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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姜宝鸾手上动作一顿, 看着只剩三两点花蕊还没绣完的水仙摇了摇头,然后停下针线。

    何氏看了她一眼,小声道:“明福公主还没入内殿来,公主若不想她来, 奴婢就去……”

    姜宝鸾没有说话, 不让宫人去拦, 却也不起身, 只是仍坐在绣架面前。

    一时姜静徽款款进到里边来, 姜宝鸾抬头看她,见她穿戴得倒是整齐,鹅黄衫子外是一件豆绿纹锦半臂,下面一条浅碧色褶裙, 却像是去赴宴一般。

    她身边的人都留在外殿,只只身一人近旁来,先是看了看坐在绣架前的姜宝鸾,而后目光便转到了绣架上那块红色的布上。

    何氏请了安刚要开口问话, 却不防姜静徽已是抄起手边烛台, 径直往姜宝鸾而去。

    姜宝鸾坐着没动,吓得何氏等皆是惊呼出声, 以为姜静徽要对姜宝鸾做什么。

    滑腻的蜡油滴在红布上, 因都是红色的, 便洇出了深一块浅一块的颜色, 姜静徽嘴角勾起一丝冷笑,垂手便将燃着的蜡烛按到了布上。

    霎时, 浸了蜡油的红布着了起来, 那朵还没绣好的水仙花顷刻间化为灰烬。

    何氏上前斥道:“明福公主, 你这是做什么?你的乳母嬷嬷们呢?岂容得你在长公主殿下面前放肆?”

    姜静徽侧头去看何氏, 说:“她很快就不是长公主了,本宫为何还要怕她?”

    何氏也是在宫里积年的老宫人,一向来是姜宝鸾的乳母,自小教养她,很有些体面,便是连徐太后也要敬重她几分,这一下便被姜静徽当众给了没脸,气得何氏脸色铁青,半天喘不上气来。

    姜宝鸾连忙让玉画先扶着何氏出去,随即又把其他都打发走了,殿内便只剩下姐妹二人。

    方才忙乱,却没人顾得上那块被点燃的红布,这会儿还有零星的火星子冒着,姜宝鸾一杯冷茶浇下去,火星子没了,冒出一股灰黑的烟。

    姜静徽冷冷地看着她,说:“你这是要绣嫁衣?你还绣什么嫁衣,不如趁早烧了的好!”

    “我做什么,从来都轮不到你来说嘴,”姜宝鸾眼睛盯着红布上那个被烧出来的破洞,用手指轻轻把灰掸去,“静徽,你跑来我这里烧东西,还是去找点能让自己开心的事做罢。”

    “我还有什么能开心的事,陛下如今这么恨你这个姐姐,却仍要把你嫁给容殊明,到底凭什么?”

    姜宝鸾垂下眼睑,忽觉对话无趣至极。

    从前她只道姜静徽这个妹妹性子冷僻,不与人亲近交际,如今看来却也实在乏善可陈。

    或者在姜静徽的眼中,她亦是一样的。

    但姜静徽是女儿家,女子从来都由不得自己,远不比姜昀那般可恶,姜宝鸾不到万不得已也不想和她说重话。

    见她不语,姜静徽却只觉自己一拳打在棉花上,愈发生气难耐。

    “姐姐,你都和谢珩有了那样的事,你为什么还扒着容殊明不肯放?他日你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你想起你的从前难道不会觉得愧对于他吗?你对得起他吗?”她的声音带着些颤抖。

    “你问我,不如去问容殊明,若是他觉得我不好,我自然远远离开,”姜宝鸾直起身子站了起来,“你可有问问他,他到底喜不喜欢你。”

    姜静徽的眼神一下子黯淡下去。

    她连嘴唇也微微地抖着,狠狠地眨了几下眼睛,说道:“外面都把你的事传成那样了,他为什么……为什么还是……”

    姜宝鸾心里一惊,忽然想起了什么。

    她逼近姜静徽,目光凌厉起来:“是你在外面散布那些谣言的?”

    姜静徽被她吓得往后一退,整个人的肩背都明显瑟缩起来。

    “不是谢家,是你是不是?”

    姜静徽又继续往后退了两步。

    即便她知道姜宝鸾已几乎等同于被废,她面对姜宝鸾,还是情不自禁会势弱。

    一面想着即使姜宝鸾如此不堪,容殊明还是愿意和她在一起,一面又恨自己的没用,姜静徽心里冒出一股绝望。

    她和姜宝鸾差不多的年纪,也是同为公主,可是一向就是以姜宝鸾为尊,她自小就知道二人的差别,也从来没有多想过什么,只一味做好自己的就是,不如姜宝鸾讨喜受宠,就少往别人跟前凑,怎么过不是过呢?

    可是后来容殊明救走她,她就是喜欢上他了而已啊!

    如果姜宝鸾明白什么是身为女子的操守,她就不该再出现。

    只要姜宝鸾没有回来,她早就已经和容殊明在一起了。

    姜宝鸾这次确实是救了容殊明,可若是换成她,她没有姜宝鸾那么厉害,或许无能为力,却可以陪着容殊明一起赴死,留下一段佳话。

    姜静徽心一横,咬咬牙道:“是,就是我,可是那些话冤枉你了吗?你就是不要脸,都已经给了谢珩了,在他身边留不住就又回来找容殊明,你就是水性杨花!”

    而出乎她意料的是,姜宝鸾并没有非常生气,只是目光更加冰冷。

    姜宝鸾重新又在绣架前坐下。

    早先听到那些话,她也不是没气过没恨过,但眼下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

    难道把姜静徽按着打一顿吗?

    若换了以前,她或许会这么做。

    可是大魏都已经走向末路了,姜静徽又能再有几天舒服日子呢?她便是拘泥于自己的小情小爱,也只这几日了。

    只是当时怀疑错了人,冤枉了谢珩罢了。

    姜宝鸾叹了口气,说:“静徽,缘分的事强求不来。”

    于姜静徽是,于她亦是。

    这嫁衣本来就是绣不成的。

    姜静徽就这样怔怔地在原地站了许久。

    姜宝鸾把绣架上的红布拆下来,叠好放在一边,对姜静徽说道:“晚了,回芳仪宫去吧,今日是皇后娘娘五七,若是睡不着便为她念一卷经书,也是为自己积福。”

    譬如姜宝鸾自己,怕就是前十几年把这辈子的福享尽了。

    闻言,姜静徽木然地转过身去,走了几步之后,终究还是忍不住说:“姐姐,我知道咱们家已经不成了,你不能嫁给容殊明,你会害死他的。”

    姜宝鸾闭上双眼:“回去睡吧,静徽。”

    姜静徽的脚步声慢慢远了,再也听不见,一时却也不见有宫人进来,怕都是忖度着她应付姜静徽心情不好,让她自个儿先静一静。

    姜静徽最后说的那句话,她怎么可能不懂呢?

    大魏颠覆之后,能坐上这皇位的如今看来也只有那一人而已。

    到时候江山易主,就是谢家的天下了。

    若是谢珩得知她已经和容殊明做了夫妻,怎么对待她她不怕,但是她怕连累容殊明。

    她不能害了容殊明。

    当日对着姜昀谢恩,不过是想气气他而已。

    姜宝鸾举起烛台,毫不留恋地点燃了那块已经被姜静徽烧过的红布。

    锦绣燃成灰烬,轻飘飘有些跌落在地,有些随风散去。

    她本来也没想绣出一件嫁衣,只是可惜她终究没在这块红布上绣出一朵完整的花来。

    *

    楚国公府,退思堂。

    谢珩微微蹙着眉,正在灯下写一封书信。

    他的右手缠着白布,正搁放在桌案边沿上,而执笔的却是左手,谢珩幼时也曾刻意练过用左手书写,可左手到底不常用,乍然用起来生疏得很,写字尤其别扭艰难,字迹生涩稚嫩,便是十岁的孩童也比此时谢珩的字迹要好。

    这封书信是他将要让人先行送去给正在行军途中的谢道昇的,劝他不可太过冒进,越是得势便越要徐徐图之。

    此次谢珩在回范阳的途中时,谢道昇就已起了事,两边相互错过,谢珩的手又不能再耽误,便先行带着谢谨成先回了范阳安顿,谢道昇身边跟着的是谢琮。

    谢道昇筹谋多年终于等到这一日,只打发人来问了一回谢珩手伤如何,其余并不多关心,反倒能听得进去谢琮的话,一路势如破竹,势必要尽早夺下京城。

    若是谢珩在谢道昇身边,定不会让他如此冒进。叛军中虽有他安排的人,但也只能多探听一些情报,并不是真正的领头决策之人,叛军虽打着拥立谢道昇的旗号,但难免也有其他的心思,谢道昇隐忍多年,若此时表现得太过心急,反而有碍名声,既然已经走到这步,便要所有人都心服口服。

    天下尽在囊中,何必急于一时。

    就算谢道昇再怎么日夜兼程,终归是比不过已在襄州的叛军来得快的,不如便先让他们到达京城,若叛军仍迎谢道昇为帝便最好,若不是再行谋划也来得及。

    谢道昇一向器重谢珩这个嫡长子,但眼下就算谢珩自己也咬不准,谢道昇到底会不会听他所说,毕竟谢琮所言,实在却是谢道昇心中所想,投其所好。

    他写完信之后把信封好,叫来曹宽,让他叫人尽早送到谢道昇手中去。

    曹宽当即就叫了人去送信,转头又与谢珩禀报,然后犹豫了片刻,才说:“听说定国长公主就要被废了。”

    谢珩应了一声,没有所说什么,只是依旧用左手拿起笔,细细临摹着自己从前的字迹。

    曹宽捏了一把冷汗,又说:“陛下说要把定国长公主嫁给容殊明,让他们两个做一对庶人。”

    手中笔锋一斜,谢珩正写的这个字写得尤其难看,又溅出去几滴极细极小的墨点,仿佛孩童在乱涂乱画。

    他放下笔,淡淡问道:“什么时候?”

    “这倒还没说起,听说太后死活不让皇帝废了长公主,这便先僵持下来了。”曹宽马上说,“世子不必心急,宫里哪还有闲心办那些事,眼见着叛军就要兵临城下了。”

    谢珩紧紧皱起眉,看了曹宽一眼,曹宽这才惊觉自己说错话了。

    定国长公主和谢珩的事纠缠不清,便是那般可以预料的险境之下也不肯跟着谢珩回范阳,谢珩还废了一只手,可见二人之间关系实在不是旁人能窥探一二的,他一个谢珩手下的侍从,哪有胆子说谢珩是心急了。

    不过好在谢珩也没有责怪他什么。

    谢珩重新低下头,把写废了的那张纸团成团,随意扔在了地上,又惊得一旁的曹宽惴惴不安,不知该不该去捡起来扔掉,谢珩做事一向有章法,便是不要的纸也是自己先行规整好,再让人来处理。

    作者有话说:

    这一段马上就要收尾了,真是写得我头风都犯了,头疼……

    第52章

    笔尖饱蘸着漆黑的墨汁, 谢珩想再提起笔,却忽然使不上力气,这才记起来自己的右手不能用,这几日还不习惯, 总是忘了这件事。

    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靠坐在了椅背上。

    方才有那么一瞬, 曹宽确实说中了他的心意, 若是没说中, 他便会纹丝不动,丝毫不放在心上。

    容殊明是被他从叛军中救回来了,虽成了庶民,姜昀却到底没再要他的命, 容殊明也根本不介意姜宝鸾以前的事,哪怕姜宝鸾是公主也好,庶人也好,这一切都顺理成章。

    可是谢珩最怕的就是这顺理成章。

    他怕他再回到京城时, 姜宝鸾却已经成为了容殊明的妻子。

    若是如此, 还不如当时分别时就直接把她绑来,好过她成为别人妻子之后再去抢。

    三年前她逃跑, 一辈子不见面也就罢了, 但如今见着了, 他便怎么都不会让她轻易再逃开了。

    他知道她厌恶他, 可就算他要弥补,也要她先回到他身边, 哪怕她恨他。

    便这般想着, 旋即谢珩又灵台澄澈起来, 笑自己果然是关心则乱, 心绪纷杂,反而不能明悟。

    姜宝鸾怎么可能嫁给容殊明呢?

