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人间雪
半个月后, 正是仙门百家定下的大举进攻深渊的日子。
然而归一宗掌座谢折玉却在半月前突然陷入昏迷,毫无转醒迹象,人言纷纷。
虚元洞湮灭, 神意门闭关。
偌大九宗,就只剩六宗之主在良乡郡,正在他们暗暗心急时。
良乡郡归一宗驻处, 长久紧闭的门忽然打开, 所有门人弟子都惊讶地看着传言中昏睡不醒的掌座正站在门后——他罕见地穿着一件如雪白衣,紧紧握着手中星色四溢的落星剑, 脸上尚有甫一转醒的疲色, 眼神却已然恢复了平日的沉郁冷漠。
“走吧。”没有半句废言, 他漠然转身。
至此, 时隔万年后, 仙山与深渊的纠葛, 再度拉开重重帷幕-
“他们今晚便会来。”溪禾低下头去,望着少女明艳长袍的一角。
“嗯。”沈卿垂下眼睫,微微点了一下头,抬眸看了一眼无归海的天空——深渊诡谲多变,适才还是冷月明丽的夜空, 如今已经积聚了漫天乌云, 黑云压城。
看着神降台上变幻不息的风云,溪禾语气顿了顿, “深渊易守难攻,我们只需守株待兔即可,不知为何要放开神降台的防守。”
少女难得一袭绯色长袍, 站在祭台白玉栏杆旁, 静静看着天, 忽然,不知为何轻轻笑了一声。
溪禾投去不解的目光。
她转眸,望着这个追随她数百年的男子,眉眼间神色几分变幻,像是思考着某种重大决定,最终少女神色淡淡,“溪禾,我以红月之名。”
少女眼中的神色反常的决绝,溪禾亦正了脸色,“魔主之命,溪禾万死不辞。”
沈卿第一次露出深渊之主的姿态,她眼中陡然升腾起一片神魔皆惧的亮光,纤白如玉的手握在白玉栏杆上,望着远处良乡郡夜空下的璀璨剑光——
那是仙门百家在蓄势待发。
“你只需在最后一刻,全力助我即可。”少女眼神最终落在掩于浓雾之中的神女像上,眼里闪过决绝的冷芒。
溪禾看着眼前的少女,她仿佛已经做出了一个什么重大决定,原本紧蹙的眉眼反而松散开来,正微笑着看着无归海的沉沉阴云。
他嘴唇翕动,最终却又归于沉默。
“你可以先行去部署了。”沈卿转眸,对他微笑。
台阶一寸一寸往下延伸,溪禾离开了神降台,最后,他的眼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冷寂月色。
沈卿独自一人立在冷风潇潇的祭台之上。
她的广袖被风吹起,飘飘洒洒,和呜咽风声纠缠在一起,连无形的空气中,都带着几分风雨欲来的肃杀之气。
少女在祭台边缘顿住脚步,望着浓墨倾倒的夜空,眸中,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神情——忽然间,识海封存之处微动,白雾蔓延丝毫未曾察觉。
良乡郡内,神降台上,天色已经黯沉得宛如浓墨倾倒,冬夜的冷风吹在脸上。
“很快——”深渊魔主,绯衣少女陡然左眸变幻成冷灰色,站在祭台最高处,不桀地注视着苍穹背后的一切。
雪是突然下起来的。
天地之间,风雪如啸。
登完青石长阶,上祭台,条砖铺地,正对隐于高空之上的神女像,设四方烛火,作八面浮雕。
夜色伴着雪色如同墨一般泼洒下来,山海层林尽染,来人一袭白衣佩剑,他低下头,看了看手中隐隐泛着星光的剑,冷峻眉眼间陡然不知闪过什么样的表情——就在此时,他听到了祭台之上一声漫不经心的轻笑。
沈卿抬眸,看了看浓墨暗漫的夜空——虽然冷灰色云层遮挡住了视线,却依然能看见厚厚云层后的一缕月光。
“正值满月——倒是挑了个好时候。”她微微笑着,收回远望夜空的眸光,看着拾级而上的白衣人,沈卿陡然出招,一道浅碧色光芒如同匹练般划出。
从山下一路而上的白衣男子眸光冷冽,未曾应答,却是对着少女猝不及防的袭击,陡然间点足掠起,星光大盛,落星已然出鞘。
“你真的爱过她吗?”少女明亮的眼眸里闪动着奇异的光芒,手中却是接二连三的使出术式,意春风在她指尖驱使下,成了摄人心魂的毒,她偏头,笑得天真,“谢折玉?”
谢折玉手腕一转,落星剑芒化作星光,刹那间,数道碧光顷刻间化作虚无,他平静地抬起了眼睛,冷冷地注视着她。
被她所亲手赠予的落星,此刻正对准着她的心口。
“怎么,戳中你痛处了?”绯衣少女的眼神冷漠又讥诮,手中萦绕着锐如利光的意春风,带着淡淡的碧光,斩向眼前白衣翩然的冷峻男子。
“你的心魔是因何而生?”
“嗤”——地一声轻响,蓦地,他心神微微一乱,谢折玉身形微滞,意春风在他左臂划出一道血痕,殷红血色染了白衣。
“你敢说吗?”少女笑道,“当着仙门百家的面,你敢说吗?”
忽然间,一直不说话的男子忽然间剑意大声,他紧抿着唇,挥砍出无数剑光。
心魔……
他最不想说出口的名字,那个疯魔的夜晚,他不自知的心魔。
他脸色惨白,冷冷地看着她。
黑色伴着血色,在他眼中蔓延。
“你想如何?”
他抿紧了唇。
沈卿蓦然微笑起来,密如急雨的意春风擦着眼前人的脸过去,划出淡淡血痕,“我只不过想知道,你的心在哪里罢了。”
夜雪下那双明亮的眼睛,正嘲弄地看着他。
仿佛一眼看穿了他最卑劣不堪的内心。
他握剑的手紧了紧,悄无声息间,魔气如蛇般肆涌而上。
他的心在哪里……
“如果你还不知的话?”少女冷嘲,“不若问问你的心魔?”
“叮啷”一声,是落星掉落在地的声音。
谢折玉剧烈地咳嗽起来,心里的痛苦好似一把利刃,慢慢将他整个人切成两半,暗红色的血缓缓淅沥而下,滴入白玉砖瓦间。
陡然间,他的眼眸微微一黯,没有血色的唇角浮出惨淡笑意,身形消失在原地。
下一刻,立于高台上的少女腰间一紧,她被人死死抱住。
耳边是沉沉翻涌的魔息,嵌入腰间的手惨白,几近用尽所有力气抱着她纤细的腰肢,谢折玉抬起眼睛,往日沉郁的眸此刻却现出几分绝望和乞求,他嗓音低哑,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一字一句:“和我回去,好不好。”
沈卿看着他的眼睛,看不清的深沉情感如浪涛般汹涌,轻声问:“你不给卿卿报仇了?”
“我……”他神智好似被利刃分裂成两半,一边想着杀了她,一边却疯狂地想拥有她。
“我要杀了你……”男人墨发散乱,低声喃喃。
沈卿竟然从他微微颤抖的嗓音中听出一丝委屈。
谢折玉狼狈地睁开眼,眸中一片深红,想要咬牙抑住心底叫嚣的心魔。
那道声音在疯狂叫嚣。
伴着少女甜如蜜的嗓音。
“你还记得卿卿死之时,你是怎么发誓的吗?”
少女唇角含笑,像惑人的妖。
谢折玉嘴唇茫然翕动:“折玉立誓,定要为卿卿报仇,杀凶手于她墓前。”
“那你现在又是怎么做的?”沈卿平静的眼眸没有一分情绪,轻声问道,“你喜欢上了你的仇人,不是么?”
谢折玉容色惨白,却几乎要将怀里的少女执意融入骨血般。
他……他没有。
所谓的心魔,都是假的!
然而在他识海最深处,却听得一声轻嗤。
沈卿微微笑着,丝毫不在意眼前人翻涌的魔气,她抬眸望着冷灰色苍穹,凛冬初雪,纷扬而落。
她轻声说道:“你一定很想杀了她吧。”
远远地,一片黑暗,谢折玉跌跌撞撞,行走在无边暗色中。
转眼间。
“折玉!”
少女的声音回荡在耳边,他愣愣地跪在扬州三月倾盆大雨下,颤抖地朝着那无尽深渊伸出满是鲜血的手。
“卿卿。”
他艰涩出声。
“给我报仇呀,折玉。”
少女苍白的脸出现在黑暗里,呜咽着。
“好痛啊,我好痛啊。”
少女的唤声向远处散去,他呼吸急促,恍若疯了一般,想要抓住最后一寸光彩。
杀了那个人。
杀了她。
此时正值人间冬月,初雪冷而寂寞,天际无边,高台潇潇,都湮没在无声的大雪中。
就连人也在这茫茫雪色中,不过沧海一粟,混入这萧萧雪夜。
一袭白衣的男人半跪在祭台之上,残破的血染的白衣坠在地上,苍白冷峻的面容上溅着几滴血色。
少女攀附上他的脖颈,两扇纤长眼睫微颤。
恍若情人相拥。
男人平静地看着她,眉眼依然冷冽,侧脸朦胧了冬夜初雪。
他不说话的时候,眉眼清朗,像极了尚在人间时。
两个人很近,近到沈卿都能闻见他身上那股清冽如雪松的冷意。
他垂着眼,面上没有一丝表情。
下一秒——
长剑穿破血肉的声音倏然骤响。
落星洞穿了她的胸膛。
一切都发生的猝不及防,沈卿倒在他怀里。
鲜血浸没了落星剑柄上那颗熠熠生辉的明月珠。
她眨了眨眼睛。
真疼啊。
沈卿能感觉到雪花簌簌落下的声音,像极了归一宗漫山遍野的桃花,洋洋洒洒地落下来。
落在她漂亮的眉眼上。
还有逐渐苍白的面容上。
她好像看到了扬州城熙攘长街,看到了二十四桥明亮的月亮,看到了青柳巷口豆腐娘子支起的小摊儿,看到了小院里葳蕤盛放的花。
真奇怪啊,不过是短短三载罢了。
怎会记的如此清楚。
竟仿佛是漫长的两辈子里,最快乐的时光。
大雪像是鹅毛般倾了满地,谢折玉陡然从黑暗中惊醒,有一瞬间,头疼欲裂。
恍惚中,有什么冥冥之中的存在侵占了他的识海。
脑海中的迷雾猛然散开,他终于恢复了自己的视线,然而下一瞬,他怔在了原地。
识海中汹涌肆意的魔息和不受控制的存在逐渐如潮水般消退,他眸中红意渐消。
怀中的少女一袭绯衣,安静地依偎在他怀里,鲜红的血漫开,衬得她如玉的面容像初雪般冷寂。
往日漫不经心的眼眸中,逐渐失了神采。
轰地一声。
他僵住了。
目光落在犹自滴血的指尖,触目惊心。
他茫然地眨了眨眼,仿佛还不明白眼前的一切。
归一宗浓浓月色,花树盛放,带着清浅桃花香。
朦胧夜色里剑光一闪,一柄长剑蓦地横亘在他面前,剑身轻盈单薄,在月色下寒光如星。
“魂灯已立,此剑名‘落星’,今日便作为拜师礼赐予你。”
少女坐在半截桃花枝上,笑弯了眼。
然而此刻,落星泛着幽幽的冷光,半截剑身淹没在少女绯色衣裙间。
师尊……
谢折玉恍然回神,苍白没有一丝血色的薄唇不由地轻轻颤抖起来。
眉眼冷戾的男子此刻却神色仓惶,他伸出颤抖的手,抚上少女逐渐沉寂的心房,浅碧色流光自他指尖溢出。
他拼命地召出意春风,灌入她体内。
不是说意春风可医世间万物,白骨生花。
可是无论他怎么驱使,即使是无穷尽的意春风,也挡不住鲜血从她绯红色的裙摆下渗出来。
他不敢看她的脸。
少女就应该像他记忆里的那般,眉眼生动,懒散地倚在霏雨芳尽花树下,漫不经心地唤他,作弄他。
“我……我从来没有想过杀你……”
谢折玉慌乱了脸,艰涩的字眼卡在喉咙间,却无法发出半点声音。
男人一袭白衣,墨发散乱,神情仓惶,眉眼间是一片惶惶不安。
他愣愣地抱着怀中的少女,手指颤抖着,想擦干净她身上的血,却怎么也擦不完。
隐约间,他满是血色的眼前,一条长河若隐若现。
是人的记忆长河。
只浅浅浮现了一瞬。
谢折玉目光扫过转瞬即逝的长河间一朵飞溅而起的浪花。
一瞬间,他神色大变,冷汗如雨。
是沈卿的记忆长河。
他看见。
扬州。
二十四桥边,暖风和煦醉人,夹杂着纷繁青草香气,行人如织如梭。
尚未渡劫的沈卿一袭粉衣,立在桥边,掐了个术法,顷刻间变幻了模样。
她一袭月白素裙,未饰任何簪钗,望向前方提着金丝鸟笼缓步走来的谢家小郎君。
“敢问这位公子,安和堂该怎么走是好?”
? 82、天之陨
满月之夜, 星云在夜空中随风无声飘移,掠过圆月。
风雪在耳边呼啸,然而逐渐流失活力的身体却并不觉得寒冷。
少女蜷缩在一个人的怀里, 高大的身影笼罩着她,骨节分明的手托着她的后心,未曾有一丝间歇的意春风源源不断地汇入她体内。
有冰冷柔软的发丝垂落在她脸上。
是谢折玉的发散落在凌厉呼号的风中。
他紧紧抱着她, 小心翼翼地, 就像抱着一件稀世珍宝,苍白的脸上血色褪尽。
一瞬间, 时光凝固在了这高台之上。
天地茫茫。
“蜉蝣朝生暮死, 红尘万古一瞬, 不必太过执着。”
忽然间, 他耳边传来一声银铃般轻笑, 头顶的纷繁雪色似乎黯淡了一点。
谢折玉霍然抬头, 手一抄,握住了地上的落星,星芒倾吐而出。
“谁?”他哑声问,剑指高台。
那个声音是如此熟悉,近在咫尺——是她?是她在说话?
可她分明早已死在了她的怀里。
星芒所指之处, 巨大圆月下, 有一个淡淡的影子浮现。
回答他的是扑面而来的光华。
沉寂祭台上倏地延伸出无数碧色流光,发出了明艳的光华——那数缕碧光似乎瞬间点燃了祭台, 从一处折射到另一处,纵横交错,仅仅一瞬间, 八面浮雕接连成线, 将白衣男子包围在最中心。
谢折玉猛然抬头, 落星划出无数剑光萦绕在周身,却在同一瞬间,无数的光芒折射而来,簇拥着他。
驱散雪夜寒意的同时,像无形的锁链,层层将他裹覆在其中。
置身在这片链锁中,谢折玉视线冷淡,薄唇紧抿,苍白冷冽的脸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
他欲挥剑,却在看清眼前人的一瞬间,直挺挺地僵在了原地。
他的剑无论如何也,再无法挥下去。
原本死去的少女静静地站在祭台上八面浮雕面前,身形单薄,红衣翻飞,如同雪下起舞的蝶。
她站在冷月下,逆着光,一身绯衣像是殷红如血。她的左手微微抬起,指尖上旋转着一点碧色的光芒,正是重重叠叠将他包裹在内的意春风。
谢折玉僵硬着喃喃:“师尊?”
