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出那个还未挂上牌匾的宅邸后,祝知折并未翻身上马,只是背着手,由着小厮在身侧牵着两匹马跟着他。
小厮不敢多言。行出一段路后,祝知折似笑非笑的声音便教他狠狠打了个寒噤:“十三,你当真得回去重新练练眼了。”
十三呼吸都凝滞了:“请殿下降罪。”
祝知折背着手悠悠道:“你对那位世子有何想说的?”
十三没有迟疑:“底子虚,不会武,弱不禁风。”
他顿了顿,又低声补了句:“若殿下点头,今儿便能解决。”
祝知折瞥他,笑得更深:“太后那边总是一个路子,我都腻味了,好不容易来了个有趣的,你就想给我弄死?”
十三将头低得跟下:“属下该罚。”
祝知折轻哂:“你对他便只有这十个字?”
十三迟疑,不等他再说要领罚的话,祝知折先夸张地叹了口气:“平一回来后要是晓得他教出你这么个徒弟,怕是要气得吐血。”
“他方才在倒茶时给我下了药,你就没瞧见?”
十三错愕:“殿下?!”
祝知折冲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小声些,我又不聋,这般吵闹作甚?”
十三是近日才来他身边的,他有心要让他熟悉下在自己身边做事该有什么思维,故而祝知折继续道:“算不上什么毒,而且他既有那胆子,就不怕我发现后要验,多半查不出来。”
祝知折摩挲了一下大拇指上戴着的墨玉扳指,若有所思:“若他不是,那他身边也定有用毒高手。”
说到最后,他已经近似呢喃了:“只不知他这是警告还是真嚣张胆大…倒是有趣。”
十三垂着脑袋,没敢立马吱声。
太子阴晴不定喜怒无常的事儿不是什么秘密,十三的师父从前便是贴身服侍太子的,十三虽是平一亲手教出来的,但毕竟没怎么跟过祝知折,胆还是小了些,也不敢随意。
至于祝知折中的药,十三也不是很担心。
殿下内力深厚,寻常的毒都奈何不了他;就算那些赫赫有名的烈毒,殿下也早已习惯,只需花费些时间,便能通过运转内力将其排出。
十三踌躇了会儿后,还是出言:“殿下,可他毕竟……”
“这跟猫爪子挠一下似的,不痛不痒的东西,算不得什么。”
祝知折笑:“……怎的像撒娇一样呢。”
十三:“……?”
祝知折迎着日光前行,灼热而明亮的光落在他稠墨似的眼瞳里,却无法将其照亮,更遑论驱散那浓烈惊人的阴冷残忍。
偏偏他嘴角噙着笑,让那张出挑的脸都诡谲起来。
他微沉的嗓音带着轻快的语气,呢喃随着风而散:“还挺可爱的。”
十三是习武之人,祝知折的每句话他都没有落下,故而越听越茫然。
可若是他的师父平一在这儿,怕是早头皮炸寒,脊背发凉了。
——叫这位太子起了兴趣,可不是件什么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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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仇夜雪这头。
烦人的太子殿下走了后,仇夜雪也终于撑不住,整个人都软倒在了鸦青怀里。
鸦青立马将他扶起,帮他盘膝而坐,正要用内力替他疏导,仇夜雪便勉强伸手拦了拦:“不必。”
他声音有些飘,明明头脑发胀,思路却依旧清晰:“只是药力起了,在散寒,有些吃不消。”
鸦青英气的浓眉蹙起:“世子,你脉象虚浮得厉害。”
送了祝知折出去的踯躅急急赶回来:“世子!”
见她红了眼眶,仇夜雪心下无奈,只能扯了个笑:“小声些,我睡会儿便好,不必忧心。”
踯躅立马将他的鞋靴再次卸下,鸦青转去抱了床厚被过来。
两人将炕上清理了一番,又给仇夜雪垫软后,便服侍着仇夜雪躺下。
宅院的事儿还没弄完,鸦青很快便退了,留了踯躅在仇夜雪身边。
踯躅同仇夜雪一道长大,若不是踯躅早早入了奴籍,当年仇夜雪的生母就会将踯躅收做养女,踯躅也能跟着姓仇了。
仇夜雪身边三个侍女,既是用来伪装他浪荡好丨色的名声,也是保护他的。
于仇夜雪而言,藕荷好似温柔的二姐,鸦青便像沉稳的长姐,而自小就冒冒失失风风火火、从不怕他的踯躅,便是他的亲妹。
仇夜雪对她三人,一直心有愧疚。
除了踯躅是他生母救下的奴籍孤儿,无名无姓,鸦青和藕荷原本都各有自己的名字和生活。
她们本来都该是能嫁一个好人家的好姑娘,却因为他……哪怕他同她们什么也没做过,但名声终究是毁了的。
“我这身子骨又不是一两日这样了。”
仇夜雪闭着眼,声音有些慵懒,半玩笑道:“你都多大的人了,怎的还动不动哭鼻子。不晓得的还以为明儿我就要进棺材了呢。”
踯躅瞪他:“世子!你怎的老说这些不吉利的话!你再这样回头奴婢就叫藕荷姐姐往你的药里加一倍的黄连!”
