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九月病
最近天道……不,祓神大人喜欢上了看云霞。
赤霄想到。
冷淡寂寥的神灵,于天圣山上的老树下打坐。
有时是冥想镇压恶孽,有时是看云霞。
可是太阳已经陨落了,云霞自无昔日紫气东来的盛景。
而在这混沌的世界中,神灵是唯一的光源。他不像辉煌烈日,更像清寂之月,日日夜夜的沉默等待着某道身影。
其实干什么都行,只要别琢磨把自己拔下来。
【祓神大人,既然您当真喜欢这棵树,为何不令它枯木发芽呢?】
随着日月陨落,三界花木无不凋零衰败。
但祓神若是愿意额外眷顾,自然能够逆转乾坤。
于枯木下冥想的神灵睁开眼睛。
“你没有发现么?”
【什么?】
“这棵树,何时出现于此的?”
赤霄望着神灵身旁这棵树,颇有几分不解。
【它不是一直都在此处么?】但说完,剑灵又为自己的不严谨而羞愧,【是我无能,无法确认确切时候。】
“但我记得。”
祓神轻声道:“天圣山顶从无花木,何来这古木一说?”
【啊?】赤霄震惊。
“历史与天机,被人篡改了。”神灵眉宇微沉。
是规则死而不僵,又在琢磨手段么?
这等手段虽能瞒过赤霄这类剑灵神器,但想欺瞒祓神,却痴心妄想。
他冷嗤,正欲将那作祟魑魅揪出,神情却陡然微凝。
因为,在枯木身上,忽然歪歪扭扭,多了道灵气留下的痕迹。
是半边爱心的轮廓。
清禾时不时就喜欢向他作发射爱心状。
祓神面上嫌弃,实则从未忘记这独属两人的暗号。
飒!
狂风呼啸着席卷天地,混沌中云雾奔涌,世间一切,皆应神灵此刻的震怒而沸腾。
可哪怕地崩山摧,神灵面前这哀哀枯木,竟能依然纹丝不动,丝毫未被神灵威压影响。
因为那灵气刻痕还在继续。
比古怪爱心更加吸引神灵的,乃是接下来的字迹。
他仿佛看见,正有少女正在以手作剑指,在木身上歪歪扭扭地书写。
——“清禾”。
祓神抬起手。
他面前,分明只有虚无。
名字的最后一笔完成,半边爱心轮廓,完整的包住少女字迹,显而易见。
这爱心,还有另半边。
而在字迹完整显现后,便陡然干枯破败起来,若非祓神及时挽留,这字迹便要迅速风化吹干。
——这是,来自过去的字迹?!
清禾医生此时正在为病人天道把脉。
天道将手展开在她面前,破天荒觉得不自在。
“既无经脉又无血肉,你如何号脉?”
“我已经看出来了。”清禾煞有其事道,“你并非爱孽作祟,只是得了九月病。”
“九月病?”天道无所不知,却从未听说过这个病名。
“这是一种在九月才会得上的病症,据说罹患此病者,会茶饭不思,忧思过度,对伴侣依赖极重,丧失对日常娱乐的追求。并且需要旁人陪伴,通常并发肌肤渴求症。”
最初神灵尚且认真倾听,但听到后半截已然了悟。
“……只是因为如今正当九月,你才现编如此吧。”
“不是,我认真的。”清禾认真点头,“比如现在,我已经想好第一个疗程如何进行了。”
天道:“?”
“当然是需要我的亲亲啦。”
说着,清禾凑前身,轻盈在神灵骸骨面颊上落下一吻。
她的姿态如此自然爱怜。
神灵本体上骇人的黑色恶孽,枯瘦的骸骨,未能让她露出丝毫畏惧厌恶之色。
“你现在太脆了。”清禾遗憾道,“要不然就该吧唧一声,亲得越响亮,九月病好得越快呢。”
神灵僵于原地。
委实说,常人很难从一具骸骨表面看出神色变化。
但那奋力突破恶孽束缚,竭力收缩跳动的心脏,与哗啦啦作响的骸骨,似乎已然说明一切。
“哇,心脏跳了!”清禾惊喜地指着骸骨中那颗冰冷心脏,“看来这个治疗方法真有用,让我再来一下。”
说着,就要上前再啵啵一下。
结果神灵指骨紧紧抵住她的唇瓣,坚决不许她在向前一步。
骸骨微微垂首,典型的回避姿态。
“怎么了嘛?”清禾吧唧啄了指骨一下。
骸骨神灵登时像是被灼伤般收回手。
“你做什么?!”他冷声呵斥,“看不见污秽么?你要如何?”
“我在为我夫君疗伤呀。”清禾指着他肋骨之间,理直气壮道,“心脏刚才又跳了。”
少女惊喜的语气让他觉得难堪。
荒芜枯瘦的骸骨难以遮掩一颗真心。
“你不觉得肮脏么?”天道淡声道。
“肮脏?”
“再虔诚的信徒,看到我此刻模样后,也只会称我作【祓】。”
祓,看似镇邪,但此处之邪何尝说得不是恶孽缠身的神灵?
清禾立即解释:“我只是叫顺嘴了,没想这么多。”
“真的,你懂我性格嘛,我不说谎。在很久很久以前,我就听说过你,也知道你为了生灵恶孽缠身,从那时起我就很崇拜你了。只是我那时还没听过【祓】这个字,只觉得很帅很酷。喜欢什么【祓除邪祟,荡尽魑魅】的个性签名。”
当时她专门拿笔工工整整地在彩纸上写了这句热血口号,然后插在自己笔袋的塑料封皮中。
“读书考试觉得累的时候,我就看看那句话,想想你,就觉得有动力激情了。”
说起自己的青春回忆时,人总是不由得啰嗦起来。
连高三时无数个奋笔疾书的日夜,都因为那份坚持的滤镜而显得浪漫起来。
有些古怪词汇神灵并未听过,但联系语境,总归能理解。
“……矫饰之语罢了。”神灵对此无动于衷。
但清禾望着他,脸上不由得露出自得又满足的微笑,
“那时候我每天都睡得很晚,桌子前面就是窗户。透过窗户,可以看见树冠间的月亮。”
“我抬头看月亮,低头会看见你。”
寂静的夜里,除了明月,是那份【祓除邪祟,荡尽魑魅】的凛然热血为她鼓舞。
她将生活当做困苦魑魅,想一想神灵的孤高决绝,便觉得有动力起来。
“我现在每一天都很开心。”少女最终肯定地下了结论。
“即使穿越万年前,与我为伴?”
“你本来就是我喜欢的人嘛。”清禾无奈笑起来,“谁会这么心疼自己不爱的人?”
神灵正要开口,就听少女强调:“我现在连亲你都不敢用力,就怕把你亲散架呢。”
天道:……
“我如何有那般脆弱?”
“这么美丽的神灵大人,总该被呵护些的嘛。”
清禾越说笑意越深,最后歪着头看天道,长发纷纷滑落。
“我现在过得可比当时幸福多了。”
而且,那么多人隔着琉璃,仰望憧憬月亮。
可月亮,只照耀着她。
她神气地宣布:“你就是我的月亮。”
“所以……”
“快好起来吧。”
少女亲吻了神灵第三根肋骨。
心脏所对的位置。
亲吻治疗的疗效立竿见影。
于是神灵的九月病,进入了第二个疗程。
“这个疗程呢,主要是让你有安全……不对,真实感。”
清禾及时更换了敬畏神灵的用词。
天道哼了一声,对她的识趣略感满意。
此时的他,乃是高华惊艳的化形模样。
尽管清禾对骸骨神灵万般怜爱,但神灵似乎还是很在意她对待琉璃美人般的态度。
“你是属于我的月亮,我也是你的……”清禾有点卡壳,“哎,文学修养还是不太行,找不到合适的定位。”
“总之,我也属于你。”清禾下了结论。
“嗯。”
“但实践出真知嘛,光嘴上画饼不行。”清禾认真道,“所以我要和你创造回忆。”
说到这里,她揶揄道。
“你当时不是一直和我要证据么?现在懂事了,有机会就赶紧把证据留存安排上。”
“现在应是不需要了。”
神灵垂眸道:“更早的我是个傻子,你说什么都不会为难你。”
“更晚的我,被你迷得神魂颠倒,更不会有意见。”
清禾盯着天道,眼神明亮热烈。
“那你呢?”
神灵转开视线,清冷道:“……你于我只是医者。”
“哦——”少女拉长语调,“原来我只是医者啊。那看来神眷者另有其人,是谁呢?”
最初神灵尚且能够不理,结果少女迅速转进到另一高度。
“应是栖凰神女吧?据说她们不是无论如何都没放弃你么,看来——”
神灵以干净利索的动作封住了少女接下来不讨喜的话语。
“啧。”
亲完后,清禾摇摇头:“患者可不能亲医者的嘴。”
天道面无表情,只当未曾听到这句话。
“你领我来此,要做什么?”
清禾将天道带到了天圣山顶。
天圣山为天下群峰之首,风景奇丽,云山雾绕,素来被奉为神灵隐居之处。
“我以前把天圣山都逛遍啦,不过奇怪的是,天圣山顶不知道为什么,什么都没有。”
郁郁葱葱的天圣山,唯独山顶光秃秃的,很突兀。
“神灵之顶,岂能凌驾其他生灵?”天道淡淡道。
“但是神交时候,我在你上面你也没说什么啊。”少女自然接道。
好像有一次是坐在脸上了吧?
她不愿意,还哭了,结果天道还不让她走呢。
现在搁这儿装模作样。
哼。
天道立时不开口了:“……”
无法反驳。
“所以特别感这就来了!”清禾干劲十足道,“我们在这里种棵树吧!”
“种树?”
“就种桃花……不对,相思树!”
清禾对梧京那棵梧桐耿耿于怀。
凭什么梧桐都能叫相思树?
她和天道要自己种一棵。
“相思树上要有相思子。”清禾煞有其事地创造物种,“不过红豆应该不是长在树上的?那反正树上长出的是红色娇小果实就行,取一个相思血泪的典故。”
天道淡声道:“你蓄谋已久。”
少女掷地有声地回应:“是啊,我对你的爱蓄谋已久!”
神灵登时不开口了。
精通沉默神灵一百种话术的少女不由笑起来,天道性格简直太好玩了。
稍微捏一下就软软的没声了。
简直是虚张声势嘛。
她拉拉天道袖摆:“所以你有没有认真听我的需求?快来,我们一起种树。”
天道瞥她一眼,脸上满是冷漠疏离。
但他还是微微抬手,一点翠绿缓缓飘向地面,融入土地中。
在清禾期待的目光里,土地中迅速有小苗破土而出,接着越发茁壮,长成小树苗,变得繁盛,最终长成树冠茂密的大树。
一阵风吹过。
烂漫的桃雪在树梢堆簇盛开,花落如雨,美不胜收。
“哇,好美!”清禾惊喜道,“我都没有说,你怎么知道相思树应该开桃红色的花?”
天道本想轻嗤。
怎么会有这么笨的小姑娘。
但不知为何,还是忍了回去。
“因为我聪明。”
其实嘲讽意思本质没变。
可清禾听到这句话,还是十分惊喜:“你会开玩笑了!?”
……她居然能从这种暗讽中找到好处。
“先别结果。”清禾打住树木过于快速的生长过程。
“先留下我们的记忆。”
“嗯?”神灵问,“如何留下。”
“看!”
清禾双手作剑指,在树干上完整地划下弧度。
“我教你,这个形状叫□□心,你对称地画出另一半,就是完整的一个心啦。”
说完,清禾双手向神灵做出发射爱心的动作。
“天道大人太美丽了,我为您怦然心动呜呜呜。”
“幼稚。”
嘴上如此嫌弃,神灵唇角却微微翘起。
“然后这样。”
清禾在树上一笔笔写下自己的名字。
——清禾。
“快来,画心。”
神灵的灵气驾驭地比她利落得多。
清禾的爱心尚且歪歪扭扭,时不时出现凹凸情况,但神灵的爱心又完美,又圆润。
“署名。”她催促。
清禾以前也觉得这种行为很土。
但不知道为什么,这种事和爱人做,就一点也不觉得尴尬,只满心柔软期待。
“……署名?”
“你没有名字么?”清禾震惊。
她祓神祓神叫顺口,也喜欢这个生僻又帅气的名字。所以见神灵不提,便没特地询问过他的姓名,只当他名字便是祓神。
天道唇角微动。
不知为何,神色陡然阴郁下来。
“那、那……”清禾也隐约意识到问题了。
天道不愿承认自己身为“天”的身份。
“祓呢?”
凡人污蔑之语罢了。
神灵厌恶地想。
如今算来,他居然未曾有真正认可的姓名。
清禾也觉得奇怪。
万年后祓神明明很正常地接受了祓神姓名,也没有表现出强烈厌恶。
难道说,万年前有人曾改变了他的想法?
那……那个人呢?
