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鸢之毒

    穹顶之上的天之镜好似毫无所觉, 依旧安静地流淌着神秘的星光。

    数不清的星点如萤火般肆意飞舞,映照着少女一头鸦色长发,偶有几缕发丝随着冷风摇曳共舞在花海上。

    碧衣墨发的少女, 静静注视着不远处的一切,她的手拢于袖内,不自觉地因着用力而微微颤抖。

    她已然从“反派系统”处得知, 男主虚元洞之行, 自是会受一次伤。

    然而当这如天方夜谭般的预言再次得到印证的时候,即便是如蘅玉道君这般三界至强的存在, 在这一瞬间, 她疲惫地抬头遥遥望着流光四溢的天镜, 眸光深深地穿过那面广袤无垠的镜子, 直直地看进背后无边深邃中。

    “天道之怒, 业火燃于世间。天命选中之人, 直至终章,明珠湮尘,桂冠三神。”

    沈卿想起许久之前,那机械冰冷的“反派系统”曾在无意间透露出的结局,彼时, 在识海中一闪而过的话本, 其上镌刻的字字句句如天书般冰冷神秘。

    “你到底想要什么?还是就想证明这所谓的宿命论?”她轻声喃喃。

    不过……

    适才还娇如薄花的少女蓦然抬起头来,目光如电般落在谢折玉身上, 他玄色衣袍上织着繁复低敛的金纹,在流光映照下,隐约发着幽幽暗光。

    沈卿低眉微微冷笑——

    宿命?

    倘若有其他人在场, 定会发现一向娇软任性的掌座竟然在刹那间, 极其肖似平日里冷漠阴戾的那少年。

    流光如焰, 映在少女鸦色如瀑的发髻间,长睫轻敛,她嘴角扯出一丝冷酷的笑意。

    谁也没有资格安排本座宿命-

    “你受伤了。”

    少女微微歪了头,天真又无辜的神色浮现在她皎白如玉的面容上,看起来像是坠落凡尘的小神女。

    那人却只是微微颤了下,未作应答。

    此时扶崖亦疾掠而来,与谢折玉靠背而立,神色警惕地握紧玉华,仔细观察着四周诡谲无形的暗色,试图追寻着那若有若无的腥臭之气,分辨出它的方位。

    陡然间,暗风袭来。

    “西南!”

    沈卿冷不丁地出声提醒道。

    随声而至的是一股腥臭无比的劲风,带得周边空气都隐隐泛起破空声。

    来了!

    然而,方才还站在原地不动的两名少年,几乎同时间消失在星影下。

    玄衣与锦袍极其同步地如闪电般陡然出现在西南处腥味最浓的地方两侧,不等鸢灵显形。

    两人仿佛配合多年的默契搭档般,同时出剑——骤然间,碎星与珠华两道凌厉无匹的剑意迅疾如电般直扑一处去!

    不同于往常的数道剑光,落星与玉华,各自蕴含全力的一击即中,陡然间又消散。

    一直默不作声的小医女微微惊呼一声,却又反应过来此地不合时宜,瞬间又抬手捂紧了唇,只是努力睁大着眼睛,试图看清方才发生了什么。

    然而,鸦雀无声的流光星影下,落针可闻。

    此时,晚晚才看清楚,在不远处甫落地站稳的少年身上,两柄泛着冷意寒光的绝世神兵上,如锋般薄利的剑身隐隐间不断有青色的血液,一滴滴缓缓坠落。

    “咳——”

    虚空之上的须眉老者蓦然间也猛咳出声,随之一滩青色血液自他嘴角涌出。

    “不……不可能!不过是筑基期的蝼蚁罢了!”

    虚元洞高高在上的掌座微微眯着的浑浊双眼陡然睁开,眼中满是不敢置信之色。

    然而,随着一声轻微的破裂声响,他身周护体星光好似皲裂开些微细细如蛛网般的裂痕。

    适才剑影坠落的西南相反方向,陡然间空气渐渐析出一圈涟漪——

    一道周身覆满青色火焰的模糊不清的影子缓缓自虚空涟漪中浮现出来,原本完整葳蕤盛开的鸢尾花瓣好似凭空被剑气平整自中间切断,只剩下半块花身,在尖叫中不断挣扎。

    而适才谢折玉与扶崖两人联手斩落的西南处,被剑气凌虐而过的残落鸢尾花丛中,半截硕大无比的花灵静静地四下散落在犹自盛开的花海中。

    因受了玄天仙山年轻一辈中最为杰出的两名少年天才全力之下的联手一击,那原本凶恶无比的鸢灵似是受到了重创,不断有青灰色的血液自伤口断面处溢出,滴答滴答地落在同样颜色的花丛中。

    然而,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陡然间它原本略微有些暗淡的青芒蓦地星光大盛,方圆数百尺内的星光纷纷像是受到吸引般,极为迅速地以它为中间汇聚而去。

    似是愉悦又痛苦,它宛如有神智般低低发出一声怨毒至极的尖锐叫声。

    一瞬间,凶气骤盛,无数花瓣堆积而成的极为硕大的诡异眼珠却在突然间转头死死盯住浅浅浮于虚空中的老者——

    它的“主人”。

    玄衣与锦袍依旧背靠在一起,紧紧地盯着看似要垂死一击的鸢灵。

    因而自然也未注意到,一旁静静待在虬扎古松下,自踏入虚元境内就一直乖巧温柔的哑女晚晚,在所有人都没能看见的暗郁松影中。

    在鸢灵受伤甫一出现的刹那,羸弱娇笑的医女似是不受控制般,伸出舌尖轻轻舔了舔嘴角,隐隐有一丝银色水光闪过她淡色薄唇。

    “呵,筑基期?蝼蚁?”

    锦衣少年明朗的眉眼间浮现出往日惯有的戏谑笑意,他一双潋滟桃花眼中盈满了少年意气飞扬的傲意。

    “你可听好了。”

    骤然间,玉华剑与他心意相通,亦是应和着发出低低清吟,瞬息间横空于虚浮中,如珠似玉的温润光华刹那间将薄如蝉翼的剑身吞没。

    俄顷,珠华散去,束发高冠的少年锦衣墨色织就的缠金枝纹路乍放出凌厉如刀的光华。

    他微微低着头,几缕墨发散落下来,掩映住半边侧脸,只有眉间一点朱砂蓦然如血般浮现出来,在发丝飞扬间映着朱色薄光,诡异莫测。

    “小子不才,万宗之首,神意门扶崖,见过诸位。”忽然,他微笑着抬头,轻声道。

    修长如玉的手静静地探向眼前浮空,紧接着虚虚一握——

    一柄朱红如丹的长。枪蓦地出现他手中,枪尖犹在燃着宛如业火般的红焰。

    谢折玉回头返视,只见在逐渐西沉的星光下锦袍少年静静地立于青色花海之中,冷风中衣角斐然,高冠之下略微凌乱的发丝在微光中肆意飞舞着。

    那一瞬间,这个苍斗道君的唯一弟子,好似变了个人,不知为何,周身气势与之前截然不同,反而给人一种极大的压迫力。

    沉默如风雪般凛冽的玄衣少年,黑沉沉地瞳孔中有惊色一闪而过,却又一瞬间回复了死水般沉静。

    想来也是,神意门万年来能在玄天仙山大小无数宗门间领衔如龙,又能在归一宗主蘅玉道君这等不世出的天才上胜得一筹,其号称新一代传承衣钵之人的扶崖,又岂会是如表面那般浮浅。

    脑海中那如山海般沉静的青袍中年男人身影一闪而过,谢折玉敛去心神,不再去想。

    指天镜作阵,列星野为军。

    沈卿抬头看向浸在华影下燃如业火的少年,眼眸中闪过一丝隐秘的笑意。

    自多年前,天师寒带着那名不过七岁的小孩来见她时,那双微扬桃花眼中似乎压抑着深处汹涌的浪涛。

    早在那时,她就已知晓,这个叫扶崖的小孩,是同类-

    不给高高在上的老者与鸢灵得以缓息的机会,两名少年彼此极为默契地对视一眼,眨眼间,身形一闪,双双消失在原地。

    耳边似有破空之声呼啸而去,玄衣少年已经挥手出剑。

    那一剑光华冷冽如星辰碎裂,剑光一闪即没,然而一瞬间似有万千璀璨星辰撕裂虚空坠落,在受伤后仅剩半截的鸢灵所在之处强行割裂而开一道无法逾越的星辰屏障。

    转瞬间,无数细小星辰形成密不透风的剑网,牢牢将青影封锁于其内,鸢灵被逼得只能自燃青焰,在彻底被网住之前反向一跃而出。

    却在跳出的一瞬间它非人的诡异单眼珠扫见那冷漠至极的玄衣少年嘴角竟勾起一抹嘲讽笑意,它陡然意识到了什么,发出一声低低的尖叫,亟欲再次夺路而逃,却是晚了。

    枪影无声无息,一点寒光已悄然而至。

    “唰”地一声闷响,红光划过之后,朱色枪尖直直地穿透鸢灵硕大无比的半截躯体。

    然后,缓缓地,仿佛是碎裂般,此方虚空忽然间开始崩溃,空间逐渐碎裂成片骤然四散而落,一方天地轰然倒塌。

    漫漫虚无之中,除却无尽的黑暗,唯有少年墨发飞扬,还有将鸢灵定在原地不得动弹的朱色长,枪。

    枪若惊龙,竟有如此破天气势。

    渐渐地,被封在半空中动弹不得的鸢灵凄厉哀鸣一声,倏忽间青光大盛,它仅存的几簇花瓣骤然缩小。

    转瞬便缩成寻常鸢尾大小,不管不顾地舍弃被定住的部分,直直地朝浮于虚空上低声念咒的老者而去。

    而原本胜券在握的虚元洞掌座此时竟不由自主地,身子微微颤抖起来,然而,还未待他急忙忙地术法结成。

    靛蓝色的八卦道袍已然被凶性大发的鸢灵淹没。

    紧接着,青影与靛蓝融合在一起。

    眼前的景象太过凶恶残忍,饶是谢折玉也忍不住微微蹙眉。

    鸢灵受伤极重,凶性大发下求生的本能让它丧失神智,直直寻上伴生之主强行融合,以求共存。

    浓郁的腥臭之气几乎溢满这一片天地,玄衣少年未停顿片刻,他微微转动了手腕,落星浅浅在虚空中划出一道虚影,眨眼间化作漫天碎影,携凌厉剑意直朝那已然混做一团的人而去。

    剑影斩至那团血肉模糊的东西时,入骨的疼痛使其恢复片刻神智,那团蓦然抬起头,却是浑然变了模样——

    老者白发苍苍破败的头颅突兀地从青色花瓣中长出,时不时地脸上一会是痛苦之色,一会又是如野兽般贪婪之色。

    落星雷霆一击之下,削下其半块躯体,然而眨眼间,青焰燃起,创口处却又飞速融合。

    谢折玉心中蓦地一沉,身形却是一刻未停,剑光飞舞间——

    冰封霜天!

    眨眼间,冷冽刺骨的风雪瞬间侵袭了所有,片刻过后,入目皆是冰天雪地,而那人首花身的怪物也被封于层层冰雪之下。

    它再度被封困,似是怒极,欲强行破冰而出,直扑谢折玉而来。

    然而还未待其彻底破冰,蓦地,老者陡然间发出一声形似鸢灵的凄厉叫喊——

    红光似火,长,枪席卷而来,狠狠地将其再度从上而下贯穿。

    只见方才好不容易融合为一的怪物却又重重地一分为二坠落在冷冽如刀的冰雪之中。

    谢折玉神色一冷,落星已然再度斩出,携无边风雪,撕裂虚空,直直将那被分为两瓣的鸢灵碾为齑粉。

    星柱消散,天镜微动。

    陡然间,一切尽归于岑寂。

    仿佛适才一番触目惊心的血战从未发生过。

    谢折玉凝神落地,落星悄然入鞘,然而左肩的伤口却悄无声息地渐渐化作青灰色。

    他不由地轻咳一声,脸色转瞬间有些苍白,不知为何,眼前模模糊糊,似有些看不大清楚,入目一片虚晃摇影。

    陡然间,青灰色已然蔓延至脖颈,谢折玉只觉得身上微微发冷,意识逐渐消散,在一切归于黑暗前的最后一刻。

    只见浩如烟海的天之镜忽然间泛起一阵清浅涟漪,从广袤无边的青空荡向原野——

    “嘻嘻,鸢之毒世间无解。”

    一道细细的怨毒至极的尖锐之声伴着涟漪,悄然漫至在场所有人的耳中。

    “坏我大业,等着毒入识海,化作活尸吧!”