仇夜雪失笑:“小丫头,怕苦的是你,不是我。”
踯躅被噎住:“…世子,你闭嘴睡吧!”
仇夜雪没再吭声。
踯躅却知晓他没睡。
她习武,耍得一手好矛,从小到大便只有一个信念,不是旁人赋予的,而是她自个儿坚守的,那便是保护好仇夜雪。
她晓得仇夜雪将她视若亲妹,她心里也因此欢喜得不得了,却从不敢说她也将仇夜雪视作兄长的。
不仅是因为奴籍,也因为世子太好。
这般好的世子,就似皎皎明月。
岁南人信奉狐仙,她却信仇夜雪。
信那个在寒冬腊月里裹着裘衣苍白着脸,忍着咳意悄悄给她送伤药的小少年。
她想要这样的兄长,却也不敢要。
踯躅盘膝坐在炕下,双手托着下巴瞧着仇夜雪,等着他开口。
她在仇夜雪这儿,是有点特殊的。
“…睡不着。”仇夜雪轻叹一声,微微侧身,稍抬眼皮,对上踯躅带着笑的杏眼:“外头没其他人罢?”
踯躅扬起个笑:“没,奴婢知你不喜太多人守着,早就叫暗卫们散了,只守在院子里。我们小声些,听不见。”
仇夜雪也没忍住轻弯了下眼,他还没及冠,再如何心思重,也还有点小孩子心性:“踯躅,你怕么?”
踯躅摇摇头:“一个京城而已。就算你要踏平这天下,奴婢也不怕。”
说着,她还要拉踩一句:“鸦青姐姐可就不一定了,她心不在这儿,世子你也知晓。至于藕荷姐姐…她应当会陪你,但多半没奴婢这么勇猛!”
仇夜雪无言,只轻哂了声。
踯躅:“奴婢实话实说啊,世子你怎的还嘲笑奴婢。”
她稍顿,小声道:“世子你做你自己想做的事便是了,你要查夫人当年遭遇暗算的事儿,奴婢定是双手双脚赞成的。只是世子你要以自己的安全为先。”
踯躅认真道:“大夫可都说过了,世子你只是先天有缺,容易生病,可若是小心养着,长命百岁也不是问题。”
仇夜雪笑着瞧她,心头微暖:“多谢。”
踯躅伸手替他掖了掖被角:“真要谢奴婢,就好好睡觉。”
仇夜雪再度阖上眼。
来京城,并非完全被迫。
以他的才智计谋,若是真的不想来,即便是圣旨也有法子推了。
只是他有自己的事儿要做。
一是为岁南百姓日后平安,他来才能叫皇帝安心,。
二是当年他母亲怀他是遭人暗算,他母族并非朝中权贵,而是江湖势力。得知此事后震怒许久,也彻查多时,最终得到的线索便是在这京城。
龛朝庙堂与江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比如皇宫里的四大监之一,就是大内第一高手,师承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月落掌月巫,便是仇夜雪的母族也对此十分忌惮。
仇夜雪轻捻了下指腹。
……祝知折么。
这位太子瞧着身份显赫,战功累累,但名声比他差,拥趸他的人更是比不上那位养在如今皇后名下的大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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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知仇夜雪偶感风寒,宫里的御医领旨前来。
随御医同来的还有皇帝身边的太监,也是四大监之一,但并非那位大内第一高手。
这位是皇帝的伴读太监,在宫里宫外的地位都不一般。
他身边还跟着几个少监和出落得水灵的宫婢,一行人浩浩荡荡的,摆足了架势,显得格外重视。
仇夜雪却觉着这也是一场试探。
好在他的病是真的,御医把过脉后又看了他的方子,再给他添了几味温补的药材。
太监道:“世子好生歇着,陛下说了,觐见的事儿暂缓,身体重要。”
就因这话,宫宴推迟了足足五日,御医日日提着药箱踏足这至今还未落匾的宅邸。
直到五日日后,仇夜雪彻底恢复了精神头,宫宴终于得以展开,仇夜雪也得入宫。
岁南信奉九尾狐仙,以白为尊,龛朝尊重各地文化,但不代表仇夜雪就可以着一身素袍面圣。
他里头着了身天青色绣银云纹的窄袖,外头罩了件靛蓝底穿金丝九尾狐的宽袍。
这般颜色倒是冲淡了他眉宇间常常萦绕着的病气,叫他整个人都鲜活了不少。
因尚未及冠,仇夜雪只能以玉簪半束青丝。
知他身体差,皇帝还亲下口谕,特许他的马车在检阅后可进入宫墙,再行进一段路,最后停至第二道宫门前。
仇夜雪要拿捏住自己的纨绔身份,自是不会推拒。
因他此番特来觐见,还得先在偏殿候着,等待宣见。
仇夜雪踩着宦官传了一遍遍稍显尖利嗓音踏入正殿时,亦能察觉到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
