政权之公权。只不过这些举措有些达到了目的,有些却失败了。肉刑本身从来都不是问题,恢复肉刑继而影响现政权本身的存续才是真正的问题。皇帝让你将此论付与廷议,也并非法理上的争端,而是意在挑起汉中王氏一派与陆家之争。”

    “你之前说汪晟也在受训斥人之列?”陆昭问。

    “是。”彭耽书也站了起来,“只是汪晟所受斥责较轻,皇帝不过敲打而已。”

    陆昭道:“这便是了,汪晟作为遣使出行却与王济等人同受斥责,必然与王济串通过。之所以未被严厉申斥,想来褚潭在新平郡兴兵,汪晟或是无辜,亦或是害怕被牵连,成为填平这场动荡的棋子,便提前向皇帝告知了王济所谋,因此皇帝才格外网开一面。先前北军在禁中闹事,想必汪晟也早已与王叡等人合谋,利用手中职权,扣押侍中孔昱的家人,威胁孔昱延长戒严时间。”

    “尚书令串通绣衣御史和京畿禁军。”彭耽书也着实吃了一惊,“看来王济所图不小。”

    陆昭道:“岂止所图不小。王子卿执掌司州,那里淫祀泛滥,民不聊生,正是民怨沸腾之时。此时外有强压,内有忧患,皇帝欲恢复肉刑,那么王济一定会将暴虐之名扣在皇帝主导的皇权上,造成海内人心离散,继而便有倾鼎之祸。”

    “可是皇帝为何要这么做?”彭耽书不解道,“皇帝陛下欲复肉刑,岂非递给王济等人把柄。”

    陆昭死死地攥着那柄戒尺,连手指的关节都变得有些惨白:“欲使其亡,必使其狂。王济虎狼之心已著,皇帝自曝弱点,引诱其扑杀,行废立之事。因我家已与太子荣辱一体,必然要与王济殊死一战。”

    彭耽书听完也明白了:“那么此次廷议,王济等人必然持以反对恢复肉刑之论,我等为保正祚,为保自身,也必然要据理力争。”

    陆昭笑了笑:“力争成功,则皇权立以正序,乃是不可置疑的公权。而我等因为此发声,终生都要为此所缚。”啪嗒一声,戒尺轻轻打在了大殿的柱子上,发出了清脆的回音。

    “那我明日便向陛下提议延迟廷议。”彭耽书说得十分决绝。

    “这样不好。”陆昭摆了摆手,“你以女侍中身份位居九卿,虽是各方交换的结果,但本身反对者也是甚多。皇帝若因此事将你从廷尉之位上摘掉,不费吹灰之力。届时陛下再换一个人主持此事,结果还是一样。既然如此,何必要失去这个九卿之位。况且你心血倾注于此,我也不会坐望让你的心血付诸东流。”

    陆昭道:“廷议终究是要议的,皇帝欲恢复肉刑,此后执政便逃脱不了法家的外衣。你为此发声,便是一等一的功勋,今后定能大展宏图。恢复肉刑到底只是推动王济兵变的一种手段,最终斗争的结果,仍是通过流血的方式来实现。既然如此,此次庭议我们不妨就支持皇帝。儒、法、释、道皆可变通,俱有双刃,日后法家之言也未必就能将我等捂杀于此。”陆昭轻轻一笑,将戒尺还到了彭耽书的手中。

    彭耽书似是稍稍松了一口气:“既然如此,我必全力以赴。”

    “想来陛下昨夜也未除王济和吴太保的使持节之权吧。”陆昭笑着,看来这个老东西也是不甘寂寞的人啊。

    彭耽书接过戒尺,拍了拍陆昭的肩膀,语气中既带宽慰又有怜悯:“陛下也未去你父亲司空、护军之职啊。”

    两人都苦笑着,颇有默契的一起慢慢走向殿外。

    “那就要好好筹谋了。”陆昭低低道,笑容逐渐淡去,目光亦变得冰冷。

    两人出殿,彭耽书将戒尺交与了公孙氏,说明训诫已毕,公孙氏这才携数名女史离开。

    “彭廷尉训斥了这么久?”元澈在殿外早已等得不耐烦,此时问道。

    彭耽书则略施一礼:“太子妃对于礼仪之论可谓深邃,殿下日后也不妨与太子妃多多探讨。”

    元澈闻言则摆出一副受教的模样,双手一拱:“大婚之礼繁复深奥,孤回宫一定与太子妃时时探讨。”

    陆昭黑着脸与彭耽书对望一眼,见那厮正似等待看戏一般,嘴角忍着笑,一颤一颤。

    大婚后第一日的礼仪至此也便结束,往后的两天时间,元澈与陆昭依礼,每日仍然要去昭阳殿和宣光殿走这个过场。到了第四日,太子便要陪同太子妃回到娘家,与其娘家家眷礼见。

    元澈与陆昭携手回宫,不管怎样,日后他们可以光明正大地过些没羞没臊的日子了。自此以后,他与陆昭也是夫妻一体,许多事情不必再怀疑,许多真情也可以自然而然的向对方流露。褚潭事情的后续他也听说了一些,但他更想听一听陆昭的意见。他拉着她的手,有些迫不及待地往东宫方向走。以前他从来没有对那个地方有什么执念,对于常年没于军旅的他来说,那个华美的宫殿与帐篷并无太大不同,不过是个休息睡觉的地方而已。然而现在他对那个地方有了眷恋,有了期盼,因为那是一个温暖的家,是属于他和陆昭的家。

    御道上,一众随从默默地跟在两人的后面。陆昭的手被元澈轻轻地握着,冬日的天空仿佛忽然变得温暖而柔软起来。此时她虽不能言明这一切,但也隐隐知道这或许就是爱恋。

    次日,陆昭与元澈再度于昭阳、宣光而殿朝见。随后百官大朝,身为廷尉的彭耽书身影也出现在众人之中,手中笏板上能隐约看到文字,应该今日就要将恢复肉刑之事展开廷议了。果然,元澈将她送至廊桥后,道:“今日大朝,将有廷议,昭昭你先回宫吧,中午我回去和你一起用饭。”

    包括雾汐在内的几名侍女见太子对太子妃这般用情温柔,都不自觉地低头笑着。陆昭显然还未适应,有些慌措地低了头说:“好。”

    没有公务的太子妃生活诚然是闲适的,但对于陆昭来说也是有些无聊的。她没有坐元澈的车驾返回东宫,而是由廊桥穿行至长乐宫,先去看望姑母,再慢慢走回东宫。然而行至御苑附近的一座水榭时,陆昭听到不远处有孩童的喧闹声。而此时水榭下一位美人倚栏而坐,也正望向她这边。

    “不意在此处碰见太子妃。”

    第324章 双姝

    薛芷的目光如流水一般漫无目的地淌了过来, 那是在冬日里永不封冻的眼睛,柔柔地动荡着。她外披一件厚厚的狐裘,绸缎面儿, 饱满的绿色映在一片苍白之中。然而当她起身的那一刻,绣在绿意里的金色竹叶便游荡起来了, 那片耀眼的金茫映在陆昭眼中, 仿佛稀薄的日光都变得烈气了一些。美人走了几步,摆着腰肢,那些金色的竹叶便如同细长的鱼儿甩着尾巴, 徜徉在湍急的欲望里。

    陆昭也走向前施了礼,唤了薛容华的名号。新婚前几日, 内司没有安排她与嫔妃们相见,今日见到乃是意外。

    薛芷将暖手的白狐皮套子丢到侍女的怀里, 开口道:“几年前在宣室殿见过你。”她沉默了片刻,随后望向不远处, “那时候她还是小小一个人儿。”

    薛芷重新坐定了。陆昭正犹豫是否要一同坐下去,便听不远处有孩童的笑声。红梅林里, 一个漂亮的小女孩正在一株巨大的红梅树下仰着头, 一边来回跳,一边伸着手向上指着,用又清又亮的声音不住道:“这边, 这边,还有这边。”随着她粉白的小手指向哪里,哪里便有艳艳的梅花落下, 仿佛拥有仙法。当梅花满地之后, 忽见一个瘦弱的男孩身影从树上跳了下来,落在她身边。东方飘着彩云, 映在两人身上,是很淡很淡的粉色。原来他才是她的仙法。

    陆昭怔怔看着,此时周遭似乎有一股不明言说的力量,拽着她,让她疲惫地坐了下来。

    薛芷静静看着她,继而看到了一颗不易察觉的贪恋红尘的心。

    “你喜欢孩子吗?”薛芷问。

    陆昭忽然怔住了,她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也时不时用吃药来回避这个问题。她仍享受着欢愉,但也知道仅仅拥有一个孩子便是一股排山倒海的力量,更何况是一个要出生在大魏皇宫里的孩子。

    “呵,没有立刻回答的人,八成没有那么喜欢。”薛芷笑着望了陆昭一眼,然后依旧望向远方,声音寂寂道,“我入宫第一天,便有人劝我,应当要一个孩子。我比你幸运些,皇帝早立了太子,不必每日为着子立母死的规矩担惊受怕。父母说,这是为家族好,年长的宫女说,多多少少都为自己,后半生有个伴。你看,旁人为我们立下规矩多多,还偏要谆谆教诲。我记得当初我第一次见保太后,保太后便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说后宫不可干政。真好笑,如果不能够干政,我们还来后宫做什么。”

    看薛芷讲这些话时一脸轻蔑妖娆,偏又豪直得很,陆昭心中到底是认同的,也笑了起来。薛芷便望过来看她,看她目光幽暗,唇角轻轻牵着,顺着一枚莹莹的颚骨带出强劲的蔑视感,她便知道,她们两人都会喜欢对方的。

    嫣婉拣遍了地上的梅花,一股脑地兜在衣摆里,飞一般地跑到水榭处。男孩便跟在她后面,不错眼睛地望着她。嫣婉头一回见生人,并不认识陆昭,只盯着她看。小女孩虽未长成,却也看得出五官玲珑,一双眼睛与薛芷一模一样,却更深邃一些,像一只小鹿。陆昭竟比她还要拘谨,僵在那里看着小嫣婉一点一点的靠近。她第一次被一个人不带任何利的地靠近。

    “这是太子妃。”男孩在嫣婉身后低声提醒着,“见过太子妃。”

    嫣婉到底太年幼,不会行礼,兜着满裙的梅花,最终决定粘进母亲怀里。薛芷将女儿抱入怀,抬首向陆昭歉然一笑。嫣婉却意图将母亲的注意力拉回来,捻着衣摆的两脚,摊开一兜子梅花,竟然念了一句:“黄罗复斗帐,四角垂香囊。”

    “是红罗。”薛芷耐心地纠正着。

    然而嫣婉则呼啦啦地转起了圈,抖落一地梅花,似乎出于本能似地背诵着接下来的句子:“箱帘六七十,绿碧青丝绳。物物各自异,种种在其中。鸡鸣外欲曙,新妇起严妆。著我绣夹裙,事事四五通。足下蹑丝履,头上玳瑁光。腰若流纨素,耳著明月珰……”

    女童的口音仍然含混不清,勉强可以辩出念的哪一句,然而陆昭也惊异的发现,中间那些哀伤沉重的句子,都被无声无息地跳过了。

    薛芷无奈地任嫣婉疯玩,对一旁的男孩道:“真宝,你去皇后殿里看看,若无鸢还在,让她回我宫里头去取那支老山参,午饭后送到皇后宫里。”

    她似知道陆昭要去皇后宫里一般,提前打点家里妹妹避开。陆昭施了一礼,算是谢过。薛芷也不再多留,两人简单地做了别,便各自往各自的目的地去了。

    片刻后,薛芷回头望着远处的陆昭,拉着嫣婉的手道:“你喜欢太子妃吗?如果有一天送你去太子妃那里,你会愿意吗?”

    嫣婉没有作声,只是静静地贴着薛芷的腿,道:“黄色的梅花和白色的梅花不一样。”

    装有奇珍异宝的两口大箱子早已搬进了王济的书房里,每只木箱上都贴着封条,上有写明日期的笔迹以及“封存省中”等字样,在封条的最尾端,赫然印着御史台门监的红色加印。

    王济和汪晟就对坐在这两口木箱之前,目光中都透露着一副了然的神色。官场上的老油子,谁都不是贪财之人,汪晟先前将账册送上了御前寻求托庇,王济这里自然也有御史台的兜底。褚潭的计谋终究是落了空。

    “既然这样,那尚书令便把箱子送到御史台,一切都由他们定夺吧。”汪晟望向坐在对面的王济。

    “都这个时候了,贵珰还要躲着?”王济虽然表面仍云淡风轻,内心早已对这个人嫌恶到了极点。谁不懂那些君臣的亲亲之道,汪晟必然将那些账册原封不动地交给了皇帝。如果汪晟看了账册,那就是对方镇事务插手。而汪晟不看,不管里面有多少肮脏事,皇帝都不会动他。

    汪晟陪着笑道:“尚书令,都是御史,那绣衣属和御史台还是不一样的。按理说,方镇的事不归我们管。十常侍弄权,最终惹得董卓杀进来,老掉牙的故事,我们这些个阉人都不敢忘。况且箱子上已经打了御史台门监的印,我们绣衣属总不好插手吧。”

    “好。既然绣衣属不把箱子送上去,那我就收下来。”王济见汪晟此时仍不肯担一丁点的风险,也懒得再给面子,“说我这个尚书令串通方镇就串通方镇吧。总比我亲自送到御史中丞跟前,让所有人说我这个尚书令对方镇察察不容要强。真到了大家领兵入都的那一天,你这个忠心不二的绣衣御史可得好好履行本职,站在皇帝身边护着驾,我们也绝不会插手!”

    王济既然将箱子封存了,就是留有后手,防止皇帝以他收受贿赂之事问责。但两口箱子由谁送到御前那是大不相同。方镇给中枢大臣送礼并不少见,如果王济自己将褚潭私下送的两箱子礼物推到御史台,请求作为证据封存,那无疑是开了个坏头。各个方镇都会担心自己因为送礼而被中枢拿捏,毁谤御前,到时候王济必然会被舆论压力围攻而死。

    因此王济宁可自己留下这个箱子,光明正大的和方镇搞合谋,也不会上交给御史台。就算御前问罪下来,他自然也是和方镇一同承担。一旦各方发生动荡,兴兵入都,该着急的也是皇帝。如果汪晟在这个节骨眼不帮王济,那么他届时必然也要被戮刀下。

    由绣衣御史属送上去有一点好,决策权在皇帝,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出什么错漏,方镇的目光只会聚焦在皇帝一人身上。日后他们起兵,也有足够的理由来控制皇帝矫诏。不过此法对汪晟来说有一点不美,那就是一旦王济他们起兵失败,自己这个承手人也是要头颅落地的。

    汪晟一听便惊了,连忙道:“尚书令误会我的意思了。奴婢的本意是赃物过了御史台,到底要经手廷尉,彭刺史的女儿可还任着廷尉呢。尚书令家虽然和彭家结了亲,但彭家毕竟和陆家交好,这时候不得把他家一起拉下水?”

    汪晟见王济仍不做声阴沉地望着自己,旋即道:“东西么,我可以帮尚书令交到皇帝手里,但是现在禁军的问题比这些赃物的问题要大得多。那天晚上尚书令也听见了,皇帝点了薛琰的女儿薛无鸢入宫侍奉皇后,这是什么意思,尚书令还不知道么?如今太子刚刚大婚,这几日皇帝自然不好下旨给太子再添侧妃,但这一举到底也能让薛琬有些举棋不定吧。”

    “这还像个谈事情的样子。”王济这才缓和了神色,“薛镇军那里,我也有拉他下水的办法。还记得太子乳母李氏掌握的那些薛家的宿卫吗?现在薛琰的人和这些宿卫的家属俱在我手中,今天晚上我可以以使持节的名义稍作安排,让轮防的宿卫去漪澜殿里值守。绣衣御史久恋香草,如今兰芷俱在,何不秉烛夜游,一踌浮生之梦。”

    汪晟慢慢抬起头来,睁着的双眼满是不可思议,沉默良久后,方才从喉间爆发出沙哑瘆人的笑声。

    第325章 回忆

    新婚三日, 除了有宗室各个长辈遣人送来贺礼,陆昭并没有其他应酬。以往在家中,中枢与方镇、内朝和外朝的信息都会通过各个渠道汇总在她手里。如今住在东宫, 虽然东宫卫会保护她的安全,但也将输送信息的人隔绝在外。需要操心的事务徒然降至最少, 另一种平日不易发现的无聊便浮出水面, 那就是等待。

    陆昭看着刻漏出神,当确认它在短时间内不会有任何变化后,终于按捺不住, 开始找些事情做。元澈的书房乃是日常办公之所,并不允许被进入, 两人的寝宫的书阁内不过几卷书目,尚未做添置。陆昭无可奈何, 步出寝殿。

    一众侍从见陆昭出来便敛裾屏立,陆昭只得一面走一面微笑。其实东宫很大, 也很好逛,甬道边白梅成林, 一路上都可闻到幽远的清香。描金染翠的琼楼, 宫绦招摇的水榭,那里有随时随地待命的厨娘和歌姬,只要主人有令, 便可四时无休。居住于深宫的人,生命里永远不缺鲜花华服、丝竹肴馔,那些极其幸运的人或许还能拥有爱情。每一样都足够一个人沉溺一生, 但没有一样能够满足她。

    陆昭就坐在水榭处, 从身边的雾汐起,侍奉的队伍已排至园外。水面大风起落, 陆昭望着水天一色,手托书卷好似拿捏着灵吉菩萨的飞龙宝杖,稳坐八风不动,眼看着罪孽与绝望自周遭压了过来。这样的枯寂又冷又静,如同大雪,悄无声息地掩埋了一切。

    我没有办法这样活着,陆昭如是想。

    正坐着,周恢走了过来,行了个礼,笑着道:“午饭已经备下了,未央宫传过话来,太子那边已经启程了,过些时候就到了。”

    陆昭目光定定回过头,语气虽然淡淡的,也颇为识趣:“那我在哪里等比较好?”

    周恢手里捏了把汗:“太子妃要是方便……要不就在宫门口迎候吧?”

    “在里头等着就成。”周恢末了又找补了一句。

    “那就过去吧。”陆昭横手将书卷交给一旁的侍女,起身向东宫门口走去。

    周恢擦了擦手心的汗,紧紧跟在后面,心里嘀咕道:“好么,跟请菩萨似的。”

    一个月前的清凉殿内,褚胤与两名太医正在为元洸检查伤口。拆线、拔出淤血、正骨、按压经络,整条腿受到了严重的重创,褚胤加大了麻沸散的剂量。

    元洸面色苍白躺在床榻上,因长时间卧床,四肢都有不同程度的萎缩。褚胤便想到他当年也曾在这里,为元洸的母亲俞夫人诊病——奄奄一息且绝望之人,闭着双眼,仿佛对世间一切都毫无知觉。褚胤取来针,一点一点地将元洸腿上的线挑除。皮肉已经完全长好,即便没有麻沸散的作用,一般人也可以忍耐。可不知为什么,当褚胤看向元洸的时候,只觉得他的眉宇间仿佛有无尽的痛苦,和十多年前其母亲一样,这份痛苦与这具肉身完全无关。

    将最后一片固腿用的夹板绷紧后,褚胤擦了擦汗,走出门外舒了一口气,将余下的清理工作交给两名助手。“再过五六日殿下便可下地走动,你们一定要扶着殿下多走一走,坚持走便不会跛脚。”褚胤离开前嘱咐了斐源一句,随后匆匆回到太常寺。给这样一个痛苦的人诊疗,连他也觉得压抑。

    元洸被一阵礼乐声扰醒,慢慢坐起了身。斐源端着一盏白水,一小勺一小勺地喂给他。

    “已经过了三礼了吧。”元洸抿了抿干涩的嘴唇,看了一眼腿上坚固的夹板,开始适应着新的疼痛。

    “是。”斐源有些不忍心,小声地答着,又转了话题道,“褚太医说大王过些日子就能下地了,只要坚持走,腿就能和之前一样。”

    正说着话,小侍又奉了酥油糖熬牛乳进来,斐源连忙接过来道:“大王身体虚着,太医说日日都要吃些牛乳,既补身子又养筋骨。”

    那原是她最爱吃的东西。元洸只是想着,眼睛便怔怔地看向那盏牛乳。牛乳内里滚烫着,要吃的时候淋上酥油糖,冬天在室外一过,便成了清脆的糖衣。金色的糖衣薄薄地卧在酪儿一般牛乳上,元洸不禁想起了那个在吴国曾和他亲密无间的人。陆昭青淡的身影和永远不露声色的神态,慢慢地从那片金色糖衣里浮现出来。

    雪白的指尖扣着碗沿,另一只手则谨慎地执起小勺。白瓷温润,她的指尖触碰到它的时候,便如抚上眉心。而随她手腕轻轻一抖,小勺敲击,金色的糖衣碎开。他那时便坐在她一旁,也学着她的样子弄碎糖衣,细小而甜蜜的声音会化在她深不可测的眼底,他便知道她笑了。而此时那极细极小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宇内无限放大,咔嚓一声,他的心也跟着四分五裂起来。

    礼乐的声音再一次占据了脑海,钟磬洪亮的声音、竹笙空濛的声音、丝弦细密的声音,每一种声音都在他头上压制着。如同父兄无可违逆的权威,世事变幻的无情,以及人心的深不可测。每一样都拉扯着他,让他离陆昭越来越远。

    “让他们停下来。”元洸紧紧抱着头,“让这些礼乐停下来。”

    斐源放下那盏牛乳,走过去轻轻把主人揽入了怀里,喃喃道:“他们不会停下来的。大王,我们没有让他们停下来的权力。”

    权力,元洸动了动干涸嘴唇,那些翘起来的干皮仿佛细小的刀子互相摩擦着。那些将他所有心爱之人夺走的东西,如今他竟如此渴求于它。

    “你去给尚书令传个信,就说本王一定会在起事之前恢复好的。”元洸道,“本王是要夺位的。”