    ? 52、神女降

    天河倾泻, 落星如雨。

    距离深谷一战已经多时,四周景象变幻,已是回了最初的落脚之处迎客院。

    流光漫过雕花菱窗, 悄无声息地落在静静躺于榻上的人身上,一寸一寸琢过他的模样。

    他紧闭着双眼,墨色长睫投下一片暗沉郁影, 如瀑般的鸦色长发有几缕散在他没有一丝血色的苍白面容上, 衬得原本冷冽的眉宇有几分病弱之气。

    陡然间,那双微微上扬翘起的眼尾动了动, 岑寂无声的星光流影轰然坠下, 躺在榻上的黑衣少年蓦地睁开了眼睛。

    他缓缓抬起手, 掌心向上, 虚虚揽入一手流华。

    然而, 修长的手指上此刻却布满密密麻麻的青灰色, 苍白了肌肤下隐隐有活物在四窜流动。

    眼前看到的一切都是朦朦胧胧的,到处蒙着一层淡淡的雾。

    谢折玉闭上眼睛,深深吸一口气。

    之前那一战过后,虚元洞的掌座受鸢灵反噬之下,实力锐减, 他与扶崖二人联手才得以击杀。

    然而, 终究是一宗之主,临死前的反扑极其恶毒。

    他想起那老者狰狞到几近变形的五官, 已然不见半分九宗掌座仙风道骨的模样。

    “鸢之毒世间无解。”

    体内五脏六腑间凝聚的灵意逐渐有涣散的迹象,谢折玉再度睁开眼,心中默念一声术法, 灵视开启。

    只见那片青灰色宛如活物般沿着经脉蔓延, 看样子, 很快便要到了丹田元婴静坐之处。

    集中最后可汇聚的灵意,他扼住最后一寸大穴,试图阻止鸢毒的侵入。

    然而,强行施术后,他只觉得眼前视线更加模糊,恍惚间,细碎星光蔓进室内后,在细细蠕动着,带起丝丝冷意,犹如无数幽暗的眼睛,正贪婪又怨恨地看着他——

    一瞬间,仿佛又回到了横渡幽州觅昆仑时,一人一剑斩尽无数魑魅魍魉之时。

    如今竟会看到这些怨魂,想必他是快死了吧……

    在此时,他竟然感觉到了几分死生之界的阴冷之气,冥河对岸似有无数化成白骨的手在用力探过来撕扯着他。

    谢折玉感到有些冷,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极阴之意正在悄无声息的渗出来,沿着脚底逐渐蔓延。

    死气在一点一点从地底生长而出,渐渐吞噬掉苍白衰弱的少年。

    忽然间,模糊不清的视野中,陡然泛起一道璀璨炫目的碧色光辉,如同雷霆划破黑暗,那些冥灵死气还来不及退缩,纷纷在光芒中湮灭。

    有如神降。

    谢折玉有些吃力地微微扬起头,混沌的眼中没有一丝神采,看着朦胧间逐渐靠近的模糊身影,他的手指慢慢收拢——

    岑寂无声的院内传来金铃清脆的叮当响,紧接着,少女赤着足,轻飘飘地自远方而来。

    天镜冷华下,碧衣如翠的少女看不清眉眼,只能在朦胧间,看见她雪□□致的玉足,随着走动,踝上的金铃叮儿当的响。

    谢折玉苍白的面容上神色微变。

    他已猜出来者何人。

    斑驳陆离的星色投在她的碧色衣裙上,轻舞飞旋间,少女脸上的神色逐渐变得清晰,她半张脸隐在青灰蔓延的雾色里,唯有红得至极的薄唇勾起,笑盈盈地缓缓走来。

    随着金铃清脆响,一步步下,无数冥灵的尖锐叫声与凄厉惨鸣尽数如烟消散——

    天光乍破,神女降临。

    毫无防备地,他看见了她。

    “啧啧……这般模样,”她微微扬眉,声音娇脆带笑,轻嘲道:“好生狼狈呀。”

    说话间,少女抬手展扇,玉骨扇面半展,孤山桃影间陡然射出一道看不见的灵意,没入他体内。

    谢折玉没有回答,双目微阖,自那道极为霸道豪横的灵意进入他体内,一瞬间好似有什么在疯狂撕扯着他的五脏六腑,隐隐有剧痛在七十二处穴口间爆发。

    忽然间,榻上的黑衣少年剧烈咳嗽起来,有丝丝暗红色血液自他嘴角沁出。

    却是不同于方才一切寂灭的死气,沈卿打入他体内的灵意虽霸道无匹,却是意春风之最,三界最强横的生机,天克于冥。

    他轻咳着抬起漆黑的瞳眸,抿紧了唇,冷冷道:“多谢师尊。”

    沈卿看着眼前半死不活却仍垂眸冷目的人,还有力气端着——

    想到这,她轻哼一声,适才扶崖以为他的折玉师兄没救了,眼巴巴地杵在她面前,眼中的希冀已经说明了一切。

    唯有三界至强,蘅玉道君才能解鸢毒-

    适才,无边花海,悬崖之上。

    星柱倾颓,鸢灵寂灭。

    古松下疏影婆娑,沈卿望着眼前为救她而中了鸳毒的少年,在无人知晓的阴影下。

    她轻轻叹了口气,真可惜,虽然是鸳毒此等三界奇物,男主仍然不会死去。

    鲜血从她嘴角缓慢渗出来,沈卿漫不经心地抬手抹去,仿佛一切都未发生过。

    “最后一次警告宿主,如果再次试图利用剧情加害男主,将会被规则抹杀。”

    识海中的“反派系统”良久后才出声。

    想来是去判定她的行为动机了吧,沈卿擦干净唇上的血迹,无辜地眨眼一笑,似是听不懂它在说什么,

    “小反你想什么呢,本座不过是为了保证他能完美按照剧情走下去而已呀。”

    系统透露出的片段之词间,只提了谢折玉会受重伤,却未提及是如何造成的。她所作的不过是顺手推舟,顺便试探一下“反派系统”对于天道之子的底线所在罢了。

    然而,她垂眸扫过识海,方才那沉重一击深入灵魂的痛就是对于她的惩罚。

    果然,这个世界内,规则之于男主,有着绝对无上的权威。

    良久,脑海中的存在未作回应,却又再度出声,这次不同于以往冷冰冰的机械声,难得带着几分不解之意:“你只需按照我的流程走下去,待男主飞升之日,自会……”

    它罕见地顿了顿,“自会放你自由。”

    言语中的犹豫太过明显。

    冷风拂动起少女鬓角的发丝,有几缕散至她精致漂亮的眉眼间,投下斑驳阴影,因而也掩去了眸中的冷嘲之意。

    她不再理会,扬眉看向已然昏迷过去的谢折玉,笑嘻嘻地丢下一句:“本座不仅不会害他,还要好好待他。”

    “英雄救美去喽!”

    ? 53、问心门

    迎客院一切如昨, 廊前花团葳蕤,云蒸霞蔚。

    谢折玉再度醒来的时候,五脏六腑内的死气已然尽数消退, 盈满鼻尖的,是一股淡淡的桃花香气。

    他睁开眼睛,榻边白玉椅上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 浅碧色的衣裙, 鸦色长发盘成的双螺髻缠着鹅黄色丝绦。

    谢折玉再度闭了闭眼,看着窗边霞光, 还有那随着微风轻拂摇荡的丝绦长穗。

    他忽然觉得前所未有的平静——

    窗花灼灼, 晴朗明空, 是自入仙山以来无不休止的搏杀与奔波中, 此刻难得的安慰。

    一瞬间, 好似还在人间。

    “可真是命硬呀。”然而, 一句漫不经心的冷嘲冷不丁地打破了片刻美梦,“中了鸢毒都死不了。”

    他想转头,然而脖子及以下痛得仿佛强行被折断了一般,只能看到碧衣少女挑起眉梢,纤细的手指轻轻摇着玉骨扇, 嘴角浮着讥诮的笑意, 正懒洋洋地看着他。

    谢折玉动了动嘴,试图说些什么, 然而这次醒来,周身伤势竟比昨晚还要严重几分一般,喉咙里只能微微发出艰涩的音节, 不成语调。

    “呀, 忘记告诉你。”沈卿挑了挑眉, 饶有兴趣地看着床榻之上浑身上下动弹不得的人,歪头笑道:“要驱走鸢毒,意春风化作的生机之力霸烈至极,想来你今日是下不来床了。”

    “看你这般痛楚,想来是毒素未驱尽。”

    谢折玉微微蹙眉,目光落在她盈盈如玉的指尖上,其上正隐隐泛着浅碧色的光——

    他已然知晓那道微光中蕴含着多么暴烈的灵意,不自觉间喉头咕咚了一下。

    “嘻嘻。”一眼看见他下意识的动作,沈卿笑得愈发灿烂,“骗你的。”

    谢折玉微滞了片刻,唯有一双沉如墨色的眼珠在随着眼前人的动作转动。

    蓦地,他视线的余光扫过身下,骤然间怔住——

    之前血迹累累的那身玄色衣袍已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归一宗特有的白袍,鲛丝织成的绣纹静静地伏在浅白色衣角上。

    一切都明爽又静谧。

    谢折玉抿紧了唇,脑海中慢慢地将千丝万缕的零碎片段串联在一起,然后,按捺住头痛欲裂的识海,别开了目光。

    他不再看向一旁看好戏的少女,无可适从地紧盯着地面,往日冷冽阴鸷的神色也被冲淡了几分。

    沈卿见他神色有异,伸手支着下巴,懒散说道:“难不成是本座太过用力了。”

    这是什么虎狼之词……

    谢折玉没说话,虽然明知她指的是意春风的生机之术,然而薄唇抿的更紧,面色神色却是不变。

    他早该知道的……

    眼前的少女,虽是冠绝三界,跳脱肆意,然而对所谓的男女之防堪称是毫不了解,或者是浑不在意。

    即是如此,他控制不住地想起了一些昏迷之中的碎片,白皙纤细的手,覆上了浑身血污的他。

    然后,褪去层层玄色衣袍……

    不能再想。

    谢折玉把脸转到一旁,长睫轻颤洒下一片暗色阴影,敛去黑沉沉的眸子,艰涩的声线低沉又干巴巴:“你怎能如此……”

    目光比平日里还要冷冽三分,却是半分也不看她。

    沈卿有些懵,她一个旋身坐到了他面前,探出骨扇,冷冰冰的玉质扇柄抵着少年棱角分明的下颌,一张堪称绝色的脸蓦地撞进了他的眼底。

    “什么如此?”

    她歪了头娇声道,浓密卷翘的睫毛一闪一闪。

    谢折玉偏了偏头,却是紧抿了唇,更不去看她。

    “呀——”她看出了少年眼底的微微不自在,余光又扫过焕然一新的衣衫,却是佯装不知他的窘迫心思。

    入目皆是一片冷白,忽然闯入一抹暗红。

    ——许是暗色血液凝固在他微微上挑的眼尾,显出了别样的红。

    她收了玉骨扇,伸出手覆上了少年泅红的眼尾,在触碰到的那一刹那,明显能感受到手下人的呼吸略微一滞。

    “拿……开。”

    他抿唇冷声。

    “还没擦干净呢。”沈卿弯了嘴角,眨了眨眼。

    “走……开。”谢折玉盯着咫尺上方那张再熟悉不过,眉眼弯弯的少女,已然明了对方再一次地耍自己。

    “干净啦!”她收了手,毫不在意谢折玉冷冰冰地仿佛能杀人般的眼神,无辜地冲他眨眨眼,眸色澄澈似水。

    然而即便少女停了动作,却讶异地发现

    ——他微微上挑的眼角泅出近乎于晚霞般艳丽的红,比适才更甚。

    原来不是大战过后残留的血迹呀。

    奇怪,怎么感觉现在的气氛有些……

    沈卿看着躺在身下丝毫不得动弹的少年,他苍白的面容没有一丝血色,眼角又艳丽得出奇。

    她不自觉地悄悄往后挪了挪身子,蓦地想起适才被她忽略的一幕——

    顿时又理直气壮起来。

    “虽不知你心中在作何想。”沈卿转身离了榻,再次将整个人窝进白玉椅上,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昨夜你拔毒之后,扶崖实在看不过去,进来帮忙收拾了一番。”

    此言一出,谢折玉微微僵住了脖颈,假装无动于衷般仍是转在另一边不回头。

    突然间,他岑寂的眼前蓦地再度被少女精致无匹的面容占据,却是沈卿弯了腰。

    像是看出了他眼中的些微宭意,“啪”地一声,沈卿抬起骨扇,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用一种漫不经心地口吻说道:“如果不是因为你这张脸,闯天门那日早就任你葬身蛟腹了。”

    谢折玉怒意横起。

    “你这是什么眼神嘛?”眼前少女丝毫不理会他的眼神,自顾自再次转身而去。

    “不过,”她懒散地窝进小小的椅座间,手里模模糊糊间有个东西在随着她的动作抛起来一上一下。

    “卿卿是何人?”

    “昏迷过去的时候,一直在喊她的名字。”

    少女甜腻如蜜的嗓音一字一句吐出来的话语,如昆仑极冰一瞬间灌入了谢折玉的心间。

    她停顿了一下,手里的动作也随之中止,少女嘴角噙着娇软的笑意,漫不经心地看着躺在掌心的

    ——是一枚破旧的荷包,因着年代久远,已经有几处开线的地方。

    顷刻间,原本躺在榻上气息奄奄的少年,一瞬间变了脸色。

    他忽然抬起头看她,眸中的神色炙热又泛着怒意,谢折玉强撑着榻檐直起了身子,仅仅是这几个动作就已经累得满头大汗。

    尽管如此,他在榻上坐起,冷冷地朝沈卿伸出了手,脸上苍白晦暗,殊无半点玩笑意味。

    “亡妻遗物,”他咬着牙,一字一句开口。

    四目相对的瞬间,沈卿怔了怔。

    她在一瞬之间,仿佛感受到眼前人掩藏在冰冷表面下的无尽汹涌如浪涛般的情绪。

    修仙之人最忌讳的便是执念。

    沈卿微微蹙眉,她还需再确认一下,紧接着手中的破旧荷包随之一抛。

    谢折玉强行伸出几近无知觉的手,颤抖着接住,视作珍宝般再度将其小心收起。

    然后,他抬头,浑身如坠冰窟。

    那一瞬间他的手剧烈颤抖起来,竭尽全力伸向半空,试图去触碰——

    他怔怔地望着眼前这张脸,一分也不想挪开视线。

    眼前,分明是,卿卿的脸。

    “你的执念是什么?”

    他的目光眨也不眨地凝在眼前失而复得的少女身上,浅碧色的流光盈盈绕着她飞舞,少女微微翘着嘴角:“折玉。”

    “你的执念是什么?”

    他蹙眉,茫然无措地看着等待着回答的少女,不由自主地再次看向那张他朝思暮想的脸庞。

    “我……我的执念是……”

    忽然间,天塌地陷,笑意盈盈的少女飘飘然地随着陨落的世界而逐渐变得透明。

    渐渐地,一柄魔气涌溢的纯黑色长剑穿透了她的身体。

    “执念是什么?”

