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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姜宝鸾夜里从舞阳大长公主府中回了宫里之后, 就开始茶饭不思,心神不安。

    好在伺候她的何氏等都以为她是中了暑气,请了太医来灌了一剂汤药,便也就让她安歇了。

    她躺了几天, 只是昏昏沉沉睡着, 什么事都不愿意去想, 睡睡醒醒之间她总是觉得谢珩已经将他们的事情说了出来, 这会儿徐太后正传召她前去, 等吓醒之后才发现是假的,于是便接着睡。

    有时她的脑海中会突然出现一双眸子,和谢珩的长得很像,几乎是一模一样, 她知道那是谢谨成。

    她后悔把他生下来,但人一旦活生生站在她面前,愧疚有之,不安亦有之。

    可是这些都有什么用?

    她注定是不能陪伴在谢谨成身边的, 更不可能为了谢谨成就回到谢珩身边, 若要如此,她当初就不会离开, 而是嫁给谢珩。

    谢谨成还小, 能无知无觉地回去范阳, 对于他来说才是最好的。

    姜宝鸾到底还是把何氏叫过来问了一回, 问的是楚国公世子可有娶妻。

    她一向对这些俗事不甚关心,何氏的诧异很是明显, 但她还是回答了姜宝鸾:“没有, 这也是说来奇怪的事, 听说这楚国公世子如今都已二十有三了, 便是寻常人家都早已娶妻,听说先前倒是和叶家,好像就是前几年陛下赐婚的那位叶家千金结过亲,不知怎的没成,他竟是耽搁到了现在,若不是有一个庶出的儿子在,莫不是要被人取笑……”

    何氏说到这里停住,姜宝鸾是公主,又是未出阁的姑娘家,有些事必须要避讳。

    姜宝鸾也没放在心上,是怎么回事她心知肚明,只是没想到这三年里他也没娶亲,不知是个什么缘故,不过这样倒对谢谨成比较有利。

    她正坐在镜台前梳妆,何氏一下一下地轻轻给她梳着及腰长发,紫檀木的梳子上沾了木樨头油,香远益清,何氏的动作又轻柔,温暖干燥的手掌触碰着那一头青丝,令姜宝鸾感觉极为熨帖又安心。

    姜宝鸾看着镜中的乳母,忽然张了张嘴:“嬷嬷……”

    才叫了一声,她的声音戛然而止,遍身立刻出了一身冷汗。

    她在做什么?

    何氏听她叫了自己,先还等着她说话,见姜宝鸾迟迟不语,便耐心问道:“公主想说什么?”

    姜宝鸾摇了摇头,垂下眼帘。

    这个藏了三年的秘密,随着谢珩父子的出现即将要被打破,而方才有那么一瞬,她竟自己支持不住了,想私下先和最亲近的乳母说出来。

    *

    徐太后的千秋宴设在了蓬莱宫,蓬莱宫依西边一处坡地高处而建,将宫阙楼台和太液池水尽收眼底,如登仙境。

    自三年前仓惶南逃以来,大魏的国库其实一直吃紧,京城千疮百孔,蛮人那里又不得不防,还有卧榻之侧虎视眈眈的谢道昇,再加上眼下更有岭南之旱,所以分外捉襟见肘些。

    但这是徐太后四十岁的寿诞,她乃皇帝姜昀亲母,姜昀仁孝,自是要将徐太后的千秋办得风风光光,极尽奢靡。

    姜宝鸾先前还劝过一次,但徐太后拦了她,便也只能作罢,她要阻了天子为母尽孝,那就是她的过失了。

    今日谢珩带着谢谨成一同在内殿宴饮。

    百官都在别殿,连容殊明也是,内殿的便只有皇亲国戚以及几个近臣,照理谢珩不该在这里,若已在此,只能说明谢家名为节度使,实则已非臣子。

    姜宝鸾坐在天子和太后近旁,而谢珩和谢谨成亦在不远处。

    先前谢道昇尚且对朝廷有所忌惮,又一贯是一副道貌岸然的忠臣样貌,但三年前羯族之乱终究使大魏元气大伤,一直没有缓过劲来,再也无法遏制谢道昇。

    姜宝鸾垂眸喝下一口冷酒,又想起三年前她与谢珩初遇时,他仿佛就是在前往朔方运送粮草途中不慎遇到伏击才受的伤,她倒一直以来都没有多在意,如今想来,谢珩心思缜密,怎可能如此轻易就被人所伤?

    座下之人皆是言笑晏晏,说着祝酒词与恭贺之言,一派升平景象,可谁都知道大魏已经千疮百孔,风雨飘摇。

    如此情景,再加上谢珩和谢谨成在场,姜宝鸾便一言不发,甚至不如姜静徽伶俐。

    那边的谢谨成吃着一碗甜腻腻的樱桃酥酪,眼睛时不时的往姜宝鸾那里看去。

    三岁的孩子当然不如谢珩那般克制,他又天性比谢珩活泼些,只知道父亲说了长公主是他母亲,他就想多看看。

    过了一会儿,樱桃酥酪被他吃掉一半,他却对谢珩说:“爹爹,娘为什么没看我呀?”

    他觉得他一直在看姜宝鸾,姜宝鸾也该看他才是。

    谢珩朝他作了一个小声些的手势,耐心道:“因为你娘是长公主,她有自己的事要做。”

    谢谨成似懂非懂,又要去舀了酥酪继续吃,谢珩皱了皱眉,把酥酪从他嘴边抢走,怕他闹起来又赶紧塞了蟹酿橙过去。

    橙碗形状诱人,色泽也鲜亮,吃起来又酸甜鲜香,谢谨成当然喜欢,便开开心心地吃起来,却仍旧是吃几口又去看看姜宝鸾。

    谢珩本不欲再去看她,但在谢谨成的引诱之下,便也心念一动,鬼使神差起来。

    今日的姜宝鸾穿了一袭浅紫色素地织锦绣金丝如意牡丹广袖外衫,妩媚娇柔,如紫藤萝一般,腰肢纤细,一身的华贵风流。

    谢珩几乎只一眼便看出了她的厌倦,心下倒是有几分了然。

    这时姜行舟耐不住寂寞,过来找谢谨成一块儿玩。

    谢谨成立刻放下吃的和他娘,眼巴巴地看着谢珩。

    谢珩对他绝大多数时候是温和的,但也不乏严厉的时候,比如眼下这种宴席,他不会同意他随意离开。

    但这次谢珩却对他点了点头。

    生母对他视而不见已经够可怜的了,谢谨成无辜,纵他一回也无妨。

    不过是太后的千秋宴而已。

    只是等过了这千秋宴,也总得双方挑明。

    “小心些。”谢珩只对儿子说了这一句话。

    谢谨成跟着姜行舟去外面玩了一圈儿,很快皇后那边传话让姜行舟入殿,姜行舟也只得乖乖进去。

    谢谨成和姜行舟分外合得来,两个人正玩到兴起,却怎么都不想分开,姜行舟便邀了谢谨成坐在一起。

    姜行舟的位置就在姜宝鸾旁边,姜宝鸾眼角余光已经看见了谢谨成过来,而后又听见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强忍着才没转过头去。

    她拿起敏春刚斟的酒喝下,一时不慎却又呛到,掩唇咳了起来。

    姜行舟伸了脑袋瓜子过来,问她:“姑母你怎么了?”

    徐太后一向紧张姜宝鸾,姜行舟自小看在眼里,自然耳濡目染。

    谢谨成原本被扯开的心思又飘到了近在咫尺的姜宝鸾身上,也撑着下巴看她。

    姜宝鸾知道他在看自己,脸竟然一红。

    谢谨成看她也就罢了,一边看一边却还笑着,露出一口雪白的小米牙,粉团可爱。

    但姜宝鸾却如坐针毡。

    一旁的玉画见到旁边的谢谨成便忍俊不禁,只觉得可爱得紧,还小声对姜宝鸾道:“公主快看,他在看你呢!定是看我们公主长得好看!”

    姜宝鸾没有理会她,玉画便端了一盘雕花梅球儿去给谢谨成吃,谢谨成丝毫不客气,一下子拿了两三颗放在嘴里,对玉画说:“谢谢姐姐!”

    他的声音奶乎乎的,听得玉画笑弯了眼睛,直接将整盘雕花梅球儿放到了谢谨成面前给他吃。

    一时玉画回来,还和他说:“咱们这里还有荔枝甘露饼,你吃不吃?”

    谢谨成先不说话,而是转头和姜行舟说了几句什么,姜宝鸾竖着耳朵听都没听见,只听见最后姜行舟说:“我不去了。”

    然后谢谨成就自己下了桌。

    姜宝鸾心里一沉,他过来了。

    这孩子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玉画不过是对他软言软语了几句,给他吃了点东西,他就巴巴地跑过来,如此岂非是街上随便一个人都能将他拐了去?

    或是他在楚国公府过得不好,没见识过也没吃过,这才会被随随便便骗来?

    只是姜宝鸾来不及再多想其他了,谢谨成已经吭哧吭哧到了她身边。

    姜宝鸾只能僵着身子,一动都不动。

    玉画让他自己拿了东西吃,三岁大的孩子才一点点高,做什么都是憨态可掬的。

    连敏春等都看着谢谨成直笑,只是不知今日为何姜宝鸾那么严肃,板着脸什么话都不说,连看也不看那个孩子,姜宝鸾不是姜静徽那种不讨人喜欢的,没见她对谁这么冷淡过,特别是一个孩子,显得很是刻意。

    谢谨成吃了荔枝甘露饼,又是指这个又是指那个,他人小手短,便让玉画替他拿,蹭着蹭着就蹭到了姜宝鸾身上去。

    姜宝鸾不动声色地把腿往旁边挪了挪。

    然而谢谨成却觉察出来了,一边双手捧着糕点往嘴里塞,一边扑闪着眼睛看看姜宝鸾,隔了片刻竟直接扑到了姜宝鸾的腿上去。

    “娘,你为什么不理我呀?”他问,谢珩只告诉他不能叫她母亲,没说不能叫娘。

    姜宝鸾绝望地闭上双眼。

    好在四周喧闹嘈杂,连近旁的玉画他们也没听清楚谢谨成在说什么。

    谢谨成整个人热乎乎软绵绵的一团,像一只奶狗,姜宝鸾不敢碰他,怕一碰到他就会不由自主地把他抱起来。

    她离开他的时候他还那么小,尚不足满月,如今也这么大,会吃会跑了。

    这时敏春见姜宝鸾脸色不好,连忙要去把谢谨成抱起来,结果谢谨成还是黏在姜宝鸾那里,拎都拎不起来。

    姜宝鸾咬了咬牙,终于抓起他的胳膊往上一提,甩到敏春手上。

    谢谨成还没站稳,她就道:“敏春快将他带走,本宫不想看见他。”

    敏春和玉画听后面面相觑,若是这话由生性古怪生硬的姜静徽说出来倒是有可能,但是依姜宝鸾素日的为人,她绝对不可能对一个素未谋面的孩子这般。

    谢谨成撅了撅嘴巴,有些委屈但也没有很委屈,却是仰头问玉画:“姐姐我可以再拿一块荔枝甘露饼吗?”

    玉画不忍心拒绝他,便朝着谢谨成点了点头,却碍于姜宝鸾而没帮他去拿。

    谢谨成自己伸出手去拿荔枝甘露饼来吃,谁知还没放到嘴里,却被人一巴掌拍下。

    荔枝甘露饼在地上滚了两圈儿停下来,谢谨成看着洒在地上的糖霜终于呆住了。

    “你爹没给你吃饱吗?这样贪嘴别人的东西,让别人怎么看你?”姜宝鸾拍了他手里的荔枝甘露饼还不够,竟是站起身来直接斥责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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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2章

    她说话的声音高了一些, 远处还好些,可坐在近旁的徐太后、姜行舟以及姜昀和盛妙容一时都转过头来看她。

    接着却是谢谨成忍不住,终于“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没人告诉他母亲会这么凶。

    姜宝鸾急得出了一身冷汗,正要让玉画赶紧把人带走, 徐太后却已问道:“宝鸾, 你那边怎么了?”

    姜宝鸾还没想好如何作答, 谢谨成已经哭着大声道:“长公主打我!”

    这下四周的人目光全部被吸引来了这里。

    姜宝鸾的身子晃了晃, 倒是松了一口气, 幸好这孩子还算知道点好歹,没当场叫娘。

    座上的姜昀皱了皱眉,看向那边的谢珩,而谢珩一早就注意着姜宝鸾这里的动静, 自然知道姜宝鸾打了谢谨成手上的糕点的事,看起来是不动声色,仿佛不大在意的样子。

    “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怎么能和个孩子置气?”徐太后也很快反应过来, 责怪姜宝鸾道, “哀家惯坏了你,越发不懂事了, 快些和这孩子道个歉, 再拿些东西去与他吃。”

    谢谨成掉着眼泪, 一面揉眼睛一面从手指缝里去看姜宝鸾, 一时大家都看着她,姜宝鸾简直如芒刺背, 只能硬着头皮道:“好了好了别哭了, 我给你赔罪还不行吗, 这些东西你全拿去吃, 下回不许这样了。”

    谢谨成很明白见好就收,哭声立马小下去,嘴巴上却说:“娘……”

    敏春原本提溜着谢谨成,后来谢谨成被姜宝鸾拍掉了荔枝甘露饼,她便站在谢谨成旁边没有动,这话她却是已经听见了,疑惑道:“你说什么?”