    盛着牛乳的碗盏被元洸一把夺去,一口将里面的东西吞入腹中。那些寄予美好意象与回忆的珍馐,对于他来说,已是令他拾起刀剑的果腹之物。

    这一天,他已经可以徒步在逍遥园内慢走一圈。冬日的园林,风起云涌,树木枯然而立,元洸在斐源的搀扶下蹒跚而行。他走出南门,一队士兵从驰道呼啸而过,继而跟随在后的车驾缓缓停了下来。

    元洸眼前的树枝垂着冰,在日光中一闪又一闪。东宫鹤驾倾至,元澈从车上走下来,门口迎接他的是陆昭。两人比肩走了一段,不知是陆昭先踮起了脚尖,还元澈先将她揽起,在那片闪碎的日光下,他扶着她的腰,就像扬起一阵风,然后吻了下去。冰棱就要在这片日光下融化了,元洸偏了偏头,将目光小心翼翼地收缩在这片冰棱中,看着里面扭曲而模糊的影子,两滴冰冷的水先后划过他的脸颊。

    褚潭的动作让新平郡成为了时局的焦点,但以自己遭受的打压来看,他的心情实在算不上好。陆归回到秦州刺史府,已经做出了一些布置。泾河一脉的水运网自此之后暂时将所有货船拦截至新平境外,以此来断绝输送至新平郡的财货。

    先前他将贿赂的账册寄给了汪晟一份,自然不会忘记在寄给皇帝本人的奏呈中隐提一笔。他原本以为这一举措会让王济和皇帝两方僵持一段时间,彼此之间可以有试探确认的机会,随后才会着手解决新平问题。但是陆归归镇迅速,王济那里却还迟迟没有动作。如今他已被上游的陆归和下游的陆放联手夹住,根本动弹不得。

    陆家反应迅速倒也在褚潭意料之中,在钟长悦携范玄之逃离本郡后,他便已经有所预见。朝廷确实也派出了新平内史的人选准备接手,乃是舞阳侯秦轶的弟弟秦源,可以看出这是皇帝的手笔。先前皇帝不乏对他倚仗器重,甚至暗地里鼓励他与秦州的陆归对立,适当独立出来。可如今他已秣马厉兵,只待一战,皇帝却忽然变得格外猜忌,甚至想要以亲族接手此地。

    意识到魏帝的凉薄,褚潭也是铁了心要和王济合作,不再从皇帝身上谋求退路。

    “呵,皇帝老儿刻薄寡恩,才略粗浅,凭这些就想让我让位?”褚潭早已封锁郡界,此时将新平内史秦源求见的信拍在了桌子上。

    他此时已经不再认同皇帝,再加上都中接二连三的消息,他对皇帝的执政手段更加地鄙薄。单论其在此时举行廷议,意图恢复肉刑,便知道这个皇帝实在不知世家厉害。王济此时已在都中宣扬肉刑残暴的言论,这样的舆论配合司州混乱的境况,足以给皇权的权威一记重击。

    这几日他已添兵五千,总共集兵马近两万人。或许他无法突破陆归守扼的关要,但是兴兵冲散陆放的淳化县,那可以说不费吹灰之力。不过他也深知骤然兴兵看似迅猛,然而却后继乏力。先前他靠掠杀郡中大户才能够集齐这么多兵马,但并没有长治的能力。人口掠夺并不能顷刻转化为民力,而近两万大军,消耗也是极大,不是一个郡可以供养的起的。如果陆家和中枢都继续和他耗下去,那么他将会被捂死在这里。

    然而正当他焦躁的时候,王济的信终于到了,上面赫然书写了两个字:“起事!”

    第326章 追随

    乌金斜坠, 外面风疾如啸。疾风掠过漪澜殿,肆虐地冲击着门窗、风铎以及飞檐上的瑞兽。薛芷斜坐在榻上绣着一只珠履,光滑的缎子面金线错彩, 淡紫色的珍珠掐出一朵珠花来,仿佛穿在脚上便可作飞仙乘云。

    嫣婉的脚上已经穿上了一双, 此时正在房间内的大红氍毹上作胡旋舞。杨真宝则坐在一旁煞有其事地击手鼓陪着小公主疯。此时狂风摇撼, 撞得门窗砰砰作响,嫣婉不由得停下来,惊恐地望着窗影, 而后扑到薛芷怀里。“阿娘,妖风来啦。”

    薛芷赶忙放下针线, 将嫣婉揽至怀里,而后抱着她走到一扇背风的窗户前, 打开窗。夕阳下,流云作绮, 风卷着枯叶和梅花花瓣在空旷的中庭旋舞。“嫣婉快看,风儿不过是想把这些漂亮的落叶、红色的梅花卷起来。就像嫣婉跳舞时旋转的衣裙, 脚上闪耀的珠花, 头上好看的金钗和华胜。风并不坏,只是和嫣婉一样,偶尔有些贪玩。”

    人心却是有坏的。薛芷笑着关上了窗, 同时注意到窗外早已面目全非的宿卫。

    “去和真宝哥哥玩吧。”薛芷放下了女儿,旋即走到殿门前,她尝试着迈出一只脚。

    果然, 职守的宿卫一把将她拦住, 道:“容华,今日风太大, 可不能随意出门。”

    薛芷冷冷一笑,道:“我倒不知这是奉了谁的令?”

    那名宿卫却颇老道地避而不答,反问:“容华有什么吩咐,卑职去替容华跑一趟?”

    薛芷静默了片刻,她知道今日要出事了,定了定神,道:“今日风云不靖,我心难安,想早吃些酒菜安睡,还望通传。”

    那宿卫看了看旁边的宿卫一眼,两人似乎也觉得并无不妥,因此道:“那卑职这就去传。”

    薛芷又忽然补充道:“别给我弄那种小酒壶,把酒鉴给我搬来。”

    宿卫问:“就容华一个人,需要那么大酒鉴?”

    薛芷却挑了眉,笑中带媚,语中存娇:“我今日就不想一个人喝啊。”

    宿卫忽然恍然大悟一般,连连道:“卑职这就去准备,这就去准备。”

    薛芷回到房间,极其镇定地坐在妆台前。无论如何,都要把女儿送到安全的地方去,至于自己……她慢慢打开妆匣,烛光掠镜,金光乍现,红宝石耳铛跳入了眼帘,浓绿的翡翠镯子在白丝帕里溶溶流淌着,淡紫色的螺钿,光亮的玳瑁,这里的每一样都经过他的手指,每一样都曾存留他的温度。最后她打开匣底,那里静静地躺着一支忍冬云纹金莲步摇。这是他送给自己最后的礼物。

    薛芷拾起步摇对着镜子比照一番,她闭上眼睛,曾经划过脖颈的温度,弥留在耳垂上的触感皆在,临别前最深的拥抱、最眷恋的一吻也都烙在了身体里。感性与身体总是最有默契的伴侣,而理智于她而言,或许一生一世都是最后一个知晓者。她

    睁开眼,镜子里的容貌似乎没有任何改变,只是它不再装下两个人了。

    薛芷拿起手边的一只茶杯,开始用杯底打磨步摇尖锐的尾。

    天暗时分,汪晟迈着骄煊的步伐到了。漪澜殿的门口远比往日安静,然而他刚要入殿,却见芙蕖撞开了门跌倒在了石阶上,娇嫩的脸上赫赫印着一个红掌印。

    汪晟冷冷瞥了芙蕖一眼,而后撩了袍摆,踏过芙蕖的衣裙入了殿,脸上早已换做灿烂的笑。“谁惹我们容华生气了?”

    此时薛芷走回坐塌,微微喘着,半倚在绣垫上。屋内炉火燃得极旺,简直要把人热透。薛芷穿着银红蝉纱裙,里面只着一件排金纽扣淡墨色的主腰,一片玉肌白雪掩埋在妖冶的夜色下。她打量了一眼汪晟,今日对方一身私服,金袍玉带,却是剑不离身。镶玉革带上不仅垂着剑,还有官印、荷包等物。

    汪晟见薛芷第一次睁眼瞧自己,连忙挨着坐了过去。见薛芷也不躲,他便捧着薛芷的右手,正要吻下去,脸却被狠掴了一记。

    “没眼色的东西!”娇声莺语般的嫌弃却不似谩骂。

    汪晟被这一记掌掴撺掇得遍身生热,顺着薛芷的目光望去,却发现美人的目光并不在自己,而在门口的芙蕖身上。他先冷下脸来,走到门口啐道:“没眼色的东西,还不快滚。”

    芙蕖脸上带着伤,闻言连忙捂住脸,哭着跑出了这座狂风作乱的宫苑。

    汪晟关了门,又上了锁,重新蹭回到薛芷榻前。薛芷捻着一枚麝香葡萄,白了他一眼道:“我骂的是你,你撵她干什么。”

    汪晟揉着她的手:“原来容华骂的是奴婢,那奴婢更没有眼色了,求容华再赏奴婢一掌吧。”

    “嗯。”薛芷这一声又轻又柔,似是应着的声音,又似情难自禁的声音。汪晟正要攀上身去,却见对方扬手把一颗葡萄塞进自己的嘴里。

    汪晟嚼着,旋即坐起了身子一手环在薛芷身后:“好甜啊。薛容华怎么今天想通了,肯眷顾奴婢?”

    薛芷正过身,素手轻轻拂过汪晟的头顶,摘去了他的冠簪:“男人嘛,雅有雅的好,俗有俗的妙。”她的指尖划过鼻梁、唇峰与喉结,又至领口、中缝与肚脐处,最后深深地钩向革带。汪晟下意识地护住腰间的剑,目光从游离瞬间转为清醒,而薛芷的手指便停在距离那柄剑不到一寸处。

    正当汪晟疑心大起时,薛芷却堂而皇之地爱/抚着剑柄,轻蔑道:“怎么,绣衣御史今天晚上还要用这个?”

    汪晟却笑着将革带一解,连同宝剑等物丢到好远的地上,随后从怀里掏出一枚药丸,望着薛芷惨白如纸的脸,冷笑道:“今天晚上不用那个,咱们用这个。”

    薛芷静静流下泪来,声音哽咽道:“还有孩子,求求你,放孩子出去吧。”

    汪晟却钩住了她的腰,呼出的气息如同毒蛇吐着信子:“他们出不去的。还有你在皇后宫里的妹妹,他们都出不去的。”

    芙蕖一路狂奔至皇后宫殿,半路正撞见了公孙氏送薛无鸢出宫门。她不由分说,先拉着二人去了一无人处,而后连忙跪下道:“求大内司帮忙,我家容华让我无论如何也要把二娘子在宫门下钥前带出宫去。”

    公孙氏警惕问:“出什么事了?”

    芙蕖确认四周没有什么人后,低声道:“容华说今天的漪澜殿宿卫不大对,怕是要出大事。”

    公孙氏在宫中浸淫多年,既不会平白无故相信一个侍女的话,也不会对这样的猜测毫不理会。她思索片刻后想到了一个折中的办法,道:“此次是皇帝下旨让无鸢娘子入宫为皇后侍疾,没有皇帝的诏命,我们也不能平白无故地送她出去。不若这样,你们两个拿着我的腰牌,先去东宫等着,想来太子和太子妃会为你们妥善安排的。长乐宫的事情便交给我们。”

    “那皇后……”薛无鸢仍有些担心。

    公孙氏笑着道:“皇后是后宫之主,现在的宿卫出了问题,漪澜殿不安,再危险皇后也不能不闻不问就撇下所有人离开。无鸢娘子有这份心,就成啦。”说完从腰间解下腰牌交给了薛无鸢,又招十名殿前宿卫护送,便对二人道,“这些都是先前殿中尚书留给皇后的殿前卫,忠心的很,定会护送二位娘子前往东宫。二位娘子速去吧。”

    薛无鸢和芙蕖千恩万谢离开了,芙蕖临走的时候仍遥遥望着漪澜殿的方向,眼泪流得更多了。

    公孙氏赶忙回到皇后寝殿。此时陆妍奄奄一息地躺在榻上,见公孙氏来了,声音虚弱道:“人送出宫了吧?”

    公孙氏没有回答。

    陆妍继续道:“大内司不要怪我自私,我何尝不知皇帝要拉拢薛家的用意,只是昭昭和太子才新婚啊,哪个妻子不希望与自己的夫君一生一世一双人。”

    公孙氏此时才开口道:“回禀皇后,我把她们送到东宫去了。”

    陆妍不可思议地看着公孙氏。公孙氏叩首道:“皇后,禁中恐有兵变。太子需要向薛家示好,也需要握有薛家的人质,因此臣自作主张,将她送到那边去了。薛娘子也会在东宫接到册封的旨意。”

    “你果真是陛下的人。”陆妍含泪闭上眼睛,声音沙哑道:“那么请你速去救薛容华和嫣婉公主。”

    “是,臣是陛下的人。”公孙氏仍然跪叩在地,“因此臣会留在此处,以命相护。臣已向未央宫传信,不过多久陈霆将军便会接皇后归家。”

    “归家,归家。”陆妍的声音随着烛火的跳动虚虚浮浮,“和亲公主哪有什么家呢……”

    署衙内,王济仍身着公服,处理着尚书台的事务,只听外面有轻轻的扣门声,便道:“进来。”

    一名亲信入内慌张道:“尚书令,漪澜殿出事了。”

    王济却八风不动:“慢慢说。”

    那亲信道:“薛无鸢领着十几名宿卫从长乐宫杀出去了。当时宫门没有下钥,宫门口我们原本安排了人,但对方宿卫也都武艺高强。两个娘子强冲过去后还大声喧哗,说有人要逼死她们姐妹。恰巧太子卫率吴玥将军回宫归职,便领兵将二人带回东宫去了。”

    “什么!”王济丢下手中的笔,奏章上顿时落下一片墨迹,“他不是回陈留成亲了吗,怎么回来的这么快?汪晟呢?那个小淫棍跑到哪里去了!”

    “不知,不知啊。”那亲信道,“听说绣衣御史进了里头就没出来,外面的宿卫也不敢进里面去。”

    “哎,误事,误事啊!”王济狠狠道。然而他也很快意识到必须去看看,但他身为尚书令,并没有过问内宫宿卫之职,最多只是用使持节加上自己在宿卫中的力量临时打乱内宫部署。不过,身为上三公的太保是有进入后宫之权的,甚至可以申请入殿,屏护皇帝、皇后与太子等皇室要员。

    “你先派人去司徒府让司徒前往长乐宫。”王济当机立断,“小狐狸这个时候回宫,老狐狸必然在司徒府里等着。这个时候瞬息万变,老狐狸必然要守着武库和未央宫之间的司徒府,不轻易出动。到时候我们再请薛琬一起过去!”

    第327章 法则

    漪澜殿内格外安静, 在一间小小的耳房内,嫣婉坐在一口箱子上吃着米糕。自薛芷从小伽蓝寺归来后,漪澜殿侍奉的人便极少, 这间耳房已被用于存放各种杂物。

    “真宝,那是什么?”嫣婉抹掉嘴角的米糕渣, 指了指房顶上的一角。原来那里有一条极微弱的淡蓝色光带, 在黑暗中如同宇宙星河。

    “是蕈蚊的幼虫。”杨真宝自小便在乡野长大,在这方面称得上是博闻广识,“蕈蚊的幼虫会发光, 还会结黏黏的丝网。它虽然弱小,但猎物会被光吸引过来, 一旦坠在网里,便逃不掉了。”

    嫣婉显然有些害怕, 身子不自觉地向杨真宝的方向缩了缩。

    杨真宝则解释道:“猎物想要存活,捕食者就必须死。此为自然之道, 没有什么可怕的。它们没有生活在我们的世界里,没有律法, 没有道德, 也就不会用我们的方式去解决问题。”

    杨真宝儿时便长于郊野,他的父亲跟他说过许多关于南面树林里的虫类。他走到它们的领地必须时时刻刻小心。那些黑夜中的亮光,静谧中的香气, 无一不是诱惑,无一不是陷阱。他还知道一种蛛蝥,母蛛蝥会散发一种气息吸引公蛛蝥, 或是要与它们繁衍, 或是要以它们为食,永远不可捉摸, 不可控制。在她最后出手之前,没有人知道她的目的。

    杨真宝望了望香炉,线香已经燃至一半。他蹲下身,对嫣婉道:“请公主随奴婢来。”

    杨真宝带嫣婉行至正殿,正殿内安静的很。他打开那方酒鉴,里面装的酒并不多。于是他用舀子舀出一些酒后,里面便基本空了,足够一个小女孩坐进去。杨真宝搬来绣墩,踩在绣墩上,将嫣婉安置在酒鉴里,正要盖上盖子时,却听寝殿方向传出一阵鞭挞声和低低的呜咽声。

    “是阿娘。”嫣婉先反应过来,“阿娘怎么了?”

    杨真宝已初知晓一些人事,闻言后只觉心里一痛,对嫣婉道:“请公主在这里等等奴婢吧。”而后将酒鉴的盖子虚掩上。

    杨真宝慢慢走向寝殿,他曾随韩任练过一阵子功夫,又因年幼,只要他愿意,别人便听不见他的脚步声。他慢慢推开寝殿的大门,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绣榻上是一条伤痕累累的细白身躯,既有灼伤,又有鞭痕,艳丽的丹蔻死死掐在被褥里,忍耐着入侵者施加的一切痛苦。

    “今日之后,你便不再是我的下属了。现在我仅以朋友身份拜托你,不要让她受到伤害。我并不是要你拼却性命,只是关键的时候尽力保护她一下,好吗?”

    那一夜,韩任的身影在月色下温柔成一片星尘。这是他的属长临别前对他的嘱咐。

    杨真宝望了望不远处汪晟的革带和佩剑,消瘦的身躯与阴冷的目光一道,旋即潜藏进一片阴影之中。

    暴力混合着□□,或许在光天化日之下,以一个奴婢皮囊无法施展,但当黑夜来临,手握大权的阉宦也能在一个娇弱的女子身体上宣泄一番。压抑、畸形与扭曲的灵魂借由着药物和酒力,伴随着一阵阵低吼,催促着空虚的外壳将暴力执行到底。

    “求求你,不要这么大声。”薛芷被掐住了脖子,声音里生生带出一丝狠意。

    汪晟笑着道:“哈,怎么,你还怕人听见?是怕门外的侍卫听见?还是怕你的女儿听见?或者是……害怕韩御史的在天之灵听见?”

    薛芷含泪闭上双眼,侮辱性的话语已经剥尽了她最后的尊严。

    “啊!”汪晟忽然凄厉一喊,扶着吃痛的腰背,猛然转过身。杨真宝不知何时抽出了那柄宝剑,一剑刺向汪晟。只是汪晟更谨慎,即便是行帷榻之事,仍在中单内穿一层甲衣。杨真宝毕竟年龄小,个子矮,一口剑刺到软甲上,角度不对,力先泄了一半。汪晟回身,一掌便击在杨真宝的肋骨处。杨真宝就势在地上一滚,虽然将那一掌之力泄了,但胸口仍然吃痛不已,剑也掉在了地上。

    汪晟从床榻上伏起身,下地拾起了剑,一步一步逼近杨真宝。“当初韩御史看上你后我就应该宰了你。”剑锋迫着男孩的身躯一点一点地靠近墙壁,“你们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你替他瞒了这么久,可是陛下现在已经知道了。我呈了密奏,本想让你明天一早再去陪韩御史,看来要提早让你们见面了。权力,美人,韩御史他这一辈子都得到了,你个小阉儿,又得到了什么,嗯?”

    汪晟声音越来越大,神智也逐渐癫狂,待杨真宝再也退无可退,提剑便刺。然而杨真宝也躲得极快,第一击只刺中了肩膀。鲜血一汩一汩地冒了出来,但要再躲得向方才那样快,已经不可能呢了。汪晟第二剑正要刺去,此时,他的身体却忽然被薛芷从后面缚住,继而一个又细又尖的利物灌入他的喉咙。汪晟力气极大,回身一把将薛芷推至地上。他从脖子里拔出簪子,喉间发出一阵阵含混不清的声音。

    薛芷一把夺过汪晟手中的剑,朝他挥砍了一气。

    场面近似于虐杀。在她得知汪晟弹劾韩任的那一刻,当她一次次被父亲和皇帝利用的那一刻、抛弃的那一刻,当韩任的身影永远消失在夜色下的那一刻,她便不再受任何束缚。没有希望的世界不配与她谈论道德,没有底线的人心也不配缚她以人伦。

    耳房房顶的一角,淡蓝色的光带忽然闪烁了一下,被虫网束缚的猎物连挣扎都没有,便被酸液腐蚀殆尽。

    过了许久,杨真宝才回过神来。他正要走过去,扶薛芷坐下,却听对方声音沙哑道:“不用过来,不要管我,先把嫣婉送走。”

    两人似乎都带着对嫣婉的爱护之意,也都对此情景有着不忍提及之心,第一次,身为奴婢的杨真宝背对着走出了寝殿。在阖上大门之后,他跪了下来,朝里面的人叩拜了三下。

    宫殿的大门打开了,杨真宝披着一件袍子,遮住了肩头的伤口,在一众人的注视下,声音中似乎带着胆怯:“汪御史说让把里面的酒菜都撤掉。”

    外面的人一副了然的模样,连忙蹑手蹑脚地走进屋里。几人将几案上的餐食撤下,四个人去抬那方酒鉴,杨真宝正欲跟着这群人走,却被侍卫戒备地横刀拦下。“你,滚回里面去!”

    望着抬着酒鉴的内侍消失在夜色里,杨真宝纵有万分焦急,也只得无可奈何地退进殿内。

    片刻后,一众人马浩浩荡荡地开进长乐宫,乃是以薛琬、杨宁为首的右卫营。薛琬本身也掌镇军将军,但是事发地点乃是内宫,镇军将军所率兵马无权进入。为避嫌疑,他本想请太保兼司徒吴淼出面,用使持节之权介入皇后所管辖的内宫事宜,却不曾想吴淼当即拒绝,固守不出。最后还是在王济的建议下,找到负责值守长乐宫的右卫将军杨宁,在他的带领下入宫。

    薛琬走在最前面,杨宁和王济紧紧跟随在后。众人破门而入,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正殿内散落着几只茶杯和一盘葡萄,大红氍毹上满是酒污。薛琬凭着直觉,走到寝殿门前,他轻轻将门推开一条缝,却看到女儿安坐在床榻上,一丝不着,她的眼睛红红的,死命盯向自己,一旁则是男子的尸体。他重重地关上门,抵靠在门板上,望着走过来的王济和杨宁,连忙抬手让他们止步。他痛苦地蹲下身,埋头道:“家门不幸,家丑,家丑啊!”