    少女的身形逐渐开始随着魔气消散。

    他不由自主地拔出落星,毫无章法地挥剑劈砍着,好似又回到了妖鬼肆虐的幽州。

    他试图生生劈开一条路,追随眼前逐渐化作透明的少女。

    然而,一切都无能为力。

    “是卿卿呀……”

    少年茫茫然奔在空无一人的岑寂原野,疯了一般追逐着,明知求而不得。

    他一生的心魔-

    沈卿倚在榻边,单手撑着下巴,看着再度昏睡过去的少年紧闭的眉眼,若有所思。

    当年以假死一事,激他走向所谓的修行正轨。

    却没想到,这也成了谢折玉修行路上的阻碍。

    修者,若心有执念,怎会为大道所容。

    碧衣少女缓缓走到菱花窗前,平静地望着廊前葳蕤盛放的花团,心下已经做出了决定。

    作者有话说:。

    ? 54、白玉碎

    接下来的几天, 谢折玉在榻上躺着动弹不得,沈卿日日百无聊赖,失了逗乐的兴趣。

    奇怪的是, 那个看似是一切幕后的主使者——虚元洞掌座死后,十万山的天之镜也未解除。

    沈卿懒洋洋地坐在一枝古树枝桠上,抬头望着头顶上空, 薄光四碎, 尽数洒在空无一人的天阶上,难免生出几分空旷之意。

    却是很少看见扶崖与晚晚, 想到这, 少女晃了晃足尖, 鞋上的琉璃珠在无数明月珠柔和光辉下泛着盈盈的光, 她一时看着出了神。

    偶尔看见扶崖, 神采飞扬的锦袍少年御剑如流光般肆意飞过, 看起来身后还隐约有个单薄瘦小的人影。

    沈卿微微眯了眯眼,静静地望着广袤无垠的天镜。

    似乎此间事已了,谢折玉等人被压制的修为也在掌座死去的一刹那恢复,好像一切都恢复了正常。

    少女抿了抿唇,眸色微沉。

    除却一直不见踪影的容玉, 不知是不是一同死在那场浩大的祭祀中。

    以及, “反派系统”那句话——

    虚元惊变,九星连珠。

    “叽咕。”有几只浑身碧色神智未开的鸢兽, 却是不知害怕地懵懵懂懂窜到古树下。

    沈卿稍一扬手,小兽便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拎到半空,紧缩着身子, 不敢吱声, 只得喉咙间不时发出“叽叽咕咕”地哀鸣。

    那副模样实在是可怜, 少女撇撇嘴,松了手,小鸢兽如蒙大赦般头也不回地窜了老远。

    “此鸢兽为虎作伥,也可谓是造成虚元惨案的罪魁祸首之一。”

    蓦地,岑寂识海中忽然间响起一道冰冷的声音,却是比之前带了些许犹疑,这让它看起来稍稍有了些人气。

    “为何你不杀?”

    它停顿了片刻,紧接着又再度出声:

    “若是玄衣看见了,免不得要唠叨一番。”

    “反派系统”口中的玄衣正是沈卿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兄,年纪不大,最是痛恨魑魅魍魉,曾立志要除尽天下妖鬼,荡平深渊。

    以至于深渊被封印,三界妖魔尽数诛灭,少年彼时正和沈卿在霏雨芳尽的落英下论道,飞扬的眉间隐隐还有几分憾色。

    紧接着,玄衣反手轻拍,墨色长剑自鞘间一跃而出,少年足尖一点,刹那间,人剑皆消失在原地,唯有剑鞘上青穗飘下几分残影。

    归一宗上常年轻拂的风在瞬间凝滞。

    等微风再度荡起的时候,廊前那一树最为葳蕤的桃花已然落下。

    一个起落,少年又轻轻落回她面前,微微朝她躬身,如人间变戏法般——

    墨色长剑上,整整齐齐排列着七朵盛开的桃花,灼灼艳丽。

    “小师妹,”他笑着,“妖魔既已诛,以桃花作邀,不如随师兄游历三界去吧。”

    往事如烟散-

    沈卿漫不经心地缠绕着垂下的丝绦,“难道小反也会记忆衰退?”

    不知为何这一向唯有主线任务及播报咸鱼修仙进度时才会出现的东西,出于什么目的竟然提起玄衣,而且还……

    用那样的语气——

    大乘修士的直觉告诉她,这跗骨随形的“反派系统”绝不是毫无理由地提起。

    “本座倒是也希望师兄能唠叨我呢,”少女顿了顿,冷嘲道:“不过,你忘了么?”

    “玄衣不是早就死在规则反噬。”

    “就在你我眼前。”

    识海中无人应答,它许是觉得被沈卿揪住破绽,干脆直接装死。

    偌大的十万山一片死寂,唯有不知忧愁肆意奔跑在花海中的鸢兽。

    天镜流光四溢,逐渐倾于暗色。沈卿懒懒掀了掀眼皮,回住处去了-

    小院内清风自徐来,花墙云蔚霞光,一树摇曳。

    蓦地,一道极为耀眼的星光如电般闪过。

    倚在门扉的碧衣少女侧了侧身,避开剑气破空荡开来的凌厉锋芒,面上微微一怔——

    这一剑,不属于落星剑谱上记载的任何一种招式,却又比任一种还要凌厉。

    她抬头,一眼便看见那深沉如墨色的黑色衣袍一角翻飞在虚空中。

    想来是伤势恢复大好,他薄唇紧抿,低低看着手中的剑,时而垂眸细细感受丹田处汹涌的剑意。鸦色长发随意倾泻在他肩头,越发衬得少年苍白冷冽的面容愈发阴郁,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自之前,她幻作他心魔模样故意试探其执念后。

    然而,似乎却又有些陌生,陌生得让沈卿有些看不懂。

    少女清澈的眸间闪过微微不解之色——

    她行事向来只凭自在随心,鲜少会在意旁人如何,更不屑于凡人尤爱沉溺的红尘情,事。

    却是不知为何,看着谢折玉将在她看来不过蜉蝣朝生暮死的浅浅过往,如珠似宝般珍重放于心间,沈卿伸手缓缓覆上犹在平静跳动的心上,琉璃般净透的眸间深处是大雾弥漫的茫茫然。

    谢折玉停下了手中的剑,随之铿然一声,落星入鞘。他遥遥在十多步开外伫步,淡淡地看着犹在清吟的落星,低声道:“师尊。”

    “观你剑意,应是又进数层,”沈卿抬眼轻声笑道,“想必待虚元事了,回宗之后,可闭关破出窍了。”

    出窍……

    距分神一步之遥。

    谢折玉手指在剑柄上缓缓收紧,微微侧头,低声嗯了一句,便不再言语。

    唯有轻颤不已的长睫透露出眼下人些许不平的心事。

    “可曾见过扶崖?”

    沈卿视线不着痕迹扫过空寂无人满地落英的小院,不见半分扶崖踪迹。

    谢折玉没有说话,只是摇摇头,抬眼望向树影沉郁的十万山方向,眉间不自觉蹙起。

    忽然间,原本寂荡荡的空气中,蓦地响起一声凄厉又绝望的低吼。

    “是扶崖——”谢折玉定定地看着前方深雾树海,眼睛里有冷冽的光。

    两人迅疾如影,不过瞬间,已然飞身而至疑似扶崖所在的木楼。

    玄衣少年衣袍上带起的风惊动了楼宇亭台间,挂在檐角上数不清的玉质风铃。

    沈卿蓦地抬手,一道碧光闪过,轻轻地绕上亟欲响起的铃铛,将清脆声响吞没在温柔意春风中。

    谢折玉不着痕迹地扫过少女动作,顷刻间收回目光,却在看见室内的景象后,顿时凝在原地。

    沈卿犹在驱使着意春风缱绻地缠着微微晃动的风铃,直到——

    玉铃铛静止,她的呼吸也好似静止了般。

    木窗开,星光落。

    流光浇在立在屏风外的少年锦袍上,金线绣成的缠金枝云纹也失了颜色,只因其上,被暗红色的血迹尽数浸染。

    忽然间,一直低着头的少年抬起缀满星光的眼,衬得他脸上斑斑血迹更为殷红,宛如小兽般望着立在窗外的少女。

    扶崖脸色苍白,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着握着剑柄,而玉华剑的另一端——

    直直地没入倒在地上瘦小的人影里。

    沈卿微微抿唇,缓缓伸出手,静静唤道:“扶崖,过来。”

    听见她的呼唤,少年的手轻颤了一下,指节有些发白,他明亮飞扬的眸黯淡了下去,混在血色中,扶崖恍惚地笑了笑,轻轻道:“小师叔……”

    “我杀了晚晚……”

    ? 55、九尾现

    外面是空无一人的寂静, 风吹起,斜斜带起檐角风铃,细碎的清响敲醒了浑浑噩噩的记忆, 恍若隔世。

    少年原本迷茫的眼睛不再看向立于窗前的人,而是投入漫天星雨中,锦衣溅满血迹, 他不在意地轻拂。

    “今日不见晚晚, 我便寻至此处。”仍然望着随风晃动的玉铃铛,扶崖神色平淡, “她身上有着和之前那只鸢灵共同的气息。”这个方才还令他痛不欲生的名字, 从他口中轻轻吐出来, 却已经冷得没有半分温度。

    “是狐息。”

    “既是如此, ”碧衣少女笑了起来, “小扶崖做的很棒呀。”

    沈卿看着室内的锦袍少年, 还是与之前一样的装束和佩剑,然而眉眼间却是褪去几分少年恣意,往日飞扬的剑眉却是聚集了些许冷僻杀气,她甚至能在血迹斑斑的玉华剑冷光中看见飞舞环绕的凛冽杀意。

    她难得的夸赞之语轻柔又欣然,落在扶崖耳中, 锦袍少年脸色却是渐渐地变得惨白, 他挤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微笑——

    他没说出全部。

    狐息蔓延,九尾将现。

    在身形交错的刹那间, 玉华剑刺入晚晚的后心,温热的鲜血四溅在他脸上,一下子眼前变得模糊不清。

    她几近被狐息吞没神智的双眼在一瞬间恢复片刻清明, 柔柔地回头望着他时候, 眸中无半分责怪, 唯有解脱。

    扶崖觉得眼前有些温热——在此刻,眼前这个人不再是方才那个魔气横生,制造出灭门惨案试图满足私欲的邪恶残忍的狐妖,仿佛又成了昔时攀绝壁踏千山也要救回他的柔弱小医女。

    阴沉沉的天,十万山寂静无声,唯有山间冷风像刀般凛冽。瘦弱无力的少女伏在九重绝壁上,松海莽莽间,她用白纱裹着血痕交织的手,脸上被陡峭寒风擦出一道又一道血印子,却紧紧护着怀中少年的脸。

    看见他醒来,少女柔柔的眉眼绽开,带着羞赧而欣喜的笑容:“你终于醒啦……”

    一剑穿心,鲜血四溅。

    狐息散去,晚晚的身子蓦地软了下去,她慢慢转过头,看着从背后一剑刺入她心脏的少年,嘴角无力扯出一抹轻柔笑意,“扶崖……”

    他蓦然抽出贯穿她身体的玉华剑,不顾飞溅的血花,剑眉飞扬的少年敛了神色,定定地看着奄奄一息的眼前人,冷冷质问:“妖狐,所欲何为?”

    垂死的人微笑起来,她的气息渐渐微弱下去,眼神也涣散开来,苍白的唇微微勾起解脱般的浅笑:

    “谢……”

    那双纤白抚医的手无力地垂下去。

    却是再也无法回答他了-

    一时间归于静默,三个人皆是没有开口。

    锦袍少年仍然看着风拂铃动,清风吹过他鸦色长发,几缕发丝下,他深沉的眼眸不复明亮,依旧闪动着微光,却令人猜测不出其中隐含的想法——昨日那个肆意飞扬的少年郎已经再不复现了。

    沈卿沉默片刻,她的目光梭巡过四周,忽地轻轻笑起来:“古书载曰‘青丘覆灭,九尾湮于广陵。’,诚不欺我。”

    蓦地,一声轻笑空灵荡起,刹那间打破了所有寂静。

    “嘻嘻……”

    玉宇,风铃,天阶,明月珠……一切明亮平静的所有,偌大的虚元洞整个宗门,顷刻间轰然坍塌。

    繁华过往,一瞬烟云。

    突然间便起了狂风,沈卿抬头看着空中迅速散去的无数星光,却又以更快的速度随着风的形状聚拢起来,凝在他们头顶。

    平地吹起一片尘土,落进眼睛里,沈卿抬手轻揉,却看见谢折玉的鸦色长发在肆虐冷风中扬起。他仰起脸,冷冷的目光望着天镜之下阴云密布,黑影压城般愈来愈低,亟欲要吞噬掉所有。

    那道若隐若无的尖笑声再度响起。

    “东南。”漫天乌云下,谢折玉迅速掠起一道流光,直朝声源处而去。

    扶崖拔剑而起,亦划出一道华光。

    “唰!”忽然间,两道截然不同的灵意横空而起,贯穿阴云!

    乌云下,东南方向。

    数颗星辰从天际坠落,气势凛冽如冰——然而却不是用灵力凝聚出的幻象,而是纯粹的剑气!

    同时,一道划破乌幕,乍破天光的枪影亦随之而出!

    两道凌厉至极的剑意枪影直直削断了沉沉阴云,刺破空气发出嗡鸣之声,站在一旁的沈卿静静地看着两个人影在阴影中迅疾穿梭。

    “嗤嗤”几声,剑光枪影之下,看不见的屏障被划破,乌云散尽,陡现天光。

    蓦地,看着眼前的景象,少年陡然失声。

    乱云飞渡,参天古树。

    谢折玉微微蹙眉,望着虬扎盘生的古松,密密麻麻的根茎直入地心,在土里肆意蜿蜒,将此地尽数归于麾下。

    此地四面环山,入目唯有千丈巨松,形如鬼魅般遮天蔽日,肆虐狂风刮入而不得出。

    “头顶!”

