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陈延是来看京郊种青菜事宜的,李二根热情邀请他去李家村坐一坐。
因为江九兰最近这段时间正在村里整萝卜,看看能不能给冬萝卜增产。
菜增收,这是陈延的知识盲区,不过到地儿之后,他觉得江大人还弄得有模有样的。
大抵是李家村距离皇庄那边近,所以这儿经常被选为一些苗种播种、改善播种的推行地,江九兰甚至还派了几个田把式和花匠住在这儿。
他自己偶尔也会过来看看,日子过得充实又有趣,这次见到陈延,他满目诧异,“陈大人!”他语含欣喜,“你怎么有时间过来了?”
大概是忙于奔波,外加晒了许多太阳,这两年江九兰黑瘦了很多,但目光依旧炯炯。
陈延笑,调侃他:“莫非我不能来?”
“不不不。”他不是很擅长说话的人,有些不好意思挠挠头,“只是听闻你入职户部了。”
户部事忙,满朝皆知。
陈延:“但现在已经年休了。”
他一听,才拍脑袋:“在这儿待久了,有些忘了。”
踩在泥里和上官说话总是不太好,江九兰拍了拍衣裳,去桶边洗了个手,麻溜跑到了陈延跟前,“陈大人来此地是有什么事吗?”
具体的事也没有,就是——
“我来看看。”
他的表情有些怀恋,江九兰对此并不陌生,他晓得,这里是陈延做出建树的第一站,许许多多的官员都会这样,对自己呆的最久、得到和付出的地方保有美好的怀念,想来看看。
对于这位举荐了自己、又改变了此地的上官,他心怀感激与敬佩,十分热情:“陈大人,我带你逛逛吧!”
闲逛是从陈家村开始的。
陈延早几年也来过这里,虽然是京郊的小村子,但因为地方离官道有些距离,而且京城商业不仅在商,也与上面盘根结错,很复杂,所以村子里的年景算不算太好。
大多数人家里也就是种种地,吃个饱饭,一家几口人垒个土夯实的茅草屋,小破院。
但如今,一眼望去,村里好多房子修过了,成了土砖木结构的房子,看上去规整了许多。
江九兰瞧他盯着房子,道:“这两年粮食盈余,朝廷许多粮官来收……”天子脚下,官差是不敢乱用秤的,“家家户户伺候田都上心,卖粮后,家里就有了存银。”
再加之冬日里卖菜,也有人来,有些人多地多的家族,眼见着日子有奔头,便想着修葺了一下房子。
“不过,主要还是当初受了赏的那户人家家里起了个头。”
受赏?陈延好奇问:“是李二根家吗?”
“对。”江九兰点头,“就那——”
陈延目光随他所指方向看去,土房林立的小村落里,竟然有一间砖房,虽然不是全砖结构,看着也有些粗糙,但这个样式,在这个村里,绝对是独一份。
绕着这座村中豪宅走了一圈,二人逐渐走到了村落中央,李家村的村中央种了一棵树,不过树不算高,树旁有一口水井,水井边堆着几块破石头。
因为空地大,有几个小孩子在这儿玩雪,看见江九兰,他们还会高声打招呼,虽然有的小孩子还是黑黑瘦瘦,但精神头很好。
逛了一个多时辰,饭点到了,江九兰没去皇庄,带着陈延到李二根家里搓了一顿。
“没回去说,庄子那边的伙食可能更不好。”江九兰有些抱歉,“他家里有肉有菜,大人不如在这里吃一顿。”
想看的东西已经看到了,陈延在哪儿都行。
二人去了李二根家,李二根作为主人在桌上作陪,看见陈延,他依旧满脸惊喜。
见过
陈延最平易近人搅肥的样子,李二根敬他和江九兰,却不畏他们,接着吃饭喝茶,说了许多话。
“今天一见到大人我就特别开心。”老汉举杯,“先前你走了,都没来得及谢。”
说罢,他要起身行礼,很快被陈延和江九兰按住了,“吃饭吃饭,李老汉儿,我带大人来你这吃,可不行来这一套。”
他嘿嘿笑了两声,陈延也慢慢勾起唇角。
“我就是开心。”他脸上皱纹舒展,就因为许多年前挑担路过了一堆粪坑,兜兜转转,他就有了今日。
“江大人和陈大人,你们都是我们村的大恩人。”
陈延一边捧着搪瓷碗,一边听着当事人絮絮叨叨诉说着这几年来村落的变化。