    王济神色恍惚了一下,而后镇定地看向一旁的杨宁道:“只怕你我都不方便,要去请彭廷尉来一趟了。”

    杨宁道:“宫门即将下钥,要出宫去请,只怕一时半会也到不了。既然太保不愿出面,廷尉也一时赶不到,尚书令可否以过问吏部之便,先把涉事人等带到一个地方去,至少先把职事查清楚。”

    “也只能这样了。里面的话先让几个宫女进去照顾着。”王济说到此处,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向左右怒道,“漪澜殿值守的人呢?出了这么大的事,怎么护的主!”

    话音刚落,角落里的杨真宝爬上前来,道:“奴婢杨真宝。”

    王济望向杨真宝,声音冷冷道:“先压下去,找出其他宫人。”

    杨真宝被推搡出去,然而薛琬忽然发话道:“等等,这位中贵人受了伤,又不曾离开殿中半步,想来也是为了护主,若尚书令有话,不妨就在这里问吧。”

    “有理。”杨宁附和着。

    王济也知不好强行压人下去,因此也同意了,此时换了温和的口气问道:“既如此便在这回话吧,殿里发生什么事了?”

    杨真宝道:“回尚书令,今日晚,绣衣御史汪晟忽然闯入殿里,强行要……最后容华也是不得已,将绣衣御史杀了。”

    王济和杨宁互相看了一眼。杨宁道;“涉及绣衣御史属,只怕有些复杂,要不要先通知禁中?”

    王济缓缓点着头,又问杨真宝:“就汪晟一个人来的?”

    “不,他的那几个干儿子都跟着过来的。”

    王济皱着眉头望向外面,杨宁立马会意,下令在漪澜殿附近找到其余绣衣御史属的人。不过片刻,几名内侍也被押了进来。为首的一人看到如今情形,也知道事情暴露,他原为汪晟所器重,还想着日后接位,在听到汪晟被杀的消息后,连忙道:“是薛容华!汪御史之前发现了前绣衣御史韩任曾与薛容华私通。薛容华必然知道了此事,要杀人灭口。好在干爹已早早上书皇帝陛下,不然只怕要冤死于此啊。”

    他说完后,整个大殿都安静了。薛琬似乎感受到寝殿的大门后有人站了起来,随后他望

    向那名绣衣御史属的宦官,一副不可思议的神色,质问道:“他向皇帝禀报了这种事?若陛下信以为真,我薛家岂非要遭祸啊!”

    第328章 废立

    王济闻言长舒一口气, 汪晟总算把最关键的一件事给落实了。想要把薛家拉下水,无非依托两者,一则利, 二则弊。如今薛无鸢被东宫拿在手里,虽然皇帝有赐婚的可能, 但薛无鸢从礼法上讲, 仍是薛琰的女儿。即便是嫁入东宫,和薛琬的关系也淡了一层。现在薛芷出事了,且这样一个通奸的罪名落定, 即便皇帝不欲将此事昭告于众,断以诏狱, 薛琬及其二子的前途也注定黯淡无光。

    身处在政治漩涡中,既要想方设法渡过此困, 也要为来日做打算。家族的兴衰是长远的,日后是否会被新君清算也是长远的。即便薛琬真的投靠了太子, 但他站队太晚,和陆氏根本没法比。且薛氏掌握的河东等地, 在先帝攻打冀州的时候, 诚然是一块宝地,薛氏一族也乘风而起。但是日后魏国攻略的重心在荆江一带,薛家无法再用地利获得同样的政治优待了。

    唯一可以扭转局面的并且获利最大的, 就是谋废立。

    然而王济并没有提示薛琬,而是先转向杨宁,道:“宫门不靖, 罪在我等。若任此事扩散出去, 也伤陛下人望,还望右卫将军迅速封锁长乐宫。另外, 公主也不在漪澜殿,还要在封宫之后继续寻找。我也无权处理后宫之事,稍后便随镇军将军一同觐见皇后。陛下那里也要遣人告知,这些绣衣御史的人毕竟是陛下亲掌,我等也实在不宜长作扣留啊。至于具体如何处理,便等帝后之命吧。”

    此时杨宁也面色阴沉。先前他任职卫尉,与李氏血洗永宁殿,惊扰皇帝,行状可谓悖逆。如今他独立管辖长乐宫,却还是出了这么大的事,失职罪名只怕是洗脱不掉了。现在唯一能够挽救的可能,便是按照王济的要求暂时封锁长乐宫。最好是薛芷能够自行了断,这样皇家丑闻捂住了,各方也可以互相交涉,把汪晟作乱和薛芷自戕独立拆分成两件事。而他不过是以右卫将军的身份平息了此事,至于薛芷,历史上嫔妃自戕的事并不少,总能找到一个合适的理由。不过首先,这件事尚不能被皇帝知道,这些绣衣御史也不能去见皇帝。

    因此杨宁道:“尚书令思虑周详,只是如今皇帝陛下也是重疴在身,这件事到底太大了,不宜惊动。既然绣衣御史汪晟曾经有过上书,想来皇帝陛下对此也略知一二,这些绣衣御史属的人不妨先监押起来,等事情有了定论再慢慢审问也不迟啊。”

    薛琬闻得此言,自然也是愿意,连忙道:“右卫将军所言甚是。其实皇帝陛下身体不豫,皇后也病痛缠身,眼下帝后都不宜叨扰。但未经允许私自封锁宫禁,也是不妥,不妨请尚书令上书陛下,只言长乐宫内有逆贼作乱,待内宫平定,再将详情具言上奏。”

    “哎。”王济叹了一口气,“二位既然都这么说了,我又怎好推脱。上书可以,只是二位要一起署名,干系太大了,我又非三公,怎能担得起。”

    薛琬见王济答应了下来,如逢大赦一般:“我等自然一齐署名,如今危局,尚书令若能平定,还怕无望三公不成?”

    片刻后,王济便将奏疏写好,薛、杨二人相继署名,最后交与随从,投递至未央宫。接着,杨宁便离开漪澜殿,准备封锁长乐宫,由薛琬、王济处理后事。

    待杨宁离开,薛琬这才向王济道:“先前多谢尚书令回护。”

    “举手之劳罢了。”王济道,“既然同为世族,必要守望相助,先前谢氏无妄之灾,我也实在不愿再见一次。”

    看着眼前的官场老好人王济,薛琬也附和道:“谢氏之落,我也未曾料到。关陇世族群情激奋,却枉顾世族之情,如今想来也颇为寒心。”

    王济道:“群情激奋?伯玉,看来你仍是不辨时局啊。陆氏临渭水咏谢惠莲之诗,自此世族皆以陈郡谢氏为耻,更牵连到小薛公。如今关陇世族以此爱民之心扎根乡土,至少这几代,都不会再与谢氏有任何交集。此非舆论之祸,而是政治扼杀。如今皇后乃长乐宫之主,陆氏借此机会再杀你一局,那你才死无葬身之地。也罢,今日之事,你我论以交情,但无论如何,右卫将军那里,你事后必须重谢。”

    后面的话已经不用王济多说了,先前北军闹事也好,分设六军也罢,薛琬无一不是排头兵,可以说与陆氏水火不容。如今皇帝有意为薛无鸢赐婚,嫁入东宫,陆家又怎么可能容许其借势上位。

    薛琬听完这番陈词后凝眉深思,而后忽然瞪大眼眸,一把抓住王济的手腕,声音有些颤抖道:“文度,你难道不觉得杨宁封禁长乐宫,这是一个好机会?”

    “伯玉,你……”

    “废立吧。”薛琬咬牙道,“无鸢嫁给太子也好,嫁给旁人也罢,于我家而言俱是等亲。即便她能够嫁给太子,亦是伏祸来日,倒不如转投渤海王。如今渤海王在伯玉你手里,陆氏一家独占帝幸,各方早已不满,只有谋于废立,才能打破目前局面,再立规矩。”

    王济连忙压低声音,面色却焦急万分:“伯玉,事情未到最坏的地步,你怎能作此邪念!”

    薛琬却死拉住他的手不放,道:“太子不重世家,绝非可托国祚之人,来日他登大位,你汉中王氏把持司州、益州,是想让他封你当三公还是当异姓王!现在趁你我把持五皇子还有皇后,司州又有子卿坐镇,他也曾为渤海王国相,而禁军中我掌镇军、舞阳侯掌中军,俱不需要武库为倚,只要调度得当,便能够事成。”

    王济却仍然一副存有理智的样子,规劝道:“事情若上升至废立之谋,那西北数万大军就能安然坐望?即便是关陇近畿,你我也没有任何乡土优势可言。”

    薛琬道:“西北何足为虑?邓钧已挺进酒泉,返师入都至少半年。彭家与你家也有联姻,虽然也与陆家交好,想必彭刺史也知道亲疏。况且此番起事若成,我等可许彭刺史将南北二州俱入囊中,他必然乐见其成。至于陆归,就让彭刺史和尊父一齐出兵牵制。而京畿乡土你我也不足为虑,褚潭如今困守新平,何不发诏令其入都拱卫王师,我等挟持大义,如此两难自解。”

    薛琬知道,既然已经将废立一事说出口,就不能够再回头了,这个时候不仅要逼着王济跟着自己干,也必须让王济时时刻刻呆在自己身边。因为一旦王济出卖自己,那么收益便远远超出共谋的风险。

    王济沉默良久后,终于点头道:“既然如此,我等除了控制皇后和五皇子,还要想办法控制未央宫,让陛下矫诏。只是现在未央宫还在陈霆手里,

    硬拿是拿不下来的,还需要以奇谋夺之。”

    薛琬略微沉吟:“不如策反几个绣衣御史属的人,让他们刺……”

    王济却摆摆手:“不可以万人之安危系以一人之手,更不可以万人之利益系以一人之手。刺杀一旦不成,这些人必会反供出我等。届时我等即便手握渤海王,也不再具备大义,又如何能号令天下?其实我们要的不过是把陈霆从未央宫支开,直接换上我们的人。只要皇帝害怕陆家,不再相信陆家,就可以了。方才伯玉说用绣衣御史属的人,依我看也未尝不可,不过不是让他们去未央宫,而是要让他们出宫去。”

    “出宫?”薛琬不解。

    “那些降国遗族的府上,一般都会有皇帝安排的人近身侍奉,以便时时监视。之前隐诛了那么多遗族,想来这些人都是有所准备的。”王济道,“让这些阉宦弑君,他们没有这个胆子,但传递一条消息到靖国公府,让他们除掉靖国公夫妇却是不难。此时陈霆必然怀疑皇帝,而皇帝也必然不会再用陈霆。而陆振一死,护军府大权旁落,褚潭攻入长安想来不难。待我等拿下未央宫,号令天下,再徐徐围剿东宫太子。”

    “好。”薛琬当机立断,“既如此便请文度安排绣衣属事宜,稍后便持使节,随我出宫调兵。”

    宣室殿外空旷的场地里,几名内侍正鞭打着一人,正是新上任的内侍正监李福。

    宣室殿内,魏帝正在御床上打坐养神,御座旁是一个漆金的小托盘,上面放着四支卷轴。然而此时身边侍奉的正是刘炳。片刻后,一名小侍入内,见魏帝似入定一般,便拉过刘炳耳语了几句。

    “怎么,长乐宫已经出事了?”魏帝慢慢睁开眼。

    刘炳便走过去道:“圣明无过陛下,右卫将军杨宁封锁长乐宫,镇军将军薛琬和尚书令王济也都去了长乐宫。陈霆将军被挡在外面了。”

    “先让陈霆继续与杨宁对峙着吧,给他们一点压力。”魏帝说得轻描淡写,然而眉宇间仍有一丝忧虑。

    随后魏帝从身边的托盘内取了第一支卷轴,又从腰上解下一枚令牌,交给刘炳:“把这道诏命和入禁中的令牌送到靖国公府上,让靖国公率护军府入宫勤王!”

    第329章 回家

    漪澜殿内, 薛琬仍在盘问公主的下落。殿内的茶碗已被摔碎了好几只,杨真宝趴在一张宫人受刑用的长条凳上,受着笞刑。

    “最后再问你一次。”薛琬冰冷地声音从杨真宝的耳后传来, “公主被你们送到哪去了?”

    “我已经说了,我不知道。”杨真宝的眼皮倔强地一抬, 望着不远处的宫灯, 一丝丝汗从额头流了下来。

    薛琬的两只眉毛慢慢垂下来,摆出一个极其失望的表情:“那就怪不得我了。”他的声音虽然不大,但却透露着阴寒, “上廷杖吧。”

    不过十几岁的小孩子,身量纤瘦, 两根廷杖从腋下穿过,轻轻一挑便挑到了地上。随后一支廷杖猛击在腿弯处, 杨真宝筋骨一痛,僵硬地跪了下去。

    准备行刑前, 薛琬走到杨真宝身边蹲了下去,玩弄着他头上的巾帽, 如同在挑弄猫狗:“你是个忠心的, 告诉我们公主在哪,日后还能跟在公主身边伺候。你再好好想想?”

    “既然薛公说我是忠仆,其余的就不必真宝多说了吧。”杨真宝知道内廷廷杖的厉害, 他闭上双目,手狠狠攥着衣角,但还是流了两行泪珠子。

    薛琬站起身, 背过去不再看他, 吩咐左右道:“行刑吧。朝着上边打。”

    廷杖一般都打臀部,虽然皮开肉绽, 但将养一个月仍能下地行走。但若朝臀部以上打,就到了腰和脊椎,表面看着没事,但一杖下去脊骨碎裂,两杖下去肾脏就出了血,无异于死刑。

    行刑的人相顾而视,短暂的犹豫后,高高举起了廷杖。

    “且慢!”

    寝殿的大门被推开了,薛芷竟穿戴整齐地走了出来。此时,王济也办妥了事走了进来,入殿就看到了这一幕。

    “公主我已让宫人送至皇后处。”薛芷道,“其实你们想行废立之举,无论是挤掉陈霆也好,还是强攻禁中也好,最终的目的都是挟持皇帝,挟持大义。既然这样,何不让我去试试呢?皇帝身边不仅有左卫将军的部众,还有殿前卫,还有内侍监。你们一层层攻过去既费时间,又要冒险。你们可以派人将我押送至未央宫,让我亲自向皇帝陈情辨明汪晟上书之事。我便可以趁机挟持皇帝,让皇帝打开宫门,迎你们兵马入内。”薛芷晃了晃手中那支锋利的步摇,“我们里应外合,岂不胜算更大?”

    薛芷说完,薛琬刚想应话,王济却打断道:“挟持君王无异于谋反,若一击不成,我们所有人都会被视为叛逆。”

    “怎么,尚书令此时还在想着自己的退路么?”薛芷反问道。

    此时,薛琬也怒目看向王济,自己都已经挑起头了,王济怎么还在考虑体面的问题。他的女儿挟持皇帝不体面,那他们领兵攻入未央宫就体面吗?

    王济目光暗沉,其实只要发动宫变,最后会是什么结局都不是可以算定的。先前儿子与自己谋划此事,也只是将大概框架计算出来。褚潭新平起兵,通过薛芷和汪晟直接拉绣衣御史属和镇军营入局。长公主与舞阳侯也一直有扶植五皇子上位之心。这些大势是能够算定的,但是实施过程中那些细微的变化都难以掌控。

    权谋并非招招算定的棋局。史书中那些兴衰之变,离合之势,深险之谋,自己看清了,了解了,觉得如此这般就可以。然后沉心谋划个十年,自信上场,结果自己刚支个马,对方不架炮,开始挂车了。话本子里可以这么乱写,百姓可以这么臆想,毕竟集伟力于一身更符合普通人的想象。但是政治牌桌上的人却要时时刻刻警惕着,他们操纵着大势,同时也被大势操纵着,所有人的决策与命运,都是时局中各方力量共同作用的结果。

    他之所以虚虚实实,躲在所有人身后,一是为了看清大局,二是他知道,这场棋局中还有两个最大的变数,那就是皇帝和陆家。只有站在岸上,他才能知道风向所在,浪势之高,既而做出最迅速的反应。

    “既如此,那我也没有异议。”对于王济来说,目前最重要的仍是拢住大局。他要和薛琬相对独立地分开,那么就要先获取对方的信任。“现在宫门封锁,不宜轻动,稍后我便派人护送容华从廊桥前往未央宫。皇后那里,我随伯玉前往,一同请诏。”

    薛琬此时才放下戒备之心,道:“这才是共同举事之心。”随后又对女儿道,“芷儿放心,事成之后,爹爹会为你们正名的。”

    “算了吧。”薛芷冷笑。她从来没有受到他们的尊重,就更不必祈求他们的怜悯。她从来没有受到他们的正视,又何必仰赖他们的裁决。

    没有理会父亲的尴尬,薛芷走到杨真宝面前,将一块腰牌给他。不过是一块普通的木牌,这是各宫嫔妃派人来往少府膳房的通行牌。薛芷意味深长地看了杨真宝一眼,而后道:“你不过是个虫儿,在这么大的风雨里,不会看风向也不会站位,早晚要被踩死。去膳房领个差事吧,不用在这里待了,你不适合这里。”

    当杨真宝一瘸一拐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后,薛芷道:“那么请尚书令派人送我走吧。”

    长乐宫与未央宫接连的廊桥此时也已经关闭,但仍比打开宫门要容易。侍卫层层通传,最终上达天听,皇帝允许薛芷入未央宫觐见。

    廊桥高耸,目之所及,是一眼望不尽的黑暗。薛芷的步伐依旧雍容而端庄,脖子上挂着母亲给她的金镶玉的长命锁,耳上戴的是妹妹无鸢给她的猫眼儿耳铛,她发髻高绾,与初入宫的那天一样。

    起风了,她忽然迈开步子跑了起来,与这一片妖冶的夜色共舞。打更人、鼓角和风铎为她奏响旋律,她的眉眼随着旋律松弛了下来,举止轻佻了起来,笑容闪烁了起来,纤细的足踝和腰肢性感得无以复加。她甚至踢掉了鞋子,梦想回到家乡桃花树下的那条清溪,她在溪旁濯足,亦在水中看到了少年的眉眼。

    那年七月初十,他走到她身后,摘下了魌头面具,问:“你怎么还不归家?”她便高兴地翻了个身,追他向花丛深处去。

    廊桥的护栏边,薛芷高兴地翻了个身,睁着眼睛,看向那片空花幻影。

    “什么?芷儿死了?”前往皇后宫殿的路上,薛琬几乎要站不稳。他从未想过他的女儿,一个弱不禁风的闺秀,从小没有吃过一丝苦头的娇女,竟然存了死志,在半途跳下廊桥。薛琬只觉得头脑一片空白,抓着王济的手腕,道,“她死了,致使嫔妃身死,这是大罪,这是你我的大罪啊!”

    王济冷冷地将薛琬的手拔开,头脑飞快地思索着。薛芷若因羞耻而自杀,为什么不在寝殿里自杀?继而他明白了。薛芷如果在寝殿里自杀,尸体在长乐宫,那么最终的解释权就在他们。如果他们事败,嫣婉公主一生便会带着污名而活。但若薛芷跳廊桥自杀,那么尸体就会落在长乐宫外,确切的说,是落在司徒府附近。那么兼任太保的吴淼便会以此来问罪长乐宫的所有人,从而掌握大义。而作为嫣婉公主的生母,薛芷被迫自杀,殒于宫外,自然不是从逆者,那么无论他们是成是败,公主一生的清名都保住了。

    “事已至此,你我要赶紧前往皇后宫中,逼皇后矫诏,我等才能占据大义,号令各方。按照容华为公主正名的打算,嫣婉公主想必还在长乐宫里,你我细细搜寻即可。”王济见薛琬还僵在原地,情急道,“临大事怎得还这般不知变通!你何必为一糊涂女儿落魄至此,你家嗣业传承,靠的还是你两个儿子!只要你我事成,二位公子日后必是羽衣上卿,黑头三公。皇后已是我等最后的筹码,不容有失!速去,速去!”

    薛琬觉得王济一番话似乎有道理,然而仍为女儿之死伤心,失魂落魄地跟随王济一同向皇后宫中走去。

    皇后所居宫苑并非一等一的富丽堂皇之地,又因皇后病重,更显荒凉。右卫将军杨宁已派人将此处围守,重点保护了起来,并撤去了皇后宫内几乎所有近侍,仅留公孙氏和一两名宫女、内侍伺候。王济与薛琬二人入内时,倒也平安无事。

    皇后缠绵病榻已久,今日似乎更显虚弱,见王济和薛琬二人入内,这才就着公孙氏的手臂勉强支起身子。她看了王济和薛琬一眼,忽然露出一抹平和的微笑,道:“听闻二公有事?”

    王济听着,内心也有些虚,但身为尚书令,他也不得不出面道:“宫内不靖,绣衣御史作乱后宫,外朝褚潭兴兵,进军长安,京畿多有异动。臣前来请皇后诏,令镇军将军、中军将军入宫勤王。”

    “怕是不止为此吧,尚书令,为什么不把实情告诉本宫呢?”陆妍依旧笑着,“我知道,太子贬抑世家,你们不满太子已久,我家又何尝不是如此?你们想立的大概是渤海王吧。其实你们不知,我也素来厌恶太子,当年心里一直期望昭昭能够嫁与五皇子啊。只可惜,陛下圣意已决,我等无从置喙。”

    说着,陆妍从身边取出一封诏书:“尚书令要本宫拟招,本宫可以答应。但是这封赐婚昭昭和五皇子的诏书,你必须奉行,不然我家又何必相助你家?”