或者是那个未能说出口的名字——卿卿……
听见他的声音,少女微微笑了一笑,神色是一如既往的慵懒,然而她的眼里却干净冷彻,如同映出冷月的寒泉,没有一丝情感。
“折玉,”她的嗓音轻软如三月春风,吐出的话语却让人如坠冰窟,“这才是真正的囚仙锁。”
“我与祂达成协议,祂只需在最后时刻控制你半分,斩除我的心外身。”
“自然,在祂的眼里,你也就达成了飞升的条件。”
谢折玉脸色苍白,被困缚在原地,只能看着眼前的少女微笑着,在巨大圆月下如同风一般无声飘近。
她微微俯下身,微凉的手指落在他心口,隐约可以听见悸动又不安绝望的心跳。
然后,一束碧光化作无形利刃,顷刻间洞穿了他的意识海。
谢折玉心神猛然一震,识海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剥离而出。
他想维持住自己的神智,极力挣扎着。
然而,少女嘴角浮起一丝笑意,她的手轻轻落在了他的胸口,肌肤微凉如玉,眉眼平静。
“祂很着急,又怎能真的理解,人的情感和欲念,岂是能如此轻而易举祛除的。”
“不过,事到如今,都没关系了。”
像是一场无声的诀别,他有些心慌。
明明还有,千万话语,未曾说出口。
“折玉,在人间时,我问过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少女抬起头,看着九天之上的朗月,微微叹了口气,“然而,毁了这一切,我很抱歉。”
她之后又说了什么,他已经没有听。男人苍白没有一丝血色的唇微微颤抖着,脑海里只回想着一个事实——是的,她真的就是她,原来他一直苦苦寻觅的人,一直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只此一个念头,便足以让他痛彻心扉。
“你看这山川湖海,天地云烟……”沈卿抬起手,指着冷月下苍茫的大地和苍穹,带着一丝微笑,“师徒一场。”
谢折玉心中陡然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他不顾一切伸出手去,却挣脱不掉囚仙锁的束缚。
沈卿冷漠地望着高天之上的圆月,手指轻轻点在了祭台八面浮雕最中央的那缕纯碧色的光华上,少女的左眸陡然变幻成苍白沉冽的冷灰色,似神明般无情——
“我将以红月之名,燃尽此界枷锁。”
少女垂眸看着他,微凉的指尖轻抚着他的鬓角眉梢,低声喃喃:“从此,你将登顶仙极,再无羁绊。”
这一声呓语仿佛穿心而过的剑,谢折玉脸色瞬间苍白。
他好像明白了少女想要做什么。
随着少女以红月之主的名义划定规则的刹那,天风呼啸,适才在他体内被强行剥离出去的那个虚无之中的存在,陡然如同流星一般旋转着,渐渐地,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
他被囚仙锁缚住的身躯不受控制地,朝着虚空浮去。
苍穹风雪与黑暗的大地仿佛一切都遥不可及,唯有如同破碎时光与界隙的光之漩涡,垂在无穷尽天幕间,似乎打开了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大门。
有仙乐渺渺,隐约从漩涡中间传来。
“快看……那是什么……”
“天之门?传说中的真正的天之门开了?”
远处传来隐约惊呼,原本混战在一处的仙门百家与深渊魔影,都在月下抬起头,看着冷灰色苍穹中出现的巨大漩涡——
光芒涌动的最深处,一颗巨大的灰白色眼珠在天穹后冷冷注视着这一切。
神之眼!
有人惊呼道。
谢折玉只觉得五脏六腑内的灵意在疯狂旋转,应召着天之门深处的无声呼唤,仿佛要将他整个人都牵引入其中。
原本强行压制的大乘期圆满修为,在此刻不受控制地一瞬间,丹田顺应着七十二处大穴疯狂运转着。
不可以……
万年来飞升第一人……
这个逐渐明晰的认知,在他心里,却没有半分喜悦,唯有无尽的绝望。
“不要……”陡然间,他一直克制着的声音终于有了起伏,近乎于一种爆发似的绝望和愤怒,“停下来……”
有殷红的血从他眼角渗出来,“求你……”
那个立在祭台上的少女没有回答,她仰起头,怔怔地看着漩涡之中,被选中的天命之子,说不出话来——
明明两人相隔甚远,她却感觉到似乎有滚烫的泪水一滴滴溅落在她手上。
世人万年来梦寐以求的飞升登顶神极,好像在这个男人眼里,极为抗拒。
这个一贯冷静沉郁的男人,这一刻却仿佛像个孩子和疯子。
雪色的天光中,漩涡无声无息地垂在虚空。少女立在祭台之上,怔怔地看着这一幕,高空的风吹动着她的衣袖,猎猎如风,仿佛一群雪白的蝶飞进了她的广袖。
冷寂的高台上,她的呼吸轻微而又紊乱,一种从未有过也不能理解的情绪悄无声息地生了出来,她有些犹豫。
然而她沉默了良久,终于低声:“对不起。”
缥缈如烟的话语散落在茫茫天地间,轻柔低喃,不知说与谁人听。
唯有巨大的神之眼在高空静静俯视着他们,冷灰色瞳孔深不见底,仿佛看穿了时间和空间。
世人在它眼中,不过蝼蚁。
高天之上的魔女低下头去凝望着黑暗中被冰雪覆盖的大地,众生碌碌,渺如烟海。
被规则束缚的,不止是她而已。
少女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唇角缓缓露出一抹冷彻心扉的笑容,她漠然地看着苍穹上巨大的神之眼,瞳孔中没有任何变化。
像是做出了最后的决定般。
谢折玉有种不详的预感,然而他即便倾尽全力,也无法挣脱少女和祂的双重枷锁。
在大地上静望着万年来终于出现的神之眼的人们,却在陡然间听见火星噼啪的一声微响,明明微弱,却响彻在每一个人的耳边。
只见一道光芒从祭台上升起,像一束血色的刀,唰地一声划过整个天际。
光是红的,热烈的,宛如三途河畔熊熊燃烧的业火,迅速扩散,笼罩了整个茫茫天际——高台上隐约可以看见一个人的影子,静静地站在业火边缘,少女整个身体都呈现出一股微弱的红光,隐约与圆月冷芒相照应。
她一手指向天空,一手指向自己的心脏 ,似乎是在做某种古老而又神圣的召唤——那足以燃尽苍穹的业火便是从她心口发出,如同无穷无尽的极光,顷刻间笼罩了冷灰色的天空。
红莲业火……
是尊座……
她想干什么……
元宝不敢置信地望着眼前这一切。
沈卿置身于足以燃尽一切的业火之中,冷冷地抬起头来,法则之眼闪耀着神明般的冷酷。
那一刻,天地风起云涌,仿佛感受到了召唤,九天之上的所有业火都汹涌而去,向漩涡中间的神之眼汇聚。只是短短片刻,在那颗巨大的眼珠周身便堆叠起了无数熊熊燃烧的火焰,滚滚滔滔!
刺目得,如同血色的业火堆积在虚空之上,好似红莲吞噬了天地,人在这一切面前,显得如此渺小。
“一切有光和火之处,便是红月无所不及之处——”
“万古剑意,奉我为主!”
业火中忽然传来一个轻柔的嗓音,冷如三月春风,却隐含着无尽庄严。
那一刻,即将步入光旋的男人看见了他此生难忘的场景,天上浓云敝月,却在一瞬间陡然倾塌,风卷着云,与红莲之火在虚空中交汇,风云转眼幻化成一条巨大的青龙影,一声清鸣龙吟,响彻天地。
是太一……
“待任务完成之日,我自会放你自由。”
少女嘴角噙着一抹冷笑。
高高在上的自诩为神的允诺,不值一提。
只怕在祂漠视一切的眼里,早已把她定性为破格之人,静等飞升之日,清算一切妄窥神明之罪。
可惜,无论是她前世万年恣意,还是今生如履薄冰,唯一不变的是亘古的信念——
神明?
万物有灵,天地规则,生命从来平等,何来天命之分?
修者,本就逆天而行。
可笑,此界囿于祂一念之下,万年惊才艳绝之人止步于巅。
天道又如何,即便是规则也从万物之中衍生而来,如果天道没有尽到神明该尽的本分。
那么,弑神又何妨?
正巧,她的太一,只为诛神而在。
此刻的少女,身披红莲业火,沐红月之光。
她是地狱而来的修罗,只为诛天而来。
刹那间,满月被血色浸染,一轮血月高悬于天。
血色的锁链从红月落下,犹如魔主的召唤,将虚空中的神之眼束缚住,即便祂是此界之神。
“溪禾助我!”
月之锁,汲红月之上,聚万千魔影而生,束缚神明的枷锁。所缚之人规则之力越满,月之锁的禁锢之力便愈强。
此刻的深渊无归海中,溪禾率十万魔徒,静静地俯跪在无边浪潮中,每一个人都在喃喃着,对红月刻入骨血的信念自他们的心神间升腾而起,汇聚成血色巨影融入血色满月间。
神之眼冷冷地注视着往日视为蝼蚁之人的一举一动,祂慢条斯理地将自己的天命之子缓缓唤入漩涡之中,同时,本被业火萦绕的苍穹,陡然间,仿佛生出了无数裂隙——
每一寸裂隙,都透出一颗颗巨大的冷灰色眼珠。
密密麻麻,祂们嘲讽地看着世间的蝼蚁。
“就等着你。”
少女的左眸依然是如琉璃般的冷灰色,然而却在一瞬间,变成了淡金色,闪着奇特诡异的光芒,却又璀璨无比。
她一手指向高天。
然而,诸神之眼仿佛在一瞬间察觉到了危机。
在所有人眼里,近乎于噩梦般的一幕陡然出现——
冷灰色苍穹被密密麻麻的神之眼所占据,祂们仿佛有些生气了,震怒于蝼蚁的冒犯,缓缓地挪动着眼球,盯着高台之上的绯衣少女。
祂们的眼神变成了同样的淡金色,漠无表情地注视着她。
似是嘲讽她的不自量力。
在万仞高的祭台上,神像寂静。
八相浮雕下点起了灯,布成了一个神秘的阵法。
绯衣少女立在最中央,金眸墨发,业火倾燃。
意春风,何以能医白骨,救浮生。
这碧色的光,是衍生于三界中的任何一物,河流山川、森林草木、飞鸟游鱼之光。
碧色的光从她指尖射出,纷涌向诸神之眼。
就在这一瞬间,心神所系之下,一声龙吟响彻天地——
一道巨大无匹的剑光从天而降!
仿佛龙之怒,又像是九天星河倾倒,一瞬间几近吞没天地的剑意,刹那间将整个苍穹笼罩。
青色光芒里隐隐浮现出一柄气息沉寂如上古的剑,周身龙影若隐若现,从天而降!
“是太一!”
“九剑合一!”底下的修士们不敢置信地看着那道剑影,低喃着。
九剑合一,可劈山断海,一剑诛神魔。
没想到在谢折玉飞升之时,太一竟在此刻现于世间!
当可吞噬天地的剑影划过苍穹时,光芒已经耀眼到令人无法直视。
劈天之威席卷而来,沈卿指尖的万物之光,指向苍穹之上的神之眼。
冬雪伴着狂风,将她的长发吹得高高卷起,这一刻,她是剑弑诸天的恶鬼。
溪禾静静地注视高处,他已然明白他信奉的魔主此刻想要做什么,千年筹谋,只为此刻诛天。
让我为你奉上一臂之力吧,我的月亮。
他咬破了修长的指尖,暗红色的血液滴入暗潮汹涌的无归海中。
刹那,万年魔头的血液在浪潮中凝成一个诡秘的阵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层层扩大,将匍匐于地的层层魔影吞噬其中——
月之锁吸收了深渊十万魔影之力,包括魔头溪禾,此刻漆黑如巨蟒的锁链燃起层层黑色火焰,将苍穹最中心的神之眼再度紧紧束缚着,贪婪地觊觎着神的血肉。
高天之上的业火纠结在一起,没多久,天空中飘起了血色的雪花,由上而下,被刺骨的寒风纷纷卷向地面。
太一剑芒映入天穹悬挂的无数神之眼里,悄无声息,却引起了奇异的反应——
仿佛一滴火苗忽地投入烈油之中,只听嗤的一声,伴着红莲业火,再度燃起青色火芒。
虚无的剑影伴着火焰从密密麻麻的神之眼中燃起,仿佛要将悬于虚空的巨大眼球都燃烧殆尽。
“我即剑主,万剑归宗!”
任凭整个世界变成了地狱一般的景象,沈卿仰面看着在烈焰中痛苦蜷缩的祂们,冷冷举起左手。
比起此刻的天道,她更像是九天神明。
此刻,汇聚于良乡郡下的仙家百门都脸色煞白地注视着炼狱一样的世界。
在这种时候,本应在闭关的神意门掌座,苍斗道君,却陡然出现在祭台之下,白发苍苍的老者盘膝坐于空地上,微阖着双目。
他的手在虚空中迅速画着,神意剑意以心为尊,一道道剑意随着他的动作而浮现,如长河般汇入太一如瀑剑影中。
“我剑归宗!”
天师寒苍老低沉的嗓音响彻在良乡郡,久久不散。
玄天仙山每一个修者与生俱来便知晓,他们所处的一界,自上古神魔大战后,是被诸神诅咒的一界。
即便是万古奇才,竭尽一生的修炼,也不过是镜花水月。
无人可突破那道枷锁。
修者,本就当与天争。
元宝看着高台之上的绯衣少女,蓦地眼眶红了。
他亦盘坐在地,阖眸敛目,祭出本命飞剑。
“我剑归宗!”
随着一道道人影的加入,林雅、重华、六宗掌座等,纷纷坐于神降台下。
渐渐地,万道剑意如各色光芒盛放,渐渐汇入一道气势磅礴的光影,直冲云霄,竟在一瞬间,堪与太一比肩。
“我剑归宗!”
“我剑归宗!”
……
集玄天数万修士之力,奉太一为剑主——
万剑归宗!
满月之下,无数剑意犹如流星般射入悬于虚空的神之眼中,最终汇聚成一颗巨大的星辰,眨眼间穿透无数冷灰色眼珠。
在这道光芒下,祂们的眼珠变成了一个个黑洞,在月之锁的束缚下,被剑影业火烧成了一个空壳。
然而,那颗最大的眼球,在即将化为灰烬的一瞬,虚空中幻化出了淡金色的光影,直朝高台上的少女而去。
使出最后一击,祂也仿佛油尽灯枯,逐渐如同其他千万分神一样,缓慢消散在苍穹之中。
随着祂们的消散,每一个修士的心神间都恍若如沐春风般,像是解开了一层无形的枷锁,重获新生。
“尊座!”
元宝却忽略了那象征着自由与解脱般的奇妙感觉,他望着高台,惊慌出声。
所有人的目光被他惊动,随着望去。
然后看见了浓烟半褪,半截焦黑的手臂最先出现在人们的视线中,五指的指甲已经全然脱落,血肉模糊的手腕上还隐隐发出着微弱的光芒。
是意春风在试图修补主人的身躯。
这个可怕的认知浮上了每一个人的心头。
谢折玉便是在这样一个景象下睁开了眼。
适才不知是不是沈卿与祂的联合默契下,两人齐齐施法,让这个被选中的天命之子陷入了沉睡。
此刻,虽然天道陨落,然而接引之门尚在,漩涡散发着明亮柔和的光亮,在接引着他逐渐靠近那个传说中的飞升之地。
被囚仙锁缚于天之门内的白衣男子转醒的一瞬间,天地业火不再,云消雨霁,天地间,冬雪茫茫。
他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便是高台之上,少女的半截手臂。
男人似哭似笑的脸上,几近疯魔——
方才虽然被强行陷入沉睡,然而他也已是大乘期飞升之能,挣扎在陷入昏迷的最后一刻,开启了一寸灵视。
然后,目睹了所有的一切。
起先,在少女那轻如春风的一声对不起时,他心里有个声音一直在惊慌失措地疯狂否认着。
不,不是的,你根本不需要道歉!