    “他被本宫打了所以急着去找他娘,小孩子都是这样的。”姜宝鸾马上解释道。

    哪知话音刚落,谢谨成已经被人一把提走了。

    姜宝鸾狠狠咬了一下嘴里的嫩肉,抬眼去看刚刚过来的谢珩。

    她以为谢珩脸上该是有愠怒的,所幸还好,他温和淡然惯了,不会将这样的表情完全显露在脸上。

    但她清楚,谢珩是很生气的,否则他就不会过来。

    “小儿何事竟惹得长公主殿下如此生气?”谢珩却先是笑道,“臣替他向长公主道歉。”

    姜宝鸾哑然,就连敏春玉画也无法对谢珩解释,毕竟姜宝鸾是忽然没来由地生了气。

    这时姜昀也沉声道:“此事是长姐不慎,不过想来也无恶意,只是一时不小心,还望世子不要与她计较。”

    他比姜宝鸾只小一岁,年少便登基为帝,这几年却经历了不少动荡,早把那些少年气性消磨去,独自面对着日薄西山的大魏,此刻也只能为了姜宝鸾而小心翼翼与谢珩相斡旋。

    谢珩道:“是臣未能管教好儿子,还请长公主见谅,只不过……”

    他顿了顿一时没有说下去,姜宝鸾的心尖子也跟着一颤,仿佛下一刻就要被他推到悬崖下去。

    “只不过臣自己的儿子臣自己会管教,就不劳长公主动手了。”

    他说得平淡,而姜宝鸾熬过了害怕之后,又是一阵锥心刺骨的疼痛。

    谢谨成一见谢珩过来,早已经停止住了哭泣,倚在谢珩身边懵懵懂懂地看着姜宝鸾和谢珩。

    姜宝鸾只觉得气血涌上心头,竟道:“如何管教?管教得他和街上的乞儿一般,连东西也要问人家伸手去拿?依着本宫今日所见还真要怀疑是楚国公府平日里亏待了他!”

    闻言,谢珩脸上微微含笑,拍了拍谢谨成的脑袋说:“既是嫌我们管不好,长公主为何不亲自来管?”

    姜宝鸾拂袖而去。

    谢谨成在她路过身边时又轻轻叫了一声:“娘……”

    姜宝鸾鼻子一酸,又转身把桌案上那盘荔枝甘露饼塞到了谢谨成手上,挑了一个裹了最多的糖霜的喂到谢谨成嘴巴里。

    在场之人皆是看得一头雾水,眼睁睁看着姜宝鸾和谢珩吵完之后扬长而去。

    正要出殿,却见容殊明从外急匆匆赶来,姜宝鸾以为他是知道了内殿的动静这才赶来接她的,不想他看见姜宝鸾一副要出去的样子只是一愣,剑眉紧锁,径直走到姜昀面前。

    “陛下,岭南的流民反了。”

    内殿一片哗然。

    谢珩低头看着儿子吃东西,很快又轻轻把他手上的东西拽下来,眼中笑意更浓。

    *

    徐太后的千秋宴以繁华始,仓促而终。

    朝廷一早就拨了五百万两去岭南,本以为岭南除天灾未解之外该是无虞,不想却乍然得到了岭南流民作乱的消息。

    而且等消息传入京城的时候,叛军已经一路从岭南攻到了黔中,直奔襄州而去。

    襄州一旦被攻破,京城咫尺在望,又将再度陷入困境,虽这次的岭南叛军不比当初的羯人凶悍残暴,都是大魏子民,但朝廷上下已如惊弓之鸟,竟有人直接提出先避出京城,以免像那时一样匆忙。

    姜昀自然没有同意,这次的叛乱来得蹊跷,虽心知朝野内外皆有疏漏,但也不再有心力去查,只派了将领出兵抵御,一遇叛军即刻剿灭。

    只是先前与蛮族一役损耗甚多,仅仅靠着三年根本没办法把兵力养回来,好在叛军大抵都是一群莽夫,不会成什么气候,勉强也能应对过去。

    可惜姜昀和朝臣们再一次失策,仅仅几日后,战败的消息便再度传来,那叛军竟是有如神助,不知得到了什么锦囊妙计。

    而这风云莫测的几日里,姜宝鸾一直称病闭门不出。

    徐太后闲时来打发人问了几次,到了最后一次,却是直接将姜宝鸾叫了过去。

    已经快要入秋,黄昏时分的风也带了凉意,吹走白日里的暑气。

    夕阳斜照过来,将姜宝鸾的身影拉出一条极细长的影子,一直照到镂花的殿门上面,两边的宫人们垂着头,在姜宝鸾面前将殿门缓缓打开。

    姜宝鸾迈步入内,腰间所配的禁步微微晃动了一下,水绿色的褶裙扬起,露出底下银红色镶了南珠的鞋面,步子稍稍一停,便又往前而去。

    殿内燃着熏香,奇香四溢,却并不明亮,徐太后斜倚在榻上,前面是密密匝匝的珠帘,看不清是睡了还是醒着。

    姜宝鸾和徐太后母女俩素来亲近,她自小的请安行礼都随便,照眼下这般的场景,多半时候都是姜宝鸾自己溜到徐太后身边去了,但今日姜宝鸾却是先在帘子外面停了下来,高髻上插着的步摇随着她的步伐摇了两下,姜宝鸾这才朗声道:“母后,儿臣来了。”

    眼前雍容华贵的美妇人似是刚刚发觉姜宝鸾近前一般地直了直身子,先是应了一声,而后说:“怎么又病了呢?”

    姜宝鸾低了低头,没有说话。

    “现下好些了?”

    “能出门了。”

    徐太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道:“还站在外边儿做什么,进来啊!”

    里头没有服侍的宫人在,姜宝鸾便自己掀了帘子进去,靠到徐太后身边。

    夕阳从雕花的窗子透进来,洒在塌边脚下,也将姜宝鸾细嫩的脸勾出一层淡淡的金边,徐太后拉住她的手,细细地看着她,又伸手替她正了正头上的发钗,摸摸她的脸颊。

    “你和楚国公世子到底怎么回事?”徐太后问。

    姜宝鸾闭了闭眼,内心却是无比平静,这一日总要来的,虽想着瞒得一日是一日,但眼下被挖出来也未必不是好事,总算让她能舒一口气。

    藏着这个秘密天天担惊受怕,实在是太累了。

    既是已揭了出来,她竟觉得自己再没什么好去怕谢珩了的。

    樱桃似的唇瓣动了动,姜宝鸾平心静气道:“那是我的孩子。”

    徐太后拉着姜宝鸾的手明显一僵,然后又紧紧将女儿的手攥住,虽一时没有什么反应,但挂下来的白玉镶金耳坠却颤动着。

    “果然,”终于,徐太后长叹一口气,摇了摇头,“果然是我们宝鸾受了苦。”

    她什么都没有再问姜宝鸾,似是对她的过往不甚在意,姜宝鸾鼻子一算,终于伏到徐太后身上小声哭了起来。

    徐太后本就不是刚强坚毅之人,看到女儿哭泣,如何还能忍得住,也抱着她低泣。

    一时等母女二人哭完,徐太后也没叫人进来服侍,只自己小心翼翼地为姜宝鸾拭去泪痕。

    “你当初回来的时候,哀家早就看出你的眉眼都开了,再不是从前那个闺阁女儿家了,但你不愿说,哀家便也不问,就让这些过去算了,这又算得了什么呢?”

    那时姜宝鸾被容殊明带回来,一路奔波之下,身子也败得厉害,徐太后虽看出端倪,但也只忍着心疼不说,只让太医们为她诊治,太医们或许是能从姜宝鸾的脉象上看出点什么的,但公主不说,太后也不问,谁有这个胆子把真相说出来。

    “是儿臣让母后担心了。”姜宝鸾小声道。

    “可是谢珩强迫了你?”

    姜宝鸾迟疑了片刻,摇了摇头。

    徐太后面色稍霁,又问:“那你如今对他是什么心思?”

    姜宝鸾狠狠咬了一下下唇,斩钉截铁道:“儿臣一点都不喜欢他。”

    或许曾经在他救她时,在他对她还算和颜悦色时,姜宝鸾也有过那么一丝少女情动,但仅仅这一点点的情丝,远远抵不过她后面所受的摧残。

    这样的感情,只会是她一辈子的耻辱。

    闻言,反倒是徐太后又掖了帕子哭起来,道:“早知那陈姑姑是个没用的,哀家也不会派了她跟在你身边,自己死了不说,还让你……”

    姜宝鸾苦笑:“当时的情景,任凭谁都没用。”

    若不是她遇到了谢珩,莫说是那些乞丐流民,便是像开头遇见的那老妇一家一般的,都能把她给生吞活剥了。

    “还不如让静徽跟着你,她样貌也不差,替你去受这罪,唉,当初她和一帮子贵女被送走,容殊明不知你不在其中竟冒死去救人,最后带回来了她,哀家这些年想起来就心肝疼。”

    “母后莫要再说了,已然这般了,何苦再造这些口业,”姜宝鸾略直了一下身子,“这苦我一个人吃了也就够了。”

    焉知不是报应?当时也不是不能再多带一个人,但徐太后怕惊动了人,便只肯送走姜宝鸾,到了后来得救的却是姜静徽,姜宝鸾反而流落民间,继而落入虎口。

    再往大了说,那些没被救出来的贵女们,她们比姜宝鸾要更苦上百倍千倍,她们又何辜呢?

    “罢了罢了,不再说这些了。”徐太后的眼泪收了收,皱眉又想了片刻,问她,“孩子终究是你千辛万苦才生下的,还是认下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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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3章

    纤长的睫毛在姜宝鸾脸上投下蝴蝶羽翼一般的阴影, 脆弱的脖颈微微弯着,姜宝鸾的脊背却笔直。

    “不,”她说,“我不会认的。”

    “哀家看那孩子也怪可怜见的, 才多大呢, 身边若自幼就没有母亲, 怕是难啊!”徐太后对于自己的骨血最是心软, 比如姜宝鸾姐弟, 比如姜行舟,比如此时的谢谨成,但虽心疼,却也带了几分试探。

    “那母后想过我又该怎么办吗?楚国公府是什么地方我一清二楚, 认下孩子,岂非又是和谢珩纠缠不断?”

    “你真的想好了?血脉亲情最是难以割舍的。”

    “这么些年都没有见过面,如今不过见了一面也就罢了,仍旧让他父亲把他带回去, 说清楚了不认, 反而让他们断了念想,打死不认。”

    半晌后, 徐太后才道:“罢了, 你能如此狠下心肠, 倒也不是件坏事。是哀家从前太娇养了你, 十五六岁的年纪,如何经得起那等变故呢?自是惊惧之下, 活着便已很好, 他一哄, 你也就从他了。”

    姜宝鸾撇过头去, 她不愿再提起这事,从前也有她年纪小不经事的原因在里头,若换了眼下,无论如何都不会让谢珩轻而易举占了她的身子去。

    让那些新罗婢上位又如何?她只安安分分做好她自己的分内之事便是。

    也不知当初如何作想,脑子里一团浆糊一般,只怕谢珩从此不要她,从此不理她,把她扔在楚国公府哪个角落被人欺负,或是再卖出去。

    还有徐太后那句三两年不来让她自己嫁人的话,便使她愈发彷徨无助。

    也或许是谢珩先前对她尚可,她总以为世间男子都该是和容殊明一般的。

    “还有你和容殊明的事,你打算怎么办?”

    姜宝鸾不假思索,立刻道:“儿臣会亲自与他说清楚。”

    寻常女子有不堪的过往,都是怕被夫婿知道的,但姜宝鸾不怕,倒不全是因为她是长公主,而是因为她知道容殊明一定不会说什么,她从前不说也只是不想再提起这段经历,而并非是怕容殊明嫌弃她。

    一时徐太后已召了人进来服侍,外面的天已经很暗,殿内很快燃上了蜡烛,灯火通明。

    姜宝鸾重新理妆,净了面匀了脂粉,徐太后又另赏了她一套錾金头面戴上,在一边浅笑着看她,一点看不出方才母女二人都哭过的痕迹。

    “本该让你们两个孩子快些成婚,可眼下又乱起来,皇帝还要派殊明前去平定匪乱,怕是马上就要出发了。”徐太后道,“哀家只盼着快些平息下去,竟是连千秋都没过好。”

    姜宝鸾蹙了蹙眉,宫人手上的眉笔便一斜,不小心画出了一点点到外面去。

    她等宫人再度给她画好了眉,才说:“那也是我大魏的子民,平定固然要紧,恐怕也少不得要查清楚原因,如果不是真的流离失所,食不果腹,谁会愿意做这起子事呢?”

    “这不是你该关心的,咱们只是妇孺,不可牝鸡司晨,好在你是哀家的亲女儿,若是皇后说这话,不仅是哀家不喜,皇帝也要不喜了。”

    姜宝鸾轻轻叹了叹,不再说话。

    铜镜中的容颜早已褪去稚气,即便经受过连日的胆战心惊与方才的哭泣,只要此时一休整,立刻便看不出来什么,仍旧是端庄华贵的。

    徐太后留了姜宝鸾用膳,又道:“虽你不认,但孩子都到了眼前,便接来给哀家看看。”

    闻言,姜宝鸾的神色没有任何变化,只稍稍点了一下头。

    *

    第二日,姜宝鸾便命人从谢府中将谢谨成接入宫中。

    她不想见到谢珩,也懒怠与他交涉,只让底下的人去,至于如何谈的,她一概不问,只要把人接过来便好。

    因姜宝鸾先前已经明言不认了,今日便没有直接出面,徐太后见谢谨成也并非是看外孙,而仅仅是安抚他当日被姜宝鸾当众教训。

    沉水香的香气袅袅而上,姜宝鸾站立在一面六扇紫檀木双面缂丝美人图屏风后面,影影绰绰,让人看不出她在里头,她却百无聊赖地拨弄着香灰,听着外面稚嫩的童声与徐太后说话。

    天真无邪的孩子尚且懵懵懂懂不知事,只知长公主是他母亲,却对徐太后的身份并不很清楚,但也不胆怯什么,说什么都是大大方方的。

    屏风后的女子挑了挑眉,看来那日是她自己多心了,谢谨成喜欢吃东西大约是出于孩童贪嘴贪甜,并不是因为楚国公府和谢珩亏待了他。

    今日姜行舟也被叫了过来,徐太后便让两个孩子都坐到自己身边,笑着问谢谨成:“你父亲和祖父祖母他们待你可好?”