    她那样机敏狡黠,不会不知道此时嫁给容殊明,无异于是要害死容殊明。

    因为他一定会杀了容殊明的。

    她好不容易才让他从叛军那里救回来的人,怎么舍得让容殊明被自己害了。

    姜宝鸾永不会那样做。

    她根本不会嫁给容殊明。

    谢珩心上压着的那块石头,忽然便如一团云雾一般烟消云散。

    他对曹宽道:“我明日一早便出发去找父亲,你安排几个心腹一同跟着,不需要很多人。”

    他给谢道昇的信件虽连夜送去了吧但到底不放心,特别是有谢琮在旁挑唆,还有一事便是姜宝鸾,到时京城必定混乱,他要趁早找到她才行,远在范阳太过束手束脚。

    曹宽刚刚应下,外头却传来一阵声音,是李夫人来了。

    谢珩与曹宽在退思堂里面说话并不避着人,方才那句话李夫人亦有些听见了,只是并不很分明,上来便问:“你要找你父亲去?”

    这事早晚要和李夫人说的,谢珩也没打算瞒她,于是只稍稍点了点头。

    李夫人的眼泪一下子流下来,一时又看见了他那只右手,哭得泣不成声:“听母亲一句话,手已经成了这样了,如何再去那战场之上搏命,万一有个什么,你父亲有那许多儿子,可母亲只有你一个,你让母亲怎么活?”

    当时谢珩回来,李夫人一看见他那只手便晕了过去,原本竟是说整只手都保不住,还是府上请着的一位名医接骨施针之后才勉强保下的,只是行动间到底不能如从前那般顺畅,莫说是舞刀弄枪,就算提笔也是勉强。

    谢珩听了李夫人的话,虽不耐烦回答,却到底是母亲,只能道:“母亲不用担心,不会有什么事的,父亲那边只有谢琮,我不能放心。”

    “你连字都写不了了,怎么还能提起剑?”李夫人说,“母亲同温姨娘争了半辈子,眼下也因为你冷了心肠了,他们要如何便随他们去,反正也少不了我们的,母亲只要你平平安安,这就足够了。”

    “何至于此,左手也不是不能用,”谢珩皱了皱眉,最后还是和李夫人说道,“母亲以为就算眼下我避开,就能避得了一辈子吗?怕是用不了多少日子,就是我们的死期了。”

    谢道昇是借着谢珩被下狱与手伤的理由反的,作为一个父亲来说他未必有多心疼,甚至随即而来的喜悦会冲淡对儿子的担心。

    谢道昇大业既成,而对谢珩来说,他面对的将会是一条比从前更难的路。

    今日谢道昇由他手伤得利,他日就会因手伤而将他抛弃。

    一旦谢珩露出颓势,谢琮等就会一拥而上将他剥皮拆骨。

    “那你又何苦让你的手变成这样?我的儿,你让娘怎么办?”李夫人哭道。

    外面的那些传言李夫人不是没有听到,她也是万万没想到儿子只是去京城给太后贺寿了一回,回来手就废了。谢珩这边是再问不出什么的,李夫人想着小孩子的嘴不严,便去问谢谨成,谢谨成咧着嘴只知道笑嘻嘻,李夫人喂他吃糖都不好使,什么都不肯说,但李夫人两边一串,也不可能什么都猜不出来。

    家中几年前收留的那个婢子,很可能就是逃出来的定国长公主,李夫人虽吃了一惊,但也没觉得如何了,朝廷根本不可能为了一个公主而向楚国公府问罪,可谢珩却似乎是为了她而伤了手,这让李夫人无法忍受。

    可是自己儿子的性子,李夫人也是清楚的,他自己不摆在明面上说出来,李夫人就不能说,否则冷了脸,便是李夫人这个亲娘也面子上挂不住。

    谢珩一时没有出声,李夫人想了想又说:“你不想着娘,也要想想谨成啊,手伤了已是没有办法了,眼下就别去你父亲那里了,否则有个什么,谨成还那么小……等过了这道关,日后的事对你来说也不是很艰难。”

    她一向以儿子为傲,谢珩也确实比谢道昇其他儿子要强出千百倍,若换了以前,就算是谢珩自己不去,她也是要催着谢珩去谢道昇身边,不能让谢琮那个庶子占了先机的,可手一伤,便是保命才要紧,何谈建功立业。

    谢珩把笔扔到一只玉雕莲花笔洗中洗了,重又去蘸了墨水,左手提笔又写了几个字,写得比方才好上许多,手也稳了。

    “如果我死了,谨成就让他母亲去养。”

    闻言,李夫人张了张嘴,又捂住帕子哭起来:“这么说果真是找到人了?她当初走得那般决绝,谨成都没满月,可见是个没心的,你当真放心把谨成给她去?谨成是我的心肝肉,你这么说就是让娘什么指望都没了……还有你这手,到底是怎么回事?”

    谢珩笔下一顿,却没抬头:“母亲,我还有事要做。”

    他对李夫人那一连串的话什么回应都没有,李夫人却哭声一轻,知道自己在儿子面前说错话了。

    谢珩自幼就有自己的主意,他决定的事便是旁人说什么也无用,李夫人没再说下去,只立在一边看他写了几个字,一时心里更伤,不忍再看,也只能出去了。

    直到子时,谢珩才停下笔。

    既然右手不能用,那就用左手,写不好字就一直练,刀剑也是,这一点小事还不足以挫败他。

    方才和李夫人说他死了把谨成给姜宝鸾的话,也是他知道李夫人已经心里有数,又不敢问,索性借此把话挑明。

    他不会死,不会只留姜宝鸾和谢谨成两个人在世上。

    *

    八月十五,中秋节。

    本该是中秋夜宴的日子,今日却格外冷清,宫里竟连个宴会都没有了,姜昀只赐了酒给各宫,中秋便也算过去了。

    姜宝鸾本就被关在昭阳宫里出不去,秋夜风清,寝殿檐下挂着一溜五颜六色的鹦鹉,姜宝鸾便坐在檐下逗鹦鹉,有几只是她早前就一直养着的,有些却是徐太后特意给她送来,让她这几日解解闷的。

    姜昀的酒没赐来昭阳宫,晚些时候徐太后却着人送了姜宝鸾喜爱的吃食来,姜宝鸾挑了几样自己留下,其余便赏给了昭阳宫的宫人们,这时日宫里已吃不到往日那些好东西,分给他们也算是过个中秋。

    也是最后一个中秋了。

    叛军已经离开了襄州,谢道昇的兵马也朝着京城来了,大魏时日无多。

    等到明年的中秋,这宫里的人已经换了新面孔了。

    前些时日,朝中又有人提出南下去避难,就和四年前一样,但情况早已和那时不同,那时只有蛮人一伙,往南逃都是大魏的江山,可如今已是烽烟四起,不仅有叛军,还有谢道昇,谢道昇拥趸者众,逃无可逃。

    就算一时勉强逃离,也早晚躲不过那一遭。

    近来每到夜里,宫墙之内便会有呜咽哀泣之声传来,细闻听不真切,却断断续续,绵延不绝,像是鬼魅一般。

    姜宝鸾知道,这都是宫妃或者宫人在哭泣。

    何氏用银签子挑了一块切好的月饼给姜宝鸾,轻声道:“这月饼瞧着不错,里面的豆沙磨得细细的,公主尝尝。”

    姜宝鸾拿过银签子咬了一小口,香甜绵软的豆沙味道在嘴里蔓延开来,果然是如何氏所说那般,只是豆沙终究不如往日的细腻,中间夹了碾碎的松子仁,微有焦味。

    看着她慢慢把月饼吃下,何氏小声叹了叹,坐到姜宝鸾身边,道:“公主也不要往心里去了,如今还顾得上什么呢?照奴婢说,这还是件好事。”

    姜宝鸾轻轻把手上的银签子转了一下,把头枕在何氏肩膀上,由着乳母像小时候一般拍着自己的背。

    前日时,容殊明呈上来两封信,一封给了徐太后,一封给了姜宝鸾,两份信上所言大抵相同,而姜宝鸾这封更是明晃晃写了三个字。

    绝义书。

    姜宝鸾拿到信时惊了一惊,何氏等只看她面色还以为她是受不住,实则姜宝鸾所惊的却是容殊明抢在了她的前头。

    他们所想皆是一样。

    她不用拆开信就能知道容殊明要说什么。

    第53章

    信笺是极薄的宣纸, 如今容殊明家徒四壁,一贫如洗,再拿不出什么精巧的东西,暂时只能靠着族人接济一二。

    亦只有短短几行字, 写不完这一张纸。

    上面写道, 他虽与姜宝鸾自幼青梅竹马, 先帝中意, 但姜宝鸾却举止放荡, 行为不堪,未婚便与人苟合,即便他已成庶民,若娶姜宝鸾为妻, 亦是对不起父母先祖,难立于天地之间,只求长公主放过他这升斗小民,别后两宽。

    话语虽算, 但其中种种, 却字字诛心,使人颜面无存。

    何氏等不敢在姜宝鸾面前痛骂容殊明, 怕再勾得她难受, 敏春素来沉稳聪慧些, 便绕了弯子劝姜宝鸾:“既是他写了绝义书来, 公主何不也写点东西回过去,不能叫他占了这便宜, 否则满宫里也以为公主伤了心, 心里却还惦念着他。”

    姜宝鸾笑了笑, 只不理敏春这话。

    满宫里的人如今有没有心思顾着她这点子鸡毛蒜皮她不知道, 但姜昀怕还是看在眼里的。

    容殊明既然在她之前便把信送来,那必定是有他自己的考量,这话由他先说出来,倒比姜宝鸾以看不起容殊明一个庶人而不嫁为由要来得可信,若由姜宝鸾先写着绝义书,姜昀怎么可能不怀疑姜宝鸾是为了容殊明的安危,那这绝义书写与不写都是一样的,容殊明的信中极尽侮辱,姜昀一知晓心中也必定痛快,巴不得死到临头再看一场姜宝鸾的笑话,这亲事自然也就不成了。

    而姜宝鸾又怎么不知道,容殊明就算能想到她会有退亲之意,也不会为了自己的安危,顺着她的意思写下这绝义书,他送来这几句话,也是为了姜宝鸾好。

    他是怕二人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成了亲,到时谢珩来了,再度夺走姜宝鸾自不必说,怕是也会因为姜宝鸾另嫁了他人而恼怒,若谢珩对姜宝鸾的怨怼报复心思一生,她这辈子再难过上好日子。

    所以容殊明写绝义信是对着姜昀做了一场戏,亦是要姜宝鸾往后无虞。

    这与姜宝鸾的想法倒是殊途同归,要在一起很容易,但他们不能不为对方着想。

    她也要容殊明下半辈子能活下去。

    容殊明和她,都从没想过要做一对亡命鸳鸯,便是昙花一现只在一刻也是好的,他们都不约而同为对方选择了更好的那一条路。

    但是若是真的爱到深处,又会如何选择呢?

    上穷碧落下黄泉,亦要永远相伴相随。

    她这几日闲来无事,便一直在想着这个问题,可惜不能有所解答,反倒是旁人看了她的模样,只以为她是被容殊明伤透了心。

    何氏轻轻地拍着姜宝鸾的背,把她手里那根银签子拿过来,说:“还要不要吃月饼?这尖利的东西拿着玩,小心戳了手。”

    姜宝鸾摇了摇头,一时竟忍不住笑道:“我都多大了,嬷嬷还当我是小孩子。”

    “你是我奶大的,嬷嬷永远当咱们公主是小孩子,”何氏递了清茶来给姜宝鸾喝,叫她把月饼的甜腻冲下去,“但公主长大了,往后也要自己看顾好自己。”

    姜宝鸾被羊油蜡烛烧出来的烟呛了几声,用力地眨了几下眼睛说:“嬷嬷说什么呢,一面说我还小,一面又说我长大了,我有母后,有嬷嬷、黄公公,还有玉画敏春他们,哪用得上自己呢?”

    何氏叹了口气,用扇子轻轻地把烟扇开:“眼下这样也未必不是好事,公主正好不嫁给他,到时候只跟着那位世子,有个孩子便更不会亏待做娘的,若是公主另外嫁了别人,这事又要怎么办呢?所以照奴婢看来,还是不嫁的好,断得干干净净的。”

    姜宝鸾没有说话。

    “嬷嬷老了,以后也不知道会在哪里,公主不一样,这就是公主的命数和福分,也不要为了那起子辜负了公主的人伤心了,公主只记着往后过好自己的,他不想要公主,公主反而还要谢他。”

    以他人所见到的,何氏说的没有错,且字字句句情真意切,为她以后所打算。

    姜宝鸾鼻子一酸,强忍住没落下泪来。

    四年前她途中被徐太后放跑,也从没像现在这样害怕彷徨过,许是那个时候年纪小,懵懵懂懂的,根本没想过会发生什么,无知者无畏。

    如今她的家却是要切切实实地没了,再也不会回来。

    半夜的时候忽然下了雨,八月十五的月亮便没了。

    昭阳宫紧闭了多日的宫门被轻轻叩响,是徐太后那边的人送了姜行舟过来。

    漏夜冒雨过来,又急匆匆的,姜行舟身上被雨打湿了大半,被抱进来的时候浑身冷得发抖。

    姜宝鸾连忙叫人备了热水和姜汤,这时节还没有烧地龙,她便让人用汤婆子暖了床榻,等姜行舟洗了澡又喝了姜汤,便亲自将人抱到被窝里睡觉。

    小小的孩子刚刚失去了母亲,又感受到了外界的变化,在昏黄的烛光下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看着姜宝鸾,身上仍在抖着。

    “姑母,我怕。”他说。

    姜宝鸾陪着他睡下,把他搂进怀里,轻声道:“行舟不用害怕,有姑母在,姑母会保护行舟的。”

    姜行舟一直懂事,听了这话便不再闹了,只是点了点头。

    “行舟还记得上次一起玩的哥哥吗?”