后来,他意识到她要做什么后,一股巨大的恐慌席卷了他全身。
在刚找到她的时候,又要再度失去她。
他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苍穹之上的雪变成冷漠的红色,伴着密密麻麻的神之眼,以及高台上的弑神少女。
他们和他,仿佛身处两个不同的世界。
世界外面,绯衣少女身披业火,手执太一,剑诛神魔。
世界里面——
他作为那可笑的被选中的天命之人,被困缚于天之门内,像个毫无相关的人,注视着这一切。
看着他放在心尖上的人,看着他的同门。
一切都恍若做梦。
就像此刻,他依旧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在一旁看着。
万仞神降台上,那截断臂下,掉落着一朵美丽的花,在经历血与火洗礼后的祭台上,依旧盛开得晶莹剔透。
谢折玉看见了那朵花。
他的眼睛,不知什么时候,却有大颗大颗血泪滴下,落入天之门的光影中。
那朵花……
是在人间时,谢家小郎君为讨心上人欢心,斥巨资在拍卖场上寻得。
名叫誓心花,不死不灭。
一如他的心,永生所付。
然而那朵花现在盛开在废墟之中。
他试图伸手,却只能碰到冰冷的雪和天门中刺骨的风。
随着浓雾消散,神降台上的景象,逐渐显露在所有人面前。
是一抹绯色的身影。
她的左手,左脚,以及半边身子仿佛被烈焰燃烧过,化为灰烬,那原本漂亮如星的法则之眼,似是被洞穿。
她犹自站在高台上,像骄傲的艳阳。
风里传来一声哀鸣,天空中一道青影盘旋而下,化作一条小青龙,依偎在支离破碎的少女身边,低低在呼唤着什么。
她姣好的半边面容上带着解脱般的笑意,却是无畏而又不顾一切的美丽。
淡金色的光影萦绕在她身周,高台废墟上浮动着各色奇特的光,像是飞鸟,又像是山海之灵,那些幻象隐隐浮现又再度消失,细细听去,还能听见黄泉的风声和碧落的梧桐沙沙作响。
万年枷锁湮灭,万物肆意生长。
“折玉,”绯衣少女的声音平静而轻柔,抬起漆黑的眼珠看着他,半截绯衣在月下翻飞,“命运之轮已经重启,我此生宿命也已得现——我已经彻底摆脱了来自神之地的诅咒。”
高天之上的白衣男子与绯衣少女隔空相望。
他似乎看见她的三魂六魄从碎裂中缓慢升起,天风呼啸,那缕浅淡的光影似乎是被风吹起,在满月下自由轻荡。
少女唇角含笑,身体逐渐在风中消散,像漫天白羽一样飞舞着,飘落向大地,慢慢消散。
终于,自由了啊……
作者有话说:
这里是最想写的一个场景,但是笔力有限写出来实在是不够好,应该还会修。
后面就是追妻火葬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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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3、忆长河
原来我跋涉千里, 寻觅半生,不过是来和你作一场无法挽回的诀别。
人间初雪,月夜下纷扬落在脸上冰冷如刀。
谢折玉恍然回神, 好似又听到她声音的,轻软的决绝的,响在耳畔:“杀了我, 折玉。”话尾处一声叹息, 像三月薄雪,不动声色间断人肝肠。
他抬手, 那朵花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即便是号称永恒的誓心花, 在天道一击下, 被灼烤了许久, 已经有些变形, 轻轻一抹, 表面上那层漆黑簌簌而落,露出了蓝灰色的流光——边缘已经被融尽,那些纹路变成了黑灰色,一圈一圈散在他掌心,宛如红烛燃泪。
“我不信。”他喃喃。
天门接引, 半步成神。
成神以后呢?
在漫长永恒的晴空, 只能凭着这朵永不凋谢的花来怀念她,怀念在红尘人间, 还是碧落仙山的这两场相识。
不可能……
那一瞬,谢折玉无法克制从内心涌出如浪潮般的战栗,伸出手去。
那些白色微小的流光在夜空中肆意飘落, 旋舞, 无声无息在雪中消融。
他用尽全力伸出手去, 似乎想要触摸天空中不存在的东西,然而却是水月镜花一场空。
一道道银白色流光四散在天宇——她的灵魂是如此清澈透明,亮如白羽,没有一丝沉郁污浊。
没有爱与恨,没有所谓的执念,自由飞舞着。
祭台上一段烧焦的碎瓦啪一声断开,像突然被惊醒,他指尖都痛得发白,声音却轻轻的,似哭似笑:“这次连魂魄也没了,我还能去何处寻你?”
没有声音回答他,只有夜风轻飘飘拂面而来,温柔地拂过散落在他脸颊上的乱发。
通往飞升之界的天门在缓缓打开,谢折玉没有动。
冬雪落满他的肩头。
他死死地望着岑寂夜空,不敢阖眼,身前是苍茫夜色下她守护着的大地,身后是宛如羽翼展开般的光的漩涡。
都不如眼前漫天流莹,璀璨而又绚烂,像极了那年上元,徐徐旋转的团子灯透过砂纸灯罩映射出星星点点的光辉,随着花灯旋转,尽数落入少女明亮的眸中。
而后,她神魂皆陨,天地茫茫。
日之晚矣,岁之终矣。
吾心所爱,永不相逢。
在即将穿过天之门的那一刻,他看到了一条长河——
是她的记忆长河,汹涌而又漫长,却又单调至极,仅有几朵为数不多的浪花滔滔。
他已是此界之巅,半步神极,记忆长河应规则而生,他想涉足其中,也轻而易举。
然而谢折玉惨白的脸上血色褪尽,小心翼翼地望着那条长河,不敢触碰。
这恹恹的雪夜,苍穹之下,即将消逝的长河中拍起一幕幕旧事,倒映在他沉默的脸上。
而他像个卑微旅人,跌跌撞撞地,跋涉其中,自源头而始。
长河尽头,记忆之初。
谢折玉沉默不语,环顾四周,白雾肆意弥漫下,隐约可见一个小小的身影。
他一步步向前。
离得近了,那道模糊影子逐渐变得清晰,被暗光勾勒出大致轮廓。
是个不过十来岁的小女孩,瘦小的身子抱着一柄青色的长剑,冷冷地站在黑暗中。
他看到看似慵懒散漫的白雾之中,分明布满了层层规则之力,还有几分高高在上的蔑视。
满目皆灰白,无边无际。
谢折玉似乎明白了,如今的自己正身处何地。
她记忆里的意识海。
抱剑而立的小女孩动了动,看向眼前虚无一处。
谢折玉眨也不眨地看着她。
是她的灵体,不知为何,此刻却在自己的识海之中。
她此刻应是还未遇见沈意,更遑论后来的拜入归一。
众所周知,蘅玉道君在被沈意收为山门前,是个山野孤儿。
比起后来的恣意风发,现在看起来不过是个寻常小孩,更何况——
他眸光沉沉,落在她满是伤痕的皮肤上,一道接着一道,蔓延不尽,上面残留着的,分明是祂的气息。
他握紧了拳。
一滴殷红的血自她指尖淌下,谢折玉心口发痛,下意识地伸手想接住,却徒劳地穿过了她的身体。
这里是她一生初始之时最为深刻的记忆,他不过是一看客,什么也改变不了。
“这是对你的惩罚。”
身后忽然一道冰冷嗓音响起。
没有一分情感,却又让人毛骨悚然,只想臣服在祂之下。
谢折玉回头,便对上了一抹可怖的景象——
识海之中游荡的白雾缓缓凝聚成型,最终凝聚成一颗巨大的灰白色的眼珠,正正对着他。
祂漠然无情的目光穿过了他,直直落在小女孩身上。
与此界的天道如出一辙。
不,应该说,就是祂。
谢折玉陡然一惊。
为什么祂会在沈卿的意识海,还是在如此年幼之时。
言语将,像是早已多年。
他不敢深想。
仿佛有什么极为可怕的事实逐渐在他面前显现。
“不过一寸蝼蚁,还妄想覆天?”
祂在她的意识海中看起来悠闲自在,用一种掌控一切的语气平静道,“不听话的下场,便是如此。”
“我已经给过你机会。”
巨大瞳孔中淡金色光芒一闪,准确无误地没入小女孩的眉心。
神罚入骨。
尚且年幼的沈卿痛极,瘦小的身体在巨大疼痛下瑟缩颤抖着,她却咬着牙没有发出半点声音,细密长睫微颤着,从喉咙间发出一道破碎的呜咽。
女孩苍白的指节紧紧地握紧着手中的太一,像是最后的救赎与倚仗。
谢折玉的手握紧成拳,几近要掐出血来,说不出半分话语。
幼时的沈卿还不会敛其锋芒,掩饰心思,漆黑明亮的瞳眸中满含着冷色与狠意,长睫之下看不见丝毫后来的明媚,唯有极致的冷。
“你拿什么反抗神明?就凭这把灵智初开的废铁?”
即便是祂,在沈卿屡屡阳奉阴违试图挣脱束缚的种种小动作下,也难免生了几分讥色。
祂慢条斯理地指挥着识海之中无所不在的白雾,道道规则之线,在一念之下,顷刻间穿透了小女孩的依旧带着恨意的眼。
“我本不想对你如此。”
“不过屡教不改,只能让你体会一下,神的愤怒。”
那双明亮圆润的瞳孔,谢折玉曾看过无数次的轻软如春花的眼。
此刻被神力贯穿,渐渐地,不复明亮,缓缓渗出血来。
一声幼兽低低哀鸣。
那原本要贯穿她整个识海的神罚却被一道青影挡住。
识海忽然静了下来——原本飘荡的白雾和细碎的呜咽忽然停滞了,寂静得吓人。
谢折玉看到无边暗色中,太一所化的小青龙蜷缩在小女孩怀里,尚未彻底凝成的魂体此刻更加透明,上面逐渐浮现出一缕缕火灼之印。
此刻还不会掩饰情绪的她原本漆黑的眼眸里此刻布满了慌张。
她后知后觉地动了动手指,将它的小脑袋托起来,声音颤抖着,如幼兽绝望呜咽:“小一……?”
她前世万年恣意,一朝转生至此,未成想神魂皆受挟制。
起先,在此界的每一年,她每时每刻,就连梦里都在想着,如何摆脱这个所谓“反派系统”的控制。
然而,祂就像是无处不在的鬼魅,如骨附蛆。
终于,祂给了她一个足以悔终生的惩罚。
太一伴她走过万年,小青龙神智初生,懵懂天真,却黏极了她,时常偷偷幻形偷溜出来,依偎在她肩头,如此,一人一兽望遍人间。
可是如今,因为她的任性,她的不自量力,它现在蜷缩在她怀里,虚弱的魂体逐渐无法凝结。
眼泪随着女孩尚且稚气的面容淌下,落在小青龙脸上,滑过它漂亮可爱的尖尖龙角。
它生于太一。
洪荒漫漫,山海变迁,它总是伴着她。
他们心神相连。
它尚未知晓什么是情感,但是却感受到女孩此刻苦涩的眼泪。
即将消散之际,小青龙用尽力气抬头,像过往千万次那样,蹭了蹭小主人的脸。
“虽为废铁,生出灵智却也不易。”
那颗巨大的眼珠冷冷地看着这一切。
“你若听话,我可留它一缕残魂。”
谢折玉僵硬地立在原地,他的心几乎都要碎了,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什么也做不了。
年幼的沈卿抬起头来,脸上犹有泪痕,总是倔强的眼中没有一丝神采,像业火归于寂灭。
她踉跄着站直,抱着将要化作青烟的小兽,敛去了所有天真和妄想。
然后,缓缓地跪下去,低下了头。
“沈卿此生,唯神所驱。”
“只为天命之子而活。”
眼前的景象一幕幕碎裂,此处记忆到此为止。
谢折玉闭上了眼,不敢去想,不敢去看,心口止不住地疼。
接下来的一切,他都知晓了。
他陡然有一瞬间的恍惚,猛地想起了少女神魂消散前的最后一刻。
她和太一,剑斩天道后,明明垂死之际,眉眼间却是仿佛解脱。
终于自由了。
原来如此。
有冰冷的眼泪从他漆黑的瞳眸中大颗落下。
长河流逝,浪花滔滔。
转眼间,他所处的一切又变幻了天地。
谢折玉回神,睁开眼,倏忽怔住。
少女的记忆长河不过数十浪花——
唯有人一生中最为深刻的记忆方可汇聚而成。
然而,此刻,他望着小桥流水,青柳人家。
眼前这一切,分明就是扬州,他和她的家。
正是清晨,巷口的豆腐娘子早早支了摊儿,正大声地吆喝着,旁边一双儿女亦是帮着忙前忙后,不时嬉笑打闹着。
扬州正值初夏,即便是初阳晒在人身上也暖洋洋地,悠悠白云从祥和安静的青柳巷上空飘过。
谢折玉苍白着脸,看着眼前闪过的一幕幕光景,皆是他们在人间时的寻常往事。
不过是些院中扎秋千、桥边赏春景、安和堂治病救人……
他以为她不在意的。
这些过往。
他以为只有他一个人记得。
幻境中过去的扬州暖阳打在白衣男人身上,却反而映衬出他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他缓缓地攥紧了手,一瞬间像是一把刀,搅得五脏六腑都要碎裂开来。
他沉默着,任由长河滔滔涌过,将他淹没在下一朵浪花中。
清水镇昏暗阁楼里。
少年一袭黑衣浸透在无尽血色中,脸色苍白如纸,气息微弱。
谢折玉半垂着眼,立在一旁。
这是他们第一次下山除妖,彼时少年修为尚浅,着了山魅的道。
他记得,此次历练过后,回宗闭关,众人口中的万年奇才,轻而易举地结了金丹。
他看见,原本吊儿郎当的少女抬起手,眉眼轻柔——
意春风温柔拂过,一寸寸潜入少年破碎脏腑内,温柔地修复着几近崩溃边缘的经脉。
那枚千金难求的妖丹,在她指尖变幻着,最终化为金光,渐渐沉入他的血脉。
这意春风,比他记忆里的任何一次,都要柔和。
少年尚未苏醒,循着热意蹭在少女掌心。
她愣了愣,却是抚平了他微皱的眉眼。
温柔又缱绻。
谢折玉目睹了这一切,惨然一笑,他动了动干涩的唇,最终没有发出任何话语。
沉默的男人,跌跌撞撞地走在少女的记忆长河里。
他不知晓下一处场景会是哪里,这些过往的细节,像一把刀,一寸一寸,将他剖裂。
作者有话说:
先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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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4、悲白发
逝川幻境, 空之境。
在琉华所设的幻境下,树下的黑衣少年昏睡不醒,亟有融入空境之危。
枯木倾盖, 冷月飞旋。
一路远道跋涉而来的少女驻足在他面前,沉寂片刻后。
她捧起了少年的脸,微微俯身, 淡色薄唇覆上他冰冷苍白的唇。
谢折玉抿紧唇, 沉默地看着眼前这一切。
他明知这是过往之事,却还是忍不住伸手想去触碰, 他的手贪恋地穿过她的发, 却掬了一簇月色。
他近乎于绝望地哑声一笑, 木然地想。
少女气息温软如春风, 似是他曾拥有过的熟悉与柔软, 曾贪恋无数遍。
他竟以为是梦境。
简直是可笑至极。
苍穹之上, 天门之内。
有人看清了那万年来的飞升第一人此刻的模样,讶然地张了张嘴。
他看起来毫无一丝成神的喜悦,反而面色惨白,像是沉沦进九幽诡梦。
然后,两行血泪缓缓地自他紧闭的眼中蜿蜒而下。
一朵桃花粉意翩然, 不知从何处飘来, 落在他手心。
他抬头,望向长河深处, 有粉白色的桃花从天而降,摇曳不休。
而纷繁花色中,归一宗正殿大门若隐若现。
少女坐于一束花枝上, 悠悠御空而来, 双螺髻高耸轻晃。
桃夭灼灼, 神女入梦。
山雾影重,她走过的地方,悬在路旁的明月珠随之亮起。他的目光随着少女的背影一路远去,穿过重峦叠嶂,最终停在如火一般浓烈的桃林中。
他想起来这一夜,仙门大比夺魁,宗门上下庆贺。
自然也想起来,她也曾在他怀里沉睡。
春衫薄,少女最软的地方贴着他的胸膛。
他无力地低下了头,脸色苍白,感受着胸口几乎窒息的痛楚。
一直都是她……
从来都是她……
他曾经离真相只隔一线,却就这样咫尺天涯地擦身而过。
谢折玉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却再察觉到脸上有什么温热的液体一淌而下,他垂眼,满目血色。
他怔怔看着。
却又再度鼓起勇气,顺着少女身影往深处去。
是通往霏雨芳尽的路。
记忆里的花墙依旧葳蕤盛放着,青石松绿,幔帘轻荡。
这条路,十年间他曾走过无数遍。
现下重走一遍,每一步都近乎于凌迟之痛。
到了廊前长阶下,他怔怔地望着那颗虬枝盘结的千年花树,忽地想起了那个滂沱雨夜。
御剑流光三万里,烛火下案几旁,一袭玄袍的少年紧握着手中刻刀,银锋百利,一笔一划,雕刻着心尖上的人。
谢折玉抿唇,想起什么似地沉默地从怀里取出一颗小巧精致的玲珑豆。
那个雨夜,他不知因何,一直没有丢到它,反而将其随身珍藏。
他微微低头,目光落在那尊栩栩如生的小像上,是个娇笑倩兮的女子模样,发髻松软,眉眼懒散。
良久,不知为何,他拿着小像的手微微颤抖着。那夜是她的生辰,倘若他若是送出去了,会不会一切都不一样。
耳边似乎响起少女娇甜如蜜的嗓音:“折玉。”
然而他却比谁都清楚,再也无法重来了。
一阵狂风袭来,桃花随风而下,像一场粉白色的雪。
谢折玉陡然捂住眼,再不敢看眼前一切。
奇怪的是,过往十年间在归一宗的所有事,从前鲜少想起的,留意的,在此刻一幕一幕全浮了上来。
霏雨芳尽的一切都未曾变过,幔帘之中的内室,明月珠旁的白玉石是她打坐之处,檀木案几时常蒙了落花,是她最爱看话本所待之处,院子里的青石下是她休憩之处,到处都是她,哪里也是她。
桃花落尘,她却不在。
谢折玉追随着她,看着她因着玄衣之死有几分心伤,一步步走到了玉衡阁。
玉衡阁风雪依旧,他看见少女衣袂翩然,被夜风吹得飘起来。
她笑着,“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他立在玉衡阁终年不败的风雪中,看着冷湖竹亭,月下饮酒的两个人。
湖边飞雪,夜色暖竹楼。
少女懒洋洋地饮尽琉璃盏中的万古消,好看的眉眼沾染了些许淡淡的粉意,低声喃喃着:“扬州……秋露白,却是不错。”
夜风呼啸,吹得古树枝桠上的层层树叶在风中乱舞。
他不敢再看。
秋露白……
尚在人间时,她爱极了这酒,每逢秋露时节,便催着他去买来。
每次他提着酒壶推开门扉,少女欣喜地迎上来,眉眼含笑,“你回来啦。”
风吹动她月白罗裳,秋深露白,不及她眉眼半分。
他神情似哭似笑,其实,早在那时,她就已向他昭示了一切。
他也看见了他,沈卿记忆中的他,少年苍白冷郁的眉眼沉沉,眼中满是嘲讽:“你以为这三界众生,都如你一般,没心没肺?”