    “祖母对我最好,”谢谨成也笑嘻嘻的,但回答却一丝不苟,“祖父第二,但是父亲总是拘着我。”

    徐太后忍不住摸了摸他圆滚滚的脑袋,又问:“家中可还有弟弟妹妹?”

    后头的姜宝鸾听了,唇角勾出一抹冷笑,指尖捻着的小金勺在香炉壁上敲击出一声轻轻的脆响。

    谢谨成听到动静,一双与谢珩极为相似的瑞凤眼往旁边一斜,三岁大的孩子到底是将自己按捺住了,继续回答徐太后:“二叔家有。”

    这般又聊了一些工夫,谢谨成垂了垂头,小手在衣衫上抓了抓:“太后娘娘,我什么时候才能见到长公主。”

    隔着屏风,姜宝鸾也能看见徐太后的身子一僵。

    她咬了咬下唇,殷红的唇瓣更是如滴了血一般。这冤家怕是被他父亲唆使了,一个暗地里跟踪她,使她惶恐不安,一个便像是春风化雨一般,想以那点稀薄的感情捆住她。

    坐在徐太后身边的谢谨成,短短的小腿一晃一晃地,等着徐太后的回答,姜宝鸾转过眼去,没有再看他。

    她不想再和谢珩有所纠葛,也不想被他们毁了自己的人生。

    染着鲜红蔻丹的指甲深深嵌入指腹之中,等到快要折断时,姜宝鸾才因吃痛而回过神,继续去听外头动静。

    徐太后问:“这是你父亲同你说的?”

    谢谨成点点头。

    徐太后笑了:“这是你父亲弄错了,长公主只是和你母亲长得相似,但是她并不是你的母亲。”

    小小的孩子一怔,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徐太后在说的话,只是那双原本不断晃着的小短腿停了下来,恹恹地垂在了那里,离地面还有很长很长一段距离。

    “长公主就是我娘。”谢谨成瞪大了眼睛,反驳道。

    “不是,”徐太后再度否认,脸上的笑意却收进去了一些,“她绝不是你的母亲,她从来就没有离开过哀家的身边。”

    姜行舟先前一直在旁边听着,他一向乖巧,到此时却也忍不住帮了徐太后道:“这是真的,姑母就是姑母,从我记事起她就在,她不会是你母亲的。”

    谢谨成的脸上也开始有了疑惑,姜行舟是他的玩伴,他也搞不清楚为什么姜行舟说长公主一直陪着他,她就不是他的母亲了。

    可是父亲也不会骗他呀!

    徐太后又说:“哀家是看你年纪小,这才提醒你的,往后这话可不得再说了,不仅是在宫里,回了范阳也是一样,等你父亲日后娶了妻子,你就会有自己的母亲的。我们定国长公主自幼娇宠惯了,脾气也不好,你仔细她听见了你这些话同你生气,知道了没有?”

    谢谨成的手团成小小的拳头,白白嫩嫩得像刚蒸出来的馒头一般。

    “不,她就是我的母亲,我要见我母亲!”

    面对徐太后和姜行舟,谢谨成再也反驳不出什么,但只有这一句,他心里明明白白。

    他来之前,父亲没有和他说什么,一句叮嘱的也没有,这句话是他自己一直想着记着的。

    “唉,”徐太后重重地叹了口气,也止不住地往屏风后往去,“你这孩子,怎么就说不理呢?罢了,你还是回去吧,哀家这里也留不得你。”

    姜行舟一听却是急了,他在宫中寂寞惯了,好不容易来个玩伴,徐太后还要赶走,但不等他说什么,谢谨成眼里已经蓄满了泪水,“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姜宝鸾在屏风后听着,一听见他哭,便立刻撇过头去,头上的立凤金簪鸟嘴所衔着的金珠一下便缠在了她的发髻上。

    “我要见我娘,她就在宫里,她就是长公主……”谢谨成哭得天崩地裂,然后竟趁徐太后不注意,一下子爬到了榻下,一溜烟往屏风而来,连宫人都一时错眼没抓住。

    姜宝鸾的太阳穴突突直跳,脚下却不由自主地从屏风后而出,看着向她跑来的谢谨成,她的身子稍稍向下俯着,双手张开,像是一个正护着蹒跚学步的孩子的母亲。

    谢谨成乳燕一般一下子扑进了姜宝鸾怀里。

    姜宝鸾一颗飘飘忽忽的心在这一刻落地,对谢珩的恨意仍在,但对谢谨成出现的百感交集却是烟消云散,小小的孩子抱在怀里竟是从未有过的踏实。

    这个孩子代表着她在那段岁月里的所有低贱卑微,彷徨害怕,她不能心无芥蒂地接受他。

    他的父亲还是谢珩。

    但是,他也是她的孩子。

    那日千秋宴上她打掉他手上捧着的荔枝甘露饼,别人不知,她在夜晚却时时心痛难受,一夜都难以入眠,既是已经觉得楚国公府亏待了谢谨成,她怎么还能再对谢谨成这般?

    “宝鸾!宝鸾你在干什么?”徐太后皱眉。

    姜宝鸾大梦初醒一般,终于回过了神。

    谢谨成胖嘟嘟的脸上还沾着泪痕,从姜宝鸾怀里抬头去看她。

    女子面容冷艳,仪态端庄华美,一袭杏黄色广袖曳地,却看着他,慢慢放开了手。

    谢谨成乖巧地从她身上下来,拽了拽衣摆,后退了两步。

    徐太后道:“来人,把大皇子和谢家的小郎君先带下去玩罢。”

    谢谨成也没有再闹,而是自己拿出随身带着的小帕子给自己擦干了眼泪,然后乖乖地和姜行舟一同出去了。

    许久之后,殿门再度关上,姜宝鸾仍旧站在那里,默不作声,脊背微微地颤动着,眼眸一垂,却是落下一滴泪来。

    徐太后在座上看着女儿,倒是觉得女儿哭的时候和方才的谢谨成有几分相似。

    她重重地叹了口气,对她道:“宝鸾,哀家先前也劝过你,你也咬死不想认,如今既是已经决定了的事,就不要再回头了,你心疼孩子,哀家也心疼你。哀家说一句实话,比起谢珩,哀家更喜欢殊明这个知根知底,自小长在跟前的。”

    “当日谢珩那般羞辱我,我自是不会再和他有所纠缠,”姜宝鸾扬了扬头,“不过这几日,他们就回去了。”

    “回去?”徐太后摇着头笑了,“哀家怕你再多见他几面,就会舍不得的。”

    “我……”

    “皇帝已经知道你和谢珩的事了,哀家听他的意思,是想笼络住楚国公府。”

    姜宝鸾不知自己是何时出的寿康宫,外面正下了大雨,雨幕铺天盖地的,一根根银针一般地没入地中,仿佛只要她一出去,这些银针就会把她浑身扎得体无完肤,血肉模糊。

    她不会嫁给谢珩的,她怎么会嫁给谢珩呢?

    她还有容殊明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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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4章

    雨中。

    谢谨成正坐在马车上吃一笼金乳酥, 往楚国公府在京城的宅邸而去,谢珩也在他身边。

    谢珩素来不喜多食加餐,更不爱吃甜食,但谢谨成却嗜甜如命, 从会吃饭起就会吃糕点零嘴, 越甜越好。

    见了千秋宴上姜宝鸾面前摆的那几乎占了半桌的甜食, 谢珩终于懂了。

    眼前的孩子一个不注意已经吃下了半块金乳酥, 谢珩蹙眉, 终于伸手去把剩下那半块夺下。

    谢谨成早有准备,立刻干嚎了起来,但谢珩不吃他这套,只有李夫人才会依他, 谢谨成知道不怎么管用,嚎了几声也就停下了。

    “反正不能再吃了。”谢珩淡淡道。

    “我不喜欢爹爹了!”

    谢珩问:“长公主也不让你吃那荔枝甘露饼,你还喜欢她吗?”

    谢谨成不说话了。

    若不是那天谢谨成的没完没了,姜宝鸾也不会当场发怒, 那块荔枝甘露饼便是姜宝鸾不打掉, 他也是要从谢谨成嘴里抠出来的。

    倒是最后姜宝鸾又给他喂了一块,谢珩一时没注意到, 让谢谨成多吃了半块进去。

    谢谨成吃多了甜食积食, 夜里回来之后直哼哼唧唧了好久说肚子痛, 闹得谢珩连夜让人去请了大夫来, 开了消食的汤药喝才好。

    “今日见到长公主了?”

    谢谨成点点头:“娘真漂亮。”

    谢珩不禁失笑,他的嘴不甜, 姜宝鸾倒也不会那么说好话, 不知谢谨成是像谁, 其他人也就罢了, 李夫人却天天被孙子哄得团团转。

    他看见谢谨成袖里冒出来一块明显染了泪迹的帕子,又问:“方才在宫里哭过了?”

    谢谨成朝着谢珩粲然一笑,露出上下两排白白的小米牙。

    他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儿子的脑袋瓜子。

    徐太后的千秋宴已经过了,范阳那边也有事,他至多也不过只能在京城逗留再逗留上十来日,只是姜宝鸾一事实是棘手,先还仍旧有一种她仍是婢子的错觉,生杀予夺皆在他手,如今看来却是他大错特错,未免将自己太过高看。

    一个能为了生存,而将多年公主之尊弃于脑后甘愿忍气吞声的女子,绝不会是那么简单的人。

    在那日千秋宴上,谢珩便已经明悟过来,她是定国长公主,而非是婢女。

    今日谢谨成被接入宫中,他没有什么多余的话同他说,谢谨成人小却精,谢珩问他见了长公主没有,他却只夸姜宝鸾漂亮,明显是姜宝鸾和徐太后并没有认下他。

    谢珩先前还肆无忌惮地捉弄姜宝鸾,眼下却是一阵后怕,若要姜宝鸾再度回到他身边,这么做岂非是将她越逼越远?

    且她身边还有个容殊明,再也不是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了。

    谢珩捻着谢谨成细软的发丝在指尖绕来绕去,稍稍发了一会儿呆。若问他自己,他也说不清楚如今对姜宝鸾是个什么想头,只知道这几年里,他一想起姜宝鸾便是愤怒,再容不下其余的念头,他也懒怠再去想其他什么,姜宝鸾是谢谨成的生母就够了。

    那么她对他呢?是戏弄还是一点都没放在眼里?

    他既对自己的心思不甚分明,不想探寻,亦琢磨不透姜宝鸾的心思。

    自小时起,李夫人便教导他,男子不该为了一家之小情小爱所缚,家中只尊一位正妻,给她地位和体面,由她主持中馈便可,至于什么妾侍通房,那都仅仅是玩物罢了,待她们好了反而会惹出是非,闹得家中尊卑不分,不得安生。

    后来谢珩慢慢长大了,也将谢道昇的一举一动默默看在眼里,父亲确实是如母亲所说那般颇为尊重正室,但他却极宠爱几个妾侍,尤其是温姨娘,温姨娘屡屡触犯母亲,几乎每次都是无事,母亲因着这些黯然神伤过很多回,却无计可施。

    他虽与母亲不亲近,但也不忍看见母亲这般,厌恶父亲所作所为。

    谢珩想过自己日后会有妻有妾,妻子是用来尊敬的,妾侍们是用来消遣的,那么姜宝鸾,她又算是什么呢?

    从始至终,他都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瓢泼大雨猛烈地砸在马车上,噼里啪啦犹如刀剑之鸣一般,谢谨成打了个哈欠,忽然说:“爹爹,长公主刚刚抱我了。”

    谢珩轻轻“嗯”了一声,继续绕着谢谨成的发梢,说:“长公主那日不让你吃荔枝甘露饼,也是为了你好。”

    孩子还太小,谢珩不想让谢谨成留下对母亲的什么误解,他这些年便是再恼姜宝鸾的不告而别,也从未在谢谨成面前说过姜宝鸾一句不好,亦不让人说,禁止所有人谈论谢谨成生母的事,也是有一半用意在此,便是连李夫人也不能违抗。

    谢谨成知道自己贪嘴不像样,便委屈地低头去看自己有点肥胖的小肚腩,不想谢珩正拿着他的头发,这一下便牵扯到了头皮。

    “头发痛死了!”谢谨成大声嚷嚷道。

    谢珩笑着把手放开,又撸了几下谢谨成的头,接着却是掩唇咳了几声,今日阴雨不断,京城的气候又不比范阳舒爽怡人,他的旧疾便稍有复发,四年前他奉父命前往前线运输粮草,谁知在临行前不慎被谢琮指使惜娘下毒所害,在途中遇到伏击再加上毒发便身受重伤,毒也未能除尽,从此落下病根,一到阴雨天便浑身刺痛,异常难捱。

    今日他本不想出府,但念及谢谨成独自出入宫闱孤单,姜宝鸾见到孩子又情绪不稳,唯恐谢谨成在宫里受了委屈,便特意前来接他。

    谢珩闭上眼睛小憩,耳边却是谢谨成不断地进行小动作的窸窸窣窣的声音,谢珩耳力非常好,很轻易就能分辨出谢谨成到底在做什么事。

    眼见着谢谨成又要趁着他不注意去摸一颗香糖果子吃,谢珩唇角微扬,才刚刚伸过手去触及谢谨成那双黏糊糊的手,但下一刻他面色却是一凛,只来得及顺势将谢谨成往旁边一推。

    一把闪着寒光的剑从顶头劈了下来,若是方才谢珩没有把谢谨成推开,此刻孩子的头已然被捅了个对穿,再难活命。

    这剑横亘在父子俩中间,谢谨成机灵,早已缩成了一团在马车角落里,外面已是刀剑声骤起。

    谢珩欲出去迎敌一探究竟,但谢谨成在身边,他只能先保护好谢谨成,刚要过去将谢谨成护住,谢谨成待着的那个角落又是一声东西被劈开的声音。

    “谨成!”饶是镇定如谢珩,也忍不住惊呼出声。

    好在新来的那把剑刚要捅到谢谨成的时候,谢谨成已经及时匍匐倒地,连滚带爬地扑到了谢珩身边。

    谢珩松了一口气,抱住瑟瑟发抖的谢谨成,然而外头的攻势更加猛烈,混淆着外面的狂风骤雨,使人一时分不清究竟是雨声还是刀剑之音。

    而马车另一边也被劈出了一个巨大的豁口,谢珩觑到空隙,抱紧谢谨成便一个鹞子翻身到了外面。

    *

    入夜,姜宝鸾从何氏手中接到了容殊明给她的信。

    自千秋宴那晚开始,容殊明便一直在外处理岭南之变,调度京城兵马,再也没有入宫来见过她,虽她前几日心思难定,但今日在见过谢谨成之后,姜宝鸾倒是迫切想把孩子的事情告诉容殊明。

    至少她只想找他来商讨这个孩子到底该怎么办。

    只是眼下大魏风波不断,姜宝鸾也知不能在这个时候再去烦容殊明,便想着些搁置几日,反正谢谨成也跑不了,至于姜昀要赐婚的事八字还没一撇,就算姜昀想,徐太后也会拦着的,也不急于一时。

    结果到了用晚膳的时候,黄公公就从急匆匆赶来告诉姜宝鸾,容殊明已经奉姜昀的旨意带兵前去平乱。

    姜宝鸾心里一惊,容殊明只负责戍守京城,她原本只以为容殊明只是调派手下得力的人手前往襄州,没想过连他也会离开,难道大魏的兵力竟是已衰弱至此?