第九十二章 喜欢的缘由
气氛越发尴尬。
清禾没想到,神灵居然如此厌恶祓字。
“你平时如何称呼他?”天道询问。
清禾知道,他问得是她与祓神如何相处。
这似乎还是神灵第一次,如此心平气和地与她谈及祓神之事。
此前若是涉及这点,天道态度不是刻意琢磨她,就是打断讥诮,总之不刺一下不舒服。
如今倒是……
“就是祓神啊。”清禾回忆两人相识至今的经历,“是我先入为主,一开始就称呼你为【祓神大人】,赤霄倒是坚称你为【天道】,其他人天道祓神混着叫……但我一直没有变过。”
她以前觉得祓神是祓神,天道是天道。但实际见了天道才意识到,将他们彻底区分开根本不可能。
“你很厌恶祓这个名字么?”
“神灵无所谓喜恶,但总归是满怀恶意加诸的尊号,如何便坦然受之?”
但清禾三番发问,也让神灵注意到她的态度。
“若你喜欢如此称呼我,让我接受【祓】这个名字。”天道冷冷望着她,“便需向我证明,如此自称,有何好处。”
“……嗯?”
清禾吃惊,万万没想到,这件差事兜兜转转居然落在她头上。
那历史上帮助神灵度过难关的事情,不就又没了么?
清禾露出少许迟疑的瞬间,被天道敏锐捕捉。
清冷俊美的神灵微垂眼睫,表情寡淡,甚至是冷漠的,可在少女有些担忧的目光投来时。
神灵心中微动。
那冷漠的唇角微动,最终,停留在一个隐忍又克制的位置。
少女清楚地看清天道此刻眉眼姿态,眼神顿时发直。
糟、糟糕!
清禾被天道清冷而克制的美貌戳中,心中顿生怜爱。
“我当然可以。”那点偷懒摸鱼的心思顿时烟消云散,清禾自我警醒地严肃道,“帮自己夫君取名,怎么能算辛苦。”
天道瞥她,唇角微翘。
淡淡笑容透着连神灵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好笑又无语的意味。
“……你诈我!”清禾恍然回神,但也不是很气,反而又有些开眼界的意味,“你现在居然会装可怜?”
这不敬神灵的用词,让天道瞬时冷了脸。
他掷来一团天雷,直接砸向清禾。
啪。
清禾干脆地抬手接住,接着反手揉吧揉吧,捏出爱心甜甜圈形状。
“噗。”
少女嘟嘴,模拟发射声音,将天雷向天道砸了回去。
在空中飞来飞去的天雷:?
而天道这次没有躲,任由少女的爱心天雷直直击中自己。
清禾瞄准的位置自然是神灵胸口位置。
但化形之下,那里只是枯瘦骸骨遮掩的冰冷心脏罢了。
雷光悄无声息地隐没于神灵白袍之下。
天道面容,只如霜雪般凛冽平淡。
清禾本面带狡黠笑容,可见他忽然严肃,反而开始不安。
“没事吧?”清禾问,“把你弄痛啦?”
“只是稍作试探,这颗心是否有了感触。”天道平静道,“只是仍然钝感涩涩,无法予你。”
嗯?
正常人谁会想到电击自己心脏。
……不对。
“你以为我是在筹谋你的心脏?”清禾皱眉。
“无需做出如此表情,”天道不疾不徐道,“我知你心意,如今也不欲加以阻拦。”
清禾瞥他一眼,本想说什么。
但话到嘴边,她又咽了回去,只皱起眉头,动动鼻子。
“什么味道,你闻到了么?”
天道:“嗯?”
“好酸哦,是谁在噗噗冒怪味儿呢?简直呛死我了。”
此刻的天道自然不知道吃醋的典故,可通过少女浮夸的表演,联系语境,神灵自然也一点就通,知晓她在说什么。
天道冷脸:“我为真心之语。”
“我也是真心之语。”
清禾表情褪去浮夸惊奇,严肃中透着生气。
“不要见了什么都觉得,我是为了万年后的你,才专门如此做的行么?”
神灵看起来轻描淡写:“不是么?你爱他。而我如今情状自是比不过他。”
好家伙,天道心里还藏着好大一坛醋呢。
若非恰好借题发挥,只怕这冷漠高傲的神灵,还能忍耐不知多久。
清禾气笑了:“我就不能也爱你……呸呸,你俩本来就是一个人。”
“我之情状,哪里优秀过他?”
天道目光陡然转向清禾,虽不激烈,但言辞锋锐,分毫没给清禾打断插嘴机会。
“以你言语间也能推出,万年后的我血肉只差双眸心脏。并且回归天道正位,众生敬仰,更无恶孽困扰。”
说完,淡声陈述。
“于情于理,我自是比不过他。”
少女却没有如神灵预想的那样,赤诚热烈的爱他,向他证明。
目光反而变得有些古怪期待。
“怎么不说了?再多来点。”清禾催促。
天道:?
“我喜欢听你醋醋的。”少女露出甜甜微笑,“再多来点酸言酸语,就酸万年后的你,我爱听。”
天道:??
神灵露出被冒犯的愠怒之色,仿佛霜雪冰冷的光芒。
但清禾一点也不怕。
她双手比□□心,侧脸向神灵不断发射。
“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会自主翻译为【我爱你,你也快来爱我】。所以我越听,就会越爱你——快多说点。”
天道想过她一切安慰言辞,甚至连如此冷眼讽刺都想好了。
唯独没想到,少女会如此笑眯眯地望着他,说着连神灵也难以招架的……
咚。
咚咚。
那不争气的心脏,在天雷面前无动于衷,少女的轻言细语,却四两拨千斤,轻松将它拿捏。
废物!
“快说爱我。”清禾催促。
神灵清净俊美的面容,硬是被少女催出淡淡薄红。
“休要偷换概念。”
“你亦未曾说,如今的我有何令你心动之处。”
“否则……你那些爱语,”神灵冰冷转开视线,“只是欺瞒诳言罢了。”
“哦。”清禾拖长语音。
这不就是问“你喜欢我哪里”么?
她以前问过祓神,而他答完之后,清禾就开始和他腻腻乎乎,没有给祓神反问的机会。
却没想,这问题在万年前等着。
“送分题是吧。”
“?”
“咳。”清禾目光自然而然地在天道身上扫了一圈,开始自己的表白小作文。
“首先,自然是这无处不美,比日轮更辉煌灿烂,比月轮更清丽秀美的身姿,冷酷时如冰之清,如雪之洁,但微笑时,又是一片旭日耀眼,令我目眩神迷……”
最初天道尚且能够维持冷若冰霜的嘲讽表情,但随着清禾的慷慨陈词,以及越发华丽的修饰,他的高冷姿态终于有些绷不住了。
“肤浅!”神灵状似厌弃道,“你对爱人,便只有这点肤浅图谋么?”
“啊,要深入的?”
“我觉得和你交融时候也特别爽算么?”清禾罕见地露出迟疑之态,“但你非要对比,现在的你和万年后的你哪个交融时更让我舒服的话,那可能……”
“不知羞耻!”这次天道真的炸毛,在清禾说出更出格的言论时,立刻打断她的展开描述。
神灵不复往日清冷疏离,淡漠的金眸微微睁大,眼尾薄红因怒意而鲜艳几分。
“难道不都是您做的么,怎么还不许我说啦?”清禾无辜道,“不过就是这种外表冷酷,交融时候又特别缠我的尽头,特别带劲。”
天道只想把说出“带劲”两个字的清禾立即驱逐出视野范围。
他目光凌厉地盯着少女:“你对我,便只有如此下流欲念?”
“那当然不是啦。”
清禾仍然带着软软的微笑,仿佛每一抹笑意都浸透了蜜。
神灵的羞恼没能对她产生任何压力影响。
她只是平静地陈述自己对神灵喜欢的点。
“我还喜欢你的忍耐、宽容、悲悯。”
“但这方面展开说未免过于啰嗦,我便只说我感兴趣的了。”
天道:?
“这种正经话题,不才该展开说么?”
“太正经了,我不爱听。”
清禾道:“而且你性格比起万年后,更加冷淡高傲,对我一开始又那么冷酷,那我肯定喜欢听你要求【爱我】,这种反差感让我觉得很兴奋。”
“差不多就是这些了。”
清禾意犹未尽地说完自己对神灵身上喜欢的点。
“其实最好的还是神魂交融,那样你肯定知道我对你是什么想法了。”
“住口!”天道斥道。
听了少女的大胆旖念——尽管那都是两人做过的,可神灵还是为此感到羞耻。
她对万年后的他,会产生这些不尊重的涩欲么?
还是说,未曾将他当做正经爱人,所以才……?
“不过当你要求【爱我】时,我是一定会来爱你的。”
清禾煞有其事地点头。
“只有对你,我才会出现这样怜惜在意的情绪。”
“这样的生活让我觉得很满足,也很甜蜜。”
“怎么样?这么说开心了么?”
天道转开视线,半晌未语。
可那素白的耳垂,正在以清禾也能看出的速度,迅速涨红。
“如此,方才正经些。”
“既然如此,感受到我无尽爱意的天道大人,请问现在,我有资格去为您寻回名字么?”
天道:“寻回名字?”
“我觉得【祓】这个名字很好。”
神灵对祓无感,甚至觉得其来历不正。
但清禾对这个名字确实颇有感情。
“如果这个名字的传扬,是因为我,而非仙人众,你就不会嫌弃它了吧?”
天道皱眉:“传扬?”
“是啊。”
就是因为目前【祓】这个名字流传范围皆是背叛天道的仙人,天道方才如此耀眼。
可是,若尘世间的人,是因她知道【祓神】之名的话。
“他们就会知道,祓是【祓除邪祟,荡尽魑魅】之意。”
“更会知道,祓到,便是福到。”
“……能做到再说。”
神灵态度冰冷,但清禾知道。
这便是应允的意思。
第九十三章 尝骨头
历史上那个说服天道的人,大概是等不到了。
清禾也不知道那人用了何种法子,但如果是她的话……
“我觉得,光我这样空口说,未免过于虚浮。”清禾沉吟道,“取名可是件大事,光听别人念叨这个名字有多好,多讨人喜欢肯定不合适。”
天道应了一声:“嗯。”
“而且这个事情,肯定也不是我吧唧亲你两下,你就能忽略心结坦然的。”
神灵微妙地沉默,随后冷不丁道:“至少亲两日。”
清禾:……?
她稍微用两秒理解神灵这句话的含义:“哈?这是亲两天就能解决的问题么?而且就算是神灵……被我一动不动连亲两天,你的脸也会肿吧?”
神灵眉眼凛然不动。
“只是幻象,并非真实面容,不会肿。”
清禾没想到他居然认真回答了这个问题,接着又不服气道:“才亲两天,你也太看不起我了。”
神灵淡淡瞥她。
而话题,也开始渐渐跑偏。
清禾盯着神灵脸颊,若有所思道:“你别不信,如果认真亲的话,我能亲掉你一块骨头。”
天道表情微微变化,
清禾继续发力,目光向下,盯着神灵肋骨:“不过我个人感觉,还是肋骨更让人有亲吻欲。”
“感觉一口咬上去,比较容易拆下来。”
天道:?
赤霄:【???】
这是正常凡人少女所能做出的发言么?、
当天道神情变得莫测时,清禾也回神,意识到自己思维发散,一时说得上头。
“咳,别这么看我。”她一脸严肃,“你会出现让我亲你两天的想法,我出现想把你一点点拆散的想法,不也很正常么?”
天道冷淡金眸中看不出表情。
“用嘴?”
四目相对。
神灵那华美森严的金眸,总会给人极大压力。
尤其在他如此专注地,深深凝望她时。
分明一言不发,却又似说尽千言万语。
清禾心里不由萌生出避开与他对视的目光,或者深吸气的冲动。
被他注视的那片肌肤热辣辣的,几乎下一瞬就要沁出汗意。
明明已是九月,但这气温,还是会忽然变热。
“用嘴怎么不行了?”她一抚头发,满不在乎道,“人吃骨头,不用嘴,难道用手么?”
“如何吃骨头?”
“自是先以唇齿清理残余肉丝,接着以口舌含吮骨架,接着吸取骨髓。”清禾镇定道,“以前没做过,下回给你做回红烧排骨,你就知道怎么吃大骨头了。”
“何必如此麻烦。”天道仍是不动声色,“梦境之中,自可完成。”
“嗯。”清禾抬着下巴,死撑着同神灵对视。
神灵因少女嘴硬又倔强的模样而露出微笑。
他伸手轻抵她唇瓣。
“只是你总如此娇气,稍有些受累便要落泪撒娇,连吃两天骨头,怕不是要恨透我。”
清禾心头发凉。
“不是亲两天么?怎么条件就变成……吃骨头了?”
“不是你自己先挑起的么?”天道拒不背锅,“我见你说吃骨头倒比亲吻更轻松些,那我自然无话可说,只随你意来。”
淦!