    “记得,是表哥。”

    姜宝鸾轻轻地拍打着姜行舟的后背,哄他入睡:“他马上就要来京城了,到时候你们再一起玩好不好?”

    “好,他上次还说要从家中拿一把木剑来送给我,他有好多木剑。”姜行舟慢慢地不再发抖,小身子也暖和起来。

    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姜行舟终于睡了过去。

    姜宝鸾给姜行舟掖好被角,自己从被褥里坐了起来,静静地坐在一边,看着姜行舟的睡颜。

    盛妙容临终前只求了自己这么一件事,她一定要把姜行舟保护好,便是盛妙容没有开这个口,没有把假诏书给自己,凭着她与盛妙容的情谊,也不会把姜行舟置之不理。

    如此又过了四五日,宫里彻底断了供应,不再有任何东西送到昭阳宫里来。

    黄公公带着手下的小太监们出去看了一回,回来之后只是摇头,不仅仅是昭阳宫,其余各宫亦是如此,主子们倒还罢了,宫人们只盼着宫门能开,逃去外面。

    好在姜宝鸾这里还有素日的储备,她先前因被姜昀禁足,亦是裁撤了一部分宫人出去,是以陪着她在这里的宫人没有往日那么多,每日只省着些用,勉强可以度日。

    反正这样的日子也不会很久。

    *

    军帐中。

    谢道昇对着地图似在沉思。

    他的身边立着他的两个儿子,谢珩是他最为器重的嫡长子,器宇轩昂,才华横溢,谢琮是他最喜爱的姬妾所生,亦是一表人才,体贴知心。

    此回他一直将谢琮带在身边,而谢珩则是方才入了夜才赶来的,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

    谢珩的信他早先便收到了,信中所说不无道理,谢道昇亦有自己的考量,只是多年来等的就是这一天,谢道昇却有些怕夜长梦多,只想着尽早赶到京城才好,姜氏不足为惧,却是要先与叛军一方说合,该打就要打。

    他问谢琮如何看,谢琮的说法却与他心中所想对上了□□分。

    可谢珩却随即到了。

    谢道昇知道他的手受了伤,其余地方亦有新旧伤,倒是没想到他一回范阳便又赶着来找自己。

    若放在平时,谢道昇该是欣慰的,但此时不知为何,他却有些焦躁。

    谢道昇只道:“珩儿说的也有道理,但若让叛军抢占了先机,到底不妥。”

    “眼下叛军就要到京城,已是来不及。”谢珩道。

    这时谢琮笑道:“也难为大哥这么着急赶过来了。”

    谢珩没有看他。

    “父亲隐忍多年,为的就是这一日罢了,如今万事俱备,叛军起兵的名义是岭南旱灾,而父亲起兵的名义却是为了儿子,这两边相较之下,父亲不会不明白其中的差别,”谢珩不再和谢道昇绕弯子,“何不将这贤人继续做到底,好过背负那窃国的名声。”

    他的话果然正中谢道昇下怀,原本看着主意已定,一句话都听不进去的谢道昇,立时便皱起眉来。

    许久之后,谢道昇又道:“你就那么肯定叛军会乖乖将皇位奉上?”

    “他们如今也借着父亲的名号,若到时反悔,自然也有其他法子筹谋。叛军不过是一群草莽,他们怕是心里也明白即便皇位到了他们手上,最后还是无法与父亲抗衡,不如尽早功成身退,而且据儿子所知,叛军当中也并不是完全一心,许以高官厚禄也就罢了。”

    这番话说得谢道昇不由点了点头。

    比起与叛军正面碰上,谢珩说的这些倒是更合他的意,不动兵戈便能使叛军臣服,岂不是对他素日德行的肯定。

    “只是需要一个稳妥的人……”谢道昇喃喃自语道。

    谢琮正愁插不上话,又恨嫡兄一来便使得父亲改变了主意,竟似言听计从,他站在谢道昇身边,听到他的话,便马上计上心来。

    “哥哥素有智谋,不正是这个人选?”谢琮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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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4章

    闻言, 谢珩淡淡地瞥了谢琮一眼,眼风一扫便又转过眼去,仿佛早有预料。

    谢道昇听了之后倒是马上否定:“不行,珩儿身上有伤, 再加上手也没痊愈, 万万不妥。”

    谢琮道:“这是儿子没有考虑周全, 竟忘了哥哥的手已经不中用了。”

    他说完, 面上掩去一股喜色, 任凭谢珩再能干又如何,手废了就等同于人废了,谢道昇可以有一个残废的世子,却不一定能接受一个残废的太子, 日后还成什么气候。

    “你的手如何?大夫是怎么说的?”谢道昇的目光扫过谢珩还被白纱包裹着的右手。

    谢珩却不掩饰,反而状若无意地抬起手腕,算是给谢道昇看了看。

    “无妨,将养几日就好了。”他说, “父亲考虑的没错, 是得有个稳妥的人前去和叛军交涉,我去吧。”

    谢珩不由想笑, 眼下谢道昇大业未成, 谢琮却一味把话往他的手上面引, 竟是这么早就想着铺路了。

    他怎么会让谢琮称心如意。

    便是谢琮不说, 他本也打算自己先行前往京城。上回前去襄州救容殊明,谢珩也与叛军打过一回交道, 那些人既有胆子起兵, 便不可小觑, 他不亲自去一趟不会放心, 谢琮要为日后铺路,他也有自己的打算。

    另还有一点,姜宝鸾此时身陷囹圄,叛军一旦进入宫闱,有些事便难以预料,为了她他也须得提前走这一趟。若她已经嫁给了容殊明,他更要尽早把她从容殊明手里捞出来。

    谢道昇点了点头,没有再阻止,只说:“那就去吧,你一向都替为父省心,只是不要忘了自己的安危,此去万事都要小心。”

    谢珩应下,道:“事不宜迟,儿子这就去了,夜已经深了,也请父亲安歇。”

    说完便转身快步出了营帐。

    正是夜色最浓时,天黑得连星子都见不到。

    曹宽见他出了,连忙迎上前道:“世子,那边已经收拾好了,洗漱完之后就能睡。”

    “备马,去京城。”

    *

    京城被叛军攻打的这一夜,火光染红了一半的天。

    不知是城中哪处起了火,还是宫内起的火,宫里哀鸿遍野,到处是哭声与喊声。

    有许多人想着法子逃出宫去,也有人无法承受这变故,便直接了结了自己的性命。

    昭阳宫倒还算安稳,只有小宫女忍不住哭几声,没有跑到外面去的,这时候留在姜宝鸾身边比在哪里都安全,就算逃出宫,这京城里哪里还有容身之处。

    姜行舟被吓得像只小猫一样缩在姜宝鸾身边,姜宝鸾哄了他好久,他却总是会被外面的喊叫声惊醒,一直到很晚才睡去。

    姜宝鸾一步都不敢离了姜行舟的身边,只陪他一同睡着。

    明日还不知身在何处,只盼着眼睛闭上就没有天亮才好。

    一直熬到三更天,姜宝鸾自己也倦得很,正要迷迷糊糊入睡,忽听得殿门一声巨响。

    她一下子从床上起来,正要安抚姜行舟,却见姜行舟也行了,惊恐地抱住了她的手臂。

    殿内都是上夜的宫人,如今也不分地方,大多都只睡在姜宝鸾的寝殿这里,宫女睡内殿,太监睡外殿,一时都被这声音惊起。

    敏春已出声问道:“什么人来了?殿外守着的人呢?”

    话音还未落,外殿那些太监已叫成一片,有的直直往里冲了进来。

    何氏连忙抖着手给姜宝鸾穿衣服,才刚披上,就见姜昀提着一把剑走了进来。

    剑上已染了血,不知已经杀了多少人。

    姜宝鸾欲上前去,何氏却死死拦住她:“公主去不得,去不得!”

    姜行舟也哭了出来。

    听到姜行舟的哭声,姜昀面上露出一丝笑容,手上的剑乱挥了几下,也没有砍到周遭的宫人,只直奔着姜宝鸾这里的床榻而来。

    殿内没有点蜡烛,只能借着外头明灭的火光,见到染了血的寒锋上面那一闪而过的光。

    饶是姜宝鸾早就想过会有这一天、这一刻,她看着姜昀一步步朝自己走来,也吓得心肝俱颤。

    她从没有这么害怕过,四年前逃跑时也没有过。

    何氏这时正挡在姜宝鸾面前,姜宝鸾下意识便伸手把她往后面揽,不想何氏反而把她手紧紧按住,竟是一动都没动。

    “嬷嬷快让开!”姜宝鸾失声喊道。

    连喘息的工夫都没有,转瞬寒光已经到了何氏头上。

    “陛下,请放过……”何氏的声音被堵在的喉咙里。

    姜昀没有容许她说完这句话,仿佛这是他最后所能行使的权威。

    姜宝鸾看着何氏倒在自己面前,一半的身子就倚在侧面榻上,脖子上破了一个大洞,正汨汨地流着暗红的血。

    姜宝鸾扑身上去,用手死死按住那个口子,才转瞬之间,何氏的眼神已经迷茫,看了姜宝鸾最后一眼,便失去了神采。

    连一句话都来不及和姜宝鸾说。

    姜宝鸾按着何氏的伤口,血染红了她的双手和衣袖以及裙摆,她的心也跟着冷下去。

    她以为何氏是睁着眼看着自己,便急着唤她:“嬷嬷,嬷嬷别睡,我马上把太医找来……”

    何氏眼睛也没有眨一下,面容如木头一般。

    “别喊了,她已经死了。”姜昀又逼近一步,“老虔婆,临死还想着你。”

    姜宝鸾缓缓地把手从何氏的脖子上拿下来,温热的血很快便凝结起来,在她手上变成黏糊糊的一片。

    “你为什么要杀了何嬷嬷?她手无寸铁,为什么要杀了她?”姜宝鸾再抬头时,已是满目腥红。

    “朕不仅要杀她,还要杀你,别以为她替你死了你就逃过了,”姜昀懒洋洋地挑了挑眉,目光阴狠,“朕要把你们都杀了。”

    姜宝鸾咬牙:“你疯了!”

    姜行舟哭得更加大声。

    而姜昀已经挥剑斩向了姜行舟。

    姜宝鸾拉住姜行舟,往床后面一躲,又将他护在身后,剑却堪堪在她的脖子上停下。

    “行舟是你的亲生儿子,你连行舟都下得去手吗?”她冷冷地看着姜昀,并不畏怯脖子上的剑。

    姜昀笑了:“现在不杀了他,难道留他在这世上受罪吗?”

    “你不是想知道妙容临终前说过什么吗?”姜宝鸾仍死死地挡着姜行舟,她能感受到那个小身子因害怕而发着抖,“她说她只想她的儿子活下去。”

    姜昀愣住。

    “你对不起妙容的地方够多了,妙容只留下这一个儿子,难道你要亲手杀了你们的儿子,再去地下见她?连这一个愿望,你都不能满足她吗?”

    脖子上的剑刃颤了颤,往姜宝鸾的皮肉里割进去一点。

    “那朕就先杀了你,朕怕其他人受苦,却要担心你日后快活。”

    姜宝鸾心一横,一点都不躲避:“妙容生前将行舟托付给我,你以为是为了什么?我在行舟就无事,我要是死了,你不如也立刻就将行舟杀了,像你说的那样,免得他活着受罪!”