    他这一去,京城又要怎么办?

    而容殊明必定已经入宫领过旨,就算事情紧急,姜昀无法让容殊明前来昭阳宫,可也该立刻派个人来知会一声,往常容殊明有什么任务都是如此,可今日却没有一点响动,还是黄公公打听到了才告诉她的。

    姜宝鸾素日知晓姜昀为人,心里便觉不太妙,但终究身在这深宫之中,无可奈何。

    她便让何氏悄悄出去打探消息,果然收到了容殊明给她的信,若不是她主动去寻,这信也到不了她手里了。

    姜宝鸾忐忑地拆开信,看完后倒是略松了一口气,信里也没写什么,只是让她保重好自身,和以往的信一般无二。

    姜宝鸾靠坐在床上,把信收好,发了一会儿呆,思绪又开始不由自主地飘到了谢谨成身上。

    孩子是自己生的实在可爱,但孩子的父亲又实在令人讨厌。

    先时她还信誓旦旦地说不要,如今倒是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脑海中浮现出谢谨成胖乎乎的脸蛋,姜宝鸾低头浅笑了一下,随即又想到一张和谢谨成肖似的脸,她的笑容又僵了僵。

    何氏道:“公主,该歇下了。”

    一层又一层的帐幔被宫人们连着放下,何氏抽去姜宝鸾腰间引枕,正要扶她睡下,却听见有急促的脚步声向寝殿内奔跑而来。

    因着先前因蛮人之乱仓皇出逃过,何氏便有些忌讳,最恨人做事匆忙,扰得人心慌意乱,便大声斥责道:“哪个没规矩的在外面,仔细惊了公主!”

    “嬷嬷,不好了,事情不好了!”是玉画的声音,她方才出去拿燕窝粥给姜宝鸾,“楚国公世子和小郎君遇刺,现下还不知道是死是活,宫里已经派了太医前去,这会儿寿康宫来了人在外面,太后娘娘传公主立即前去!”

    姜宝鸾还没躺下,听到玉画的话一时呆住没反应过来,旋即脸色煞白,直直地下了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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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5章

    寿康宫。

    徐太后正端坐在镜台前让宫人给自己梳理着一头长发。

    即便保养得宜, 徐太后也早已过了风华正盛的年纪,虽万人之上,可竟也不如舞阳大长公主那般活得恣意,卸去了精心修饰的妆容, 铜镜早已将她眼角的皱纹照得分毫毕现。

    只有那一头青丝如旧, 乌黑得犹如上好的绸缎, 不掺杂一丝杂质。

    她垂着眼, 像是睡着了, 身后的嬷嬷极小心地扯去了一根白发藏入袖中,不敢让她察觉出来。

    从前先帝在时,最喜欢徐太后的这一头乌发,徐太后常常或枕或伏, 在先帝膝上,由着先帝慢慢地抚摸着她的头发。

    到了如今的每一晚,只要徐太后不喊停,宫人们便要一直给她梳下去。

    “宝鸾也该到了吧?”徐太后闭着眼睛问, “到了就把她带进来。”

    果然不过片刻, 那位金尊玉贵的公主就进了寝殿里来。

    姜宝鸾连头发都未梳,只是匆匆更了衣, 裹了披风也就来了。

    谢珩有那样大的能耐, 他怎么可能让自己和儿子遇刺?姜宝鸾想都没有想过。

    一路上, 她一直都在问着寿康宫过来的宫人, 这事到底属不属实,可宫人每次都是那么回答她, 楚国公府的马车在接了谢谨成后回去的路上遇刺。

    她又问二人情形, 宫人却只道不知了。

    谢珩死不死无妨, 死了是老天开眼, 但姜宝鸾只要一想起谢谨成那么小小的一个孩子受了苦楚,就不禁心如刀绞。

    到底是谁那么狠的心,连个孩子都不放过。

    一时徐太后屏退了左右,只留下姜宝鸾:“你都知道了?”

    “母后,谢谨成他怎么样了?人有事吗?”姜宝鸾急着问道。

    徐太后摇了摇头,姜宝鸾松了口气,可是下一刻,徐太后却叹了气。

    “不太好,”徐太后道,“听说是被人抡起来往地上掼了一下,眼下陛下和哀家都派了太医过去了。”

    姜宝鸾眼前一黑,即便好端端站着,脚下也踉跄了两步。

    “什么叫抡起来掼了?谢珩呢?他死了吗?”姜宝鸾浑身忍不住颤抖着,一阵一阵发冷,泪水夺眶而出。

    徐太后最是心疼女儿的人,此刻却罕见地没有起身上前来扶住女儿。

    姜宝鸾转身就道:“我要出宫,我要去看他。”

    “站住!”

    徐太后这才从镜台前起身,慢慢走到姜宝鸾跟前,看着她的眼神中满是心疼。

    “宝鸾,你看看你自己,从那对父子出现开始,你可还有个公主的样子?”她道,“你说着不认孩子,但又情不自禁地去爱怜他,哀家也是母亲,更是你的母亲,如何还看不明白?哀家怕你这辈子就这么折在楚国公府手上!”

    “母后为何这么想?我不过是生了个孩子,姑母有那么多男宠,可有人说她什么了?我只是想去看看谢谨成如何而已!”姜宝鸾又惊又惧,一时也没明白过来徐太后的意思。

    “你难道也要像你姑母一般?你父皇在时也拿这个妹妹无可奈何,却时常同哀家说起,日后教养女儿切不可那般,要娴静识大体,与夫君琴瑟和鸣才好。”

    “你和殊明青梅竹马,可孩子是楚国公府的,他们若不给你,你可会对谢珩妥协?母后一早问过了你,你说你不喜欢谢珩,那便趁早了结。还是说你果然对谢珩余情未了,那日也只是你的口是心非?”

    姜宝鸾脑子混混沌沌的,人都站不住,听到这里时却猛地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的徐太后。

    “哀家虽看那孩子可爱,却也恨他的父亲诱了你。殊明是待你好,可究竟会不会对你这事心有芥蒂,谁能说得准?”徐太后顿了顿,接着说道,“是哀家派人去杀他们的,谢珩或许动不了他什么,但是谢谨成……”

    “母后……”姜宝鸾此刻连听下去的勇气也没有。

    “他只是个庶子,想来谢珩和楚国公府也不会很在意,你做不了决断,母后就替你做,否则母后心疼。”

    姜宝鸾后退几步,差点跌坐在地上。

    庶子?

    楚国公府的人这样看谢谨成也就罢了,难道连自己的家人也这般看他吗?

    低微得可以随时被杀死?

    这岂非和她当初那段在楚国公府的日子一般?

    有的只是地位的变化,你高他低,可是他们的想法从来都如出一辙,未曾改变过。

    姜宝鸾紧紧地揪住衣襟,急促地喘着气,却不再同徐太后说什么,而是转身离去。

    夜幕沉得像是泼了墨,姜宝鸾不知道已是几更天了,只是一步步朝宫门走去。

    宫门早已下了钥。

    何氏不断地劝她:“公主一早去也是一样的,这会儿的宫门根本不会开……”

    何氏说的没有错,守卫宫门的侍卫们对姜宝鸾视若无睹。

    姜宝鸾也没有纠缠,只是去了墙根下立着。

    何氏等苦苦哀求她回去。

    她看着天一点点露出鱼肚白,当城楼上第一声报晓鼓响起时,宫门在她面前赫然洞开。

    黄公公连忙指使了几个小太监出去准备车马,又问:“公主,这不合规矩,真的要去?”

    姜宝鸾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一路上,坊门渐次开启,沿街商铺或者坊市间人家的晨起炊烟袅袅而上,人间烟火最是令人心生雀跃,但姜宝鸾却无心再去看。

    楚国公府在京城的宅邸离皇城不很远,往东边行了一阵,也就到了。

    这里不比范阳的楚国公府阔气豪奢,又因家中出了变故,而格外有些门庭冷落。

    姜宝鸾在马车上让何氏随意拢住了头发,略整了整便下了马车。

    门口等着的是曹宽,姜宝鸾认识他,当年谢珩救她时,在他身边跟着的就是曹宽,便冲着他点了点头。

    曹宽把她引进去,又压低了声音道:“长公主先别急,太医都已经看过,也有我们自己带的大夫们,小郎君应已没有大碍了,只等灌下汤药再看。”

    姜宝鸾稍稍松了口气,转过头问他:“谢珩人呢?”

    “世子自己也受了一点伤,”他说,“此时正陪着小郎君。”

    谢府里面宅院颇深,姜宝鸾情急之下也忘了要坐软轿,只是跟着曹宽他们走,身边有何氏搀着,这才没有腿软跌倒。

    曹宽到底说得模糊,如何能完全放地得下心。

    等走到一处紧闭的院子门口,曹宽俯身示意姜宝鸾入内,何氏等人欲跟她一同进去,却被姜宝鸾留在了门口。

    方一入内,果然见谢珩就在里面,他倒没在室内许是知道姜宝鸾会过来,便在廊下等她。

    姜宝鸾的步子顿了顿,却并不敢让谢珩察觉到,径直走了过去。

    算来这是二人重逢之后,姜宝鸾第一次以真实面目独自面对谢珩。

    在舞阳大长公主府上那次,她执意没有承认自己的过去,在千秋宴上的那次,亦只是一些无谓的争吵。

    眼下她到了这里,既是曾经的那个婢子,也是定国长公主。

    门外站着的人依旧是佩着剑,一手将剑柄牢牢握住,早便听到了姜宝鸾进来的声音,背对着她的身影微微侧了侧,先转过头来看她。

    眼前的女子身上虽有风尘仆仆,面容却不见憔悴,一双眸子灼灼的,正冷冷地盯着他看。

    谢珩薄唇抿了抿,后槽牙一咬,颊边微动,蹙眉道:“进去吧。”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姜宝鸾垂眸,掩去不安的神色。依着谢珩的性子,若是已经知道人是徐太后派的,怕是不会对她这么好声好气,必定要纠缠询问一番,也未必会善罢甘休。

    她先谢珩一步入内,这里是三间正房,一进去就可以看出是谢谨成住的地方,靠窗的榻上散落着还没来得及放好的小布偶,足有七八个之多,种类神态不一,还有几个五颜六色的沙包并九连环和鲁班锁,窗边插着一排小糖人,再进去内室远远便可以看见床边挂着小木剑和小弓箭等,木剑等的头都被磨得圆滑,显然是谢谨成平日里常玩,怕他伤到自己。

    那些婢女仆妇起先还在谢谨成身边照顾,见姜宝鸾进来便纷纷跪了一地,磕头请安,姜宝鸾怕惊了孩子,连忙让她们起来,她们亦识相地退到一边。

    其中有个婢女原本头按得低低的,听见姜宝鸾的声音却终究按捺不住,偷偷瞧了她几眼,姜宝鸾刚走到谢谨成床前,瞥了一眼便发现原来是蕊娘。

    当初她逃走的时候利用了蕊娘,也不知谢珩到底会不会为难蕊娘,有时想起便觉愧疚,如今看见蕊娘好好地在这里,倒是一愣怔,却也没有工夫和她多言什么,只是匆匆对她笑了笑,便去看谢谨成。

    谢谨成躺在床上,床头依旧是放着不少小布偶,身上盖着一床由许多各色小方块拼接而成的小被子,看起来五花八门的,有几块布料还明显有些陈旧,姜宝鸾先还对这个稀奇古怪的颜色不甚理解,不过也很快反应过来这床被子怕是和民间的百衲衣差不多的东西。

    他肉嘟嘟的小脸此时雪白雪白的,那双好看的小瑞凤眼紧紧闭着,额头上缠着布条,足足快有他三分之一的脸那么大。

    谢珩在旁边轻声道:“摔下去的时候碰到了头,当即便晕死过去了,好在伤的额头并非后脑,稍待片刻等血化尽就无事了。”

    姜宝鸾于医术上一窍不通,只听他说得严重,便不由倒抽一口冷气。

    “太医呢?”她问,“太医是如何说的?”