人是一种很奇怪的生物,如果一群人都在泥沼之中,大家看周围,人人头在土里,能看见的只有一地脏污和远方的高高在上,很难生出向往之心,只会把头低得更低,到直接埋进去。
但若身边有人奋起,爬出了一点点,那其余人,就会像见到曙光一样,一起向前。
就同李家村一样。
过去的李家村,是万千普通村落的一员,大家每日想的都是衣食温饱,繁衍后代,其余什么也没有,但如今,吃饱成为常事,家里有积蓄之后,每个人好像都不由自主开始规划更好的生活。
“俺家地窖里,全都是粮食。”他嘿嘿一笑,指着旁边的小细腰长搪瓷瓶,“还能酿酒。”
酒是最烧粮食的,曾几何时,在大名粮食紧缺的时候,上面还会下专令,不让民间酿酒,村里能有这个,代表这两年,粮库是真的富足了。
“有钱之后,货郎也来得更勤了。”
“我们几个村上都有人专门做糖葫芦来卖,细崽子手里都有铜板。”
就多了这么几石粮食,就多了这么几串钱,日子真的很快乐。
陈延看着李二根满是生机的脸,心又平静又沸腾。
昔年许下的愿,想要创造的、改变的,不就是这些吗。
生民,民生。
他也忽然有些高兴,想到又是年休,就饮了一小杯酒,酒是由小麦发酵而成的,味道带着谷物的香气,但并不纯,涩又辣口,很不好喝。
但陈延还是喝下了它。
小小杯中酒,照着如今百姓的美满。
此刻的他并不知道,酒这个东西,你要不不沾,要不,就很难停下来啦。
初初,江九兰看陈大人不动小杯,以为他不喝酒,便没怎么劝,一看他喝了,也忍不住敬上了两杯,他态度恳切,坦诚又动容地说着陈延对他有恩,自饮了三杯。
颇有一种,我干了,你随意的样子。但官场如此,陈延怎么可能随意,也举杯,喝了几口。
再之后,一切就不由他控制了,因为,喝得有些多,酒意上来,陈延已经有些头晕了。眼见上官有了醉意,江九兰有些懵,最后决定先把他带去庄子那边。
现下肯定是回不了京城了,得差人去陈大人家中送个口信……
他扶着陈延要走,也不忘给李二根今日的午饭银子,他是个年轻的清官,颇有几分文人气节在里面,从不占百姓的便宜。
李二根先前也不拒绝这样的银子,但今日,他死活不收,说是这顿饭欠陈延的。
二人一个要给一个拒收,江九兰晃来晃去,陈延本就觉得有些晕,干咳了两声,一副要呕的样子,他这才不敢动,停了下来。
李二根:“江大人,就这一次了,以后再见陈大人也不晓得是什么日子了。”
“真的是我的心意。”
他是真的想给,百姓盛情难却——
也罢。
“那我就先带着陈大人回去了?”
“诶,你先等等,我一起来送他。”
-
车轮晃晃荡荡,有人牵马,醉酒居然还有些令人闲适的感觉。
晕乎乎之中从,陈延感觉自己的目光横了,他躺了下来,耳畔有冬风的声音,鼻间有熟悉的……臭味。
很熟悉。
困意上涌,借着酒意,他睡了个好觉。
再醒来,是因为颠簸。
真的很颠簸,人一上一下的,被小小的身躯搂在怀中,此时下午已过了大半,北方的冬日夜得早,天色有些黑了。
风声呼呼,身后是滚烫的热源。
“茵茵?”他有些不敢置信。
“你醒啦?”姜茵茵手拉着缰绳,人往前一侧,“会想吐吗?想吐我停下来。”
她骑术上佳,马控得快而平稳,说实话,陈延很闲适,“我没事,你怎么过来了?我不是在庄子里吗?”
“从温泉庄子回来,有人来送信,说你酒醉了,本来是来陪你的,但我们先前住过的屋子已经有别人住了。”茵茵说:“我不习惯,就想着带你回来了。”
反正这马她也骑过,很温驯。
原来如此,陈延问她:“那你今日在温泉庄子玩得怎么样,开心吗?”
“开心啊。”小姜快乐的语气很活泛,“冬日里是润肤物热卖的好时节,赚了许多银子,汤泉也泡得人很舒畅。你呢,突然到京郊来,散步散得开心吗?”
他难以很精确的形容出今日的情绪,不过,整体应当是开心的。
“你一个人愉悦了。”她哼了一声,“等夏天,你休沐的时候我们再来一次这里吧,我想起来,我们好久没有一起划船钓鱼了。”
那段在后山小角落里烤鱼的微咸时光,涌上心头。
“嗯。”陈延应,“茵茵,骑了这么久会累吗?离京城好像有些远,不如我来带你?”