    扶崖微颤的声音打破了此处诡异的沉默。

    沈卿亦随着扶崖目光所至的方向仰头看去,便看见极其诡异的一幕——

    风声鹤唳,幽如鬼哭。

    那千丈古松位于中心,树冠高入青空,而阴云散去,露出此地全貌。

    远处围绕巨松的四周,赫然屹立着九株同样巍峨的松树!

    它们与中心那棵相接,在地下数不清的树根织成网状,将虚元山整个串联起来。

    而在周围九株古松顶部的树冠上,各自有一条漆黑细长的青索如蛇般,盘踞在天空中。

    九头黑蛇的中间,青索汇聚,像是抬着一个长且宽的黑影,沉沉地漂浮在正中心的千丈巨松顶。

    沈卿在看到那道黑影的刹那,骤然间心脏猛然收紧,她不自觉地蹙起眉——

    一股古老、庞大的死意自那黑影上蔓延而出,顺着九条蛇索,缓缓地化作寒意笼罩住整个虚元山。

    而一旁的扶崖反应更甚,被这跗骨随形的寒意笼罩,刹那间少年枪尖已然燃起业火,如临大敌般望着那道黑影。

    谢折玉沉眸挥剑,携无数星辰的剑光恍如繁星坠落,倒卷而下,在三人身周带起一片流光。

    光幕下,暗色尽数消散,一切也显得清晰。

    周围群松树顶的青链如蛇般凭空蜿蜒向最中心,紧连着一个通体墨色的铁棺,棺身时刻萦绕着一层薄如烟云的青雾,透着说不尽的诡异与死气。

    此时青索相连的另一端,看似在树冠之顶,其实隐隐蜿蜒至无尽青空,末端尽数没在流光粼粼的天之镜中。

    缠绕在铁索上的缕缕青焰,正散发着与之前的鸢灵同样的气息。而九松盘地而扎的树根下,正轻轻传来有节奏的声响,宛如心脏跳动。

    “是狐息!”

    扶崖陡然出声。

    看到这样的场景,谢折玉才隐约抓住几分头绪。

    为何化为活尸的虚元洞弟子尽数献祭给天镜,而又强迫他们抓捕鸢兽。

    其中并非如那死去的掌座所说,只是为了骗弟子们而已。

    相反,采集鸢兽之力入天镜,可能才是幕后之人的真正目的!

    巨大无匹又压抑的黑棺之上隐隐有青芒溢出,棺身却悬浮在半空中,一动不动。

    青光之下,九条蛇索似乎在链内流动着阵阵尖声鸣笑——

    正是引他们三人来此的那道声音!

    “啊——!”

    诡异的是,那笑声中却是含着歇斯底里的绝望与不甘,陡然间黑棺上青色大盛,而那笑声愈发尖锐。

    忽然,九条青索上突然浮现出数条挣扎不已的长尾,正拼命地扭动着,试图摆脱青索的束缚。

    然而,似有什么无形的禁制强行禁锢着它,不管怎么挣扎,都在不由自主地朝最中心滑去。

    如此看来,那尖笑声反倒是故意引他们来此,从而发现这里。

    “九尾?!”

    扶崖一声惊呼。

    看着眼前诡异的一切,沈卿眼中冷芒一闪。

    好大的手笔,以虚元洞整宗弟子为媒,锁上古九尾残魂于阵。

    她倒要看看,这黑棺之内,到底是何人!

    “不——!”

    九条长尾如坠深渊般逐渐靠近最中心,继而,在它不甘的凄厉呐喊中,黑棺犹如张着巨口的魔影,尽数将其吸入。

    这一幕看得谢折玉与扶崖尽数蹙眉,紧盯着虚空之上,生怕有何异动。

    随着九条狐尾尽数被吞噬,四周九株古松树根下的隐约心跳声也愈来愈响,渐渐地,与中心的黑棺周身缠绕的青色雾气混成一致。

    “九星连珠。”

    沈卿看着头顶之上的变幻,低声喃喃,原来如此。

    而就在她沉吟瞬间,巨松之顶,再生异变。

    萦绕在悬棺四周的青雾涌动间,逐渐将环在四周的九道青索吞没进去,随之发出“嘎吱嘎吱”地嚼动声响。

    这声音落在人心间,只觉得毛骨悚然。

    而随着犹如献祭般的进食结束后,九蛇消散,而那黑棺周身的青雾却诡异地散去,露出隐在其中的棺身。

    现在的它,却是毫无任何束缚般,悬浮在高空之中,棺身上印刻的青色秘纹遥遥与天之镜相呼应着。

    “呵——”

    一声低沉绵长的叹息,幽幽自黑棺内响起。

    那一瞬间,蓦然有异常熟悉的感觉在碧衣少女的心间泛起,沈卿霍然抬头。

    位为三界之首的蘅玉道君在刹那间罕见得苍白了脸,她琉璃般的眼眸恍惚了片刻,转瞬间,法则之眼开启,左眸瞳孔变为冰冷无情的冷灰色,直直地透过沉如墨色的黑棺,似要看进最深处的人。

    “怎会是你。”

    少女瞬间气势大变,冷眉扬起,一黑一白的眼瞳冷冷地望着浮空悬棺。

    如九天神女,不带一丝情感。

    ? 56、逢故人

    天镜流光, 松海莽莽冷如霜。

    一道碧光闪过,一级级灵意幻化而出的台阶自地面无声无息升起,泛着细碎微光, 一直铺到九蛇锁棺的正中心。

    “小师叔……”

    扶崖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看着玄天仙山万人之上的蘅玉道君头也不回地,踏上了她随手幻化出的通天梯。

    听见身旁人的呼喊, 沈卿没有应答, 她拾级而上,整个人缓缓地没入仿佛长的看不到尽头的台阶。一步步, 逐渐靠近那张高悬于空诡异至极的铁棺。

    是你么?

    她抬起了手, 浅碧色的流光随之而出——那纤细如玉的手指, 竟然微微颤抖着。

    “嗡——”一声利响, 铁棺上刻印的繁复密纹忽然间一荡, 一圈青如水的涟漪轻飘飘散开, 看似轻然,实则蕴含杀机万千。

    眼前陡然一晃,少女抬眸,静静地看着来自浮空中破空而来的一击。

    而后,太一却是铮然间浮现, 横在身前。

    龙吟响彻天镜, 青龙影在通天梯间若隐若现,一柄青色小剑如惊电般穿过如波涟漪, 出乎意料地,在触及黑棺表面时,那点飘忽不定的剑光如有灵智般忽然止住, 绕着棺身飞舞来回后, 似乎是感受到了什么。

    太一所化的小青龙骤然打了个响鼻, 回首看了眼沈卿,再度环绕至黑棺处凑近嗅着,似乎是认出了什么,眼神越发欢欣雀跃。

    “小一?”黑棺内低低传来一声轻咳,声音中似有几分犹疑。

    棺内之人听起来似乎虚弱无力,然而那样的声音……

    “呼——”太一对这个称呼以及黑棺内之人的声音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热情,小青龙四爪及地上滚下翻,吭哧的鼻息透露出它此刻亢奋的情绪,小脑袋在遍布密纹的棺盖上拱来拱去,似是在疑惑为何里面的人不出来。

    忽然,鸢青色的光华从黑棺上瞬间升起,出乎意料地,沈卿只是抬手,穿过重重青光,缓慢地抚上棺身,一寸寸细细摩挲着其上印刻的繁复密纹——

    她见过这种文字-

    自道元君沈意坐化后,他的居所也被封存起来,连带着藏经阁也人迹罕至,鲜少有门人弟子踏足。

    唯有山泉潺潺,寂寥地流经昔年旧居,一路绵延过流亭飞宇,最后注入庭院冷  泉。青空流云,桃花灼灼,长廊前花墙葳蕤盛开着,落英满地。

    一位白发苍苍的耄耋老者拿着长帚,缓慢地打扫着阶前落花,忽地听到一阵轻灵灵的银铃响。

    “掌座,您来了?”藏经阁的看守者已然垂垂老矣,饱经沧桑的脸上还有些惊讶。

    自道元君故去,掌座已经很久没有来这里了……她本就是万古一遇的奇才,又极爱阅古溯经,结丹前更是因着沈意的缘故,常常来这藏经阁,一来便是数日。

    后来,自她接任掌座只位,就很少再回到这个伴随她年少诸多时光的藏经阁了。

    “玄老,”少女腕间银铃闪动着细碎的流光,沈卿站住,望着飞檐高角的八角玲珑,目光落在门前玉牌,其上泛着幽幽的光,“咦,今日竟是有人来了?”

    玉牌乃进出藏经阁之人皆要留息之物,玄老拄着扫帚,看着光芒涌动的玉牌,喃喃絮叨道:“前些日子玄玉小仙君说要查些古籍……想来应是到现在还没出来。”

    “师兄?”少女莞尔,一个闪身不见了踪影。

    人迹稀少,长久封闭的楼阁内到处散漫着一股阴冷寂静的气息。

    沈卿静静站在集归一宗几代心血才搜集而成的浩如烟海的古籍中,微微仰头散开神识,直到锁定那抹熟悉的气息,少女抿唇轻笑,抬手抚过鬓边垂绦,眨眼间,再度消失在原地。

    “玄——玉——君!”

    长明灯下,墨色长袍的少年伫立在浩瀚古籍中,沉吟紧锁的眉头因着身后人悄无声息的一拍微微松了开来,他猛然回神,停止了思考,转头望去:“小卿?”

    “你怎会来此?”玄衣怔了一下,面上有着接连几日不眠的疲惫。

    “我还要问你呢?”沈卿抢着说,欲伸手弹向他额头,少女撇撇嘴,“我听玄老说,你不吃不喝在藏经阁已有月余。”

    “我怎不知,师兄竟突然如此好学了?”沈卿挨过去,靠在少年身边,白皙的手指探过去就要翻动少年捧在手中的古籍。

    “近日修为滞涩,”玄衣任由她指尖弹在额角,听她说完,眼眸低垂,面上和平时一样微微笑着,“古籍如烟,学而无涯。”

    他却不经意地将手中经籍微微侧开,避开了少女探过来的手。

    沈卿也不在意,漫不经心地收手,腕间铃动,她抿唇笑道:“那我便不扰师兄了。”

    在转身离去之时,沈卿回头望了一眼阁内——烛火轻晃,满墙光影下,少年眉眼间是一片看不透情绪的暗色。

    藏经阁的大门吱呀一声再度闭合,沈卿脑海中那个气质大变的背影却还是挥之不去,一时间有些茫然——不知何时,意气飞扬的少年郎不再,唯有众人俯首敬畏的玄玉君。

    她负手立于青空,眸光落在遥遥天际,有些出神。

    方才,玄衣虽然刻意掩饰,但她还是瞧见了那本古籍的文字,乃上古狐族至宝——

    炼神术-

    星色茫茫。

    黑暗中的那双眼睛,早在意春风悄然而至时便瞬间睁开。

    修长苍白的手轻轻松松地推开了重若千斤的铁棺,缓缓露出了里面人的容颜,道袍玉冠,墨发倾洒下,少年眉眼温和,正是初入山门时,迎他们入宗的容玉——虚元洞门人弟子口中皆拜服敬畏的大师兄。

    “真的是你?”碧衣少女召回遇故人激动不已的小青龙,眸光紧紧盯着棺中少年,眼色恍惚了片刻,宛如梦境。

    她已然登上通天梯尽头,距铁棺一步之遥。那么近的距离,一低头,她便能看见虚元洞这个道袍少年的眼睛——他的眼睛已然不同于容玉,而是泛着冷光深如海般的幽深。

    一如那年在藏经阁长明灯火下,少年沉寂的眉眼。

    尽数重合在一起,果然……

    即便长河流逝,星沉月落,即时是全然陌生的面容,这样的眼神却是半分都不会错,从未有过改变,和她记忆中早已死去的少年一模一样——然而,为什么,会出现在此时,此地,又出现在这个名作容玉的虚元洞弟子身上!

    容玉分明,看起来就是设十方阵将整座宗门困于湖下,屠灭上下数万名门人弟子的罪魁祸首!

    想到这,沈卿抿紧了唇,眼中神色变幻万千,情绪如风起。

    “玄衣此生唯愿除尽天下妖鬼,荡平深渊。”

    怎么……怎么会是他?

    容玉怎么会是他?

    她亲自敛了他的头颅,承其愿将其埋于十里桃林下,升起了宗坊的灵木牌。

    沈卿静静地望着抚身而起立于铁棺上的人——束发玉冠的少年嘴角噙着抹微笑,天蓝色道袍一角绣着鸢尾花的纹路,正同样看着她。

    他的眉眼一如往昔,依旧带着少年人的锋芒和锐利,却在看着她的时候有了几分迟疑,终于,他缓缓开口,叫出了一个名字:

    “小卿。”

    他的声音清朗如玉,带着些许叹息与憾意。

    原来,真的是他……

    沈卿忽然平静下来,抬起手轻轻揉了揉自己的眉心,许久,她抬起头,缓缓说道:

    “归一宗玄玉仙君,由本座亲手敛于十里桃林下。”

    听到这句话,少年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嘴角的笑意有些僵硬,他仿佛伸手想拉她,却犹豫再三又收回袖中,只是静静地凝望着。

    眼前的少女已然成了独当一面万人敬仰的三界之首,再无少时在师尊门下时嬉笑吵闹的半分痕迹。

    归一宗……师尊……小师妹……

    蓦然间,少年刚刚抚棺而起僵硬的身体中似乎有些微悸动——他抬起手,轻轻抚向心口,是早已沉寂的心,再度缓慢跳动起来。

    因为她吗?