    姜昀又笑起来,笑到深处却突然将剑扔了,声音刺耳。

    “果真是朕的好姐姐,连自己的后路都想好了,怪不得……怪不得你一点都不害怕,原来你知道朕不会杀你……”

    姜宝鸾这才转身抱住姜行舟。

    姜行舟哭着喊道:“父皇……父皇……”

    可无论这孩童的哭声多么惨烈,姜昀都没有再多看姜行舟一眼。

    过了许久,等姜宝鸾确认姜昀不会再折返之后,她才自己先爬下床,然后把姜行舟拉下来。

    何氏的尸体还靠放在那里,等姜宝鸾有了动静之后,其他宫人才敢围过来。

    因找不到停灵的地方,姜宝鸾和敏春玉画一起将何氏摆放在了床榻上,外殿亦有几个宫人被姜昀的剑所伤或者所杀,姜宝鸾让人找了药给他们,又将几具尸体就地停放妥当,拿了几块素净的缎子出来盖上。

    最后姜宝鸾抱着姜行舟在美人榻上对付了后半夜。

    她是一刻都没合眼,只想着不远处的床榻里头躺着何氏,她再也见不到何氏了,还有外面那些死去的宫人,有些她连名字都叫不上来,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却被末路的帝王杀死了陪葬。

    天蒙蒙亮的时候,不知何处传来了一阵激烈的大哭声,仿佛是有许多人哭着在宫道上跑,姜宝鸾浑身一个激灵,连忙起身出去。

    黄公公昨夜也受了点轻伤,他已经不敢再出去,便带着人附耳在宫门上听着。

    许久之后,他跑到姜宝鸾面前跪下,身形佝偻:“公主,陛下驾崩了。”

    姜宝鸾倒抽一口冷气,拽着姜行舟的手往后退了一步。这一日早晚会来,可真正来的时候,姜宝鸾想到的还是自己的弟弟。

    而并非皇帝姜昀。

    幼时那些相依相伴的时光,虽不再复返,却真实存在过。

    姜昀比她还小,却如此匆匆地结束了自己荒谬而又苍白的一生,留下的只会是身后污名。

    她转过头看姜行舟,道:“你父皇他……”

    一句话未完,姜宝鸾已哽咽住,但也并不见眼泪,红着眼睛缓了许久,才慢慢平复下来。

    “你父皇他没了,行舟,”她说,“不要害怕。”

    昨夜姜昀提剑闯入,姜行舟该是受了惊吓,却什么都没有问她,姜宝鸾也心知这孩子再难像从前一样,国破家亡已成事实,眼下瞒着没有意义,还不如摊开来和他说,虽然这对一个三岁大的孩子来说太过于残忍。

    姜行舟眨了眨眼:“父皇是不是去找母后了?”

    姜宝鸾想答“是”,可想起姜昀负了盛妙容,便怎么都说不出口了。

    “姑母也不知道。”她最后摇了摇头。

    一时等到天完全亮透,外面的动静小下去了一点,昭阳宫的宫门也被人再度敲开。

    来的是徐太后身边的宫人:“长公主殿下,太后娘娘请您过去寿康宫,各位主子都已经在那里了。”

    第55章

    姜宝鸾一听便有了数, 心下一沉,随即便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压抑与窒息感。

    她看了身边的姜行舟一眼,让宫人们带着他去了偏殿留着,自己便只身跟着徐太后身边的宫人往寿康宫去。

    徐太后先前既把姜行舟送过来, 怕也是与盛妙容的想法不谋而合。

    宫道上一路过去遍地狼藉, 叛军还未进来, 已是一副被洗劫过后的模样, 怕是叛军来了都要自愧不如。

    前面横亘着一尊手臂高的紫檀木佛像, 断了一只佛手,应是哪宫里的妃子平日所供,如今却被宫人偷了出来,匆忙之中又摔在地上遗落。

    姜宝鸾俯身把佛像拾起, 四周看了一圈没寻到佛手,最后只能轻叹一口气,将佛像擦了擦,然后过去轻轻在角落里放好。

    这便一路走, 又一路听着领路的宫人说话。

    天亮时, 才有宫人发现姜昀半夜回来之后一直没有动静,因他先前一直拿着剑, 所以也没有人敢近前去, 只远远躲开, 最后还是个一向跟着他的老太监大着胆子上去, 一摸姜昀的身子都已经又冷又硬了。

    这才方知姜昀死去多时,自夜里回来便吞了毒药, 只是大家都躲着他, 无人问津, 也无人看见。

    姜宝鸾问:“这些太后知道吗?”

    宫人愣了一下, 答:“太后只知陛下已经没了。”

    一时到了寿康宫,这里到底比其他地方像样一些,徐太后正在正殿坐着,旁边是姜静徽并几个宫人,除了姜静徽之外都在啜泣着。

    徐太后脸上脂粉未施,但衣冠完好,连发髻都抿得一丝不苟,不过经了这几日,她看着竟比以前老了十岁。

    姜宝鸾鼻子一酸,过去伏在了徐太后膝上。

    徐太后摸着她的头先是没有说话,而后才有哭声传来。

    姜宝鸾咬住下唇,眼泪也忍不住流了下来。

    “你弟弟已经没了,母后也就要去找他了,希望见了你父皇不要怪我们母子才好,”徐太后一边哭,一边对姜宝鸾道,“母后这一走,你要保护好你自己,不要像四年前那样被人哄骗了落得自己伤心……”

    姜宝鸾道:“母后陪着我,到时我去求他……”

    她此时只想,为了母亲若让她再给谢珩跪下,哪怕是日日都跪,她也绝无二话。

    “傻话,都这么大了还说傻话,你让母后怎么放心得下?你有儿子,至少他们不会让你死,且你是公主,是要外嫁的女儿家,母后又是什么?”

    徐太后是大魏的太后,姜昀的母亲,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她是除姜昀之外第二活不成的,便是为了那点子骨气与尊严,也容不得她苟活下去。

    但也只有姜宝鸾这个亲女儿,还抱着让母亲能够活下去的希望。

    徐太后不忍见姜宝鸾难受,但又不得不继续交待自己要说的话。

    “当初派人杀那孩子的是母后,都是母后糊涂,是母后的错,你若没和谢珩说清楚,见了他便马上和他解释,你给他生过孩子,服侍过他,他应该对你不会那么狠心。”

    “我宁可他杀了我!”姜宝鸾心里只剩下苦,连母后都要走了,她却要回到谢珩身边吗?

    “又说傻话,你死了,行舟怎么办?况且你还有孩子,你为了孩子也要活下去,日后到了谢珩身边,你早先怎么过,往后也怎么过,保下自己和行舟的命,熬过了也就好了。”

    姜宝鸾咬牙:“万一叛军先他而来,倒是让我能死个痛快。”

    徐太后却最是听不得她说到死,这下又哭得更厉害。

    “母后这一世只为了你和你弟弟,只剩了个你,便是真的如此也不要再说这话让母后放心不下了,宝鸾,母后只盼着你平平安安,你要好好活着。”

    徐太后又拉过姜静徽的手:“你回昭阳宫时把你妹妹也带上,能救便救,不能救也……”

    姜静徽红了眼睛,却没有哭。

    不等姐妹俩再说话,徐太后已经摆了手:“走吧,哀家还要理妆,你们走,有事也不要再来了,外头太乱了。”

    这便是诀别了。

    姜宝鸾木然地起身,中间还踉跄了一下,被姜静徽扶住。

    她看着徐太后的脸,想说什么却什么都想不出来,也说不出来,只是怔怔地张了张嘴。

    徐太后已经往内殿走去,头也没有回。

    “宝鸾,好好活下去。”

    姜宝鸾忘了自己是怎么出的寿康宫,她像是抽走了魂魄一般在路上走着。

    明明来前已经预料到,怎么见了母后,真正生离死别之际,还是难以承受呢?

    她又想起四年前她出逃,那时也不知能不能再见,徐太后都让她看着情形就嫁人,却懵懵懂懂的,仿佛也哭了。

    若是当时她不走,倒还比眼下清静。

    可是那一步踏出去,不能说是错了,却终究让人生覆水难收。

    活不能活,死不能死。

    “姐姐。”姜静徽忽然叫她。

    姜宝鸾停下脚步,回过头去看着她。

    “我的芳仪宫到了,”她说,“我进去了,姐姐好走。”

    姜宝鸾道:“你跟着我回昭阳宫。”

    既不能死,她也不能放着姜静徽不管。

    姜静徽忽然笑了,她素来刻板冷僻,很少笑得这般随意大胆,仿佛断壁残垣中忽然盛开的一枝春花。

    “我回芳仪宫,姐姐回昭阳宫。”姜静徽又再次重复了一遍。

    姜宝鸾本就和姜静徽之间有嫌隙,再加上大祸当头,一时便有些不耐,皱了眉道:“母后让你跟着我,昭阳宫什么都有,你还是快些走罢。”

    姜静徽仍停着没有动,只是笑着看着她。

    姜宝鸾慢慢回过味来,越看姜静徽那笑,却越是觉得她面上恍惚。

    “静徽,”她软了嗓子叫了她一声,“快跟姐姐回去,听话。”

    远处不知何方传来一声巨大的轰鸣声,仿佛有什么东西倒塌,原本就不甚晴朗的天上渐渐漫开尘土。

    姜静徽脸上还是笑着,眼角却落下一滴泪来:“姐姐,对不起,我不愿求人苟活,亦不愿欠人,所以我不想你为了我而去求别人。”

    她上前去一步替姜宝鸾正了正步摇,说:“我们姐妹俩性子不合,一向说不到一块儿去,来日万一又有了不愉快,姐姐难受,我做人也难受,倒不如这样两不相欠的好,你说是吗?”

    姜静徽本性执拗孤冷,姜宝鸾却再是没想到她面对生死竟也是这种态度。

    “你胡说什么,眼下活下来要紧,你……”

    “我说什么,姐姐,我们就是不一样,”姜静徽打断了她,“姐姐想要的是活下来,我想要的是清静和尊严,我常常在想,若当年遇到谢珩的是我而不是姐姐,我应该早就不在了。”

    “大魏没了,我本来就没打算活下去。我也知道我对不起姐姐,除了上回说的事,我把姐姐的名声毁得一干二净,就连容殊明那里也是我说的,我想他该是放弃你了,没想到……原来他到退亲为止,心里想的都是你,罢了,是我不如你,原来感情一事不是我比你好,他就会喜欢我的,是我错了。”

    姜宝鸾眼神黯了黯,却并没有指责她,只叹了一声,说:“原来是你,倒是谢珩接二连三替你背锅了。”

    “所以我也怕啊,”她苦笑,“哪日起了争执,姐姐把这些都告诉了谢珩,我岂不是比眼下可怜,且我更怕提心吊胆活着。”

    姜宝鸾道:“在你眼里我原来如此不明事理。”

    姜静徽摇头:“也不是,我说了我对不起姐姐,我也没这个脸再让姐姐救我。原也没多留恋这世间,该享的福我也享了,容殊明也不喜欢我,我再没执念了,生来是公主,就让我陪着大魏去罢。”

    她说得淡淡,语气却不容置疑。

    姜宝鸾心里麻麻痒痒的,说难过也不是难过,说自责也不是自责。

    姜静徽可以决绝地殉国,她却没怎么想过这件事。

    “我不如你。”姜宝鸾道。

    “姐姐,你和我不一样,你是嫡女,是长公主,你只是自小见惯了繁华,受过那万千宠爱,便眷恋这尘世了,万不肯再放手。你求生也并非懦弱,我总觉得在有些时候活下去需要太多的勇气和信心,而我没有。所以姐姐,你活着,我会在地下看着你能走到哪一步。”

    说罢,她毫无留恋地转身,朝着芳仪宫的那一道又一道宫门走去。

    在走到最后一道时,姜静徽回头,看见姜宝鸾还在原地看着她。

    姜静徽生平第一次,朝着姜宝鸾高声喊道:“姐姐,你看我是不是一个好公主?”

    姜宝鸾点了一下头,便再也忍不住捂嘴哭了起来。

    这回姜静徽再没说话,径直进去了。

    姜宝鸾看着芳仪宫的最后一道宫门缓缓阖上。

    她转身继续往昭阳宫走。

    身后的芳仪宫很快起了浓烟,然后便是冲天的熊熊大火。

    姜宝鸾仍旧一步一步地朝着昭阳宫而去。

    妙容,姜昀,母后,静徽,她的亲人,全部都一个一个离她而去了。

    是不是这世间到最后都只会剩下她一个人?