    谢珩默了片刻,道:“太医已经回宫复命了。”

    姜宝鸾想要再传太医过来诊治,但话还未出口,便想起徐太后所做的好事,心里也惊疑不定,不敢再叫太医。

    “可有说什么时候才会醒?”她又问。

    谢珩摇了摇头。

    姜宝鸾忍不住拉起谢谨成的小手,轻轻地放在自己手中摩挲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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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6章

    谢谨成似是感觉到母亲的抚摸, 大拇指微微地动了动,姜宝鸾连忙去看他,却发现眼睛还是闭着,并不曾醒来。

    姜宝鸾看着谢谨成的模样, 终究是鼻尖一酸, 却是死命地眨着眼睛, 不让谢珩看见自己哭了。

    谢珩侧过头去咳了两声, 再开口时声音便愈发沙哑:“我有话和你说。”

    姜宝鸾愣怔了一下, 没等说话,立了一地的人便已经离开内室。

    她给谢谨成掖好被子,这才吸了口气,起身对着谢珩道:“何事?”

    谢珩先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没有说话,走到谢谨成床前,和姜宝鸾并排站着,伸手去摸了摸谢谨成的发顶。

    这个动作, 从谢谨成还在襁褓中时他就常做。

    接着谢珩转身去了外面, 不过片刻后取了一样东西来,寒光凛冽一闪, 扔到了姜宝鸾面前。

    断剑在地上砸出一声尖利又刺耳的声音, 姜宝鸾闭了闭眼睛, 这剑她认得, 是宫中内殿近卫所配。

    他还是知道了。

    “姜宝鸾,你可知道是谁要我们父子的性命?”

    姜宝鸾垂眸, 没有说话。

    徐太后不至于做事这么笨, 会留下这么明显的把柄给谢珩, 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 那就是徐太后是故意让人落下这柄断剑的。

    她就是要让谢珩明明白白知道凶手来自宫中,就是要让谢珩来质问她。

    无论谢谨成有没有死,徐太后都要借此让她和谢珩彻底决裂。

    她先前的态度摆明了是不认谢谨成的,谢珩怕是早就在心里疑心是她所为,杀了谢谨成,一了百了。

    难道她说这是徐太后所为,谢珩就真的会信吗?他若真的完完全全信她,也不会拿断剑出来给她看。

    再者她和徐太后是母女,徐太后做的事,她即便再怎么解释也是撇不开的。

    姜宝鸾咬咬牙,说:“本宫不知道,若真是本宫做下的,又何苦一早便过来看他?”

    此时床上的谢谨成□□了一声,许是睡梦中也不舒服,姜宝鸾连忙去看他,轻轻地拍着他的肩膀,企图把他安抚下来。

    她的手臂上还戴着金臂钏等物,一动便泠泠作响,触之又冷硬,姜宝鸾也把这些都拿下,唯恐碰到了谢谨成。

    “本宫要把他带走。”姜宝鸾忽然冷冷道。

    谢珩一脚踢开那柄断剑,上前来斩钉截铁道:“不行。”

    无论是出于何种原因,昨日的杀手都是宫里来的,姜宝鸾自己身在宫中都未必安全,他如何能放心他们母子身处险境?

    但谢珩倒是没有想到姜宝鸾的话还没说完,她自然不会傻到把谢谨成带到宫里去,保不定徐太后又做出什么昏了头的事来。

    舞阳大长公主府最是安全不过,虽人口繁杂,却出入门禁森严,还有大长公主养的一支能干的府兵,保护一个孩子绰绰有余。

    她见谢珩这般情急,倒是掩唇一笑。

    “你不准,可本宫偏要。”她含笑道,“还是你真的信不过本宫,认为本宫确实能做出那种杀子之事?”

    只看谢珩,昨日遇刺的也有他,但谢谨成却伤到了头部,现下还没醒来,反倒谢珩活蹦乱跳地站在这里和她说话,这岂非是谢珩无能,没有保护好谢谨成,才让谢谨成受了这么大的罪。

    面对姜宝鸾的诘问,谢珩却没有出声,既不反驳姜宝鸾,也不为自己辩解。

    姜宝鸾拉起谢谨成的小手,放在自己手里轻轻摸着,一边又蹙眉,抬头去看谢珩。

    “为何不回答本宫的问题?”姜宝鸾厉声道。

    彼时身份对调,她在上,谢珩在下,饶是楚国公府再是势大,她都是大魏的公主,容不得谢珩再对她漠视与敷衍。

    “不让本宫带回去,好,很好。”她冷冷笑道,“怎么是谢谨成受伤,你却无事,你信不过本宫,本宫也信不过你。本宫倒要问问,你是不是根本没有对他上心,他只是你的庶子,不是吗?”

    面对姜宝鸾的咄咄逼人,谢珩侧过头去咳了两声,没有说话。

    却不料此举愈发刺痛了姜宝鸾的眼睛,三年前多少个日夜里,她对着谢珩,他也总是这般疏离,脸上是对她笑着,看起来也温善,可只有接触得极深时才会明了,谢珩的内心只将她视作蝼蚁。

    姜宝鸾想也不想,便高声唤道:“黄公公,黄公公!快些带人进来!”

    黄公公等本就在外头时刻候命,姜宝鸾一出声,便要立刻入内。

    谢珩离得姜宝鸾极近,闻言便移了一步挡在了姜宝鸾面前。

    将她面前一半的光都尽数挡了去。

    他身上仍旧带着那股松木的冷冽之香,姜宝鸾只略略一闻,周身气血便一下子涌上心头。

    她起身抬手便往谢珩左边脸上扇去,谢珩眼光明明已经看见,却不知为何没有躲开,生生受了这一巴掌,连带着身子也晃了晃。

    姜宝鸾打得手发麻,一口恶气还未完全出完,只见谢珩却仍是挡在她和谢谨成之间,此时黄公公已带着人进来,见到这般场面竟也一时不敢上前来掺和。

    谢珩一动都没动,依旧是那个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公子。

    黄公公上前一步:“长公主,这……”

    姜宝鸾挥手示意黄公公先退下。

    “谢珩,你现在明白无可奈何,不得不低头的滋味了吧?”姜宝鸾看着他泛红的脸颊,只觉畅快,“本宫迫于无奈之下朝你跪了几次都记得一清二楚,你怎么就不能求本宫一回?”

    谢珩举起手,拇指重重地在姜宝鸾方才打过他的侧脸划过,他从来没被人这般教训过,便是谢道昇和李夫人都没有对他动过手,他当时看见姜宝鸾的手扬起,明明是有机会躲开的,但他却愣了愣,只那一瞬,便再也躲不了了。

    他以为自己是会无比愤怒的,但当姜宝鸾微凉的手指触及到他的脸庞时,他却想起了曾有过的那些日夜中的缱绻缠绵,亦如她此刻打他时的这般真实。

    他只是懒怠探寻自己的心意,却不代表他内心深处一无所知。

    即便这三四年间他从没想过,此时也由不得他不想。谢珩原本只道心绪能由自己所控,不大喜大悲,不喜怒无常,自能安然一世。

    银红的窗纱将窗子糊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可是当有人故意将其撕碎时,其中情景自可一览无余。

    惜娘在他身边从小伺候,他却从未对那惜娘有过半分多余的念头,惜娘宁可和谢琮勾结也不愿再留在退思堂,另外几人则更不必再说,连她们自己都已经认清了。

    他原本只等自己娶一位正妻,日后再由正妻做主纳几房妾室,谁料姜宝鸾却突然出现了。

    那日她在暴雨中被流民追逐,就好似一块上好的羊脂白玉掉在泥地,使他忍不住俯身拾起。

    姜宝鸾比其他婢子要貌美可人许多,也要伶俐许多,能读书识字,长着八百个心眼,没几天就将退思堂搅得一团乱。

    若换了其他人,他在看见那副被泼了墨的《东山行旅图》时,便早已将其逐出退思堂。他的身边,何曾有过这样的奴仆呢?

    他更是清楚她看起来乖巧听话,实则却有张牙舞爪藏在底下。

    李夫人不是第一次要给他准备房里人,但他每回都拒绝了,偏偏是姜宝鸾,他却顺水推舟了,只道是因正妻即将要进门之故。

    而除夕那晚的几个新罗婢,他也根本没想过要她们伺候,姜宝鸾故意用新罗婢来试探他,他却也故意想看看姜宝鸾的反应,既是她愿意,他竟也鬼使神差了。

    这一切原本都是自然,都是出于他的本心,他从未在意过。

    整整熬了一夜,再加上旧伤复发再添新伤未愈,谢珩觉得自己周身仿佛被蚂蚁啃食着,又麻又疼,慢慢地失去知觉,再一点一点地逼近心脏,使心脏钝痛难忍。

    唯有她打的那一个地方,泾渭分明。

    已近正午的日头从窗子里晒进来,在地砖上撒出枝枝蔓蔓的花影来,令人仿若置身梦境。

    姜宝鸾眼看着谢珩捂住胸口,在她面前倒了下来。

    周围顿时乱做一团,何氏扶着她连连往后退,其他人一时都上前来查看谢珩的情况。

    未几,她悠悠地开了口:“嬷嬷,我该不会是把他打死了吧?”

    *

    姜宝鸾一直在谢府逗留到快日落时分才回去,宫里连着来了好几拨人催,她都没有反应。

    一则是谢珩病了,谢谨成没人管,她要留下来照顾谢谨成,二则是她暂时不想回宫去面对徐太后,不如等大家都平心静气了再说,虽徐太后心心念念是为了她好,但是以这种方式来换她安宁,姜宝鸾接受不了。

    她已经长大了,再不是十六岁时那个什么都不懂,娇生惯养没经历过世事的姜宝鸾了,人长大了,该自己负责的事就该直接负责,该自己解决的事也该自己解决。

    这三年来,她一直将这些事瞒得死死的,一是说出来伤心,二也是因为她的胆小怯懦,想就这么糊弄过去一世。

    但是现在,她终于明白了,她和谢珩的事早已是事实,就好比一张白纸上被蘸了墨写了字,再难擦去,谢谨成也已经活生生地存在了,就是她和谢珩的儿子。

    连日来她的彷徨徘徊,实则都是最无用的举措,不断辗转反侧,倒也累得周围人替她劳心伤神。

    今日她发泄了一场,在看见谢珩倒下的那一刹那,内心却忽然无比澄澈。

    谢谨成下午时醒来了一次,人只要醒了就是没有大碍了,姜宝鸾放了心,但还是让人收拾打点了行礼,把谢谨成送去了舞阳大长公主府。

    谢府如今失了主心骨,谢珩不知何时才会好,她不能让谢谨成留在这里,除了徐太后之外,谢珩也不是没有其他的仇家,再寻上门就糟了,先前是她在谢珩面前钻牛角尖,其实完全不必如此,只说清楚了是去舞阳大长公主那里,谢珩怕是也不会如此阻拦。

    姜宝鸾想了想,最后还是修书一封,说清原委,让人在谢珩醒来之后交给他。

    舞阳大长公主已经听说了姜宝鸾这边发生的事,早在府上等候,姜宝鸾把谢谨成送过去给她,她立刻便妥善安置了谢谨成。

    末了姜宝鸾要回宫,舞阳大长公主终究是忍不住叹了口气:“糊涂啊!本宫素日是知道你母后糊涂的,但竟不知糊涂至此,眼下大魏还可保得一时半刻的太平,若是谢珩父子莫名其妙死了,岂不是给了谢道昇反的理由?”

    “先时也是我鬼迷心窍,只不想认谨成,母后这才……”姜宝鸾道,“还有,阿弟仿佛和母后说了什么。”

    舞阳大长公主最是聪慧不过的人,她如此一说,哪还有不懂的道理。

    “不过就是多了个孩子,何必如此?照本宫所说的,认了也就认了,又不碍什么,难不成那已要和离的夫妇,也非得为孩子绑在一块儿?”舞阳大长公主摇了摇头,“无非是陛下……”

    一时姑侄两个都没有再说话,眼见着夜风起来,舞阳大长公主命人新拿了厚实的披风给姜宝鸾披上,又安慰了几句,也就让她回去了。

    姜宝鸾一回宫,连昭阳宫也不回,直接就去找了姜昀。

    第37章

    姜昀平日里并不喜坐卧在皇帝起居的广阳宫, 他喜好开阔僻静,便时常居于蓬莱宫左侧一座叫玉殿的宫殿,那里面积虽不大,但胜在也同样临着蓬莱宫那处的池水, 亭台楼阁又精巧玲珑, 五脏俱全, 更重要的是, 他只要一在这里, 任何事都很难再打扰到他,只召了喜爱的宫妃过来作乐。

    今日姜宝鸾却明知故犯,破了这个规矩。

    若是普通妃嫔,甚至是皇后盛妙容, 都不能轻易靠近玉殿,但姜宝鸾是长公主,皇帝的同胞姐姐又是不同,看姜宝鸾又面有郁色, 便不敢耽搁, 毕恭毕敬地将她引入了殿内。

    姜昀倒没在做什么,只是同几个宠爱的妃嫔在一起吃酒, 另有乐伎舞姬在一边奏乐伴舞。

    见姜宝鸾漏夜而来, 姜昀也没让身边的女子们下去, 只问:“皇姐因何而来?”

    千秋宴之后, 盛妙容的身子又有些不好,终日只能躺在床上, 已有好几日, 想起盛妙容, 再看看姜昀这边, 姜宝鸾心里到底有些忍不住。

    “妙容病着,陛下闲时也该多去看看她才是。”

    若能预见青梅竹马也能薄情至此,倒不如当初不让妙容嫁了姜昀做皇帝的好。

    姜宝鸾默默地叹了叹。

    姜昀却似是对她的话充耳未闻,喝着宠妃喂给他的酒才道:“朕问皇姐为什么前来,皇姐也不答,好没意思。”

    因着姐弟二人相差的年岁小,小时姜宝鸾也时常教训数落弟弟,二人是没大没小惯了,即便后来姜昀被立为了太子,又成为了皇帝,姜宝鸾与他相处之间松快的时候多,但今日姜昀虽是随意的一句话,姜宝鸾却听出他话里的意思不对。

    不过倒也难怪,徐太后之所以会突然出那个昏招,也是听了姜昀这里的话。

    见姜宝鸾一时竟没有说话,姜昀终于放开宠妃柔夷,一双眼睛因喝多了酒而迷迷瞪瞪的,只看着姜宝鸾。

    宠妃们乖巧懂事,见状便立刻让那些乐伎舞姬们下去,自己也紧随其后出去了。

    她们走后,姜昀闲闲地将身子往后一靠,笑着说:“皇姐自己的事弄明白了吗?怎么还有闲情逸致来管朕和妙容?”