天道看似孤傲冷酷,其实比她懂得多多了,只是那张击溃她审美的仙姿玉貌实在过于有欺骗性,才让她屡次降低警惕性。
“吃骨头那多是一件美事?你请我吃饭,有什么好讨厌的。”一边嘴硬,清禾一边试图摆脱泥坑。
绝对不能顺着天道顺下去,如果真被他带了节奏,沦入梦境……不行。
她打个寒噤。
以过往经历来看,吃到最后,变得红扑扑的角色绝对是她。
“既不讨厌,择日不如撞日。今日便叫我尝……”神灵稍顿,平静自若地改口,“便叫你品鉴一番。”
天道绝对想说的是让他来尝尝她吧!
不行。
平心而论,她的情趣取向确实有些异于常人,但“吃万年骨头”这种花样,对于年纪才即将进入大学的清纯小姑娘来说,还是过于刺激了。
人不行,至少不可以亵渎古董……更不能被古董亵渎。
梦里也不行!
“怎么?”见她不语,神灵表露出克制而冷淡的怀疑之色,“莫非另有所指?”
“不,”清禾从容应对,“只是如此美食,品尝之前不得沐浴焚香,端正态度才可?”
“沐浴焚香。”神灵轻声重复。
声音短暂又清冷。
却又余音悠长,令她心脏重重一颤,接着泛起酥酥麻麻的痒来。
“你脸红了。”天道抵着她唇的手指上移,轻轻以大拇指腹摩挲她的脸颊。
“我听闻,凡人脸红时脸颊会变得滚烫而火热。”
神灵的指腹陷入她的脸颊。
她下意识蹙眉。
天道不具备触感感知,所以力度时常没轻重。
意识到将她弄痛,神灵动作便极克制忍耐地柔和许多,只偶尔摩挲过她微红处的动作,透着少许不甘情绪。
但无论少女因他出现何种反应,他都如隔了山峦雾障,难以分明。
“你现在的行为,是克制。”清禾微微垂首,轻吻神灵指尖。
“有些人哪怕情知旁人会因自己的行为感到痛苦,却也不会有丝毫共情。”
“并非只有那种事情,或者热烈表白,甚至五感相连,才能感受到对方的心意。”
喜欢是占有,而爱是克制。
“我可以感觉到你在爱我。”
她抬头,向神灵温柔又依恋地笑:“我也爱你。”
……
神灵垂眸,收回手。
“你确实没有读心术么?”
清禾挑眉:“我要是能读天道的心,那实力少说也能在仙人头顶作威作福吧?”
“原来,如此之感……是爱。”
“嘿嘿嘿。”清禾又笑起来,“原来你万年前就在爱我。”
结果万年后初遇,还那样吓唬她……
“对哦。”清禾忽然意识到,“你的记忆,与万年后同步么?”
天道看向两人身旁郁郁青青的相思树。
那里由少女以风刃书写下“清禾”与半颗爱心。
“若此物能流传于世,自能解答你一切疑惑。”
清禾稍作思忖,明白天道意思。
她惊喜道:“这不就相当于,我给万年后的你写了封信么!”
天道冷淡嗯了一声。
“所以你不写名字。”清禾恍然。
天道不认可“天”为他的姓名。
也同样对“祓”怀有偏见。
“落了我的姓名,这棵树便能真正得到天地偏爱,万年长青。”
“哦……”
“在你犹豫中,亲两天的条件已经过期了。”天道淡淡道。
“现在要亲多久?四天?”
“两年。”天道面不改色道。
清禾:?
“你怎么不说让我长在你身上算了。”
天道瞥她:“若你要融入我骨血,亦有方法。”
清禾语塞:“……”
这方面的诡异知识,她确实比不过神灵,拌起嘴总是她吃亏。
“不和你说了,我干正事。”
小姑娘挺胸抬头,气势十足道:“我要让天下都知道【祓】的真正含义,免得蠢到跟风胡叫一通。”
“我不会相助。”天道说道。
“知道知道,没指望你。”清禾撇嘴。
“那你一介灵体,准备如何?”
嗯?
灵体?
清禾忽然意识到现实。
她可不是后世来去如风的清禾龙女,如今还是被太阳一晒就会化掉的脆弱状态。
神灵疑问:“若无我帮助,你准备如何做?”
问题确实有点严峻。
“赤霄总归能帮我遮太阳吧?”
“赤霄是我之所属。”神灵提醒道,“那柄巨剑由我亲自锻造,为我所有。”
“这……”清禾强词夺理道,“这算夫妻婚后共同财产!”
按照后世法理,这话当然不准。
不过,也不知是那些字眼击中了神灵,天道沉默半晌,居然当真不吭声了。
“既然如此,你用便是。”
哼。
但是丈夫对妻子,难道不也有救护义务么?
想到这一点,清禾顿时更理直气壮了。
清禾决定先从调查凡人如何看待当下天道,这一方面入手。
她总与天道呆在一处,其实视野是定向且有限的。
这样的立场固然能够帮助她切身为天道着想,但难以了解全局。
“你准备去何处采风?”天道问,“栖凰?”
清禾眼皮也不抬:“哦,看来慈周心庵,在天道大人心目里还是颇有地位嘛,一下就能想到。”
天道:……
相比祓神,天道在这方面的经验还是过于粗浅了。
“只是栖凰……”他试图辩解。
“嗯?栖凰开国皇后不是慈周心庵创始人么?栖凰最有名的不就是神女传承么?”清禾对栖凰那档子事简直如数家珍。
天道瞬间败北。
然后重整旗鼓。
他追问:“那你现在准备去何处?”
清禾算了算,东胜部洲,西岐部洲,北荒部洲她都已去过。
“南厌部洲吧。”清禾好奇道,“这个地方我还没去过,具体怎么样?”
听到“厌”,总归叫人觉得不详。
说起来枫氏姐弟便是南厌部洲名门出身……听枫无眠的只言片语,南厌部洲似乎也不是环境特别恶劣的地方。
“南厌部洲,魑魅横行,毒雾笼罩绝大部分区域。因此盛产刺客与毒修。”天道说道,“前不久我斩杀一毒蛟,毒血侵蚀南厌部洲,方才导致如此变化。”
清禾谨慎询问:“你的前不久指?”
“大概五千年前。”
清禾:“那你没有准备改变什么吗?”
她以为按照天道的悲悯性情,问题显化不久便会及时解决了。
“我原想为他们净化。”
原想。
至于发生了什么打断了他,清禾当然知道。
“那你讨厌南厌部洲么?”
天道冷漠答道:“我厌恶天下人。”
嘶……
“没事,我们去看看。”
“祓”之一字,契机或许就在那里。
第九十四章 隐身
出发前,清禾询问天道:“确定不给我任何辅助么?”
天道微微沉默,随后冷淡道:“你既然喜欢逞强,那便去。”
全然答非所问。
“哦,我明白了。”清禾点头。
天道像是被激到了,冷冷瞥来:“你明白什么了?”
“嘿嘿嘿。”少女露出甜甜的酒窝,轻盈踏前一步,给了神灵一个满满的拥抱,“爱你!”
天道:……
所以原本要说的什么还重要么?
根本不重要。
天道耷拉在少女耳边的手指艰难微动,最后还是顺从心意,悄悄搭上少女发尾,手指无声没入少女乌黑微凉的发尖,自上而下,温柔平和的浅浅梳理。
他的手插得很深,几乎碰触到清禾的头皮,神灵便以这样近乎按摩的轻柔力度,一下下梳理。
他忽然提起有些不相干的话题:“你头发越来越长了。”
“没事,路上我自己咔嚓来一下就短了。”清禾不在意。
“你性子冒失,莫要不留神划伤自己。”
“啊?”清禾纳闷,“这怎么可能,我又不傻。”
神灵对此嗤笑,手上动作却无声亲昵。
因此嗤笑之后,他梳理动作仍然不停,直到少女长发终于流畅垂下,方才缓声开口。
“路上小心。”
一切的别扭,一切隐藏在腻歪下的欲言又止,都只是为了这四个字。
“我就知道。”清禾双手上移,亲昵地环住神灵脖颈,“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我。”
“不过。”
“既然如此担心我,跟着我去不就行了?”她奇怪道,“哪怕不别扭承认,偷偷保护我也能行吧。”
“神灵需知行合一。”
清禾觉得她了解的知行合一绝对不是这么用的。
不过问题不大。
“知道你是个正派人啦,”清禾笑眯眯道,“说舍不得我是在申请陪同出行权么?”
“赤霄游移不定,但凡有差错,未能及时遮蔽烈阳,任凭你如何努力,都是魂飞魄散的下场。”
赤霄:???
不是,您腻歪归腻歪,干嘛攻击我。
赤霄再拿捏不准,也知道清禾什么身份。
天道新娘,他的女主人。
一顿饱和顿顿饱他能分不清么?
就是拼死也得把清禾护得好好的呢。
【天道大人……】赤霄委屈巴巴地唤了一声。
天道:“嗯?”
赤霄不敢吭气了。
清禾被逗得一乐。
“那就出发吧。”清禾敲定主意,“这趟行动,就叫为神灵寻回名字之旅。”
“难听。”天道言简意赅地点评。
“我准备去南厌部洲邪祟毒雾最为严重酷烈之地。”清禾问道,“南厌什么地方情况最严重?”
天道微微阖目,无数信息顺着日月与天下灵脉,迫不及待地向至尊存在传达过来。
一切的一切,都在向他表示,当今这个暂时失去天道的失序三界,究竟有多么糟糕。
“都很恶劣。”天道平静道,“无非是糟或更糟的问题。”
“哦,福报。”清禾干脆道。
神灵抬眼:“我以为你会于心不忍。”
然后斥责他对三界的放弃,对规则的违背。嘲讽他即使恶孽缠身,痛厄交缠,也不肯妥协的愚蠢沉默。
清禾踮起脚,
“总的来说,我是个善良的人,也热爱很多很多东西。”
清禾坦然道:“但在善良的人这一身份前,我首先是神灵的爱人。”
“我该先爱你,接着才去爱无辜弱小,去爱世间一切。”
神灵,永远是她于此世间一切的出发点与立足点。
天道神情微微动容。
他似是没想到清禾会说出这番话。
清禾笑道:“怎么,以为我是那种认死理的光明化身?”
“我以为你是光本身。”
……?
清禾本来是想笑的,这话确实有点节目效果。
但笑之前,她打量天道,对方神情严肃冷峻,居然是真的。
清禾忍不住抿唇笑,有点小脸红。
“我与你相同,又有不同。”
嗯?
清禾有点没听懂这句,但神灵只是按了按她的发顶。
“去爱你的世间万物吧。”
“别压我头,会长不高。”说完,她又在心里嘀咕。
天道是笨蛋听不懂人话么?
她此次哪里是去爱世间万物。
这一次,分明是因爱天道,方才决定去爱世间万物。
南厌部洲,是四大部洲中被邪祟恶孽侵蚀最终,环境最为恶劣之地。
北荒尚且能够归结为地脉问题,但南厌的情况……谁也说不准究竟算什么。
或许只是如它的名字一般,这片土地为天道所厌恶,因而如此不幸。
邪祟横行,毒雾缭绕,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大概不止一人曾想过:凡人真的应该生活在这片土地么?
能走的人都已经走了,留下的无非是苟延残喘,只能依赖南厌而生的被遗忘者。
“咳咳咳。”清禾咳嗽,在自己鼻尖前扇了扇,“呛死了,前面黑雾笼罩的地方,就是南厌部洲么?”
“嗯。”天道平淡道。
和已经接受世间的祓神不同,天道不愿在凡人面前表露丝毫,所以只隐匿身形跟随。
清禾皱眉望向那片滚滚黑色云海。
“你当初斩杀的敌人,能遗留这么惨烈的后果。”
“亦有仙人众的催化。”神灵道,“南厌灵脉相较其他部洲极为微弱,应是他们在这千年压榨利用之故。”
她在天上御风飞行时,脚下一直是无尽云海,但不知从何时起,她视野前方,忽然出现一条黑线。
离得近了,才能看清那是何等骇人的场面。
由恶孽构成的黑色云海遮掩了整片天地,透着浓重恶意的屏障面前,任何生灵都绝难轻易通过。
就是它封死了南厌,令内外难以沟通。
清禾已是半仙,她能感觉到,这片黑色雾海对她威胁不大。
“对你呢?”清禾关切道,“你和我一起进入南厌,不会沾染恶孽吧?”
“如此浮浅之物,怎成气候。”天道语气淡漠。
清禾这才稍稍放心。
“南厌里面什么情况,你能感受到么?”