“不!我一点也不累!”她速度又快,耳畔风声呜呜,天空飘起小小的雪花,落在脸上洒下点点冰凉,唯有身后人的气息是热而明媚的。
她朗声,满身的肆意好像融入风里,“我还小一点的时候,想得最高兴的事情就是来日里搂着我的如意郎君,骑着马踏在雪里。”
“舅舅那时候说,在京里,我的愿望实现不了。”
“如今,昔日美梦成真啦,我再搂搂。”
他也笑了起来,此刻官道并非无人,也有行人对此‘女携男’的情景有些好奇,不过,无人在意就是了。
他们在意的,从来只有彼此的快乐、彼此的欢愉。
-
小小任性的时间过去,二人也要进入重复且忙碌的拜年之旅了。
好在一切都有旧例可循,单独拜年、全家拜年,在家里写好寄往江南的书信,由差役投往驿站,等着河面漂游的浮冰散去,去秀秀家里吃顿便饭,逗逗老叶的孩子,再去泰山家里坐一坐,聆听长辈的教诲。
正月钟声敲响,年再往后一推,新年,就又过了。
初八,不及元宵,东门街便开始有序复工,陈延又接到了一封来自程瑞的信,信是他年前送的,说会在初六开拔,最晚会在二月前抵达京城。
彼时,信上正写着:弟胸中万千财情,都在胸中,等待时机。
陈延笑笑,同陛下上报了此事的进展,便马不停蹄入了户部,正式开启了上课推学之事,今年,真比去年顺利了许多。
在人配合的情况下,这些东西其实没什么好一直讲的。
全是些注意事项,也就计算和乘法需要练一练,刚好这会儿户部的事不算太多,用新方法慢一点,也能赶上。
对第一轮学习,在重要知识点过后,陈延对广大户部学子们就一句话:想
要尽快适应,就要忘记自己曾经学过算盘。
你可以等新知识融会贯通之后,再搞算盘,决不能一边算盘,一边算术,不然,永远也纠正不了。
以前的户部众人对此嗤之以鼻,今年么——
爽,教得爽。
在快乐教学时光进展的日子里,程瑞一家风尘仆仆到了,至此,很奇妙,近乎一个十年过去了,曾经的铁三角,终于在京城里再逢。
不过,想象中的盛大相聚并没有出现,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在忙,但,那也无事,至少在一个地方了。
不必千里婵娟,可十里共赏月,匆忙相饮,日传信讯。
这就很好了。
-
陈延多听到程瑞的消息还是在茵茵嘴里。
当然,偶尔也会在户部的交际圈里,听闻他的壮举。
这个时候,陈延在户部的教学,已经进入了第二轮,他的第一轮‘学生’新鲜出炉,开始了对曾经数据与库房的整理,各种统计表诞生,虽然改革初真的很难,也会被人背地里吐槽,但有人习惯之后,觉得——
确实,确实这样更好。
也令陈延有些欣慰。
而到第二轮,情况则变得更好,因为大家都是卷中之王,没人学的时候是真没人,有人之后是真给力,生怕陈延第二轮不好好教一样,还没轮到的时候就头悬梁锥刺股,自己在家找人教。
以至于到了第二轮,好多人都上手了,陈延只要纠正纠正,制定一个准则,让大家遵守就好了。
也是在这里,他想到,要办手册,要有规划,户部,要有制式表。
这比开启第三轮教学更为重要,所以,在提前结束第二轮学习之后,他暂缓了第三轮的学习。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忽然在户部,听到了有关程瑞的消息,不过不是直接听他的名字,是听说了他在‘炒’的画家。
就同许多清流会通过出书、清谈、科举等等事造势一样,程瑞在抵达京城,有幸面圣之后出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炒书画家。
在这点上,陈延觉得他的理念真的分外超前。
在晓得天子就想赚钱,赚快钱也没事后,他就想,那干嘛从实业开始做起,君不见,这些人花在书画上的钱有多少,一幅画的成本有多低……
只要能炒出一个出名的书画家团体,每个月让他们画画,写字,由北至南,一路可以收割许多掌柜富商。
当然,这个计划以前实施起来很困难,但如今,他们有天子啊!
天·真龙在世·引领京城潮流·目光所至便可使人手万人瞩目·四境之内莫不有人不爱之·子在啊!
中间具体发生了什么陈延不清楚,就知道,四个月后,已经有同僚在商量买他名下画家之画的事了。
他为师弟感叹,他走在了正确的道路上。
……
七月,一套专供于户部使用的库册表新鲜出炉,陈延公布后,邀请了全体成员观表、改表、评表。
他态度很谦虚,毕竟,一人之力难匹众人之力,不过,先前少有人提意见,是后来有一次,有人多说了一句,发现陈延真的有改正之后,提议的人这才多了起来。
群策众人之力,户部有一段时间的气氛还蛮好的,大概修改了小半个月,套表上呈陛下批复后,正式投入使用,与此同时,户部的第三轮学习之路,终于徐徐展开。
不过此刻,要学的人也基本学会了,不用陈延总教,除了几个老人家,确实有点难以胜任之外,一切都异常顺利。
新的方法推下去,先苦后甜,也就是这一次十月,年底清账,大家才恍然发现,原来前期准备多做一点,后面的一切看起来能这么清爽,今年抬进户部库
房的账本都能少一截,大家甚至不用加班!
更甚者,没有加班!却比往年更快结束清算!
也更快发现了,属于这个王朝的喜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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