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六。天方破晓。山间雾霭浓重,晨风湿润。
别庄的一处院落,此时灯火通明。
春桃回房,撩开床帏看到榻上的姑娘眉心轻皱,额上覆了层细汗,眉间似有愁色,心中便有些后悔昨日放了随行府医出门。
这年朝中事多,西山围场未开。朝廷大小官员为政事劳心劳力,莫说是纵马行猎这等奢侈享受,连京郊这片别庄都少来。
正值年少的世家子弟却按捺不住,在书院学堂闷坐久了,少不得想放肆一通,相约着进山狩猎。
来时那日,舒沅走至半途突发不适,便没再跟去,只就近在这处别庄歇下。
舒沅的父亲是威名赫赫的定远侯。母亲华琇长公主乃先帝义女,自襁褓中便被太后视若亲女,亲自抚养长大。生在这般人家,却生了副羸弱身子,一年里有大半时日都病恹恹的。
舒沅今日早醒了一个时辰,精神不大好,巴掌大的小脸略微苍白。
拥被坐在榻上,梦中阴暗湿冷的画面仍一幕幕地在眼前闪过。不知是睡得不安稳,还是受了梦境的惊吓,舒沅心口窒闷。
她做的梦实在荒唐。
竟梦见了丢失多年的三皇子。还是两次。
前几日出行时,她在马车上不过小睡了一会儿,就梦见她那位未曾蒙面的三表兄即位,发落了一干人等,握鞭打得人鲜血直流,磕头告饶。
醒来时,马车匀速行进,舒沅自被风掀起的帘角看出去,恰好有一人握住缰绳凑到她眼前,正是梦里被打得头破血流的那张脸。
梦境骤然与眼前的景象重合,惹起一阵眩晕。
梦中被打的人与她并不相熟。
舒沅只能归咎于自己没歇好。当即转头往别庄来了。
第二次便是昨晚。漫长而清晰的梦境中,舒沅看着新帝翻阅奏折,商议朝政,正如她幼年时伏在舅舅怀中所见到的一般。
如此梦境,原也没什么稀奇。舒沅年幼时常被太后带在身边,太后不止一次地说过,曾梦见那个丢失的孩子找了回来。
但她醒来后,仍清楚记得那张脸。
在梦中那位新帝面色沉冷,醉心朝政。砌金雕玉的堂室中,他静然落座,手持书卷,正是一个清晰寡欲的帝王模样。
舒沅醒来后便唤来别庄上的管事娘子,差她去隔壁安国公庄子上去打听打听,看是否真有这号人物。
舒沅年年随尊长入寺礼佛,每回都要为那流落民间的表兄祈福,没一次漏掉的。太后年事已高,近两年越发挂念起那个孙儿,虽不在人前提起,无人处时常暗自垂泪。
众人皆是盼着能有些可靠的消息,但始终没有音信。早些年还有人牵着与圣上面容相似的幼儿到宫门前探看,拼着运气想博个鱼跃龙门的通途,可皆是铩羽而归。
……
这场梦做得没头没尾。那股压抑低沉的劲儿却堵在心口。
这种淤堵心头的不适,在看到春桃那张红润喜庆的圆脸时,消解了大半。
在旁侍奉的婢女上前为她穿衣梳头,舒沅揉揉眼睛的功夫,手中又被春桃塞了个袖炉。舒沅没忍住小声说:“我不冷的。”
屋中立了两个鎏金大暖炉,就是外头飘雪,也不会冷着她。
春桃伸手来摸了摸她指尖,舒沅这才发觉春桃有多暖和。春桃咧嘴笑道:“姑娘还是拿着吧。”
用完早膳,舒沅想起那个没头没脑的梦,问起安国公府的马场。
春桃料理好香炉,朗声答道:“就在对岸,过桥便是。”
顿了顿,又道,“去年有人赠马,还没带回府,那马就病了,听说安国公府马场里有熟稔老道的马医,世子便托付人送了去。世子诸事缠身,那匹马大约还养在安国公府的马庄里。姑娘可要去瞧瞧?”
病马。
舒沅心中一紧。
梦里那位三皇子回宫前,便是被养在马庄的。
梦中被鞭笞的赵家幺子跪地告饶的只言片语在耳边响起。“臣下有眼无珠……在当年多有冒犯。罪臣万死莫赎,可父亲他在狱中患了咳疾,望陛下……”
那人接过太监递来的巾子,缓慢擦拭指尖沾染的血滴,淡声道:“马驹尚能死于医手,赵侍郎年近六十,朕唤来院正医治,你可敢用?”
