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弯银月如钩,四周安静极了。
苏吱吱靠着土坡,仰面发了一会呆,把所有一切都理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她的手一直捂着小腹,倒不是身上有痛感,而是里面藏着襁褓。
她终于知道一切了。
她并不是富贵人家见不得光的孩子,她的母亲就是天底下最温柔、最美貌的夫人,也一直惦记着她,十五年来不愿意要其他孩子。
苏吱吱唇瓣干涩,她唇角上扬,扯出一丝笑意。
她甚是狼狈,许是这个地方过于隐蔽,再加上她昏迷不醒,四处皆是枯竹叶,无人发现她的踪迹。
饶是穷途末路,苏吱吱却很欢喜。
可一想到在她的梦里,沈勋的手指向洛倾城的刹那间,她从城楼跳下的坠落感……
疼啊。
心脏扯痛了一下,苏吱吱尽量忽略那股痛感。
没事的,她总有一天会变得风轻云淡。
如今,还有什么好留恋的呢?
再痴迷下去,最终的下场,也是像梦里一样——
成为弃子,死无全尸。
一切都已经发生过一遍了,她若再奢望,那就当真愚蠢。
这世上唯有母亲才是待她最好的人。
苏吱吱整理好接下来的思路,她爬起身来,试图爬上土坑。过程艰难,好在她此刻眼中有光,心里有盼头。这人啊,一旦心中有了期许,再艰难的时候,也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支撑她。
她不仅知道母亲是谁,还知道接下来会发生的一切,更是知道了沈勋的真实身份。
长空如洗,银月辉光之下,苏吱吱终于爬上了土坡,她抹了把脸,兀自笑了笑,又随地采了一把红色野红莓,她需得补充体力,等到天明时,就去寻母亲。
母亲的好日子还长,得尽快离开首辅大人才是……
*
已过子夜,玄镜司一片灯火通明。
沈勋没有发话,任何人不得擅自歇息。
周生一直在外寻人,到了此刻还没回来,王权身上的汗早已干了湿,湿了干。
夜色之中,沈勋五官更为立挺,眸光深邃,清冷眉目之间仿佛染上了一层霜色。
从苏吱吱失踪到现在,沈勋话很少,几乎沉默不语,看不出太多情绪。
王权走上前,抱拳道:“世子爷,已经开始宵禁了,不如明日再找?”
沈勋终于开口,声线沙哑不成词,像在沙漠徒行了数日之久,“继续找!不得停下!”
王权拧眉,再度问道:“世子爷,马贼皆被诛杀,到底是谁带走了苏姑娘?还是说……苏姑娘自己走了?”
王权话音刚落,沈勋一个冷眼扫射了过来,目光冷厉。
她走了?
她又能去哪里?!
城门口早有人蹲守,苏吱吱一个弱女子插翅难飞。
她为何要走?是对他失望?
他说过会接她出宫,她难道不信他?
其实,沈勋宁愿苏吱吱是闹情绪暂时躲了起来。
很奇怪的感觉袭上心头。
从一开始苏吱吱去东宫,他尚且能忍,三日过后,他还可以勉强忍住,可是此刻,那小女子杳无音讯,他竟烦躁不堪。
“少废话,继续去找!”沈勋下令。
王权无法,只能继续带着人手出发。
*
翌日,天光破晓。
昨晚京城似乎不太平。
不过,苏吱吱凭借梦里的一切记忆,她还是顺利找到了首辅大宅。
本朝文臣之最,当今首辅大人,罗湛,便是她的亲爹。
不过,这个爹呀,不要也罢。
苏吱吱一心只顾着寻母亲,完全忽略了她此刻的模样,她站在罗府大门外,又不敢过分靠近,若是直接拿出襁褓证明身份,罗家其他人许会要了她性命也说不定。
毕竟,就连罗湛也怀疑她是不是亲生女儿呢。
故此,苏吱吱十分谨慎,她就在府门外狮子座旁边候着。
罗湛今日有早朝,卯时就起榻,这个时辰府门外安静无人,他一眼就看见了躲在石狮子旁边的苏吱吱。
小姑娘发髻凌乱,清瘦弱小,一脸污渍,看不清楚面容,但一双眼睛却格外惹人注意。
是一双潋滟挑花眼。
罗湛愣了一下。
他的夫人也有这样一双眼睛。
这种桃花眼,也恰好是他所中意的。
罗湛眸光扫过,对身侧小厮挥手,“去,给她几两银子。”就当做打发个小乞儿。
首辅大人寻常时候可没这个善心。
那小厮愣了一下,这便照办,走近苏吱吱,扔了碎银子在她脚下,“拿着,快走!这里不是你能待的地方!”
罗湛已经上马车,他闭眼假寐,对外面动静充耳不闻。
苏吱吱透过半开的车帘,看着罗湛离开。当朝首辅,容貌俊朗,这个年纪依旧儒雅俊美。浸/淫/官场数年的罗湛,给人高不可攀之感。苏吱吱看着他,仿佛是看着遥不可及的九天之上的人。
片刻后,苏吱吱收回视线。
她抿唇,又看了一眼脚下的银子。
大抵是晨风微凉,吹得她眼睛发红。
伤心么?
她不伤心的!