“南厌灵脉只是微弱,并未断绝。”
但凡清禾有问题,神灵尽皆回答,但从其态度能明显感到态度的区别。
神灵对拯救生灵这种事,早便失去了热衷。
如今有问必答,相伴随行,只是满足她的想法罢了。
那她才更要做出成绩来。
清禾没有将自己的想法说出口,只是微沉眉眼,闷头扎入黑雾中,前往南厌部洲一探究竟。
黑雾拦不住清禾脚步。
她自天而降,在即将砸入大地前轻盈跃起。
“呼。”
少女长发随着她的下落,上扬又缓缓落下,扬出漂亮的弧度。
这样绝对会被归为极限运动的活动轨迹让她心绪起伏,但往日到此时,她已会露出畅快笑容,然而今日却只想皱眉。
天空灰蒙蒙的,黑雾遮掩了太阳,以至于连空中的赤霄剑,都看不分明。
而被那黑雾挡着,地上自然也是寸草不生,只长着一种清禾不认识的,奇形怪状的黑色植物。
她蹲下,戳了戳那矮小的黑色杂草,发觉手感极硬,毫无水分柔软之感。
“这是什么?”
“黑麻草。”天道说道,“能吃。”
他知晓清禾不管遇到什么,都喜欢先问一句能不能吃。
“看着没食欲。”
清禾点评一句,接着望向四周,远处仍然是混沌黑雾。
即使已是半仙,她的可视距离仍然不超过百米,再远的地方便只有幽深鬼影,以及凄厉鬼声。
清禾毫无畏惧之意,煞有其事开口道。
“哇哦,这些邪祟在当着你的面挑衅诶。”
她眼前白光闪灭,隐约传来风雷轰鸣之声。
焦糊之味后知后觉地传来。
天地一片静寂。
天道莅临的强压,瞬间将方圆万里之内的邪祟鬼魅清扫一空。
“现在没谁能吵你了。”神灵道,“不过方圆万里,未有生灵。”
说到后半句,饶是天道如今这把冷漠,也稍稍迟疑了一瞬。
显然,南厌部洲的情况,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在清禾介入后,他只是反感人类,却也没有将人类尽灭而后快的心思。
清禾皱眉,倒也没说别的。
“那恐怕还要走相当一段时间。”
但刚准备飞起,清禾忽然听到刺刺拉拉的声音。
声音从她手臂传来,并且刺痛不堪,好像有人将强酸泼到了她身上。
灵感瞬间帮助清禾判断出了情况。
“我在被侵蚀。”她抬起手端详。
她是灵体之身,但在和天道的那一次之后,灵体已然凝实许多,除却凡人无法看见她,并且依然无法晒太阳外,几乎与过去没什么区别。
可南厌部洲却和天圣山环境大相径庭。
清禾凝实的肌体边缘,此刻居然微微泛着光,那是灵力与恶孽抗衡的具现化。
“有点疼。”清禾皱眉。
但更糟糕的事情还在后面,局势恶劣的极快,她肌体遭受侵蚀最厉害的部位,居然开始虚化了。
她听见神灵轻叹。
随后自己的手腕被看不见的存在轻柔握住,接着唇间轻压,另一微冷之物覆盖上来。
清禾挣扎,仿佛要说什么,但她的声音尽数被吞咽淹没了下去。
含糊的声音随着传导而来的灵流,在她唇边破碎响起。
“唔……唔唔……”
“别闹……听话些。”
“南厌部洲的环境,已然出乎你我把握,会持续侵蚀灵体。”
“你灵体已格外脆弱……若不想灵体虚耗过度,便需定时双修。”
不。
她不需要这么多解释。
她只想说,天道亲她的时候,能不能现身出来?
被看起来不存在的“空气”亲吻压制,这是多么诡谲的情景?
这要是有第三者在,只怕以为她正在被邪祟——
“有人么?”
就在此时,一道软糯童音微弱响起。
“前面,有人么?”???
还真有人啊。
听起来还是个小孩子。
清禾使劲推了天道一把,示意他注意影响,神灵这才松开她,只平静淡漠道:“方圆万里,未有生灵。”
神灵强调这一点的目的很明显,就是让她不要掉以轻心。
别管此刻出现的声音多可爱,那都不是人。
指不定就是什么魅惑人心的邪祟妖怪。
“但魑魅魍魉刚才不都被你斩灭干净了么?”清禾小声反驳。
神灵低低应了一声,勉强认同她的说法。
“还有,以后做这种事情,稍微看些场合,更不许隐身,知道么?”
被隐身存在亲热的感觉……清禾不想回忆第二次。
那分明只该出现在梦里!
而且哪怕是梦里的剧情,第二天醒来也得仔细检讨,自己到底是做了什么,才会在梦里出现这样的经历。
天道轻描淡写道:“但你的表情很有趣。”
第九十五章 愿力
清禾用力推了推天道胸口,示意他在孩子面前注意影响。
“只是亡魂罢了。”天道平静开口,听不出语气。
清禾警告道:“那也不行,你可是神灵,注意些公序影响。”
“啧。”
然而当她惊讶抬首,寻声望去时,又见神灵只一派冷漠,气质清冽,仿佛刚才那一身只是她的错觉。
她自有办法拿捏。
“也是哦,怎么会有人因为被打断亲亲就不高兴呢。”她嘀咕。
天道捏捏她的脸颊。
“疼!”她气鼓鼓瞪他。
摸头可以,压头不行。
亲脸可以,捏脸不行!
天道收手,姿态看起来颇有几分无辜意味。
正琢磨要说什么,却听那软糯童音更近了两分:“大姐姐,我可以过来么?”
哦,和天道打情骂俏差点忘了还有个鬼魂小朋友在旁边等着,也不知道有没有看见什么。
“你过来吧。”清禾语气颇为友好。
浓重雾气之中,逐渐走出道瘦小身影。
那是个七岁左右,白皙清秀的小男孩,他衣裳多处破烂撕裂,沾满枝叶尘土,似乎才从坭坑里爬出来,额头则有偌大的血洞,应是导致他死亡的致命伤。
小男孩步伐还算沉稳,只是神色间可以很明显看出拘谨与紧张。
他慢吞吞走过来,眼睛看都不敢看天道,只快速盯了清禾一眼,随后低着头道。
“姐姐好。”
清禾打量小男孩,只从他身上感到浓重执念,却无丝毫怨恨之意。
但奇怪的是,任凭清禾怎样捕捉,都从他身上感受不到丝毫死气。若非天道有言在先,她甚至不会将这孩子向亡魂上面考虑。
她露出微笑:“你好,你叫什么名字?”
小男孩低着头,乖巧答道:“我叫阿枫,今年七岁半了。”
清禾琢磨自己接下来的问法。
直接问你是不是死了,或者死了多久,对这个七岁半的孩子可能过于残忍……
“他是亡灵,大约死了半月有余,一直于此地徘徊不去。”天道适时开口,“我方才探查灵脉,发觉南厌部洲与冥府通道同样被隔绝,长此以往,此地亡去魂灵,执念淡的会消散于天地间,执念强的,则会化作怨魂恶灵,成为此地恶孽的一部分。”
这孩子的执念非常强,强到能够短暂掩盖自己已死的命数。
所以尽管他夭折,身上却没有任何亡魂气息。
这番话清禾能听到,阿枫也能听到。
但小男孩只是局促地垂下眼睛,用手揉着自己破旧的上衣。
“我……我……”阿枫嗫嚅两句,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隐隐浮动水光。
虽然没有哭腔,但显然已委屈害怕得很。
“不着急,慢慢说。”清禾试着抚了抚男孩的脊背。
阿枫瘦得吓人。
穿着衣衫看起来不明显,但她一手摸下去,能够很清楚地感知到肩胛骨凸出的情状。
阿枫瘪着嘴道:“我感觉这里有亲切的气息,我才过来的。”
“你感觉到的应该是我,我也是魂体。”不过只是单纯魂魄离体罢了。
这句话让阿枫极大放松了心态,仿佛找到了依靠。
他不易察觉地向清禾位置靠了靠,小声道:“姐姐,你可以带我找阿娘么?”
清禾不动声色,温和道:“你找不到回家的路了么?”
“我走不回去。”阿枫乖巧道,“我要把草药给妈妈带回去,村子里的人还要治病呢,我好几天没回去了,阿娘一定等得很着急。”
清禾猜测这就是他的死因。
接着通过引导式提问,终于叫她摸清了阿枫的来历。
阿枫是附近一处“退恶村”司巫的儿子。
退恶村常年受邪祟侵扰,阿枫的父亲是个修士,死于某次邪祟侵扰,之后他便与作为司巫的母亲相依为命。
司巫即为巫女,正面战力修为不如修士,但精通阵法医药,是退恶村现下的灵魂人物。
“黑马草村里不够了,我想摘一些回去,但是突然起雾,我摔了下去……再清醒时,就已站在你面前了。”
阿枫眼巴巴地看着清禾:“清禾姐姐,你知道我家在哪么?”
姐姐也不知道,姐姐也很懵。
这问题得去问你姐夫。
她能判断出,阿枫说得都是实话。
“退恶村的人,都还活着么?”清禾传音入密,和天道商量。
“如今灵脉被严重污染扭曲,”天道确认了导致一系列变故的根源,“需再离近些,以作判断。”
那就从退恶村开始吧。
“当然可以。”清禾对小男孩笑道,“那我和这位大哥哥,就送你回家。”
“……”阿枫悄悄抬眼,看向天道。
比他知道的任何存在都要俊美清冽的青年,正面无表情地望着他。!!!
小男孩受惊,立刻收回目光。
他不敢冒犯天道,便只和清禾套近乎:“姐姐你真好看。”
清禾哑然失笑。
小孩子的讨好稚嫩而直率——大略是还没有到学会掩饰心机的年纪就已经夭折。
一念至此,他青涩的话术并没有令她厌烦。
“走吧。”清禾说道,“你执念这么重,家应该在不远处。”
阿枫认真点头,小碎步跟上清禾。
清禾……清禾选择跟上天道。
哎呀,在被恶孽笼罩的南厌部洲找一个小村子,这不是诚心为难人嘛!
一大一小跟在身姿清俊出尘的青年身后。
青年神色冷淡,面无表情。
少女则和孩童轻声聊着生活情况,以柔和方式了解情报。
他们在这片蛮荒危险的土地上踽踽而行,前往孩童口中抗击邪祟凶潮的第一线——退恶村。
“这里便是退恶村?”
清禾打量着面前奄奄一息的村落。
到处是焚烧与衰败的焦痕,邪祟造成的破坏随处可见,怨气久久未曾散去。
“是我家。”阿枫脸上兴奋的表情渐渐退去,转而不安起来,“但我走的时候,家里还不是这样。”
退恶村每月都会遭受一次邪祟大潮攻击,所以破败是正常的,但如此寂静,毫无人气……就连阿枫这个七岁小孩子,都意识到不对了。
他攥紧了衣角,衣服里包着他采回的草药,早被捏得皱皱巴巴。
见一大一小气氛越发凝重,甚至隐有哭泣之意,黑发神灵轻声道:“有人。”
“嗯?”
小男孩红着眼圈看去。
神灵微顿,随后简洁开口。
“有活人。”
阿枫表情顿时好转不少,擦掉眼底泪意,也能忍住担忧了。
他能感觉到,这个大哥哥很强,非常强,而且长得真好看,比神像还好看。
让他又想靠近又敬畏。
“不怕啊。”清禾小声道。
而清禾姐姐,给他另外一种安心依赖感。
“嗯!”
远处传来人声低语。
“快看看,那里还有没有黑麻草,马上过冬了,得多储备些。”
“不好说……”
“真的有人!”阿枫精神一振,懂事地提出请求,“我想去看看,是不是我认识的人。”
清禾道:“好,我和你一起。”
两人上前走过转角,便看到两名凡人男子,从灵感判断,不过三四十岁的年纪,但那衰弱的面相,却像五六十岁的人。
阿枫认识他们。
“邱爷爷!”他兴奋上前,“我回来了,我妈妈呢?”
邱爷爷却没有理他,和自己旁边的男子接着叹气:“阿枫那孩子走后,苏梦大人整日便只坐在神庙内,也不管其他事情。哎,今年难啊。”
“谁能劝通苏梦大人?她是村里唯一的司巫,若她不顶事,村子剩下的人岂不是都要……?这次已经被迫烧了十亩上好的黑麻田了!”
“只能等她自己想通,不然还能怎么办?唉,干好自己的事情,这边再找找吧。”
“这里我已经找过了,没吃的,得去那边。”
“嗯。”
两名男子神色凝重地交谈,谨慎地穿过废墟,穿过清禾身侧,穿过……阿枫的身体。
小男孩呆呆垂首,看向自己双手。
泛着虚茫的光。
“我……死了?”他轻声道。
清禾见状不好,想要堵住男孩迅速向外溢出灵气,即将崩坏的灵体,但她自己就是灵体又如何帮助他人?