他紧紧握着那枚小像,像失掉所有力气,不是的……
那不是他本意。
自然也看到了记忆里的他走后,白风雪寒,躺倒在紫藤花椅里的少女缓缓闭上眼睛后,眼角淡淡的晶莹。
他想开口,可却像是被死死扼住喉咙,无法出声。
一种剧烈的刺痛几乎要将他整个人碎裂而开,他反而轻轻笑了一声。
记忆里的每一个细节都逐渐清晰。
细细想来,他们也曾有过好时光。
之前的每一寸过往都像根根藤蔓,在他心底扎根,疯狂生长,几乎要把他整个人吞噬殆尽。
长河转瞬即逝,所念不过渺渺。
一切都如朱颜辞镜花辞树,无法挽留。
谢折玉怔怔地望着空茫夜色,月光如银,倾泻满地,祭台废墟上流光离合,却映照不出任何星影。
他对着虚空伸出手去,触摸到的却只有冰凉的风。
是真的,彻底消散了。
在意识到这个事实后,谢折玉指尖微微一动,只觉得心口处像是一阵刀搅,疼得无法呼吸。
他看着神降台一片废墟,缓缓阖上眼。
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她微笑着,望着冷灰色苍穹的眉眼。
她攀附上他的脖颈,两扇纤长眼睫微颤。
他抱着她,似要揉入骨血。
像是情人相拥。
然后,落星穿破了她的胸膛。
她漂亮的眼睛眨了眨。
那一剑贯穿了她的心扉,应是非常疼罢。
他仰起头,望着漆黑夜空里的圆月。
那轮月亮似乎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月华皎皎,如同镜子映照着他平静苍白的脸。
该怎么办,只要一想起她的模样,他心脏疼得厉害。
明明,他的卿卿最怕疼了。却三次,碎裂在他眼前。
他的一生都在错过。他想恨,却又不知恨谁。
生世纠缠,却又生世擦身而过。
高天之上的白衣男子再也撑不住,一口血吐出来。
谢折玉遥遥望着苍茫夜空,就在此刻,他紧握的掌心传来一阵轻微震颤,仿佛有什么碎裂开来。
他摊开没有一丝血色的手掌——
那颗玲珑豆化作了粉末,带着微微的莹光。
他想立刻握住,然而那些细微的碎粉顷刻间消散在了风里,混入无边无际的冬雪里,再无痕迹。
他再度握住的掌心里什么都没有,只有呼啸而过的冷风。
一如她消散的神魂。
最是留不住。
谢折玉站在漫天飞舞的冬雪与光旋里,看着空无一物的双手,只觉得内心一阵苍白。
漫天白色雪花纷扬而下,宛如梦境一场。
然而一朝梦醒,所有的一切都消逝了。
只留下他站在半步天门外,远着消失在长河里的人影,无法触碰,也无法离开。
谢折玉看了苍茫天宇许久,冷月皎皎,雪落千山。
他起初痛得发狂,后来逐渐平静。
那些煎熬着他的痛苦好似一瞬间都熄灭了,只剩下无尽的冷。
他的心魔……
他轻轻一笑,继而阖上了眼。
明明只是他的爱,他的欲而已。
然而所有人都觉得那是不该存在的心魔。
他不过是又再次爱上了她。
又何罪之有。
在无尽的沉默中,苍穹上的光线逐渐一寸寸消失。
大地上的人们抬头,却清晰地看到圆月上出现了一点黑斑。
黑色逐渐向冷月中心移去,逐渐扩大——像是月食,却又不同于月食。
反而更像是一场盛大又古老的仪式。
接引飞升之人的仪式。
然而,所有人都惊恐地看见。
那个男人白衣染血,他如墨的发一寸寸变白。
昔日的天生仙骨,万古之材的谢折玉竟是入魔了。
谢折玉平静地垂下眼眸,敛去猩红,看着雪色掩盖下的大地,解除枷锁后,仿佛一切都未来可期。
只除了他。
他眸色沉沉,如看不到底的深渊,在踏过那扇门时,冷冷地弯了弯唇。
不是要天命之子么。
他怎能让他们失望。
唯有身形消散在天门内的一瞬,他好似不经意地回眸。
彼时,圆月黯影,苍穹沉寂。
他陡然想起曾经。
尘土飞扬,黑衣少年驱动灵兽驭车前行,时不时车厢里传出声声少女娇斥:“谢折玉,你稳一点好不好!”
独角兽凌空而起,奔于圆月漫天流盈之下。
少女惊喜出声,他闻声抬头。
明月流华似在手畔,无数星芒划过,急急坠落。
就在光旋将他整个身影吞没的最后一刻,耳畔突然又响起了那道熟悉嗓音。
“折玉,是流星耶!”
少女长睫微闪,眼眸晶亮。
谢折玉猛地抬头,呼吸仿佛滞住,却蓦然看见,少女娇如春花的面容,又隐入无数划过夜空的流星中,转瞬间又消失不见。
他再也忍不住,眼前猩红一片,死死地掐住了掌心,似要滴出血来。
白发红眸,一剑落星。
沉寂了万年的上界终于迎来了他期待已久的天命之子——
一个彻头彻尾的魔。
作者有话说:
写不完了,剩下一更明天一起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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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5、登瀛洲
白虹观的位置实在是有些偏, 在蓬莱仙山最西端,峭壁之上,与海相望。
若是有人幸得入内一观, 便会发现观内摆设看起来稀松平常,与下界乃至人间都没什么两样,着实是配不上这蓬莱最为神秘之处的名头, 甚至还不如人间香火旺的几处道观, 且不说他们是真是假,总归是供奉着几尊神佛, 终年不断。
要是蓬莱任何一个仙君听见了这等想法, 怕是皆要内心暗暗发笑, 想必又是哪里来的土包子。一则是蓬莱、瀛洲、方丈三神山, 遍地都是神仙, 要真论起供奉神佛, 那恐怕要为供奉哪一尊又吵闹不休许久;二则,这号称最神秘之处的白虹观,不过是老君沉迷开炉炼丹,又总是神神叨叨,久而远之, 少有人来此了。
海浪滔滔, 云台之上。
缥缈云雾间,僻静观内, 却是有一道人影。
少女一袭碧衫如水,百无聊赖地坐在空无一人的临院檐廊上,双手托着腮看着屋檐边淅淅沥沥的雨线。
偶尔间将手里的丹丸抛出去, 一只肥嘟嘟的雪鹞扑棱着翅膀一个飞扑叼住, 衔回来给她, 它身形太过圆润,没一会就咕咕一声落在屋檐上滋哇乱叫。
她好看的眉眼微微蹙起,长长叹一口气,漂亮的脸上尽是遗憾之色,衬着蒙蒙细雨,恍惚是墨色晕染而开的美人图,把人看得心碎了肝肠。
“平白吞了那么多灵丹,怎地还是这般不中用。”
若不是她懒洋洋地嗓音,这清婉而又凄美的画面也许会延续得更久一些。
手指一弹,那粒药丸准确无误地掷在了雪鹞眉心,它不堪受如此奇耻大辱,愤怒展翅朝少女俯冲而下——
却穿过了一缕轻薄的虚无。
“当啷”一声闷响。
它直直地撞上了墙廊。
“咕咕。”胖鸟头昏眼花,气急败坏。
“说你蠢笨还不认,明知都是无用功。”
少女蓦地笑了,抬起头看天。
即便是下雨,蓬莱的天也极其浅淡,连带着雨也沾染了几分清明,偶尔有风拂过,雨线便会斜斜打在她的碧裙下摆,却又冷冷穿过,不留一丝痕迹。
远处,海浪滔滔,笼在朦胧烟雨之中,别样寂寞。
少女叹口气道:“他这次怎地发现的这般慢,我等的真真是要无聊死了。”
说完目光一转,落在一侧青石上,一壶仙气四溢的好酒,一枚青花雕样的丹瓶。
忽而她怏怏的眉眼向远处看去,嘴角漾出一抹笑意。
“来了!”
一旁的胖雪鹞也碍于她的胁迫,大气也不敢出,翅膀鼓鼓。
“人呢?人呢!”
一道怒吼果不其然响起。
听起来像是七旬老者,却是中气十足,震得琼楼碧瓦都仿佛簌簌不停。
“玉衡!我的竹叶青呢!”
那唤作玉衡的少女笑嘻嘻地望过去,只见白眉须发的老道走的虎虎生风,两袍八卦袖角带起一阵风,他四下寻找不获,便沿着往前院走廊过来,一路上春草萌生,夏花葳蕤,秋枫如火,寒梅冷香。
人间四景,在此地竞相亮相。
遍寻不见,老道沟壑纵横的脸上却有几分心疼之色,吼完却是没了后劲儿,一副被磋磨得没了脾气的模样:“小玉衡啊,那可是我存了千年的窖藏,你总得给我留一口吧。”
“咕咕!”
雪鹞瞧见他,像看见救星,忙不迭叫一声。
白老停下脚步,循着声音看去。
长廊藤蔓掩映,墙角一株盛放欲滴的红梅。
斜风细雨里,一个头梳双螺髻,穿水碧色广袖裙的少女,捧着一盏饮了一半的竹叶青,仰着头看着他,眉眼弯弯,姣好天真的面容上笑意盈盈。
好似一瞬间,就不气了。
白老摇摇头。
他活了不知多少岁月了,如今反到头来,和个小女孩计较什么。
“老白……”
玉衡扬声叫他,甜甜的嗓音,娇声娇气。
没大没小。
白老嘟囔一句,却也没止住步伐。
一老一少,坐在廊檐下,看蓬莱风雨。
小玉衡雪白如玉的眉眼、透着光泽的侧脸不期然落入他的视线,在朦胧烟雨下,有几分透明。
老道低了头,看着白虹观青石板上溅起的雨滴,忽地想起——
捡回玉衡的那天,蓬莱也是这般雨。
半年前。
昨夜他刚炼毕一炉丹,饶是仙人,精神也有些许不济。
白老打了个哈欠,靠着白虹观前院的廊柱,眼皮发沉。
长廊前花枝争簇,鸟鸣风微,海浪击打在岩石发出哗啦啦声响。
他觉得有点困,长长的白胡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轻点着。
却在即将入睡时,听到一阵鼾声,细微又轻小。
老道陡然惊醒,此处鲜少有人来,更遑论有人在此酣然大睡?!
他抬起头,目光急急梭巡过一圈。
前院室内,少女倚着白石案,眼眸颤颤,脸颊泛红,却是睡得正香甜。
白老的长胡子在看清她的一瞬间,几乎要从原地蹦起来。
她一手抓着他耗费数日数夜才炼制而成的灵丹,一手握着一盏半尽的酒。
他闻了闻空气中弥漫的酒香,瞪大了眼——
呜呼!他窖藏五千年的仙人酿!
白虹观的老道平生最爱灵丹配佳酿。
如今,两样珍藏皆被染指。
他怒火中烧,目光灼灼,伸手推了推,“你是何人,竟敢擅闯白虹观?”
熟睡的少女老大不情愿地哼了一声,翻了个身继续睡。
白发苍苍的老者一脸沉痛地看着她,嘴唇气到颤抖,一时间竟不知说些什么。
他已记不清有多久没见过外来人了,眼前的一幕太过诡异,他刚刚伸出去的手,竟然从她脸上穿了过去。
经此一事,少女终于迷迷糊糊间清醒了,揉了揉眼睛,陡然看见一道人影覆在头顶,慌忙擦掉口水,直起身,还不忘记嘬一口好酒。
好梦被惊,她气哼哼地瞪着白老,却在看清眼前人的模样后,被岁月浸染的满头华发,沟壑纵横的脸,眼中却有一种她熟悉的感觉,好似曾经也见过如他这般的人。
她乌溜溜的狐狸眼眨了眨,仰着微醺后红扑扑的脸朝他笑,眉眼弯成了月牙儿。
“师兄……!”
白老沉默。
他活了千万岁月,哪门子的师妹。
少女走到他面前,不舍得嗅了几口,却还是拿起来,又低头在白石案上翻找一阵,捧起那一炉四散的灵丹,送到他面前。
“师兄,送给你!”
老者这才看清,这不知打何处来的少女,却是只有灵体在虚空中荡着。
记忆太过久远,许多事情他早已记不清了,然而这一刻,那双盈满笑意的眼,却是让他想起早夭的孙女儿。
“你是何人?”
老者神情古怪,却眼看着已是不追究她擅闯之事。
三神山隔绝于世,许久未开,陌生面孔少之又少。
花鸟虫鱼,大小精怪,可谓是都有登记在册。
从未见过她。
她安安静静地任由他打量,一双黑亮的眼,白里透红的脸,看着轻柔又乖巧。
唯独少了一魂一魄。
白老若有所思。
听见他的问话,她起初迷茫了一瞬,歪着脑袋想了一会,继而仰起脸,天真道:
“玉衡,我是小师妹玉衡。”
老道心里微微叹气。
雨尚未停歇。
前院向内铺陈的青石板被雨水浸得发亮,一盏又一盏古老的灯笼,一串又一串地挂在长廊上,整座白虹观氤氲在朦胧细雨中。
酒香四溢,馋得屋檐上胖乎乎的雪鹞不停的咕咕,爪子急不可耐。
“把你急死了。”玉衡侧头看了它一眼,随手倒出一滴化作弧线飞出,雪鹞扑棱着身子艰难地接了个准儿,心满意足地咕唧了一声。
白老一边浅酌,一边看着斜斜雨线刮过屋檐,不经意开口:“不出几日,就是三神山百年朝会,十二长老都会出席,那时候或许会寻到几分关于你来历的线索。”
无人应答。
他看过去。
玉衡不时探出手去,展开手心,微凉的雨丝穿过她的,应是没甚感觉,却玩得上瘾,乐此不疲。
她忽地眼睛一亮,转眸看向他,想是听得津津有味。
“百年?”
白老有些头痛,即便只有两个字,他也能明白她的言下之意。
他抬眸,苍老眉宇间透着严厉。
“不许偷偷去蹭吃蹭喝。”
“我才不会!”玉衡似乎被踩了尾巴一般跳了起来,气鼓鼓地白了他一眼。
她抬手捏了捏雪鹞肉呼呼的肚子,引得胖鸟尖叫一声,一人一鸟,奔跑追打在安静的长廊里。
白老看着雨中的道观出神。
就算是十二长老齐现,那个自下界飞升而来的天命之子也会出现,又能如何。
仙人虽长生,而他已风烛残年。
一观一稚女,反正风云不会涌动到这里。
一时间,幽静道观内,便只有淅沥雨声哗哗作响。
一旦定格,碧衣少女,慈眉老者还有白色雪鹞,堪称一幕宣纸上泼墨写意下生动又平静的水墨画。
他们并不知道的是,即便是隔绝于世的三神山,随着深海浪涛滚滚,一桩桩被人遗忘许久亦或是无人知晓的旧事,正自细雨与海浪中慢慢地,抽筋伸骨,探出头来。
而后,便是天翻地覆-
不同于蓬莱,瀛洲常年积雪,近乎于寒冬的天,冷风正紧,天地缟素。
一处山峰莹白覆雪,殿内岑寂如冰。
像碎石打破静湖,泛起涟漪。
一声痛苦闷哼,伴着血肉掼于地上的沉闷声响。
“你窥探我?”
