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
“渺渺——”姬淙拉着她的衣袖不松,“你别忘了,二哥是怎么沉迷于斗蛐蛐儿的,还不是因为你!”
“怎么是因为我?”
“幼时你生病,祖母带你上观音山禅寺拜佛,静悟大师说你与佛有缘,要收你为徒。回来后你的病就好了,我爹娘都觉得是寺庙有灵,才狠心把我送上山。从那以后,哥哥我吃住都在山寺里,和尚们吃什么,哥哥我就吃什么,你是不知道哥哥这些年有家不能回的日子过的有多苦啊……呜呜呜……又寂寞,哥哥我和一群和尚又没有什么好说的,这才不得已找只蛐蛐儿解解闷……”姬淙还假装抬袖揩了两把眼泪。
没想到一向好说话的堂妹不为所动,不仅挣脱了衣袖,还警告他:“二哥你若是敢将关于我的秘密说出去,我就把你不好好读书偷偷斗蛐蛐儿的事情告诉叔父。”
“你……好无情的女人,姬家的女人真是一个比一个狠心。”姬淙气得跺脚。祖母和母亲当初狠心支持父亲把他送去山寺,两个亲妹妹成日和他斗嘴斗殴,最温柔的堂妹拒绝起人来也是不留情面,还威胁他。
他不知道的是,他那句‘静悟大师说你与佛有缘’已经勾起了姬昙音一段沉痛的回忆。
何谓与佛有缘?是她名的由来?是她那崇尚佛教的母亲死前一心要遁入空门?
十六年前,长安玄山寺一名高僧净昙从海外传经回来,带回两株“优昙钵罗”献给皇帝,说是佛经中记载的天花:三千年一现,即使现于世间,也只有果实。除非佛陀出世,才会开花。
皇帝拿了一株送给皇后,皇后听闻她的生母吴氏崇尚佛教,便将优昙钵罗转赠。
姬昙音出生的那一天,府里的优昙钵罗开了花。她爹姬仝辅说听见了花开的声音,很是渺远,于是给她起名“昙音”,乳名“渺渺”。这便是她名的由来,是长安姬府的人共同保守的秘密,不是她说的要姬淙保守的那个秘密,姬淙并不知道这件事情。
打有记忆起,她的爹娘成天争吵。四岁那年,娘一怒之下拿剪刀在爹面前断了发,说要出家。她就站在旁边哭求,爹不仅不劝阻,还头一扭走掉了。只记得娘眼神绝望,当晚收拾包袱去了长安城外的尼姑庵。
之后的一年里,她不知劝了爹多少次,要他把娘接回来,可是爹太倔了,说什么也不肯服软。而娘呢,同样劝不动,至死都躺在尼姑庵。
娘死在她五岁生日来临前,死的那天是个晴朗的日子,明媚的阳光透过破掉的窗纸照在娘苍白的脸上,娘的手也是一样的苍白,干枯,皮包着骨头,颤颤地抚着她的小脸,说着对不起她的话。娘又说自己是个女人,女人都希望自己的夫君能疼爱自己,还说等她长大了,一定要得到夫君的爱。
她本该恨爹的,可是那天爹赶到的时候,跪在床前看着死去的娘,红着眼一句话也不说的样子,她恨不起来。她跪到爹身旁,给床上的娘磕了个头,拿出帕子递给爹说:“想哭就哭出来吧。”
爹没有哭,只是抱住她的时候有些哽咽,想说什么话始终又说不出口。
……
当晚,姬家老宅里的亲人们围在一起吃家宴,独老太太没出席,因卧病在床,不便挪动。
姬昙音知道这是向叔父夫妇说出杜麒泽一行人要来借宿的最好时机。当着全家人的面,又是个团聚的日子,叔父心里欢喜,且他对自己这个亲侄女还算不错。知道他有些惧内,姬昙音很少对他提出诉求。但从小到大,只要是她开口,他一般都会答应。
今日叔父若是当众开口应下了,那蒋氏有意见也只能憋到夫妻俩的房里诉。
掐准了时机,姬昙音说了,没想到叔父果断应下:“霁临学识渊博,为人端方有礼,他长安结交的朋友一定也是正人君子——不过男女有别,住在家中还是有些不便,注意礼节就是了。”
蒋氏桌子底下狠狠踢了姬仝仁一脚。姬仝仁回了个“你懂什么”的眼神,接着问:“只是不知道,霁临那两位朋友,都娶妻了没有啊?”
蒋氏收了脚,一个如意算盘在心中拨响了。
姬昙音摇头。
“没有娶妻?”