    王济听皇后如此说,一时间有些愕然,见公孙氏奉诏书过来,也顾不得薛琬的脸色,连忙道:“臣必奉诏。”

    然而当他要接诏书的一霎那,公孙氏便抽出早早藏在诏书中的匕首,一把刺向王济。

    王济内心本对皇后立场的转变有所疑虑,因此反应也极快,公孙氏一刺只划破了王济的左臂。随后,在外值守的宿卫闻声而来,将王济、薛琬二人护住,并将公孙氏按住。公孙氏却仍发了疯一般,扑向宿卫,欲抢过宿卫手中的刀剑。

    “快杀了这个疯妇!”

    王济一声令下,宿卫旋即持刀扑上前。刀光闪过,公孙氏倒在了血泊之中。

    王济起身,抹了一把脸上飞溅的血渍,冷然道:“皇后何故如此?”

    陆妍慢慢起身,手臂和双腿都在不住地颤抖。她死死地望着眼前几人道:“我世族之家竟生尔等悖逆孽种,以国家为蒲戏,百姓为赌注,世家安得长久!本宫今日便要在黄泉路上,为尔等立下指路碑。”

    说完之后,陆妍猛地冲向御榻的棱柱上。

    “皇后!”

    王济和薛琬眼见此景,连忙扑上前去阻拦,然而当他们冲到皇后身边时,皇后早已额角绽裂,血涌成泊。那双美丽的眼睛终于失去光泽,死死地望向西方——那是未央宫的方向。

    在黑夜的一片寂静中,薛无鸢也叩开了东宫的大门。

    第330章 黄雀

    薛无鸢被接入东宫, 然而她所知道的消息并不比芙蕖多,最后还是由芙蕖将漪澜殿内的实际情况交待明白。随后,在长乐宫外与杨宁僵持未下的陈霆也派人送来了消息, 且这个消息同样在司徒府得到了印证。

    现下,吴淼以太保的身份集齐了营兵以及先前尚未归队、驻扎在上林苑的太子卫率, 准备封锁长乐宫南门, 投书入宫,声讨逆贼,并请求太子迅速集兵, 以作应对。

    长乐宫有大事发生,自此元澈与陆昭已确定王济等人将要发动宫变。

    陆昭当即跪请道:“宫苑有变, 时制诡更,殿下怎可侧居别宫, 理应归于正苑中台,居天子近畔, 协助陛下安诏各方,平叛缴逆。”

    其实对于苑中各方异动, 陆昭是不知道的。首先, 陈霆不在未央宫却在长乐宫门口与杨宁对峙,这就很令人费解。即便皇帝再不信任陆家,此时由陆家掌控的禁军, 永远都比秦轶、杨宁、薛琬等人,与皇帝的利益捆绑更紧密。陈霆突然被隔绝出来,是否因为此次宫变父亲也有着自己的考量, 这就不得而知了。但无论如何, 她身为太子正妃,是陆家和太子捆绑的重要一环, 此时首倡大义,也能为不确定的未来做一个政治兜底。

    陆昭此言一落,冯让和吴玥也旋即下跪道:“请太子殿下移驾未央宫。”

    元澈将陆昭等人扶起,此时也颇为镇定:“孤与冯让率兵即刻前往未央宫。吴玥,东北杜门连接畿内,更有各州军镇家属,灞城门直通灞桥,你即刻领人封锁两门,勿使敌人流窜。”说完又对陆昭道,“昭昭,你即刻让公主和李氏收拾些贴身衣物,你也收拾一些,带着他们和薛二娘子随我们先前往武库。这几日只怕要委屈你们,住在那了。”

    “啊……好。”陆昭一瞬间犹豫了一下,随后应下,并前往公主和李氏的居所。

    一切准备妥当,最先调动的五千名东宫卫率护卫着太子的车驾以及后面几辆载有女眷的马车开向驰道。然而一行人却被长乐宫北门外陈霆的军队挡住了去路。

    显然,陈霆奉皇帝的诏令,还在和杨宁对峙。尽管陈霆一派人回未央宫无数次,说杨宁严守长乐宫门,不肯开门,希望皇帝能够下诏让他们从武库借用破门器械,冲入宫城。然而这些请求却只得到了一个回答,那就是继续对峙。换言之,皇帝既不想让他回到未央宫,也不想让他进入长乐宫。

    陈霆的政治嗅觉一向敏锐,此时他已经隐隐意识到,不光是长乐宫出了大事,皇帝也开始排抑他这支力量。只不过他尚不清楚,皇帝排抑的究竟是他本人还是他所代表的陆家。可他现在也不能亲自回宫确认,且不说违反皇命是大罪,一旦长乐宫皇后出了事,他也难逃首责。

    这种情况下,身为禁军将领,却仍未获得使用武库的授权,皇帝表达的态度也就格外暧昧不明。这件事落在陈霆和元澈二人眼里,不光陈霆心里犹有疑惧,元澈也不得不有所戒备。此时两军相遇,虽然表面上相安无事,但已有一丝火药味,而在车内冷眼旁观的陆昭也感受到了。

    “不如我去看看吧。”陆昭对同坐在车内的元澈道。

    元澈第一次心里有些犹豫,他不是害怕陆昭没有能力将两方劝和,而是害怕陆昭一去不复返。在这样一个极度敏感的时局,无论是陆家授意陈霆将陆昭带走,还是陆昭自己选择离开,带来的结果都是他无法承受的。然而时间也在一点一滴的流逝,他不知道未央宫内有怎样的风云搅动,他必须尽快到达那里,这是他所要承担的责任。

    “好。”元澈的声音似乎在低低地颤抖了一下。

    车里,两只相握的手渐渐分开了,那个曾经十指相交手掌紧扣的形状也改变了。

    陆昭来到陈霆面前的时候,陈霆也是惊讶万分。

    “你们在此处对峙多久了?杨宁有何说辞?”陆昭问道。

    陈霆道:“已近一个时辰,杨宁只是固守不出,并未说一言。”

    陆昭的目光有些黯然,对方一个字也不肯说,恰恰说明皇后的情况已经不容乐观。陆昭道:“左卫将军先暂退逍遥园吧,太子殿下的军队是一定要到未央宫的。待太子军队过去,将军再执行公务也未尝不可。”

    此时陈霆也就不再晦言,直接道:“那请太子妃随臣一道,前往逍遥园暂避。”

    皇帝既然没有对陆家全然交付信任,那么陆家也不会随随便便将女儿押注东宫了。

    “我不能够随将军走,一旦我随将军离开,不光将军再无前途可言,陆家与太子的关系也会更加恶化。但我也不会跟着东宫眷属一起入避武库。”陆昭说完,轻轻从袖内亮出一物,随后又很快地收了起来,“请左卫将军派几人护送我去未央宫钟楼吧。”

    陈霆一瞬间惊愕万分,旋即低头对陆昭道:“末将谨遵太子妃吩咐。”

    陆昭回到太子卫率的队列前,正要向冯让说明,然而冯让却道:“殿下刚刚说了,太子妃需要做什么便去做吧。”

    陆昭正惊讶于元澈的态度,然而宫城外忽然传来了一阵沉闷悠长号角声,继而太子的军队连同陈霆的右卫将军部都为之哗然。这号角之声乃是三辅地区发生兵祸时,向长安城层层传递,以作警示宫廷之用。

    与此同时,宣室殿内的魏帝也下意识地从御座上惊跳起来,似乎这早已成为一种本能的反应。他一把抱住刘炳的手臂道:“又是谁?这次又是谁!”

    刘炳连忙扶住皇帝道:“陛下稍安,臣这就去派人打探。”

    然而魏帝忽然又清醒了一般,道:“是了,是褚潭。朕已有安排……已有安排。”说完又重新坐回到御座上,从小托盘里拿出第二支卷轴,“太子差不多要过来了,让他在未央宫外听诏。”

    长长的号角声结束后,长安成一度陷入死寂。在安顿好妹妹、李氏与薛无鸢后,元澈亦未料到自己被拦在了未央宫门外。皇帝下诏,命他督中外诸军事,控扼宫城各个城门。京兆尹卢霑接掌护军府余部,连同京兆府府兵,驻守长安内城,彻底放弃外郭城。

    元澈觉得这份诏令也太过蹊跷。假设逆贼已经控制了未央宫,那么就不会命他督中外诸军事,也不会让他的嫡系卢霑来接掌整个长安城的城防。但如果这份诏命真的是皇帝所书,那么在确定有人谋逆,将有宫闱之祸时,除了给自己加督中外诸军事,还应该给自己加录尚书事,以确保完全。可是这一点,诏书上竟然提都未提。元澈看着这封皇帝印玺和中书印俱全的诏令,当即下令道:“速传中书监、中书令从大司马门入宫。”

    然而片刻后,亲随传来消息。中书监王峤已在宫中,冯谏已派人去请中书令了。另外靖国公陆振奉诏入宫讨逆,且手里拿的也是皇帝印玺和中书印俱全的诏书,另有皇帝调兵的虎符和直通内宫的通行牌。冯谏已经放人入内了。

    元澈手握诏书,飞快地思索着,皇帝所有的布局在他看来似乎都不和常理。在他看来,未央宫此时已经和一座空壳无异,似乎谁都能够入驻,但只有他不能入驻。但如果将视角切换至皇帝本人,切换到一个父亲的角度,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快去将太子妃带过来!”元澈疾声道,“不管她要干什么,都要阻止她。未央宫处继续投书,孤要入宫觐见父皇。”

    然而此时钟声已经响彻整个宫宇。

    皇后静静躺在血泊之中,华丽的章服被鲜血染红,继而在每个人惊恐的眼神中逐渐变为梦魇一般的黑色。那双直直望向西北方的双眼如同诅咒一般,将大殿内的所有人裹挟其中。

    宫人们在尖叫着四处逃窜。

    王济不禁回过神——他们到底干了些什么!

    “封锁宫苑,快。”王济下令,竭尽所能地控制住混乱的局面,而薛琬早已瘫坐在地上。

    “起来!快起来!”王济抽出宿卫的一把佩剑,指向瘫坐在地上的薛琬。此时他已经不能够阻止宿卫向杨宁传递消息了,当杨宁知道后,又会做出何种选择,谁也不能够预料。

    薛琬从地上狼狈地爬了起来。王济已经渐渐恢复了理智,下令道:“速取白衣白帛和玉席,为皇后装殓。”

    王济和薛琬呆呆伫立在原地,皇后死在这里,确切的说是被他们逼死在了这里。这里所有的宿卫和宫人都能够见证,更何况这些宿卫是杨宁的人。不管此次他们是否事成,逼死皇后的罪名注定洗刷不掉了。这个消息一旦传出宫外,他们的行动不仅不能假以大义,反而会成为众人围攻的对象。

    想要捂住这个消息,首先要能够以皇后的名义出诏,下令杨宁严守宫门。事已至此,他们只能先用这个方法将杨宁裹挟进来了。

    “速去找皇后金宝。”王济在长乐宫宿卫中还有些根底,因此下令道。

    然而时间过了许久,近百名宿卫将皇后居所翻了个底朝天,皇后册封的诏书都找到了,却根本没有发现印玺。

    “既如此,我等必须速出,先行调遣军队入宫。司徒那里,我会亲自拜谒,向他陈明杨宁迫害皇后一事。”王济两眼泛着阴冷的光芒,语调艰涩。他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堕入穷途,必须要以最卑劣的阴谋作以挣扎。如今,他们所挟持的所有大义,所有权利,都随着薛氏和皇后的相继而死烟消云散。

    死亡的丧钟传至长乐宫,这是来自外界最严厉的逼问。

    螳螂捕蝉,他已经无法将杀戮的镰刀抽回,而黄雀的身形已经慢慢显现。

    第331章 丧钟

    “天下哀之”的悲叹歌声从宫宇的各个角落蔓延开来, 似乎带着无尽的哀痛,也带者不易察觉的敷衍。

    皇后命殒,小民虽不知权位带来的真正意义, 但内心对恐惧却更加敏感。一些民众陆陆续续由家中走出,涌于坊间, 望着远处大司马门一幢寂寂的黑影, 目光充满了惊惧。

    陆振骑马立于大司马门下,望着天宙星河,而星河浸沐于黑暗, 仿佛一切星光都被恐惧的严冬吞噬了。陆振手中紧紧握着一枚白色木兰珠花,最后下令道:“入宫吧。”

    皇后命殒的消息随着钟声, 也传到了杨宁处。由于长乐宫北门有陈霆的压力,长乐宫宿卫大半都集中于此。当第一名传信人告诉杨宁, 王济与薛琬已带走长乐宫近千名宿卫离开的时候,杨宁也察觉出了一丝阴谋的气息。

    陈霆与杨宁虽然并为左右卫将军, 但是两人班底的组成是不同的。陈霆所率部众,绝大部分都来自于荆州起家时私兵, 是陈霆自己的荆州嫡系。其中虽然也掺杂了一些陆昭的人, 但数量上并不多。陈霆这一支军队本身也是从殿中尚书府单独成立出来的,背景统序明白,内部整肃得也好。

    但杨宁的宿卫班底就太复杂了, 其中有他卫尉时期的嫡系,有太子乳母李氏安排的人,有薛家的班底, 还有在永宁殿之乱里裹挟的姜绍的营兵和部分世家子弟带领的宿卫。这些人没有明确的目标, 就算大难来临时,也都只为自己打算。

    骚乱和动荡对于一群没有明确目标的底层, 不过是风来随风,水来逐水的改变,但对中层却是一种痛苦的折磨。底层人身在局中,对局势丝毫不知,但却有着强烈的求生欲,一旦给予一个明确的口号,只要看上去附和自己的生存利益,便可毫不犹豫的执行。

    但对于中层来说,他们既不能获知事情的全貌,又不能像士兵一样只听号令,不担任何政治责任。所以当动荡来临的时候,这些中层将领总能嗅到血腥的气味,但他们并不知道屠刀即将来自何方。

    数名宿卫穿梭在长乐宫北门和

    皇后寝宫之间,有为杨宁报信的,也有宿卫之间的私下信息交换。对于皇后之死,一些人开始忍不住咒骂起王济和薛琬来。

    但又更多的人意识到,皇后诚然是被逆贼逼死于长乐宫,但是让逆贼进入内宫、进入皇后居所的却是他们,是右卫将军部。从王济和薛琬进入宫城的那一刻起,宫门的宿卫、殿前的宿卫、驱赶宫女的宿卫、负责通信各方的宿卫,每个人都有可能被问罪,每个人都难以逃脱最后的清算。

    此时已经有一群人聚在一处,乃是北门的兵尉,其中一人道:“右卫将军昏聩,陷我等于不义,若再任由蒙眼奴役,我等鲜血岂非轻抛?不若前往左卫将军处,痛陈恶贼行径,或许能得陆家感念,将我等性命托庇一二。”

    众人听了,目光都闪过一丝惊惧,他们当然知道擅逃不成的结果是什么,但是如果逃脱成功,所获自然更多。然而很快又有人反驳道:“不可不可,我先前在北城墙值守,太子已领兵前往未央宫掌势,左卫将军都要退避逍遥园。况且左卫将军如今未得武库使用许可,即便要平宫乱,又能有什么作为?”

    这些人虽然读书不多,但是出于基层,也是极善于见微知著。

    “位高者高瞻远瞩,却是为争权夺势,而非为我等小卒啊。”其中一个兵尉懒懒的瘫坐在地上,“贺家也曾居三公之尊,又有保太后摄政,最后却是何等心肠?竟逼迫我等弑君。那个卫家的家主卫遐你们都知道吧,做到那个位置在他们眼里也不过是一命可用而已。战乱时饿死了多少人,老卫头也未必能比那些人死得更明白。”

    说到这里,大家都静默了,半晌才有人道:“你们不觉得现在这个局面和贺家作乱那会儿有点像么?如今阖宫大乱,你我与其在这里等着外面的人审判生死,何不直接杀到北门,将长乐宫奉与太子?右卫将军无能,送命的怎么着也不该是我们。黄花大闺女左右都是嫁,趁着名声没臭,咱们就嫁个官最大的。”

    小卒们一聊起来就爱聊到下三路,几人闻言都呵呵笑了起来,看似调侃的气氛中,每个人却都流露出了认真思考的目光。

    长乐宫北门高阙内,杨宁面色阴沉,对于薛琬和王济满满的恶意,留给他的选择越来越少。陈霆奉诏入长乐宫,他阻止了,这是违命。皇后死于内宫,他现在才知情,这是失职。他就这么被两个唯恐天下不乱的逆贼裹挟着,如果他不能将此二人枭首示众,将会面临第三重罪责。

    “先派人去司徒府,请吴太保入宫主事。”杨宁道,“再撤出一部分北门宿卫,封锁皇后殿宇,将宫人控制起来,等太保亲自审问,不能再让他们逃了。”

    一通军鼓后,部分北门宿卫已经前往皇后宫中,然而正当杨宁想要静下来沉思稍许时,只听阙外响起此起彼伏的喧哗声。

    “皇后为贼人所害,我等受右卫将军胁迫,封锁宫宇!”

    “请太子卫率入宫,替我等做主啊!”

    此时,一名亲随入内,乃是太子乳母李氏的儿子罗文敬,亦是杨宁的女婿。“将军,宿卫叛变,要夺取宫门,快要镇压不住了!”

    杨宁当即披甲,夺门而出。然而看到宿卫们刀剑相向的景象,鲜血从城门石阶上汩汩留下的景象,他当即道:“北门将失,快,先随我冲出去面见陈霆将军!”

    “杨宁老贼要弃我等而逃!”

    随着众人再次喧哗,人潮便涌向高阙,一瞬间将杨宁极其扈从彻底湮没。

    狂风四作,所有的枝叶都将被卷入其中。半个时辰后,杨宁和罗文敬的尸身便被悬至长乐宫北门。

    王济身上负伤,不宜与薛琬同行。因此薛琬先去上林苑与舞阳侯碰面,集兵入宫。而王济此时根本没有前往司徒府,而是在附近绕了一圈,带着掌控的一众宿卫来到了中书署衙。

    中书署衙竟无一人。

    王济只觉背脊发凉,然而仍镇定地下令道:“搜出所有诏令副本,将近一月的中枢和京畿附近的调动诏令都找出来。”

    柜子的锁被统统砸开,一份份符合条件的诏令副本被取了出来。王济坐在案前,快速地将这些副本浏览,最终将目光锁定在最后四份诏令上。

    这四份诏令拟招日期都是今日。第一份诏令,乃是令靖国公、护军将军入宫勤王。第二份诏令,乃是令命太子督中外诸军事,守护宫城。第三份诏令,乃是令京兆尹卢霑接掌尚在长安城附近的护军将军部。

    当王济展开最后一封诏令,先是一惊,随后发出一声声瘆人的冷笑声:“未曾想司空、司徒二公俱要死于老贼之手啊。”

    王济笑纹却似腾纹,双眉紧蹙,五官扭作一团,口中喃喃道,“只恨我儿才智竟为此阴狠之君所用……我能做什么……能做什么……”

    陆昭立于未央宫钟楼前,远远看着父亲的队伍浩浩荡荡的走进司马门,随后那扇大门便关闭了。

    一名小内侍走到陆昭跟前:“是太子妃?”

    陆昭回过头去。

    那小内侍走上前道:“奴婢刘达,太子妃叫我小达子就成,奴婢师父是内侍正监刘炳。”

    陆昭点点头:“你师傅跟我说过你。”那日她见过薛芷,去皇后宫中探病,皇后便将刘炳被皇帝召进宫复位一事、以及可靠的联系人一一告诉了自己,同时也将皇后的印玺交给了自己。

    小达子继续道:“皇帝听到哀钟响了,师傅就让奴婢过来看看。”

    陆昭问:“皇帝身边现在都有谁?这几日出入宣室殿的中书属的人都有谁?”

    “皇帝身边现在就师傅一个人侍奉,殿外也有陈将军安排的殿前卫。”小达子道,“这几天出入的中书属的人里头,就只有中书监一个人。今天下午的时候,奴婢送中书监从未央宫南门出去的,至于出没出宫,奴婢就不确定了。”

    陆昭飞速思考着,皇帝任由薛琬和王济在长乐宫胡作非为,就是要让局面在短时间内彻底崩坏。皇后不过是一个诱饵而已,王济和薛琬以为自己握住了大义,但其实迎接的是高楼大厦无可遏制的崩塌。最后皇帝一纸诏书,召父亲入宫,则是要让陆家和汉中王家各自兑掉手中的砝码。

    世家大族执政已久,看似平衡,但对于国家本身而言,早已是胎病难除。君王得国不正,臣子奉孝而不奉忠,利益通过中枢和地方的拉锯或病态地嫁接,或畸形地做大,每一次兵变看似解决了上一个问题,却又启动了下一场灾难。皇帝想要将无尽的诅咒终结,就要对世族进行一次彻底的清洗。

    汉中王家将要被清洗掉,那么自己家呢?