男人白发如雪,容貌极为冷峻,冷冷地看着地上的人影。
那人仿佛痛极,一击之下,须臾间竟是动弹不得,她缓缓抬起头,对上的是一双如琉璃般冷澈的眼,凉意渗骨。
惶惶然间,竟觉得此刻传说中的天命之子,竟比妖魔还要摄人。
谢折玉反而停住了,缓缓俯身凑近了她,平静问道:“你看到了什么?”
那陌生的瀛洲仙君面色神色变幻万千,最终还是选择如实开口,咬牙道:“看见了……一个人。”
谢折玉面上神色不显,却是一反常态地,薄唇扯出一抹笑意:“说来听听?”
那人听出谢折玉声音里的冷意,抬头看时,竟从他眼中捕捉到稍纵即逝的杀意,顿觉惶然:“看见了一名少女。”
她伸手扶住一旁的桌脚,挣扎着站起身,慌忙补充道:“她很漂亮。”
看着眼前男人反复无常的脸,却是再不敢说出口,她还看到,那个少女死在他的面前。
话未说完,谢折玉的手如电般箍住她的腕,眼眸里已然恢复了平日里的漠然。
她心下慌张,强笑道:“我已如实……”
语到半截,却听见死寂的殿内,一声脆响,是手骨碎裂的声音,她起初还没反应过来,回神才醒悟原来是自己的手,一瞬间只觉得疼痛入骨,冷汗涔涔。
瀛洲的仙君们久不出世,鲜少能见像谢折玉这般一声不吭便动手的人,更没有受过这般严重的伤。
他们是高高在上的神。
她心头火起:“谢折玉,不过一个死人而已,你竟敢……”
下半句话生生扼制在喉里,因为男人方才扼断了她手腕的那只手,悄无声息地搭上了她的脖颈。
谢折玉的手修长如玉,带着些微凉意,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安稳无数岁月后,此刻却有一种堪比毒蛇的凉意自她心间缓缓升起。
这还不是最冷。
比他的手更冷的,是谢折玉的眼,比瀛洲终年不化的雪还要冷。
“咔嚓”一声。
视下界为蝼蚁,自诩为神明的人,此刻软软地垂下了脖颈。
“你们也配提她?”
谢折玉的眼神有些飘忽,仿佛透过已死之人的身体,停留在缥缈无边际的远方。
不死神明?
男人慢条斯理地拭过双手,薄唇微扯,眸中红意骤显。
不堪一击。
作者有话说:
新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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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6、万千障
瀛洲很冷。
入目唯有铁灰色的冷杉, 在风雪间笔直地指着同样冷灰色的天空。
雪像是一群白蝶穿过云层,铺天盖地而来,终无止休。
古木阁位于瀛洲西郊, 为上古所建,因着院里有一颗近乎于和瀛洲同岁的古梅树而得名。而自从神魔烽火燃起,诸神陨落, 这古梅树也毁于废墟之中, 此处已然凋零不堪,鲜少有人居住。
卫小青站在荒草蔓生的破旧院落里, 有些诧异, 却又有些意料之中。
那个下界之人, 住在此处, 倒也相配——
一处寂寞掩在风雪深处的深山孤院。
不过他想起日前, 有传言说此人心狠手辣, 全然不似仙人做派。想到这,他不由得心里一紧,但到底是长久以来上位者的尊崇使然,他清咳了一声,却是未见有任何人烟迹象, 反而是——
院墙外探出一枝枯枝, 然而那早已枯朽不知多少岁月的枝头竟然蕴了一粒粒细小花苞!
万物皆有灵,而这株古梅的灵分明早已湮灭在上古!
此时却又枯木逢春!
他推开那扇尘封已久的门。
清晨时分, 金乌尚未起。
天亮得很慢,雪夜仿佛长得没有尽头。
殿前长廊上挂着的点梅灯笼成串被北风吹起,破碎了一地如豆灯火。
谢折玉垂着眼坐在窗前, 目光停在四零八落的绒面灯笼上一点红梅, 伴着风雪深处的寂寞啸声, 近乎于宿命的阴影将他笼罩。
如雪白发倾瀑而下,眼前一盏寂灭魂灯。
男人在黎明将至的雪夜里,凝成一尊雕像。
卫小青立在原地,迟疑了一下开口:“朝会在即,屠维君有令,各处不得闭关。”
无人应答。
他踟蹰片刻,跨出门前的最后一步时,忽然望着风雪长长叹了口气,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话,“三魂六魄皆无的话,魂灯也没有用的。”
话音未落,他急步消失在雪色中,生怕惹恼了这个脾气不怎么样的天命之子。
因而也未听到身后一声当啷——
落星坠地的声响-
百年前初至瀛洲,神山杳杳,仙雾缭绕。
谢折玉一路穿行在玉楼金阙里,沉默无声。那些玉树琼花、朱阁绣户像绵延无穷尽般往后褪去。
他踏上连接山峰两端的长石拱桥,望着桥下萦绕的薄雾浓云和肆意奔涌着的海涛,陡然有一种渺渺不真实之感。
——此处比起玄天仙山,就像是别样洞天。
远处有曲水流觞,谈生笑语。
他沉默着循声望去,却见不远处雪下松亭间,坐着几名高冠飘带的仙君,有男有女,言谈间所甚无趣,然而言语神色间,皆不时流露着身在神山的安然以及对下界修士搏命挣扎的唏嘘。
恍惚之间,谢折玉想起玄天仙山,各宗弟子与天斗、与道争的景象,沉郁眉眼间看不出什么情绪。
他继续前行,却是故意抬脚踩断一根枯枝。
枯木清脆的声响在这寂静雪色间实在是称不上小,然而松亭间的仙君们却是头都没转,更遑论往这边看一眼。
谢折玉眸间嘲色掠过,他们安逸了太久,在此等灵气福地封闭万年,却是越发退步了。
“咦,”忽然间,听到一线细细的声音传来,轻柔入骨,“子白,这便是那下界之人?”
那唤作子白的仙君停下了脚步,看着石拱桥另一边缓步而来的蓝色衣袂,施过一礼,“柔兆君。”
在行礼后,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眼前此女子乃瀛洲四长老之一,喜怒无常,轻易得罪不得,也丝毫大意不得。
柔兆君由一名随侍执伞,步履婉转间来到了长桥中间,对着二人展颜轻笑,宛如百花盛放。
谢折玉垂眸,淡淡扫过一眼这显然是在瀛洲身居高位的女子,不过是红颜枯骨,心中毫无波澜,就是不知——
他在接引入上界之时,才彻底堕魔,虽敛去魔息,扮做寻常仙人模样,这所谓的瀛洲长老能不能看出来几分。
想到这里,他的手停在了离剑柄不到一尺的地方,眸中一闪寒光。
“不错,堪称是芝兰玉树,”女子掩唇笑了起来,眉目如水波荡漾,“屠维君已等你多时了。”
谢折玉掀了下眼皮,再度归为沉寂。
一旁的子白见这般景象,冷汗涔涔,“路上遇到几位仙君,耽搁了一会儿。”
谢折玉想起那几位所谓的仙君,漆黑的眸里带着几分冷意,他们修为怕是还没有元宝高,就这,也敢自诩上界之人。
柔兆君转身看向谢折玉,一瞬间眼眸里仿佛像是探出一丝深究之意,然而那道意味不明的光却是转瞬即逝,她掩口笑起来,“那我可不能耽误你们了。”
子白微微一俯身,“柔兆君慢走。”
柔兆君带着随侍飘然离去,却是在交错而过的瞬间,微微一侧头,微笑着耳语般吐出了一句话——“飞升不易,不过,真奇怪啊……小仙君的心上,怎么阴霾不散呢?”
她淡淡地睨了他一眼:“可真真让人看了心疼啊。”
不等谢折玉作何想,她微笑着从长石桥上飘然离去,足下白雪了无痕迹。
谢折玉站在桥上,面无表情地望着桥下一瞬万变的浪涛。
她什么也没看出来,不过术法却是有些神秘。然而修为不过渡劫期大圆满,若是出其不意,倒是可以一击解决。
“咱们得走快点了!”子白打破了他的沉思,催促道,眉眼间一点焦色。
三神山十二长老,分掌三山,瀛洲以屠维君为尊。
现如今他们已然耽搁了不少时间。
然而就在他微微一迟疑间,谢折玉已经沿着石阶拾级而上,见他许久未动,甚至平静回眸看了一眼。
瀛洲有峰立正中,名不老,是长老居处。
由名字即可看出,此界中人,尤为自负,人人自诩长生,自命非凡。
不老峰上有大殿坐落其顶,名不老殿。
殿内是苍茫无际的白,到处绘着八卦阴阳的图案,仿佛一片寻仙问道,世外桃源之处。
《九州记》中载云:“三神生于天地阴阳,始道元为尊。”
无数风幔轻转,幔角的银铃清泠作响——而在这个雪色交融道法的大殿最高处,遒劲有力的瀛洲二字牌匾下,高冠白袍的老者,执瀛洲牛耳之人,正斜斜靠着玉座,身后两名娇艳侍女。
“屠维君。”
子白拱手道。
闭目养神的老者闻声抬眸,平淡的目光落在立于殿前的两个人身上。
“天命之子。”准确地说是落在了谢折玉一人身上,老人的目光平静浅淡。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奇怪,看似柔和宁静,却又像是暗含了许多说不清看不明的意味。
“瀛洲之首。”谢折玉的目光停在那块古老牌匾上,俄顷看向眼前的老者,平静抬眸,言语交锋间,寸步不让。
那侍立左右的仙君漠然地望着下首的他,淡淡开口,语气平静又高傲,“下界之民,见屠维君还不行礼?”
谢折玉一愣,旋即目光落在那人身上,沉了眉眼。
“不必。”老者看着那个眉眼冷郁的白发男子,脸上浮出了微笑,“初至瀛洲,情有可原。”
谢折玉沉默,他看不穿眼前人的修为。
“子白,”老者微笑起来,抬手示意道,“一路接引,你也辛苦,你们且先下去吧。”
随着其余几人离去,一时间,空无不老殿内唯余他和老者二人。
屠维君看着人影消失在风雪中,回头微笑,慈祥有如圣人,“你为万年飞升第一人,实属天命不凡。”
谢折玉冷冷望向慈眉善目的老者,一时间竟看不透这位执瀛洲牛耳之人心中真实所想。
屠维君这次抬起层层褶皱下的眼皮,“你虽有心结,然而不过是红尘一梦,将其忘却即可。”
他轻描淡写道。
“你如今飞升神山,自然是要斩去尘缘……”
谢折玉抬眸,微微蹙眉,眼神渐为冷戾,一字一句地开口,“尘缘?斩去?”
“你这般看我作甚,”老者微笑着,一副悲悯世人的神色。
“其实不过是天命使然罢了。”屠维君神色悲悯,言语唏嘘,“命轮即是如此。”
“命轮?”
旧居高位的老者话还没说完便被谢折玉接连两次冷声打断,心中不悦,连带着言语间也冷锐起来。
“下界灵气稀薄,鲜少有飞升之人,像你这般的,已是堪称奇才,来日荣登长老位也不是没有希望,即便是为此付出些许代价,但也无妨。”
谢折玉猛地抬头,神色渐冷,“些许代价?但也无妨?”
他强行抑住差点翻涌而起的魔息,脑中却如千针穿刺,如同冰火两重天,却又将屠维君接下来的一字一句都听的清清楚楚———
“命轮算出,她的宿命便是你。因而你一旦飞升,无论因何原因,她魂散是必然……”
这话说的极为冷漠却又极尽事实,那样的语调温和而又冰冷,仿佛一把刀子缓慢地拔出,折射出冷酷的光,是上位者的无情。
谢折玉猛然一震,本就翻涌的魔息带得肩背微微发抖,仿佛一瞬间连呼吸都变得滞涩,他极为缓慢地抬头,“折玉此生从不信命。”
“敢问屠维君,所谓的命轮又是如何算出?”
老者眼色温和而又平静,沉吟片刻,却是微笑着答道,“待朝会之时,你自会知晓。”
朝会……
谢折玉垂下头。
“舟车劳顿,且先去往古木阁安置吧。”
高居殿首的老者微笑道。
在谢折玉刚踏出大殿时,白发苍苍的老者目光变得苍远,他握紧了手中椅臂,神色逐渐变得深远。
“道尊留谕,必须如此!”
十二玉椅间,金色覆面,人影模糊。
“你又怎知定会成功?”
有人讥讽反驳。
“逝川虽说神器,却也不过一介死物罢了。”
“将神山命途交付于一介小儿,简直玩笑!”
有人附和。
“诸神陨落,正如道尊所言,我们没有别的路了。”
十二座首金杖闪电一般探出,点在虚空间,顿归平静。
“创造出一个唯我们所用的新神,是唯一的方法。”
“重光已然掌握了琉璃体的踪迹。”
……-
男人一袭白衣,就静静地坐在空寂殿内,对着廊前点梅灯笼,微微蹙起的眉眼。
忽地,他睁开眼,一滴血顺着嘴角渗出。
魔息越发汹涌,不知还能抑制多久。
他垂下了眼,眸间猩红一片。
不过在那之前,这所谓的上界,古板陈旧,偏又自视甚高。
控制卿卿一生的那颗眼珠,所谓的天道,想来与他们脱不掉干系。
他总得将那些幕后操纵之人,一个一个地,亲手送去无间炼狱,才好去见她。
去见她……
时间最是残酷无情。
原来如此便已是百年。
时间转瞬即逝,几乎在玄天仙山的日子仿佛都随着这瀛洲风雪,尽数埋在心湖,屡渐黯淡了。
然而他却从未有一刻忘记。
只要一阖上双眼,梦里便一切都是她。
和她的回忆就像是风霜刀剑,搅得五脏六腑生生的疼。
这所谓的上界,所谓的神山,不过是一群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罢了。
旁门左道。
他握紧了手中落星。
也有心思不轨之人,不知用了什么法术,幻作了卿卿模样,准确来说,是师尊的模样。
那个他每每想起,就几近要疯魔的人。
不过一群蝼蚁,也敢妄窥明月。
他的手轻而易举地掰断了来人的脖颈,这些人享乐万年,早已不知杀伐为何物。
男人眼中闪着冷漠的光。
良久,他垂眸望着苍白的指尖,这适才杀过人的手。
她的宿命是你。
他死寂的眸光落在那盏灰扑扑的魂灯上,目光冰冷,发白的指尖覆上古旧灯盏,像是握着救命稻草一般。
难道他说的是真的……?