    她忽然明白过来姜静徽方才说的,活下去需要太多勇气和信心。

    四年前她心里只盘算着活着和回家,再难熬也熬过去了,如今这回,却仿佛藤蔓缠住了身子,再不知道该如何走,亦不知道方向以及终点在何方。

    是夜,宫门破。

    第56章

    姜宝鸾带着姜行舟, 以及自己宫里的那些宫人们全都躲在昭阳宫后殿。

    入夜时分,皇宫的大门就被叛军攻破了,从前容殊明掌管禁军十六卫时,也算是训练有素, 如今人心已散, 早已回天乏术。

    大半夜过去, 叛军还没有过来昭阳宫, 姜宝鸾的心只被紧紧攥着, 仿佛下一刻就会被整颗摘下。

    她倒也想叛军快点来,好过这样被吊着。

    若叛军要杀她,她也无可奈何,除去对不起盛妙容的托付, 却也是一种解脱。

    她确实是一个懦弱又没用的人。

    姜行舟已经在姜宝鸾身边沉沉睡去,姜宝鸾给他盖了被子,轻轻叹了口气。

    早先姜宝鸾想过让姜行舟换上小太监的衣服,免得被进来的叛军发现他是姜昀的儿子而有不利, 但姜行舟才三岁, 宫里很少有这样小的太监,她的昭阳宫也找不出适合姜行舟穿的衣裳, 这才作罢。

    终于熬到又是一个天亮来临, 姜宝鸾刚喂着姜行舟吃东西, 只听一声巨响, 是重物倒地的声音。

    宫人们皆往姜宝鸾身后躲,满脸惊恐。

    只有黄公公还在姜宝鸾身边, 轻声道:“奴婢出去看看。”

    姜宝鸾拉住他, 摇了摇头:“不要, 等着便是。”说着也把黄公公拽到了后头去。

    不用人出去看, 光是听着响动,姜宝鸾也约莫能听出来,是昭阳宫的大门被推倒了。

    果不其然,很快便是凌乱的脚步声,夹杂着说话的声音与大笑。

    “听说这是定国长公主的寝宫,也不知她还在不在……”

    “……那烧毁的宫殿是明福公主的,真是可惜了,烧了一夜眼下还冒着烟,也算是个烈女了,太后也吊死了,他们有人方才去看了,四十岁了还是个美人,这定国长公主不知会不会也死了……”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其他人都死了,她就不一定了……京城的坊间都传遍了,当初这位长公主流落民间,为了活下去竟是甘愿去伺候楚国公世子,都做到了这份上,她还怕什么?”

    “哈哈哈,那就是说一会儿我们发现了她,是不是也可以……”

    外面乱糟糟的声音传进来,姜宝鸾只竖着耳朵听着,闭了闭眼睛。

    那些叛军一间殿一间殿地搜寻过去,自然也不会放过后殿,没多久就搜到了这里。

    殿门一打开,晨间熹微的日光大肆照进来,姜宝鸾用手挡住,额角一阵一阵地跳着。

    领头的只将里面一扫,便看着姜宝鸾道:“原来躲在这里,你就是定国长公主?”

    姜宝鸾没有说话。

    那领头的指有些恼,上来便想把姜宝鸾拉起来,不想姜宝鸾既没有躲,也没有反抗,而是起身上前站到了他面前。

    “不管你是不是,只将你这里的人全部拉去,总有一个是。”那人说着便往姜宝鸾白皙细腻的脸颊上摸去,姜宝鸾早有料到,偏了一下头便让对方扑了个空。

    “装什么贞洁烈女,你也配!”那领头的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扑身上来就要把姜宝鸾压倒,“先让爷尝尝是什么滋味,不是处子也有不是处子的好处。”

    正在姜宝鸾躲无可躲之际,跟在那人身边的一位随从却将他拉住,让姜宝鸾堪堪逃过去。

    随从立刻附耳与那人说了什么,那人脸上便有了犹豫之色,说话间便往后退了一步。

    姜宝鸾垂着眼,整个人抖得厉害,只隐约听见随从说了“谢珩”两个字。

    “罢了罢了,不缺这一个,去别处也是一样的。”领头的失望地看了姜宝鸾一眼,虽不甘心却又不得不停下,随从方才和他说的倒是正经事,这不仅是定国长公主,还是谢珩的人,眼下最不能的就是和谢珩那边撕破脸,且入宫前谢珩已让人传了信来,说他很快便会替谢道昇前来商谈,且不让他们动姜宝鸾,万一被他发现了他们阳奉阴违,那事情就不好办了,为了个女人不值当这样。

    不过他旋即又多看了看姜宝鸾身后,最后目光停留在姜行舟身上。

    姜行舟被黄公公抱着,一直忍着没有哭,这时见那人正在盯着自己看,便再也忍不住,小声哭了起来。

    “听说姜昀那狗皇帝只有一个皇子,才两三岁大的模样,我们到处找了都没有找到他,想必定国长公主这里的这个就是了吧?”

    那领头的上前,一把从黄公公手里把姜行舟拖了出来,姜宝鸾浑身像被冰水浇了个透,只来得及把姜行舟的身子抱住。

    “不是,他不是皇子,”姜宝鸾既怕用的力气大了伤到了姜行舟,又怕稍一放松,姜行舟就被人拖走,咬牙道,“他是我和谢珩的儿子,不信你去打听,我是不是和他有个儿子。”

    方才说话的那随从这回只是低着头抬眼看了看姜宝鸾,没有再说话。

    但这次那领头的明显就没有如刚刚那般被震慑住了,只笑道:“放了你也就够了,还真当我是傻子了?谢珩是有个儿子不假,但谁不知道楚国公府宝贝这孩子宝贝得紧,会肯放在你身边?长公主,你这边可是亡国了,谢珩会让他的宝贝儿子跟着你受这罪?”

    说着便手上用了狠力,抬脚又往姜宝鸾肩上一踢,姜宝鸾吃痛却仍没有放手,无奈整个人被这一脚踹得往后仰倒,终是将姜行舟脱了手。

    她从地上爬起来,想要再去抢姜行舟,却被玉画和敏春等一齐拉住。

    “公主不能再过去了,小皇子不会有事的……”

    而被人提着的姜行舟发出一声小兽的呜咽:“姑母……”

    姜宝鸾眼睁睁地姜行舟被叛军带走,然后殿门再度被重重关上。

    有些宫人不由发出劫后余生的喟叹,庆幸自己依旧还在这昭阳宫的后殿里。

    姜宝鸾被扶着坐下,肩膀处疼得厉害,不由地缩着肩佝偻着背,定定地发着呆,一言不发。

    她原先还想着叛军把她杀了也好,可死哪有那么容易呢?他们都死了,又只有她被留了下来。

    连姜行舟也被带走了,这一去更是凶多吉少。

    宫门一破,她就负了盛妙容所托,把姜行舟丢了。

    行舟是在她手上没的,她永远无法原谅自己。

    姜静徽有那样的勇气自焚殉国,她不仅贪生怕死,还连这唯一一件嘱托都没有做到。

    她原也只能等着谢珩来,让他带走自己,带走姜行舟,除此之外,她什么都做不到也做不了。

    从始至终,她作为人所拥有的一切,都依附于他人,她生下来便靠着父皇、母后甚至姜昀,有了养尊处优的日子,一旦他们没了,她比那一粒尘土也没好上多少,浮萍一般。

    四年前遇到了谢珩,她又靠着他远离了颠沛流离,如今便更不堪去提,大魏灭亡虽并非是谢家主导,却也和谢家脱不了干系,这样的血海深仇,她却只能等着谢珩来救她。

    她要这样苟延残喘一辈子吗?

    回到谢珩身边,回到从前在楚国公府那样的日子,不像个公主,更不像个人。

    姜行舟算是她最后的牵挂,没了姜行舟,还不如就像姜静徽那样去了的好。

    徐太后希望她好好活着,但想清楚了之后她实在已经无法再面对从前的自己,当下的自己,乃至以后的自己。

    她或许能够活下去,却不知道该如何活下去。

    人活着,并不仅仅只是活着而已。

    至于她自己的孩子,姜宝鸾一想起谢谨成,便肩膀连着心脏都疼得厉害,她也很想再见到他,想看着他长大,但谢谨成总是被她放弃的那一个,跟着他的父亲,他也会很好。

    而谢谨成的可怜,亦是来源于她当初的怯懦与糊涂,如若她早明悟了,谢谨成也就不会存在。

    这辈子所对不起的,也只有谢谨成和盛妙容。

    很快,姜宝鸾开始发起烧来,玉画解开她的衣服来看,那一脚伤得确实是狠了,她本就细皮嫩肉,这一脚下去踢得肩膀处瘀血,青紫一大片,看着甚为可怖,再往旁边偏一些就要伤到心肺了。

    黄公公是宫里的老人了,又在姜宝鸾身边陪了十几年,他也怕姜宝鸾想不开,便让玉画和敏春不错眼地盯着姜宝鸾,照顾她。

    但因着高烧,又缺医少药,便是姜宝鸾有自尽的心思,也没有自尽的力气。

    后殿阴暗,又没有蜡烛,到了夜里便更阴森可怕。

    外面听声音倒不像白日里那么混乱嘈杂了,只是到底如何也不得而知。

    姜宝鸾烧了大半日,入夜额头愈发滚烫起来,连着身子都烫得吓人。

    但她神思却清醒,连倦意都没有,一双眸子只低低垂着。

    身边的敏春还在低声抽泣着,玉画已经靠着她睡着,脸上挂着泪痕。

    姜宝鸾胸口处火烧似的疼,她忍不住咳了一声,但牵动了伤处,一时更是疼得冷汗直流。

    她索性让敏春扶着自己坐起来,抿了几口冷茶进去,这才稍稍好些。

    敏春肿着一双眼睛看她,无助地看了一圈儿四周,又掩着帕子哭了起来。

    外头一阵风刮过,殿旁的树梢枝丫沙沙作响,敏春如惊弓之鸟一般缩了缩,姜宝鸾正要安慰她,却忽然变了脸色。

    又有人往这里来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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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7章

    姜宝鸾连忙示意敏春别哭, 还没来得及再侧耳听清楚,关闭了将近一日的殿门再次被打开。

    姜宝鸾对来人不甚在意,甚至没有看过去一眼,反而侧过头, 手一抬拔下了头上的金簪握在手里。

    连身边的敏春都没注意到她的动作, 却是轻轻扯了一下她的袖子。

    姜宝鸾抬起头, 却见来人正是谢珩。

    她垂下眼, 果然不出她所料, 正是忖度着谢珩也该来了,否则怎肯将大魏这大好江山拱手让给叛军。

    这时殿内其他人也都醒的醒,起的起,一时俱是连声音都不敢出, 只都看着姜宝鸾。

    但姜宝鸾没有说话,仍旧靠坐在那里。

    她的目光从谢珩脸上转到他手中的剑上,那剑淬着寒光,因殿内实在昏暗, 也看不清上面到底有没有血。

    只能看见他是用左手拿着剑的, 模样倒也不别扭。

    姜宝鸾垂下眼睑,脚尖动了动, 然后慢慢蜷起了双腿。

    她以为自己即便在这样的情境下面对他也是能够自持的, 没成想一见到他, 还是不由自主地感到恐惧。

    谢珩的神色掩于黑暗之中, 一点都不分明,见姜宝鸾无甚反应的样子, 却是先开口叫了她一声:“姜宝鸾。”

    声音嘶哑。

    而姜宝鸾却不为所动。

    金簪顶上繁复的花纹深深嵌入姜宝鸾柔嫩的掌心之中, 由冰凉竟慢慢开始变得温热, 姜宝鸾的拇指指甲不小心一刮, 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刮擦声。

    谢珩已俯身平视着她,淡淡道:“起来,跟我回家去。”

    他身上一丝极浅的血腥味,但旋即便被那股清冷的松木香所掩盖,姜宝鸾怔怔地,嘴唇不自觉地轻轻颤动着。

    回家?这里才是她的家,她还能回到哪里去?

    下一刻,她的手已经兀地伸了出来,金簪尖利的一端便朝着他的喉咙刺去。

    谢珩早便留意着,此时抬了抬眼皮,只用剑柄碰了一下姜宝鸾的手腕,姜宝鸾手上顿时发麻,便没了力气,金簪应声而落。

    他又将剑调转了一个方向,以剑尖轻轻把她的下巴抬起,静静地端详着她的脸。

    这张脸仍旧像往昔一般娇艳柔媚,只是明明是与初遇时差不多般的情景,她却再没了当初那股子怯弱与狡黠,仿佛那被暴雨打了的花朵,在枝头抱香而死。

    他的心忽然颤了颤,这才不紧不慢地将剑收入剑鞘中,又连忙抓起她方才拿金簪的那只手,入手触感依旧如记忆中那般仿若凝脂,却有些发烫。

    姜宝鸾使劲挣了两下,却没挣开,又想起那时床笫之间,他一手便可缚住自己双手,此时更觉痛苦难堪。

    “谢珩,你杀了我吧,”她咬住下唇,“你不杀我,我就会杀了你。”

    她手上没力气,拿了金簪也刺不中要害,不如被他直接了结在这里,好过回去之后再受屈辱。

    她不想再过那样的日子,不想在国破家亡的时候苟且偷生。

    谢珩却轻声笑了出来:“杀我?就凭你?”