    然而便如她所言,玄玉君早已死在了天劫之下,上穷碧落下黄泉也再无这般人了。

    天镜星色模糊地掩去了重逢的情绪。

    “广陵乃九尾陨落之地,师尊坐化后,你思前想后最终习得炼神术,兵解前夺舍至虚元洞这名小弟子身上。”虚空中,沈卿微微低下头,发丝投下的阴影掩去她的神色,唯有声音冷漠如冰。

    “布下十方阵,灭虚元满宗的,是你吗?”碧衣少女陡然仰起头,直直的目光落在眼前人身上,不带一丝情感。

    玉冠少年没有出声,只是偏头遥望着莽莽青山,天镜流光四洒在他如玉的面容上,墨发轻扬下,微微上扬的眼尾隐隐带着漫不经心的笑意——已然和昔年意气风发的少年全然不同了。

    沈卿沉默了片刻,良久,忽然轻轻笑了起来:“想来你的谋划是需要天生仙骨这至关重要的一环,于是便故意放出陆浮秋前往归一报信,我必然会察觉出她头顶金针异常,故而会派弟子前来一查究竟。”

    少女淡淡地亦随之望向天镜之下的群山,顿了顿,再度开口,“然而你没想到的是,我竟然也一同来了。”

    “天门开那日,有弟子报言,万里之外罗刹海三千年初结的罗刹果实被不明身份之人夺取。想来要是不按你设想的发展,假如我在场,应是拿来专门针对我的吧。”

    沈卿转头看向眼前清俊如玉的少年,微微笑了起来,然而从她口中吐出的话语,却冷得没有丝毫温度。

    “思虑如此周全,真是难为你了。”

    “不愧是小卿呀,”容玉,或者说是玄衣突然笑了起来,然而,昔日少年人肆意飞扬的眉眼,此刻却是沉寂如幽,却也衬得他苦心孤诣以数万人的性命布下的这盘棋局,“一眼便看穿了我所有的谋划。”

    “苍生不过蝼蚁,为成大业罢了。”

    他的笑容无谓又随意,仿佛对于沈卿道破所有图谋都浑不在意。

    少女净透如琉璃般的眼眸中,光芒渐渐淡了下去,最终,只剩下漆如点墨的黑-

    谢折玉站在古松下,抬头仰望着立在虚空中的少女,星光如水,倾泻而下,尽数落在她身上,隐隐闪烁着微微的光华。

    却不知为何,他看见少女漫不经心的面容下,隐藏着沉重,茫然,又沉郁的悲哀。

    ? 57、卜天命

    山海森寂, 淡淡的星光从湖底天镜倒泄而下,映得十万山光影婆娑,一时间不似宗门覆灭之地, 而是飘飘然恍如仙境。

    “或许,对于我们来说,天道规则下的命数便是如此了。”看着流光肆意挥洒在青空, 绚丽又自由, 玄衣忽然喟叹,星光在他浅蓝色道袍上盈盈蔓延, 映得墨发束起的玉冠也淡色盛辉, “早在师尊大限已至, 坐化之时, 我便已看见了自己的命运……”

    沈卿没有说话, 她亦遥望天镜, 唯有袖中微微颤抖的手暴露了几分心下波澜。

    他转头望向少女,眸中神色似悲似喜,却又转瞬恢复平静,“说起来琉华,可笑得寄托于缥缈无定的逝川卷, 想必无边暗界, 深渊槐林下,她在你的三途业火中, 走得很安详罢。”

    提起琉华——堕入深渊,化作三界之恶的魔女,曾经亦是他们亦师亦友的清婉仙君, 玄衣勾起一抹奇异的微笑。

    通天梯上的碧衣少女嘴角动了动, 她伸手安抚了下听到故去之人名姓因而有些激动的小青龙, 低低说了句什么。

    呼啸过原野莽山的冷风吞没了她的喃喃,束发高冠的少年微微侧过头去,想听清她说的话语。

    沈卿蓦然抬头,飞快地重复了一遍——

    “是不是你!琉华生性单纯温婉——若无旁人加以引诱,她不可能道心崩溃!是不是你!”说话的时候,她如琉璃般清浅的瞳眸闪过近乎于悲哀又冰冷的神色,袖中的指节有些发白。

    星光俏皮地落满她鸦色发髻,潆绕着淡淡光彩,一如那日深渊之下,琉华四散在业火中的点点碎魂。

    “呵——”的一声轻笑,玄衣伸出手,在半空中虚虚一握,星色入怀,他顿时松开手,那一缕轻盈薄光仿佛碎了一般,尽数消散在他掌心。

    他眼睛里闪过冷漠如冰的光芒,忽然笑了起来:“不错,师尊仙逝,我曾为琉华卜天命。”-

    归一宗,占星阁。

    月下的冰湖泛着皎洁如雪的银光,湖面正中间高若百丈的占星台上,六角玲珑灯盏上的明月珠宝华暗月,映照出一袭白衣墨发。高楼正中,刻印着一尊六角星台,平滑无光的表面如镜般冷冽。

    彼时,月至中天。冷冷的月光轻而易举地穿破薄如泼墨的云层,尽数落在星台之上,泛起阵阵冷芒。

    雪袍墨发的少年,静静地注视着星之镜,神色忽然变了。

    “玄衣,”浅蓝流苏裙的仙君一直不出声地站在占星台上,看着少年结术卜天命,此时看见星台异动,昭月显灵,再也忍不住地脱口问了出来,往日清丽温婉的面容上带了几分紧张之色,“星象昭示出了什么?”

    玄衣缓缓转过头来,四周明月珠盏光华隐现间,映出他的脸——剑眉飞扬,带着少年人的意气与锋芒,此刻却尽数沉寂在白袍如雪的苍白中。

    归一宗上下皆不知晓,玄衣修剑道,却也问心,问星。

    唯有沈意与沈卿两人暗藏于心的隐秘,玄衣潜修卜天术,曾在修行期间,从日出到日落,宛如枯木般独自一人居于占星台,刻研诸天群星,祈望天命之灵。

    这是宗门内彻底无人知晓的隐秘,然而不知为何,沈意逝去不久,琉华登门拜访,直言想借助玄衣卜天之力,望一窥命运。

    不复平日鲜衣怒马少年剑客模样,白衣墨发的玄衣,或者应称作卜天师,静静地伸出左手,食指被刺破,有逐滴鲜血缓缓没入星之镜,渐渐地,镜面幻化出星象万千。

    檀木灯盏的映照下,少年一袭雪色白袍,漆黑的发丝尽数拢在他纯白如玉的星冠之中,额前垂下的几缕鬓发,投下的阴影微微挡住他脸上逆着月光的神情。

    “诸天昭示三界,群星暗喻世间。”他缓缓低声沉吟,声音和他平日里恣意飞扬的少年意气大相径庭。

    琉华微微有些紧张的面容上不复沉静,她近乎于虔诚地望着星月之昭,恍如溺沉之人绝望间抓住的最后一根浮木,静静地等待着卜天之命——

    “天命不可为,三界道法万千。青龙吟,业火燃于世间。深渊再现,魔女降临!”

    琉华听到“深渊”二字,脸色蓦然间变得惨白,颤声问道:“深渊早已湮灭,怎会再现?魔女又是谁?”

    “尔想知晓破局之法,星月已尽数昭示。”玄衣白袍猎猎,垂眸敛目,低声沉吟着。高楼之上山风拂过,他漆黑的发丝有几缕垂落下来,飞扬在归一宗星月下的晚风中,“昨日不复,天命难违。唯有深渊业火,魔女所化红月指示的方向,便是予所追寻一切……”

    “深渊……”琉华的手渐渐不由自主地开始颤抖,她握紧裙袂流苏,“红月?”

    与道元君携手立于玄天仙山之端的仙君蓦然抬起头来,目光似哭似笑般紧紧落在少年身上:“星月昭昭,天之命也。你说?我所求的一切,尽在深渊?是不是?是不是唯有这条路可走……”

    平滑如镜的星台幻影,犹如珠色光华般飘散在夜空中,立于占星台中的少年发丝微扬,犹如神祗般高高在上不近人情。

    “卜天本就是逆天而为,妄窥天意。然而,宿命可破与否,天意可探,人心难测。”

    只听得少年冷淡的嗓音,琉华惨白的脸上露出一抹微微笑意,她抬头望向无边星空。

    阿意,事情也不是那么毫无转圜之地,不是么?

    即便是入深渊,化魔女,也要寻回你三魂六魄……

    清丽温婉的少女脸上划过一丝决绝,袖间握紧了拳。

    归一宗漫山遍野的桃林犹在葳蕤盛放着,山泉清凛凛地蔓延过高楼玉宇,最终静悄悄地汇入冷泉。

    宗门大殿前的广场上数不清的弟子们还在端端正正地练剑参道,在归一宗这个再稀松平常不过的清晨,一切都平静祥和,仿佛过去数年间的任何一个日轮初升。

    就在此时,靠近藏经阁方向,琉华所在的居所突然间窜出一簇不起眼的火苗,眨眼间火舌顺势而上,吞没尽木质高阁,燎起千丈大火。

    “走水啦!走水啦!”

    有弟子眼见火势冲天,面露焦急之色,纷纷御剑赶去。

    彼时,沈卿正与玄衣在霏雨芳尽论道,她看着西南的天空已然染成血一般的红霞,微微有些怔愣,“琉华?”说罢便要起身,却被一双手拦住。

    玄衣语声淡淡:“小卿,这是她早已决定的。”

    沈卿张了张口,没有说话。沈意与琉华二人心神相通,相起于微末之时,共伴已万年朝夕。她没有任何理由去干涉琉华的决意。

    想来是早有布谋,数不清的门人弟子结术召水,试图浇灭那足以遮天蔽日的熊熊大火,却不过徒劳。琉华既已心意已决,那一处怕是寸土都会被火燃烧殆尽。

    少女明朗的眸中有些黯淡,她转头看向一旁不出声的少年:“师兄,你早知会如此么?”

    玄衣低头,看了看她,唇角有一丝低低的叹息。

    那场大火烧红了归一宗的半边天空,映出了满目红霞,炽烈如火,木质的房梁烧得垮塌,从高处直直跌落进冷泉之中,带起暮色浓烟,茫茫燃烧的火光中,似有暗色微光轻轻闪动。

    “不对——”沈卿陡然睁大了双眼,她朝着大火即将燃烧殆尽的废墟蓦然化作流光而去。

    玄衣微不可闻的轻叹一声,也跟了上去。

    “怎么会是诛仙阵?!”沈卿站在废墟之中,眉眼间不复方才,有些苍白,嗓音微微颤抖着,“琉华,琉华怎会?”

    隔着少女的肩膀,可以看到适才还是琼楼玉宇的楼阁,现在已是一片废墟。

    唯有一片焦土之中,隐隐有法阵运行之后残留的痕迹。

    诛仙阵——上古诡阵之一,施术者可以自身为血祭,修者道心,血肉,灵识等一切,尽数供奉于邪魔,大乘修士之力,可魂动九天,血祭深渊!

    为防她发现,琉华特意布下无数敛息珠。

    一段烧焦的横梁噼啪一声骤然断开,坠落在焦土上。少女空茫茫的心间好似突然受到了触动般,许久,才轻轻道:“这便是你的选择么?”

    这寂寥的清晨,冷泉废墟,沈卿不由自主地脑海中闪过一幕幕往事。

    是人间冬雪漫天,幼女彷徨,清丽温婉的仙君如神女下凡,伴在白衣男子身旁,她讶异回眸:“这里有个迷了路的小姑娘。”

    是归一宗桃花灿然,叮铃铃银铃响,粉雕玉琢的小女孩摇摇晃晃地御剑跑至冷泉旁,委屈巴巴地朝廊下剪花的蓝衣女子哭诉道:“琉华,师尊今日又训我了……”

    “噗嗤——”那蓝衣女子一下便笑出了声,她将小女孩揽入怀里,轻轻擦拭着沈卿衣裙上沾染的尘土,“今日给小卿做最爱吃的玉璃糕可好?”

    温润如玉的白衣道元君,清婉明丽的琉华仙君,肆意飞扬的玄衣师兄,沈卿前世今生,漫长的修行生涯中,纵然有尔虞我诈,刀光剑影,然而,却依然有着让她牵挂的东西。

    日出归一催人醒,不及少时晏笑语。芒火燃尽无相见,终是一人祭诛仙。

    从此玄天仙山,再无唤作琉华的仙君。

    万丈虚无深渊,多了个冠红月之名的诡异魔女-

    十万山色莽莽,沉默像一把寂静泛着冷光的白刃,少女的嗓音不复清甜,她略微有些喑哑的嗓音自无边星色中恍惚传来:

    “假设卜天,诱传星昭。”

    小青龙似是感应到主人此刻不平的心境,不由得戚戚哀鸣一声,盘身拱入少女怀中。

    她想起业火焦灼,女子神魂在其间经受着炎炎灼烧,琉华微微笑着的苍白的脸。

    深渊堕魔,既无来世,也无归途。

    蓦地,沈卿袖中指节泛白,突然身子一倾,紧紧蹙着眉,茫茫然望着眼前全然陌生的脸,她嘴唇开合几次,才能发出声音:“为何?”

    玄衣沉默半晌,淡淡道:“琉华所愿不过是寻见师尊三魂六魄,我所做的,不过是给了她一分念想。”

    “圆其所愿罢了。”

    他说出这样的话,天之镜星雨落下,不过是闲话家常尔尔。

    ? 58、浮生尽

    “呵, ”良久,碧衣少女唇角陡然绽出一抹轻如三月春风的笑意,她仿佛在过去短短瞬秒间, 已然敛尽了所有心绪,眸色清澈似水,歪头看着昔年同出一门的少年——长河逝水, 目之所及, 眼前已经是全然陌生的面容,昔日他微扬的剑眉, 眼角间少年人的意气风流早已消散得一干二净, 如今, 只留下残诡至极的无情罢了。

    “三界为规则所囿, ”兀地, 玉冠道袍的少年笑了起来, “我所做的一切,也是为了玄天仙山大小宗门罢了,万年苦修,却抵不过冥冥所限。”

    笑的时候,少年明朗温和的眼里有着说不出的漠然和冷戾。

    玄衣不再说话, 他的手蓦然抬起, 手指微微在浮空中一握,半朵璀璨至极的星光皎如悬花, 虚虚飘落在掌心。

    沈卿看着他一系列细小的举动,眼神忽然间有些变幻——有些说不上来的感觉……玄衣掌心中的这朵星花,似乎隐约还缓慢渗出着几缕生机!