“安静。”修长利落的手掌按在男孩头顶,姿态冷漠而镇定。
“想再见你娘亲,便不要哭。”
“我没有哭。”阿枫脸色苍白地说道。
明明灵体就是在嚎啕大哭。
吵得他头疼。
所以他厌恶脆弱的凡人。
天道目光转向小男孩。
这是近半年来,神灵华贵冰冷的金眸中,第一次主动映入凡俗身影。
而在那嘴硬自己没哭的小男孩身旁,少女微微拧眉,欲言又止,透着担心与同情。
——她显然完美理解体贴了男孩的难过。
对神灵如此,对凡人亦如此。
……
“嗯。”他随意应了声,似乎全然不关心。
“那这位……仙君哥哥……”
清禾立即提醒:“叫他天道。”
“天、天道大人?!”
饶是仍处悲伤慌乱中,阿枫也为这个大名深深震惊。
现在可不是万年后。
在祓神名号为仙人刻意诋毁传扬的同时,天道早已是人尽皆知,万灵仰慕地至高存在。
即使是被遗忘五千年之久,与世隔绝的南厌部洲,也流传着对天道的供奉香火。
“您是天道大人?!”
阿枫目光慌乱,在青年瑰丽清峻的身姿上稍稍逗留,便迅速避开,慌乱地想要行礼。
难怪这位大哥哥这么神仙似的好看!
难怪他这么强!
“我、我……”
“不必。”
清风吹过,将本来已准备跪在地上的男孩扶起。
天道淡漠道:“有何诉求,直说便是。”
“我想救我们村子,我想回家。”
说到家,阿枫瘪嘴,险些又要哭了。
可心底同时也有着深深的期望。
有天道大人在,如果他同意……自己的愿望就一定可以实现。
他愿意为天道大人做一切事情。
如果能复活的话,他会一辈子都虔诚侍奉天道大人的。
所以……求求您……救救我。
清禾看到,自那幼小身躯上,抽离出一缕银色的洁净丝线,薄雾似的飘向天道。
那是孩童澄澈的心愿。
而天道躯壳,就是那冰冷坚硬的山峦,毫无接纳之意,他身上缠绕的恶孽正在那清净纯澈的愿望面前癫狂挣扎,极力排斥它的靠近。
清禾见天道磨磨蹭蹭,神情变幻莫测,便知这个人肯定又在想什么哲学大道理,或者愤世嫉俗,或者迅速上升发散到对凡人群体的攻击——打住!
她上前一步,牵住小男孩薄雾般的思念与虔诚,接着一把抓过天道左手,驱赶走那片肌肤上盘桓的恶孽,将小男孩的心愿连上去。
啪!
这不就成了么!
因为清净愿力的存在,恶孽暂时不敢上前,但这些愿力只是短暂存在,只有真正实现阿枫的愿望,他才会永远属于神灵。
阿枫感受到自己愿望被回应,惊喜又敬畏的抬眸。
而神灵只是无声地望向清禾。
少女向他挑挑眉。
“罢了。”
“你的心愿,我听见了。”
天道声音平缓,不疾不徐道:“你家在何处?”
“在,在阿娘那里。”阿枫失神的望着那张比女子还要昳丽,比日月还要华美的面容,喃喃道,“我家住在村上头,大松树那里。”
无需他多说,天道自己已然通过神魂捕捉到他娘亲所在。
清禾笑眯眯道:“那就走吧!准备回家咯。”
“我家就在这里,”阿枫兴奋地指着三人面前不远处的砖瓦屋,周围院落里种着草木蔬果,“诶,娘亲没有除草么,怎么都长了这么多杂草了。”
“谢谢您!”
阿枫向清禾与天道深深行礼。
“也谢谢清禾姐姐!”
“我会一辈子都虔诚供奉您,感激您。”小男孩非常懂事道。
“先不说这个,”清禾表情稍微有些凝重,指着他身后位置,“阿枫……你觉得,你娘亲能看见你么?”
男孩惊慌失措地抬眸。
此时,院内的苏梦,似乎感应到了什么未知存在的降临,冷脸看向门外。
她的手中,握着一条长鞭,其上尖刺,尤沾染着清洗不掉的邪祟残余污秽,透着森严杀气。
退恶村的司巫,当然和唱跳祝祷的巫女不一样,乃是真正能上阵杀敌的。
苏梦大约二三十岁的年纪,清秀中透着掩饰不住的阴郁憔悴。
意识到不明气息来临的瞬间,她便提鞭走了出来。
看着空无一人地院落,她冷笑:“藏头露尾,鬼祟鼠辈!”
就站在她面前的清禾三人:……
清禾——魂体。
阿枫——亡灵。
天道——神明。
在并非正统修真者的苏梦眼中,他们三人只是团空气罢了。
“……什么东西?”
苏梦忽然盯住阿枫所在位置,接着,神色由狐疑转为震怒。
她近乎咬牙切齿道:“你吃了阿枫?”
第九十六章 祓
“阿娘!是我,我是阿枫!”
小男孩先是吃惊,随后惊喜地跳起来,连声呼唤:“看我,我在这里?”
但苏梦却完全听不见他的呼唤,见四下无人应答,便冷冷抽出鞭子。
唰!
鞭子甩在地上,抽出深刻裂痕。
“阁下既不见我,那为保乡梓平安,我也只能动手了。”
阿枫表情慌张,他哪里见过娘亲如此凶悍的模样,他不敢看天道,便将求救的目光放在清禾身上。
天道没反应么?
根据她对天道的了解,不应该呀——
“要动手么?”天道简洁道。
阿枫一脸悚然。
清禾立即提醒:“这是这孩子的母亲,还什么都不清楚呢,动什么手。”
“那也该先让她冷静下来。”
“我、我去!”阿枫听得心惊胆战,他生怕娘亲不“听话”让天道大人不快。
传说中的天道大人可是极为凶悍的存在。
大人们告诉小孩,不听话的人,就会被天道抓走。
尽管接触之后,天道大人让他觉得敬畏仰慕……但娘亲不能不听话!
“让我来吧,只要看见我,阿娘就不会闹了。”
“可是你娘亲又看不见你。”
一大一小两人的目光,齐刷刷投向天道。
天道:“……”
神灵信手将院外篱笆间探出的鹅黄色花朵折下,放在唇下轻轻吹了口气。
一只由草木编制而成的鹿身,在三人面前快速成型,接着覆盖血肉,转瞬间,便与普通幼鹿没什么区别,唯独温润的鹿眼黯淡无光,欠缺灵气。
“进去。”
阿枫最初有些迟疑,但在神灵出言后,便快步上前,冲入小鹿体内。
小鹿后退一步,接着愣愣抬起头。
“嘤!”它发出清脆的鸣叫声。
“草叶之身,即使有附灵,亦无法开口,”天道平静道,“除非你母亲自愿再次施舍你骨血,赋予你生命,你便能得以真正附体转生。”
南厌部洲和地府断绝联系,死人自然不算正规死人,全是黑户,只要有手段,仍然可以正常转生。
可问题就在于这里。
苏梦只怕也以为自己儿子早死了,凭啥觉得你这哑巴鹿是自己儿子,又给予血肉?
让天道出面说?
不合适。
各方面都不合适。
清禾原本还想嘱托两句,但那边苏梦已然察觉到他们这里的异动。
无论是折花,还是变鹿,都有确切动静。
这位司巫正处于极度应激状态,愤怒到了几点,此时察觉到篱笆另一端的异动,确定并非人类后,便不再多想,狠厉一鞭抽去。
“现身!”
眼看鞭子就要抽到阿枫身上,清禾及时一把将它抓住。
苏梦的修为还未到合道,自然敌不过她。
原本清禾顺势想将鞭子粉碎,但忽然想起这是孤儿寡母保命家伙,连忙及时泄了力。
鞭子余波冲击在篱笆上。
“哗啦——”
篱笆四散炸裂,倒了一大片。
苏梦意识到不对,以及敌人的游刃有余,立即将游蛇般的鞭子收了回去。
“不怕。”见苏梦暂时不会发起下一轮攻势,清禾摸摸小鹿脑袋,“我陪你一起去。”
小鹿顶了顶她的手心,滴滴答答地向转角走去,一眼撞上了神色戒备的母亲。
“……停下!”苏梦呵斥道。
小鹿抬起的前蹄,委委屈屈地放了回去。
“嘤。”
他弱弱的向娘亲唤了一声。
阿枫的气息正源源不断地从这头小鹿身上传来。
然而刚才发生的一切怪事,也都在苏梦面前展露无疑,她无法忽视。
是修为不够,认不出自己的孩子又心生怀疑,不愿放走他么?
嗯,那她得……
正琢磨着,阿枫却已等不及她拿出方法,自己抬步向娘亲走去。
他低低地唤了两声,谁都能从那鹿鸣声里听出委屈依恋之意。
苏梦表情当即变了。
半晌,她开口。
“你走,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离开苏梦居住的院落,三人在山林中重新商议。
“我觉得母子之间,还是有些心有灵犀的。”
“阿娘绝对认出我了!”小男孩暂时摆脱幼鹿躯壳的束缚,固执道。
“嗯嗯,那肯定。”清禾安抚。
见阿枫已困得眼皮都在打架,清禾说道:“你先睡会儿吧,事情交给我和天道大人就好了。”
小男孩实在困得不行,最后鼻音哼哼道:“嗯。”
他在树下睡着了。
清禾虚虚拢住他额上的伤处,想要为他疗伤,可惜她的灵力无法作用于灵体。
就连阿枫身上衣饰,也始终保持着死前模样。
她轻轻叹息一声。
“你很擅长与小孩子相处。”天道说道,“他很依恋你。”
清禾道:“主要是这孩子自己也懂事。”
“你很喜欢小孩?”天道问。
“喜欢听话的,不听话的就不喜欢,怎么了?”清禾抬眸。
“……无事。”
此刻正值夜晚,看着清秀可爱的阿枫,清禾却被戳中了思绪,渐渐发散开来。
凡人喜新厌旧,为了更稳定的家庭关系,选择了婚姻,选择了生子。
而到了那时,大半的爱情也都变成了亲情,变成了责任与忠诚。
她和神灵不能以寻常世俗而论。
但是……
要怎么样,才能日日看同一张面容而不会倦怠?
要怎么样,才能日日触碰同一具躯体而不会腻?
凡人之爱,有些可是七年不到,便移情别恋了。
她低声自语:“神灵的爱情,可以维持多久呢?”
“万年。”天道说道。
“嗯?”清禾没想到神灵居然给了她一个确切答案,“意思万年后你就要腻了么?”
“我只是从不做虚无的保证。”神灵声音像是平静的潭水,“你走后,我会等你万年,是已经证明过的事实,我可以许下承诺。”
“对哦。”清禾又有些高兴起来,这可是字面意思的爱她一万年呢。
“不过,你这是默认我会走啦?”
“这不是已经说过的事情么。”天道淡淡道,“当我这颗心脏恶孽彻底祛除时,便会予你重塑肉身。”
所以他最初迟疑,但最后还是接受了阿枫的愿望。
每一分努力,都是在加速她离开的日子。
她便不做声了。
“嗯。”
“南厌部洲类似的情况还有许多。”天道声音平缓而清冽,“我心脏的恶孽,很快便会得到克制。”
她会离开。
他会长眠。
直到……万年后的再度相遇。
翌日,见小男孩精神好了些,清禾便开始为他出谋划策。
她将计策主打放在接近苏梦身上。
现在苏梦应激极其严重,根本见不得有儿子气息的古怪山鹿接近。
“现在得让你娘亲发现,你不是妖怪。”
阿枫连连点头:“嗯嗯。”
“你娘亲要什么?”
“阿娘是司巫,村子里比较缺食物和草药。”
“那就给她带去。”
于是,自那一日起。
苏梦的篱笆门前,每日清早都出现了不同礼物,
包括但不限于黑麻草、唤春花、漂亮的小石头、山花……
最初苏梦还能与阿枫保持距离,但慢慢的,倒也愿意露个脸,目光复杂地看着小鹿向她“嘤”一声,随后依依不舍地离去。
而令这对母子关系发生质变的转机,很快便来了。
——大批邪祟袭击了退恶村。
清禾三人住在灵器假山水中,假山水中自有一番天地,并且极为隐匿,除非仙人级别,否则不会被人觉察。
那日清早,清禾正在陪阿枫玩耍,忽听神灵道。
“退恶村遇袭。”
“严重么?”清禾停下动作,严肃起来。
“无妨,我在。你在此处看护他,外面我来解决。”
“好。”
清禾放心,阿枫却焦虑起来。
“我阿娘怎么办?她是司巫,肯定在第一线,会受伤么?”
小男孩纯澈的眼中满是忧虑。
他的父亲,就是死于邪祟袭击的事故中。
“有天道大人在,还需要担心么?不过一会儿确实要好好表现,这可是你和你娘亲和好的机会。”
“嗯,”阿枫其实没听懂机会在哪,但他还是乖巧道,“我听姐姐的。”
这段日子清禾姐姐对他有多好,他都看在眼中。
所以一直到天道回来,轻描淡写表示处理完毕,阿枫方才把征询的目光投向清禾。
“就知道你已经等不及啦,走吧。”清禾为他打气。
神灵将时间卡得刚刚好。
小鹿奔回家时,苏梦也正拖着疲惫地步伐返回家中。
女子脸上满是深沉疑虑。
今日邪祟来袭,情况比之前好转许多,无人死亡,甚至并无太多人受伤,只是方式实在走运得过于蹊跷,堪称个个有如神助。
但在这片南厌部洲……真的会有神灵投来目光么?