沉浸梦境时,还没觉得有什么。这会儿回忆起来,她梦见的这人冷酷阴鸷,手段狠辣,叫人望而生畏。
正这时,院中传来一阵窸窣声打断了舒沅的思绪,是外来的仆妇压低了声音回话。
辰时未至,外间安静得很。舒沅在屋中坐着,也能听个大概。院外找来的是隔壁庄子上的管事娘子。
林娘子穿一身灰褐色的粗布衣裳,匆匆赶过来,连挽起的袖子都没放下。春桃站在门口引她进门,林娘子摆了摆手:“奴婢不进去,就在门口说。”
舒沅目光落到林娘子身上,这位林娘子的裙边沾了一缕细长枯黄的干草。舒沅看了两眼,又将目光移到她脸上。
林娘子脸颊发红,眼神躲闪,语气甚是不安:“下人看护不力。世子托付的马……还是没救过来,今早被人发现死在马厩里。”
春桃看她说得不大仔细,还想再问两句。话头刚起,就被门外一道吵嚷声打断。
“出事了!林娘子快回去劝劝吧!”半大小子跑得飞快,憋红了脸,见到林娘子就战战兢兢拉住她半边袖子,想把人往回扯。
林娘子与来人对了对眼神,她强作镇静的一张脸上也露出些许忧虑。
传话的小仆拉扯不动,抬头往跟前扫了眼,这才发觉自己冒失到何地步,规矩站好。脸上的担忧却遮掩不住,仍是拿余光偷瞟林娘子。
舒沅隐有预感,心沉沉下坠,侧眸看向小仆:“出什么事了?”
小仆一路疾跑,这会儿气还没喘匀:“伺候车马的那几个将六公子围了起来,说要揍他一顿,拉都拉不住!还威胁说,也要用六公子杀马的那柄刀在他脖子上划一道。再怎么,那也是二爷带回来点了头的公子啊。虽物证拒在,公子他抵赖不得,可是……”
林娘子脸色刷地白了,扭头问道:“他们真的动手了?”
舒沅倏地站起身来,“打的是谁?”
“六公子。裴见瑾。”
.
养马的大院中,五六个人高马大的小厮堵了裴见瑾的去路,向他讨要说法。
“方管事出门前特意交代我们要看好那匹马,指不定哪天侯府就派人来牵走。你倒好,干脆一刀抹了脖子,不想伺候了是吧?也成,掏钱去马市上买匹玉骢马回来抵给人家。”
“欸,他能有几个钱,包里怕是比脸还干净。也就那柄刀还值些钱。”
裴见瑾不作理会,将手浸到水中,缓慢细致地擦拭血污。
乌浓的眼睫在他眼下投下一片阴影,显出几分与此地不相宜的雅致。
帮腔作势的几人接连奚落,裴见瑾只当做耳旁风。
这群人当中,以方英为首。而方英最见不惯他这等目中无人的做派,迈出半步,长臂一挥,将木盆掀翻。
哐地一声,半盆沾血的污水泼了一地。残碎枝叶浸在里头,浮浮沉沉。
不仅算不得干净。还有些碍眼。
裴见瑾抬眼看向他们。
又有人出声:“那把刀也算不得好东西,谁瞧得起?”
裴见瑾好像终于生出些理会他们的心思。目光扫到说话那人的身上,凝滞片刻,而后启唇道:“那去将它取来。我再试试这刀可还用得。”
田七脾气暴躁,早想冲上去将人好好收拾一顿。这会儿也不等方英发话,上去就推搡起来。
方英听出裴见瑾话中挑衅,心中正窝着火,也任由田七上前,没叫人拦他。
但这一推之下却生了乱子。眨眼间,裴见瑾脸色苍白地晕了过去,倒在那堆杂乱的陈年草料上。
舒沅赶至时,看到的就是这番场景。
身强体壮的年轻男子站在那方,围成一团,把人密不透风地挡住。
林娘子快步上前,重声呵斥后他们才迟疑散开,将其中那人显露在舒沅眼前。
少年身上是轻薄耐脏的衣衫,与周遭众人一样。别人穿了正合适,在他身上却略显宽大。
他倒在扎人的草料堆上,那处便微微下陷。脸色雪一样的白。湿润的发丝散乱在脖颈上,在他吐息间轻伏慢动,犹如附生其上的细小藤蔓,脆弱微小,令人怜惜。
一路疾走赶来,舒沅喉咙干涩,耳中只能听到怦怦心跳声。
又急又快,震得她全然听不见其他声响。
走得越近,那人的眉眼便越发清晰。
十五六岁的少年面容清俊,稍显稚嫩,但已能窥见日后模样。与她两次梦见的,分明就是同一个人。
千头万绪一齐涌上心头,舒沅在两步远的位置停下脚步,攥紧手心,茫然地看着他,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林娘子扯了个小厮来问,声音发颤:“这是怎么了?你们院里死了匹马,今日非得再闹出条人命凑成对,是不是?”
过后便是那些仆役七嘴八舌的分辨推脱。林娘子三言两语将众人骂了一通,气红了脸。
林娘子转头看见舒沅僵立不动,以为她是吓坏了,当即放柔了嗓音近前安抚,侧过身子将那人挡住,讨好道:“您先回去等着,晚些我们管事回来了,再来同您赔罪。”
舒沅视线游移,忽地定在某处,眼底神色一动,从林娘子身侧迈过去。林娘子唯恐她脏了鞋履,还伸手来拦,春桃眼疾手快地将林娘子挡开。
气焰嚣张的几个仆役受了林娘子训斥,远远地站着,等候发落。林娘子红着脸,殷勤地同春桃解释着今日之事。
只有舒沅看见堆积左侧的枯枝在风中倾覆过来,有淡红的血水坠在他脸侧。
她掏出绢帕,俯身将裴见瑾脸上的污血擦拭干净。动作间,她的指尖触碰到他的脸颊。
他身上好冷。
和他相比,原来她的手也是很暖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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