    她需要找到拟招的王峤,只有他才知道诏书的全貌。她甚至明白为什么魏帝要用王峤而非寒门出身的魏钰庭。沾满世族鲜血的双手不可能为下一个帝王的执政,而出身陈留王氏的王峤将代替魏钰庭,承担所有的血孽和来自其他世族的憎恨。她甚至敢断言魏帝会毫不犹豫的让中书署衙留下这些诏书的副本,哪怕他这个皇帝被士大夫们以邪恶的形象写进史书,他也要把这个唯一的知情者及其背后的家族,证据确凿地钉在新君接手的审判台上。

    王峤发完诏书后必然已经意识到祸事,现在不会坐在中书监等死。薛琬和王济应该已经去西面的上林苑集兵准备做最后的挣扎,中枢官署就在他们的必经之路上,中书监必然早已被他们掌握。

    她必须赶紧找到王峤,找出下一个杀戮执行人,来救出父亲,来终止这个无尽的黑夜。

    第332章 杀招

    陆昭最先断定皇帝不会让王峤出宫。如今宫变在即, 皇帝本身就把自己摆放在了一个可以随时牺牲的位置,那么太子和中书就必须居于皇帝近畔,随时待命。现下, 中书印在王峤手里,皇帝绝对不会允许让王峤带着尚书印离宫。

    再以王峤的角度来看, 王峤已经知道自己陷入了怎样的危机之中, 他是皇帝实施这场杀戮的协助者,诏书上都有中书的签字和加印。当所有事情尘埃落定后,王峤一定会被推出去, 去接受世族的全部怒火,即便是陈留王氏也不会维护他。王峤想要平稳着陆, 必须要投靠一个此次宫变的既得利益者。

    最大的既得利益者当然是太子,但是太子身边已经有魏钰庭了, 本身又与皇帝站在同一立场,必不会接纳王峤。那么王峤只能尝试投靠太子的嫡系。现下, 冯氏兄弟和邓钧既没有情分也没有必要去接纳王峤,唯一可能的就是吴家。吴玥现在是太子卫率, 一手提拔, 已经算得上是嫡系。吴淼身为太保,名义上也是太子近臣。吴家与陈留王家有联姻、有乡谊,于情于理, 都是投奔的最好选择。

    “小达子,咱俩换身衣服。”陆昭与一行人来到一间稍房外。

    “可是奴婢……奴婢腤臜。”

    “人食五谷,生老病死, 皆有形骸伛偻之日, 涕唾腐秽之时,哪个就干净到那份上了。”陆昭道, “没时间了,快换。”

    片刻后,两人换了衣服出来。陆昭一身内侍的装扮,腰间是各种通行挂牌,一个不落,乍一看倒还真是个俊秀的小宦。小达子则穿着一身太子妃的朱红时服,外头还披着陆昭的裘衣。御前侍奉的人模样都不差,乍一看也是个有喉结的如花姑娘呐。陆昭先出来了,小达子捧着陆昭的钗环首饰,也颤颤巍巍地跟了出来。外面几名护卫看着小达子,忍不住笑开了。

    “别跟出来啦,赶紧躲进去。”陆昭回头指指那间稍房,“事后若有人问起来,你就说太子妃被叛军追杀,你是为了救太子妃的命和太子妃换的衣服。他们不会为难你的。”

    “嗳。”小达子答应着,乖觉地走进了稍房。

    这时候,去中书署衙打探的人也回来了:“王峤已经带人去了中书署衙,将中枢围了起来,兵力看着不少。”

    陆昭点头道:“那咱们赶紧走,去司徒府。”

    有了御前内侍的通行牌,陆昭一行人可谓畅行无阻。如今的未央宫就像一个无人驻守的庄园,只要带兵,硬闯都能进,偏偏皇帝稳居禁中,下诏各方,这是要把未央宫当做一个斗兽场。

    陆昭稍一露面,很快便被请入了司徒府。此时吴淼已一身戎装,坐于堂中,正中央是长安宫城的布防沙盘。陆微、王赫二人侍立左右,而王峤也在席间,眉宇间不乏焦急。对于王峤的出现,陆昭并不诧异,但当她看到陆微时,不由得疑惑起来。

    未等陆昭见礼,吴淼便对陆微道:“去告诉你姐姐吧。”

    待陆微走近,陆昭才看见陆微满面泪痕。只见他从袖中掏出一枚白色木兰珠花,对陆昭道:“阿姊,母亲她已被毒害于家中。”

    陆昭听了一愣,却并没有说话,默默接过了陆微手中的珠花,而后退了半步。她全身冰冰凉凉,往后退了一步,后背抵住了一根柱子,却觉得只有影子在依靠,一条脊背都空落落的。

    陆微赶忙扶着陆昭往坐榻边挪,却发现她的手臂都已经抖得不听使唤,整个身体竟似脱线人偶一般,跌到了坐榻上。

    陆昭恍惚着,耳边陆微仍在说:“父亲奉诏入宫,才出门没多久,家里就出了事。云岫和钟先生发现的,下毒的人已经咬舌自尽了。我骑马找到父亲,父亲原本想让我出城回扬州,听到钟声后,便让我在司徒府等你。没想到姑母也……”

    陆昭听着也只能点头,下意识的去找帕子,却发现眼睛里干涩涩的,一滴泪都流不出来,手也抖得厉害,干脆又放下了手。她静静的把脸埋进手臂里,每个人已经或正在离她而去,而她竟无力阻止。

    这时,王峤在一旁轻轻的咳了一声,现实又好似把陆昭拽醒了。窗外朔风正劲,拍打着窗户,陆昭反倒觉得心里静了一些,问王峤道:“陛下最后一封诏书写的是什么?”

    “陛下下诏,令渤海王、太保、太常高宇初还有臣入宫侍疾。”王峤道。

    “这是什么意思呢?”吴淼也不禁凝眉沉思,“如果陛下只是想引渤海王入彀,一举消灭叛逆,为何要特意诏高宇初?仅仅是为了顺带除去渤海高氏?为什么不请王济和薛琬?”

    王峤也皱着眉头:“是啊,诏书里也没有舞阳侯。”

    宫变之际,如果一封诏书诏一名皇子入宫,外加一名外朝三公、一名中书,可以说是已经确定了接班人并且钦定了下一朝辅臣。这一纸诏书下去,必然会营造一种渤海王阵营已经胜利的气氛。但是相比一个毫无危害的高宇初,很明显,王济、薛琬和舞阳侯秦轶在威胁程度上和资历上,更适合上这个名单。

    “不,我们都想错了。”陆昭冷静道,“陛下的目的是清洗世族,如今宗王稀少,已是强枝凌干的局面,陛下不会太过逼迫渤海王。这个诏书并不是要引渤海王入彀,而是要引高宇初进入未央宫。渤海王作为王济等人的最后筹码,在局面不确定的情况下绝对不会轻易涉险。必然是事成之后,王济、薛琬等人亲自迎入正宫继位。在不确定的情况下,渤海王派高宇初入未央宫察看是最稳妥的。”

    陆昭走到沙盘前,指了指分别代表镇军营和中军营的两股力量:“我先前在钟楼上观望,父亲带的兵马大概有五千人左右。王济、薛琬、舞阳侯三者的兵力,一定是比护军府外加司徒府的军队要多的多。按照最理想的情况,护军府、司徒府不敌,家父和司徒或许都要殒命于此,最后由太子所率的东宫卫收尾。但这只是理想的状况,权谋并非招招算定,如果护军府和司徒府联合起来,真的能守住未央宫门户,那时你我两门坐拥保皇功勋,功在太子之上,日后岂非更加畸大?届时皇帝要怎么办?”

    “高宇初是皇帝抹杀我等的最后一手?”吴淼紧皱眉头,愈发得想不通,“可是他手中又没有兵权。”

    “不,杀一人何须百万雄师?三五壮士一白刃,亦可血流三尺。”陆昭抬目看向吴淼,周身都散发出冷冰冰的气息,“对于你我两家来说,杀掉最重要的那个人,便足够了。”

    吴淼闻言,也后退几步,缓缓坐回到榻上。杀掉陆振,因为陆振是唯一一个当过吴王的人,本身就是一个极为强烈的政治符号。他的存在,本身就会引起各方遐想。假设陆家谋求复国,如果仅仅是陆归举旗,那么其作为帝婿,作为从来没有当过吴王的人,效果本身就弱了一层。如果是陆振执起吴国旧旗,那么追随的人、引起遐思的人、借势而起的人,就要多的多。

    而对于吴淼自己来讲,他走的是军功派的路线,且由于吴玥常年在外,这部分人脉并不能及时传到他的手上。一旦吴

    淼身死,那么大魏军功体系的人脉中,吴玥所能继承的就会少上许多。

    陆昭继续道:“高宇初本身不是这场杀戮的行刑者,皇帝让他出现在未央宫里,是为了让他看上去是那个最后的行刑者。如果司徒和家父在这场宫变中安然无恙的话,必然是要入正殿受陛下召见的吧。家父是司空兼任护军将军,司徒亦是三公之身外加使持节。太常是掌管大礼的九卿,司徒可知,《世语》里有一节,‘三公领兵入见,皆交戟叉颈而前。’当初曹操将讨张绣,入觐天子,时始复此制。曹操自此不复朝见。”

    “杈礼。”王峤熟悉礼仪典籍,此时第一个反应过来,“若国公、太保以此礼觐见,亲兵俱在外,皇帝便可令死士伏击,诛杀二公。若国公、太保不从此礼觐见,那么就是乱礼,就是权臣凌逼皇帝,亦可以谋逆罪论处。”

    吴淼在司徒府守候整夜,不敢懈怠,此时眉宇间也露出了些许疲惫,更多的则是哀伤。他阖目叹息:“败以殉国,胜亦死身。君臣纲常,人情冷暖,不意竟至此。”

    “得去阻止高宇初入宫。”陆昭忽然站了起来,“现在就派兵守住各个出入口。”

    然而陆昭话音刚落,便有人在外回禀道,宫里来人宣诏了。

    陆昭乔装,显然也不适宜在此处露面,便赶紧退到一架屏风后面。片刻后,宣诏的内侍入内,果然是诏吴淼等人入宫。吴淼应了诏便问:“不知高太常那里中贵人可去过了?”见那内侍有些怀疑,便连忙补充道,“啊,我等既临危受命,自然要一同觐见比较好。”

    内侍道:“哦,不必了,高太常在职,奴婢先去高太常那里传的诏命,现下高太常已经从南门入宫了。司徒和中书即刻领卫率,随奴婢入宫吧。”

    第333章 夜潜

    陇山之上是浩瀚苍莽的高原, 陇山之下则是一衣带水的平野,朔风带着一缕鲜血腥咸的气味,在悬崖峭壁之下翻涌着。新平郡的狼烟与零星城池散落, 这一切都被峭壁上的一双眼睛注视着。那些冲下陇山的褚潭大军即将横死在渭水边,而清扫出来的战场即将迎来秦州军与司州军最后的决战。

    “将军, 我们为何不在新平直接击溃褚潭?”范玄之恨不能亲自手刃褚潭, 将其捂死在新平。

    陆归将地形舆图一卷,交给了范玄之,看了一眼山云与渭水的一线分野:“云在天外, 谁都不会觉得有一天雨会落到自己的头上。褚潭的军队不至三辅,那些与汉中王氏暗中交好的世族就不会冒头, 那些想隔岸观火的世族就永远都不会表态;宫城内的君王还会继续玩弄权术,朝堂上的政敌永远都会觉得我们应该相忍为国。史书上的慕容俊按兵不动, 就是等冉闵把河北践踏干净才出手。他们没有感受到威胁时,你替他们解决掉了潜在的威胁, 他们只会视你为威胁,站在道德的高地上对你指指点点。当他们被威胁到生命时, 即便你最后一个出现, 也是身披光辉的拯救者。不到最后一刻我不能出手……不然父亲就白白牺牲了。”

    陆归的胸口处,还收着父亲差人送来的信。父亲毅然决然地遵从诏命,带领五千护军府的人入宫, 就是要用生命做最后的置换。他要引诱敌人最疯狂的攻击,让所有的关陇世族做一次最后的表态。让战争给陆氏阵营的内部做最后一次整肃,以此来换取关陇世族数代的效忠。自此之后, 陆家不负君恩, 血亲不留,国慧不受。

    范玄之此时了然, 但他也明白,按兵不动等着最后一个冲上去,这个套路看似简单,但对陆家统御能力的要求也是非常之高。整个秦州军四万兵力静静等待,面对可以轻而易举击溃叛军的时机仍能听从主将的命令,没有怨言,没有营啸,没有哗变,秦州境内没有一家反对,甚至南、北凉州都对秦州的行动表示支持或不愿干预,这便不是一般的势力可以做到的。

    成事的底色既有陆归这种名将的统军素养,也有秦州境内军民上下一心的,有当年钟云岫等人筹谋物流水运,也有陆昭制定的军功授田之策与对西北世族人心的整合。

    “只可惜,可惜苦了关陇地区的百姓,苦了千千万万的生灵。”

    权力的高塔上,永远是上层踩着下层的资源,顶层看着底层厮杀攀爬,偶尔顶层还会为这种厮杀冠以“平等进取”的美名。当历史的车轮无情碾过,跑得慢的人成为车下尸,跑得快的人一生疲于奔命,那些跳上车的人大多也都踩着同时代人的尸体。

    初入权力场的范玄之仍忍不住慨叹,而陆归早已学会不露声色。

    一只猎鹰稳稳地落在了副将张牧初的手臂上,陆归接过解下来的字条,道:“王叡已过函谷关、秦州军全军下陇!”

    “既如此,烦请中贵人稍后,我先把府内事务稍作交待,便立刻整军随中贵人入宫。”司徒府内,吴淼先将内侍请了出去,陆昭这才从屏风后走出来。

    吴淼笑了笑:“年过花甲尚能为国死躯,倒也算得上体面。司徒府便先托付给东曹了。”

    此时在一旁沉默不言的王赫向前一步,一个七尺高的彪壮男儿也不由得留下一行泪来,他一边拉住吴淼,调门也不小:“太保莫去!晚辈这就去灞城门找吴大哥,和吴大哥率兵入宫。太保不要管院子里那个老阉货。到时候吴大哥和我功劳也立了,我俩又不是三公,我不信皇帝他能给我们俩弄什么杈礼,到时候又能奈我等何?”

    王峤闻言却气得跺脚道:“你个憨货,二公与我即便身死,也足够遗泽家族。若真像你说的那般,太保身为三公却临阵抗旨脱逃,世祚安能延续荣耀,只怕子侄后辈都要为人所唾弃!”

    “人都没了,还要世祚干什么?”

    “你……”王峤被王赫噎了一口,也知道是对牛弹琴,“你快回吴卫率处吧。当初你还自称陈留王氏,就这点觉悟,我都不好意思戳穿你。禁中我自与太保去,你们守好门户,保全自身才是。”

    “不成!”王赫道,“我虽属太子卫率,但现在是太保所领,自当保护主将安全。”

    王峤与王赫正相执不下,陆昭忽然道:“我有一个办法,若成功,至少可以救出太保。”

    院子里,传诏的太监还在焦急地等着,忽然被一众亲兵从背后捂住了嘴,随后五花大绑地捆进了院子里。与此同时,陆昭仍是内侍打扮,王峤则手里捧着诏书,王赫则护卫在后。

    “陛下命我宣诏,召中书监入宫。”陆昭一边说,一边将一应通行牌符交到宿卫手中。

    宿卫一一查验,也觉得并无异常,便放了陆昭和王峤入内,但却把王赫拦下了。

    “诏书上可没说让太子卫率的人入内啊。”宿卫认真起来。

    陆昭道:“诏书上说让太保领兵,领的自然是卫率的兵啊。”

    “这不成。”宿卫道,“他就一个人,也没跟着太保。”

    王峤此时也有些着急了:“兵尉权且通融一二,他到底也是太子的人,这个节骨眼,计较此节,壮士,你在自没青云之路啊。”

    宿卫却仍不放行,不过语气却有所和缓:“想要入宫也可以,但要先向光禄勋投书请见。”

    陆昭首先便确认这名宿卫已经不是左卫将军陈霆的人了,陈霆部的人都是原来她殿中尚书的兵,不认识她的至少也认识王赫。人换了,说明父亲现在应该已经全盘接手了未央宫的宫防。她很想再见父亲一面,当面陈明自己的对策,但她既怕这些宿卫里有魏帝的暗哨,又怕父亲因她涉嫌,生生把她赶出宫去,因此也就没有表明身份。

    一旁,陆昭和王峤还在想办法,这时王赫却从怀里摸出一张字条,对侍卫道:“今日我确有公务,已在光禄勋处投书,这是加印的回执。”

    侍卫讶异地看了看王赫,又辨认了回执,确认无误后,便挥了挥手:“那你也进去吧。”

    几人入内后,陆昭和王峤都忍不住问王赫的回执是怎么来的。

    “嗨,是韦光给我的。”王赫道,“先前上林苑文武宴上,我替他张势出头,后来他给我弄了个光禄勋的投书回执答谢我的,特意把日子空着呢。”

    “这么给你面子?”就连陆昭也觉得这个馈赠冒险得过分了些。

    “哪里是给我面子啊。”王赫笑得憨憨的,“这是给太子面子呐。吴大哥手里也有一张。”

    陆昭也笑了:“我说呢,让你们演戏,怎么还演出真感情了。”

    “演什么戏?”一旁的王峤听得一头雾水,却被两人打哈哈遮过去了。

    未央宫南阙炬火明亮,陆振伫立城门之上,望着已经从西面暗入宫城的一众叛军。叛军人多势众,准备也十分充分,不乏云梯和宫城器械。人流涌入宫城后,旋即被高大的城墙遮挡,在夜幕的遮掩下如同无声无息的厉鬼,暗暗向未央宫逼近。

    五千对一万五千,如此悬殊的差距足以让人心生绝望。陆振仍安抚着将士们,太子的援军就在未央宫外,但他心里知道,在自己打光最后一个兵卒前,皇帝不会让任何一个人来援助他。死亡正在悄无声息地靠近,而他仍要努力给他的将士制造幻觉——他们所效忠的君王与国家无愧于他们。

    城门上已经开始有人窃窃私语,己在明,敌在暗,黑夜中铁甲的摩擦声同样损耗着每个人的理智和耐心。

    “所有城门皆已关闭,所有防御器械也已就位。”张文烈作为陆振在吴国的御前侍卫,此时仍在贴身保护着旧主。他们一主一仆,同样都是把未来的希望交到了孩子们的手中。“敌人人多势众,行动变幻莫测,是否要先点燃沥青,放下去看看情况?”

    陆振却扬手道:“雕虫小技罢了,拥有三倍兵力却要依赖诡道,必非堂堂正正之师,敌人军心不稳。”对于他来说,这场战役的胜利已经不再重要,沥青这种防御物资他不想用在定策上,但却要为追随自己的士兵在关键的时候多争取一些时间。

    片刻后,城下响起了震耳欲聋的军鼓声。陆振看了一眼城下的旗号道:“分出一些兵力守住东阙,这是敌人的佯攻之策。方才斥候来报的先行部队不是这个旗号。”

    此时又一名斥候跑了过来,道:“回禀护军,吴太保已率宿卫固守东阙附近,请护军全力驻守西、南二向,待敌军疲敝,太保便会奇袭敌众。”说完又将一封信交给了陆振。

    陆振接过信,看着上面的熟悉的字迹,深吸了一口气,眨了眨微微酸涩的双眼道:“将东阙的守备移至西门。”待传完指令方才对张文烈低声道,“你去殿前,看看昭昭在不在那里。”

    第334章 诀别

    暴雨夹杂着冰雹倾盆而下, 遮天蔽月,四周也渐渐变得水汽凝重,目之所及, 不过身前尺余。陆昭、王峤和王赫不得不沿着小路,先至宣室殿主殿群东面的望楼, 再至宣室殿。刀剑的碰撞声、士兵的厮杀声已被冰雨的声音掩盖, 唯一穿过雨幕的是浑厚的鼓角,如同猛虎孤军奋战的怒吼。

    前方已经开战,斥候和殿前的内侍们也相继在宫宇之间狂奔传信, 没有人将注意力放在这三个人身上。三人畅行无阻地到达了宣誓殿前,陆昭一抬头便望见了满面焦急的刘炳。

    小达子去了这么久还没有回来, 刘炳也知道出了事,然而怎么也没想到陆昭会跟着混进宫。刘炳先对王峤道:“中书监稍后, 奴婢这就去禀报。”随后对陆昭道,“你随我来。”

    刘炳带着陆昭绕到了后殿。前殿负责侍奉茶水的房间有人, 后殿有个存放杂物的房间,里面存放着皇帝不爱喝的茶叶, 不常用的笔墨, 还有几件供宫人临时替换的旧衣。原先皇帝身旁有宫女侍奉,但是自永宁殿之乱后,皇帝便下令御前不再用宫女了。

    陆昭一路走过来, 身上全湿透了,冷冰冰的。刘炳先寻了一套衣服给她,这才一脸无奈地问:“太子妃, 祖宗, 这个时候了你怎么来这儿了?”

    “高宇初在不在里面?”陆昭用手抹了一把湿漉漉的额头,问道。

    刘炳撇头叹了一口气:“就在里头呢。”他转过脸, 早就猜透了的样子,“太子妃你想混进去也没用,陛下根本就不让外人进。”

    自太常高宇初入殿后,除了刘炳和皇帝安排的十几名亲卫之外,就不再允许旁人入殿。将要发生的事情并不美好,知道的人也越少越好。

    “那能不能让高宇初一个人出来?”陆昭又问。

    刘炳摇了摇头:“甭想。刀斧手、执礼的侍卫都是陛下的亲信,高宇初他也想逃出来呢,陛下能允许?别说出来,就是出恭,也得让人看着,拿桶蹲在殿里头。”刘炳又找出一副钗环给了陆昭,“等复了命,奴婢再找人送太子妃,这地方可待不得。”说完,刘炳便出了房间,赶忙往正殿去了。

    进殿的时候,刘炳的手里捧着满满的一碗汤药,小心翼翼地端着,慢慢走到御床边,道:“陛下,该进药了。”

    以往魏帝都会喝下,然而今日,干柴一般的双手刚伸到一半,复又垂下:“罢了,不喝了。太保他们到了没有?派出去打探消息的小内侍们回来了没有?”

