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儿,你今天怎么又一个人在这?”李贞一回家,就看见一只躺在竹椅上发呆的儿子。
朱文忠默默从竹椅上爬起来,垂头丧气道:“文正又去逗标儿了。”
李贞无奈:“你也去啊!你舅舅特意把你叫回来,就是让你好好亲近标儿!”
朱文忠更加垂头丧气:“我去了。文正和阿英把标儿围得严严实实,我只能在一旁坐冷板凳。”
李贞扶额:“保儿,你就不知道挤进去吗?”
朱文忠双手抱头,烦恼极了:“我不擅长和人争斗。而且……而且挤进去了,我也不知道做什么。”
李贞放下扶额的手,深深叹了口气:“是我的错,我教的你不要争斗。”
李贞在元末饥荒之前,家境不错,才能一直接济朱元璋。
在封建时代能经营一个不错的家境,李贞的智慧和情商显然都相当不错,甚至读过几本书,虽写不了字,但识得一些字。
朱文忠有浓厚的读书兴趣,也是源自李贞。
虽李贞算不上什么耕读之家,见识也比普通农人强上一些。
乱世饥荒刚起时,李贞还变卖家产,宰杀牛羊,与邻里一起结寨互助,等候官兵来救。
后来世道越来越乱,村庄被烧毁,家破人亡的李贞与李保儿相依为命,几近饿死,终于找到了朱元璋。
李贞知道一家人的安危都系在朱元璋身上。他为了儿子,甚至让儿子认朱元璋为义父并改姓,然后以自己失去了家人和妻子心灰意冷为由,拒绝续娶。
在这个时代,所有人都把自己的血脉看得特别重。
李贞就剩李保儿这根独苗苗,居然让李保儿改姓,又不肯续娶,连朱元璋送他侍女侍妾都以“我一农夫享受不来”为由不肯要,后续也没打算再留下其他血脉,基本断了自家香火。
李贞救济朱元璋,对朱元璋几乎有救命之恩。
李贞不仅从来不提对朱元璋有恩,只提向朱元璋报恩,还为了儿子李保儿的未来连自己的香火都不要了,可见其对李保儿深厚的爱,以及超高的情商,和暗藏在心底的狠劲。
说实话,就算到了现代,断自己香火的事,也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何况古代。
李贞自己小心谨慎,连朱元璋让他在自己麾下当白拿钱不干活的官都不肯,只要了些地自己当农夫。
直到朱标出生,相师相面,朱元璋假装把自己的孩子送走,将朱标充作陈标抚养。朱元璋疑神疑鬼,信不过别人,李贞才从偶尔帮朱元璋管管后勤屯田、大部分时候隐居种地的生活中出来,为“陈家”当了大管家。
不争权夺利,不索要恩情,李贞自己这么做,也叮嘱朱文忠如此做。
因此朱文忠在军中十分低调,即使战功卓越不输朱文正,却惯爱将自己的功劳分给下属,自己从不表功。
不过朱元璋又不是瞎的,谁有功谁厉害,他一眼就能看出来。所以朱文忠升官的速度,只比朱文正这个朱元璋的亲侄子差一点,很快跃居核心将领。
朱元璋的小农小家思想,总想着上阵父子兵。自己没儿子的时候,朱文正和朱文忠两个与他有亲戚关系的“义子”,就是他最看重的后辈。
朱文忠被迫在军中高调。李贞十分担心,总不断写信叮嘱儿子小心谨慎,切记不可与人争夺。特别是与朱元璋和朱文正相处,只要起了争执,不管错在谁,必须自己认错。
朱文忠在李贞的教导下,在外人面前可能还有些傲气。但回到了朱家,他就把自己放在一个小透明的位置,当一个老实孩子。
现在李贞让朱文忠去朱标面前表现一下。在朱文正天天抱着朱标不撒手,稍稍一撒手陈英就把朱标牢牢护住的前提下,朱文忠真的不知道怎么表现。
他不知道该如何与朱文正争夺。
李贞拍了拍儿子的脑袋,道:“不争就不争吧。我们这样老老实实待着,你舅舅也不会亏待咱们。”
朱文忠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他当然知道。
只是见着陈英、朱文正和朱标开心玩耍,他只能孤零零站在一旁,心里有点难受。
朱文忠现在也不过是一个未到弱冠的少年郎,心态并不成熟。
李贞又拍了拍儿子的脑袋,没有安慰他。
有才华的年轻人大多傲气。他儿子有本事傲气,却被自己压着极力隐藏自己,儿子心里肯定难受。
李贞也想过,是不是太压着儿子了。但他见那小舅子的事业越做越大,又有人说小舅子有腾龙之姿,他就不敢让儿子不低调。
他老李书没读过几本,入城歇脚的时候,说书先生口中的故事听过不少。
越有才华的人,就该越低调谨慎。特别是外戚和亲戚不同,儿子必须低调谨慎。
“我没事,爹,我……”
朱文忠调整好心态,正安慰为他难过的父亲,门外突然响起了一个奶声奶气的咆哮。
“保、儿、哥!我来、找你玩!在不在家!”
“姑父!我找保、儿、哥!”