    将犹在隐隐跳动的半朵星光幻化成的花送到嘴边, 束发高冠的清俊少年忽地闭上了眼睛, 他微不可察地翕动嘴唇, 紧接着,原本古井无波的周身气势在刹那间强盛了些许;与此同时,那半朵晶莹剔透的星之花仿佛被抽干了活力,瞬间光芒散去,枯萎消逝在青空。

    “生魂?”电光火石间,沈卿已然知晓那是什么,她睁大了眼睛,忍不住低声脱口而出,“炼生魂以为息……”

    玄衣微微闭着眼睛,似乎在静静享受着吸食生魂带来的诡妙感觉,修为随之提升的曼妙。

    “不错,”闭着眼,他恍若月下仙人般仰头俯瞰,少年淡淡说道,“虚元洞专修八卦道术,善阴阳之力。”

    “拿来做炼神术的养料,再合适不过。”玄衣转头微笑。

    沈卿望着眼前的少年长长得叹了口气,只觉得说不出话来——

    “惟愿斩尽三界妖鬼。”

    那双明亮如星的眼睛再一次从脑海浮现,眼角含笑凝视着她,带着少年人的锋芒。

    而如今,如此阴毒的术法,他却如叙寻常般平淡。

    碧衣少女净透的瞳眸里,蓦然闪过一丝冷芒——所谓的故人重逢,不过是场幕后阴谋罢了……就如同她千算万算,初相见时也没能认出玄衣全然陌生的脸。

    即便是昔年最过亲密的师兄妹,她也几乎认不得他了,无论是夺舍重生后的外表,亦或是甘与沉沦的心智……

    与其说是玄衣复活重生,倒不如说是容玉罢了。

    容玉,早已不是曾经的玄衣。

    这般为三界所不齿,不容的行径,在过去,最为玄衣所深恶痛绝,然而如今的虚元洞大师兄容玉,却分明甘之若饴,沉浸其中。

    自师尊故去已数不尽多少岁月……在这样漫长无尽的时间里,长河流逝,白云苍狗,人间已换几度春秋,他是不是已经彻底沦为被修为力量所支配的野兽?

    以前的玄衣,那个总是恣意笑着的,鲜衣怒马的,会挽剑舞英作礼的玄衣,早已经不复存在了吧。

    那年归一万年不遇的大雪漫天,是她亲手敛了他的头颅。

    “为了玄天仙山大小宗门?”一字一顿的,少女平静神色兀地浮出一抹轻笑,笑意渐至眼角。

    如冬木陡生春花,少女轻如蝶翼的浅笑隐在浓如墨洒的长睫之下,未尽眼底,“如你所言的话,今日本座自也要为了玄天仙山,更要为了道元君。”

    “杀了你。”她缓缓吐出了一句话。

    然而,听到这般慎重而又冷诀的话语,浅立于黑棺一旁的少年却只是微微一怔,看着昔日他最为娇宠的小师妹温和笑起来:“在九重紫金雷劫劈下之时,我便早已预见,必有今日。”

    听得他这一句话,沈卿眉眼微蹙,清凛的眸色中情绪变幻,旁人看不出,然而她袖中的手却微微有些颤抖。

    世人只道蘅玉道君天生反骨,离经叛道,恍若无心无情。

    从小教养她的师尊故去之时,也只是远远地望了一眼,紧接着便是与她师出同门的玄衣兵解。归一宗接二连三的变故,却也未引得这位堪称万古之材的少女侧目。

    然而,世事变迁,几度春秋。

    冷泉蜿蜒,宗门内的青石道两旁花墙郁郁盛放,终年不败的桃林□□尽头,立着一方碧色青青的院落。

    沈意喜静,更喜春色满枝头的绿意。

    院子里种满了琉华四处搜寻来的珍奇花草,日光下就像七彩天虹。玄天仙山万人之上的蘅玉道君曾无数次静悄悄地推开虚掩的藤门,满院的蔷薇还在和风下不知春愁的懒懒招摇着,晃荡着。

    万古不过一瞬,好似不久前,沈意还在华树下闲闲地捧一卷古籍,琉华忙前忙后仔细打理修剪着花墙枝芽,她与玄衣流光舞剑,嬉笑晏晏。

    如今却是春花依旧,物是人非-

    夜色下依稀还能感受到此地刚刚散去的邪典的气息,十万山冷冽的山风中隐隐送来淡淡的血腥气……然而,在空荡荡的鸢尾盛开的悬崖边上,除却漫天星光,却是寂静一片。

    她伸手挽了个微不可察的术式,太一剑随心动,骤然“嗡鸣”一声应和而出。

    碧衣少女的手蓦然握紧了古朴冷戾的青色长剑,太一所化的剑灵青龙陡然咆哮一声,片刻后又低低哀鸣出声,不断地盘旋在主人与昔年故友的头顶上空。

    三界闻之色变的太一剑此刻冷冷地泛着薄光,锋利的剑身呈现出近似于透明的青色质感,六道青灰色的六瓣花纹深深印刻在雪亮的剑身上——

    “何其有幸,竟得已太一六剑合一。”他仍是笑着,眼角眉梢又是那种漫不经心的笑意:“若我没有记错的话,小一似乎从未如此这般,六剑合一。”

    “上次与小卿携手入北冥,斩蚩首时,得窥一次五剑归宗,那一次的无边剑意,已然引得诸天震动。”玄衣的目光一寸寸从眼前少女碧衣乌发上掠过,眼神中流露出慨然之意,“相传九剑归一,一剑诛神魔。不知以后还有机会能否得幸一见……”

    半晌,少女漂亮的眉眼突然绽出笑容,她没有在意眼前人的话语,而是低低俯首,嘴角含笑轻抚过犹在悲鸣的太一,冰凉的剑泛着冷冷的薄光,长久的沉默。

    “我自当为你报仇。”无人应答的寂静花海,凉风飒飒中,俯首握剑的少女,忽然吐出了一句话。

    呓语消散在十万山沉寂如海的旷野,一阵狂风吹过,青色鸢尾随风而下,一如昔年。

    即将盛夏的十万山,这场青色的雪,为谁而下。扶崖抬头看薄光粼粼的天之镜,游鱼轻荡间,似乎穿过层叠浪影,回溯到了当年。

    最终不过是,长风万里,春水过客-

    十万山下起了小雨,雨丝飘扬洒洒,随着冷风在荒野中簌簌飘落。

    悬崖边上黑沉一片,唯有通天梯幻化而出的几点碧色微光,照出雨丝朦胧间的一团空间。

    忽然间,随之黑棺之上的少年一声轻笑,黑夜里渐渐发出了轻微的嘶哑擦地之声,好似无数毒蛇在如墨夜色中蜿蜒吐信——扑簌簌地无数声响,渐渐从鸢尾盛开的原野上升腾而起,似乎有什么沉睡的存在被召唤而出。

    “这气息……”扶崖张了张嘴,半晌,发出了一个音节:“不……”

    方才还聚眉敛目神情专注的少年,眨眼间惨白了脸。

    随之无数窸窣轻响的逐渐迫近,一股庞大阴寒的气息缓缓凝聚成形,向地上的两个少年直扑而去。

    “锃——!”谢折玉猛然拔剑,落星划出一片剑影,如电般展开伴着夜雨升腾而起的诡异雾气,潇潇风雨中,有什么看不清的存在瞬间尖锐的嘶鸣一声,落下的如丝细雨眨眼间变成了漫天的青。

    谢折玉肃穆已待,而身旁的扶崖却是猛地仿佛呆滞住了般。

    他今日穿着的锦袍是难得一见的雪白,少年肆意的眉眼此刻却是颤抖的苍白,雪色的锦袍衬着惨白的脸,他恍若中邪了般,跌跌撞撞地直朝前方白雾升腾之处踉跄而去。

    这一刻,呼啸不断的山风忽地定住。

    极其诡异地,雨丝与冷风在刹那间蓦然如花朵般绽放,渐渐地,无数鸢尾花瓣随着狂风被席卷而进白雾之中,最终宛如一朵巨大缥缈的青色鸢尾花收拢起来,继而缓缓凝聚成一道人形——

    瘦弱小巧的身子,安静温和的眉眼,少女偏头看向他,微微咬着红唇,眼里聚起了半真半假缱绻的笑意。

    她软软唤道:“扶崖——”

    少年苍白的脸血色褪尽,他死死盯着那张和晚晚一模一样的脸,如遭雷击般,良久,发出一声低哑的嘶喊,一字一句:“狐妖?不可能——明明已经被我……”

    “呵……”一声娇媚入骨的嘻笑自少女口中溢出,青雾四起,风将黑夜割裂成无数道冰冷如刀的碎片,少女青丝如瀑逐渐随青雾升腾而起,与晚晚如出一辙的面容上却是近乎于妖冶的神情。

    最终,她立于玄衣身侧,娇媚的唇角挑起一抹要弯不弯的弧度,身后九条青色狐尾若隐若现,“明明已经被你一剑穿心了,是吗?”

    九尾再度朝玄衣微微俯身称臣,“亦或是,疑惑于我被黑棺已经彻底吞噬?”

    妖狐所化的少女嫣然一笑,眸子中似蕴藏着说不尽的流转之意,她勾唇讽笑:“可惜了呀,少年郎。”

    “悬崖绝壁下,凛冽风雪间,救回你这将死之人的,是晚晚不假。”

    “广陵郡中,丝竹喑哑,少年人春心萌动,彼此相约白首的,也是晚晚不假。”

    “虚元暴雨滂沱下,被你一剑穿心,鲜血四溅的,当然也是晚晚了呀。”

    九尾贪婪地伸出鲜红的舌尖舔舐过薄唇,“少女的心头血,滋味真好呀。”

    她的话语还未说完便被一下打断:“不可能,绝不可能!”扶崖苍白的脸渐渐渗出冷汗,身体颤地厉害,“你说的,我一个字都不信。”

    “我看得清楚,那分明便是狐妖的气息,丝毫不差。”

    “呵——”玄衣,或者说是容玉微微笑着看向俨然近乎于崩溃的少年,“一别经年,不愧是苍斗道君座下亲传,再见竟是少年英才。”

    “阿九没有骗你。”道袍玉冠的少年神色悲悯,“九尾残魂初复醒,我只好专门为她寻了个容器滋养神魂。如此说来,你应知晓了罢。那唤做晚晚的少女,一体双魂。”

    “小扶崖那日所斩得,是那名凡人少女的魂魄罢了。”

    听得高高在上的人轻描淡写的说完,扶崖忽然身子一倾,泛白的指尖抚上心口处,硬生生地吐出一口血,他像是痛苦地不能自己,艰涩地发出了两个音节:

    “晚晚……”

    ? 59、尽归尘

    锦衣少年似是遭受了极大的重创, 平素明亮的眼眸里神色不断剧烈变换着,身子一直微微颤抖着,甚至连手中枪尖都不自禁地颤抖。

    面对着高空之上娇笑着浑不在意的九尾残魂, 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忽然间,沉默的少年似是压抑到了极致,他抬头直直地看向昔年同袍, 眼睛里的神色亮如妖鬼, “我不信……我不信!这不可能!”

    最后一句话已经近乎于困兽绝望般的嘶喊,他面色苍白的持枪蓄力, 想冲上去, 拼着以卵击石的惨然。

    谢折玉身形闪电般一掠, 随手划出一道意春风, 正正没入对方几近癫狂的识海。

    温柔缱绻的浅碧色光芒一寸寸漫过崩溃的神魂, 终于让这个势如疯狂的人略略清醒了一点。

    他无力的低下了头, 心口的痛楚几近窒息。

    忽然间,扶崖记起了那一日虚元山琼楼玉宇下的数不清的风铃,在微风拂动下清泠泠的响,想起了玉华剑锋利的剑身穿过少女的胸膛——她几近被狐息吞没神智的双眼在刹那间恢复了片刻清明,柔柔地看着他, 苍白的面容上噙着解脱的笑意——

    他颓然倾倒——

    原来……是她?竟然真的是她?!

    他亲手杀了她!

    那一瞬间, 如山海呼啸而来的痛苦和悲哀将他彻底淹没。少年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最终还是忍不住嘶哑哽咽出声。

    谢折玉静静地看着这个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他的眼睛里一瞬间有难以掩饰的复杂情绪,转瞬不见。

    “小子不才,万宗之首, 神意门扶崖, 见过诸位。”

    天之骄子, 少年英才。

    那一日指天镜作阵,列星野为军,束发高冠,红焰冷枪,燃如业火的少年——

    怕是再也见不到了。

    良久,扶崖忽然抬起手来轻轻抵住自己的眉心,随着眼角细微处一点莹光滑落。

    “折玉师兄……”他终于抬起了头,缓缓看着眼前冷漠沉郁的玄衣少年,低低说道,“我顾北,你且封南,如何?”

    话音刚落,雪色锦袍的影子已然消失在鸢尾盛开的花海中。

    “唰——”谢折玉眼色一冷,落星剑出鞘,薄如春雪的剑刃上微微映着摇曳生姿的青影。

    刹那间,一黑一白,同时消失在原地,一模一样的冷漠而果决。

    青空之上,天镜流光如星辰大海,璀璨明亮,衬得静默伫立的两道人影愈发不可方物。

    沈卿抬头看看当空的流光水镜,冷照千山,端的是神秘皎洁。而此刻,少女却对着束缚尽十万山数不清修士之灵的罪魁祸首冷冷笑起来,她蓦地一挥手,指尖有青龙影腾空而起,呼啸直上九天!