    刘炳道:“回陛下,太保人还没到呢,想来是外面开打了,太保不好轻动。打探消息的人也都回来了,长乐宫出了事,皇后薨了,右卫将军部哗变,杨将军被乱军掩杀,人还吊在城楼上呢。”

    “是了,都走了。年轻的时候,曾在朕身边的人,都走了。”魏帝喑咽着,干涸且布满血丝的眼角有了些许湿润,“朕与他们最亲密,但还是利用了他们,负了他们,现在就剩你啦,刘炳。你说句心里话,你恨不恨朕。”

    刘炳红着眼,把药碗放在了一旁,埋下身子道:“奴婢从来都不恨陛下,君有君任,臣有臣节。” 刘炳苦望着魏帝,“陛下这几日太累了,奴婢扶陛下去后殿歇歇吧。”

    “仗没打完,朕不能睡。等外头打完,朕还要见国公他们。”魏帝一直警惕着。

    刘炳道:“那奴婢给陛下灭几盏灯,陛下不睡,好歹眯着,外头的战报,奴婢让他们该报的还接着报,也不耽误陛下决断。”

    魏帝兀自点了点头,这才安心地阖上双眼。

    刘炳长吁一口气,赶忙去宣室殿外,对王峤道:“陛下睡了,中书监先委屈着,在廊下等一等吧。”说完又交给王峤、王赫一人一件氅衣。

    这时,张文烈亲自过来了。刘炳赶忙上去拦了下来:“将军快先随我来吧。”

    刘炳将张文烈引至杂物间内,道:“将军快带太子妃离开吧,晚了就来不及了。”

    “我不能走!”陆昭当即跪下,道:“还望张伯伯替我面陈父亲!”

    张文烈面容沧桑,望着自己一路看到大的女郎,将陆昭扶起道:“小主公请讲。”

    陆昭从怀里掏出那支白色木兰珠花:“请转告父亲,此赠不敢忘,必有所报。”

    张文烈将木兰珠花拿到手中,点了点头,然后对刘炳道:“前方还有战事,大门不宜轻开,正监就让太子妃先躲在这里吧。”

    雨水冰雹的天气,对于攻守双方都是考验,只不过守方占据地利,优势更大一些,因此交战时薛琬一方的攻击并不猛烈。但随着褚潭已列阵渭水、王叡已渡潼关的消息而至,城下的叛军也变得士气高昂了起来。

    疾风暴雨之下,防御用的弓矢已经无用,进攻方的云梯虽然搭起来,但爬上城墙的人不多,刚登上城头便被防御的宿卫斩下首级。于是,僵持许久后,双方便围绕着城门展开进攻。破门用的巨锤已然准备就位,黑暗的雨雾中,巨大的野兽冲撞着大门,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仿佛大地都在摇晃。

    张文烈回到陆振身前。

    “如何?昭昭在那里吗?”陆振问。

    张文烈将那枚珠花交给了陆振,道:“小主公让我转达主公,说,此赠不敢忘,必有所报。”

    陆振忽然一脸震惊,他又取出了那封信,再次看了一遍。最终,陆振抬起头,望着天穹雨幕,雨势渐渐小了,黑色的浓云随风变幻着形态,让人咂摸不投。陆振笑了笑,道:“临别之际,能见我儿有此心智,死又有何憾?只是我江左琼枝怎能死于囹圄,麒麟嘉儿怎能与狴犴为伍。皇帝啊皇帝,烈勇薄名不过粪土,待我献首君前,你我再看谁是丈夫!”

    说罢陆振走到城垛前,拾起一支敌军用的投槊,对张文烈道:“告诉各门,自此之后,殿前的军报都只从这里走。”

    魏帝半躺靠在御床上,外面每隔一刻便有人汇报战况。

    “护军部斩敌一千。”

    “护军部已斩敌两千,摧毁云梯一架。”

    “护军部斩敌四千,敌方稍退,摧毁云梯三架。”

    ……

    “护军部联合司徒府合力斩敌六千,敌方云梯尽毁。”

    魏帝猛然睁眼,从御床上惊坐而起,对刘炳道:“快,快,先诏二公入宫。”

    刘炳道:“陛下,司徒在城外,城门一旦打开,敌军就会攻进来啊。”

    魏帝心里一阵发虚,思索片刻后道:“太子那边怎么样?”

    刘炳道:“回陛下,太子那里压力不大,但一直在请求入宫,和国公一起协防未央宫。要不陛下就让太子入宫吧……”

    然而刘炳话音刚落,魏帝便起身一脚踢到刘炳身上。魏帝虽然身体虚弱,但刚才那一脚也用了全力。刘炳直接从御阶滚下,摔倒后,也顾不得疼,连忙跪地,磕头如捣蒜一般。

    魏帝冷冷道;“你不必劝朕,朕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 说完便走到案前,亲书了一份诏令,交给殿中一名亲卫道,“你去传朕手谕,让陆振现在就来宣室殿。”

    未央宫外,元澈正在宫城西门督战。敌军仍在源源不断地涌入宫城,褚潭的部队也已渡过渭水,他现在必须想办法,重新把上林苑夺回来,断绝敌军的联络。

    他派出的的人仍没有发现陆昭的下落。元澈有一种不好的预感,陆昭已经混进未央宫里去了。他一直在上书父皇,请求入宫与靖国公协防,希望父亲放下最后的执念,放过陆振,然而那些上书只得到了一个回答——不允。

    元澈道:“既然不允,那孤便亲自去城下请靖国公打开城门。”

    刘炳立于殿外,夜色下,陆振在张文烈和传诏侍卫的陪同下行至阶下。陆振一身戎装,铠甲上不乏杀敌染上的血迹,在宣室殿幽幽灯火的照耀下,显得黑暗而瑰丽。他与副将张文烈跪在殿前,两人皆如雕像一般静止不动,头上的缨绶翩翩逐风,黑夜在此时似乎又重新归于寂静,只听得两人平稳的喘息声。

    传令的侍卫正要带人入殿,刘炳忽然向前一步道:“皇帝陛下尚在病中,先请靖国公前往后殿除去甲胄,洗一洗脸,再去面君吧。”

    侍卫本是杈礼的执行者,对接下来发生的事心如明镜。临走之前干净体面似乎也并无不可,不过他也并不放心刘炳,随后道:“既如此,那也随你们去后殿。”

    刘炳知道拗他不过,便连忙答应了,而后扶起陆振道:“请国公随奴婢来。”

    刘炳带二人进了后殿,然后朝旁边的屋内喊了一句:“小达子,出来,替国公除甲洗面。”

    陆昭在屋内听见,只觉心里一沉,眼泪早已不住地在眼眶里打转。她在屋内寻到了铜盆,又去水房舀了水,最后小心翼翼地躬着身子,走到了自己的父亲面前。

    陆昭开口道:“劳烦国公抬抬手,奴婢帮国公除去甲胄。”

    陆振慢慢抬起了双臂,双眼亦迎上了女儿满是泪水的目光。

    第335章 余者

    陆昭将父亲手中的投槊接过, 放置在一旁。随后,甲胄被一片一片除去,没有了瑞兽云纹, 没有了铁甲皮革,人的身躯其实柔软得可怜, 也平凡得可怜。

    将甲胄除了, 陆昭便挽着父亲坐到一旁的蒲团上,接着给他梳头。挽好了发髻后,又绞了帕子替他净了面, 对着镜子将簪冠重新戴好。最后,又用一柄小齿梳子小心翼翼地替他梳好了胡须。

    “我有个女儿, 和你一般大。”陆振的声音有一点沙哑,但镜子里却分明带着笑意。

    陆昭的手抖了一下, 不知不觉地背过身去,假装拿梳子去蘸清水, 却慌忙的揩了一把眼泪。

    陆振仍自顾自地讲着:“她自幼性子冷淡,凡事又偏爱一个人扛, 既不诉苦, 也不求告。我也曾看她溪头调膳,花下秋千,只是身上担子重, 因此也快乐得颇为艰难。其实世上也有朴实的快乐,安宁的人生,对于有些人而言, 只不过需要一些好运气, 但对于另一些人,则需要献祭一生。她小的时候, 我从未给她过这些快乐,现在她长大了,我相信她也不再拥有选择这些快乐的能力了。”

    是。她见过权力场上最丑恶的嘴脸,但还是义无反顾的投身其中。她允许男人进入她的身体,却并不想做任何人的妻子。她知道,自己就是一个有欲望的人。小时候,她有郡主的头衔和广袤的封地,长大后她获得了权臣的烙印,并与一名未来的皇帝成为爱侣。但她还想要更多,欲念的狂潮所侵蚀的阴影,无法在小小的宫宇内和一段简单的关系中延展开。带着这些持续内耗,对于她来说无异于毁灭。

    陆振慢慢站起身,那一边,侍卫也说该走了。这时陆昭抬起头,看到父亲眼睛仍驻留在自己身上。一刹那,她忽然发现自己的那颗心变得又皱又小,连身体都有想要变回儿时那般弱小的欲望。她张了张嘴,想要叫一声父亲,却见父亲向自己施了礼道:“多谢中贵人为我梳洗。”

    陆昭将那枚原本已很脆弱的心咽了回去,拱手施了一礼,却惊觉自己竟按照习惯,用右手压了左手,连忙又换了过来,重新施了一次礼。

    陆振笑了:“男子抱拳拱手左压右,因右手主杀、有力,以左压右,是为制约。有制约的力量,才是你能使用的力量。”说完,陆振拍了拍陆昭的肩,对刘炳和那名侍卫道,“劳烦二位带路吧。”

    陆昭抬起头,她不能再清楚地看到父亲的面容,那片背影永远消失在一片模糊的光亮之中。

    陆振重新回到正殿前,大门轧轧打开了,诡异的灯光下是两列执戟戍卫。身后的大门关闭了,陆振一步又一步向前走着,他扛着家族的重担,一生不敢言累,知道此字一出,便是满盘皆输。他艰难地筹谋去向,甚至无法看见来路。他只知道,即便高山再险峻,他也要走出一条路,即便形势已至危亡,他也要想办法突围。

    人心变化万千,危关重重复复,铁戟交叉在颈前了,刀剑挑在腋下了,大殿的巨柱将光影分割,如同无数个黑夜与光明的交替。最终,刽子手遮挡了御座上真正的刽子手,带着那柄长刀,迎面奔袭而来了。那片幻影中,陆振也终于看到自己的儿女们接过了这柄荆棘权杖。

    行刑者的手法干净而利落,陆振的胸口被一刀贯穿。他重重地倒下,血流慢慢涌出,目光也渐渐暗淡。

    魏帝就这么看着陆振,他死命地盯向那双眼睛,那双眼睛也好似盯着他。帝王与帝王的厮杀,父亲与父亲的对望,赢的纵然是他们的儿女,但在历史江山中,他们不过是提前堆上去的两具枯骨,仅此而已。

    突然,远处传来轰的一声,魏帝猛然惊觉,忙道:“快出去问问,外面怎么了!”

    几名侍卫连忙打开殿门,然而就在这一霎那,张文烈与王赫二人突然扑杀进来。张文烈本是勇将,王赫更是有跳荡之功,场面可以称之为虐杀、执戟者、执刀者、行刑者,还有太常高宇初,俱被屠戮干净。

    王峤也旋即步入殿中,对着外面仍驻守的殿前卫大喊:“执礼宿卫作乱,谋杀国公,我等入殿诛逆,余者弃械,俱不问罪!”

    殿前卫有陈霆部的人,也有护军府的人,此时听到王峤喊话,不由得放下武器,不敢上前。而已经站在殿前的,望见殿内残忍的一幕,也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靖国公陆振被长刀贯穿胸口,两手死死地攥着交叉在颈部的两支大戟。众人不禁开始联想,为什么高宇初经有如此大胆,当着皇帝的面犯此恶行。为什么皇帝如此固执,将原本的殿前卫驱散,换成了高宇初的人。一个显而易见的答案,浮出了水面。

    此时,张文烈才慢悠悠地走出大殿,仅留王峤等人在内,关闭了殿门,随后向外面这些宿卫下令道:“众人归岗,继续值守!”

    魏帝冷冷地看向王峤:“中书监既然来了,便为朕拟诏吧。”

    王峤却不看他,转身望向后殿的方向。这时,陆昭手执投槊走出,她将槊立于书案边,然后翻看着堆积在案头的文移,最后取出皇诏所用的锦帛卷轴,开始提笔书写起来。

    模仿皇帝的字迹对她来说并不难,魏帝的字方正阳刚,而所谓阳刚,不过是算计半生无人相爱的寂寞之人,阴冷狡诈的独夫,最终书写成平平无奇的字体。陆昭冷漠地书写着,过程中对于魏帝失控的呼救声视若无睹。

    第一份诏书,乃是传位给皇太子元澈,明定统序。但里面同样提了升中书监王峤为司空,平章尚书事。

    第二份诏书则是追封薛芷为昭仪,并以此礼下葬,嫣婉公主封东垣县主,薛琬废为庶人。

    书写完两份诏书,陆昭加了皇帝玉玺。王峤也加了中书印,并在上面签了名字。

    王峤随后对刘炳道:“烦请刘正监和光奕随我一起从北门出宫,为太子奉诏。”

    刘炳并不十分清楚自己也要跟随的原因,但还是听话地和王峤他们走了。

    殿里只剩下了陆昭和皇帝。

    魏帝目光阴沉,满面死气:“太子妃早早便在殿中了吧,既然筹谋成功,为何不救下你的父亲?况且,你今日虽然救下了太保,来日朕还是有办法的。”

    陆昭望了望门外的方向,冷冷道:“未央宫的南门已经攻破了,叛军很快就会杀进来。若皇帝被叛军杀死,身为防守将领,我父亲即便活下来,也要被军法处死。”

    魏帝忽然怔住了:“你敢弑君……”然而当他看到陆昭身旁立着的那杆投槊时,便了然了。入宫的护军府并非骑兵,没有投槊。投槊只会出现在使用突骑战法的骑兵中,比如舞阳侯统御的中军营。

    魏帝突然就笑了,他身体早已虚脱,缓缓地坐回御床上,眼睛没有再看陆昭,只是静静地盯着前方,陆振尸体的地方。

    “是,朕杀了你的父亲。”魏帝的声音喑哑,“历史上哪个皇帝对降国遗族没有提防?仁慈的圈禁起来,狠辣的悉数诛灭,不能给一丝一毫的机会。你们有东山再起的能力,那些建立权力高塔的法则与手段,在你们的父辈、祖辈实践过也成功过。你们在龙兴之地,在天下的每个人眼里,都是可以扛起一面政治旗帜之人。舞阳侯造反、王济造反,朕都不怕。但你们要想复兴一个曾经的政权,朕这个位置只怕一天都坐不稳。这不仅仅是你家巨大的政治资本,其他拥有政治资本的人家也会追随你们。”

    “想来不用朕告诉太子妃,太子妃也能够明白,政治权利一旦扩张,何其可怖。”魏帝深深地陷在御座里,两手摊垂着,沉重的头颅缩在两肩里,如同一只苍老的秃鹫,“以名器予田舍儿,天下不过多一贪官而已。以名器予世家,天下不过多一群党而已。以名器予皇族,天下将要如何呢?朕有的时候,宁可对你们陆家狠一点。那一次,你携几百人反攻京畿,联络陈霆夺回宫城,其实你也有一次做贺祎的机会,有一次做崔谅的机会,甚至有一次做慕容垂复国的机会。可是那天,你什么都没有做,仍是带着太子来到朕的面前。那一刻,朕便知道,你,还有你的家族,对于皇权建立的理解,不输朕的祖先,对于一个皇权崩塌的理解,更是胜过了朕的祖先。那天,朕害怕了。”

    “水流低处,人心向高,权力永远追随欲望,欲望永远追随现状。朕当初不得以,给了你陆家太多的机会,让你的兄长任车骑将军,让你的父兄出任各个要职,一步踏错,步步踏错。朕也只好下此狠手了。”

    “可是陛下不觉得失了火候吗?”陆昭静静地望向他,“陛下一刀砍向了军功一派,又把世家朝臣晾在一边,最大的宗室强王也被陛下清理了。试问,陛下有足够的军事班底、执政班底来接手这部分权力吗?吴太保是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陈留王氏是在数百年官僚中壮大的,凉王的执政思路其实是与陛下最契合的。而陛下呢?你对所有人亮出了杀戮的刀锋,设计谋局看似赢了先手,如今还是要迎来政治博弈法则的制裁。倒凉、倒陆、倒王,倒的何尝是我们的做法,不过是换了一群人去分食我们曾经分食多年的权柄而已。那些蜂拥而至的群鸦,麋集而食的野兽,就真的能够扛起这个国家吗?宜渐除之,宜渐除之。这四个字永远在历朝历代的史书上不停地重复着。只不过这句话,在政治上,从来都不会像写出来那般简单。”

    魏帝苦笑了一声:“这一点,朕或许真的不如你。”

    权谋的炉火纯青有其必要条件,那就是权力的边界何在。仿佛一名顶尖的棋手,对棋盘上三百六十一个交纵都有超于旁人的理解,对于每一颗子都有绝对的掌控。无论怎样转换腾挪,无论怎样扑杀援征,都能准确的落在要害处,并连缀起天罗地网。

    然而,权力的边界并非先天就在那里。它需要与黑暗的人心长期厮磨,在历史缝隙里时时捕捉,沉浸着,试探着,如同剑客拿起剑,在一次次攻击与防御的同时,终于磨成了手中的茧。

    “动手吧。朕也想快点去见妍儿了。”魏帝似乎要耗干最后一丝力气。

    陆昭手握着投槊,步步趋近,声音狠狠道:“姑母?你不配提我姑母,你也并不爱她,她至死都不过是你为了权斗所设下的诱饵而已。”

    魏帝听罢却忽然像发了狂一般,怒吼:“你怎么能够懂得朕与妍儿的感情!从朕见到她第一日起,朕便知道她是愿意为了国家选择牺牲自己的人,她与朕,都是一样的人。至于爱么,太子妃,坐到朕这个位置的人,坐到太子这个位置的人,甚至坐到你兄长这个位置的人,背后都有太多的利益,太多的势力。哪有全心全意之爱,不过是在做完了所有不得已之事后,仅剩的爱。这于太子如此,于你也是如此。”

    门外有喊杀声,魏帝深吸一口气,而后闭上了双眼:“动手吧,朕真的累了。”

    第336章 变数

    司徒府周围, 数千兵众集结于此。吴淼在马上高举令剑,目视着这些人,高声道:“护军府已顶住了敌人最强的一轮攻击, 如今南门虽然告破,但敌军疲敝, 游荡在宫城内, 必有慌乱,此乃立我功业之时。我等将士之命,虽存志报国, 但也需知,伤亡最惨烈的那一仗, 乃是护军府的兄弟们用命捱过去的。谁若要临阵退缩,不仅军法不容, 黄泉之下亦是愧对烈士!今日皇诏显世,逆贼必有所除, 众将士随我冲阵!”

    未央宫南门告破,叛军一瞬间涌入城中。薛琬望着灯火通明的宫苑, 心里却愈发的焦急。目前他们仅受到来自护军府和司徒府两部的攻击, 太子卫率虽然一部分分给了司徒府,但是仍有主力布置在外。这一部分军队到底在哪里作战?是否因褚潭占据渭桥而有所牵制?他现在必须要弄清楚。

    前锋冲入宫城后,薛琬命众兵尉汇报战损, 同时打探舞阳侯在宫城西门那里的战况。片刻后,斥候来报,太子的军队目前在主攻西门, 攻势猛烈, 目的应该是切断宫城内外的联络。

    既如此,那就是太子的主力被舞阳侯的中军部牵制住了。薛琬没有过多犹豫, 直接命令信使前往中枢署衙,迅速联络上王济,占据未央宫。然而信使返回后却道:“王公说,薛公既得大义,理应入主正殿,奉陛下正诏。王公已前往清凉殿,准备迎渤海王入宫。”

    薛琬闻言正犹豫着,却见东面有一支军队掩杀过来,一时间也顾不得许多,当即道:“那就快快进入未央宫,封锁各门,莫要让老贼有可乘之机。”

    眼见薛琬部尽数冲进未央宫,吴淼迫得更急。对方慌乱入城,一路也多有践踏的惨剧发生,伤亡反倒比攻城时还要多。吴淼所率的这支军队,严格意义上并不是要与护军府并肩作战,而是要在最后关头,将薛琬等人悉数赶进未央宫。

    由于南门已被攻城槌撞破,大门一时间无法修复,薛琬便下令军队用拒马、废砾、碎砖等物临时搭建防御工事,旋即又架起弩床,来抵御来自外面的冲击。城墙上的战斗还在继续,不过护军府所剩将士已经不多。因此,在布置好一切后薛琬连忙携二子薛乘、薛益前往宣室殿。王济控制着渤海王,舞阳侯负责宫城外门,这是自己把持皇帝、挟持大义的好时机。

    然而眼前的景象却让薛琬愣住了。

    宣室殿内外全是尸体。最外面躺着的是刚刚还在拼命抵抗的殿前卫和张文烈。而大殿之内,高宇初、执礼的宿卫皆被虐杀,死状可怖。而正中间则是陆振的尸体,颈部被两支大戟叉住,胸口被长刀贯穿,而那双原本该死不瞑目的双眼似乎被人阖上了。最后是最上方的御座,皇帝竟然被一支投槊贯喉而死。

    此时,随薛琬进殿的众人开始议论纷纷,薛琬自己也有了一种极不好的预感。

    薛琬脸色惨白,先下令道:“去,去找玉玺。”

    众人得令后便迅速搜索起来,但薛琬知道搜到的可能性一点也不大。他被人算计了,不过他也很好奇到底是谁有那么大的胆子,敢行弑君之举。不过无论怎样,闯入未央宫的是他,闯入后固守未央宫的也是他,皇帝死在了这里,而他根本无法证明自己的清白。

    然而,更恶劣的消息很快传来。王济自清凉殿奉渤海王尊驾,但却并未赶往未央宫,而是与长乐宫宿卫头领达成一致,押解渤海王待诏领罪。

    薛琬听罢直接愣在当场,整个人都如坠冰窟一般,双手止不住地颤抖:“奸佞,奸佞!”

