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朔这回没发话,默认他但说无妨。
“实不相瞒。当初提议公子借宿姬家,霁临是存有私心的。因为渺渺与霁临有婚约,霁临担心她的叔父姬仝仁与薛让有牵扯。倘若真的有牵扯,将来公子或许会感念姬家的留宿之情,在陛下跟前为姬家美言,至少也能让渺渺和御史大人不受薛让之事的牵连。”
魏朔置之一笑:“人之常情。可这类想法,旁人都是深埋于心的,你为何要对我言明?”
“因为公子不是常人,公子的胸襟似江河湖海,吞万流,罗万物。霁临之所以敢告诉公子,一是因为知道公子心胸宽广,不会计较。二是经历了今日事后,霁临看清了姬仝仁的真面目,他可是渺渺的亲叔父,可以不管渺渺的死活,惟薛让马首是瞻。此人最终是什么下场,霁临都不会同情。但霁临可以项上人头担保姬御史的清白,他与薛让之事毫无关联。若将来陛下迁怒于长安的姬大人,还望公子为姬大人美言。”
魏朔扶他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明白。霁临放心,是非公道,我自有判断。天子,亦有圣断。”
天子圣断……杜麒泽内心苦笑。前世的天子确实没有给姬仝辅盖上串通薛让的罪名,却在薛让事发后以更可笑的罪名抄了他长安的家。他和渺渺的幸福,便是在那时被毁掉了。
临到睡前,魏朔才想起来在观音山时,淮左郡王给了他两幅济尘的字画,取出铺在灯下观看。
两幅画,一幅是扬州的美景。另一幅,看着像是……长安。画的右上角有行草题诗,说的也分别是扬州和长安。笔触十分细腻,虽然没有落下名字,却不难辨认这些字画透露出来的创作者的用笔习惯。和转轮王殿里的字画出自同一人。
题字用的玄元墨。
魏朔小心收起。
翌日一早,天蒙蒙亮,春兰在厨房给姬昙音熬了清粥,走到院子里,看见小姐门前徘徊着一位白衣公子。
春兰抬头看了眼天空,这个时辰,太阳还远远没有升起,树叶上挂着新鲜的露水,魏公子倒是起得早。
看见她,魏朔主动走到跟前:“姬小姐怎么样了,醒了吗?”
“半夜里醒了一下又睡了。谢公子关心,早上奴婢瞧小姐的脸色比昨日好多了。”
魏朔摊开手掌,掌心上躺着一枚精巧的小瓷瓶子,瓶身刻着一株墨兰。
“公子这是……”
“昨日救姬小姐的那位姑娘留下的,她家中世代行医,叮嘱说用这个药涂抹伤口就好,每日早晚两次,不必再用其他涂抹的药物。”
那会医术的姑娘春兰昨晚听二公子说过,二公子形容她“容貌胜过天仙”,见到二公子后有些羞涩,没等二公子好好表达谢意,她不声不响静悄悄走了。
“多谢公子。”春兰端着托盘,誊不开手,屈身行了个礼。
魏朔见状,将瓶子放在托盘上就离开了。
春兰端着粥进屋时,屋里已经有动静,小姐竟然坐在床前,低头弯腰去穿鞋,一手还捂着肩头的伤口。
“小姐——”春兰放了手上的东西,迅速奔过去,把她扶坐起身,“小姐伤口未愈,还是不要乱动。”
“我受伤的消息,可千万不能让祖母知道。”
“二公子昨日已经叮嘱过下人了,小姐只管躺在床上好生养着身体。”
姬昙音摇头:“不行。我昨晚没去给祖母请安,今日早上再不去,祖母会问起的。”
“小姐放心,奴婢昨夜去跟老夫人说了,小姐一连七日要上观音山为老夫人诵经祈福,这七日不能去给老夫人请安了。小姐还是先好好休养几日。”春兰了解自家小姐的脾性,这么说她定然还是放心不下老太太。又道,“小姐肩上中了箭伤,那箭上有毒,小姐体内余毒未清,这般气色叫老夫人见了,老夫人也会担心追问。”
姬昙音一想也是这个理,乖乖被丫鬟扶上床。
春兰端了粥过来喂她,一边喂一边给她讲述昨天发生的事情。确切地说,是二公子姬淙转述给春兰的“事实”。
肩头中了那一箭没多久,姬昙音失去了意识,对之后发生的一切无从得知,原来是一位不愿意留名的采药的姑娘救了自己,她追问:“那姑娘只见到了我一人吗?”