倘若不是。
那为何,百年聚魂,一无所踪。
她带来人间最缱绻的春色,又赐予他无尽的痛苦。
起初,他不过是有些想念她,寻来聚魂灯,以为此生还能相见。
后来,百年孤寂,聚魂空梦。
他近乎于发了疯地想她,却猛地意识到。
不知道什么时候,占据他大部分心神的,早已不是扬州三年,反而是归一宗的点点滴滴,如潮水般将他吞没,不能呼吸。
然而当时的他,被仇恨蒙蔽了双眼。
如今再去想,那些仅有的弥足珍贵的回忆仿佛躲在影子里,遍寻不得。
他只能抱着残存的几处当作活下去的念想,努力地,竭尽地,无时无刻地惦念着。
每一次梦里,都像一把刀,一遍又一遍地反复将他凌迟。
他偶尔清醒过来,对着孤零零的魂灯,却发现没有她的世界,比梦里还冷。
霏雨芳尽花树下的少女,是他生世都渴望不可及的月色。
他的师尊,成了再也无法摒弃的心魔,日夜折磨,他却甘之若饴。
却又不敢去回想,在玄天仙山的最后数月里,他曾亲手做了些什么。
唯有将其封存在记忆长河最深处,再不敢想起。
因为只有这样,才能鼓起勇气,再度看她一眼。
自此,再无人娇声喊他:“折玉——”
却是只有一个万众瞩目,一剑九州的仙君了。
他早已入魔,虽明知入障,却半分不想挣脱。
在瀛洲风雪间,他也曾见过她。
彼时,也是这般雪夜。
她陡然出现在了空寂无人的殿前,吱呀摇晃的点梅灯笼映在她姣好的面容上,光影明灭,她懒洋洋地瞟过一眼,漫不经心道:“折玉。”
他不敢置信地抬起了眉眼,呼吸陡然停滞,近乎于贪婪地看着她。
她好似恍然未觉,倚坐在那桃花玉骨扇面上,乘着呼啸风雪而来。
然后坐在了他时常坐的那张椅子上,单手支了下巴,眉眼松散。
风雪愈大,呼啸渐响。
他却僵硬地杵在原地,半分也不敢动弹,生怕他一动,这恍若做梦的景象便消散了。
竹制风灯晃漾的灯火映在她青丝如瀑的发间,发髻下垂下的浅粉色丝绦一晃一晃,她歪头娇笑:“好想吃折玉做的琉璃糕呀。”
一瞬间,沉寂如雪的男人几乎要落下泪来。
那一盒盒的甜糕。
原来,她早就知晓。
他攥紧的手,半晌,再度松开。
“我去做。”
他眉眼带笑,不似往常冷寂。
他想。
即便是障,不管她提出的什么,他也总是要满足她的。
于是,他好似早就适应了这般相处。
她时而伴着天光,懒洋洋地倚在椅子上慢悠悠地看着话本,太师椅太大,把她整个人都圈在了里面,偶尔她看得倦了,他抱起她,轻轻放在榻上。
她时而把太一召出来,小青龙摇头晃脑,很是喜欢出来玩,响鼻打得清亮,一人一兽在冷衫雪衣下嬉笑打闹。
他就在一旁,静静地注视着他的月光。
明知皆是梦障,不过是他饮鸩止渴,靠着那些仅有的可怜记忆,如藤蔓悄无声息蔓延的心魔,他自己依照回忆一点一点地,将所有幻化出来而又。
然而,即便是假象,他也沉浸其中,不能自拔。
瀛洲的雪太冷了。
没有她。
一切都太冷了。
又一个曙色,瀛洲远处不老峰上响起的沉闷钟声悠悠当过来。
“师……”
他唇角含笑,推开房门。
天色微朗,金乌璀光照在空无一人的寂静室内。
她时常趴着的青木案几上落满了厚厚一拭灰。
堆叠成一厚摞的话本子还崭新如初,一页都未曾翻动过。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腐烂变质的味道。
他平静看过去。
每日做的甜糕,尽数埋在桌上。
早就腐烂了。
真可惜。
他眸中冰凉,淡淡地想。
就连梦障,也不肯给他一丝奢望。
良久,男人抬手,覆住了眼-
雪落满山,月华如练。
寒意落在对窗而坐的男人苍苍白发间,更显风霜。
他呼吸沉沉,紧蹙了眉眼。
识海之中的逝川卷在沉寂茫茫间泛着幽幽的薄光。
难得的,他未梦见那个让他痛彻心扉的人。
却是梦见了早已湮灭在记忆长河中的曾经。
万佛塔林,逝川幻境。
他梦见的,正巧是雍朝覆灭的那一天。
妖魔压城,黑云欲摧。
他像个局外人一般遥遥望着摘星楼上的华服少女,她如珠似玉的面庞在昏暗魔影之下泛着清冷如玉的光泽,不喜不悲,犹如神女,悲悯世人。
而后,她闭上眼,那柄漂亮至极的匕首直直插进心脏之处,她淡粉色嘴角渐渐溢出鲜红血色。
“折玉,我献上琉璃心向神明祈愿,以生生世世无心无情为代价,还你山河如旧,春和景明。”
金色的光影自少女身上无数蔓延散去,她的身影逐渐消散,和星光汇成一提,渐渐凝成一把通体金色的长弓,遮天蔽日,浩渺净纯,如神祗一般。
长明弓下,妖魔伏诛。
而她也和星芒一样,散成光点。
“折玉,我们就此两不相欠。”
明知是在梦中,而他明明不过是局外人,却也似要窒息。
这梦境太过真实。
阖眸敛目沉睡过去的白衣男子,在幽幽烛火下,竟有两行殷红自眼尾蜿蜒而下。
梦中画面一转。
雍州皇城依旧巍峨,飞檐兽首沉在昏昏暮色中,寂静凋零。
太极殿兽耳香炉袅袅,苦香依旧,不见年轻帝王。
唯有摊开的《九州记》一页——
“海中有三神山,名曰蓬莱、方丈、瀛洲。”
茫茫沧海,一叶孤舟。
年轻的帝王静坐于其上,迎浪涛滚滚,冷如顽石。
忽而,他扬起早已僵冷的头,遥遥望向沧溟,白发肆意飞散,远处烟雾缭绕之处,有座巍峨仙山浮于沧溟之上,云霞漫天,玄鸟彩翼。
一朵浪花激起,映出他平静的眉眼——
是一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
谢折玉陡然惊醒,黑暗而冰冷的雪夜里,只有微弱的雪花落下的声音。
他恍若一直不能呼吸般,眉眼惨白,颓然坐倒。
虽是梦境,然而那个少女的影子却仿佛深刻入骨,难以忘记。
他的眼神里流露出某种无力和恐惧,梦中的一切都在逐步淡去,然而那种目睹着她神魂消散的痛苦却像毒蛇一般一分一分地侵蚀着他的所有神志。
雪花如同精灵一般扑落到肩头,顽皮又轻巧,冰冷入骨地吻着他没有一丝血色的眉眼。
男人白发如雪,低头敛目,怔怔望着自己的手。
不过是幻境而已。
一场睡醒即过的梦。
为什么会再度梦见,又这么真实。
他绝不会像那个将军一样。
晨色笼罩了瀛洲,无数的玉树琼花都黯淡了下去,逐渐隐没在金色辉光中。
一声沉闷钟响漫过无边风雪而来,古老苍茫。
“百年朝会,齐聚蓬莱。”
作者有话说:
加了一些设定和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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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7、遇蓬莱
“小卿——”
“卿卿!”
“师尊……”
各种各样的声音, 轻柔的,温和的,以及绝望的, 好像如隔云端,又像是一层雾障,忽近忽远的遥遥荡过来。
少女陡然惊醒, 神色茫然。
山间道观, 海浪滔滔。
她睁眼,就对上了一张褶子遍布如老树般的脸, 还有一只肉太多快把眼睛挤没的鸟。
尚未缓神, 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没有焦点, 茫然地一一扫过眼前。
“玉衡?”
“咕?”
白老眯着眼睛仔细端详了许久, 确定眼前这昏昏欲睡的少女确实只是睡过去, 这才放下心来, 没好气地嘟囔道:“日晒三竿了!还睡!”
雪鹞亦得意地摇头晃脑:“咕咕!咕咕!”
玉衡抬手,“啪唧”一下重重捶在雪鹞头顶,唰一下它的毛陡然炸开,更像个球了。
胖鸟气愤地扑棱着翅膀在两人头顶盘旋着,却又无可奈何, 它谁也打不过。
少女揉揉眼睛, 有些呆呆的。
她抬头,目光有些迟疑, “老白,我好像做梦了。”
“怎么?”白老毫不在意地抬手揉了揉她的发髻,自打他鼓捣出来一个驭灵诀, 逮她如喝水般简单, “又梦见什么好吃的了?”
看她神情恹恹, 于是不经意逗道。
果然,玉衡撇撇嘴,白了他一眼,“我这回梦见的可是真的!”
“有人在喊我的名儿——”
老头不解,“你不就是玉衡?”
少女亦有些迷茫,被绕了进去,“兴许我有俩名儿?一个玉衡,一个……卿卿。”
白老恍然,沉吟良久。
“卿卿?”
他捋着自己长长的白胡子,有模有样道,
“那可有梦见什么本命法宝之类的?”
话音未落,白虹观待了无尽岁月的老道终于有了点仙君的样子,信誓旦旦拍着胸脯承诺道,“但凡是这三神山内,没有一人的本命法宝可以逃脱咱的视线!”
一言以蔽之,只要看过,必然记得。
老头就像个行走的登记册。
少女抱着膝盖,安静地坐在檐廊前,怔了一下。
本命法宝……
她迷迷糊糊的脑子里,陡然闪过一个连她自己都无法辨认的画面。
“剑!”
忽地,她言之凿凿。
“我的本命法宝!是一柄剑!”
老头摇头,“什么样的剑?不然我可一点头绪也没有。”
“再说了,你这般模样,看起来着实不像个剑修。”
老白眉头蹙起。
他说的是事实,一般三神山的仙君们,承平日久,除却个别极其爱上进的会专门练剑,其他大多数都是择一喜爱之物,就且当做本命法宝了。
毕竟在他们眼里,长生之人,隔绝于世,自然是无需再去吃苦的。
思绪有些飘远,待他拉回到眼前,却见适才还神采奕奕的少女盈满一眶眼泪。
他急了。
“这是怎的了?玉……小卿?”
她张张嘴,抽了抽鼻子,眼泪大颗大颗地啪嗒啪嗒砸在地上,没有说话。
看得白老呆了呆,却是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伸出手揉了揉她的脑袋。
就连那喜爱搞事的雪鹞此刻也,乖巧地倚在她身边,不时用肥嘟嘟的身子蹭蹭少女的手。
哽咽着,哽咽着,像是想起了什么极为伤心的事情,脸上还没有什么表情,两行眼泪却是先滚了下来。
泪眼朦胧间,晴空中好像有一条小青龙的虚幻影子,渐渐地俯身而下,亲昵地依偎在她怀里。
像是最终的告别,它蹭了蹭她的掌心,低低哀鸣一声,不舍地盘旋在空中,盘旋着,盘旋着,而后,彻底消失不见。
再见了,小主人。
玉衡,即是沈卿,目光怔怔地望着虚空中一处,她伸出手,努力地想抓住什么,却唯有一掌心空气。
好像有什么,永远失去了。
她呆立半晌,只觉得浑噩的意识清明了几分,酸楚之气渐渐蒙住她明亮的眼眸。
再也忍不住,少女嚎啕大哭。
“我…….我有一把剑。”
她哭的撕心裂肺,纤细的指节用力地揪着心口处,看起来伤心极了。
“是天下第一的剑。”
…….
白老这才知道,原来那个平日吊儿郎当看起来缺了不止一个心眼的小姑娘也能哭得像是天塌了一般。
老道叹息了一声,又揉了揉她的脑袋,翻了半天储物袋,把新炼出来的一炉丹,和他本想偷偷藏起来好过被她发现的酒,一并拿了出来,笨拙地摆在她面前。
“剑么,没了咱们再炼不就是了。”
“我在给你炼一把,想来这炼丹和炼剑应是一个道理。”
沈卿眼泪又涌了出来。
少女掉着眼泪,自顾自说着,“我得去把它找回来。”
话音未落,一声清吟龙鸣似是响彻云霄,这次就连白老和雪鹞都听到了。
然而那龙鸣里,分明是最后的诀别曲。
沈卿若有所觉地抬起眼,不远处荷塘里的一只蝶飞走了。
看着这云雾缭绕的山中观,这陌生又熟悉的晴空,她终于不能自己地号啕大哭出声。
黄昏。
沈卿抱着膝盖,孤零零地坐在房顶上,看着窗外海浪拍打,看着头顶星河月明。
白天里那场彻头彻尾的发泄像是掏空了她所有的情绪,待冷静下来,又记不起到底是因何那般伤心。
少女又成了往日嬉皮笑脸的模样,却也模模糊糊地发现,自己或许和其他人不一样。
少了来路,不知去处。
此时,暮色已合,天色璀璨。
她看得出神。
星河犹有归途。
“白虹观,”白老突然出现在她旁边,犹豫了一下,“永远都是你的家。”
“是玉衡的,也是卿卿的。”
“你不怕把你的酒都喝光呀!”沈卿笑弯了眼。
老头没好气地瞥了她一眼,摇摇头。
“明日朝会,老道带你们去见见世面。”
“比你的酒还好?”沈卿不信。
白老轻嗤,很是看不上这个眼皮子极浅的人,摇头晃脑地说,“到时候十二长老都会在场,又岂会少了你一番好酒喝?”
“和我又没甚关系。”沈卿不屑一顾。
长长的白胡子被吹起,老道瞪眼,“那还有一个消息!”
“什么?”
如愿以偿地看到了少女的好奇,白老得意洋洋地捋了把胡子,“百年前飞升至此的天命之子,此番也要亮相。”
“天命之子?也是酒?”
“是人!是人!”白老跳脚,“传言他已经仅次于十二长老之下,三神山无人能敌!”
一通激情澎湃的发言过后,白老心满意足地看一眼自己的唯一听众。
却是早已呼呼大睡过去了。
他摇了摇头。
罢了罢了。
总归是些毫不相干的人罢了。
又何必加诸于她呢。
翌日。
“咕咕!”
雪鹞兴奋地扑棱着翅膀,绕着一团粉色转,快晕了眼。
却是一只巴掌大小的粉色兔子,还长着两边小翅膀,穿着碧色的小衣裳,正扑棱扑棱地飞在半空中。
“你的灵体太过显眼。”
白老穿了身八卦道服,看起来仙风道骨,正笑吟吟地看着他们。
“朝会仙君众多,还是低调点好。”
难怪胖鸟这么激动,一直以来见面就打架的对手竟成了同处一类的队友!
“我已敛去你所有气息,想来应该不会有什么岔子。”
白老自信满满。
就这样,一老道一胖鸟一粉兔的奇怪组合一路向蓬莱主峰行去,她和雪鹞待在乾坤袖里,嘀嘀咕咕,不时有酒香四溢开来。
“你们两个!又背着我偷偷喝酒!”
白老大惊失色,“是不是把我那坛万年窖藏带出来了?!”
“谁干得?!”
慈眉善目的老道正欲狰狞了脸,狠狠揪出幕后凶手,未成想迎面而来一位仙君。
“白老,好久不见,好久不见。”
对面微笑行礼。
“你……也是…….好久不见。”
仙风道骨的老者此刻表情却极其诡异又扭曲,细看之下像是又喜又怒,瞬息万变。
过后那仙君却是心里直嘀咕:
怪不得无人去白虹观,许久不见,老道脾气愈发古怪了。
蓬莱不同于瀛洲,明台佳色,美不胜收,是真正的神山胜景。
泛着桃粉的小兔子偷偷探出长长的耳朵,还有半只脑袋,后面还有半只肥嘟嘟的鸟。
“咕?”
“嘘!”
长长的兔耳朵啪唧一下打在雪鹞脸上。
它不敢再出声。
沈卿看呆了。
远望,是云雾缭绕的仙峰,细看之下,最高处的那座山峰,周边有玄鸟彩翼飞绕,其周隐隐有十二道玉台悬浮于空。
一眼望过去,宛若神迹。
“到时,十二长老会在其上授道法万千。”
头顶的老道不紧不慢地解释道。
“最高的那一处,唯有太岁、天厄两位长老有权出入。”
“你们两个别乱跑,被其他人逮住,没准儿会被下锅炖了。”
“咕咕!”
“哼哼!”
白老如愿以偿地成功吓到了两个捣蛋鬼,满意地捋了捋长胡子。
朝会在即,长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不少,佩剑的,抚笛的,各式各样的法宝像极了人间熙熙攘攘的夜市,竟是真如白老所言,剑修极少,花里胡哨的却是种类繁多。
就这会,已经过去了好几拨手里提着一盏灯笼的,打扮得怪模怪样,不像是寻常风格。
“这是方丈岛的,”白老心神作密语,解释道,“这帮人整日里喜欢看天,二十八星宿他们说的可是头头是道。”
白老摇摇头,显然是极为不喜欢这种有点神神秘秘风格的一群人。
“瀛洲的应该快来了,他们都是剑客。”
白老遥望远方。
“没准儿你就是瀛洲哪家丢了的小仙君。”
这话一出,袍袖一角露出半截耷拉着的兔耳朵,没精打采。
白老脸上褶子快笑成了一团,袖角收了收,“好好好,你是咱们白虹观的大仙君,小白是咱们的二仙君,这次你们表现好的话,回去给你们炼一炉雪松丹。”
“咕咕!”