    他何尝不知王济到底打着什么主意。虽然此次举事三人都有废立之意,但是渤海王最终掌握在谁的手里,谁才拥有底牌筹码。先前,他们默认是将渤海王压在杨宁手中的。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拉拢可以左右摇摆的杨宁入局。

    但现在,随着杨宁身死,长乐宫处于一个无主的状态。由于长乐宫宿卫本身背负着皇后和薛容华之死的罪责,若倒太子,他们需要一个洗清罪责的筹码,那就是直接把渤海王捆了交给太子,这也是最好的选择。如果太子不愿意接纳他们,那么他们也能够趁机拥立渤海王,而王济就是最好的中间人。现在城外有叛军,宫内亦是不靖,彻底剿灭这些人的成本又极高。因此这些人必定在王济提出了这个条件后,达成了一致。王济既然作为长乐宫的代表,自然也要开始和各方对话,争取一个法理上的正当性。杨宁已被吊悬于外,就是为了预防事后深究。王济也借此机会,捆绑了右卫将军部与自己共进退。这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输的做法。

    薛琬深吸一口气,如今之计,只能再等等城外战局的变化。如果褚潭、王叡能够拿下长安,那么一切还有回旋的余地。现在必须要继续封锁未央宫,皇帝已死的消息也不能流露半分。

    “将军,未央宫内俱已肃靖,东阙仍有太保所率部众抵抗。”

    薛琬正在廊下枯立,长子薛乘和次子薛益近前来报。薛琬抬头望去,见二子容色憔悴,也不由得心疼,只道:“未央宫内府库应当还有资用,尔等速去取一些,散发给将士。今夜鏖战,让这些人吃顿饱饭,明日又是一批悍卒。你们也快去休息。”

    “遵命。”薛乘和薛益向父亲行了军礼后退下,然而在转过身后,两人神色古怪地对视了一下。

    月色下,杨真宝推着一个木架双轮车缓缓而行,车上装有一只大木桶。偶尔,木桶里会探出一个小小的脑袋,问,这是在哪。然后杨真宝会把那个小小的脑袋安静地按回去。

    他被赶到了膳房,同时,他在膳房的仓库里找到了那只酒鉴,公主竟躺在里面睡着了。外面有喊杀声,有攻城器械的嘈杂声,生存对于两个小孩子来说,已是极大的问题。

    杨真宝知道,他们不能在这里呆着,战火纷飞之时,最先被抢劫的永远是粮仓。于是,他挑拣了一些容易保存的食物,并把公主和这些食物一起放在大桶内,准备逃出长乐宫。

    杨宁被杀后,长乐宫的宫卫变得松散了起来。杨真宝很快穿过了御道,但在得知所有大门皆被封锁以后,决定通过廊桥,将公主送至未央宫。然而廊桥附近,司徒府和薛琬乱军的战斗仍在持续着。

    杨真宝生于乱世,本身经历的兵乱就有不少。如何在战乱中穿梭,躲避那些飞过来的流矢和刀刃,几乎已经成为了本能反应。刀剑相抵,局面陷入混战,以小民的身份根本看不到任何所谓壮观的战争景象。目之所见,大多是鲜血迸溅、断臂贯喉,神智服膺于本能,而人性湮没于杀戮。雄壮的号角与激昂的嘶吼固然存在,但更多的是在冷漠地挥动刀刃。那样呆滞的目光,一成不变的动作,仿佛他们并不是在进行厮杀,而是在收割着麦田里的麦苗、劈砍着一件件木柴——那是再寻常不过的劳作。

    “是司徒府的义军吗?”杨真宝一边推着车,一边向对面高喊着。年轻的他早已有了十二分的世故,可怜地躲避着嗜血而敌意的目光,同时机敏地寻找任何可能投靠的对象。

    “到桥这边来!”终于有人给了他回应。

    他飞快地推动着木架车,穿过长长的廊桥。浓云在消散,旷然寰宇初现天光,车轮和木轴发出欢快的吱呀吱呀声,离拱顶越近,那片日光就越来越亮。然而车子却忽然被卡了一下,杨真宝弯下身,木然地拾起一只珠花绣履——那是薛芷的鞋子。

    莹白的珠花泛着淡淡的光泽,绚烂的织绣托在掌中,好似要舞一支胡旋。

    他有些惊惶的望向四周,廊桥上是刀与剑的拼杀,而他心里已经有了小小的预兆,他不敢去看廊桥下。

    他将鞋子收入怀中,继续推车前行。浓云仍在消散,但世界却在已变得灰暗,车轮仍发出吱呀的声音,但那不过是木头机械的碰撞声。

    两人最终被带到了东阙,待吴淼亲自确认身份后再放行。低垂的剑柄和甲衣在他们的眼前走来走去,杨真宝坐在墙角,嫣婉却对这里的一切都有兴趣。

    “太子妃。”嫣婉突然喊了一声。

    先前的衣服弄脏了,陆昭在宣室殿内寻了一件红色旧宫衣穿在身上,从嫣婉面前走过,停了片刻,然而并未多言,便匆匆离开了。

    片刻后,吴淼来到东阙。嫣婉已躺在杨真宝怀里安睡,一张脸贴在杨真宝的身上,挤成一团,四肢七扭八歪地搭着。十几岁的孩子能提供多大的怀抱?但在这个战火纷飞充满杀戮和绝望的夜里,却已然足够。

    “是公主。”吴淼对旁边的侍卫道,“护送公主先前往司徒府,再去派人通报太子殿下,就说太子妃和公主都已寻到。”

    第337章 虎毒

    薛琬退守未央宫后, 各方因连夜鏖战也不得不暂时休息,仅仅在甬道附近有小规模的战斗。已经是腊月末了,高耸的宫阙四周刮着喇喇的烈风, 连火把上的火焰都横飞起来。

    元澈静坐在灯火旁,看着两份诏书。魏钰庭、王峤、王赫、刘炳都披上了裘皮大氅, 站成一排等着。

    “父皇写此诏书的时候身体可还好?”元澈问的显然是王峤和刘炳。

    刘炳道:“回殿下, 陛下这几日身体不大爽快,晚上进了一回药,眯了一会儿。”

    王峤却道:“回殿下, 臣见陛下的时候,陛下精神倒还不错。”

    元澈没找出什么破绽, 继续问:“靖国公呢?”

    刘炳毕竟是最知晓内情的人,此时反倒不说话了。王峤接过话道:“臣去宣室殿的时候, 靖国公已经被害。首谋高宇初已被处死。”

    这时刘炳才站了出来:“高宇初以杈礼陷害国公,埋伏死士。后来中书入殿, 护军府张文烈、太子卫率殿前军尉王赫为了护驾,入殿杀贼。而后陛下命我等速将御宝和诏书奉给太子殿下。”

    殿内静默良久, 倒是魏钰庭回过头问这几人:“我有疑问想请教诸公, 既然陛下命诸公奉玉玺给太子殿下,想必也是知道情况危急,诸公为何当时不护送陛下出城?”

    这是所有问题里最为敏感的一环。刘炳当即跪倒, 连称有罪。王赫则睁着眼睛,无辜道:“陛下确实只让我等送诏书。”

    王峤却笑了笑,站出来道:“刘正监、王光奕恐未识陛下深意, 臣请为殿下陈之。靖国公暴毙于殿内, 死状不可观。若陛下出逃,留国公遗体与逆贼, 未免被人大作文章,使逆贼喧嚣张扬,引京畿三辅、秦州陇上动荡不安。陛下誓守未央宫,与国公遗体共在,令逆贼不敢妄加宣扬,保存帝室清誉。此中深意,不知殿下可能体察?”

    元澈看了一眼王峤。王峤的话说得十分明白,也有一丝隐隐的霸道,靖国公的死有内幕,对皇家来说不体面。魏帝宁可死在未央宫不走,也要保住皇家的体面。

    魏钰庭也明白了王峤的意思,不得不缓和道:“既然如此,我等也要想尽办法,尽快拿下未央宫,救出皇帝。”

    此时,元澈才换了一副较为和悦的神色,对王峤等人道:“不管怎么说,诸位也是护驾有功,孤不会忘记。先去歇息吧,平叛任务重,到时候还要仰赖诸位。”

    待几人走后,元澈便与魏钰庭研究这两份诏书。

    “臣以为,第二份诏书,陛下应该是想让我们交给薛家。”魏钰庭道,“如今敌人困于未央宫内,对薛家从宽处理,陛下的安全至少也得以保障。东垣县乃是河东大县,毗邻清水渡口,将小公主封在此地,薛家不好说什么,日后朝廷也好插手河东。”

    元澈皱着眉点了点头,这个理由说得过去,但他仍觉得有些古怪。既然父亲已经存了死志,连继位的诏书、传国玉玺和中书印都交给他了,怎么还可能故意轻饶薛家。他甚至觉得以父亲的脾性,在做完这一切后,只会一心求死,将弑君的污名彻彻底底地打在这群世家身上,继而让自己掌握所有的主动权,不必为了皇帝的安全而和叛军谈判。

    “第二份诏书先发诏。”元澈道,“他们若认可,撤军、释放皇帝,孤不会动他们。”

    “诺。”魏钰庭领命下去了。

    魏钰庭走后,元澈继续看第一份诏书。这份诏书也有颇为奇怪之处。历来传位诏都是将传位人和后续的封赏臣子分开来。若继位人已达到亲政的年龄和能力,皇帝一般只写册封诏书。后续的封赏一般都会交给新君来做,是为让新君卖人情,这是帝王之术。只有在继位者年龄较低,或不具备亲政能力的情况下,皇帝才会在继位诏书中对某几位大臣加以提拔,作为托孤辅臣。

    王峤作为陈留王氏,诚然是高门之后,但是在这一场宫变中,其地位与拥有的实力并不是最需要争取的人。如果是王峤自己写的或是逼迫父皇写的这份诏书,那么完全没必要给自己一个司空视尚书事这个虚位,毕竟陈留王氏目前在禁军中没有力量,把三公和尚书事都加在王峤身上,那就是典型的头重脚轻。真的只是王峤护驾有功,让父皇脑子一热,才有了这一份任命?

    元澈越想心中疑虑越重,不过这个问题也并不是目前急需解决的大事,他还是要先夺下未央宫,把父皇救出来。既然如此,就先等等未央宫那边的消息。

    薛琬暂时在一座小殿内歇息。天已朦朦亮,这一夜他几乎未合眼,在殿内半梦半醒躺了一个时辰,未央宫的防御事务暂时交给了两个儿子。如今时局,一帝一后一嫔皆死于这场动乱中,他作为六军的镇军将军,竟也参与其中,可以说是当之无愧的首恶。即便是功成,皇帝不明不白的死亡,自己日后也会成为其他人的攻讦对象,甚至可能在废立之后瓜分权柄时,就要退出台面。

    他现在之所以固守未央宫,其实也是有几分胆怯。眼下各方齐聚长安,玉玺等物却在太子手里,这便意味着发向各州的明堂正诏在法理上俱有绝对的正当性,各个方镇进军长安,问责他们的日子也就不远了。不过方镇也分两派,陆家和汉中王氏之间必然有一场较量。然而两大门阀的对决,或许最终双方都可能毫发无伤,损失的只是自家罢了。

    薛琬木讷地躺在榻上,昨夜发生的一切如同一场没有尽头的噩梦。他不能安睡,无法安睡,尽管极度疲惫,但眼前那些惨死的面孔、可怖的尸身,无时无刻不在压着他的魂魄死命捶打。他无法在睡梦中忏悔,亦无法在睡梦中遗忘,永远面对,永远自责。

    “父亲,早膳已经送过来了。”门外是薛乘的声音。

    薛琬慢慢从床榻上起身,胡乱擦了一把脸,打开门道:“进来吧。”

    来送早饭的不止是薛乘,薛益也在。托盘里肴馔丰盛,显然是用心准备过的。

    “父亲昨夜没睡好?”薛乘将早膳放在桌子上后,关心道。

    薛琬木然地看着地面,叹了一口气:“哎,为父错信王文度,擅作废立之谋,如今陛下竟已归天,实在是……”

    薛乘和薛益听到父亲自责懊悔,内心稍稍松了一口气,但还是劝慰道:“王文度执于诡道,出以奸言,迷惑各方,必被万人唾骂,其实……其实只要我等能对太子殿下稍作示好,殿下未必不能深察父亲之苦啊。”

    “也罢,也罢。”薛琬叹息一声,旋即走到桌案边,对二子道,“战乱危局,我孩儿尚能思父尽孝,为父内心已是甚慰。这一宿你们也是辛苦,就坐下来一起用饭吧。”

    说着,薛琬便命人再端上两副碗筷,自己先坐下,待薛乘给自己盛了一碗白粥后,便示意二子随意取用。

    薛琬用了不少,但薛乘、薛益二人却并不动筷子。薛乘道:“现今各方休战,宫内局势渐稳,今日一早,长乐宫已有人传话,请皇帝、太子和诸皇子归于正苑。褚潭之祸,不足为虑。”

    薛益点头道:“是了,现今秦州刺史府、南凉州刺史府俱有宣声,若有朝堂明诏,即刻下陇援助京师。”

    “呵,方镇狡诈,伪作姿态,不过是要挟重情……”薛琬说到一半,心里忽然一沉,目光狐疑,扫向二子,“大郎、二郎,为何不用些?”

    薛乘此时从怀中取出一份诏书道:“其实有一件事,孩儿未告知父亲。长姐坠桥而亡,陛下体恤怜悯,特赐诏追封,另封公主在我家郡望。当初或要以此求我等宽待,罢兵言和,相忍为国啊。只是如今陛下横死苑中,殿下有心宽仁,我等实在无力奉诏。因此夜不思寐,想请父亲赐教一解法。”

    薛琬听罢,额头上留下丝丝冷汗,蓦地起身,跌向后面的屏风上。然而他刚要爬起来,双手却被两个儿子死死握住。

    薛益道:“父亲莫怪孩儿心狠,世祚得存,我与兄长也有诸多无奈。阿弟尚且年幼,我与兄长若要保全门庭,不得不苟活于世。父亲与王济一道入长乐宫,皇后、阿姐俱亡,父亲能否逃脱干系?若父亲还存于世间,无论是西北各方镇入都勤王,还是日后王子卿入宫行废立之举,父亲都要为皇帝之死担责。与其那时被各方追责,体面全无,倒不如今日横心一死,以愧举情,倒也不失臣节。”

    薛乘亦点头道:“是啊,乱世屠刀,滚滚人头。父亲挨得过腊月,难道活得过明年吗?”

    薛琬听罢挣扎了几下,面容扭曲到了极点,忽然大喊道:“孽障!孽障!我……我为你们儿子筹谋,竟是养虎为患!”

    薛乘道:“父亲,虎毒不食子。父亲就当是为了我们。”

    薛琬忽然冷笑道:“可笑王济,先前还劝我,说我家嗣存靠你二子。若知今日结果,我何苦迫你长姐入宫,牺牲了一辈子的幸福。我又何苦害她受那腌臜之人的□□,又何苦……呵,吸血了一辈子,我自去偿命。好在,好在无鸢还在。她日后是要嫁给太子的,日后她会把你们一个一个……”

    薛琬说到一半,忽觉得五脏六腑剧痛,气道肿胀得无法呼吸,继而满脸涨成黑紫色,汩汩鲜血自孔窍流出,最终僵硬地躺在二子冰冷的目光下。

    薛乘站起身来,冷漠地看了看倒地的父亲,道:“稍后你我便以携父亲尸身向太子请罪,皇帝被害,父亲保护不及,日夜忧惧,服毒而亡,以报先君。”

    第338章 归位

    薛乘、薛益二人领诏, 申明父亲死因,元澈对此并未申斥,也并未原宥, 责令二人先退出宫城,回到上林苑。

    既归正宫, 元澈并未当即继位, 仍以皇太子身份诏汝南王元漳兼任太常,操持皇帝丧仪。未央宫南的中枢署衙尚未恢复,未央宫内的几处殿宇便暂时用作中枢日常办公, 随后彭耽书等九卿也各自归属。

    太子归苑后,吴淼负责接手未央宫禁卫, 陈霆则领兵驻守连通上林苑的宫城西门。陆昭等人自然也被送入未央宫。

    “昭昭,那天晚上你去了钟楼之后, 到底还去了哪里?”元澈送陆昭至宫苑中庭,而后站定, 转脸问她。他眼角衔哀,目光却是近乎极致的柔情。正值宫人们忙进忙出的搬东西, 雾汐已经从箱笼里找出一套素服, 捧在手里站在陆昭身后,显然是陆昭一会儿要换的。

    陆昭接过衣服,听了元澈的话不禁一笑。谎言会令人疲惫, 情人之间琐碎的谎言有时更令人自厌。以往她若无必要,都会跟元澈说实情,若有必要, 隐瞒不说就好。而这一次, 她不得不和一个卑劣的自己打一个照面:“我去了司徒府啊,殿下已经知道了。”

    说完这句谎言, 陆昭自己也觉得大不习惯,突然就不耐烦起来,想要躲开,于是侧了个身,走近殿内。

    元澈闻言也就不再追问,只是轻柔地,用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说:“每一次都要分别,有的时候我都不知道你还会不会回来,我还能不能找得动。”

    陆昭忽然转过脸望着他。她头上戴了一朵白色木兰珠花,上面仍有一丝黑色的血迹,仿佛身体有一部分枯萎掉了。然而这分枯萎并没有令她色衰,反而令她色盛了。妖冶干枯的黑色与她的眼底一道,钩着一条雪白的身躯,坠入暗处,于是她变得复杂叵测,山回百重,耐得住欲望的消磨,也承得起权力的重量。

    “要把我拴起来吗?”陆昭露出了一丝不善的笑意,逗着他,同时也在挑衅他——她挑衅一切要压制她的力量。

    元澈却摇头笑了笑,慢慢走到她身边,手中拿着那条黑色的氅衣。他再次走到陆昭面前站定了,随后替她把氅衣披好。直到柔软的动物皮毛落在颈边的一刹那,陆昭这才察觉自己的脖子早已被冷风吹得冰凉。一时间,陆昭的眉宇竟松弛下来,接受了这份温暖。

    元澈为陆昭系好了氅衣,安静地端详着她的脸,开口道:“那年你穿着它,衣摆拖地拖了好长。”

    被熟悉的衣料包裹的感觉,让陆昭听懂了。她也仰起头看着他,继而在他的目光里看到了十六岁的自己,甚至更早的自己。不知道是被元澈的目光烫到了,还是被弹指而过的时光灼伤了,陆昭向后躲了躲。

    那一瞬,她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到底还在温柔地抵着元澈的胸口,然而身体却不能追随上去抱住他。数载时光,不得不承认,她对他有那么一刻是全然放心的,也是全心全意交付的。她可以听到他的心跳,他也可以感受她的体温,互相触碰着内心深处不可告人的渴望。然而这份渴望,现在的他们都没有办法帮助到对方。

    之后,元澈揉了揉她冻红的耳垂,离开了。

    褚潭占据渭桥,渭水两岸的状况可谓糟糕透顶。由于淳化县先前有所准备,褚潭大军一路南下,虽然劫掠了不少财货,却并未收获到什么粮食。褚潭的心情极为恶劣,一支没有军粮但却赚得盆满钵满的军队,一旦对方张势强攻,己方必然四散而逃。因此筹谋一番后,为求自保,褚潭不得不让这些兵众将手伸向近畔关陇人家的田舍中去。几日之内,关陇乡民群情汹涌。

    虽然乡民愤怒,但是乱事至今还没有爆发出来。褚潭仓皇集兵,并没有经过训练,不过还是要强于普通民众。关陇民众虽多,但至今还没有一个可靠的组织。褚潭面对此况也忽然约束部下,摆出一副严阵以待的姿势,虽然双方互有谩骂,但并没有发生什么流血事件。乡民之中一旦没有强势人物支撑,虽然看着声势浩大,但本质上仍是情绪的单纯发泄。要想撬动这股力量必须有人出面,提出一个目标明确的利益诉求。

    当地官员虽然也阻止过一些自卫战,但无奈后台不硬,从者甚少。保卫家园当然要紧,但那些乡众和乡宗一旦表现的过为活跃,日后保不齐也是第一个被清理的对象。这是关陇世族如今的弱点所在,贺祎死后,朝中他们本地已经没有举足轻重的代表,在时局政治中其实是处于弱势的。

    然而当陆归的军队出现在京畿周边的时候,情况便大不一样。卫冉在车骑将军府下,作为先遣部队开始接触关陇人家。卫家本身就是京兆一带的望宗,本身又带有陆家的背景,因此一日之内便有数万民众和乡宗前来陈情。

    几日后,这些乡宗便联络当地百姓,一反常态,阻止好了部曲,搭建临时的箭楼和坞堡。在一个夜晚,数十处乡闾高喊口号:“褚氏乱我乡土,侵占民田,残害妻儿。若再与之相忍,窝巢何存!”