    “我根本不喜欢你,也不想留在你身边……”她小声啜泣起来,心一横却是只想解脱,“你忘了我派人杀你和谢谨成吗?是,那些都是我做的,是我骗你那是我母后所为。我讨厌你们,只想把你们杀了!”

    她说话时发了狠,像是一只张牙舞爪的小狼,却又带着些许稚嫩,只凭着一腔孤勇。

    黄公公已是吓得面如土色,喊道:“不是公主,那事不是公主做的,莫听公主胡说……”

    可谢珩怎么看不出来,姜宝鸾是自己不想活了,她是在激他杀了她,包括方才拿了簪子想刺他也是如此。

    这倒是出乎他的意料,从前那时候对于姜宝鸾来说也艰难,可她却从没想过要死。

    但再转念一想,便也能明白几分她的伤心欲绝,姜昀亡国乃是咎由自取,依姜宝鸾的聪敏不可能分不清是非曲直,可人情之内,姜昀是她的亲弟弟,太后是她的亲娘,一夕之间家没了,国也没了,确实令人难以承受。

    从前到底有个盼头,如今却没了,若是活下来,便是前面那条道是黑的,也只能走到底。

    但他不会让她一世无望。

    谢珩稍一用力,姜宝鸾就被扯了过来。

    “姜宝鸾,你是不是也忘了那时我是怎么说的?”谢珩道,“先乖乖跟着我回去,其他的事我会解决。”

    那时他说过,让她别想着走。

    姜宝鸾脸色煞白,又被他这么一扯,肩膀处的伤便更剧烈地疼了起来,再来不及想其他。

    她痛得连话都说不出,倒是一旁的敏春轻呼了一声。

    谢珩察觉不对,再细观却见她半边肩膀小心翼翼地缩着,分明是受了伤。

    “你伤到了哪里?”谢珩问。

    姜宝鸾额头上冒出细密的冷汗,方才情绪激动,又扯了好几下伤处,此时竟是连呼吸都开始会牵动心肺肩膀一齐疼起来。

    她下意识甩了甩被谢珩握住的手,这次谢珩却是立刻放开了她,正想把她扶住坐好,谁想下一刻姜宝鸾却是吐了一口血出来。

    也不知是因着哪里的伤。

    血有许多吐在了谢珩的身上,姜宝鸾看着那些暗红,急急地喘了几口气,倒比方才要舒坦一些,只是身上却连最后那一丝力气也被抽干了。

    整个人软绵绵的,像是睡在棉花里,也说不出是疼还是不疼。

    她眼前一阵一阵发着黑,睁着眼想看清眼前,眼皮却仿佛有千斤重,转瞬间终于失去了知觉。

    *

    姜宝鸾再次醒来的时候是个白天,她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醒来后胸口还是疼得不行,直让人喘不上气。

    躺在床上转了转眼珠子,这里并不是姜宝鸾熟悉的地方,至少可以肯定她已经不在宫里了,旁边陪着两三个婢子,见她醒了便立刻围上来,也不是姜宝鸾认识的人。

    姜宝鸾睡得口干舌燥,嘴里仍有一股子腥甜的血腥味,便忙问她们要茶喝。

    婢子们哪敢耽误,便轻手轻脚把姜宝鸾扶起来,但这一扶,姜宝鸾身上便更疼起来,仿佛浑身被什么东西碾压过一般,从心口处、肩膀处扩散。

    额角又冒出冷汗,姜宝鸾咬牙忍住,这时一个叫丹琴的婢女已经拿了茶水上来,喂到姜宝鸾嘴里。

    姜宝鸾才喝了两口,却是立时又呛了一声,再去看那杯澄澈的茶水之中,已然是晕开了淡淡的血迹。

    婢子们都变了脸色,一面将姜宝鸾扶了躺下,一面又忙着往外面去叫大夫。

    大夫很快就来了,只是在路上的那一会儿工夫中,姜宝鸾又吐了一次血。

    厚重的床帐垂下,其中露出一只覆盖了丝帕的素手,从掌心到指尖,没有一点血色。

    诊完脉又施了针,姜宝鸾的精神稍稍好些,见她们要将大夫带出去,自己便先问:“我的身子怎么样了?”

    帐外的大夫和婢子们对视了一眼,斟酌着道:“夫人身子弱,只是受了点外伤不碍事,服了药过几天也就好了,只是……”

    丹琴连忙朝着大夫使眼色,却已被姜宝鸾听见:“只是什么?你说罢,我受得住。”

    “只是不可再忧思过度,本就有外伤要养,万一伤到肺腑动了根本就不妙了,再继续吐血不止怕是早夭之兆。”

    大夫一说完,婢子们便连忙把他往外面领走。

    姜宝鸾浑身疼得不能动,只是平躺着看着帐顶,什么都没有去想。

    一时药也煎好了,丹琴叫了姜宝鸾两声,姜宝鸾没有应答,便立刻掀了床帐来看,却见姜宝鸾已经昏昏睡去,再叫也是叫不醒了。

    后头几日,姜宝鸾浑浑噩噩着醒了几次,不过总是睡的时候多,醒的时候少。

    婢子们想趁着她醒来喂药,也不很容易,姜宝鸾总是喝两三口便推说药苦喝不下,而吐血的症状也并未好转,单是肩膀上那一脚不至伤得这么重。

    姜宝鸾自己却清楚,那大夫说得一点都没有错,她是看着盛妙容没的,盛妙容最后那段时日也是这般一直吐血,她素来与盛妙容要好,想来是盛妙容前脚走了,她又负了她临终所托没把姜行舟看护好,这才也步了盛妙容的后尘,许是盛妙容来叫她一道走了。

    罢了,这黄泉路上也不会很寂寞,不仅是妙容,母后和妹妹她们也都没有走远,一起上路好有个伴。

    这夜姜宝鸾用了几口白粥,随后便又吐了出来,再往后便是一口一口地咳血,比以往都厉害许多。

    好不容易止住,姜宝鸾也躺不下来,躺下只觉喘不过气,她拦住要往外面去不知给谁报信的婢子,说:“不要去了,我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索性将血都吐出来,淤血吐尽了这病也就好了。”

    这几日时常这样,她总不肯让她们去报给谢珩知道,婢子们也怕她恼了只能妥协。

    她才不要看见谢珩,便是死了也不要见他。

    她也不知自己该不该恨谢珩,恨谢家,只是不想再见他。

    姜宝鸾想了想,便让丹琴多点了一支蜡烛过来,又招她过来坐在身边。

    “我这会儿感觉好多了,叫人去下碗面来给我,要鸡汤做底,配火腿、香菇、笋丁的,都切得细细的,面也要细细的,上面撒一把葱花,不要放香油,我怕腻。”她说,“你过来陪我说说话,躺得久了骨头都硬了。”

    丹琴是伶俐丫头,马上便笑说:“夫人想听什么?”

    姜宝鸾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眼里也含着笑,只说:“那里头怎么样了?你们世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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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8章

    姜宝鸾要问的这些, 丹琴早便想到了,不过她眼神还是朝下瞥了瞥,思忖了片刻便开口说与姜宝鸾听了。

    原来明福公主姜静徽在芳仪宫烧的那把火,当时看着是烧尽烧灭了, 实则里面却带了火星子一直没有熄灭, 秋日天又干燥, 稍有不慎便会着起来, 如今宫里乱七八糟也没个人管, 夜里起了风一吹,等人发现的时候,火势已经起得很大,并且蔓延到了周围几个宫室, 再要救火为时已晚,就这么烧了一夜,大魏的皇宫烧毁大半,连叛军也始料未及, 只叹这宫里还有许多宝物, 皆是化为烟尘。

    都说这把火邪性,许是明福公主鬼魂作祟, 宁可烧了也不叫人夺去, 就和她为人一般。

    丹琴忖度着姜宝鸾的神色, 挑拣着说道:“如今这皇宫也不能用了, 要另起宫室。”

    “那些叛军呢?”姜宝鸾问。

    丹琴的眼神又朝下一望,这回透出些为难。

    要说叛军, 难免就牵扯到那些前朝之事, 姜宝鸾如今的身体再是听不得这些, 除非是谢珩点了头应允, 也无人敢在姜宝鸾面前说谢家和叛军的事。

    姜宝鸾知道她为难,便说:“你说便是,我既在了你们世子这里,便不怕这些,早晚都要听的。”

    见她实在执拗,丹琴也不敢违了她的意思,只好说下去。

    眼见都已经打进了宫里,叛军也不是不想成那大事,只是当初纠集的都是些游兵散勇,过不下去了才做了叛军,灭了大魏也实在是大魏和姜昀太无能,与谢道昇的兵马比起来,却是以卵击石,再加上谢道昇早就暗中得了各方势力的支持,叛军根本不会是谢道昇的对手。

    若真的要和谢道昇硬来,最后的结果显而易见。

    就在叛军们踌躇犹豫之际,谢珩只身前往叛军营中商谈。

    谢珩给出的建议是,让叛军退居岭南,重回故里,其中叛军首领受封岭南王,世代袭爵,其他将领亦可受封,从此高官厚禄富贵一世。

    谢珩只道,两边各退一步,谢道昇不想再动兵戈,而叛军这方若接纳他的条件,也是利远大于弊,好过与谢道昇正面对上最终一场空。

    先前谢珩去襄州时也是和叛军打过交道的,更因他当时为了救容殊明而伤了一只手,叛军中也不乏有人对他颇为尊崇,他说得又有理,便更是相信几分。

    再加上最重要的一点,这里头有许多人只是寻常百姓,并没有什么大的志向,如今大魏灭了,他们亦不想再继续打仗,只想回家过自己的日子,毕竟争到最后这天下也不会是他们的,不过是换个人来做皇帝,如今离家也许久,又经历了生死,更是急着想要回去,其中有又谢珩安插在里面的人,只需稍稍一带风向,便有更多人一心想着回家去。

    再三权衡之下,叛军答应了谢珩的条件,而谢道昇已到了京城,只等几日后登基为帝。

    江山易主,彻底改朝换代。

    另有一事,有高人算出大魏的皇宫不妥,蓬莱宫那处的高地与前面的水等同于截断了龙脉,这才导致大魏断绝。谢道昇对这一点深信不疑,便不打算再重修皇宫,而是另选地址修建新的宫殿,眼下早已开始动土开工,想来不日便可完成。

    至于谢道昇自己,则暂且先居于旧宫旁一处行宫,这行宫因离着旧宫近,是以大魏皇室都不喜去这里,已是荒废了许久,连姜宝鸾也未曾去过。

    姜宝鸾听到这里笑了笑,不小心又牵动了伤处。

    如今却来说什么祥不祥的,难道大魏的开国皇帝便没有请人算过吉凶吗?

    大魏的灭亡,更是人祸多于一切。

    丹琴说罢又小心翼翼劝道:“夫人真的不必担心什么,世子且对夫人上心着,旁的那些都再不与夫人相干的。”

    话是好话,这些人也是知晓姜宝鸾来历与秉性的。

    姜宝鸾低下头,原来大家都是这样看她的,她其实也早就知道,只是如今才肯认清。

    她只能依附着谢珩,谢珩对她好,她便好。

    她是大魏的公主,她明明该是恨谢珩这些人的,但在他人眼中,仿佛说她和大魏没了关系,她才会好起来。

    传言中静徽化为鬼魂都要一把火烧了皇宫,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而她呢?