    姜宝鸾不怕他,姜昀话音刚落,她便上前去走到姜昀身边。

    “你要给我赐婚是吗?”她问。

    “是,这又有何稀奇的,”姜昀看了姜宝鸾一眼,“皇姐算一算自己的年纪,明年就二十了,难道还真要一辈子拖着不嫁人不成?你就算是要学姑母,也要等嫁了人死了丈夫之后再说。”

    明知姜昀是在强词夺理,姜宝鸾咽下一口气,冷冷道:“既要赐婚,你便给我和容殊明赐婚。”

    姜昀拧了颗葡萄递给姜宝鸾,姜宝鸾没接,他只能无趣地将葡萄扔到地上。

    碧莹莹的葡萄在地上滚了几圈儿,滚去了不知何处。

    姜昀道:“皇姐,你为何会觉得容殊明作为一个男子,不会介意你的事情?”

    “我有什么事情?”姜宝鸾冷冷地看着面前的弟弟。

    “你那事情,你不会真以为容殊明还会要你吧?”姜昀轻嗤一声,“朕若是赐了婚,害了容殊明就不好了。”

    姜宝鸾马上回嘴道:“我又不会强逼他,你可以不赐婚,等他回来我便同他说清楚,看他还和不和我好。”

    “他要是真的愿意,你也就这么让他做这绿头王八?皇姐,都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是不长进,你和谢珩在一起才是对大家都好。”

    “真的是你,引得母后去杀谢谨成。”姜宝鸾咬牙道。

    “怎么是朕?朕只是想让你们在一起,是你不愿意,母后才不愿意,朕巴不得你们一家和和美美,你也争气些,能笼络住谢珩的心。”

    夜风带来不远处湖面的微微潮气,夹杂着枯荷的淡薄之味,姜宝鸾忍不住咳了几下。

    如果换成是小时候,她一巴掌已经拍到姜昀头上了,可惜如今不能了,姜昀是天子,她是臣,他是君。

    “我不会嫁给他的。”

    “你与他那苟且之事,朕给你们赐婚,他肯娶你已经很好。”

    姜宝鸾竟是气得笑了出来:“姜昀,你说得冠冕堂皇,错是我的,还要靠你们施舍,实则是为了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

    听她直呼天子之名,姜昀大约也是自小习惯了,并不很在意。

    “皇姐这一笔烂账,总是要处理的。”他说,“皇姐若真是这般三贞九烈,早该自尽了。”

    “我偏不死。”姜宝鸾的身子微微颤了颤,她能想到姜昀的算计,却没想过他竟会如此刻薄。

    “你遇到的幸好是谢珩,若不是他呢?皇姐想过怎么办吗?”

    姜宝鸾死死咬住嘴里的嫩肉,一句话都没有说。她差点遇到的就不是谢珩,而是那些流民乞丐了,但无论如何午夜梦回想起这些,她都没想过要去死。

    即便她遇到的不是谢珩,她也不会轻易放弃自己的性命。

    若自己都不珍惜自己的命,谁还会珍惜?人若是死了,哪怕是受了天大的罪和委屈,都再也说不出来了。

    “你是大魏的定国长公主,你也是大魏的尊严,你隐姓埋名去给谢珩做通房,无耻!”姜昀酗了酒的眼睛死死地看着姜宝鸾,再也没了方才语气中刻意压制住的平和,“母后当初为何要偷偷送你逃走,不过就是为了不让你被那些蛮人玷污,可你呢?”

    “弟弟的意思,是我为了贞洁和大魏,合该赴死?”

    “你是帝女,你当年在谢珩面前没有骨气吗?皇姐,朕这几日一想起你的事,就替你感到难受,可你竟你能忍下来,想想你是连朕都不怕的,真是荒谬。”

    姜宝鸾的心里一阵一阵发紧,几乎就要立不住,这就是她的亲弟弟,大魏的皇帝,口口声声竟是让她去死。

    原来赐婚也只是权宜之计,觉得她丢脸,才是姜昀内心真正的想法。

    她没有办法再和姜昀继续说下去,但姜昀却紧逼过来:“朕问你,若你当初遇到的是那些蛮人呢,或是其他敌人呢?你被他们夺去,你也要从了他们?你这和背叛大魏又有何异?”

    姜宝鸾吐出一口气,声音有些颤抖:“陛下怕是忘了,把我们这些女子送去给蛮人的,不是你们吗?”

    闻言,姜昀从鼻尖里出了一声气,拿起酒壶灌了几口:“朕可以送你们出去,你们也可以殉节。”

    姜宝鸾忍不住往后踉跄两步,其实此时姜昀的话已在她的意料之中,但她却怎么都不能接受,自己的弟弟竟是这样想的。

    男子的错,却要女子承担。

    承担了还不够,若是像她一样苟且偷生下来,便会被千夫所指。

    “你知道清白难保的时候,就应该做了了结。这是母后宠坏了你,将你宠得娇惯自私,只想着自己,有一日国破家亡,想来也会从了贼子,摇尾乞怜,如何像个公主?静徽性子冷僻,在这方面却比你好,若是她遇上那不堪的事,定是二话不说去死的,当日容殊明找到她,她也已经开始绝食了。”

    “原来在你的眼里,我不配做公主,那赐婚倒真是天大的恩赐了。”

    “皇姐,朕真的不明白,你可以为了活下去而甘愿自轻自贱委身谢珩,却又不愿为了自己的孩子和谢珩在一起,你到底在想什么?”

    “我不会嫁给他的。”姜宝鸾不想再和姜昀说话,转身就走。

    他们早已并非昔日姐弟,一个男子、一位帝王,他无法理解女子的不易,只能刻板地以他的标准去要求她。

    对亲姐姐尚且如此,又谈何那些底下的百姓?

    姜宝鸾长叹一声。

    “朕还有一事忘了告诉皇姐,”姜昀在她背后高声道,“容殊明因那些叛军曾是百姓,坚持不肯杀了擒获的一支降兵,朕不会再派兵支援他,他回不来了,你那些话也不用问他了。”

    姜宝鸾的步子一顿,却没有回过头去。

    在楚国公府时是她人生中最艰难的一段时光,可是再难,心也没有此刻冷。

    原来容家世代忠良,也抵不过姜昀的浅薄和猜忌。

    她一步一步朝着玉殿外走去,看着宠妃们娇笑着迎面而来,尽态极妍,只为赶紧到姜昀身边去。

    这一日一夜的奔波劳累,姜宝鸾在出了玉殿之后终究是晃了一下身子,但在何氏上前扶住她之后,姜宝鸾咬牙撑了下来。

    她还不能倒下。

    *

    因着弟弟和母亲的这几桩事,姜宝鸾只在昭阳宫歇了一晚,第二日便收了东西,正式搬去了舞阳大长公主府小住。

    在出宫前,徐太后又着人来请了一回,姜宝鸾没去。

    只是到底徐太后是为着她才做出这样的事的,姜宝鸾想起母亲的拳拳之心,也暗自难过,觉得自己这般离开也是伤了徐太后的心。

    她让何氏亲自去徐太后那边回了一回话,说:“只是去姑母那里散散心,母后不必担心,玩上几日就回来了。”

    何氏回来时带了很多徐太后的赏赐之物,其中亦有孩童的玩具,何氏仍给她回话:“太后娘娘说了,让殿下玩尽兴了再回来,这宫里头皇后也病着,待着也是无趣,过几日让大皇子殿下也过去玩。”

    姜宝鸾心里略好受了一些,看着宫人们将一个个箱笼收拾完,对着偌大的昭阳宫叹了口气,这才出宫。

    但有时又会想起身陷囹圄的容殊明,再如何都畅快不起来。

    一时出了宫,舞阳大长公主早就在府中等着她了。

    今日姜怜身边倒没那些面首陪着,只有一个婢女在为她煎茶。

    见到姜宝鸾来了,姜怜朝她招招手:“快过来,姑母备了好茶好糕点,你尝尝,可是比宫里的还要好上许多。”

    舞阳大长公主姜怜出生时正值王朝鼎盛,自小所受宠爱只会比姜宝鸾还要多上几分,也极懂享乐,她府上的东西自然都比别处要精致讲究,便是如她所说,比之宫中也不遑多让。

    婢女就茶先放到姜宝鸾面前,姜宝鸾端起来抿了一口,虽她眼下无甚品茶的兴致,但这茶一入口便知是极品,唇齿生香。

    又一道锦果蜜笋、一道香药蜜瓜并一碗砌香葡萄,被姜怜推到了姜宝鸾面前。

    姜宝鸾尝了另两道,只对最后一道砌香葡萄无动于衷,没有再动手。

    她一看见葡萄,就想起昨夜姜昀面前的那一盘,又想起姜昀还摘了一颗给她吃,无论如何都再也提不起兴致。

    姜怜见她不动,也没有再劝她吃一些,只问:“回宫去见过你母后和陛下他们了?”

    姜宝鸾不回答,又默默地捻了一瓣姜丝梅放到嘴里,甜津津的味道在口中漫开,她才觉得身上有了些力气。

    “姑母,我真的不是一个好公主吗?”姜宝鸾问。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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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8章

    姜怜笑了, 却捡了几样姜宝鸾素日爱吃的吃食放到她面前。

    “你从小就爱吃这些甜腻腻的,大了之后倒不大见你贪嘴。”姜怜说。

    姜宝鸾摇了摇头,抬眸间满是疲倦:“我和陛下吵了一架。”

    “若天下所有人都是一个样,那也未免太无趣了些, ”姜怜坐到姜宝鸾身边, 为她整了整头上的发钗, “有本宫这样的公主, 也有你这样的公主, 还有静徽,她也和我们不同,要怎样才算是一个好公主呢?宝鸾,你说呢?”

    想起昨夜姜昀对她说的那些话, 姜宝鸾止不住地鼻尖发酸,恰好一阵风吹来,她略抬了抬头,使劲地眨了眨眼睛, 仿佛是被沙子给迷了眼。

    姜怜道:“他是陛下, 我们做臣子的不该妄议他的话,但是姑母觉得, 你从前也并没做错什么, 若换了是姑母自己, 也换到十五六岁那个年纪, 也会想活下去的。贞洁对于女子来说或许重要,但没有什么是比命更要紧的东西了, 宝鸾, 你自小是个聪明孩子, 你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吧?”

    姜宝鸾原本有些迷茫的双眼瞪了瞪, 惊道:“姑母,你怎会知道这些?”

    姜怜笑着把她搂到怀里:“可别瞎说,姑母只知道享乐,可没什么眼线放到宫里去,只是看你的模样,才想想陛下的为人与近日所为,他自小也是姑母看着长大的,姑母都是这把年纪的人了,还有什么不懂的呢?”

    连日来谢珩已让姜宝鸾疲惫不堪,再加上谢谨成受伤,徐太后和姜昀又各有所想,姜宝鸾已是精疲力尽,姜怜的怀里又香又软,还像抱个孩子那样抱着她,姜宝鸾吸了吸鼻子,闭上双眼。

    姜怜说的道理,其实姜宝鸾自己不是不明白,但压在自己心里想着,和别人说出来开解她,却是大有不同。

    “什么贞洁,什么尊严,若你当初真的犯了傻,我们可就见不到你了,你且想一想,光是本宫和你的母后,为了你怕是都要哭死了。”姜怜轻轻地拍着姜宝鸾的肩膀,“这一回来,不光是你一个,如今还多了一个孩子,粉团团一个,本宫喜爱你,自然也喜爱你的孩子,倒还乐得他日日在眼前呆着,这又有什么不好呢?只是这话你母后听不得,知道了未免责怪本宫不是自己的亲女儿便站着说话不腰疼,她这个做母亲的确实是心疼你的,这点上你也不必埋怨你母后,她亦有说不出的苦,只会比你更难受。”

    “嗯……”姜宝鸾只应了一声,还没说什么,便已带了哭腔。

    “可是……阿弟,阿弟他……”姜宝鸾哽咽了几回,才把话说出来,“赐婚先放一边,谢珩总不至于强娶,可是阿弟却说殊明哥哥他回不来了……”

    闻言,饶是姜怜也是面色一沉,低声道:“大魏还有什么可用之人,这次的叛乱是怎么来的,大家都心知肚明,不过一个昭宁侯还忠心罢了,这……”

    姜宝鸾伏倒在姜怜膝上,牙关紧咬着,想说什么,却如何都说不出口。

    姜怜沉吟片刻,忽然皱眉问道:“宝鸾,你其实已经知道法子了是不是?”