    渭水附近,陡然出现数万人持刀执锐,冲杀至褚潭的营垒。褚潭营中新平人居多,本身也都出身于关陇乡民,随着本地乡民的冲杀,大部分人也都不由自主地被裹挟其中。

    褚潭的军队虽然有不少精锐,但大部分都未经过训练,冲杀起来后,便四散而逃,一些混乱的地方,甚至不分敌我的互相砍杀。褚潭见状连忙披甲而起,率领精锐慌忙从乱斗中脱离出来,重新列阵,然而身后又被有备而来的卫冉部突袭,阵型彻底被凿穿。褚潭此时已与儿子分散,不得不与零星部众赶紧逃出包围圈,一路渡过渭桥。褚潭望着渭水,自己一年以来培养的精锐或已战死,或投河溺亡,不由得含泪叹息道:“我等向北,投奔王使君吧。”

    后有追兵,一队人马一路疾驰,半途便已经脱力

    ,疲惫不堪。忽然前方依稀有新平旗号的兵卒聚在一起,褚潭等人不禁生出几分庆幸,若能沿途将这些人集结起来,到了王叡处也不算穷途而投。不过褚潭也未疾行上前,而是派人先过去打探,己方原地修整。

    片刻后,打探的人便携部众而来,见到褚潭后禀明道:“回禀将军,已盘问过军号,确是我军。”

    褚潭此时也顿有劫后余生之感,方要上前慰抚,但看到对方人人一张杀气腾腾的脸后,顿觉不妙。

    李度率领几名骑兵连同百余部众,将褚潭等一众人半围了起来。

    “保护明府!”褚潭身边还剩零星亲卫,在意识到对方满满的杀气后也也有了危机之感,当即持枪掠阵,保护褚潭。

    然而褚潭目光一黯,渐渐排开了众人,向对方一揖道:“某治新平不力,劳损乡民,罪责难逃。只是这些跟随我的人也都家有妻儿老母,早年也是征战各方,为国效力,实不应以褚某一人之罪而祸及身。但请壮士顾念则个,留这些儿郎一条性命。褚某不敢惜身,愿奉壮士邀功。”

    李度望了望身后的乡众,进而转向褚潭,冷漠道:“格杀勿论。”

    褚潭零星疲卒,面对李度等群情愤慨的壮勇几乎毫无招架之力。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包围圈内已是尸体堆积。李度走到奄奄一息的褚潭身边,眼中含泪道:“当初我等谁家没有妻儿老母,谁家妻儿老母又当死于尔等之手。”

    刀锋斩下,一颗头颅滚滚而落。一百余名壮士面朝陇山,徐徐下拜:“恶人得惩,妻儿老母尽可安息了。”壮士哀泣,掩盖在渭水的浪涛之中。

    褚潭、薛琬两处大火扑灭,虽然仍有王叡大军压境、益州也有策动,但长安和中枢已经缓过了一口气,从一味的防御,开始着手反击。帝后之死虽然是大事,但朝廷永远更侧重于实际。丧礼相关的事眼下全都集中在了元漳身上,其余则由王峤、魏钰庭、吴淼这几名台辅重臣来分管。由于皇帝死前仍未去王济尚书令一职,王济本人又待在长乐宫,此时双方本该坐下来谈一谈,但在陆昭的建议下,元澈对长乐宫的各种诉求直接置之不理。

    几番请愿无果,长乐宫的宿卫们也渐渐失去了耐心,王济所率领的部众与其他宿卫冲突不断。最终,王济竟然直接甩手,离开了长乐宫,在第二日的清晨一身官服,重新出现在了未央宫的大门前。

    其实此次两宫动乱,情形复杂至极。王济、薛琬、舞阳侯每个人都有失职之罪,其中裹挟着帝后之死和薛芷之死。但若论实际,却没有一条确凿的证据能够指向王济本人。虽然皇后触柱而亡,但没有证据能够证明是王济逼迫或者触怒了皇后。皇后重病沉疴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或许皇后是因无生之念呢?这种问题一旦陷入了模棱两可之中,各家必会裹挟群情让朝廷以大局为重,没有必要再生动荡。

    皇后之死记录下史书上,必然是以“忧”崩,毕竟世族乱政这句话谁都不愿意出现在史书中。假使这种事情都能让王济这种台辅入罪,无疑是整个世族价值体系的崩塌。譬如薛琬之死,高宇初之死,都是在把罪责涂抹模糊。一旦有人想要挑摘干净,那就是整个世族阶级的敌人,台面上自然会涌现出一股力量,阻断这一切,保全王济等人,就是保全世族,保全自身。想绳断司法,那是绝无可能。

    为着这一分可能,王济也是拉下了老脸,咬牙坚持。内宫禁军已经翻不起大浪,只要他挺过了这一关节,便不会成为皇后之死的罪魁祸首。

    第339章 民动

    渭水浩荡如云海, 密密麻麻的营垒与霞光一同凝固在黄昏之中。血色的残阳预示着杀伐,近八万人栖息在残阳下,巡逻的旗幡流动着, 那片剪影与岩石上匆匆而行的蚂蚁并无不同。

    这些人来之前是六万,函谷和潼关的守将在当年陆家回攻京畿时便被边缘化, 他们只在潼关废了一些功夫, 在一路走着走着,走成了八万。这个数字的增长只意味着两个字,饥荒。

    淫祀与连年兵灾对百姓的涸泽而渔, 导致耕种人数严重不足,大规模的土地并购以及饥饿引发的争斗让每一片土地都残破不堪。这种情况下, 在军中反而是最可能吃饱饭的地方。

    据说民乱爆发当日,司隶校尉王叡拜访了一个当地的世族。在这片易子而食的地方, 时任河内郡户曹,宴请当地太守的菜式是:生炮鸡, 红煨羊肉,醋搂鱼, 豆腐一道, 玉兰片外加炖菜两道,点心菜两道。王叡没有入席,仅仅索要了一道菜出来, 放在离这户人家不远的一口枯井边,然后离开了。这盘菜的香味飘不到寥寥中原赤地千里,却最终引爆了整个河南的民变。

    “别说是皇帝, 就算是司徒、各部尚书、甚至薛琬那两个不争气的儿子坐在个位置上, 几万灾民也绝对不是首要之务。”营中穿行的有数十人,为首的一人轻袍缓带, 华簪缀发,在一片晚霞中,整个人如着浮光锦缎一般灿烂风流。“几万灾民那是几万灾民自己的事。”

    天下的核心永远是皇宫、二关,南线的荆江重镇,益州的重重关隘。也有敖仓,但敖仓本身乃是作为全天下将物资输送长安的枢纽。少数人决定多数人的命运,多数人的性命、安危、温饱与否,自己却永远是第一负责人。

    其余几人围拱在这名儒将的四周,闻言便道:“司隶校尉说的极是,前几日还有几名寒门学子闹事,依卑职看,那就是不身居高位,不体察圣心。各地的郡守、州刺史,中枢的台辅、外朝的三公,外加上皇帝陛下,哪一个不比他们见多识广,哪一个不比他们深谋远虑。他们反倒来指教。丞相非在梦中,君乃在梦中耳!”

    昔年曹操恐人暗中谋害己身,常分付左右:“吾梦中好杀人;凡吾睡着,汝等切勿近前。”一日,曹操昼寝帐中,落被于地,一近侍慌取覆盖。于是曹操跃起,拔剑斩之,随后又回到床上睡着了。醒来之后,他看到倒地的侍卫,佯惊问:“何人杀吾近侍?”众以实对。曹操痛哭,命人厚葬之。

    时人皆以为操果梦中杀人,杨修却知其意。在侍卫临葬之时,杨修指而叹曰:“丞相非在梦中,君乃在梦中耳!”曹操也因此更加厌恶杨修。

    “呵,丞相非在梦中,君乃在梦中耳!其实那个近侍倒也是好心。”另一人点头道。

    如今清醒的自然也是高位者,灾民的问题严重,但朝中却鲜有人提及,不过是因为在长安城内还有更多的问题需要他们来处理。那些事情一旦处理不当,将会动摇整个权力的高塔。几万灾民的死活并不会影响历史,至少不会影响衮衮诸公的历史。

    王叡望着这群目也追随、步也趋奉,唯唯话却误解了的几人,心里泛起了一丝淡淡的嫌恶。

    “我静如镜,民动如烟。”王叡望着看不到尽头的民众,喃喃道。

    大殓当日,皇后灵柩停于延年殿,皇帝灵柩停于太极殿,朝臣朝夕殿哭,各地诸侯王需归国致哀。刺史持节督军事者,需派遣使者归国致哀。凡五品以上,入殿皆着常服。大行皇帝去掉死衣后,除了要楔齿、缀足,身体下还要铺上草荐,之后众臣祭奠。

    与此同时,各州、郡、县官员,及僧道、将吏、百姓等都要在州府门外穿着素服,各自向京师方向重行序立,百姓在左,僧道在右,男子居前,女子居后。而后,通告国丧的使者便高声宣布:“上天降祸,大行皇帝,今腊月二十奄弃万国。”待众人痛哭之后,使者再宣布遗诏。

    大行皇帝、皇后完成大殓,这意味着丧仪已经过半。太常属的博士们继续负责丧仪,而三公等也要为大行皇帝、皇后择取谥号。国家屡有祸事,丧仪本应节俭,但是以尚书台为首的人却在丧仪问题上立主铺张,大肆操办。其实所思所虑,不过是给紧张的时局留下一个缓冲的空间。至少陆家这一方仍未逼迫王济辞去尚书令一职,这就给其留有一个挣扎的余地。

    夕哭之时,秦州刺史陆归的使者卫冉、司隶校尉王叡的使者王安,也都在列。王谦则派陆冲归都,意在和陆家作一个沟通。因司隶校尉是方伯之首,位比三公,因此使者与吴淼、王峤等人一排,陆归开府仪同武官公,使者的排序也稍稍靠后。元澈和陆昭则立于棺侧的席位哀哭。陆冲在稍后的地方,勉强挤出几滴泪来,看看前面,愣是不知道陆昭是怎么保持眼泪珠儿一般往下掉的。陆冲又悄悄看了看更后面的陆微,这个臭小子走了另一个极端,干脆装也不装,直接干嚎。

    夕哭之后,照例是晚朝议事。基于宫内一系列突如其来的变化,外面的几个军镇也很快做出了反应。陆归依旧秉着唯持正诏以发兵的信念,固守在淳化周边,之前卫冉兴兵进入三辅,仅因追捕乱贼褚潭。

    如今褚潭已经伏诛,秦州本部没有再留于三辅的必要,因此打算撤军。当然,这不过是做一个姿态。如今舞阳侯的中军部、薛家的镇军部、外加上王叡带来的八万军民都集中在三辅,朝廷不会允许秦州拍拍屁股走人,最终要是要降诏请陆归来问朝中事。

    至于王叡,理由则更简单,大行皇帝死状不善,他身为方伯之首,是要来问责诸公。不过不管怎样,八万军民总是一个能让人为之震动的数字,然而朝中诸公也大多明白,恐怖的并不是数字本身,而是数字背后的含义。

    最后是楚国的来使,楚国公主已至武关,宫内却发生了这样的事,五皇子元洸日后的处置关乎着两国外交政策。王谦在给元澈的上疏中也忧虑万分,两国边界目前的态势可称不上美好。

    晚朝结束,元澈和陆昭结伴而归,稍后他们还要各自换上斩服,去延年殿和太极殿内守灵。繁琐的事情让两人不必朝夕相对,然而正当他们准备回到居所时,却见不远处几人抬着一名伤兵匆匆而过。那具身体已经被流矢贯透,脸上却稚气尚存。奄奄一息的他已经没有力气呼喊,喉咙里只发出一阵阵荷荷声。然而没有人在乎他要说什么,那些人只是抬着他走了。

    那张脸很年轻,和当年陆衍一样年轻,陆昭静静望了许久。

    “这些人会被一刀了结,倒也省却许多痛楚。”元澈看了一眼陆昭,“一人一牛,一顷良田,春夏秋冬,耕作一载,便可产黍米五百斛,产豆三百斛。如今这些人死于战乱,不过是为你我权柄,诸公势位,于这个世道而言,除了多一具骸骨,没有半分意义。”

    陆昭也安静下来,难得别转了面孔,将目光投在了元澈眼中,道:“司州淫祀不绝,乱民俱被王子卿收拢,看似兵临长安,将作一场祸乱,但被裹挟的百姓终究是无辜的。中枢肯定更倾向于以暴制暴,会有些人想要出兵,杀死那些在他们眼里本来就无用的、是朝廷负担的百姓,借此彻底铲除汉中王氏,分食权柄。我让王济归朝,是想把上层政治和民生问题分开来看。只要王济还任尚书令,王叡的问题就可以通过中枢来解决。渤海王和楚国那里也不会闹得太难看。”

    “长乐宫的宿卫、新平的褚潭余部、还有汪晟,倒是都可以着手。”元澈推门入内,屏退了周恢等近侍,先帮陆昭将外面的氅衣除了,再去解自己的氅衣,“只是这样就要涉及廷尉了,牵扯的方面会有很多。薛昭仪的死,大行皇后的死,和大行皇帝……还有你父母的死。”

    “查呗。”陆昭拢了拢衣,似是什么也不惧一般,抬眸看着他。

    两人对望着,忽然间竟像是彼此互有了心照,相视笑了。

    忽然不知是到了哪个吉时,窗外忽然响起一串噼里啪啦的爆竹声。陆昭和元澈几乎同时跑到声音传来的那扇窗边,国丧之间的喧闹是违禁的,何况是燃放烟火。宫城的侍卫连忙派人去查探,元澈细细回想,今日竟然已是除夕。

    远处的烟火还在燃放着,喜乐与悲伤交战,平民与权威对抗,电光石火在无垠黑夜喧嚣。这个世上总有终生难去的执念,总有玩世不恭的挑衅。曹植的妻子崔氏冒着被赐死的风险,也要穿上华丽的衣服;祢衡骂曹操,是命都不要。而窗前的两人,也将所有的信任交付于未来一个又一个凿实或虚无的证据,一场又一场的审问。每一个死亡的真相、谋杀的契机、以及一次又一次的利益交换,都难免要触碰两人内心最深处的黑暗。他们之间那条永远不知有多强韧、有多脆弱的链条,即将承受罪深重的拷打。

    为了数万灾民的性命,也为了数万万人的国家。

    第340章 刺史

    国丧后的初一, 太子元澈正式继位,改年号为康淳,天下大赦。除谋反罪外, 其余罪囚刑罚多有减免,与此同时, 禁锢者也可再度授官。大朝时, 刘炳宣读皇帝遗诏,新三公司徒吴淼、司空王峤、太尉元丕既定。上三公除了吴淼任太保,姜绍任太傅外, 又额外加封元丕为太师,抬高宗室地位。

    在第一批追赠的官员中, 陆振排序第一,追赠太傅, 封丹阳郡公世袭,谥号文靖。顾氏则封富春县君, 夫妇二人一切丧仪可从诸侯王与诸侯王妃。

    其次被追封的是前丞相贺祎。贺祎辅佐先帝,本身也没有亲自参与当年宫变。借此机会来强调一下拥立新君的重要性, 也是给未来的台阁打一个样子。最后薛琬则被象征性地追封尚书令, 然而这仅仅是一个微弱的信号,可以被解读皇室对薛家仍是厌恶的,但也可以解读成薛琬不会为皇帝之死背锅。

    正当众人为此咂摸时, 牵动内外政治格局变化的第一道政令发出。作为新帝登基前唯一一名法理上的妻子,这份册封并没有落在后宫。曾任中书令、殿前尚书的陆昭再一次站在执政前台,出任雍州刺史、加录尚书事。

    历朝国都所在州刺史加录尚书事, 算是权臣的标配。譬如王导、桓温都曾任扬州刺史加录尚书事, 前者是一朝元辅,后者是当世权臣。当然, 这个搭配通常也要与军权相呼应,对应王导的是出任方镇的王敦、王舒、王彬,而桓温本人就是当时最粗的拳头。

    这样一份震撼朝堂的任命并非仅仅是脑门一拍的决定。作为最高权力的中心,颁发一道政令既需要当前大环境的定调,又需要有追溯前朝故事的经典援引,还需要考虑事后的舆论和评鉴。因此在下发这一道政令前,早已有极为深广的铺线。

    首先,追溯前朝旧迹并无问题。晋朝就出过一名女刺史,李秀李叔贤。其父李毅曾任宁州刺史、南夷校尉。李秀的宁州刺史受官方任命,持节且有领兵之权,因破贼保境之功,承袭了父亲的宁州刺史、南夷校尉,统五十八部夷族,乃是实打实的方镇。其人在位三十余年,死后百姓立庙,年年祭祀。

    其次,如今时局王叡、舞阳侯、薛氏兄弟本质上仍是兵围长安,与太子和陆家两厢对峙。以陆氏为首的各家当然希望能够大军镇压,彻底清洗这些乱臣贼子,以此腾出巨大的权力真空。但这其中还掺杂着灾民的问题,还有战乱之中关陇世族的基本盘也要受损的问题。前者一旦处理不好,新上任的皇帝就要担污名。后者的问题,这群关陇世族也希望有一个自己人出面,以期减少损失。

    如果单以王济任尚书令,自然可以与汉中王氏直接内部对话,解决灾民和舆论的麻烦,但无论是打是镇,都要牺牲三辅之地的世族豪强。而陆昭出面,局面就明朗得多。一能够代表关陇世族,二能够代表皇室。两边都是强权的直接持有者,能谈成的地方摆开了谈,谈不成的地方摆开了打。这些情形,在卫冉镇压褚潭时,各方就已经有了充足的交涉。

    至于舆论上,陆家也作出了让步,拒绝了台中对于陆归夺情的请求。一般父母丧事,身为三公、州刺史持节,只要当事人家里还有亲兄弟,中枢都会给予夺情处理,不要求任事者完成三年的居丧期,最多也是允许其服一年的斩衰,第二年一定会起复的。

    “依臣看,不如就准奏。”卢霑果断道,“陆家在秦州经营日久,根深蒂固,这次既然主动交出权柄,在家居丧,不妨朝廷派出一名新刺史。如今内外俱有兵祸,无论派谁,掌握秦州兵都是顺应大势,各方没有不依的道理。”

    此时,元澈、魏钰庭和卢霑正在书阁商讨要事。两名寒门班底外加自己掌控的大半禁军,让元澈第一次没有了束手束脚之感。不过元澈也并不会因为掌权就对自己一味地放纵,卢霑的这番言论对于时局来说还是太过尖锐了。眼下仍有许多方面都要考虑,当各个方镇看到身为车骑将军、秦州刺史陆归居丧期间被夺权后,遥远的冀州将会对作何反应,丧父的薛氏兄弟是否会感到恐慌,益州垂垂老矣的王业是否想要临死前为子孙再搏一把,投靠蜀国,这些都是问题。

    魏钰庭与元澈相处的时间长一些,此时也提出了自己的观点:“陆氏虽长居秦州,再派刺史虽有心整顿,未必就能成功。车骑将军好比前朝郗鉴。郗氏部曲、义故多在京口、晋陵,当时郗鉴多以田宅处之。这些人世代耕作,积累家业,仰赖郗氏之功,其关系密切,自不待言。郗鉴死后,朝廷屡派方伯绥抚。咸康五年,郗鉴病重,谏蔡谟为都督、徐州刺史,乃是与郗家相亲的王导所信重者。三年后何充继任,命郗鉴长子郗愔为长史。至国丈褚裒继任,仍以郗愔为长史。四年后荀羡接手,又以郗鉴次子郗昙为军司,随后的继任者多被罢免,郗昙、郗愔直接接手。最后直到桓温逼退郗愔才彻底结束。”

    “郗氏经营徐州京口,虽然仰仗流民帅,难得从容,后续朝廷要接掌也要仰郗氏鼻息,或直接任命郗氏子侄,若任命亲近者并以郗氏子侄为辅,可见郗家扎根之深。如今陆家经营秦州,所赖军队皆为吴国旧部精锐以及凉王的凉州军,先前太子妃任女侍中时定策西北,军功授田,可知陆家派系早已扎根乡土。如果朝廷要再派刺史,若不愿直接任陆放为刺史,也要任其余陆家子弟为长史、郡守等职,不可轻付他人。”

    元澈对魏钰庭的说法较为满意,因道:“既如此,也不必另派刺史了。陆放既为抚夷督护部,可暂时假秦州刺史一职,待陆归服丧期满一年,再复其任。”说完他又给处理汉中王氏一事勾了一个大框架,“留王济在尚书台,是相忍为国之举。汉中王氏得以喘息,却仍不乏自保之力。权力重构,各方动荡,利益再度分配却也并非完美,失意之人或向汉中王氏,也不失为一种助力。你们二人如今也算位高权重,处理此事也要格外留意。”

    “是。”魏钰庭和卢霑二人俱应命,但显然卢霑心里仍有不平。

    元澈倒也看了出来,直接道:“太子妃和陆家对这件事的解决方法不会太粗暴,你们不必担心兵事上的问题。但不用武力手段也并不意味着不会对汉中王氏彻底清洗。今晚廷尉要也要参加朝议,讨论诏捕绣衣御史汪晟家眷一事,卢霑,之后涉及京府的案件,你要协助廷尉,莫要意气相争。”

    “臣明白。”

    元澈看了看卢霑,虽然此人已经在扬州有所历练,但因性格原因,本身仍是锋芒毕露。不管他现在是真明白还是假明白,陆昭和彭耽书两个权臣也足够教他个明白。让一个旱鸭子成为真正的弄潮儿,并非授之以弄橹击棹的技巧,而是让他深刻地意识到这个游戏的阴暗与危险,以及溺水而亡的下场。

    在得到陆昭即将出任雍州刺史并录尚书事后,王济的府邸内旋即也人满为患。

    汉中王氏立于朝中多年,同样也有底蕴,这一底蕴主要在基层官员。

    王济在尚书令这一位置上担任的时间不算短,王叡同样也任过中书令,尚书台外加中书省基本囊括了政府机要大半执政流程。这些流程通过掾属、姻亲、故旧层层相传,汉中王氏也对这些文吏有一定的把控。

    一个主官想要位置坐得稳,自身能力自然要过硬,但还要仰赖底层文吏譬如主簿、校书、记室吏等人。一条政令的推出,一份奏表的撰写,背后除了靠主官的经学素养,也要靠这些文吏的穷首案牍。南人自前朝便入朝较晚,即便能识文断句,但是在经学义理和执政章程上却十分薄弱。南士即便进入朝堂,也很难招募到得力的属官。周玘、沈充这些都曾是江东的中坚力量,但因为出身武宗,在朝堂上难以立足,便只能投靠琅琊王氏,引为爪牙。反而没有什么武装力量但是经学世家的顾氏、陆氏、纪氏、孔氏等能够有机会立足朝堂,担任清贵的主官。

    王济相信汉中王氏绝对和陆家有一抗之力。对方想要通过录尚书事执政来肃清自己,是绝对不可能的。真要纠缠起来,只怕整个中枢也要瘫痪。

    然而到了晚间,汪晟府邸被查抄的消息披露了出来。与此同时,陆昭以太子妃身份诏薛琬长子薛乘入宫,商议薛昭仪以及薛琬丧事事宜。随后,一份以雍州刺史府的名义发出的政令下达境内各郡县,并包括京兆府:在腊月之间,所有涉及长乐未央两宫、上林苑、以及京畿周边人事、军事调动俱要上报,疑有为祸乡里、祸乱朝纲之事,俱可付与诉讼。

    王济呆立在书房内,此时已有些不能淡定。他半哭半笑地看着这份密章,陆昭到底要做什么?她居然要彻查整个宫变的始末,命都不要了吗?

    “陆昭啊陆昭。你自己就这么干净吗?”王济攥紧了手中已经攒成团的密章,狠狠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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