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顺听不得这些话,暗自攥紧了拳头。福顺看向裴见瑾,发觉他恍若未闻,只好悻悻地垂下眼。
讥讽之言句句入耳,裴见瑾听了只觉得滑稽可笑。
裴有继将他带回京城,又假称他为府中庶子是为了什么,裴见瑾心知肚明。
自他踏入安国公府的第一天,裴有继明里暗里的打探从未消停,三番五回下来,几乎捅破最后一层窗户纸,只差直接来问,他身上究竟有没有宫中信物。
裴有继到底还保持着最后一丝理智,在表面上维持客气。
但裴有继亡妻留下的裴三郎可不懂这些。裴三郎在府中无法无天惯了,忽然知道有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庶弟,如何了得?
裴三郎怎么看裴见瑾都不顺眼,处处为难。裴有继起初还插手阻拦一二,后来总问不出他想要的消息,渐渐耗尽了耐心,在裴见瑾面前所用言辞也变得生冷。
裴三郎察觉到父亲的态度,越发肆无忌惮。有一日裴三郎在书房打碎名砚,也全把事推到裴见瑾身上。
裴有继借着这事,就将裴见瑾发落到这个近乎荒僻的别庄上来。裴有继的心思也好猜,大抵是想给裴见瑾吃点苦头,回头才会好管教。
方英这般做派,应也是他们父子二人早有授意。
裴见瑾唇角微弯。论手段,裴有继比起燕王还是差得多。
当初,带大他的老嬷嬷,可是被燕王命人一鞭一鞭抽死了。
世间哪有多少忠仆。姜嬷嬷到死不说,也到底是以死证得了他的身份。
裴见瑾才醒来片刻,此时墨发尽散,衬着苍白瘦削的脸,显得分外疏冷。
方英以为他病恹恹的,还没睡醒,挑衅辱骂的言语层出不穷,说得尽兴了还抬高了嗓门。
裴见瑾只管握了发带,一丝不苟地带挽发。
福顺战战兢兢地偷瞟一眼,正好看见裴见瑾扯唇笑了那么一下。
那双漂亮的眸子黑沉平静,就像……今早大家看到他拎着刀站在马尸前,脸侧沾血时的神色。
福顺知道那马早就活不成了,此时回想起,还是后知后觉地生出点害怕,但也就那么一瞬间就消散了。
福顺悄悄揉了下耳朵,这姓方的震得人耳朵疼。
裴见瑾从方英身旁走过,不曾停留。福顺追了出去,在后面喊:“六公子。隔壁来人送的点心,正热着呢,就放在……”还没说完,人影已远去了。
走回住处这一路铺满落叶,靴底踩过,发出咔吱轻响。
桂花香乘风绕过院墙,四处弥散,墙头上冒出一段桂枝,在风中瑟瑟微颤。
裴见瑾的目光在上面略停。那片绣着秀致金桂的裙角在脑中一闪而过。
行猎的车驾途经此地原本不会停驻,但有了隔壁那位,众人返程必定会在此暂歇。而裴家三郎也在其中。
裴三郎横行无忌,眼里容不得他,在府中便闹腾不止,别庄上没有长辈管束,恐怕会更为猖狂。
裴三郎这一来,的确碍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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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桃见眼下无事,便将门房带来的话回禀了。春桃笑眯了眼:“依姑娘看,谁能得胜?”
舒沅带出门的仆妇听说诸位公子会打一两头鹿回来,此时已经风风火火准备起炙烤鹿肉的炊具。
沈彻生了副没轻没重的莽撞性子。来的时候,沈彻的祖父,沈尚书听闻舒沅也跟着来,满意点头:“总算有人看着他点。”
这真是好大的一个误会。
看着春桃一脸喜气,舒沅揉了揉脸,轻叹道:“总归是有鹿肉吃的。”沈彻要是没猎到第一头鹿,再在山上待上三天三夜都得再寻一个。
小姑娘有些苦恼地皱着眉。睫毛黑浓微卷,半覆着眼,墨玉般的瞳眸似有点点星光。玉雪揉就的小脸软乎乎的,看得春桃满心柔软,不自觉放轻了声音:“姑娘昨夜没歇好,午膳早些时候用罢?”
舒沅颔首应允。
提心吊胆一上午,用饭时舒沅多用了两口。
对一般的闺秀而言,走这么些路可能不算什么,舒沅就不一样了,身子虚得厉害。
她四岁的时候第一次跟着外祖母去华安寺祈福。车辇停在山脚石阶前,她望着长长的石阶,还没来得及生出要自己一步一步走上去的雄心壮志,刚走了几步,太后便说:“沅沅累了吧,来,外祖母抱。”
尽管太后说自己尚且年轻,还有这份力气。华安寺住持仍是诚惶诚恐,第二年便将多年未加整饬的山道清理出来,自那过后,前来供奉香火的来客便能乘马车直到半山腰。
舒沅用完午膳便上榻歇了一觉,睡得很沉很香。
这觉睡得太好,以至于舒沅醒来后,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听明白顾大夫口中那个讳疾忌医的少年是谁。
半杯醒神清茶入口,舒沅放下杯盏,抬步就往外走。春桃看得呆住,急步走到她身边,问道:“姑娘这会儿便去?”