    星光璀璨的青空,那些纷扬漫开数不尽的光点忽然被无形的力量搅动,狂乱无章的肆意飞腾。

    其间龙吟响彻天际,巨影游弋于天镜一侧,遮天蔽日!

    “你所图谋的一切,”微微冷笑着,沈卿看着天空中最后一丝蔓延的星光也被青龙吞噬,忽然低声说道,“本座会让你看清楚,什么是终归虚妄。”

    “你……你是何人?”九尾残魂所化的女子似是被眼前少女眸中的冷漠锋芒刺痛,她睁大眼睛厉声喝道,“怎能在主人面前如此放肆?!”

    忽然间,少女歪头看着那张与晚晚一模一样的脸,唇边那抹笑意变得玩味又嘲讽,“纵然召出一缕残魂又如何?即便是上古九尾再生,左不过一头孽畜而已。”

    谢折玉回头返视,只见在昏暗的夜色下少女静静地立于虚空之上,风中衣袂飘然,左侧眼眸是近乎于神明般的灰白,泛着冷冷的光。

    “这三界,本座要你三更死,阎王不敢五更收。”

    玄衣忽然怔住,看着宛如神衹的少女,继而笑了,他摇摇头,“小师妹,我已非昨日阿蒙。”

    继而无声无息地,他微微抬手,遥遥对着青空天镜,漫不经心地示意。

    风从荒山漫野吹过来,夜雨斜斜打来,沾湿了两人的衣角。

    忽而,在地上凝神观察的玄衣少年似是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似乎本已死寂无声的天空仿佛发生了什么可佈的变化,就像是沉睡的巨兽突然苏醒般——他恍然抬头,落星蓦地化出一圈周天星辰,四散在左右。

    朦胧夜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下来,适才还流光万千的天之镜陡然间宛如青色火焰般腾腾燃烧,沉沉如墨的水镜光滑的表面似乎被狐火烧红了般,缓缓地一个接一个的凸起接二连三的压顶而生。

    “咔嚓——”头顶极其遥远的天际处隐隐传来一声微不可察的轻响。

    “出来吧,”玄衣立在高高的浮空之中,仰头望着天镜,低声说道,“我的信徒。”

    仿佛是对这句召唤之语的回应般,忽然间,广袤无垠的天镜陡然一寸寸皲裂开来——

    继而,如山漫海的湖水如万马奔腾般顷然而下!

    这一方将虚元洞倒转天地,深埋湖底的镜子,竟然在这一瞬间尽数破碎开来——

    漫天的深水,数年来尽数漫下。

    随之而来的,是混掺在悬湖水中的,纷纷扬扬的,苍白冷青的死灵!

    他们尖叫着,嘶吼着,从关押着他们不见天日的天之镜中纷纷挣扎而出,肆意呼啸着飞腾在倾斜而下的湖水中。

    一张张虚无缥缈的面容上,是曾经每一个虚元洞门人弟子的脸。

    数不尽的青色死灵一瞬间将十万山的上空遮蔽,他们肆意飞舞着,盘旋着。

    伴着滂沱悬湖水,无垠无际。

    “去。”高高在上的主使者冷漠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浅蓝色的道袍如风一般飞扬,他忽然一扬手。

    漫天死灵原本漫无目的地飞舞着,却在一瞬间仿佛得了指示,猛然间齐刷刷地尖叫狂啸着,直朝碧衣少女而去。

    空气中死灵袭来带起的狂风如浪涛般扑面而来,其中蕴含着无数疯狂地骇人地力量。

    “狐之锁。”

    伴着一声轻嗤,立于玄衣一旁的妖狐残魂也随之结印,凉凉地看着被无尽死灵逐渐包围少女。

    狐息幻化而成的青锁如蛇般混迹在死灵群中,如海呼啸着直袭而去。

    面对着眼前气势汹涌的无数死灵,原本是无边青色,但是汇聚在一起,却成了乌沉沉的黑。

    在这样可怖的景象面前,少女琉璃般的眸子里漫是漫不经心的随意,唯有左侧的法则之眼冷定如冰的直视着。

    “还需本座再重复一遍吗?我要你三更死——”

    娇软如蜜样甜腻的嗓音缓缓吐出了比北冥玄冰还要冷漠的话语。

    话犹未尽,一声清亢的龙吟响彻天地。

    太一剑随心动,六剑归一,随之一招击出,刹那间一道剑气澎湃,青茫茫的银河蓦然浮现,如挂九天。

    浩瀚无边的剑意转瞬间席卷整个广阔无垠的天幕,急如星火,迅如神落。

    “轰——”

    足以毁天灭地的剑气肆意纵横在乌黑的死灵间,犹如从天而降的上古魔龙,漫不经心地搅弄着天地风云,形成了壮丽诡谲的天象。

    在十万山黑黝黝的死灵结成的云层之上,伴着如海倾泻而下的湖水,两者上空,陡然浮现一条巨大的龙影。

    霎那间,雷鸣电闪,风啸雨怒,无边剑气伴着龙吟轰然而下!

    在纷纷尖叫嘶鸣的死灵结成的云层中,一瞬间,尽数化为飞灰。

    刹那,最后一缕青色冥灵也在太一剑下沦为虚无。

    轰隆的巨响犹在从高处嗡鸣,然而此刻的十万山,却俨然换了番景象——

    天光乍破,红轮初现,隔绝于三界许久的虚元洞,终于迎着清晨的第一缕朝曦,再度重现在世间。

    天色已经微微透亮,淡金色的光芒散落下来,那些盛开的鸢尾在太阳耀光下飘转着,不断地消弭毁灭。

    唯有无尽倾泻而下的深湖水,在太一青龙之力的左右下,静静地析分为九瀑悬空,奔腾的瀑布不停歇地肆意而下,渐渐地将短暂见过天光的虚元山,再度湮没,成了真正的水下古城。

    “阎王不敢五更收——”

    少女懒懒地吐出了尚未说完的话语,紧接着,异变陡现。

    太一剑宛如冷风卷起,悄无声息地,一剑斩落!

    青芒如电,带着淡淡的碧光划过犹伫立在虚空之中的道袍少年的肩头,以及他身边早已滞住的狐女。蓦然间,两道脖腔里的血忽然四溅而起,两个头颅被太一一剑斩断,直飞而出。

    唯有冷如冰的青色血液在空荡荡的脖颈间喷涌。

    不过一剑,毫不留情。

    九尾残魂本就受玄衣召唤而生,此刻他已遭受重创,那抹狐魂自然也随之消散在天地间。

    少年的头颅滚落在早已是汪洋的山野间,随着波浪的形状缓缓轻荡,他如玉的面容上依然保持着温和的笑意。

    “这个结局,我早已知晓……”

    玄衣的头颅蓦地微笑起来,这笑容竟然不复夺舍后的沉静诡谲,反而爽朗似昔日少年,带着些许无奈。

    “果然……不管如何布局……”他的声音逐渐微弱下去,唯有眸色亮如妖鬼,“终究抵不过命运……”

    “早在宗门之时,我便已卜算出……”他断断续续地轻咳,“玄衣此生,必将丧于太一。”

    星沉镜颓,宗门坍塌,鸢尾消散,一切,仿佛如梦境般的景象。

    “所谓的枷锁,正是用来打破的。”

    看着气息微弱,逐渐消散的少年,沈卿的语调却是淡淡响起。

    太一剑下,万物不生。

    他已无任何生机。

    “呵——”那双已经黯淡下去的眸突然闪过一丝悲哀:“若真如你所想,”

    “敢问小师妹,昔日匿了名姓,堕红尘滚滚,又是为何?”

    谢折玉搀扶着意识模糊的扶崖,看着晨光微露中明灭不定的辉光,听到那将死之人最后一刻的话语,陡然僵在了原地。

    ? 60、湖心亭

    神意门位处玄天仙山中央地带, 绵延数万里,气势恢宏。

    山林莽莽间,一架浮空舟穿破晚霞而来, 其上流光四溢,舟身镌刻着龙虬有力的“神意”二字,内里金芒涌动, 俨然有磅礴恢弘的规则之力暗暗隐藏在其中。

    巍峨古老的宗门上方, 一弯上弦月静静悬于空寂,勾起漫天流莹, 冷如水的月光寂寥地挥洒在无垠大地。

    浮空舟首最先一人, 青衫覆雪, 眉眼平和, 看起来已是中年模样。他抬头遥遥望着古城内的明耀灯火, 晚风吹起了他满是风尘的衣角, 男人的眼神依旧温和平静,却隐隐带了些微的疲惫之意。

    数月前北冥传信,镇守冥域的结界俨然有破裂之相,异域死灵也察觉到了镇守之力的薄弱,纷纷疯狂暴动。

    苍斗道君天师寒率神意门众弟子远赴北冥镇守三月, 神意精锐出手, 界域稳固,死灵溃散。

    如此已是数日回城奔波, 入暮时分才将将来到宗门地界,大家面上都有了些许的倦意。

    虽已至暮色,然而对于神意门来说, 却仍是热闹至极。

    听着古城内熙熙攘攘的鼎沸人声, 每个人的心头都微微松了口气, 然而,浮空舟行至宗门上空,却在看到空无一人的长阶,空落落地一眼望不到尽头,所有人目光都微微一滞——偌大的神意门,竟无一人来迎?

    镇北冥,驱邪灵,在玄天仙山本就是极为值得尊崇一事,一行人返程途中,路经大小宗门,可谓是皆夹道相迎。

    而今,自己宗门却门可罗雀,众人难免心下生了几分寂寥之意。

    青袍男子遥遥看向古城盘山之处的一角,飞檐尽数掩在黄昏暗色中,寂静无声,看不清形状。

    他微微一扬手,本已停滞的浮空舟再度开启。

    “据灵碟传信,扶崖前些时日早已回宗。”终于,有人按捺不住忍不住出声,愤然道,“身为掌座首徒,下一任继位者,怎能如此懈怠惫懒?”

    立于首座的中年男人并没有出声,只是平静地看了那位出言不忿的长老一眼。

    如山般的气势落在他身上,顿时噤声。

    “北冥之行,诸位皆有疲累,先行回宗休憩吧。”天师寒不易觉察地轻轻叹息了一声,静静说道。

    此行归来的众多长老弟子皆不约而同地不再出声,纷纷唤出本命飞剑化作流光消失在古城夜影中。

    然而,远去光影飒踏,每个人心里却是盈满了同一个说不出口的疑虑——扶崖乃掌座亲自教导至今,向来是克己复礼,纵有少年意气,却总是先宗门大事为先,鲜少有今日这般出格举动!

    然而,一贯稳重沉静的苍斗道君,温和的眼睛里此刻却没有半分亮光,反而似是预料到了什么,古井无波的脸上隐隐有着几分黯然。

    “恭迎掌座!”

    千月居寂静如水的庭前虚空泛起一阵清浅涟漪,却是一青袍中年人踏碎虚空而来,门前端着解清露的神意门小弟子脱口惊讶地唤道,急忙忙俯身行礼,面上却带着几分惊慌之色,“掌座……弟子这边去通知大师兄!”

    然而天师寒平静地挥挥手,淡淡看了那小弟子手中的解清露,“不必,本座自去寻他……”

    说话间,青衣泛影,人已经进了院中,只留下那名年纪尚且不大的小弟子无措地立于原地。

    甫进千月居,天师寒便知为何扶崖适才不现身,以及为何要用到解清露的缘由。

    神意门秘法所酿的解清露,号称可忘尽尘事,了却三千愁思。

    紧闭数日的门忽地打开,扑面而来的便是浓重厚郁的酒气,入目一片狼藉,饶是一贯不显声色的天师寒,看着趴在满桌空荡荡酒瓶中已然醉得一塌糊涂的少年,也不由得蹙起了眉。

    浮月当空,古城岑寂。

    天师寒静静立在案几前,手中还握起一方空空如也的酒盏细细端详着,灯台上的蜡烛早已灭了不知多久,唯有烛芯摇摇晃晃在冷冽月光中腾起一抹青烟。

    案几上铺满了数不清的空瓶,即便是在玄天仙山也称得上价值千金的琼浆玉液流淌了一地,而那个向来恣意飞扬的锦衣少年就这般整个人趴在脏乱不堪的案几上沉沉睡了过去,丝毫未察觉师尊已然近至眼前。

    “扶崖师兄!”那名小弟子终究还是随着掌座的脚步一起进来,看着沉着脸色静静站在端详着酒瓶的掌座,他惨白着脸,哆哆嗦嗦地使劲儿推了推已然酩酊大醉的少年,附在他耳边低语,“快醒醒啊……!掌座……掌座来了!”

    然而,即便如此,沉睡不知归处的少年依旧软如一滩烂泥般倒在案几旁,苍白修长的手斜斜搭在案几边缘。

    天师寒顺着他垂落的指尖看去,入目便是跌落在地,盈满一弯月光的剑。

    剑身依旧泛着如珠似玉的朦胧光华,剑柄上镶嵌的明月珠犹在盈盈照着一方昏暗天地。

    正是昔年他亲手为扶崖炼制的玉华剑。

    剑已蒙尘,枪犹坠地。

    枪尖红缨似血般殷红,泛着幽幽的色泽。

    剑与枪,皆被毫不在意的拂落在地。扶崖……你究竟是怎么了?

    万宗之首的神意门掌座几不可闻地微微叹息一声,他俯身捡起了那柄少年曾经视若生命的银枪。

    “你先出去吧。”一瞬间,平静无波的中年人好似苍老了些许,他淡淡说道。

    那名小弟子退出去后,天师寒伸手拂去案几一旁白玉椅上凌乱不堪的酒瓶玉盏,静静地坐了下来,宛如寻常人家般,自顾自地揽过一瓶半空的酒,对月自酌起来。

    温润如玉的玉华剑与冷寂如冰的红缨枪安静地躺在他手边,如泣如诉。

    他慢慢饮下一杯酒,苦酒入喉,烈如火,慢慢低头看着犹在沉睡之中的锦衣少年。

    尚在北冥之时便已接到师妹沈卿来信,直言扶崖遇变,心性恐一时间难以平静,或生心魔。

    然而,是什么样的变故?