正如此思忖,她忽然听见嘤嘤的鹿鸣。
是那只很像阿枫的小鹿!
她抬起视线,带着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急切看过去,今日忙乱,她甚至没有功夫顾虑那只小鹿的安危——
“小心!”苏梦声音尖锐震怒。
一只倒悬于树上的瘦长鬼影,居然勾着手,试图抓住那在石间跳跃的小鹿!
鞭影挟着母亲的震怒一同甩出,直接将那鬼影绞杀粉碎。
可奔跑在路上的小鹿也因惊吓而趔趄,摔倒在石路上,纤细修长的前腿,当即被尖锐石头划伤口子,血流如注。
“没事吧?”苏梦杀死邪祟后,立即赶上前,轻柔捧住小鹿前腿。
小鹿看着面前又衰老憔悴许多的女人,舔了舔失孤母亲的脸颊。
苏梦怔然抬眸,发现小鹿温润的眼中不知何时已蓄了薄薄水雾。
——这个孩子,大概也没了母亲。
她总觉得这小鹿格外通人性。
一个失去儿子的母亲。
一头失去母亲的小鹿。
苏梦想,或许她们真的有些缘分。
于是那一天,阿枫终于能够回到自己的家中。
“回到家住的感觉怎么样?”清禾笑眯眯道。
“很好,但还是想让娘亲认出我。”阿枫乖巧点头,接着小声道。
他离开躯壳后,小鹿便会以睡眠姿态进入休眠,直到他再度附体。
“娘亲什么时候能够认出我呢?”
“做好这件事就可以。今日把这个给你娘亲拿去。”清禾给了阿枫一张红色符箓。
“这是【祓】?”苏梦教过他识字,“祓是什么意思?”
“为祓除邪祟之意,”清禾解释道,“但凡这张符箓所在之处,邪祟皆不能靠近。”
阿枫敬畏地看着这张符箓:“这上面好像有天道大人的气息。”
“嗯,这张是他亲笔写的。”清禾微笑道,“你可以送给你娘亲护身。”
身为司巫的苏梦,必能从这张符箓上感知到足够讯息。
之后一切,便都好说了。
……
苏梦没想到,自家新养的小鹿,居然越发长本事。
不仅能找到草药食物送给她,甚至能——
“天道……大人?”
苏梦勉强找补地加上敬称。
她很诧异。
这统御三界的至尊神灵之物,如何会出现在南厌部洲,落在她的家中。
但阿枫很激动,只想把这巴掌大的纸贴在娘亲身上。
红纸黑字,墨意淋漓。
苍劲有力的大字,透着冰冷与杀意。
邪魔退散!
当之无愧的灵宝。
完全察觉不到丝毫恶意。
身为司巫,她听说过“祓神”之名。
据说,那曾经掌管三界的至高存在,已经因为仙人众的反叛而堕落,为了区分,人们将他称为祓神,希望能消去他的杀意戾气。
总的来说,祓绝对称不上吉祥之字。
可此刻落在她手中的这一张……苏梦眼中露出明显困惑与敬畏来。
“这便是你的目的?”天道问。
“帮助阿枫肯定不是为了这件事,帮他只是因为他可怜。”
而传播“祓”之名,其实在南厌部洲任何一处都可以。
“因为这片土地,实在被邪祟恶孽折磨的太深了。”清禾感叹道,“他们比外界的任何一人都更渴望【祓】的出现。”
天道没有回应。
“那日您帮助退恶村,虽然未曾露面,但不是也被人猜到了么?”
比如那位敏锐的司巫。
退恶村并无信仰。
整片南厌部洲都没有稳定信仰,因为五千年来,谁都没有帮助过他们。
五千年前与妖物战斗的天道,便是最后一位史册确定,帮助过这片大陆的正神。
“这就是起点。”
清禾用胳膊肘戳了戳天道,笑眯眯道:“所以接下来呢,您就负责帮助南厌部洲的百姓,获取愿力,祛除恶孽,我就负责传播【祓】,以及解决阿枫家的事情。”
天道轻声道:“南厌部洲牵扯甚大,我若离去,时长必不会短。”
清禾被那清冷神色感染,刚刚生出些离愁伤感,便猛然反应过来。
“少骗我,你会瞬移。”
清禾还能不了解天道本事?
“处理正事去!和我一起努力!”
神灵唇角微翘,露出淡淡的笑容来。
“好。”
他会聆听苦难众生之愿,镇压祛除这颗心的恶孽。
再完完整整的赠予她。
……
秋去冬来。
当神灵再度踏入这片村落时,已是深冬。
披着白色大氅的黑发青年,在一户人家的窗前微微驻留。
他在打量那张红底黑字的符箓。
家家户户都张贴了“祓”字,字迹清秀有力,书写十分认真,甚至能让他想象出,少女书写时认真的情状。
并且,是倒着的。
他想起了当日临别前,少女的言语。
“不过这张纸,一定得倒着贴才好使。”
当时他问:“为何?”
“因为祓到嘛!”
说那句话时,少女眼角眉梢都在发光,肆意畅想着家家户户贴上祓字的情景。
如今,那情景已然实现。
神灵站在大雪中,却无片寸雪花敢于沾染他的发间衣袖。
此刻,她在何处?
一年的最后一日。
她叮嘱他必须赶回的期限。
——他回来了。
第九十七章 坦诚
她在老松树下。
一个念头自然而然地出现在天道心头。
天道偏爱于某人,于是万灵万物,日月星辰,便都化作他的耳目。
心念向她,于是无论少女身在何处,他均能瞬息而至。
神灵抬起睫羽,望向覆满霜雪的松树下,身着梅红兜帽披风的娇俏少女。
“你回来啦?!”
随着少女惊喜的声音,神灵冷淡眉目,几不可查地微微柔和。
“嗯。”
赤霄告诉她神灵已处理完所有愿力事务,今日便会回来,所以一大早清禾便在树下等他了,一直等到此刻接近晌午。
终于等到她的心上人回来。
少女三两步跳下台阶,笑着来到太拿到身边,踮起脚左右查看他状态:“嗯,三月未见,看起来还不错嘛。”
清禾眼里尽是盛不下的笑意。
“恶孽减弱了很多,看来回收愿力的方法确实有用。”
与神灵分别的这三月里,为了避免干扰天道心神,清禾很少主动找他聊天。
偶尔有需要立即沟通的事情,也是联系赤霄剑代为转达。
说完这句正经话,小姑娘就立刻原形毕露了。
她垫脚轻盈扑进神灵怀中,天道伸出双手,稳稳托住她。
清禾喃喃道:“……想死你了。”
说这句话需要耗费的勇气,比她想象中要少的多。
只是心脏怦怦直跳。
她以前还从来没有和神灵说过这种话呢。
她将脸埋进天道充满霜雪气息的怀中,以他怀抱的冰冷,降低自己面颊的滚烫。
神灵收紧双臂,感受少女魂体的温度。
清冽嗓音接着低低响起:“我也是。”
爱语得到了回应。
清禾脸颊在他怀里蹭了蹭,听着布料与肌肤摩挲的沙沙声响,只觉心里格外满足。
两人安静依偎一阵,只觉天地悄寂,雪雾婆娑。
直到最初的思念劲头终于在亲密中稍稍得以慰藉,清禾方才意识到雪中相拥的不合适。
——不过也没有雪花敢于沾染他们二人周身。
她从神灵怀中抽身,说道:“今天是除夕,明天是大年初一,也是我的生日,还好你赶回来了。”
“嗯。”
“走。”清禾牵起神灵的手,“苏梦已经认出阿枫了,我按照你说的方法,重新取了她的血肉,溶以无根之水,接天之叶,为阿枫重塑了肉身。”
这便是她中间紧急联系神灵的大事。
借由此事,她得到了苏梦的全心信任,而那张“祓”字更是在无数次邪祟来袭时,证明了它的能力。
“所以苏梦稍微宣传一下,就有很多人都来此处誊抄开光。”
“我看见了。”这一路行来,神灵几乎是被祓字迎接回的。
“因为【祓】到底好不好,只有自己体验过的人才知道。”
“而且等南厌部洲与其他部洲打通之后,【祓】字还会流传更广。”
“怎么样?现在看见【祓】会觉得烦么?”
天道微微摇头:“没有。”
“嗯?”清禾眼前一亮,“怎么,是喜欢这个名字了么?”
“不,只是因为看见它,我便会想起你。”
那些人誊抄的都是清禾亲手所书的符箓,字迹结构自然更像她字迹。
每看见一个祓,便觉得是离她更近一步,又怎会觉得厌弃。
听到这样清冷却温柔的爱语,少女不由露出有些羞涩,又甜甜的笑容。
“我也每天都在想你。”
神灵并无与阿枫母子见面的意愿,他实现了信徒的愿望,也收到了信徒的愿力用以抑制净化恶孽,这样的关系便足够。
“那我们回家。”
“家?”
“南厌这边不是还有些收尾么,”清禾说道,“只能现在假山水中过年啦,等这边处理完再回天圣山。”
“好。”神灵自无不可。
假山水乃是随主人心意而变的灵宝,可以说,哪怕是全然违反规则的建筑,只要你能构想地出来,便可以在假山水洞天中随意复刻。
清禾最初倒也用它玩了些场景复刻,但后来玩腻了,便回归本真,只将假山水内部布置为地宫模样。
而在锁灵殿正中的圆桌上,则摆了满满一桌年夜饭,均是清禾从昨晚开始就在忙碌准备的。
两人在桌前坐下后,清禾单手撑着下巴开口。
“是不是一模一样?”少女自信挑眉。
自南门进入后的玉阶长廊,四十二坊,各处别宫……
天道眉眼沉静:“你只去过锁灵殿,如何知晓他处模样?”
清禾笑容微僵。
神灵明明没有动怒,甚至没有说任何多余的话,却无端叫她有些心虚地想躲开视线。
“这是万年后的地宫模样吧。”天道平静道,“不过看来即使相隔万年,地宫中也无有变化,与我设计的相差不大。”
清禾一时没有搭话,而是有些心虚地偷眼瞟他。
天道神色冷淡,仍然美貌绰约,出尘冰冷。
她暗中观察,发现没问题,这才心里一松,行动也大胆起来。
“别用那种口气,都是你设计的。或许和现在的地宫有些差异,但那也只是我个人想法影响造成的。”
“这里也四处贴着【祓】啊。”神灵意味不明道。
“哎哎哎,别用这种语气了!”清禾终于羞恼,“哪有过年不贴福的!”
“福?”
是福,而非祓字。
清禾歪头盯住他:“你以为我为什么张罗着要贴祓?”
天道谨慎地没有开口。
“贴福是我故乡的习俗。”清禾顿了顿,问道,“现在和你说的话,万年后你会有记忆么?”
神灵如实道:“或许有,或许没有,你是第一个来到万年前的人。”
“那我就当不会留存吧。”
“在我家乡那边,爱人之间,应该彼此忠诚,彼此坦诚。其实早就应该说给你听了。”
“但我还没有想好怎么告诉万年后的你……现在正好说到这里,那就先说给万年前的你听吧。”
她故作轻松地开玩笑:“记得保密。”
“嗯。”
“你应该也发现了,在我的家乡,有许多和三界都不一样的习俗。而无论是哪里,都无法和我的家乡对照上。”
神灵颔首。
这方面清禾从未刻意遮掩过,以祓神的沉静睿智,定早就察觉了,只是见她没有主动提,便从未问过。
“那是因为我的家乡在另一方时空……次元?总之就是完全不同,我的家乡没有灵力,没有神灵,只有法律和稳定的社会……嗯,世道。虽然依然有穷人和不公,但大体来说,大家都不会出现走投无路的情况。”
神灵闻言,面上毫无异色,只是颔首。
想来他多半也有过这方面猜测。
“你在故乡,应也是锦衣玉食的出身吧。”
“恰恰相反。”清禾露出有些无奈的笑容,“我是个寄人篱下的孤女。”
神灵终于露出有些意料之外的表情。
清禾没有任何隐瞒,将自己狼狈又清贫的身世,一一道来。
说到最后,她脸上仍然是平静镇定的微笑,内心却终究有些难堪地瑟缩起来。
她不是什么锦衣玉食,家庭美满的大小姐出身。
她寄人篱下、患得患失、黯淡无光。
她和生而至尊的神灵差别如此之大。
“我死后被此世宿命选中,要求我救赎此世神灵——即为你,若能成功消除你之戾气,便可复活回归过去的生活。”
但听闻这些,神灵面上仍然毫无波澜。
——哪怕是宿命声称他们乃是话本衍生出的世界,天道也依然毫无意外之色。
“你一点都不惊讶么?”她就是顾虑原作才迟迟不说的。
天道平缓开口:“你怎知不是宿命刻意蛊惑你的心神,为你炮制出虚假记忆?若无此铺垫,你当真会选择接受接近一名堕神?”