正巧,她需要银子呢。
苏吱吱身上藏着银票,可这个时辰银号还没开门,她蹲下身子,把碎银子捡了起来。
约莫五两碎银子,足可帮她解决燃眉之急。
她知道自己不能就这么踏足罗家大门。
她用袖子擦了把眼泪,倔强的转身离开。
她得找另外一个人——一个能帮她见到母亲的人。
*
苏吱吱用银子买了一套簇新衣裳,又找了一家客栈,沐浴换衣之后,吃了一碗阳春面蓄力。
今天正好是西市赶集的日子。
苏吱吱甚至觉得,一切都是老天的安排。
老天让她遇到沈勋,又被沈勋屡次放弃,兜兜转转走到今日,又恰好在昨夜想起一切。
西市是京城最热闹的交易之地,每隔七天有一次赶集,无论是花鸟鱼虫、古董器具,亦或是奴才,都能在这里买到,应有尽有。
总之,西市万物皆可售。
苏吱吱找到了卖蛐蛐儿的地方。
此地比她想象的还要人多繁杂。
她四处张望,试图找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倘若梦里一切都是真的,那么她就一定能找到他。
“这是风将军,五十两一只!”
“我家毛将军才三十两,这风将军凭什么五十两?!”
“你们懂什么?这蛐蛐儿是否能战,要看它的后腿!瞧瞧这只,多健硕!五十两起步,先来先得!”
“小爷我的常胜将军还没露面,尔等岂敢称将军?!”
“……”
苏吱吱在人群中穿梭,她来到人群最密集之处,顺着声音最狂傲的那人望去——
一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年人,着宝蓝色锦缎长袍,身段颀长高大,身后跟着几名随从家丁,他撸了袖子,手里提着一只装蛐蛐儿的铜笼子,墨发用玉扣固定,从背影去看,是个风流纨绔少年郎。
他就是忠远侯府的小侯爷——齐九明,一个与她渊源颇深的人。
苏吱吱好不容易挤到他身后,伸手拉住了他后背的腰封。
齐九明转过身来,先是一愣,然后又是一愣。
他知道自己是京城万人迷,人人都爱他,可也不曾碰见过这么胆大包天,且直截了当的!
这一大清早,就拽他腰带?!
这……不太好吧?
许是苏吱吱太过冒冒失失,又许是人们总会对美人格外宽容,齐九明转过身来,他刚刚与商贩争执,白皙的脸一片绯红,笑着说:“你看上小爷我了?”
苏吱吱,“……”这厮还真是和梦里一模一样啊。
看来,她真的经历过一世了。
苏吱吱紧绷着一张小脸,“小侯爷,你过来一趟,我有话与你说。”
齐九明挑挑剑眉,被逗笑了,这姑娘怕不是脑子不太好吧?公然使唤他?还知道他的身份?
齐九明,“小姑娘,长得倒是水灵,你也忒胆大了!你是谁家的?”瞧着不像寻常人家能养出来的钟灵毓秀。
但他在贵圈并未见过。
要知道,但凡容色稍佳的贵女,他都会有印象。
这么俊俏的小姑娘,若是见过,他必然印象深刻。
苏吱吱一噎,“……这里人多眼杂,你且随我到一旁说话。”
齐九明喷笑,“噗——小爷我为何要听你的?又为何要跟你走?你是小爷的爱慕者吧?说吧,你几时盯上小爷了?意欲何为?”
苏吱吱,“……”
罢了,她就不该与这厮讲道理。
苏吱吱清了清嗓门,直接豁出去了,扬声道:“小侯爷,我知道你的后臀有一块枫叶胎记!”
顿时,方圆数丈之内瞬间诡谲的安静了下来。
齐九明脸上的笑意僵凝,然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散。
他白皙的脸再度涨红,几乎是在几个呼吸之间红成了猴子屁股。
后臀的胎记,唯有府上奶娘与他祖父知晓,这世上再无旁人知道。
齐九明看着苏吱吱的眼神,从惊艳变成惊吓。
随后,他最爱的常胜将军也不要了,丢了蛐蛐儿笼子,拉着苏吱吱的手腕,直接把她拽走。
是杀她灭口?
还是收买她闭嘴?
齐九明脑子里反反复复思量着。
*
终于,来到无人之处。
齐九明没有放开苏吱吱,他红着脸,结结巴巴,“你、你到底是谁?你是怎么知道的?你想如何?!”
苏吱吱知道他的为人。
这厮好忽悠。
不过,他其实是个心善之人。
苏吱吱,“你想知道?我非不要告诉你,我知道的事情多的去了,我还知道你以后是怎么死的。我的目的很简单,带我去见首辅夫人。你帮我达成这桩事,我会告诉你更多秘密。”
齐九明愣神。
“你、你是仙姑?”
苏吱吱一噎,这厮是个傻子吧。
为了让齐九明更加相信自己,苏吱吱又提及一桩事,“我还知道,你的性命是首辅夫人的女儿换来的。”
忠远侯府世子爷与罗湛是拜把子兄弟。
十五年前,齐世子剿匪战死,罗湛前去接应世子夫人母子俩,孰料,叛党早一步挟持了罗湛妻女,并威胁他交出刚出生不久的齐九明。
到底是保自己女儿?还是救兄弟的遗子?
罗湛选择了后者。
他虽然事后极力寻找自己的女儿,但一切已经为时已晚,那孩子被抛入运河,无迹可寻。
也正因为这桩事,首辅夫妇二人已分房十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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