    能彻底击垮一个人?

    他是他亲手教导长大,天资聪颖堪称整个玄天仙山前列,然而,竟然醉得连师尊到了身前都毫无所觉。

    平日里最是注重仪容的小公子此刻束发的玉冠也歪歪扭扭地散落在一旁,黑如墨色的长发随意倾泻了满桌,毫不在意地浸没在案几中漫淌的酒液中。

    少年苍白的脸满是颓色,飞扬的剑眉紧紧蹙着,毫无平日里的少年意气。

    “晚……”好似梦见了什么,昏沉过去的少年嘴里喃喃低声道,“晚晚……”-

    “扶崖,你看这朵凌霄花好看吗?”

    一道轻柔如水的声音缓缓萦绕在扶崖耳畔。

    扶崖睁开眼睛。

    眼前朦胧的一切逐渐随着意识的归拢变得清晰,入目是一层窗棂下,广陵郡繁华热闹的长阶尽数落入眼中,月夜疏桐,沙沙声伴着长街熙攘。

    寂静室内,一个柔弱少女静静坐在窗下,听到榻上动静,转过身来,手里拿着一簇凌霄花,正欲捣入药。

    她纤如玉的手中捧着的花束,层层叠叠,正是花期。

    扶崖收回眸光,视线落在少女脸上。

    清丽温婉,眉眼间却有着几分坚韧,这样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扶崖几乎要落下泪来。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支配不了身体,只能听得梦中的自己轻佻地笑道,“这等寻常野草有甚好看。”

    “听闻虚元洞十万山有数不尽的鸢尾,此等盛景,小爷改日带你去见识一番。”

    扶崖疯了似地大喊,求你,别带她去……求求你……

    却看得窗下少女弯弯了一双秋水眸,柔柔地笑了。

    她伏在案几上,静静地捣药,从月初升到入中天,扶崖在如此清晰又渴望的梦中,贪婪地看着她瘦弱的背影,也从月升看到月落。感觉她起身的动作,少年立马紧紧闭了眼睛,虽然明知在梦中,他控制不了过往的自己。

    少女拉开木椅,听着她轻柔的脚步声,慢慢至了榻前,她小心翼翼地将药罐打开。

    “你忙活一晚上,就是为了磨这些药?”梦中的扶崖皱了眉头,“小爷伤已大好,无须你再如此忙碌。”

    少女坐在榻前盈满一双秋水看着他,“待你伤势彻底好了,带晚晚去看看那传说中的鸢尾花海可好?”

    病榻上的少年别扭地低声嗯了一下,却是别过去了头,发丝下耳根已然泛红。

    扶崖看着昨日如旧的梦境,呆了一呆,他闭上眼睛,泪意汹涌而下-

    神意门,千月居。

    “还能握剑吗?”

    扶崖睁开眼睛,便听见身边有人冷冷问道。

    这声音,他仿佛被狠狠刺中一般,猛地抬头,“师尊……”

    案几一旁静静坐着的人,正是他的师尊苍斗道君。

    他陡然想起今日正是,师尊平定北冥归来之日,而他却一场酩酊大醉下,尽数抛作脑后。

    少年抿紧了唇,伸手试图去握起横于案几上的玉华剑,然而在甫一接触它的一瞬间,他的手如电般忽地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却是再也无法握剑了。

    又是一声微不可察的轻叹,“仇报了么?”神意门掌座面色平静,再度问道。

    苍白颓丧的少年面色陡然一凝,他的手颤颤巍巍地,几度滑落,几度无力,最终,轻轻地抚上了玉华剑柄。

    他要如何报仇……

    虚元山已沉入万丈深湖,十万山的漫天鸢尾花海也随之尽数湮灭在九尾残魂的消逝中。

    报仇……

    剑向何人而拔……-

    归一宗到处可见的桃花树盛开着,落英纷扬了漫天。

    沈卿坐在榻边,侧头倾听者飞花落英飘扬而下的窸窣声音,感觉到手下的人似乎在微微动了动。

    “她……醒了?”一旁的林雅皱着眉头,低低说道。

    “尚未,”沈卿淡淡扫过榻上的少女,微微摇摇头,“金针封穴此等巧妙绝伦的手法,怎是一两日便能解得了的。”

    香炉燃烟尽了,林雅起身,往那兽耳金炉添了几注,醍醐香再度萦绕在室内。然而一向以沉静温和著称的归一宗掌事长老林雅却是身形顿了顿,背对着榻边的少女,静默伫立着。

    远处有群山连绵不绝,山雾渐起,随处可见的桃林隐约似琼花玉树。良久,林雅艰涩出声:“小师叔……你见到……”

    “你见到他了吧”这轻飘飘的六个字宛如魔咒般生生卡在他喉咙口,最终却还是紧咬着唇,声音放得轻轻的,“那日虚元再现世间,我隐约感受到了。”

    那种熟悉的,好似印刻在骨血之中的气息。

    穿堂风吹过榻边少女的裙角,沈卿缓身站起,拂起长幔走进晨光,亦走近刻意背对她的少年面前。

    他迷茫却又含着无尽悲色的眼睛里倒映出少女今日艳丽如火的榴色衣裙,然而陡然盈满的色彩不过顷刻间湮没,他的神情黯淡无光。

    沈卿漫不经心地目光扫过窗外灼华遍野,云蒸霞蔚,一片好风光。

    “林雅,他早已不是那个人。”

    他脸上出现茫然却又痛楚的表情,小师叔鲜少直唤他全名,“不是?”但不过是茫然片刻,很快就恢复了清明,“师尊早已死在九重雷劫下,小雅再清楚不过了……”

    晨光浮动,花影徘徊,少女眼角蓦地浮起一抹娇如桃花的笑意,“是,也不是。”

    “再一次地,本座敛了他的头颅。”

    突兀地,风吹过窗棂带起一阵响,一贯温和沉静的林雅在一瞬间苍白了脸,他的面容逐渐一点点灰败下去,眼中出现痛苦却又心疼之色。

    少年的手紧紧拂在窗棂上,用力得仿佛要将乌木质的窗棂掰断了般,指节泛出惨白。

    “想必小师叔,也不愿这般。”

    他转头惨然一笑,强行抑住喉头亟欲汹涌而出的鲜血,硬生生地温和笑起来——

    仿佛口中的那个人不是他至亲至敬的师尊般。

    林雅自幼孤身一人,是玄衣将他收入门下,倾尽全部心血。

    然而此时此刻,他却只是静静地弯下腰去,极其缓慢地一片片将洒落室内的一地落英捡起来,捡着捡着,有滴晶莹自他眼角滑落,少年低头看着手中大把淡色落英,逐渐哽咽,“你又是何必……”

    良久,他艰难地直起身,转头看着平静无波的少女,模糊的眼中攒出一抹淡淡却温和的笑意,“小师叔也不必过多心伤,一切皆是咎由自取罢了。”

    晨风愈来愈大,花树被吹得沙沙作响。

    她微微偏了头,带了疑惑神色瞧着他,似是不明白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良久,少女微仰着头,明澈如琉璃的眼眸望进他强忍悲痛的眼睛,“小雅,节哀。”

    恰好窗外凉风送来一团花簇,林雅犹在强撑的笑意僵在了嘴角,继而缓缓地,他侧身将一手落英放在案几上,长长的发丝投下一片暗影,掩去了眸中神色。

    是了。

    蘅玉道君沈卿无心无情,他又何须多次一举,恐她心伤。

    彼此间沉默了一会儿,林雅淡淡出声,“听闻神意门扶崖心境不稳,恐要生心魔。”

    ——一般来说,修士渡心魔劫后,鲜少再会有。

    林雅的言下之意是,扶崖心境破碎,俨然有堕魔之危。

    “苍斗道君已然携其闭关,但有传闻,效果微乎其微。”

    沈卿略抬了抬眼皮看他,却是转身回了榻前,专心致志地看沉睡的少女了。

    “她头顶还有一枚金针,我要就此拔除。”

    醍醐香的效果逐渐开始生效,原本手指微动的少女再度陷入了深度的昏迷。

    意春风准确无误的化作流光刺入她的十二处穴位,即便是沉睡之中,穴位被刺入的疼痛依旧让病榻上的少女蹙紧了眉头。

    迅疾如电,刹那间,沈卿俯下身去,一双纤细修长的手极其迅速地拂过少女脑后。

    忽然间,榻上的少女呼吸蓦地急促,她忽然间大声叫起来,“快跑!别过来!”

    那一瞬间,暗色血液从她的脑后蜿蜒如同小蛇般细细地直流而下。

    “唰——”意春风陡然间尽数没入她的后脑伤处,沈卿小心翼翼地把那枚沾血的金针放在案几上。

    “金针已经拔除,”她直起身,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转头对着犹在发呆的林雅说道,“姑且先在小雅这里安置着她吧。”

    林雅看向榻上沉睡过去眉目苍白的陆浮秋,不自觉地蹙眉,顿了顿,“待她醒来,怕是要知晓虚元洞……”

    沈卿讶然:“知晓又如何?”

    林雅忽地笑了一声,“确实,生离死别,于修者而言,也不过尔尔罢了。”

    少女行至房门,门槛处却又顿住,沉吟了一会,“小雅,”

    “天地不仁,大道无光,唯本心而至上。”

    一向被称赞继归一宗双秀之后又一天才的林雅此刻却是凭栏远望,神情似懂非懂,而那少女的身影已然消失在视野中-

    冷月疏枝,花落无声。

    霏雨芳尽的山风袭袭,沈卿懒洋洋地坐在窗棂上,依靠着乌木制成的柱子,手中执了把鲜少离身的桃花玉骨扇,天生好似不识爱恨的眉眼此刻敛得柔和娇妍。

    山中月影被摇曳的花树扯得斑驳,良久,少女身形一闪,眨眼消失在原地-

    归一宗,玉衡阁。

    周边是雪花簌簌落下的声音,谢折玉静静地盘腿坐在冰雪覆盖的湖面,整个人沉浸在识海的无边黑暗与空无之中,良久之后,才缓缓睁开眼睛。

    虚元洞之行最终结束之时。

    “此物本座留着无用,便赐予你罢。”

    少女漫不经心地哼了一声,瞧着一袭黑衣仍旧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搀扶着扶崖的少年,冷不丁地将一枚鸢青色的宝珠丢到了他怀里:“你既为万年难遇的奇才,便当知,但凡阵法,皆有基石。”

    “这诸天十方阵虽诡谲,且为天地不容,但其基石却是三界至宝。”

    沈卿慢悠悠地说道,“本座观其,还炼化了一缕九尾残魂。你待回宗融合此珠,想必破境不远了。”

    彼时,他接住那枚看起来极其珍贵的宝珠,些许怔在了原地,“我不用。”

    “让你收你就收着,”少女眉眼间隐约有些不耐烦,“什么时候本座赐徒弟宝物,也不行了?”-

    脑海中的景象一闪而过,谢折玉面无表情地看着手中的这颗宝珠,心知若是放到玄天仙山,只怕是人们要纷纷争抢得头破血流的存在。

    他静默了半晌,终是将其收入怀中。

    “本座听闻人间有诗妙言,”蓦地,岑寂平静的玉衡阁突然响起一道娇娇女声。

    谢折玉循声望去,却见少女踏月而来,衣袂飘然好似落仙。

    “晚来天欲雪,”她抬手微扬,数坛老酒在半空划了一道随意的弧线,继而尽数整整齐齐地落在他面前。

    “能饮一杯无?”

    他定定地望着,看到娇艳的桃花瓣从天而降,飘飘洒洒着没有止休,似一场盛大葳蕤的花雨。而这般绮梦绚丽的花雨中,那个一袭白衣的身影正翩然而来,她皎洁如玉的腕间银铃随着脚步声轻灵灵地响,细长姣好的眉,明澈如烟云的眸子,绯红的唇。

    地上飘洒的落英转眼铺了一地冰雪,她转瞬便来到身边。

    他不受控制地想起那束发玉冠的少年临死前所说的话语:

    “你昔日匿了名姓,堕入红尘滚滚,是为何?”

    于是,鬼使神差地,在玉衡阁终年不止的风雪中,冷湖竹亭里,亭外大雪纷飞簌簌飘落,亭内红泥小火炉暖洋洋地烧腾着,正热着一壶琉璃色的酒,酒香四溢。

    湖畔晚风飞雪,月色暖竹楼。

    “这可是沈意当年偷偷埋下来的‘万古消’,”沈卿侧头笑了笑,先倒了一杯出来,她举着几近透明的杯盏,眸光不经意地落在其上良久,继而举杯朝谢折玉随手一扬,“他鸡贼得很,还以为藏得地方我不知道。”

    少女脖子一仰,举杯饮尽,嘴里犹在嘟囔着什么,“藏来藏去,还不是被我发现了……”

    谢折玉沉默不语,也为自己面前琉璃盏前斟满一杯,继而,一饮而尽。

    两个人就这样分别倚坐在飞雪下湖心亭中的两架紫藤椅上,你一杯我一杯,无声地好似较劲着。

    地上的“万古消”空了一坛又一坛。

    “没想到你的酒量还可以呀。”面色酡红的少女低声夸赞道。

    “师尊也不遑多让。”他轻咳了一声,沉郁苍白的眉眼沾染了几分酒气,微微上挑的眼尾此刻泅出淡淡的红。

    “那是自然,”沈卿自顾自又饮了一杯,“你们凡间不是有古人云‘一醉解千愁么’?”

    “确实。”他被酒意消散了几分的冷冽眉眼一瞬间如浓雾般再度汇聚沉郁,谢折玉平静地望着湖面飞雪,似是无意,“弟子竟是不知,师尊还去过人间?”

    “不然怎会如此了解?”

    作者有话说:

    小肥章,补上昨天和前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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