    “阿弟他下了令,京中不会有人再敢违逆他的意思,朝廷也再没有多余的兵马了。”姜宝鸾抬手把快要从眼角坠落的眼泪擦去,“只有他,我能见到,手上也有兵。”

    “可是于公于私,这都是一件险事,无异于明晃晃地同朝廷作对,那人又是容殊明,他未必肯听你的。”

    “我不能看殊明哥哥就这么被害了,我想去试一试。”

    姜怜很快便悠悠叹了口气,说:“宝鸾,只要你想清楚了,那便去做罢,姑母不会拦你,哪怕日后万一真的有了什么事,你也不要自责,姑母也知道这事,左右姑母是陪着你的。”

    姜宝鸾从她膝上直起身子,定定地看着她。

    姜怜伸手点了一下姜宝鸾的鼻尖,笑着说道:“国库早已空虚,当日那五百万两银子,也有本宫的私房在里面,还不少。可这些银钱最后又有多少到了百姓手里呢?这是我姜家的天下是不假,可百姓又何辜何错呢?再要是害了容殊明,却是再难有好报了。”

    说到痛处,姑侄二人皆都没有再说话。

    一时有照顾谢谨成的婢子过来,告诉她们谢谨成醒了,人看着倒是没事了,只是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哼哼唧唧。

    姜宝鸾另有事情,便只能先将谢谨成放在一边,总归没有性命危险便无妨。

    姜怜对她说道:“昨夜也醒来闹过一次,本宫去看了,他人睡得还迷迷糊糊的,嘴里却只说要他的一件什么小被子,许是自小带着的,不拿着便不安稳,这才闹腾的。”

    姜宝鸾马上便想起了她昨日看见盖在谢谨成身上的那床像极了百衲衣的被子,只怕谢谨成就是要这个东西。

    她与姜怜说了,姜怜便道:“本宫倒是这么想的,那些伺候的人都不得用,你便亲自往谢府去跑一趟,替他把这被子给拿回来。”

    话到此处,姜怜的心意姜宝鸾已然明了,她起身便朝姜怜行了一礼。

    她自然是要往谢珩那里去一趟的,恰好谢谨成落了东西在谢府,姜怜便替她想了这个借口出来,好让她前往谢府见谢珩时能体面一些,心里也不至于觉得自己太难堪。

    “走便走了,还行什么礼?”姜怜朝姜宝鸾摆摆手,又让人去召了面首过来相陪,“本宫要乐自己的了,你快去快回,否则你那儿子怕是不肯安心睡觉休息。”

    *

    姜宝鸾到达谢府的时候已时近中午。

    日头照下来却已不太猛烈,姜宝鸾这才惊觉已经快要入秋。

    谢府的下人看见她来了也并不阻拦,只是往里去通传,姜宝鸾不问便知谢珩已经醒了。

    她再怎么也是闺阁女子,一巴掌把人打晕也太夸张了些,更何至于打完一日都醒不过来,传出去都不知该笑谁。

    她只问旁边的人:“谢珩在哪儿?”

    回话的人又是怕姜宝鸾,又是不敢耽搁,忙不迭地给她引路。

    谢珩还是在昨日姜宝鸾见到谢谨成的那个院子里,他仿佛就是住在旁边的厢房里头,姜宝鸾过去时,他正倚在榻上看书。

    只是姜宝鸾一进来,他便立刻放下书,眼中似是有讶异之色。

    看他的模样,姜宝鸾心里倒是愣了愣,好像是真的病了,与昨日的模样都相去甚远,苍白又有些颓然。

    李夫人若是见了宝贝儿子这副样子,定是要痛骂她打伤了谢珩的。

    但姜宝鸾也没过去,只远远站着,轻轻抿了抿唇,说道:“谢谨成要他的小被子,你着人拿了给我,我好带回去。”

    谢珩是聪明通透之人,绝不会认为她仅仅会为了一条被子就亲自跑一趟,姜宝鸾一时不知如何开口,便不如让他问。

    谢珩先没有和姜宝鸾说话,只是点了点头,让下人去收拾。

    两个人一动都没有动。

    仿佛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谢珩咳了几声,终于问道:“长公主有何事?”

    “我有一件事想请你帮忙,不知你肯不肯。”姜宝鸾也不绕圈子,直接开门见山。

    窗外一只黄鹂从叶底穿过,极悦耳清脆的一声响,却令屋子里头显得更寂静。

    谢珩的大拇指不住地搓着一页书角,他默了默,说:“是容殊明。”

    姜宝鸾忽然松了一口气,与聪明人说话就是好,不像昨夜与姜昀说话那么费劲,省去她一番口舌和尴尬。

    但她还是忍不住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出京时匆忙,身边带的兵马本就不多,只等陆续支援。眼下还打了胜仗,正是要乘胜追击的时候,陛下却迟迟不再发兵,显见得是有了问题。”谢珩说。

    姜宝鸾忙道:“他因叛军都是百姓而不肯杀俘兵,惹恼了陛下。”

    谢珩点了点头,垂下眼去。

    提到容殊明,她便那么急切起来。

    他一早便安插了人去岭南的流民里面,所以叛军里也有他的眼线传递消息,她说的这些,其实他都知道。

    容殊明现在是进退两难,虽他坚持不肯杀俘兵是忠义之士,但两军交战中到底有所伤亡,容殊明没有兵力支援,这仗是打不下去的,一旦对方占了上风,会不会饶他一命也不好说。

    姜宝鸾此时来找他,无外乎那么一件事。

    他问:“你是来让我去救他的?”

    谢珩小心斟酌着出口的话语,把“求”字也换成了“让”字。

    姜宝鸾张了张嘴,一时竟没有回答谢珩。

    站在谢珩的角度,此时她无异于强人所难。

    莫说是大张旗鼓出兵去救容殊明,就算是暗中行事,等容殊明一回来,朝廷也绝不可能不知道。

    谢珩且先不说,谢道昇不会让儿子去做这种傻事。

    但谢珩正等着她回答,姜宝鸾只好说:“是,整个大魏只有你才行,你眼下就在京城,手上又有兵马,可以直接带兵……”

    “姜宝鸾,”谢珩淡淡地打断了她的话,“你有没有想过我会是什么下场?”

    姜宝鸾的脸一红,低下头去。

    “听说陛下要给你我赐婚,你却一心都只放在容殊明身上。”

    第39章

    闻言, 姜宝鸾蹙了蹙眉,发髻上垂下来的流苏也微微晃动着。

    “你不会强迫我。”她说。

    谢珩勾了勾唇角,想问她“你怎么知道不会”,却终究忍住没说出口。

    姜宝鸾就像一只一见到他就炸了毛的猫, 今日肯这么安静地站在他面前说话已是很好, 他不能再去刺她。

    谢珩心念一动, 不想身上的伤也跟着痛起来。

    这次的新伤与旧伤一起发作实在是厉害, 谢珩是昨天半夜才醒来的。

    身上的伤还在痛着, 夜里愈发明显,就像有虫子在他的骨头里、伤疤内啃噬,一直要把整个人蛀空才算完。

    孤裘冷衾,只有更漏阵阵, 谢珩想沉沉睡去,或许睡去就不疼了。

    但他已知自己是无法再睡的。

    从前他从未想起,甚至都未曾留意过的过往,如身上的疼痛一般侵蚀着他, 丝丝入骨。

    谢珩从来不知道自己为何还会记起这些。

    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第一日, 她衣衫褴褛,问他要衣服, 他却只给了她一件狐皮大氅, 后来她要还给他, 他嫌脏没要。

    《东山行旅图》被毁, 他厌她心眼子多,便让她喝下了整整一盏冷透的牛乳。

    谢娆故意为难她, 他无动于衷, 看着她跪在外面。

    小灰兔明明是他送给她的, 他却又把兔子送给谢娆去玩了一回。

    仅仅因为她把新罗婢放过来, 他便干脆要了她,给她灌了无数药下去,结果还是灌出了谢谨成。

    她其实根本不想要孩子,他却和李夫人一般怀疑是她自己换了药,还颇为恼怒,最后是她自己撑着替自己洗清冤屈。

    她还给他跪了下来,那时她才刚刚怀上谢谨成。

    再后来,他把她从东厢房挪到跨院里锁起来,李夫人他们是无法再去找她麻烦了,但她整个人也被毁了个彻底。

    他甚至差点就娶了叶宜采,若不是那日出了事,她就会在隔壁眼睁睁看着他那里洞房花烛。

    然后便是她难产了一日一夜。

    ……

    谢珩越是想,身上便越是出冷汗。

    哪怕是她逃走了,他也没有想过这些,只是恨她不告而别,脱离自己的掌控。

    他以前怎么能这么对她?

    在她今日出现之前,他所在意的也仅仅就是让她回到自己身边,仅此而已,再没有旁的

    念头。

    她打他的那一巴掌,其实力道并不大,但他却忽然难受得紧。

    他心里明白,这一巴掌,并不是她以公主的身份去打的,只因她是姜宝鸾。

    他曾那样麻木,那样肆无忌惮。

    若一个人连自己的心都不甚分明,那便无异于行尸走肉。

    而他,做这行尸走肉了整整四年,或许还更久。

    一朝醒来,他不知该如何面对姜宝鸾。

    谢珩垂下眼睑,平心静气了片刻之后,却问:“如果我不肯去救呢?”

    果然,姜宝鸾道:“那我便等他一辈子。”

    她往前走了两步,毫不畏怯地看着谢珩:“我的事还没和他说过,我要亲自和他说,必要问到一个答案才甘心,他回答什么我都别无二话。但是他若死了,这个答案我问不到,我心里便只有他的好,一世都停留在与他最好的时候,再也过不去,没有好聚好散,只念着他一辈子。”

    换了以前,谢珩定是无所谓她说的这一番话,他只要人,那么人到了自己身边即可。

    但是到了现在,他自己竟也等不及想知道,容殊明知道了他和姜宝鸾的事,到底会如何作想。

    还有,他不想她念着他一辈子。

    谢珩捻着书页的手一停。

    “好,我答应你把他带回来,”他的声音很是沙哑,“我也想看看,他是不是真的那么好。”

    姜宝鸾眼神一亮。

    她没有任何底牌在手上,帮与不帮只是谢珩说了算,今日来他面前就差不多是天方夜谭,那些话就是她最后的法子,没想到对付谢珩真的有用。

    他怕是只想看她的笑话,看着她的事被容殊明知道,遭到厌弃。又或者他其实只是把她视作所有物,便是她仅仅是将容殊明放在心里也无法容忍。

    但这些她都无所谓,她只要容殊明回来。

    谢珩又道:“这事不能大张旗鼓,我倒刚好可以称病,只是你那里不要走漏风声,无论如何要瞒到我出京。”

    “你什么时候走?”姜宝鸾却问。

    “宜早不宜迟,就这一两日里,我调完人手就动身。”谢珩掩唇咳了几声,“谢谨成还在你那里,他们一时应也不会有所怀疑。”

    姜宝鸾点了点头,继而又咬了一下下唇,道:“那……回来之后怎么办?”

    “你弟弟如果没疯的话便不敢动我,至于容殊明,他不关我的事。”谢珩蹙了眉,冷冷道。

    姜宝鸾便不再问,但如今自己那位弟弟到底会如何处置谢珩和容殊明以及她,姜宝鸾自己也咬不准,左右都要等人先救回来了再说。

    从花窗的缝隙中撒进来的阳光,又往旁边的地砖上挪过去两格,不知不觉间,已然过了不少时候了。

    谢珩侧过头看了姜宝鸾一眼,道:“东西他们都收拾好了,你给谨成拿过去。”

    他想了想,却咽下了后半句话,他原是要说让她这几日不要再来谢府的,但转念一想,姜宝鸾巴不得不来。

    即便是今日,也是为了她的容殊明。

    至于什么后路,如此仓促之间,又如何能思虑周全,不过既是已经开了口答应她,也只能先走一步算一步。容殊明坚持不肯杀俘兵,在他看来确也是值得钦佩,原来千疮百孔的大魏还有这样一股清流,在这浊乱之世中格格不入,与旁人都不同。

    也难怪她会喜欢。

    一时却是无话,姜宝鸾朝他略点点头,转身便走了,没有再多看他一眼。

    谢珩看着姜宝鸾的影子落在地上,被光线拉成长长一条,缥缈袅娜,仿佛一个错眼便要冯虚御风而去,一直到这道影子消失,谢珩才惊觉人已离去。

    *

    姜宝鸾走的时候带了许多东西回舞阳大长公主府,昨日走得匆忙,提了人便走,很多贴身的东西都没来得及收,今日谢珩却思虑周全,姜宝鸾只消扫几眼,便知谢谨成的全副家当都在这里了,足有抬了好几个箱笼。

    昨日乳母已跟着谢谨成离开,姜宝鸾又点了几个素日贴身伺候谢谨成的人过去,末了也没忘了让蕊娘跟着来。

    回去头一件事便是把小被子给谢谨成送过去,刚是用午膳的时候,姜宝鸾进去的时候,谢谨成醒着,正坐在床上被乳母喂饭。

    小孩子耳力好,一听见动静就伸出头来看,见是姜宝鸾,张开嘴巴笑了,叫她:“长公主!”

    姜宝鸾拦住要给她行礼的乳母,自己过去谢谨成的床边坐了。

    谢谨成看着还好,只是头上仍包着白白的纱布,衬着一张小脸看着可怖。

    姜宝鸾问他:“头还晕不晕?”

    谢谨成说:“不晕了。”

    但乳母喂他吃东西,姜宝鸾看着他的胃口倒不开,不像之前见到时那么伶俐活泼,乳母一碗粥端在手上,好半天才喂了两三勺下去。

    若是真的身子舒服了,便不会这么挑三拣四,姜宝鸾见过他先前在千秋宴上吃东西,都是来者不拒的。

    姜宝鸾心里揪着疼,拉住谢谨成的小手,说:“你要不要吃荔枝甘露饼,或是其他什么糕点,大长公主这里的厨子是出了名的,做的吃食可口香甜极了。”

    只见谢谨成的眼睛亮了亮,却看着姜宝鸾不说话。

    姜宝鸾便又疑心是自己那日对谢谨成太凶,打掉了他的荔枝甘露饼,这才吓坏了他。

    可她又不敢逼着谢谨成说话,一时急得不得了。

    不想乳母却道:“长公主,您别给小郎君吃这些,他就爱吃甜的,趁人不注意就去摸了吃,世子为着小郎君贪嘴吃甜已经发过好几次火了,不准我们底下的人再给他,要吃也只能是世子看着他时才能吃一点。”

    闻言,姜宝鸾却一愣。原来是她错想了,她只当孩子不分场合地拿东西吃,是谢珩和楚国公府亏待了他,却没想过是谢珩故意不让谢谨成吃那么多甜食。

    她没养过孩子,不知道那么多。

    孩子还小,看见好吃的忍不住也是正常。

    她想了想,说:“谨成,如果你把这碗粥乖乖喝完了,我便准许你吃一块雕花蜜果,上面腌了槐花蜜的,你想不想吃?”