“不知。”
“那来的人都是什么身份啊?”蒋氏迫不及待问。
“霁临没说是他哪两位朋友。所以,渺渺也不知道。”
“那姐姐知道什么?”姬沉岚冷笑,“姐姐不是他未过门的妻子吗?他上姬家借住,却什么也不告诉你。往后你嫁去了杜家,还怎么拿得住他?”
什么拿得住拿不住的,姬仝仁最不爱听这话,一听就是他婆娘教的,意思就是要做家里的母老虎呗。
不待姬昙音开口回应,姬淙捧着碗咕咚咕咚喝下一大口酸笋炖的鱼汤,对着姬沉岚呼气:“哎呀……真酸——”
“爹娘慢慢吃,女儿吃饱了,哥哥你也慢慢吃,别被鱼刺卡住了喉咙。”姬沉岚将筷子拍在姬淙面前,起身离席。
女儿已经嫁了人,姬仝仁懒得多加管教,两眼剜向儿子:“淙儿,你这次回来了就在家里住下,不用再去观音山禅寺了,为父给你找位先生登门授课,保你下次一定中举。”
“啊?”姬淙傻了眼,“儿……儿子已经习惯了山寺的生活,每日听着山寺的钟声起来晨读,静不下心时听一会僧人念经就心静了,还是不……不回来住吧。”
姬仝仁嘴角微抽:“是吗?”
“是!”
“习惯了听山寺的钟声晨读?”
“是!”
“习惯了听僧人念经?”
“是!”
“习惯了无人管束、找人斗蛐蛐儿的日子。”
“是!”……“啊啊,不是——”
姬仝仁起身挥袖:“逆子,还不滚我房里来!”
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姬昙音看着堂兄跟在叔父身后走出了虚浮的脚步,竟有些可怜他。
鞭子抽打皮肉的声音和中年男人的怒喝很快从房间里传出来,伴着姬淙阵阵杀猪般的哀嚎与求饶,以及门外蒋氏不断捶门的声音与求情的呼喊。
姬昙音不凑热闹,回东院去瞧祖母。她忘了一件事情,姬淙斗蛐蛐儿的秘密已经被叔父知道了,那关于她的秘密姬淙就没有理由替她保守了。
在她双脚刚踏进东院时,姬淙就把她给卖了。
在姬仝仁的严刑拷问下,姬淙把自己不务正业斗蛐蛐儿的事招了个一干二净,又抱着亲爹的大腿说:“儿子斗蛐蛐儿的确是玩物丧志,但也不是没有一点用处的。”
“你还敢狡辩,真是要气死你爹!”姬仝仁扬手要掴他,他情急之下脱口而出:“儿子结识的人三教九流!儿子知道长史大人不久前派人打听淮左小郡王的爱好——”
姬仝仁扬手的举动慢了下来,眯起眼睛望着儿子。
“淮左小郡王的爱好,儿子知道!”
姬仝仁减了五分力道,手还是从他脸上扇了过去:“你莫要说那淮左小郡王跟你一样喜欢斗蛐蛐儿!若敢在这件事情上坑骗你爹,那会让你爹丢掉大都督府录事这碗饭!”
“儿子知道。”姬淙的语气非常笃定,“淮左小郡王他人其实早已到了扬州,长史大人还不知道吧。”
姬仝仁眼里布满了震惊。若儿子所言是真,那神通广大的薛长史,的确,不知道这件事情。
“接着说。”
“淮左小郡王前些日子隐着身份跟儿子斗过蛐蛐儿,但他的兴趣不在斗蛐蛐儿上,他只是拿这个行为掩饰自己。”
淮左小郡王何许人也?郑王最疼爱的幼子。
郑王又是何许人也,当今皇帝同父异母的兄弟,也是皇帝的兄弟里唯一封王的。
先帝一共有四个儿子:登基做皇帝的是秦王褚厉,太子韩王争位失败,均不得善终,只有无争无求的郑王平安无事。
秦王登基后,给郑王无法承袭王位的幼子封了郡王爵位。按大越祖制,太子的儿子封郡王是顺理成章的事,诸王深得帝恩者,其无法袭爵的子嗣才会被封为郡王。
扬州乃大越仅次于长安和洛阳的第三大城,皇帝命远在南诏封地的郑王遥领扬州大都督,封他的幼子褚矜为淮左郡王。尽管只是一个名头,扬州大都督府的实权都在长史手里,但名头上,大都督到底还是压着长史。
一个月前,扬州大都督府长史薛让得知朝廷要派巡按使来扬州。在以前,来地方监督巡视的巡按使一般都是御史台的人。眼下,姬仝仁的大哥姬仝辅正在长安担任御史大夫,薛长史因此让姬仝仁去向他大哥打听些消息。
然而,大哥的秉性姬仝仁最是清楚,铁面无私,定然是一点风声都不肯走漏的。薛长史因此很不满意,还当着他的面阴阳怪气:“姬大人刚直不阿,难怪得陛下器重,器重到这次来扬州的巡按使都不从御史台抽人了。”姬仝仁无言以对,只好陪笑。原来薛长史不知道已经从哪里得来的消息,说淮左小郡王要来扬州,很可能就是朝廷派来的巡按使。
淮左小郡王褚矜只有十八岁,薛长史料想是很好打发的,派人暗中打听他的爱好。然而,探子回报薛长史的话是,这位贵主儿喜欢美女,身边美女如云。除此之外,人如其名,矜贵得很,一天能更换三套衣裳,照十次镜子。爱好就是更衣和照镜子。
录事算是长史的亲吏,薛长史听罢哈哈一笑,当着姬仝仁的面,毫不避讳地说:“不过一爱美的毛头小儿,不足为惧。”
若儿子所言不虚,那这位年纪轻轻的淮左郡王就不容小视。姬仝仁忙又追问:“你如何确定与你斗蛐蛐儿那人就是淮左小郡王?”