    只需要像只狗一样摇尾乞怜。

    外面又会怎么说她呢?不顾国仇家恨,只顾自己活命苟且,即便谢氏并不是导致大魏灭亡的罪魁祸首,但终究拿下了大魏的江山,她怎有脸面留在谢珩身边。

    一时鸡汤面做好端了上来,果然是按着姜宝鸾的吩咐做的,分毫不差。

    丹琴夹起几根喂给姜宝鸾,姜宝鸾吃了,这回吃了三四口,又喝了两口汤,虽不多但比先前要好一些。

    很快熬好的药也端了上来,只等这会儿姜宝鸾精神还好能多喝几口。

    可姜宝鸾仍只将药沾了沾唇,便不喝了。

    漱了口净了面之后,丹琴服侍姜宝鸾躺下,一面把蜡烛熄了,一面笑着问:“夫人方才用得倒香,明儿想吃什么,奴婢让人去做去……”

    话还没说完,原本已经躺下的姜宝鸾忽然从床上撑起半边身子朝外面。

    丹琴脸色一变,连忙上去把她扶住。

    姜宝鸾“哇”地又吐出一口血,霎时面如金纸,没有半分颜色,纸人一般。

    丹琴吓得不肯再耽误,一边扶着姜宝鸾一边偷偷给其他人使眼色,又是请来大夫开方子熬药折腾了大半宿。

    这回连大夫都摇了头,却也不敢再走,只是在外间留着以防万一。

    丹琴只怕姜宝鸾要不好,连着让人去请谢珩请了好几次,她们眼下是在谢府旧宅,而谢珩这几日伴驾宫中,诸事繁忙,深夜又如何能报到他跟前去。

    最后还是找来了正巧在宫外的曹宽,曹宽一看情形不对,连忙便找了理由入了宫去,好在新朝初立,宫规门禁未严。

    而他们这里忙乱的时候,姜宝鸾已经陷入了昏迷。

    她明明睡着了又像是醒着,只觉得面前人来人往,人影憧憧。

    恍惚间仿佛是又回去了宫里,仍是躺在昭阳宫的高床之上睡得香甜,何氏在旁边等着她醒来。

    她想睁开眼却怎么也睁不开,又能隐约看见各种人在自己周围来来去去,不知是灵魂出窍还是做梦。

    隔了一会儿,她看见徐太后从帐外走进来,就那么立在床边看着她,沉着一张脸,什么话都不说,姜宝鸾动不了,又张了张嘴想叫她,也发现嘴里和塞了棉花似的,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又不知过了多久,帐外又进来两个人,脸上和蒙着一层雾一样,看不清是谁,只知道看身形是两个女子,一左一右地拉着徐太后,仿佛是要牵着徐太后离开这里,三个人一同立了一会儿,徐太后才轻叹了一口气,然后转身走了。

    姜宝鸾这才看见那两个人隐约像是妙容和静徽的模样,心里一时更是不舍,但她们就那么带着徐太后转身。

    姜宝鸾怕她们走远,急得直想哭起来,可是她既说不了话,也哭不出来,又猛地记起她们这三人都已故去,便更急着要和她们走。

    只是口不能言,身不能动,又去何处寻人。

    姜宝鸾整个人如同沉入了水底,连痛觉都再也感受不到了,终于沉沉睡去,梦里什么都没有,只有黑漆漆一片暗无边际。

    许久之后,忽然有人推了姜宝鸾一把。

    她的眼前再度出现光亮,耳边也渐渐有了说话的声音。

    她浑身发着冷汗,像被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听见声音却又忍不住蹙了一下眉,便使得周遭的人发现她已经醒了过来。

    “醒了,醒了,夫人终于醒过来了!”这是丹琴的声音。

    姜宝鸾还是头疼欲裂,鼻尖却敏锐地嗅到了那一丝松木的气息。

    她没有睁开眼睛。

    先前周围的那些声音都小了下去,仿佛是怕惹得她不快,只静静等着她醒来。

    “姜宝鸾,醒了就起来喝药。”

    是谢珩的声音。

    姜宝鸾像坠入了冰窟一般,醒了就要面对这一切,不如就跟着徐太后她们一起去了。

    她已再无求生之意。

    她睁开眼睛,目光正与看着她的谢珩对上,没有任何躲闪。

    谢珩稍稍松了口气,这时有婢子连忙端了药上前来,丹琴要去拿,却被谢珩抢先拿在手里。

    他给丹琴她们使了眼色,她们便立刻上前将姜宝鸾扶起。

    “喝了。”谢珩拿着药碗递到姜宝鸾面前,淡淡道。

    姜宝鸾惨白又消瘦的脸上似笑非笑,慢慢撇过头去,面朝着里面,头轻轻垂下,看着盖在自己身上绛色底绣花鸟纹锦缎被褥上。

    丹琴在她耳边轻声劝道:“夫人,就喝几口罢,不喝这病可怎么好呢?世子昨夜出宫之后就一直在这里守着,只等着你醒过来,小郎君也正在来的路上,你也要想想小郎君啊!”

    可姜宝鸾却仍侧着头,有些艰难地喘着气道:“我是罪人,就不劳世子费心了,不如赏我个痛快,大家放过彼此,也快活。”

    话音未落,一只骨节分明又带着冰凉的手攫住了姜宝鸾的下巴,轻轻摩挲了两下,迫使她转过头去。

    第59章

    谢珩脸上并没有多大表情, 只是眉心紧紧拧着,他右手使不上劲,只虚托着药碗,一手却是拿住了姜宝鸾的下巴。

    姜宝鸾的下巴小巧, 他仿佛只需两个手指便可轻易捏碎。

    姜宝鸾想抬手把他的手拿开, 却没有力气, 她已几日没有饮食亦没有用药, 美人灯似的一吹就灭。

    而谢珩已把药碗的边沿放到她嘴唇上, 左手微一用力便开了她牙关,稍稍一斜那棕褐色的药汤便灌到了她嘴里。

    只是姜宝鸾到底不愿,才喝了一些便剧烈地咳嗽起来,再也灌不进去。

    谢珩怕她呛住, 也连忙住手,好在已喝了一半,比平时要好。

    丹琴等脸色却难看,只怕她这么咳是要吐血, 又是抚姜宝鸾的背脊顺气, 又是拿水。

    谢珩已知道姜宝鸾不肯喝药吃饭又吐血的事,虽百般无奈, 这时却也只好狠心道:“不许吐出来, 再吐我就再灌。”

    姜宝鸾一向胆子小, 怕是能将她吓住。

    不想谢珩才说了这话, 下一刻姜宝鸾就已“哇”地一声,将才喝下去的那点药尽数吐出, 再看那颜色, 里面却又混了血进去。

    大夫过来看, 见此情景也摇了头, 当着谢珩和姜宝鸾自个儿的面便说:“夫人的伤不严重,只是心病难医,又有求死之心,这人要是再这般下去,想要再好起来怕是难了。”

    一时大夫给姜宝鸾施了针,姜宝鸾慢慢平静下来,不再咳了,只是脸上仍有冷汗,将青丝一络一络地沾在脸颊上。

    谢珩忍不住给她把头发理好,又软了声气道:“先把药喝了,方才是我太心急。谨成很想你,他很快就要到了,你看看他。”

    他怕姜宝鸾连这几日也撑不过。

    但是即便是谢珩提起谢谨成,姜宝鸾也不为所动,只是纤长的睫毛微微颤了颤。

    谢珩忽然觉得自己可笑,姜宝鸾不是一味感情用事的人,她既不想活,又怎会不想到谢谨成,必是想过了谢谨成可以放下,而她对谢谨成的态度本就复杂,若放不下当初就不会走。

    他何时连这些都想不明白了?

    谢珩起身让开,只让她们服侍姜宝鸾,自己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

    然后他便出去将曹宽叫来,说:“昭阳宫的人都还在,你去把她身边素日跟着那位公公找来问话,宫破那几日到底发生了什么。”

    谢珩虽不敢说完全看透了姜宝鸾,可对她的性子也是明了几分的,先不说姜宝鸾是不是这么容易就认命求死的人,便是她真的要寻死,早便可以自己动手解决了,何苦等到他来,偏要在他这里折腾。

    很快曹宽就带着黄公公的回话来了,原来当日姜宝鸾是受盛妙容之托带着姜行舟的,但姜行舟被叛军带走,便给了姜宝鸾直接的刺激,又想起母后和妹妹都死了,便再没活着的心思,没马上自尽一是没力气,二是被宫人盯着。

    谢珩闻言终于松了口气。

    他就知道,姜宝鸾是不会轻易放弃她的性命的。

    只要有这个症结,那就有解开的机会。

    怕的是她什么都不再求。

    谢珩转身进了房里,告诉姜宝鸾:“姜行舟还没死。”

    姜宝鸾果然睁开眼睛来看他,一张瘦得只剩巴掌大的小脸衬得那双杏眸更大。

    “你骗我,他被叛军抓走了。”

    谢珩挑了挑眉,笑道:“叛军把他交给了我父亲,等你好了我就把他带来。”

    果然姜宝鸾不上他的当,没有理他,只斜了眼看他。

    但是这话却不是谢珩撒谎假说的,姜行舟确实活着,也确实到了谢家手里,只是要见却没那么容易,就连谢道昇暂时也没想好改如何处置这个三岁大的孩子。

    叛军交出来姜行舟时他还活着,若是杀了姜行舟,难保不会有风声走漏,未免落人口实,叫人说谢道昇道貌岸然,连个孩子也不肯放过。

    可是不杀,姜行舟的身份却实在难办。

    谢珩想了想,又说:“信不信随你,但如果你没好,我就把他杀了陪你。”

    姜宝鸾狠狠地瞪了谢珩一眼,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整个人无力地嵌在软绵绵的被褥中,眉头紧紧蹙起,却没有说什么。

    重新熬好的药又端了上来,这几日药炉子上终日火不熄,一碗药接着一碗药地熬着,为的就是姜宝鸾喝下又吐出来,等她好些了再送上来。

    谢珩指了一指那碗药,丹琴便端过来喂给姜宝鸾。

    这回她强撑着多喝了三两口,只是才喝了这么一点,就喝得满头冷汗,神色间极为痛苦。

    谢珩道:“过几日谨成来了,就让他们两个一处玩。”

    姜宝鸾的嘴唇颤了颤,丹琴又喂上一口去她唇边,姜宝鸾到底又多喝下了一口,末了咬牙道:“若是我见不到他,你知道后果。”

    见再喂不进去药,丹琴也无法,只是轻轻地替姜宝鸾抚着胸口顺气。

    许是听了姜行舟还活着的消息,姜宝鸾喝了药却觉舒服了一些,也没有再吐出来,只是身子虚得厉害,不多时便沉沉睡去。

    谢珩竟是松了一口气。

    好在灌下去药了,若她连听了这个都好不起来,那就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丹琴会看眼色,见状便悄无声息地起身让了位置出来,谢珩便去姜宝鸾身边坐了。

    姜宝鸾长得娇艳,便是如今憔悴到极点,该是衰败下去的,竟也未曾掩盖她的花容半分,反而另有一种病态的柔媚。

    谢珩怔怔着,只不过旁人也瞧不出。

    算来已有三年多,他未再如此看过她,这般接近倒也有过,但总是隔了什么,再不像此刻一般。

    她睡着的样子还是如同那时一般怯怯柔弱,藏着心眼儿却不会对他造成任何伤害,不像定国长公主姜宝鸾,张牙舞爪着便要索了他的命去。

    到底哪个才是真实的她?

    从前的那个阿鸾不是真实的她,而定国长公主也绝非是完完整整的姜宝鸾。

    坊间都言明福公主姜静徽贞烈堪为女子表率,而定国长公主姜宝鸾却懦弱又贪生怕死。

    不过外面说什么又有什么妨碍,人已经是他的了,只要她能活下来就够了。

    一时谢珩便退出去了外面,曹宽正在门口候着,谢珩吩咐了几句又留曹鸾在这里,自己便动身又往宫里去。

    谢道昇果然在等他,只是也没有刻意来传。

    昨夜谢珩是匆匆离宫的,谢道昇就算是当时不知道,等第二日找谢珩却又不见人影时必定也会了解。

    谢珩进了殿内,今日是温姨娘入京的日子,便见温姨娘从谢道昇身边起来,满面的春风得意,看了谢珩一眼与他擦肩而过。

    谢道昇见了他先问:“你母亲那里如何了?”