“后来魏公子找到了那姑娘和小姐,再之后二公子和桓公子找了过去。”
“没有其他人了吗?”
其他人?春兰摇头。
那位淮左郡王,不知道是生是死。姬昙音心想。
“对了,那位姑娘让魏公子把这个药转交给小姐用。”春兰将刻着的墨兰药瓶递过来。
一种淡淡的、又有些熟悉的香味随之而来。
这味道姬昙音最初是在梦里的“太子”身上嗅到过,第二次嗅到是在魏朔来扬州渡口那日。既然这瓶子经了魏朔之手,那沾有他身上的香气也不奇怪。魏朔是郑国公的嫡孙,也是太子的表兄弟,拥有皇后太子赏赐的香也不难。
只是,用的该是什么香,只一晚上便能留在药瓶上了吗?可惜她对香道研究不深,只知道自己从前做过薰衣的兰桂香包,熏了三四日才在衣上留香。
“魏公子可真是有心,一大清早就在门外等着给小姐送药。奴婢先给小姐上药吧。”春兰正上着药,门上传来一阵敲门声。春兰替姬昙音掩好衣裳,走过去开了门。
门外是杜麒泽。
“渺渺醒了吗?”杜麒泽一边问一边迈步往门里走,春兰也不好阻拦,一边说醒了,一边提醒床上的姬昙音:“小姐,杜公子来看你了。”
杜麒泽停下脚步,吩咐春兰:“你先出去。”
春兰犹豫道:“小姐粥还没喝完,奴婢要喂她喝粥。”
“我来,你出去。”杜麒泽再次命令。
春兰抬眼朝床上看过去,看见姬昙音冲自己点了点头,方退下。
杜麒泽走到床前,端起粥,舀了一勺喂到姬昙音嘴边。
姬昙音没有张口,垂下眼帘说:“我吃饱了。”
杜麒泽将粥放下,更近距离地坐到了床边,目光将她整个人紧紧笼罩住。“那王四昨日有没有欺负你?”
“没有。”
杜麒泽如释重负一般吐了口气,凝视着她的目光也渐渐灼热起来,忍不住伸手到她脸旁。本想抚摸一下,可是她抵触地往后缩了缩身子,就好像是一种出于保护自己的本能。
杜麒泽有些失望,只拈了她一缕碎发别到耳后,语气难得的含着一分恳求:“渺渺,退婚的事情,以后都不要再提,好吗?”
姬昙音别过脸。昨日提出退婚,他反应有些激烈,她怕再提又惹怒他,在这里闹到祖母知道就不好了,还是等回长安告诉爹后正式退婚。
杜麒泽坐在床边守了一会,削了枚梨,她没有吃。刚受了伤,伤口牵引得浑身难受,嘴里寡淡,什么都不想吃。但是杜麒泽好像因此有些不高兴了。不过她已经不想再向从前那样小心翼翼地关心他高不高兴。
春兰进屋道:“小姐,二公子和三小姐来看你了。”
姬昙音转眸去看杜麒泽,杜麒泽只好不情愿地起身往外走。
少女人未到,欢快的笑声却已透进门内:“大姐姐,我和二哥哥一早就上街买了你最爱吃的炒栗子。”
杜麒泽出去时,和姬淙兄妹俩撞个正着。
昨日山里搜寻忙活那么久,始终没有见到杜麒泽这位准妹婿的影子,一向讨厌杜麒泽的姬淙今日更是懒得给杜麒泽好脸色。又想杜麒泽还没和自己堂妹成亲,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出入堂妹的闺房,真是有失体统。
姬淙没打招呼,倒是妹妹沉香问候了句:“霁临哥哥早。”
杜麒泽被姬淙这副无视自己的态度膈应得慌。但是姬家这位不学无术的纨绔二公子不过是个草包,自己两榜进士、当朝探花,有什么好和他一个草包计较的,想到前世那些瞧不起自己的草包,包括姬淙在内,普遍没有什么好下场,杜麒泽也就释怀了。
姬淙前世是什么下场?杜麒泽记不太清了。可以确定的是,姬淙和他的两个哥哥——姬家二房另外两个男丁,不是在他们爹姬仝仁因薛让一事被朝廷治罪的节骨眼一并下狱,就是在长安的姬府被抄的时候一并流放了。总而言之,大难要临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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