“儿子从前见……见过他。”姬淙的回答竟结巴了起来。姬仝仁一听不大对劲儿,逼问:“小郡王从前人不是在长安,就是在南诏,你怎么可能见过他?莫要胡说。”
“儿子没有胡说,他眉心有一颗痣,三四年前他来过观音山。儿子前些日子跟他斗蛐蛐儿,凭着那颗眉心痣,一眼就认出了他。爹若是不信,渺渺妹妹也可以做证。四年前的那一天,渺渺妹妹也在观音山。”
“渺渺也见到了淮左小郡王?”
姬淙点头:“前些日子,小郡王拿了一只极是厉害的蛐蛐儿与人斗,没有人斗得过,有人愿意出五百两买他的蛐蛐儿他都不卖,说除非是拿观音山禅寺“济尘”大师的字画与他换。旁人都不晓得,只有我知道,观音山里哪有这一号人,济尘不是旁人,正是渺渺妹妹。”
“什么?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谁让渺渺不肯帮自己呢,反正自己也没有把柄在她手里了。姬淙咬牙详细说了当年的经过。
那时渺渺正跟随静悟高僧学习字画,不得不承认她天赋异禀,又或许是承了伯父和她亲娘的才华,写得一手堪称大家的行草,简直羞煞了他这个堂兄,比她多读六年的书,字还写得像蜈蚣爬的似的。更可气的是,渺渺在绘画方面也是天赋异禀,每出新作,必把静悟高僧的眼珠子看得要掉出来。
观音山禅寺转轮王殿内,至今挂着几幅渺渺作的字画,落款均是“济尘”。香客们都以为“济尘”是寺内的大师呢。那位淮左小郡王也是一样。
那一年,他们堂兄妹躲在观音山的灌木后面,不小心偷听了这位淮左小郡王和随从讨论转轮王殿内的字画。随从一口一个郡王,最后问他何时动身赶往南诏。小郡王朝他们在的方向转过了脸,一颗痣,正长在他眉心。
虽然只是透过灌木偷窥了那一回,却给姬淙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这么说来,淮左小郡王对渺渺的字画十分欣赏。找到了淮左小郡王的喜好,姬仝仁心中喜不自胜。同时又不解,渺渺拜师静悟学习字画的事情,他的老母亲为何要瞒着姬家众人?还有他的好儿子,早就知道,也一起瞒着。
老人家信佛,带着年幼丧母的孙女一起每日上山朝拜。姬家人从前都这么以为,哪里晓得渺渺在观音山禅寺带发修行、拜了高僧为师,都有了法号。
话说回来,渺渺没有出家,年底就要嫁去杜家,那静悟高僧当年为什么愿意收一个红尘世俗中的女弟子为徒?姬仝仁把疑惑的目光落向姬淙。
东院这厢,姬老太太又问孙女客房收拾得怎么样了,说霁临那孩子后日就该到扬州了。
姬昙音回答已在收拾。老太太心情顿时大好,之后三句话不离杜麒泽。
春兰立在一边默默听着,时不时将伤感的目光投向床前的小姐,小姐陪着老太太说说笑笑,好像真的放下了心事的样子,直到出了老太太的房间,小姐在庭院驻足,抬头打量天上的月亮。
今儿是十四,月亮快圆了。
扬州正值烟花三月,夜晚更能清晰地感知了料峭春寒。春兰想拿件斗篷给小姐披上,然而手边没有。得知老太太生病的那天,简单收拾了几件行装,主仆二人就踏上了回乡之路,匆忙得连件斗篷都没顾得上拿。
小姐自幼饱读诗书,至纯至孝,表面温婉柔顺,骨子里实则跟老爷一样倔强,眼里又同夫人一样,感情方面揉不得半点沙子。越是沉静和若无其事,越能表明她心中对某件事情已经有了决断。
夜色凉,春兰劝她还是早些回房休息。她点头应了,转身进屋。
一觉醒来养足了精神,姬昙音开始张罗客房的事情。
房间太久没人住,落满了灰尘,姬昙音决定找几个下人过来打扫。但这府里的下人都是看蒋氏眼色行事的,她使唤不动。且在这些下人眼里,她是个没有脾气的、温柔的主儿,二房出的老三老四和她相比,简直就是两位“地狱修罗”和一尊“大慈大悲的菩萨”。