或是打量、或是好奇、或是算计……
他却始终走得不紧不慢,没有半分慌乱,甚至微扬的下颌还透露出些许狷狂与肆意。
虽是外姓王世子,但岁南王也是先皇亲封的亲王,比朝内宰相还要尊贵,就算是祝知折见了他父亲,也得行半个长辈礼,称得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故而依照龛朝礼制,仇夜雪无需行跪礼。
他只抬手垂首俯身,低着眉眼冲高位上被帝王冠冕遮了脸的皇帝恭声道:“岁南世子仇夜雪代父及岁南百姓问陛下安。”
庆丨丰丨帝比他父亲还要小几岁,中气十足的声音就从上头传来:“好!不必多礼,平身吧。”
他笑道:“你幼时朕还抱过你呢。”
仇夜雪挺直腰杆,即便他是亲王世子,也不能直面圣容,故而他始终低垂着脑袋。
就听庆丨丰丨帝又道:“你身子骨不好,快些坐下吧。”
仇夜雪又行一个简礼:“多谢陛下。”
有宫婢上前领他落座,坐下后,仇夜雪才发现自己左手边,也就等于再靠近庆丨丰丨帝的位置还空着两个。
他不动声色地扫视了一圈,大概晓得了是哪两位没来。
太子祝知折和大皇子。
此番宫宴上能来的,除了内阁丞相,便是六部尚书和京中一品诸侯,至于皇后娘娘,龛朝民风虽然开放,但宫宴对男女大防极其讲究,皇后娘娘是断不可能出席的。
故而人并不多,也无人敢来和仇夜雪搭话。
岁南王在龛朝实在过于特殊,岁南十三州都是岁南王的辖地,他掌握着龛朝最强大的兵力,任谁都会觉着岁南王是皇帝的眼中钉肉中刺。
谁都想同仇夜雪交好,却也没有人敢与他交好。
仇夜雪也乐得清闲。
他不像他人那般跪坐得标准,坐下后没多久,就直接屈起了一条腿,手肘撑在自己的膝盖上头,显得懒散又肆意。
有宫婢要给他倒酒,被仇夜雪挡了挡,没怎么压着的嗓音还带着点病后的微沙,显得轻佻又暧.昧:“姑娘生得一双好手,站着儿让我瞧瞧就行了,酒壶太凉,别冰着。”
宫里能服侍宫宴的宫婢,都是官宦人家的姑娘,自小就在闺中仔细教着养着的,哪被男子这般调戏过,还是个这般俊美的人儿。
那宫婢直接当场就红了耳朵。
罪魁祸首却不以为意,给自己斟了酒。
正巧这时殿外又响起了宦官尖细的声音:“太子殿下到——”
仇夜雪稍顿,放下了酒壶,执起了面前精致小巧的银酒杯。
就见着绯红蟒袍的祝知折背着手,闲庭信步得跟逛花园儿似的走了进来。
祝知折本就长了张充满侵略性的脸,那样色彩的衣袍衬得他更为危险,仿佛五彩斑斓的毒蛇,獠牙都带着毒液。
他冲庆丨丰丨帝草草行了个礼,怎么看都像个不学无术的公子哥,让礼部尚书看得牙痒痒:“父皇。”
可偏偏庆丨丰丨帝不在意,反而在他沙哑带着点鼻音的声音中皱了眉:“你身体不适?”
祝知折缓缓勾唇,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打从他进来时就注意到了的人儿。
仇夜雪眼皮子一跳,莫名有种不好的预感。
就听祝知折说:“偶感风寒。”
庆丨丰丨帝奇道:“昔日远山那般险恶的瘟疫都没叫你有半点不适,你这是干了何事,怎的忽染风寒?”
祝知折笑得更深:“哦,这个啊。”
他偏头彻底看向仇夜雪:“怪我,世子明明劝过了,我却偏偏不听。也是我托大了,还是被世子传染了。”
仇夜雪:“。”
他捏着酒杯的指尖微微用力,跟着扬起了个笑,心里却已经把祝知折剜了千百遍。
尤其是在听见殿内有细微的议论声,坐在他身侧不远的一个皇室宗亲显然也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一时没压住声音,叫仇夜雪清清楚楚地听见了句——
“…这得是干了什么才能传染到啊?”
……仇夜雪头一回感觉到什么叫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祝知折为何会“病”,起源于他的药。
可他着实没想到这位太子竟是这般……
仇夜雪轻轻磨了一下自己的后牙,又见祝知折好似和他很熟稔一般走过来,抽走了他手里的酒杯,用低哑的嗓音带着笑,语气满是关怀:“大病初愈就敢喝酒?真不拿自己身体当回事?”
祝知折话把话说得暧丨昧至极,偏偏盯着他的那双眼深不见底,甚至还带着残忍无情的兴味,就好似逗弄猎物的野兽,让仇夜雪心头的火倏地就烧了起来。
他一字一顿道:“我可是会心疼的,阿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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