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在整整一条回去的路上,宋檀从未像今日如此觉得这条路长,好像半天都走不到底。
街上的行人越来越少,吵闹和喧嚣声渐渐匿去。
途径郡上的一家布坊,宋檀不经意间一瞥,看见摆在店铺门口的两三件衣裙间绣了大朵大朵的好看芍药花,才被她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杜秋田”三字又冒了出来。
明明就在五日前,杜秋田注意到她的绣工好,当着所有绣娘的面夸她来着,还说什么下次让她自己发挥发挥,绣一套郡守夫人来她们定制的衣裙,绣线一定要用金丝线,衣裙上得绣富贵的牡丹花……
而现在,别说芍药花还是牡丹花,一根儿草她也绣不了。
全是碎成了渣的泡影。
宋檀一想到过往的接近一个半月,脑袋垂得更低。
白给人做了一个月的活了,她就是一□□裸的笑话,没人比她更蠢的了。
更让人生气的是,今日大清晨,围在绣生绣坊看热闹的一群人,还指着她们几个人看笑话来着,半点不曾收敛一两分。
此刻四周静得很,唯余二人走在路上的脚步声,宋檀这边的细微唉声自然清晰地入了赵堰的耳中。
本想将自己的银子赔给宋檀,可赵堰只肖想到宋檀倔着说的那句“我不要你的银子”就够他扣脑壳的了,咋就这么倔呢。
赵堰的脚步顿了顿,望着满眼黯淡的宋檀,欲言又止。
也不知是宋檀不好伺候,还是他自个儿不会伺候人。
过了半晌,宋檀依旧在垂头想着自己的事,没注意到前头的动静,隐约听见几声清脆的铛铛声,像是有什么东西落到了地上的石砖上。
宋檀还未来得及仔细看一看,自己的手腕倒是猛地被赵堰一抓,他跟个没见过世面的样子道:“快,前头有人掉了银子!”
宋檀眨眨眼,眼底全是愣然。
赵堰一拍她后肩,激动地说:“捡啊!管他谁掉的银子,谁捡着了就是谁的了!”
“你怎么不捡?”宋檀问。
赵堰严肃而又认真地说:“我一个大老爷们儿的,捡银子臊脸皮,不好听。”
宋檀淡淡“哦”了一声,并未有何动静。
赵堰看看前头五步远处安安静静躺在路中央的白花花三两银子,又再扭头看看宋檀,咬了咬牙着实恨不得干脆将人给扛过去,“你傻啊,银子都不捡,捡了就是你的了,鸡腿都能多啃好几个。”
宋檀的那句“又不是我的银子”还未说出口,蓦地见着一个衣衫很是破烂的乞丐夹着破碗蹿地跑来,眼底发红的捡起银子就跑,动作利索得丝毫不像平日里叉腿靠墙坐在地上的有气无力样。
“你怎么抢人钱啊!”宋檀推开挡在自己面前的赵堰追上去喊。
赵堰顿时一个机灵,转过身立地朝着乞丐跑远的方向追去。
“你给我站住!光天化日的就敢抢你爷的钱啊!”他大喊道。
乞丐一手拿着缺了个角的碗和木棍,一手揣着那三两银子,脚底生烟地跑得飞快,他察觉身后追来刚才自己不捡钱的一男一女,回过头故意道:“捡的又不是你们的钱!”
自个儿丢的银子,又还装傻不捡,搁这儿给他上演一番情深?这不明摆着等他去捡的嘛,傻子才不捡。
赵堰牙都快咬碎了,“是我们先看到的。”
“明明就是你们自己不要,还不准我捡了?”乞丐见身后人穷追不舍,开始有点儿慌张。
“老子不动,准你动了吗?”赵堰半点气势不肯让。
眼见二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乞丐为抄近路,转身转进小巷口里,一路狂奔的同时并豁出去了地大喊:“抢钱了啊,抢钱了啊,光天化日之下,有人竟然想抢我这个病秧子乞丐的钱啊!皇天在上,没有王法了啊……”
赵堰每听乞丐多呐喊一句,额上的青筋就要多冒出来一点,“你跟你爷这儿喊什么呢!”
宋檀跑得慢,根本追不上赵堰,等她赶到小巷口时,便先见着了赵堰早就将人给狠狠压在地上,反手去扣乞丐手中的银子,“我叫你抢钱,叫你抢钱。”
“赵堰。”宋檀跑近。
乞丐力量不搏赵堰,没几下银子就到了赵堰的手中,他见宋檀跑来,霎时都以她是一束光,当即不顾任何面子地故意哭喊道:“有人自己不要银子,还不许别人要,王法啊,没有了啊……”
“你给我闭嘴!”赵堰只觉头大,可给他闭嘴吧,他一记响掌给乞丐脑袋上劈去。
乞丐识趣闭上嘴,方才被踹过的大腿可还疼着呢,他自认倒霉地不再吭声,灰溜溜捡起撞在墙角的自己的吃饭的家伙。
一见不得了,碗本来都够破的了,现下直接给他碎成了三块,连个汤汤水水都盛不起来。
赵堰显然也注意到,忆起方才没控制住力道的右脚,摸摸鼻尖,从怀中摸出碎银,郑重交到乞丐手里,“买个好点儿的碗吧。”
乞丐心中有火发不出,可手里的碎银又确确实实地够他买好几只碗的了,他再捡起自己的木棍,走出巷口之际,擦了下嘴回头道:“算你们厉害!”