“咕咕!”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雀跃不已。
沈卿不知道兔子该怎么叫,只好模仿着小白,混叫一气。
雪松丹,味甜,是她和小白最馋之物。
小兔子正躺在袍袖间想着马上要到口的灵丹佳酿,忽地毛茸茸的长耳朵动了动。
“瀛洲岛的人来了!”
作者有话说:
我发现了,每次一到老道和胖雪鹞的戏份,画风就变了!
感觉有点太放飞,可恶,明天睡醒浅浅修一下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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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8、隔山海
灿烂的日光从琼楼玉宇间倾洒下来, 熙攘长街上映出半明半暗的廓影,三三两两的行人不时穿行而过,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仙家果酿香。
远处钟楼上有人拉着长音唱和出声:
“瀛洲客至。”
突然——
周遭一切诡异的安静下来, 高谈阔论、笑语喧杂之声都一瞬间消弭,长街各处仙君们都驻足停留在原地,抬眸望向同一个方向。
“你俩可要躲好。”白老道先是低头嘱咐了句, “传闻中, 瀛洲这位领头的仙君可是喜怒无常得紧。”
“小心把你们两个抓回瀛洲下酒。”
满意地感应到乾坤袖里两只都噤声瑟瑟发抖,老道这才也抬眼顺着人群的目光看去。
明媚日光里, 一艘可载几十人的云舟披着重重天光, 于浮空中由远及近, 周围云雾缭绕, 天色很亮, 云舟侧身刻印着象征瀛洲的三重冰色云纹, 破云穿雾,白色舟身上潋滟着细碎的流光。
随着领头一人的手势,飞舟骤停,在飘漾云雾间,偌大云舟内戛然而止。
在长街尽头等候的接引仙君迎上前, 约莫几十人跳下云舟, 簇拥着最前面一个身穿白衣,袖角缀云纹, 自云舟内鱼贯而出,一路沿着长街而来。
来人皆一袭白袍,腰配长剑, 虽是剑修, 却看起来都是闲云野鹤之人, 好似佩剑只作装饰。
唯有领头一人,却是截然不同。
“没想到现在飞升都这么卷了,彻夜修炼怎地还这般好看。”
老道撇撇嘴,嘟嘟囔囔,颇为不屑道。
沈卿偷偷摸摸地探出半分脑袋,顺着人群看去。
日色笼罩下来,穿过树梢洒在街上,映出斑驳光影,负责接引的仙君笑着不知和那群人说了什么,所有人都笑了,只除了他。
人群当中的白衣男子回头,漫不经心地扫一眼身后的长街。
斑驳的光影落在他脸上。
正如白老所说,那是一张极为好看的脸,剑眉凤目,冷冽俊朗,日光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镀了一层浅淡的薄光,仍然遮不住他眉宇间那股凛冽如冰的冷意。
粉红色的兔耳朵抖了抖,这是她无聊惯有的动作。
沈卿最后瞥过一眼。
恰巧,一束光线斜斜地切过他的脸,如玉高冠下几缕鬓发白如初雪。
他抬起眼的一瞬间,仿佛整个长街的流光都汇集到了他身上,黑得深不见底的凤眸里是一潭沉沉,让人不敢直视。
挤在一旁的小白也挣扎着探出头想看,沈卿被它拱得有些心烦,原本空间就不大的乾坤袖,它肥胖的身子一拱一拱,更是拥挤。
小兔子握拳,狠狠锤了上去,引起一声痛呼,雪鹞一个侧身拱击。
“头发都白了的老头子,有什么可看的!”
“头发都白了的老头子,有——什么——可——看——的!”
长街岑寂漫长,有稚音屡屡回荡,悠扬久远。
日色沉下来,流光照耀中,白老二楼窗阁下正对着的长街上挂着的灯笼还在微风中摇曳着,应和着如水薄光。
万籁俱寂。
众人目瞪口呆,长街静水一般的岑寂,落针可闻。
一只小兔子恹恹地趴在空地上,许是摔了一跤,它蹬着腿起身,先是舔了舔自己粉嫩嫩的爪,身上的毛松松软软的散开,正抬起圆溜溜的眼睛,不知看向何处。
白老欲跳窗的一瞬间,却瞧见远处那冷如冰的白发男人,指尖却是微动。
他心中大骇。
难不成就因为这句无心之言,这位天命之子要当街杀人……
哦不对,是杀兔。
这一切都在一瞬之间,就在沈卿化作的小兔子一时间被雪鹞挤出乾坤袖,跌落在街上,敛息珠不能言语,出声即失效。
她正准备转身去寻白老,心里狠狠记了那胖鸟一笔,忽然——
一道灿若流星的剑光陡然从天而降。
没有言语能形容这一剑的威力。
如九天落星,又似银河如瀑。
这一剑,像是带着三月桃花的浅香,又似终年积雪的冷意,破空之时,悄无声息。
星色如雨,倾泻而下。
带着冷冽如冰的杀意。
“使不得啊,可使不得!”
白老慌慌张张地跑出来,脸色焦急。
连带着那闯了祸的雪鹞也急得飞作一团。
小兔子愣愣地坐在原地,入目是一双漆色长靴。
顺着这长靴一路往上看去,是一袭雪色长袍,身形颀长。
她费足了劲儿仰起头,因着逆光,看不清他的模样。
只是觉得,很高大,看起来能轻轻松松打两个她。
白如雪的发披散在劲瘦的腰间,一半用玉冠高高束起。
男人冷漠的眉眼平静如一潭死水,一双微微上扬的凤眼随着他回过头来,不偏不倚地看向了她。
“梦障该破。”
谢折玉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地上巴掌大的粉兔子,薄唇轻碰,淡淡开口。
沈卿僵了僵,有种不好的预感。
谢折玉抬起手,落星随心而动,化作一道犀利剑影直袭而来。
沈卿纵身一扭,避开了那道杀机汹涌的剑意,有些恼怒。
不就是说你是老男人,竟然恼羞成怒,想杀人灭口了还。
桃粉色的小兔子张开两边翅膀,扑棱棱飞在浮空中,安然无恙,毫发无伤。
“她竟然躲开了这一剑!”
周围有人惊叹道。
男人冷漠着眼,微微拧眉,似是在疑惑这次的梦障竟然如此灵活。
继而。
星光骤显。
一剑接着一剑。
星芒大盛,直袭剑阵中那巴掌大小的粉兔子。
老道结印,欲救沈卿于乱剑之下。
却见那原本娇小不堪的兔子几个飞跃,在众目睽睽之下,竟然轻而易举地于灵隙间越过了谢折玉这数道剑影。
星光凝成的剑意消散,幻作一地星影,斑驳地落在地上。
长街之上鸦雀无声。
一众三神山的仙君们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只觉得不敢置信。
谢折玉经百年,早已是万人之上,堪称十二长老之下第一人。
有人暗自揣测,他的真实实力,恐怕连下首几位长老都不能及。
然而,这只来历不明的兔子,还是只柔柔弱弱的粉兔子,竟然能躲开谢折玉的剑气。
此时,金乌高悬,流光微闪。
谢折玉抿紧了唇,沉默不语,只是毫不停歇地——
一道,又一道。
空中扑棱着的巴掌大的粉兔子躲避剑意同时,还恼怒地回头瞪他一眼,怒道:
“你这老头忒小心眼!”
蓬莱温暖如春的微风轻柔拂过,刹那间,却是一切都静止了一般。
隔着数重星光剑影,沈卿清晰地看到,白衣男人冷漠如冰的眼,像是石沉如水,荡起波影。
谢折玉只觉得原本昏昏沉沉以为入障的脑子,陡然间像是浇了盆冷水,清醒过来,修长如玉的指节握着落星,隐隐有些发白。
不是梦障么……
怎会是真的……
眼前仿佛瞬息万变,清晰又模糊。
青柳巷深处小院里的秋千还在吱呀作响,他故意将其推高了几分,少女身上月白色的衣裙层层叠叠飞散在月光下,映照着如水月华。
他使坏,时高时低。
惹得少女回眸,那双娇媚狐狸眼瞪得圆圆的,看着他。
“谢折玉!”
这个声音,这双眼睛,从他无数次渴求的梦境里渐渐如水般蔓延出来,缓慢诡异地和眼前巴掌大的兔子重叠在一起。
“不可能……”
男人眉目冷然,紧抿着唇。
他握剑静立,灵视开启,缓缓地窥入眼前一团如雾般朦胧的意识海,渗入了她的记忆长河。
谢折玉低头,长河极为汹涌混乱,浪花一闪而过。
他看见里面倒映出一段百年前的记忆,明艳狐裘的少女,在仰头看满城花灯。
她笑弯了眼,映在她如水盈盈眼波里的,除却明灯满城,还有立在她旁边的青衣少年。
谢折玉直直地僵硬在了原地,那双微微上扬的眼眸不敢置信地盯着眼前桃粉色的一团,几近窒息。
碧落黄泉,聚魂百年。
日夜都渴求梦回的少女,就这般再度出现在他面前。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脸色陡然煞白,微微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
随之当啷一声,是落星坠地的声响。
在众目睽睽之下,那位天命之子,竟弃了剑——
他又没能认出她来……
甚至还……
过去太多年了,她在天门前消散的模样,是他一生不敢触碰的痛楚。
不敢忘,不敢妄。
不知多少次午夜梦回惊醒,他对着如豆灯火,那盏寂寂魂灯。
他抿紧了唇,不敢触碰。
害怕又是一场无法醒来的梦障。
“师……”
他伸出手,想够住她。
这一刻,只想触及她。
如果是真的梦障,那彻底沉沦在此间,也无不可。
他白如雪的发在风中飘扬着,像是溺水之人寻求最后一根浮木,绝望地朝她而去。
沈卿飞浮在虚空中,适才躲避剑气,不知不觉已经来到冥海之上。
无边浪潮,汹涌地击打着断崖石壁,飞溅起如雪似的浪花,像极了那个男人的白发。
她看见长街上,白衣男人嗓音低哑,似哭似笑般的疯魔,一只苍白的手伸来,像是要抓她。
小兔子有些生气。
不过是说了一句,竟不依不饶至此。
她圆溜溜的眼睛转了一圈,众人竟在一只兔子上看到了近乎于人性化的表情,紧接着——
她的翅膀不动了,直挺挺地像断了线的风筝,坠成一条直线,直入冥海。
在下一刻,所有人都惊呆了眼。
白衣雪发的男人,在那一瞬间,也坠了下去。
三神山隔绝于世,一凭为界,二凭为海。
冥海看似平静如涛,实则蕴含杀机万千,汹涌猛烈的规则之力在其间毫无束缚地碰撞着,有着足以毁灭一界的力量。
街上其他人的叫喊声,惊叫声,在一瞬间,仿佛都离他远去了。
谢折玉死死地盯着失了力气,直坠深海的那个桃粉色身影。
他像是地狱爬上来的恶鬼,想握住最后的救赎。
周身是冰冷的冥海,无数幽冷的规则之力如同白雾般朝他蔓延而来,密密麻麻,像无数毒蛇缠绕在他身上,张开了贪婪的嘴,吸吮着精纯大补的灵力。
冥海茫茫,无边白雾中仿佛落入了一束冷光,眨眼间,白雾蒸腾而起,将白光彻底淹没在深海之中。
谢折玉的肩膀被白雾啮咬出道道伤痕,冰冷刺骨的海水渗入伤口中,那些如蛇般的白影附上他的伤处。
而他浑然未觉,双目泛红。
白衣雪发的男人坠入无边冥海,最终,死死抓住了被暴虐的规则之力撕裂成破布的桃粉色一团。
小兔子乖乖地呆在他掌心。
梦中几辗转,一起失神落入翻天覆地的深江广海。
梦中海,水中镜。
青巷悠悠,万象粼粼。
旧时亭台雨,刹那故人归-
“阿嚏——!”
老道手里拿着块锦帕,仔细地擦拭着眼前人湿漉漉的发。
“你说说,那冥海可是你能去的地方么?!”
雪鹞倒挂在房梁上,亦是气鼓鼓地:
“咕咕!”
少女的淡色衣裙和发髻上桃粉色的丝绦都湿透了,一阵风吹来,冻得她有点哆嗦。
白老还在嘟囔:“冒冒失失……”
然而雪鹞和白老的声音窸窸窣窣地,像是潮水般缓慢褪去,一时间,仿佛眼前只有一片空旷死寂的海。
还有那双通红的眼。
沈卿有些出神。
恍然间,她扯了扯白老的八卦道袍,转眸望向深沉无边的冥海。
“老白,你看刚刚那个人。”
少女牵起嘴角,容色天真。
“好像一个傻瓜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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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9、回首处
冥海深潮, 大梦冷冽。
“滋——滋——”
有窸窣声响在耳畔,白发男人紧阖着眼,陷入昏沉, 浑然不觉。
他从深海中坠落,缓缓向下,手中依旧不忘那个几近破碎成一团破布的桃粉。
法则之线冷冷地割裂开他身上每一处, 渗出的血丝消散于冥海中, 有几处狰狞白骨森然可怖。
骨血消融间,他仍未睁眼。
眼前昏暗一片。
梦中又相逢, 魂牵梦绕的故人把他的衣角染成桃粉色, 她似笑非笑的模样最是生动好看, 像心上一抹桃花, 有点明艳, 有点酣甜。
谢折玉指尖的血滴入白雾间, 诡异地与其融合在一起,冥海一片荒芜,死寂如冰。
经年的事走马灯似的疯狂旋转,深海戚戚。
他睁开眼,漆黑的眸一片平静, 嘴唇带着冰冷的白, 一眨也不眨地看着那团碎布。
他的眼里沉得像没有分毫色彩的冥海,白衣雪发, 浑身是血。
良久。
男人忽而勾起唇,压住眼底的涩意与潮意。
找到你了-
飞檐街角人头攒动,闹哄哄的人声不绝于响。
茶肆的老板娘犹豫地驻足在楼梯拐角处, 小心翼翼地看着那个如雕像般静默的白发男人。
他已在二楼窗阁处一个人待了许久。
谢折玉独自坐在窗边, 一壶茶水孤伶伶地摆在桌上, 却是半分也没动,壶口逸散出的白雾都逐渐消散在空中。
周围却是热闹极了,因着朝会,各色人马都齐聚蓬莱,能听见不远处有三三两两的行人在高谈阔论,有投机者穿梭在大街小巷中,熙攘不绝。
唯有此处,像是与世隔绝般的一处风雪。
他身处蓬莱最为热闹繁华的地段正中心,身周却是一片死寂。
如果说人间时的小郎君是温暖和煦的三月春风,那玄天仙山的玄衣少年就像是一团燃于千层玄冰下的烈火。而今,飞升百年的他,只是一汪深不见底死寂如沉的冰冷潭水,浑身上下只剩下料峭寒意。
他垂下眼。
这里到处都是她的气息——
她坐过的椅子,她喝过的茶,一切生动又明丽。
眼前昏暗一片,落日余光洒在桌上。
僵坐许久的人终于动了,他平静抬眼,伸手斟一杯茶,一饮而尽。
就像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顷刻间落入红尘熙攘的人间。
老板娘还在犹豫要不要上前催促这位看起来极其古怪的白发男人,却见他陡然起身,一步一步下楼,步伐先是很缓慢,极为僵硬,然而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很快便消失在长街熙攘人群中。
随着他挑帘而出,如雪白发在风中散开,一道晶莹化作一弯弧度落入柜台上——一块沉甸甸的极品灵石。
老板娘眉开眼笑地收下,心里却暗自嘀咕,坐半天只点了一壶清茶,这些仙君确实是古怪至极。
一路往西,是蓬莱最高峰之巅。
白虹观便位于其山海交接处。
他也曾略有耳闻。
此番前去,她的气息太过动人,他像一个卑微信徒,只能沿着她行过的路小心翼翼地循过去,不敢错漏半分。
长街长,春花盛,明明已经过了这么多年,原本早已死寂的心却像昔日少年一样,再度不受控制地砰砰跳起来。
他抿紧了唇,忐忑又惶然,不知走了多久,他下意识抬眼。
云雾缭绕在山海之巅,有淡淡花香散落在鬓发间。
他一颗心陡然间不受控制地,剧烈地,跳动起来。
一下,又一下。
谢折玉几乎是下意识想破碎虚空,只想一瞬间到那里,看看那个人。
然而在指尖微动时,又恍若猛然清醒,他滞涩住,停住脚步。
山间多雾,清溪蜿蜒而下,明澈流丽,如一面净透如琉璃的镜子。
男人一步一步走到溪边,看着水中盈盈倒影。
白衣雪发,眉眼冷峻。
犹豫了一下,他理了理平整的袖口,又垂着眼仔细地将略微有些散乱的发束进玉冠,做这一切时,他的手不自觉地微微颤抖着。
像极了少年心动,佳人有约。
白虹观的飞檐斗拱掩在山间浓雾中,许是刚下了一场细雨,石阶小路青苔斑驳,一路向内延伸而去的青石板被雨水冲刷地发亮,一盏又一盏的古旧竹制风灯悬挂在房檐长廊下,整座道观都是静谧祥和地宛如世外桃源般。
门口一株迎客松的倒影在微风中晃晃悠悠地轻荡着,古旧同漆兽首的门环铜绿斑斑,门楣处悬挂着一尊题有白虹观三个大字的牌匾,一切都分外和谐又美好。
谢折玉止住了脚步。
一步之遥。
却仿佛咫尺天涯。
他不敢跨过,生怕又是一场梦障。
愣怔了许久,谢折玉抬起苍白指尖,缓缓覆上心口处。
一颗心像是要跳出来。
“哎哟———!”