清禾语塞。
对哦。
那时候她只是普通亡魂,还不是随宿命拿捏?
神灵轻声问道:“你想回去么?”
清禾缓缓摇头。
即使表哥对她很不客气,姨夫态度也冷冷淡淡,但她过去也只能装作不知道地蹭住。
可那改变不了一个事实,就是她于那个家庭是个多余的人。
“当时想着大学以后好好打工,自己搬出去住,逢年过节回去看看就好。”
“现在……”清禾眨眨眼睛,“对你来说,我是多余的人么?”
“你总喜欢明知故问。”神灵的回答言简意赅。
清禾理所当然道。
“你不也在明知故问?”
“不过,你真的一点都不惊讶么?一点问题都没有么?”
穿书诶!
穿越诶!
宿命选中的神灵新娘诶!
她可是用了毕生的勇气才交代出自己的秘密,结果天道反应如此平平无奇,好似许久前就知道了?
天道平静开口:“话归正题。”
清禾震惊:“我刚才说的话不算正题么?”
神灵冷淡面容上,终于露出有些无奈的表情。
清禾这才相信,原来天道是真的没有介意。
“总之,理由我已经说明啦,就是要让家里更有年味儿。”
于是又向神灵解释了一番何为年味儿。
天道未必尽数理解其中的文化氛围,但少女明亮热忱的眼眸,却尽数映入他的视野中。
“我反正把这里当家。”清禾故作镇定道,“就是不知道你怎么想。”
这里是少女视为家的地方,藏着她过去记忆中最为沉厚的部分。
年。
而她将过年的“福”,改为了“祓”。
“大家都把祓用来涤荡邪祟,但我觉得,我的福气是从遇见祓开始的。”
祓到,也是福到。
“所以你看……我这次准备的可以么?”
神灵安静地凝望着他。
像是回忆初遇时的拥抱,每日赠送的礼物,家家户户的祓字,以及少女精心打造的家。
这是她以爱打造的“家”。
亦是针对神灵,以祓为名的囚笼。
“好。”他轻声道,“我接受。”
而他,甘之如饴。
“接受——?”她似乎知道他在说什么,却又不敢相信。
“祓。”神灵眉眼柔和下来。
“你接受祓这个名字了?!”
“嗯。”祓神道。
清禾望着眼前的神灵,一时失语。
此时看他……确实已然不是初遇时杀气腾腾,阴郁乖戾的模样,反倒与万年后的他极其相似,只是少了些长眠万年的清净恬淡。
一切的一切,好像都在和后世逐渐吻合相连。
“那……历史上真正让你接受名字的人,是我么?”少女难以置信道。
祓神叹口气:“我都早已想到不知许久,只是不愿承认……你怎能现在才意识到?”
“我不笨!”清禾警觉道。
“好,不笨。”祓神从善如流。
清禾瞪了他一眼,还是微笑起来:“不错,在生日前一天的晚上收到这个礼物,真不错。”
她的生日是大年初一。
没想到居然要在万年前过生日,也是十分与众不同的经历。
“不,我赠送你的深沉贺礼,另有他物。”
神灵却再次是,淡淡开口。
他似乎已经决定了什么。
第九十八章 等你万年
“礼物?什么礼物?”
清禾喜欢祓神送给她的一切礼物,顿时期待起来。
生日礼物,那得有些不一样吧?
“先吃饭。”说完,祓神便悠然拿起筷箸,品起清禾亲手料理的年夜饭。
少女睨他,心里嘀咕他又没味觉,这能吃出什么来。
偏偏姿态不疾不徐,细细咀嚼的模样是她怎么都模仿不来的优雅。
“主要是颜色好看和下火清心。”她嘟囔,“没什么滋味的。”
神灵感官匮乏,即使吃了什么不舒适的滋味,也无法得到味觉的警报,所以清禾从一开始就把菜肴味道做得寡淡,而外观务求色泽鲜艳,摆盘漂亮。
“难怪你一直不动筷子。”神灵恍然。
“那倒也不是,虽然滋味淡,但回味绵长甘甜,也很好吃的。”清禾讲解自己的手艺,“比如春饼卷菜,你就单纯吃菜卷,我可以加点蒜汁调味。”
万物皆可加蒜!醋!辣椒!
既然是年夜饭,她事先就将所有条件考虑全了,自然不会委屈自己的肚子。
“还有西湖牛肉羹,哦,这个味道稍微有一点咸,比较偏醇厚,我很喜欢吃。但对你应该没事?如果觉得灵力流动哪里不舒服,可以不吃。”
但神灵似乎全然无视了她后半句话,见清禾喜欢吃西湖牛肉羹,便给自己也盛了一碗。
淡色的汤羹里,翠绿菜叶与雪白豆腐交错,辅以切成碎粒的牛肉,只是看着,便让人觉得是极有分量,暖呼呼的一餐。
“好吃嘛?”
祓神道:“吃不出来。”
味觉没能恢复,但他还是一勺一勺,将小碗中的汤羹尽数吃完。
然后面无表情地吃掉了三个菜卷。
一点没洒。
一盘凉拌黄瓜、一条清蒸鲈鱼、一盘牛肉饺子……
身姿冷峻的神灵,就这么斯文而优雅地,一筷不停,将桌上年夜饭近乎扫荡一空。
这?
清禾惊诧地盯着他,古怪道:“饭都吃到哪里去了?”
神灵对此反应撩良好,放下筷子,平静道:“我吃好了。”
“但年夜饭真的不是这么吃的。”清禾忍不住想捂脸。
“嗯?”
“我姨母家一般是从下午吃到晚上,一边聊一边吃什么的。”
按照传统自然应该晚上吃,不过姨妈觉得早吃完好收拾,而且正常时间吃饭对身体也好,所以他们家总是从下午就开始吃。
祓神方才用餐时,她跟着吃了小半盘饺子,各类菜肴也尝了几筷子。
和在姨妈家中看人眼色动筷的感觉很不一样。
这是她第一次,在自己家里过年。
明天还是她的生日,可以和祓神一起过生日……
她唇边不由得露出期待的笑意。
就在此时,祓神说道:“你不是好奇我要与你什么礼物么?”
“嗯!”清禾期待道,“什么?”
“若我说,你的生辰贺礼,将是我的心脏呢?”
神灵语气平静,但目光始终停留在她面上,似乎在寻求什么答案。
“我已找到了,彻底祛除心中妄念的方法。”
清禾闻言,脸上笑容怔住。
只是。
当期待已久的一日终于来临,出现在她心头的,并不是如释重负的期待与轻松。
而是一股没来由的怅然。
仿佛一段浪漫电影来到了尾声,所有人都已知道了注定结局。
又像是一趟奇异旅途即将抵达回程的终点,分明终点便是家的方向,心里却还是会出现不舍。
总之,她没那么高兴。
“如何?”神灵追问。
“那、那平心而论,这个生辰礼物如果不是你送的,是我会选择呼喊救命的程度。”
清禾讲了个冷笑话。
这个时候……虽然是很严肃的话题……但不讲白烂话,她委实不知该如何与神灵正常相处。
祓神自然没有笑。
他似乎已经得到了答案,但清禾看不出他对这个答案是否满意。
“走吧。”
神灵从石凳上坐起,淡声开口,音色一如既往的清寂恬淡。
“去哪?”清禾追问。
“去相思树下。”
天圣山顶,有一棵清禾与祓神共同种植的相思树,并且也是世间仅此一棵的相思树。
树上处处细节,都充斥着她的奇思妙想,而祓神则将她的奇思妙想化为了现实。
“咱们这段时间不在,这树也没怎么长高嘛。”
“它为我亲手点灵之神木,自然与你心意相通。”
有一说一,清禾觉得这两句话没什么因果关系。
“来相思树下做什么?”
“补全名谱。”
“名谱……哦!”
清禾想起来,自己当时玩非主流浪漫,非要祓神和自己在爱心里签名。
但祓神当时并不认可自己的名字,所以树上只有她光秃秃的半颗爱心。
清禾连连点头:“好哦!这样我们就是完整的一颗心了!”
她语气雀跃——颇有几分夸大成分,试图拯救自瞬移回到天圣山后,便一直萦绕他们二人的微妙氛围。
“我当时签在这里!”清禾手指贴上树皮,感受到凹凸粗糙的质感。
神灵望着那半颗歪歪扭扭的爱心。
“之后,你需多练练灵力细节控制。”
“我知道我知道,师父别念啦。”
她用两人最喜欢的互动口吻撒娇道。
但闻言神灵脸上,并没有出现她所熟悉的无奈表情。
他只是微微垂眸。
“修为强些,日后你也不必再像这段时间般受苦楚。”
“没有没有,哪有你说的那么严重。”
最开始祓神是对她非常冷淡,态度也很不客气,但在动心之后,祓神对她一直很好。
“我从来都没有生你气。”也不会真正生他的气。
祓神抬起手,轻轻摩挲她脸颊肌肤。
清禾配合地将下巴搭上他掌心,眯着眼冲他笑。
如此安静地亲密半晌,祓神轻声道:“方才我说赠予你我的心脏,我观你不甚高兴。”
“不是,你这种说法很容易让人产生误会。”
“若我说,生辰贺礼是送你回万年之后……你会如何?”
“我会开心又伤感。”
清禾如实道:“至于为什么开心为什么伤感,你就不用明知故问了。都是因为我爱你。”
“爱万年前的你,爱万年后的你。”
“所以你将心脏予我,是为让我开心而受到伤害……我当然难过又愧疚。”
神灵捏了捏她的脸颊。
“既然知道有愧于我,说话便恭敬些,先从敬称开始。”
“不要!”清禾果断摇头。
对于天道——万年前的祓神,她已习惯了这种自由的说话方式。
神灵唇边露出淡淡笑意,只是那柔和的微笑,如同阳光下的雪花般,转瞬消融。
“此前我曾说,你灵体薄弱,即使与我神魂交融,也难以负担穿越虚空的压力,你可知为何?”
这是正事,清禾认真答道:“因为我修为不够?”
“不,因为烈阳。”
祓神指向空中被赤霄遮挡的严严实实的太阳。
“你的灵体,是被烈阳压制创伤,入不敷出,因此才屡屡无法振作。”
清禾震惊地睁大眼睛。
“而据你所说,万年后的日月,是为我点灵之后,方才具备了温度,于生灵更加亲和。”
但她穿越来的这个时间点,日月却依然酷烈。
“你说,日月因谁而驯服?”
清禾迟疑地望着神灵,喃喃道:“因你?”
她心底出现了某个可怖的猜测,却本能的想要否认。
她头一次不敢承认某个事实。
“因你。”神灵笃定道。
“不对,传说中你是因为一个盲童的请求,方才予了日月温度,令盲人也能感知日夜……”
“你说,谁最是目明心盲?”
神灵眸光温柔地注视着她。
清禾眼前陡然一酸,险些落泪。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一切都与万年后照应起来了。
难怪神灵在与凡人决裂后,还会剜去双眼驯服日月。
难怪神灵签订如此之长的契约,却在她穿越来的同年戛然而止。
难怪神灵尽数寻回血肉却依然找不到心脏。
“因为日月因你而升起。”
“因为我的心脏,早已系在你身。”
那双瑰丽又辉煌的淡漠金眸,此刻深深注视着她。
仿佛要将她此刻要哭不哭的狼狈表情彻底刻入心底。
她红着眼睛看祓神,不敢开口。
她这时候如果说话,一定是哭腔。
祓神轻叹。
修长有力的手掌抵住她的后脑,前额与她紧贴,那双冰冷瑰丽的金眸,与她四目相对。
“不要这么娇气任性。”他语气透着些无可奈何。
“不要在我为你付出如此决心后,还露出这般凄惨难过的表情,好像我欺负了你似的……不能这么任性的。”
清禾再难忍住,抬手想要紧紧抱住他。
神灵却拒绝了她的拥抱。
“不要碰触我。”
“不要用如此目光看我。”
再被少女那满怀怜惜与爱慕的眼神注视一眼……他一定会后悔的。
他此刻已经在嫉妒。
嫉妒那熬过漫长万年,很快便能与她重逢的,万年后的自己。
祓神不再言语,面容冷峻下来,双手平稳坚定地伸向双眸。
清禾眼前陡然一暗,什么都看不见,也什么都听不见。
——神灵不希望她见证这一幕。
她只需感受到,太阳不再那么压抑酷烈,行走的每一步都似乎沐浴在刀雨中,而她的灵魂,越发轻盈随心。
那清禾便定然知道,是神灵对她的爱意,已经在此刻融入日月。
自此她无需回避光明。
神灵的爱意,将与这亘古日月一起,守候万年,直到他的新娘再度归来。
少女再难克制,大颗大颗的眼泪顺着脸颊滚落,而她也在此刻终于恢复了视觉与听觉。
“祓神大人!”她脱口而出。
祓神仍然站在她面前,身上倒无血迹,只是那淡漠又剔透的金眸,彻底化作空洞虚无。
与她记忆中的爱人模样全然相同。
——这是神灵赠予她的第一份贺礼。
而祓神此刻正抬起手,以灵力做笔,在那剩下的一半爱心下,认真刻下姓名。
歪歪扭扭的爱心中,一般是少女写意工整的笔触。
【清禾】。
一半,则是威严雍容的笔迹。
【祓】。
少女给予神灵名为爱的诅咒。
于是他接受了她的名字,并心甘情愿地奉献了自己最后的血肉。
双眼。
与——
嘣嚓。
两人的灵感,不约而同听见一声冥冥之中的脆响。
乃是神灵最后一笔落下时,他心头的爱孽也彻底散去。
爱孽因嫉妒占有之欲而起。
因成全克制之爱意而散。
神灵献于他的新娘的,乃是澄澈无瑕的真心。
“这是我赠于你的第二份生辰贺礼。”
祓神轻声道。
“你魂体强健,重塑肉身后,我会为你破碎虚空。”
“自此……”
“等你万年。”
第九十九章 万年之心
清禾想要摇头,可泪眼朦胧的眼睛望着神灵,她却说不出拒绝的言语。
要留下吗?