赵堰才不管别人说的话,见着宋檀来,他垫了垫手中的银两,递到宋檀面前,道:“拿着。”
宋檀是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望着赵堰有擦伤的手背,心底不是个滋味,“你不用这样的。”
“我让你捡,就已经是你的了。”
宋檀将目光移到赵堰的脸上,见其眼底依旧始终一片赤诚,动了动唇,继续说:“其实我知道是你的银子的。”
赵堰佯装镇定,分毫不为所动,“是你也拿着,开心些。”
-
没了绣生绣坊的活计,宋檀又空出大把大把的时间。
她始终记得昨日的事情,总想将银钱换个法子地还给赵堰。
想了足足半日,宋檀看见赵堰搭在木架上的一套衣裳,才决定帮他将这衣裳缝一缝。
恰前日他的这一件灰色的衣裳袖口处破了个洞子,还没来得缝一缝,她就给他缝好了。
隐约记得半月前,她曾见过一次赵堰坐在灯下,笨拙而又认真地缝补衣裳的样子。
那时赵堰眯眼穿着手里的针线,很是自然地与她讲,衣裳嘛,缝缝补补能再穿就好了,哪儿能像她那般讲究,非得要什么什么料子的才行,还得要有什么什么样的花,是真想穿得跟个花儿一样?
那时宋檀看着自己新修剪的指甲,心中只觉无趣,真真是无趣,若是衣裳都不能穿自己喜欢的,还有什么意思。
等到赵堰一走,宋檀还跑去看过赵堰缝补的杰作,歪歪扭扭的还不如没缝过,和他缝补时笨拙的样子可以说很是相衬的了。
今日,宋檀替赵堰缝补好衣裳袖口后,另外在上面绣了一只鹏。
鹏?应该和他平日的样子也很是相衬吧。
宋檀绣完后,又觉别扭,怎么想怎么不对头,万一他看着了多想觉得是她赶着上前的怎么办,那她以后还要不要面子的。
宋檀慌里慌外地将绣好的衣裳塞到赵堰的柜子里,但愿他这几日想不起来才好,等到想起这件衣裳了,早就不记得这件衣裳曾破了个洞了。
才不是什么她要赶着给人献殷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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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越是不想来什么,偏要来什么。
第二日还未到,赵堰竟记起这件衣裳,想着自己找出来缝一缝的,结果一翻找出来,那个洞竟然自己好了,还多了一只小鸟呢。
“你给我绣的?”赵堰跑去问宋檀,丝毫不遮掩,满脸的期待。
果然,有个体贴的媳妇儿就是不一样!他终于给见着好处了。
宋檀恰时坐于窗边读书,听见赵堰的这一句话,手里的册子都差抖落在地,低头勉强从鼻腔里“嗯”了一声。
赵堰见状,又是那副自己什么都懂的模样,安慰人地道:“不就是给我缝补了件衣裳吗?这有啥娇羞的?”
听闻“娇羞”二字,宋檀脸色涨红,再也坐不住,“你哪儿看出来的?我不过就是随手帮你缝了一下而已,才不是你想的那样,你自己看看你之前缝的那些,能看下去吗?”
赵堰撇撇嘴,本来就是特意给他缝补的,怎么就说不出口了,真是心口不一!
“不过,媳妇儿,你为什么给我绣一只小鸟在上面。”赵堰扣了扣上面的“小鸟”。
“这是鹏,鹏!你哪儿看出是小鸟的?”宋檀一把合上翻开的书册,比划给赵堰看。
“行行行,知道了。”赵堰的嘴角止不住扬起,恼羞成怒,这一定是恼羞成怒。
小鹏就小鹏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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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檀主动给他缝了衣衫的这件事情,算是在赵堰的这边铁板上钉钉了。
是以,赵堰去到江水巷时,特意穿了这件衣裳,甚干起活儿来都觉更有劲儿。
晌午时刻,正值休憩。
周浦和来寻赵堰有事。
赵堰故意露出袖口一角,宛如趾高气扬,“看见没?”
“什么?”周浦和没精打采问。
“我媳妇儿给我缝的,还有大鹏呢。”赵堰又道,谁叫眼前这个姓周的上回说他来着,还说什么当心人要跟着比他好的小白脸跑路。
笑话!
周浦和心中正烦躁,宣姿昨日与他因为孩子的事情又吵了架,没有孩子就没有孩子呗,日子不照样美滋?他能有什么办法。
周浦和看也不看赵堰一眼地不屑道:“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儿,不就是个缝了个衣裳吗?这有啥的,宣姿还亲手给我做过衣裳呢!”
赵堰瞬间的好心情没了个大半,周浦和这嘴,他迟早有一天要让他闭了。
周浦和语气一转,问:“不过说真的,你与宋檀现在怎么样了?我问你一件事情,你们打算什么时候生小孩儿?”
赵堰一噎,但为撑面子,脸不红心不跳地说,“这种事情哪儿能说什么时候生就生的?你与宣姿两年了,不也没有小孩儿吗?”
真是杀人诛心,周浦和指着赵堰道:“好啊你,以前怎么没看出你说话毒的?”
赵堰擦擦手,眼皮不掀。
“你说,你觉得你会和宋檀和离吗?”过了半晌,周浦和忽地冒出一句话,他想起自己与宣姿的事情,随口问赵堰。
本是一句无心的话,于赵堰这儿却是激起了惊天骇浪,跟个刺一样地在心中扎了根。
说实话,自他与宋檀成亲的第二日,宋檀对他说过要和离的话后,他从未往这方面深想过。
今日恍然被人提醒一句,他是怎么都想不通了。
傍晚,赵堰早早地收了摊,回到家看见宋檀的那一刻,一路上曾试想过的万千场景和话语,在这一刻全部烟消云散。
他张了张口,千言万语汇成心中,竟只得一句没过脑子的话,“宋檀,你要跟我去卖猪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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