小奶音咆哮结束后,朱文忠还听到一声吞咽口水的声音。
显然牙齿没长全的小胖孩标儿喊得太大声,口水流出来了,正在挽救自己的形象。
朱文忠脑海里立刻浮现出胖标儿吞咽口水,并悄悄抹脸,用眼神警告自己不准笑的神情。他忍不住笑了出来。
“标儿,我在!”朱文忠立刻站起来,朝着门外奔去。
李贞愣了一下,然后苦笑着摇头。
他这才发现了儿子真正的苦恼。
与其说儿子苦恼被“孤立”,不如说儿子第一次生出了与朱文正“竞争”的心情,所以才苦恼。
标儿啊标儿,我的好外侄,真的太讨人喜欢了。
“标儿,你怎么来了?”朱文忠冲出门,立刻从陈英手中接过标儿并颠了颠。
小胖标笑道:“大坏蛋正哥、终于滚蛋,我们出去玩,不带他!”
李贞满脸笑容,背着手走出来:“标儿,文正怎么惹你生气了?”
小胖标双手握紧小拳拳:“正哥,在我书上、乱画,偷吃我、零食,把我、丢来丢去,混蛋!等我长大,揍他!”
朱文忠脸色一沉:“下次他再欺负你,让人告诉我,我去揍他。”
标儿左右出拳:“揍!”
陈英的脸色也很不好看。那家伙不仅常常来“欺负”标儿,还嘲笑自己。
等他长大了,就算朱文正是义父的亲侄子,他也要按着朱文正揍!
李贞哭笑不得,他一边吩咐人拿来温水和点心,一边道:“文正以前不是很顽劣,这几日是怎么了?”
标儿继续愤怒出拳:“是臭爹!臭爹教!”
李贞笑不出来了。
他那个英明神武但心机深沉的小舅子,怎么在有了儿子就……
明明别的男人都是有了孩子之后变得更加成熟,自家小舅子反着来了!
反着来就罢了,你怎么还能带坏文正?
“我会和你爹好好说说。”李贞忍不下去了。
退让个屁!小舅子你这次必须听姐夫的!
朱文忠看着自家父亲愤怒的表情,心中滋味十分复杂。
爹,你说的,无论义父和咱们谁对谁错,先咱们道个歉?
“保、儿、哥,出去玩,出去玩。去书铺,买书,买书!”好不容易抓着个最有学问的表哥,标儿可不会放过。
他之前就嚷着让表哥带自己去看书,但和爹一样坏的堂哥不喜欢读书,死活不去。
他终于可以把堂哥丢一边去啦!
把堂哥绑在二踢脚上,点燃引线,biu!
标儿抱着朱文忠的脖子嘀嘀咕咕,嘀嘀咕咕,不断说着朱文正的坏话,把朱文忠乐得不行。
朱文忠逗他:“这么讨厌他,以后不带他玩。”
标儿严肃道:“他会哭闹,不要,吵。”
朱文忠笑得直不起腰。
标儿拉了拉朱文忠垂在肩上的头发:“买完书,去找正哥,嘲笑他!爹说他不能、不能离开军营,嘲笑他!”
朱文忠立刻答应:“好,我们一起去嘲笑他。爹,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出门?”
李贞摆摆手:“你们年轻人自己玩,我这把老骨头去什么去?点心和水壶带上,别把标儿饿着渴着了。”
标儿深深叹了口气,低着头,捏捏自己的鼓肚肚:“我胖,你们,都有责任。”
李贞被标儿逗得哈哈大笑。这个来了小舅子这里讨生活后就一直很谨慎,连放声大笑都要收敛的农家汉子,一把从儿子手中把标儿抢手上。
李贞低下头蹭了蹭标儿的脸:“标儿不是胖,是有福。等标儿以后开始长个子,就不胖了。”
标儿老气横秋道:“好,我信了。”
李贞再次笑着蹭标儿的脸。
蹭够之后,李贞才把标儿还给望眼欲穿的儿子:“好好玩,标儿想要什么你就买什么,别吝啬。”
朱文忠道:“才不会!”
李贞让人装好点心,又给朱文忠塞了些铜板银角子,再三叮嘱后,才让三人离开。
三人走时,陈英和朱标身后的护卫留下了一个包裹,说是大公子好不容易找来的送给表哥的东西。
以前朱家的“朱公子”是指朱元璋。
朱元璋因年纪较轻,又风姿卓越,谈吐不凡,无论是在军中,还是回乡募兵的时候,周围人都不爱叫他“将军”“小将军”,而是叫他“朱公子”。
现在朱元璋有了儿子,他立刻让家里人全叫家里的小朱朱“大公子”。
马氏还笑话过朱元璋,若不是现在标儿姓“陈”,那外人恐怕以为朱家的“大公子”是“朱公子”的兄长了。
李贞拆开包裹。包裹里是几本陈旧的书。
李贞来到朱元璋这里后,把书本重新捡了起来,悄悄和儿子一同读书。
给“陈家”当了大管家后,李贞陪着神童标儿一同学习,进步速度更快。这几本书的名字和内容,他能大致看懂。
建房子铺路,修水利治河,还有历朝历代的都城区域、人口分布和规划……标儿送给表哥的书,并非经义,也非兵书,竟是如今的人看不太上的关于城市规划和建设的“工匠学问”。
李贞十分了解儿子。
所以他将手放在了这几本书上,长长叹了一口气。
乱世之中,书籍最难保存。经史子集等书籍还罢,这等读书人不屑的“杂”书,就更难求了。
李贞知道儿子爱这些。但儿子的儒学老师们听不得弟子喜欢杂学,儿子不敢问老师们求书,也不好意思问小舅子要。自己也没有途径找到这些书。
不知道标儿是什么时候听到保儿喜欢这些,又是怎么搜集到的这些旧书。
“现在让保儿不和文正争夺,那就是没良心了。”李贞半开玩笑道,“有如此麒麟儿,说小舅子当不了皇帝,谁信?”
“反正我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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