一声中气十足的喊声穿破重重山雾,打破了道观原本的寂静,像是揭开了什么封印般。
“我的小祖宗!你们两个,别跑———!”
一时间,风声,水声,鸟鸣声。
还有,少女银铃般的笑声。
如潮水般涌入门外伫立的人,像海将他没顶吞噬。
他霍然起身,悄无声息地立在一角廊檐上,从这个角度,正好能看到———
原本平静如一潭死水的男人陡然间瞳孔一缩,死死地盯着不远处的少女。
起风了,吹得树梢沙沙作响。
谢折玉呼吸急促,全身都在颤抖,指尖泛白。
那一瞬间,他以为一度干涸的眼,会流出血泪来。
然而,他却只是平静地看着,一言未发。
漆黑的瞳,一眨也不眨地看着那个人影。
“咕咕!”
雪鹞焦急又兴奋地扑棱着翅膀上下来回飞着,催促着少女快些跑。
沈卿抱着怀里一坛酒,正沿着青石路跑来,桃粉色的衣裙四下翻飞在葳蕤盛放的四季花海中,不时回头看一眼来处,眼里带着笑意。
她扬起头,朝雪鹞摆摆手,一如曾经,恣意生动,又娇又随意的模样。
“你急什么,老白年纪大了,跑不过我们。”
她低下头,闻了闻怀中酒香,深深吸了一口气,小脸满足,招呼雪鹞齐齐躲在一处长廊角落阴影里。
“咱们只尝一口。”
她信誓旦旦,又理直气壮。
谢折玉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山风拂过,吹散了他来时仔细整理的鬓发,苍白如雪。
她一如既往的面容娇艳如花,发间桃粉色丝绦垂下来,在风中轻轻晃动着。
不用想,他都知道那是什么味道。
应是桃花酥吃多的,清清浅浅的酣甜。
大雾弥漫,山海之巅。
整个天地彷佛一瞬间都茫茫一片,唯有一处最明艳的丽色聚集在她身上。
她眉眼弯弯,一切如昨。
而他鬓发白霜,百年苍苍。
谢折玉整个人突然僵硬地滞住,大梦初醒,他才恍然发现。
原来已经过了这么多年。
寻寻觅觅,山风戚戚。
谢折玉藏在袖间的手微微动了动,最终又归于沉寂。他像个寻觅许久的卑微旅人,在最后抵达终点时却不敢靠近。
整整一百年。
他已经记不清过去了多少个难以入眠的日夜,一闭眼都是她在高台上。
大雪飞过那个冬天,她神魂俱灭在他眼前。
太过漫长,一分一秒皆是煎熬。
踏遍千山万水,穷尽碧落黄泉,魂灯死寂如冰。
起初,他妄想着,把她的魂魄碎片用魂灯凝神,总会回来。
她也曾在他耳边呢喃:“折玉,你将登顶神极,再无阻碍。”
可是,即便是三界之巅,却也寻不见她半分碎魂。
后来,他也曾怀揣半分希冀,向飘渺承上古一脉的三神山低头。
万一,他们有办法。
“她是你的宿命。”
高台之上自诩神明的存在,如是判言。
如何释怀,谈何释怀。
只会在过去的每一个日生月落里,暗影之下的魔息翻涌着,日夜折磨着他。
到最后,死寂如灰的心,再生不起半分涟漪。
他曾无数次对着如豆灯火,白发如雪,神色平静。
残生漫漫,他存在的意义,从此以后,只有一个。
他也曾无数次地想,要是当初早点发现她的异常,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常常午夜梦回,是落星剑落,穿透了她薄如蝉翼的肩骨。
明明,一切都早该察觉。
他恨极了那所谓的天道,恨极了这世间的一切。
最是恨极了自己。
想见她啊。
想得欲发狂。
然而在此时,他却出乎意料地平静。
山风飒飒,吹起檐前一串竹制风灯摇摇荡荡。
长廊下的少女容色旖丽,应和入这山海之巅的如墨画卷里,美人如花隔云端。
一切都像极了梦中的模样。
她夕小心翼翼地打开那坛酒,倒出些许,轻酌几分,顷刻间,如玉面容泛起酡红,像猫儿一样的眼满足地眨了眨,长睫微闪。
谢折玉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压住心底细细麻麻几乎要将他吞没的涩意,不敢闭眼,只怕错过每一瞬。
廊前有山风漫过,吹起她垂下来的桃粉色丝绦。
他不自觉地伸手,想握住那抹救赎。
丝丝缕缕的酒香,让少女舒服地眯上了眼睛。
酒酣意甜,她抬起略微几分朦胧的眼,斑驳日光,地上有颀长暗沉的影子斜斜地落下来,顺着看过去,看见了站在飞檐上的男人。
他漆黑的眼,脸却像雪一样的白,就像他满头白发,是彻人的冷。
白老的千日醉果不其然,酒劲实在是太过浓烈。
沈卿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桃粉色的衣裙皱成层层叠叠一团,她微微俯身,一寸一寸将其抚平。
然后。
她偏了头,冲着身后笑道:
“老白,那个傻子又来啦。”
作者有话说:
补昨天的更新。
后面一段不虐了,最近几章掏空了所有。
? 90、山花盛
三山朝会, 道法万千。
十二长老悲悯心怀,讲经论道九九八十一天。
论道峰下,人影憧憧。
峰首十二金座正中央首座, 须眉白发的苍苍老者至坐于其上,白袍加身,身影虚幻。
淡金色铭文从最上首逸下。
今日讲经者, 是天厄。
卫小青呆呆地望着对面人闭目静坐如痴如醉的脸, 却始终听不进去。
他向左不经意扫一眼。
果不其然,空无一人。
今日才是讲经第二日, 这厮就不见人影了。
他拧紧了眉, 下界之人就是不懂礼数。
老实说, 他总觉得那个人行踪鬼魅, 与神山作派实在是不相符。
不过, 想到了昨日, 卫小青摇摇头。
“卫道长。”
他应声抬头,看见了一双平静的眼。
白发男人从善如流的伸出手,掌心是一块完整的太乙精金,纯度极佳。
“折玉愿用此物换取道长的九瓣金莲,其中一瓣。”
金色光泽流转, 男人垂眼, 淡淡道,“不知道长意下如何?”
卫小青喜炼器, 投其所好。
他想到这,眉眼间几分懊意,悔不该与这下界之人接触过多, 然而他想起乾坤袖中的那块太乙精金。
这也实属不能怪他, 实在是那厮, 给的太多了啊。
何况九瓣金莲听起来珍贵,最妙之处却是佐食罢了。
因而除却少数冤大头,少有人寻。
果然是乡野粗鄙之人。
卫小青撇撇嘴,心中再次暗嗤,又恢复了正襟危坐的模样。
蓬莱极西,白虹观。
神山的夜晚,流萤飞蝶,绕着檐下吱哑作响的竹制风灯,绕着绕着,绕过一道颀长暗沉的黑影,萤蝶受惊,四下纷逃,像极了一小簇小簇的焰火。
谢折玉像隐在暗处的影子,沉默地盯着远处嬉笑玩闹的少女。
旋即,他闭了闭眼,想起了昨天。
白老自然第一眼也认出来眼前这个男人是谁——
那个传闻中喜怒无常的天命之子。
他如临大敌般将沈卿护在身后。
那只雪鹞也同仇敌忾瞪圆了乌溜溜的眼紧盯着这个不速之客,仿佛下一秒就要扑上来啄他一口。
沈卿偷偷探出毛茸茸的脑袋。
雪白的发,漆如黑曜石的眼。
这个男人立在那里,像一尊冰冷刺骨的雕像,就连呼吸都透着一股寒意。
然而,他手中却握着,一束娇艳盛放的山花。
许是刚摘下来,几处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儿上还沾着晶莹透亮的露珠,山花明艳,红的像霞。
“阁下忽至我白虹观,不知有何贵干?”
白老捋一把长胡子,沉声肃目道。
谢折玉张了张嘴,却不知如何开口。
明明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他却在此刻感觉回到了在扬州与少女初见之时。
悸动不已,惶恐不安。
上山时,小径上野花盛开,鬼使神差地。他垂着眼睫,发白的指尖握紧了娇嫩不堪的花束,心脏跳动得几乎要蹦出来。
“我……”
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怎么把这束花送出去。
嗓音艰涩喑哑。
“我…….是她的故人。”
攥得太紧,山花零落。
夜风吹过他苍白的脸,又落在他颤抖的唇。
连吐息都是冷的。
该怎么说……
她是我十里红妆过二十四桥的白首。
她亦是引我入山门渡万法修道途的一世尊。
冰冷的风自脸上淌过,冷到他现在无比清醒。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少年能几时,鬓发早已苍。
夜雨剪春韭,佳人梦黄粱。
“故人……?”
白老回头,带着几分疑虑。
他这一回身,彻底将身后的少女显了出来。
沈卿捧着小脸,笑眯眯道,“老白,他在说什么,人家怎么听不懂呀。”
“你可还记得他?”
看见她这般模样,白老亦是愁眉。
“他……?”
沈卿睁大眼睛,“记得呀,昨日为了抢小兔子掉到冥海的傻瓜。”
她眼睛水汪汪的,看不出真诚还是假意。
眼见这个男人吃瘪,雪鹞得意洋洋地扑棱到她肩上,沈卿像猫儿似的,轻轻蹭了蹭它肉乎乎的肚子。
谢折玉捏碎了那束山花。
细碎散落一地。
在那一瞬间,白老有一种眼前这个男人仿佛下一瞬就要拔剑毁掉道观的错觉,可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他只是站在原地,沉默着。
连衣袂都没有被风吹起。
沈卿反而毫无所觉,不高兴地瞪他,“你把花都弄碎了。”
她直直地看着他,生动明媚。
“嗯,是我不好。”
他默默收紧了手指,眼睛里变得很温柔。
“给你赔礼。”
谢折玉摊开掌心。
桃粉色的小兔子完好如初,乖乖躺在他手心里。
长长的兔耳朵耷拉着,在他指尖。
沈卿眼也不眨地看着,想伸手,却在半空中收回来,她抬头,理直气壮地气哼哼说,“你把它弄脏了。”
“我才不要。”
他眼睛里的光轻轻散开,修长如玉的手轻捻起那兔耳朵,桃粉色的身子轻而易举被拎起来,仿佛任由他所为。
沈卿看得心里奇怪。
那只兔子明明适才不久,她就是它。
她干脆别过眼,眼不见为净。
谢折玉微微弯了唇。
心上的风雪好似一瞬间停了。
冷冽的,跳动着的,心脏好似被泡软,他从来没有想到,再度见到她,就已经是近乎于神明的救赎了。
足以盖过心骨下痛彻心扉的痛苦。
倘若没有所谓的天道。
她本就该是这般模样,无忧无虑的小神女。
一想到这,他心里像堵了团东西,闷得发慌。
“老白,该吃饭啦!”
沈卿转头,好似忘记了旁边的这个人。
“哎呀,差点忘了?!”
老道一拍大腿,直呼大意。
他提步,又止住,小声回头说道:“卿卿,那他…….?”
老道自以为隐蔽地朝后一指。
少女瞪圆了眼,“有你和小白,饭都要抢着吃。不行,不行,不管他!”
“不是说你的故人?”
白老还在犹豫,欲言又止。
谢折玉立在一旁,将两人小动作尽数收入眼中。
夜风拂过他的手指,痒痒的,像是吹进心里。
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雀跃。
他也不知在期待什么。
那头少女轻笑一声。
他抿紧薄唇,手指攥紧。
和她一起用饭。
就像过往千百次那样。
谢折玉的心跳无法掩饰,骤然加快。
然后,他清楚地,看到,听到。
“故。人。”少女语调轻轻上扬,像个无知的孩童,用天真懵懂的语调,带着几分嘲讽,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
他僵硬了半边身子,甚至不敢抬头看她一眼。
“老白,你是不是也傻啦。”沈卿原本走远,又走回了几步,轻飘飘地转了个圈,用天真不解的语调问。
“这半具灵体,不过一缕孤魂。没准我早已经死了千年万年,人死如灯灭,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谁,又哪里来的故人呀?”
老道沉默。
他原本以为她浑浑噩噩,什么都不知晓。
少女蹦蹦跳跳融入山海之巅的夜色里。
雪鹞老老实实缀在她后面。
白老喊:“做什么去?”
沈卿笑嘻嘻地:“哎呀,突然想起来了前些时日藏起来的红尘醉还没喝完。”
夜风潇潇,带来远处她脆铃般的笑声-
“小玉衡啊,”老者平静开口,“我捡到她时,便是这般模样。”
“就那么一抬头,这小姑娘就躲在案几上喝酒。”
白老转头,叹息一声,“也不知她之前是怎么过来的。”
怎么过来的。
孤魂野鬼,伶仃一人。
他抬手抚住眼。
“老道居神山数不清岁月,却从没记得有这样一个人。”
老爷子皱起眉头,难得的正经。
“你既为下界之人,想来会有几分线索。”
“小玉衡之前无意间说过,她早已活了万年许久。”
“她还说过,有一把天下第一的剑。”
……
谢折玉平静得一言未发。
耳边是老者絮叨着的她的过往;
眼里是夜色下裙袂翩飞的她,明亮的眸子里绽放出星星点点的笑意。
他的白衣被风吹得猎猎而起-
回忆戛然而止。
谢折玉在廊下,站成了一座雕像。
园中四季花海葳蕤盛放,却不敌一缕若有若无的丹香。
“可恶的老白!”
“又背着咱们偷偷炼丹!”
“咕咕!”
谢折玉骤然抬眼。
声音由远及近如水漫来。
少女蹦蹦跳跳的裙摆穿过花海,似是向他奔来。
他像个见不得光的偷窥者。
笑容明媚,银铃脆响。
他鬼使神差地张开了手。
假装她是奔他而来。
最终揽了一束月光。
少女笑意盈盈,止步在丹炉前,倒出里面一颗流光溢彩的仙丹,露出一个坏笑。
他看见,她眼睛亮亮的,小心翼翼地,无忧无虑地吞了下去-
芥子空间里没有月亮。
于是他寻了东海最明亮的一颗鲛珠挂上去。
月光斜斜照进花廊,重帘帐幔的纱轻轻飞舞着。
少女酣睡着,十分香甜。
她闭着眼,呼吸浅浅起伏着。
美丽又生动的。
谢折玉看了她一整夜。
他握住那只细嫩的手。月光洒进来,一地流光。
他早就疯了。
心魔缠身,无可救药。
无人在场,唯有一地月光。
男人终于撕下了那冷冽仙君的模样,白发垂落在颊侧。
他的喉咙上下微动。
眼是血一般的赤红。
他同样开了灵体。
谢折玉扣住她的手臂,像融入骨血,在他的力道下,沉睡的少女像被锢住的鸟,扑腾到他怀里。
他低头去吻她。
风很轻,他的唇很凉。
倘若她醒着,肯定能听到他如擂鼓般的心跳。
最终。
他如愿以偿地,尝到了梦中贪恋无数次的,少女唇温软的滋味。
他双眸泛红,状若疯魔。
明知这样不对,不好,不合适。
男人却没有半分停止。
他顿了顿,却没有起身,顺着她白皙细腻的脖子一路往下去。
作者有话说:
可恶,这是昨天的三千。
诗句引用和改自杜甫《赠卫八处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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