    “谨成略着了些风寒,所以母亲便不急着赶路了,先让温氏进京服侍父亲,她在父亲身边多年,也不至于让父亲没个知冷知热的人。”谢珩答道。

    他回答得板正,听得谢道昇倒是连连点头。

    实情却是两下里都心知肚明的,谢珩那时先被谢道昇派来京城与叛军谈判,谢道昇只带着谢琮在后方等候,等谢珩这里一说合,便着人往谢道昇那里报,谢道昇才动身前往京城,温姨娘是谢道昇出发之前就让人去范阳接过来的,李夫人却是等他到了京城之后局势真正大定,这才去请来的。

    这事往好了说是谢道昇尊重嫡妻,不忍在未定之时就让妻子奔波,可往另一方面去说,却是他心心念念的只有温姨娘,第一时间只想着让她赶紧过来陪伴自己,一同分享这称帝的大喜。

    谢道昇又说:“你母亲做事一向稳妥,有她在后面打理停当才好,这温氏什么都不懂,上不得台面,等你母亲一到便是登基大典,同日自然封后。”

    谢珩早料到他会这么说,谢道昇多年来后院一直太太平平,一则是李夫人治家有方,二来便是谢道昇颇会平衡之术,一碗水端平,给宠姬他的喜爱,却也给了李夫人她所需要的东西。

    谢珩立刻跪下谢恩,口中已道:“儿臣先替母后谢过父皇。”

    闻言,谢道昇抚须大笑,一面又召了谢珩到自己身边来。

    “你是我最看重的儿子,自幼就懂事聪慧,这次未动兵戈便退了叛军出京城,也是你的功劳。”谢道昇道,“但人总有弱点,是一时昏了头,还是会永远继续下去,就要看你自己了。”

    谢珩点头应是。

    “不过就是个前朝公主,又为我们谢家诞育过子嗣,你要留下就留下,父亲不会过问。你的手是怎么伤的,也自然揭过不提,但以后这样的事却不能再有,再怎么喜欢那也不过只是一个女人罢了,这却是你的母亲不好,没把你教好。”

    谢珩心里冷笑,却掩下神色,只笑道:“儿臣知错。”

    “既是姜氏后人,也不能亏待她,只是不能做你的正妻,封她个侧妃也就是了,这等你母亲来了之后再安排,还有琮儿那些妾室,也都要一并安排进去。”谢道昇说,“你先下去罢。”

    “儿臣还有一事要说。”

    谢道昇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却没有阻止他说下去。

    “儿臣恳请父皇把姜昀遗孤带回府上抚养,并赐其爵位与封赏。”谢珩说得毫不犹豫,神色淡然。

    谢道昇的指节在桌案上敲了两下。

    “我方才说了什么,你是根本没往心里去,这又是她的主意?”

    谢珩却早有应对之法,当即便回道:“并非如此。那姜行舟只是一三岁小儿,父皇之所以迟迟没有对他下手,必定也是犹豫着若对他动了手,传出去反而显得我们谢家心虚,未免怀疑这天下来路不正。”

    他看了谢道昇一眼,见谢道昇没有说话,便继续说了下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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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0章

    “儿臣的意思是不若就做给天下人看, 连姜昀的遗孤都能容下,岂不更显得父皇仁厚?”谢珩道,“再者放到儿臣府上,便是放到他亲姑母的身边去, 没有人见了会说这样不好。”

    谢道昇点了点头:“说下去。”

    “但既然杀不得, 就要放在眼皮子底下, 宫里自然不方便, 难道还有比儿臣身边更合适的地方吗?来日万一有人要生事, 到那时便暗中动手,厚待在前也让人无处可说。”

    三言两语,谢道昇却深以为然。

    谢道昇道:“那便封他个国公,养在你那里就要你盯紧了, 不许他们姑侄两个惹出什么祸端,否则一个不留。还有,说来明福公主殉国的事也传得广为人知,改日也挑个谥号追封了, 前朝的皇宫既不再用了, 便将她的寝宫与四周修整一番,建个公主祠出来供奉表彰, 这事你一并去做了。”

    谢珩应了, 谢道昇便让他回去。

    一时候在殿外的温姨娘复又入内, 又与谢珩打了个照面。

    谢珩走后, 温姨娘便忙不迭在谢道昇耳边道:“妾真是担心珩儿,从前看着长大好好的一个孩子, 如今魂儿都被勾没了。”

    谢道昇笑道:“谁准你叫他‘珩儿’的?”

    “是陛下说的, 要封妾做贵妃, ”温姨娘掩唇一笑, 虽已徐娘半老却别有风情,“难道妾都做了贵妃了,还叫不得他一声‘珩儿’吗?再者这也是私底下的玩笑话,当着面自然有数,从前也不是没在陛下面前叫过他‘珩儿’,妾说了是看着他长大的,自然也在心里将他当半个亲生儿子。”

    温姨娘惯会巧言令色,而谢道昇不喜李夫人端庄娴雅,却只爱她的娇言软语动人心扉,有颇多闺房之趣,便是有新人也比不得温姨娘的知情识趣。

    “你倒说说,珩儿怎么被勾得没魂了。”谢道昇道。

    温姨娘眼珠子转了转,说:“陛下不常在后院走动,妾当日可是看在眼里的,当初妾被禁足,琮儿的妾侍被打发去庄子上这事是不想再提的,都是那丫头片子在中间挑唆罢了,陛下可想想这么多年,夫人和珩儿可有对咱们这边红过脸的,怎的她一来就变了呢?那画明明就是她自己泼了墨上去才坏的!”

    “听说那自尽了的徐太后还是妃嫔时就很会些狐媚工夫,这才让她儿子坐上了皇位,也丢了这江山,妾不识几个字也不懂这些大道理,只知道这女儿像母亲,总是徐氏教养出来的。”

    温姨娘一双纤手放到谢道昇肩上轻轻捏着:“还有谨成本来也是生不下来的,夫人最是知礼的人,珩儿也不比我们琮儿可以胡来,当时夫人要给落胎药,偏偏珩儿就是不肯让她落胎,这才保下来的……也就是京城这里离得远,珩儿成亲被她搅黄的事整个范阳谁不知道?”

    谢道昇叹了叹,将柔荑握进手里:“你倒是对珩儿上心,这事你们夫人也不好,由着他胡闹。”

    “陛下这话可就冤枉夫人了,妾听了也要为夫人喊冤说上几句,”温姨娘道,“珩儿那么大了,为娘的想管也管不了啊,左不过是那丫头片子不好,如今是没什么,只盼日后不要再有其他事才好。”

    “珩儿那只手的事你知道多少?”谢道昇目光一冷,忽然问道。

    温姨娘一愣:“什么?不是姜昀干的吗?”

    谢道昇闭了闭眼,不再提这事。

    不论温姨娘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谢珩为了姜宝鸾的所作所为都不是什么好事,而温姨娘方才提到徐太后,更令谢道昇心中不快,只觉不吉利。

    “谅她翻不出大浪。”谢道昇喃喃道。

    “这是自然,”温姨娘怕是方才的话不小心惹恼了谢道昇,说话间已是出了一身冷汗,马上顺着他的话道,“妾也就是碎嘴说说罢了,这位公主可不像明福公主有那样的胆魄,珩儿也没那么昏庸。只是日后珩儿的正室进门怕是压不住她,妾想着还是要夫人多出面。”

    谢道昇点头:“你是贵妃,也要多替皇后分忧才是,有些事她一时没想到,你便去和她提一提。”

    温姨娘脸一红,贴到谢道昇身上:“妾哪懂这些……”

    嘴角却扬起得意的微笑,李氏和姜氏越是不和,谢珩就越是难办,谢道昇也更加不喜,他们自然得利。

    *

    姜宝鸾养了几日,呕血的情况虽还有,却是明显少了,也能多用一些药和饭食了。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只是她自己仍是恹恹,姜行舟一日没送到她身边,她就一日心不能安,唯恐是谢珩骗她的。

    姜行舟自小没受过苦,也不知他们把他放在哪里。

    这日她正躺在床上听丹琴说话,闭目养神,却听有人入内道:“夫人看看,这是谁来了!”

    姜宝鸾心里一跳,以为是姜行舟来了,睁开眼睛却见姜怜正笑意盈盈地朝她走来。

    “姑母!”姜宝鸾惊喜道,要撑起身子来却被姜怜按住。

    当日宫破之前先是城破,京城中勋贵死的死散的散,她再没想过大长公主还会活着,自己又病得差点死了,也没来得及去打探消息。

    此时见到姜怜,却是有种他乡遇故知的意外之喜。

    姜怜尚且笑着,姜宝鸾就已经红了眼睛。

    姜怜坐到她身边,怜爱地摸了摸她的头发。

    “怎么就病成这样了呢?我以为你素日是个心大的,没成想也逼得自己不像人样。”

    周围都是婢子仆妇,姜宝鸾便先令她们退下,这才说道:“姑母放心,我死不了。”

    姜怜叹了一声,对她的话不置可否,却又轻声说道:“那你这病是为的什么,别诓姑母人老了,姑母这心可透亮着呢,你是过不去心里这一关了。”

    姜宝鸾垂下眼睑没有说话。

    “静徽死得惨烈,从前倒真是小瞧她了,”姜怜拿起姜宝鸾冰凉的手捂在手心里,“你也别怪我待她不亲厚,只是她这一死,又要让我们活着的人怎么办呢?”

    姜宝鸾咬了下唇,忍住眼泪道:“妹妹的性子就是这般,母后让我把她带走,可是我劝不下她,姑母,我什么用都没有,我还差点把行舟丢了,如果行舟真的没了,我就是死了也没脸去见妙容的。”

    姜怜摇摇头:“我总说你母后对你太过于宠溺,经不起一点风雨,早前我也想过若遇着什么事,静徽的脾性韧,怕是能活得下来,你就像一个瓷罐子,摔一摔就碎了肯定是活不成的,却叫你磕磕绊绊到了今日。”

    “正是瓷罐子,才知道不能摔,”姜宝鸾苦笑,“我这辈子就这样了,有时想想不如跟着母后和妹妹她们一起去了的好。”

    “你母后惯得你说话傻里傻气的,方才才说了行舟,若你真的跟着她们去了,行舟怎么办?”姜怜小心翼翼地指了指窗外,没有说下去。

    当日叛军没要了姜行舟的性命,不代表他就逃过了这一劫,作为姜昀的嫡子,说没人想要他的性命那才是假的。

    姜怜继续轻声说道:“除了行舟,你不要忘了你还有谨成,那孩子也在我身边住过几日,我一向不喜欢孩子都看着他喜欢得紧。这三年里头你什么都没为他做过,但接下去的日子里,可不能是仅仅让他活着便罢,你记住了,他和行舟也没什么不同,且他更不是活着就够了,行舟不需要再去挣,可谨成要挣的东西还远远在后头。”

    姜宝鸾的眸子黯了黯,提起谢家的人,即便是亲生儿子都令她心灰意冷。

    “那个时候不如不把他生下来,我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们这些人,看着他们一个个春风得意,我却没了家。”

    “宝鸾,你总说‘不如’这样‘不如那样’的,像个没长大的孩子,可是落子无悔,你既然选择了这些,就没有回头的路可走了,哪怕不是你主动选的,但是发生了就是发生了,你只能继续走下去。前朝已经腐朽成那样,你有多少本事能力挽狂澜不成?你对谢家、对谢珩有怨无可厚非,姑母知道劝你终归只是隔靴搔痒,很多事只能你慢慢想通。”

    终究这天下是百姓的,灭了大魏的不是谢家而是百姓,姜宝鸾心里不是不明白,可是明白是一回事,能控制得住自己的感情又是另一回事。

    一时二人都没有说话,姜怜只是看着她,仿佛是令她慢慢接受自己所说的话。

    隔了会儿之后,姜宝鸾才平复下来,问道:“姑母这几日也必定受了罪了,如今怎么样了?”

    姜怜道:“你不用担心我,大魏如何我看在眼里,早就为自己准备好了后路,城还没破我就逃去了先前置办下来的一处宅子的密室里躲着,等安定下来了这才出来的,我只是一个寡居的妇人,他们不会为难我什么,倒还是谢珩得知了我的消息,请我过府来看你,否则我也只能干着急。”

    听到她刻意说起谢珩,姜宝鸾的面上先是露出一丝迷茫,而后很快就换成了厌倦。

    姜怜将她的神色看在眼里,给她掖了掖被子没有说话。

    “那姑母日后打算如何呢?”姜宝鸾又问。

    “你放心,姑母手上有钱。那些小畜生对我也是逢场作戏,知道我还在也没来寻我,我完了大半辈子也玩够了,本也对他们没真心,今后只一个人过也罢,有好的想跟我我也来者不拒。”姜怜爽朗地笑了两声,“个人有个人的缘法,姑母可不想着死,天下人都称赞静徽,姑母也不想要这称赞,骂也由着他们骂我去吧!”

    姜宝鸾眼眶更热,本来忍了许久的泪水,这会儿终于断了线的珍珠一样扑簌簌往下掉,姜怜说这话何尝不是为了她呢?

    姜怜将她搂到怀里,笑道:“一是姑母不舍得死,好不容易来这世间一趟,这乐都还没享够呢!二是他们一个个的都走了,姑母却不忍心留下咱们宝鸾在这世上,要骂贪生怕死,那也是骂咱们两个,左右都有姑母陪着你。”

    自国破那日起,姜宝鸾就没再哭过,她以为自己再不能这般酣畅淋漓地哭了,这辈子就如死灰槁木一般,却原来还有姑母在,至少能让她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哭。

    在这世上,她不是孤单一人。

    姜怜走后,见姜宝鸾哭得狠了,丹琴等便要服侍她睡下休息,哪知姜宝鸾净了面,反倒觉得哭过之后精神都好了一些,转念便让丹琴去请谢珩过来。

    丹琴惊了一惊,怕是姜宝鸾又有什么事,吓出了一身冷汗,也不敢耽误连忙便让人报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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