可万年后的祓神怎么办?
如果她在此刻留下,那万年后她与神灵初遇,乃至于其后的一切故事都会发生变化,那她还能正常来到万年以前,与万年前的神灵相爱么?
这些尖锐的疑问,就连神灵也无法给出绝对稳妥的回答。
神灵与少女的相遇,本就是宿命交织,万年无得其一的奇遇。
出于感情的选择,无疑会带来更多的不确定性。
素来潇洒明媚的少女,此刻却陷入近乎心如刀割的两难之中,沉默思索的每一秒,都是对她良知与爱意的拷问。
在清禾彻底憋不住哭腔,发出哽咽声时,神灵轻叹。
在她面前,神灵总是颇多无奈。
祓神上前一步,冰凉的手握住她的手,带着她穿透虚无的胸膛,穿过嶙峋的肋骨,触碰了他的心脏。
温暖而柔软。
清禾下意识噤声。
那颗心在她指尖轻微地跳动着,仿佛随时都会消散。
它的存在如此微弱,却又如此炽烈。每一声跳动,都重重敲在她的心头。
“看。”
祓神轻声说道:“得到我的心,就这么简单,为什么要哭?”
“你可以随意处置它。”
“我想它好好待在你身上。”小姑娘以另一只手抹眼泪。
她好多年好多年没哭得这么狼狈过了。
“没有心脏你会受很多苦。”
“但你要用它回到万年以后,对么?”祓神缓声道。
清禾说不出话,只是含泪回避开他的注视。
她知道自己现在每一句犹豫难过,都是装腔作势。
——只要她不改变回到万年后这一想法。
她僵在原处,左手动都不敢动,生怕戳伤了神灵的心。
“不要再这么任性了,清禾。”
神灵清冽的嗓音,犹如轰鸣古钟,在她心头炸响。
“我、我……”
“世上本就没有那么多两全其美的好事。”祓神不疾不徐地开口,浅淡言语不带丝毫恼意,只是单纯令某个还不够成熟的小姑娘再成长些许。
“你要我的心脏,要回去,那就一定会伤害我,这是必然矛盾的现实。”
一直回避这一矛盾焦点的少女心虚又惭愧地垂下头。
“但你不必难过,也不比羞愧,因为我心中的并无怨憎意。”
神灵音色在此刻,听起来竟透着几分温柔。
仿佛春风吹皱一池湖水,浅浅荡开涟漪。
“必然矛盾,是因为我爱你,只要你不能留在我身边,便必然是对我的伤害。”
“并无怨恨,亦是因为我爱你,你要回到万年后我的身边——只不过是万年罢了。”
少女抿了抿嘴唇,眼里酸涩。
“说到底。”
神灵轻柔叹息:“因为我爱你,所以无论你如何处置这颗心,都无妨。”
不想伤害他。
可只要他爱她。
只要她爱他。
那就一定会对万年前的祓神造成伤害。
“不说了。”神灵轻嗤,“瞧你这表情……不难为你了。”
清禾的手像是被什么柔软东西弹了一下,离开了神灵胸膛。
而一道灵光闪现,陡然融入她的身体。
乃是神灵不再磨蹭,以自己的方式取出心脏,并立即融入她的魂体,重塑肉身。
过程中,未曾叫她见到半分鲜血。
神灵脸上仍然清峻如霜,冷冷淡淡地垂眸,不断为她注入灵力。
清禾直勾勾地盯着神灵,仿佛要将他此刻情状尽数刻入心底。
“好了。”
祓神开口:“时机已到。”
接下来,便是破碎虚空,让她在记忆碎片的牵引下,返回万年之前。
“你会一直在这里么?会没事吗?一切都会和历史上一样么?”
“我与你相遇的现实不会改变。”神灵耐心地安抚他惶惑的小新娘。
“只是对我而言,需要睡稍有些长的一觉。”
“而于你而言。”
神灵展开的手掌紧握成拳回收,清禾眼前陡然“坍塌”,露出一片空洞。
空洞之中,乃是闪烁细碎光芒的黯淡虚空。
“只是走过有些黑暗、稍长一些的路后,便会与我再次相遇。”
而这温柔又平静的言语,意味着万年的等待。
少女望着他。
即使是神灵,亦会因爱人怜惜悲伤的目光而动容。
“快走吧,不要回头。”
他淡声道。
“不要回头看我一眼。”
“为什么?一眼都不可以么?”清禾开口,果不其然,是哽咽的。
“是的,你的目光会让我反悔。”神灵坦然承认。
光风霁月,冷酷凛冽的天道,终究承认了自己的私心。
他对清禾存在私欲。
“若不想留下来后悔,就一步也不要回头。”
神灵轻轻推了推她的肩膀:“去吧。”
少女被动上前了一步。
“……嗯。”
她背对神灵,踏出了第一步。
第二步。
第三步。
……
神灵始终沉静地望着她清瘦纤细的背影,不发一语。
清禾从来不是听话的姑娘,但此刻的她,似乎也知道问题的严重性,生怕令他动摇,所以直到彻底离开,也绝对不回头。
最后一步。
再向前一步,她便将进入虚空,与天道彻底分别。
而就在此时——
分明严格遵循天道警告的少女,回头了。
她望向神灵的那一眼,含着难以开口的万语千言。
有对他的不舍愧疚。
有冲动决定的固执倔强。
有对万年后未来的不安。
……
但唯独没有,对此刻回眸决定的后悔与畏惧。
“我一定要和你正经道别了再走。”
“哪怕道谢什么用都没有,但我还是要说对不起还有谢谢你。”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一连串的我爱你说完,清禾还觉得不过瘾。
最后,她带着哭腔大声喊道:“我就是爱你!好爱你!”
如此,方才令胸中淤塞之气稍稍缓解了些。
“如果我还能正常回去的话……万年后再见。”
清禾含着眼泪。
“万年后的我,没有现在的记忆,但一定是对你有好感,真正想对你好的。”
“因为早在前世我死之前,我就在喜欢你了。”
“好了,我说完了,我走了。”
一口气将所有心里话说完,清禾决定听天由命了。
但她这么一番热烈表白,神灵一定会反悔拦下她吧。
清禾向前迈出最后一步——
未受到任何阻拦。
神灵带着淡淡笑意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我也爱你。”
“万年后,相思树下再见。”
正如她不顾神灵警告,也要与他好好道别,尊重这份感情一般。
神灵的警告,本也只是半真半假的言语。
因为爱从来不是占有。
而是成全。
清禾在虚茫的时空中穿梭,神灵血肉化作最严实的护罩,为她抵御外界一切危险与侵蚀。
而胸前飘起的记忆碎片,则为她指引前进的道路,引领她回到心头存在的那位身边。
一步。
两步。
三步。
黑暗不可怕,只要看到胸前飘浮的金色光芒,心里就一点也不害怕了。
四步。
五步。
六步。
充斥虚空的奇怪声音也不可怕,只要想到祓神还在万年的长眠中等待她,就可以克服眼前的一切,坚持下去了。
……
直到记忆碎片指向某处混沌,彻底不动。
这处混沌之后,便是她所想要抵达的时间。
万年之后。
清禾压抑的心脏总算因为这份光明稍稍喘.息半分。
她来到虚空前,还未如何动作,便见虚空陡然坍塌,
一只素白修长的手臂伸入拽住了她,随后有些急躁粗暴的用力,将她跌跌撞撞的拉出虚空乱流。
她被拉入了某个冰冷又熟悉的怀抱中。
霜雪清冽气息在她鼻尖氤氲,令她每一寸肌肤,每一缕长发,都在此刻为之颤抖。
连嘴唇都微微发着颤,难以言喻。
客观来讲,此时离她与祓神上次分别,甚至不到半个时辰。
可于此时相拥的两人而言。
这确确实实,是相别万年的时光。
……
长眠万年是怎样的感受?
只有无尽的冰冷与黑暗,寂静与恶孽不断侵蚀着神灵。
最初的五百年,祓神能够回忆少女的一颦一笑,每一句言语,以及那万年后相遇的约定。
他仍然冷静淡然,以愿力稳固自身。
一千年,时间忽然变得不那么好过。
天地曾不过以一瞬。
可当体验过真正的快乐与满足后,清寂与黑暗,显得如此难以忍受,令人烦闷。
此时,三界长久失去天道秩序,有人开始以邪祀扰乱天理。
有些他会惩治,但渐渐地,他有些失去耐心了。
神灵厌倦凡人的欲念。
为何如她那般的人,这么少呢?
第二个千年,第三个千年。
思念她。
第四个千年。
因为失去心脏,恶孽对他的侵蚀越发严重。
他的遗骸越来越脆弱。
……无所谓。
第五个千年。
想她。
第六个千年。
想她。
此时神灵已经很少回应,或者惩处凡尘恶孽,天道陨落的消息不胫而走,仙人众势力越发猖狂。
第七个千年。
人间不知寒暑,但他的记性却变差了。
对少女的记忆恍如抓不住的流沙,在他指间飞逝。
恶孽侵蚀、道心失去的影响比他影响还要大。
神灵开始时时刻刻回忆当时的记忆碎片,时时刻刻复习铭记,不断加深记忆。
但记忆的磨损仍然无法停止。
就连赤霄也受他情况影响,开始无法自制地遗忘清禾。
有时他觉得,那明眸善睐的少女就在他面前,歪着头地冲他微笑。
可片刻恍惚后,他又会冷淡而漠然地想——
那个女孩,是谁?
第八个千年。
他偶尔会后悔。
当日便不该在她露出那样眼神时心软,就该将她强留下,封她做后土。
便是天理紊乱,世事混沌又如何?
没有人能将她从他身边夺走。
神灵阴郁地想,她当时的眼神,分明是希望他将她留下。
所以当时……为什么没有留下她?
更多时候,神灵在沉睡。
不知自己为何要沉睡,只是恶孽与戾气,以及残留在神识中的本能孤傲,让他以沉睡克制内心煞气,而不去做“堕神”之恶事。
第九个千年。
他是长眠于此的,被世人遗忘的古神,在等待……
什么也不记得了。
只是偶尔睁开眼,会注视着那悬挂于地宫之顶的巨剑。
万年之后。
……
……
……
她唤醒了他。
这是一位名为天道,不,名为祓的神灵,长达万年,却又如此简单的故事。
而故事的名字。
大概叫做守望吧。
扑入神灵怀中的瞬间,她便泪流不止。
“祓神大人!”
她肆意发泄着自己在这段旅程中承受的压力与不安。
但此刻,那熟悉又依赖的神灵就在她面前,正将她紧拥入怀。
——赌对了!
也撑过来了!
神灵真的等了她万年,她也圆了这场因果循环,全了他们万年前的姻缘,回到了现世!
“想你想你好想你!”她满足地在祓神怀中蹭蹭。
“你现在有万年前记忆了么?”
“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她担忧地抬眼。
可不知为何,祓神俊美眉眼间,并没有如她一般的喜悦与放松。
那一下下摩挲她长发脊背的动作,与其说是爱抚,不如说是压抑。
他在隐忍什么?
她仰首的瞬间,神灵微微垂眸,便俯首轻易含住她的唇瓣。
攻城略地,不容置疑。
仿佛重病干渴的病人,渴求那万年难求的,唯一能够缓解空虚心境的甘霖。
清禾鲜少与他在现实中如此亲密,最初尚且有些羞涩,但稍稍僵硬后,便热情地回应了他。
好想祓神大人。
其实她也想亲……
“唔!”
少女发出短促疼痛地闷哼。
却又因嘴唇被封住,而难以发声。
神灵……居然在咬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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