    乳母还要阻拦,姜宝鸾笑着说:“无妨,我有数,他眼下病着,怕是嘴里没味。”

    谢谨成一下子捧住姜宝鸾的手臂,小脸使劲地蹭着。

    姜宝鸾摸了摸他的脸蛋,又说:“乖乖的,吃完了还有好东西给你。”

    果然不一时,谢谨成就喝完了一碗粥。

    姜宝鸾亲自拿了雕花蜜果喂给他,谢谨成也乖觉,知道不会给他多吃,吃完了那一块便就不吃了,最后还不忘抿了抿唇,砸吧了两下嘴巴。

    吃完还眨巴着眼睛看着姜宝鸾,巴巴地说着:“长公主你真好,我喜欢你。”

    逗得在场众人都忍不住笑得东倒西歪,一时姜宝鸾又让人把谢谨成的小被子拿过来,谢谨成见了被子更是惊喜不已,心心念念想的就是这东西,便连忙扯到身上,自己就乖乖地躺下睡了。

    姜宝鸾仍坐着陪了一会儿,素手轻轻抚平那床百纳被的被面,上面那些五颜六色的碎布,已经略显陈旧,也不知是原本收来做时就是这个颜色,还是天长日久的用旧了。

    睡梦中的谢谨成一双小手紧紧拽着胸口的被角,头往一边歪着,小嘴巴一动一动的,憨态可掬。

    当年姜宝鸾离开时他还太小,便是连姜宝鸾自己也记不大清他小时候睡觉是个什么模样,只能从眼前再描摹描摹当初。

    姜宝鸾见他拽得吃力,便想拉开他的手,让他能睡得舒服些,谁想刚碰了一下,谢谨成便将被角拽得更紧,又皱着眉头,小腿蹬了两下,仿佛一副随时要哭的模样。

    乳母连忙小声提醒道:“长公主可别再动他,万一醒了就要闹腾了,这被子他一直不离身的,随他去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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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0章

    姜宝鸾听了乳母的话, 手上不再有什么动作。

    她垂下眸子,又多看了谢谨成几眼,替他掖好被角,这才起身走了。

    一时舞阳大长公主又来请她去喝酒用膳, 姜宝鸾便也不拂她好意, 去坐了一回。

    她没有告诉舞阳大长公主这一趟的结果如何, 舞阳大长公主是聪明人, 也没有问她, 有些事情不知道的比知道要好。

    几壶酒灌下,莺莺燕燕也上来了,姜宝鸾有眼色地连忙告了退,回了自己那里。

    她如今就和谢谨成一块儿住着, 也不急着回宫里去。

    说来诸事纷杂难解,她却只能坐在这里,什么事都做不了。

    姜昀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已经变得让她不认识, 若是小时候, 她还能劝他,可如今他是九五之尊, 怎容得有谁说他一句不好。

    自三年前她回来, 以为还能像以前那样, 其实一切早就已经变了。

    只能往前走, 无法再将自己关在属于自己的一隅之中。

    谢珩、姜昀、徐太后他们这些人,从来就不是姜宝鸾看得透的, 亦不是她能去左右的。

    今日谢珩能答应冒险去救容殊明, 已是出乎姜宝鸾的意料, 他若是一口回绝, 她再没旁的办法,只能看着容殊明被姜昀害死。她甚至都不能跟着谢珩一起去,反而会拖累他们。

    她这样没用。

    季夏蝉声渐歇,日头却仍毒辣,玉画去放了帘子下来,室内供着冰,倒也凉爽宜人。

    何氏轻轻地给姜宝鸾打着扇子,道:“公主也该累了,去榻上歇一会儿吧,嬷嬷陪着你。”

    姜宝鸾摇了摇头,对何氏道:“今日有个一起跟过来的婢女,叫蕊娘的,麻烦嬷嬷去把她传过来。”

    不一会儿蕊娘被请了过来。

    这算是故人,可蕊娘进来时却低着头不敢看姜宝鸾,人还没走到跟前,第一件事就是跪下行礼。

    姜宝鸾只让人将她扶起又赐了座,把其他人都打发了下去,只剩她们两个。

    蕊娘落了座,这才敢略抬起头,座上之人依旧是熟悉的面孔,笑盈盈地看着她,再没了当初的憔悴。

    这倒与蕊娘这几年回想起来时的不大一样了。

    姜宝鸾知道她拘谨,便先问:“蕊娘,你这些年还好吗?”

    蕊娘点点头,想问问她,却惊觉两人不同,好在话还没出口。

    “我跑了他们没为难你吧?”姜宝鸾又问。

    “没有没有,”蕊娘忙说,“世子不是那种不分青红皂白的人,仍让我留在退思堂。”

    她想了想,又继续说:“你……是长公主,跑了也正常,我看着世子虽不是故意磋磨你,可关起来的滋味实在不好受,谁知道哪日又……对了,那钱是你留下的?”

    “是,我扮成你的样子跑出去,终归是连累你。”

    “果然是你留下的,我就猜是你可又不敢确定你怎么能有这么多钱,发现了也不敢声张,就自己偷偷藏着,那钱我还没动过,你还要不要?”

    姜宝鸾笑了:“自然是你的了。”

    “你离开也是好事,”蕊娘爽直也不推辞,不再提钱的事,“只是小郎君实在可怜。”

    姜宝鸾原本靠坐在榻上,听了这句便立刻直了直身子。

    蕊娘道:“我说这些长公主别怪罪。”

    “你说便是,我听着。”

    “你走之后,小郎君也不知怎么了,夜夜都哭个不停。先时夫人嫌世子一个男子带着孩子不像,便抱过来放自己身边,也被小郎君每夜哭得受不了,到了夜里就又把小郎君抱回退思堂。”

    “那段时间,世子忙着找你,各处打探你的下落,府上又要给小郎君延医问药,夫人还请了高僧来看,求神拜佛都试过了,都没什么用处。”

    蕊娘说得口干舌燥,停下喝了口茶,姜宝鸾便马上问:“那后来呢?谨成是怎么好的?”

    她也不知谢谨成是不是因为她的离开才哭的,听了自然心疼不已,一面又想,若谢谨成在她走之前便这么个哭法,她还能不能狠下心走?

    “那床被子,就是你今日去拿的那个,我们府上有老人说,要试试民间的法子才好,须让人去收了百姓家中的布缝在一起,做了百衲衣,最好还是那些健康长成的孩子小时穿过的布料,穿了衣裳还不够,世子便又让人去做了那床被子,夜里也给他盖上睡觉,小郎君这才渐渐好了。”

    想起当时,饶是蕊娘也不禁皱了眉。

    “只是这天天盖夜夜盖的,倒把小郎君的习惯养成了,必要这床被子才睡得香,不然就闹腾。世子连小郎君贪嘴都管得严,唯独被子的事没管,如今眼看着快三岁了,也由着他继续盖。”

    姜宝鸾想起方才谢谨成睡梦中紧紧拽着被子的模样,心疼得不知怎么才好。

    她此时倒理解谢珩,为人父母,不让他吃那么多甜食是为了他好,而允许他盖着那床被子,却是怜他没了母亲。

    姜宝鸾又问:“那他们对他还好吗?”

    “世子眼下只有小郎君那么一根独苗,嘴上虽不说,但我们做下人的都看得出来,心里疼得紧。”蕊娘小心打量了一下姜宝鸾的神色,继续说道,“夫人早先还总是张罗着世子的亲事,但是世子事忙,自己又一点没放在心上,夫人也就灰了心,不管他了,平日只紧着小郎君这一个惯,小郎君这般粉团团一个,哪有不爱的道理呢?”

    当初李夫人对姜宝鸾不可谓是不刻薄,甚至连谢谨成也是一并不要的,没想她人一走,李夫人眼前清净了倒是念起谢谨成也是自家骨肉了,果然是人心难以忖度。

    先前谢谨成入宫见徐太后的时候,徐太后也问过他这个问题,他答的是李夫人对他最好,谢珩倒是排在末位,姜宝鸾当时听了便将信将疑的,只道是谢谨成懂事,知道在外不能说长辈的不是,没想到原来是真的,谢谨成并没有撒谎。

    谢谨成过得好,姜宝鸾听了也能稍微好受些,但到底又有些怏怏,果真是只对她一个人不好。

    只要一想起李夫人、谢娆、谢琮这些人,姜宝鸾现在都能气得往地上啐上一口。

    见她面色不太好看,蕊娘如今也总算学得精明了一些,连忙不再提李夫人,只是忍了忍,又不禁问道:“你不会再回来了吧?”

    姜宝鸾摇了摇头。

    眼下还没什么风声出来,但再要不了多久,她和谢珩有个儿子的事就会慢慢传开,说与不说,外界想必都会有诸多猜测。

    再有姜昀的态度,仿佛她只剩了两个选择,要么为了清白而死,要么嫁给谢珩,清白已然没了,自然只有那一个顺理成章。

    不过暂且也顾不得这个,容殊明还没回来,一切总要先等他回来再说。

    二人又说了一会儿话,一时姜宝鸾让蕊娘下去歇了,又吩咐下去在大长公主府这些日子里蕊娘不必做活。

    蕊娘当初还和姜宝鸾说过,要嫁个身份相当的,往后像姚姑姑那样做掌事姑姑,只是如今见了到底也没嫁人,一问才知道家里给她说了一个府上管事的,年纪却不小了,底下都有了孙辈,吃穿喝都不用愁,只消有个贴心的照顾伺候着,给他管着家里,蕊娘却不乐意了,到处求了人才没离开退思堂,只是终归得罪了那位管事的,耽误到了现在。

    她离开之后,姜宝鸾小憩了片刻,大约是真的累了,才感觉略闭了闭眼,太阳就西斜了。

    夜里大长公主却没来叫她,只打发人来告诉她,让她好好陪陪谢谨成,若谢谨成好些了,便在府上四处逛逛。

    姜宝鸾去了谢谨成房里陪他用膳,谢谨成又睡了一下午,小孩子恢复快,明显是先前要好多了,晚膳也肯乖乖用了,姜宝鸾命人煮了甜甜的红豆粥给他,谢谨成用得很香。

    上午才从谢府搬来的那几个箱笼,早有不少被谢谨成摊开了,捡了爱玩的出来,都满满当当堆在内室以及床上。

    姜宝鸾从他身边拿了一把木剑,轻轻地往谢谨成胖乎乎的小肚皮上捅了捅,剑尖是被削圆了头的,对于谢谨成来说没什么危险,捅在身上就和挠痒痒似的,逗得谢谨成咯咯直笑。

    乳母倒是一脸为难的样子,生怕姜宝鸾手上没个轻重,把谢谨成给伤到了,可又碍于姜宝鸾是公主,又是谢谨成生母,实在不好再多嘴什么。

    很快,谢谨成全身都被姜宝鸾用木剑捅了个遍,姜宝鸾冲他眨眨眼:“谨成,被捅到了是什么样子?”

    谢谨成止住笑声,马上闭上眼睛,软软地躺倒在床上。

    但是下一刻,姜宝鸾削葱似的手指就伸到了他的咯吱窝下,挠了他几下,谢谨成再也绷不住,继续笑起来,在床上滚来滚去,然而又有些委屈,问她:“明明是长公主让我扮的,为什么还要来挠我痒痒?”

    姜宝鸾停手把他从床上提溜起来,搂进自己怀里,谢谨成并不算瘦弱的孩子,抱起来颇要花费几分力气,但软软的抱着却很舒服。

    “因为你好玩。”她说。

    这时乳母终于忍不住了,小心翼翼劝道:“小郎君头上的伤还没好,长公主且先歇一歇。”

    姜宝鸾摸了一下谢谨成仍旧缠满白布的额头,到底不敢大意,但只抱着谢谨成,还是不撒手。

    谢谨成却不消停,昨日还病恹恹在床上,今日已经闲不住了,在姜宝鸾怀里手动个不停,又是拿小木剑,又是拿布偶,玩得满头大汗。

    姜宝鸾便道:“想不想去外面玩儿?”

    谢谨成马上放下手上玩的,欣然答应。

    天色已经暗下来,姜宝鸾不敢马虎,怕他出去着了风,于是让人先把谢谨成身上的汗都擦干净,又给他裹了披风,因为头还绑着,也不让谢谨成下地,只让人抱着。

    舞阳大长公主府处处是景,便是到了夜里也是如画一般。

    姜宝鸾也没有带着谢谨成走远,只挑了一处亭子里坐下,山石处避风幽静,细听还有流水的声音,再往底下看便是小池塘。

    玉画早拿了一个细颈瓷瓶过来,神神秘秘地捂着瓶口,献宝似地捧到谢谨成面前。

    知道这是给他的东西,谢谨成也没有客气,伸手就把瓷瓶拿住,玉画笑着放开手,却只见她原本捂着瓶口的那只手一放开,自里头便飞出点点荧光。

    “哇!”谢谨成看着荧光飞出来,惊喜地张大了嘴巴。

    “这是萤火虫,”姜宝鸾耐心对他说道,“要到天黑了才看得见。”

    绿莹莹的光接二连三地从瓷瓶里出来,玉画并没有抓多少,很快便飞完了,四散在周围的空中,一刻也没有停留,不知飞去了哪里。

    谢谨成明显又有些失落。

    姜宝鸾道:“将它们放在这儿,想看的时候就能来看,即便见不到,你也知道它们是在这儿的,这不比捉起来有意思吗?”

    谢谨成点点头,往她身上一靠,忽然问:“长公主,爹爹怎么还不来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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