确实,姬昙音从来没有发过脾气,也没摆过小姐的架子。所以下人不怕得罪她,因为直觉是无论做什么她都不会怪罪、刁难或责罚。
姬昙音想到了姬淙,决定找他帮忙使唤些下人,遂去敲姬淙的门。然而姬淙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刻意躲着她,门缝里只闪了张脸,推托说自己还没睡好,跑回床上睡觉了,房门都没给她开。
越是善良好说话的人越容易叫人欺负。这道理春兰明白的很,心里也气不过。每每这种时候,春兰总会想到观音山禅寺的静悟高僧以前说过的十分讨人厌的话。
他说小姐此生注定是要遭人负的命格,要小姐牢记九字:“世人负我,我不负世人。”
还有更荒唐的,他说辜负也是有深有浅的,那些不足以放在心上的辜负受得多了,于小姐而言,反而是一件好事,是在助小姐修行改变命格,命格一旦改变,此生必会福气无边,功德圆满。
于是,小姐六岁开始带发修行,隐忍的性子也是从那时开始养成的。
姬昙音站在姬淙门外不走,堂兄不开门,她可以站在这里等他,反正他要起来洗漱吃饭读书的。她可以不使唤下人,亲自伺候祖母,但不愿亲自给杜麒泽打扫要住的客房,自己使唤不动下人那就借力使唤。
站了一小会儿,叔父姬仝仁身边伺候的李四来了,还带了两三个下人过来,说是老爷命他们来给未来的杜姑爷收拾客房。
府里的大小事务叔父向来是不操心的,全凭蒋氏操持。所以姬昙音没有第一个想到请他帮忙使唤下人。叔父的好意,她没作过多的揣测,让春兰领着李四和下人一起回东院收拾客房,自己抬脚往北院去向叔父道谢。
“什么?你还要掏钱大鱼大肉地伺候着?一个月多三张嘴,得花多少银子?”
蒋氏的大嗓门让无心偷听的姬昙音刚踏进北院就把不该听的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霁临又不是旁人,且他又没说要过来白吃白住。”
“不是白吃白住怎么不先把银两送来?我看那杜麒泽过来借宿就是为了省客栈的银钱,这姬家的女儿还没过门呢,就要倒贴夫家。”
“倒贴又怎样?杜大人官级比大哥还高半头,霁临亦打小作东宫的伴读,东宫乃皇后所出,陛下唯一的子嗣。霁临身为东宫亲近的伴读,又出息地中了探花,自是仕途无量。”
“呵——“蒋氏泼出一盆冷水,“官再大还不是做了阉宦的后人!皇城脚下的世家贵族,谁瞧得起杜家?你大哥也是个不通人情世故的,那长安住了多少世家贵族,他不知道拉拢关系,有穷成他这样的天子近臣么?”
蒋氏话落,迎来的是一阵沉默,蒋氏又接着数落:“女儿生的如花似玉,连安国公府世子都上赶着要做女婿,你大哥不趁机攀束高枝儿,也不知道是如何想的,老一辈的约定值几个钱?一心要把女儿往阉宦之家送!”
姬昙音默默退出了北院。
心直口快的蒋氏话虽难听,却点出了一些事实:长安的世家贵族确实看不起杜家,因为杜麒泽的爷爷杜世恩当年认了惠帝跟前的内侍总管杜三金为干爹,惠帝是当今皇帝的爷爷。杜三金在宫里还有个干儿子陈缇,陈缇是先帝和当今皇帝褚厉跟前的内侍总管,杜家三代的快速升迁与这两位御前红人脱不了干系。
杜麒泽内心为此感到自卑,哪怕亲爹做了正三品太子詹事,他自己又是太子身边亲近的伴读,风光无限,长安同辈的世家贵族子弟人前人后都喜欢拿家世羞辱他。他很敏感,也对这个话题深恶痛绝,读书就格外用功,一心想要凭自己的本事出人头地。
姬昙音知道即使是安慰的话也会引起杜麒泽内心的不适,所以从来不提关于他家族的任何话题。
至于蒋氏说的安国公世子上赶着要做姬家女婿一事,还要从去年春日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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