舒沅脚下顿了顿。
又想起今早安置裴见瑾的厢房当中,连杯热茶都无,足以想见他平素住着的屋子是何等面貌。舒沅忖了忖,侧过脸吩咐道:“那先装两筐炭吧。”
春桃啊了一声,然后点头应是。
等候的这点儿功夫,丫鬟捧出披风来,舒沅嫌热。春桃想起舒沅今早跑得脸颊绯红的模样,也不劝舒沅系上,只让人先拿着。
等仆妇装好炭,一行人便往去往裴见瑾的住处。送过糕点的小厮在前面引路,一路上遇到安国公府的杂役,也不用再叫他们带路。
舒沅虽在几个时辰前来过一次,但那会儿道旁人影寥落。
此时天光正盛,浩浩荡荡一行人目不斜视地自跟前走过,引得许多仆役驻足观望。等看清他们往裴见瑾住处去了,便有腿脚利落地赶去给林娘子通风报信。
一路上,舒沅已想好说辞,等迈进四方小院,里头静悄悄的不见人影,只有她差人送来的嵌螺钿黑漆食盒孤零零地在地上放着。
走到门边上侧耳去听,门内没有一丝声响。窗纸脆薄,上面斜着一道裂纹。舒沅盯着这处出神,心想,还得唤匠人来修缮一番才行。
也不知道他屋中缺什么。将人发落到这等院落,最多也就供两口饭食汤水。
思绪转到此处,舒沅忽而意识到,裴见瑾不接糕点,大夫也拒之门外,不见得能让她踏进这个门……
这时再看,窗纸上那个破洞都显得可爱起来。
舒沅又往两边看了看,确定没人,便弯着腰小心翼翼地凑上前去。
裴见瑾将方才换下的碎瓦片收到墙角的竹筐中,从屋后走出,就看到一个小姑娘趴在窗户前往他屋中窥视。
小姑娘紧张地抿唇,脸颊微鼓,日光铺陈在她身上,显得她肌肤白皙如瓷,带着点儿病态的苍白。她双手扒在窗沿上支撑着身子,抿紧了唇,好像这动作对她而言很难似的,额上冒了层细汗。
大概是第一回干这种事,她时而抬起下巴,时而低下脑袋,换着角度往里望去,就是没胆子将那个小缝捅得大些。
丫鬟在她身后聚精会神地仔细盯着。树荫遮蔽下,主仆二人都没发现他的行迹。
她又换了身簇新的衣裙。和那华光四溢的食盒一般,与此地格格不入。
裴见瑾在原地站了一小会儿,从后面开的一扇窄门进了屋。
舒沅猫着腰看了半晌,什么也没看清。
抱炭的仆妇还在院门外候着。若她令人放在门前,他应当知晓是给他的吧?
无人问津的食盒闯入视线,舒沅见着它,又不确定起来。
犹豫间,林娘子姗姗来迟。
半刻后,舒沅看着被林娘子两句话叩开的屋门,惊奇地瞪圆了眼。
林娘子只是大着嗓门朝里面喊了句:“六公子可在屋里?”然后转头对她说,“若没人应,奴婢让人将东西放屋里就成。”
过了两息门后便响起脚步声。
门后,裴见瑾清冷面容掩在阴影中,神色淡漠。林娘子一把将门推开,日光一照,再瞧他,活生生一个和善温文,受尽欺负还不敢吭声的可怜庶子。
舒沅顿时有些揪心。见他朝自己看来,仰着头甜甜地笑了下。
裴见瑾别开眼,不作理会。
舒沅轻轻舒出一口气,跟在林娘子身后小步小步走入门中。
裴见瑾坐在圈椅中,朝舒沅瞥去一眼。
小姑娘进门后乖巧无声地找个角落坐了,偶尔抬眼往他这里悄悄看上一看。
裴见瑾垂眸不语,毫无受到关怀后的感动。
她叫来大夫替他诊视实在是多此一举。
裴有继贪图锦绣前程,又唯恐他是有心人塞到眼前的仿冒者,让心腹借着机会试探他的功夫。
裴有继派的那人出手颇重,裴见瑾一一忍受下来。再有一两次,才能彻底拔除裴有继的疑心。
他越是羸弱温驯,裴有继越能早些放下戒心。
一个不经世事的懵懂贵女。他眼下只需要用一点点的耐心,将此次应付过去便是。
裴见瑾不关心舒沅的来意。
林娘子却不得不多问一句:“舒小姐怎么亲自来了?”清晨那次还可以说是来看个热闹,午后竟又来看望,林娘子心弦一紧。
舒家小姐在皇城中走到哪都是个众星捧月的人物。若她将裴家苛待庶子的事传出去,安国公府的名声可就不好听了。
舒沅有现成的借口,来时路上就想好的。
她拿出两分骄纵,用理所当然的语气说道:“裴六公子不明不白地昏迷,我当然要来看看。现下不差人为六公子调理,难道要六公子再晕几回,等人暗地里诟病定远侯府气量狭小,为了一匹病马为难于他吗?”
舒沅搬出定远侯府的名声说事,林娘子旋即噤了声,不再多言,转头凑到顾大夫身边去,做出关心模样。
舒沅秀眉轻蹙,反复思量方才的情景。
她也让春桃敲门了呀,他分明是不想理会她。但林娘子过来说了两句话,他就赶来开门……
他在安国公府的处境差至如此地步,连京郊别庄管事娘子的话,都不得不听。她还得多来看看他。
舒沅刚下了如此决心,倏然间顾大夫的身影从眼前晃过,她抬头时,屋中仅剩对面的裴见瑾。裴见瑾面色淡淡,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你可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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